由北京大學著名教授錢理群等先生著寫的,那本著名教材《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錢理群、濕儒敏、吳福輝著。242-25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7月第一版。)中,溫儒敏先生這樣來比較和定位老舍:老舍的作品在中國現代小說藝術發展中有十分突出的地位,與茅盾、巴金的長篇創作一起,構成現代長篇小說藝術的三大高峰。老舍的貢獻不在於長篇小說的結構方麵,而在於其獨特的文體風格(243頁)。談到巴金時,溫先生又進一步作了比較:巴金所提供的帶有強烈主觀性、抒情性的中、長篇小說,與茅盾、老舍的客觀性、寫實性的中、長篇小說一起,構成了現代文學第二個十年中、長篇小說的藝術高峰,而巴金小說所創造的“青年世界”是30年代藝術畫廊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一部分……(259頁)這樣比較是很成問題的,原因有五。


    其一,單就長篇創作說,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有一個高峰,以《駱駝祥子》、《離婚》等為主,40年代、60年代還各有一次,以《四世同堂》、《正紅旗下》為主,而茅盾、巴金,隻在30年代有過那麽一次,此後就基本“停步”了;其二,老舍的“客觀性”、“寫實性”,是和茅盾很不一樣的東西,如果硬要拉條線出來的話,那麽茅盾和巴金在長篇上的風格、思想傾向,倒應該更接近的,屬於“革命”文學係列,鬥爭氣息較濃,老舍則衝淡、柔和得多;其三,老舍經典著作《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等的語言,是茅盾,尤其是巴金遠遠比不了的,今天的人怕是很難再喜歡《子夜》和《家》,但對老舍,因了他語言上的無與倫比,像《紅樓夢》一樣,耐看,到什麽時候都有人愛讀,受益無窮;其四,僅拿三人30年代的代表作比,《子夜》和《家》在整體的藝術性有著致命的缺陷,更比不了《駱駝祥子》,也不如《離婚》。


    若從文學性看,《子夜》的那些“偉大主題”,不僅可讀性極差,而且主題先行,大量的是社會調查的素材的堆積,未經情感的燃燒和深切體驗。頗有些社會文獻的味道,像形象化的論說文,宣傳品,是專寫給當時的政治領導人看的。過於急功近利的後果是,“被一個時代認為‘正確’的作品,其生命力往往是短暫的,因為所謂‘正確’會很快因時間地點條件而轉化,帶有很強的時間性,而矛盾和困惑常常是超越時空的……寫《子夜》時的茅盾不矛盾了,變得‘正確’了,因而……《子夜》這部作品,淺顯通俗,一覽無餘,作品經不住任何迴味,用不著任何闡釋……而經典著作應該是經得住後代不斷闡釋的複雜的深不見底的藝術品”(藍棣之:《現代文學經典:症候式分析》,169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10月。)。


    《家》的藝術性,比《子夜》要好,作者巴金是典型的小說家,他在創作中用人物和情節來思維,通常把自己想象成故事裏的一個主角,由他推進情節發展,反映“激情”生活,刻畫“激情”人物,吸引入放不下來。但其中有些章節冗長、沉悶、羅嗦,寫得不像,和他的“愛情三部曲”以及晚年所寫的《隨想錄》一樣,單純淺顯,甚至有點幼稚。文字也較糙。


    其五,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三條近似的發展線:占主導地位的,是以魯迅、郭沫若、茅盾、蕭紅、巴金等人為代表的“新文學”傳統;處於“邊緣”地位,遠離時代,追求藝術獨立的品性,強調審美價值,隨時間推移,而越來越發揮其影響功效的“美文”、“性靈派”傳統,代表作家有沈從文、林語堂、徐誌摩、梁實秋、錢鍾書、張愛玲、張恨水、金庸、汪曾祺等;第三線則是既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追求純真藝術效果,又有強烈社會責任和參與意識的作家,周轉於兩極之間,以鬱達夫、聞一多、朱自清、曹禺等人為代表。具體到老舍,他是第三條線上的最佳典型。


    好在老舍的功利化取向並不徹底、完全,讓他寫“新事物”、“新生活”時,那是為難他了,那支筆也是生疏、艱澀的。當寫熟悉的生活,寫舊人舊事舊社會舊年代,尤其是迴到他的北平,寫老北京的生活世相時,他的藝術世界又變得精彩卓越了。


    從他抗戰後期所寫的《四世同堂》和一些散文、創作談,以及1957年、1961年年底前後,寫就的《茶館》、《正紅旗下》,都能看出他的這些變化,他創作心理上天才般的矛盾和彷徨。


    以巴金、茅盾這樣的天賦,雖也都或多或少,有過類似的苦惱、折磨,但總體上說,他們小說創作上的生涯——說得再苛刻一點,其在文學上的成就,都成於並止於1945年抗戰勝利以前了(晚年巴金倒是寫過一部“大書”《隨想錄》的,但它除了有點史料或資料性的價值外,就再無多少可取之處了。參見蔣泥:《讀懂巴金》(《另類童話》,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1月)、《巴金的底線》(《閑話》2007午第一期)等。)。


    如此,筆者才認為,老舍和茅盾、巴金,不是同一個重量級的小說或文學大師。溫儒敏先生的判斷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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