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在中國文學史上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他的作品與同時代的“大師”比較,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正紅旗下》為什麽夭折?為什麽作者認為老舍的潛力,一定不是隻能寫出“一部《紅樓夢》”,但他放棄了自己?


    1962年春節,老舍寫出一副對聯來自勉:付出九牛二虎力,不作七拚八湊文。這算是一種覺悟。畢竟,他已經64歲了,不能再多耽誤了。


    1960至1962年,文藝界相對繁榮起來。老舍也覺得形勢變了,不必再寫應景文章。紀念義和團運動60周年時,老舍積攢多年的人生悲劇被觸動,他的身世經曆湧上心頭,他熟悉這個世界,感情落進了過去的年代,父親的死,母親的勤儉,姑媽的自私,姐姐的不幸,自己的童年……他找到了發泄的通道,先寫了話劇《義和團》,再向前延伸思緒。1961年年底,他開始寫作醞釀一生的自傳性長篇小說《正紅旗下》,以家族為背景。


    1962年3月,文化部在廣州召開全國話劇歌劇創作座談會,老舍情緒很好,在發言中透露,他正寫《正紅旗下》。迴北京後還給一些朋友朗誦過其中幾段。但好景不長,恰逢文藝界開上,批評長篇小說《劉誌丹》。


    上海那邊又提出“大寫十三年”的口號,打著“革命”旗號,隻許寫1949年以後的“新人新事”。


    1962年《人民文學》刊登的小說《落霞一青年》、《北京文藝》刊登的曆史小說《杜子美還家》,1964年被定為“壞小說”、“大毒草”,“披著曆史題材的外衣,向黨和社會主義進行了惡毒的攻擊”。全國各報刊雜誌都在批判形形色色的“毒草”。


    老舍的朋友,原《人民日報》社長、黨內少有的才子鄧拓,教訓在先。


    1957年鄧拓到北京市委書記處,主管文教。自1961年3月至1962年9月,鄧拓在《北京晚報》開了專欄《燕山夜話》,漫談古今中外,共發表一百五十多篇文章。老舍很讚賞,稱他“大手筆寫小文章,別開生麵,別具一格”。1966年4月全國大張旗鼓地批判《燕山夜話》,老舍隻能沉默。這時,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也覺察到了形勢的險惡。4月14日,郭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發言,說:“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主要的原因是什麽呢?就是沒有學好**思想,沒有用**思想來武裝自己。”


    郭沫若的發言送報社發表,先後刊登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上。正寫《正紅旗下》的老舍也許從中看出來,他的作家生涯徹底結束了。“他終於明白,他想寫的那種小說不是黨需要的。清末滿人的故事不合時宜,寫出來不能出版是小事,弄不好會惹禍上身。無奈之中,他擱下筆,把已完成的八萬字手稿放進了書桌。他的妻子後來迴憶道:‘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老舍再也沒有動過《正紅旗下》,而且,甚至再也沒有向誰提起過它來。”’非凡的創作擱淺,老舍寫《陳各莊上養豬多》去了。此後,這部《正紅旗下》就隻有八萬多字,後麵的精彩故事,被老舍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對此,曾有人感歎,說:“假如先生還在,他將寫出多少好作品來!一篇《正紅旗下》,倘若那時的政治氣候能使他更從容地寫作,他差不多可以寫成一部《紅樓夢》。”(於是之:《假如先生還在》,《人民日報》1986年8月24日)其實,把這“假如”和“倘若”當真的話,老舍的成就一定不隻是一部《紅樓夢》!


    1966年4月,山雨欲來,他看望朋友王瑩及其丈夫謝和賡,老舍在美國時,他們是好友。其實二人都是秘密的**地下黨員,1942年在周恩來指示安排下赴美留學。王是演員、作家,1943年春曾應美國政府邀請在白宮演出抗戰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和抗戰歌曲。老舍先行歸國後,美國麥卡錫主義盛行,大概其**員身份暴露,王瑩夫婦1954年以“危害美國國家安全”罪下獄。後經賽珍珠等人聲援被驅逐出境,1955年年底迴國。一年多後遇上反右運動,謝和賡被打成右派分子,曾送北大荒勞改幾年。此時王瑩夫婦住在北京西郊香山。王瑩在電話中告訴老舍,她的兩本書剛剛修改謄抄完畢。次日老舍專程到訪,感慨地說:“我自己,在過去十幾年中,也吃了不少虧,耽誤了不少創作的時間。您是知道的,我在美國曾告訴過您,我已考慮成熟,計劃迴國後便開始寫以北京舊社會為背景的三部曆史小說:第一部小說,從八國聯軍洗劫北京起,寫我的家史。第二部小說,寫舊社會許多蘇州、揚州女子被拐賣到北京來,墮入‘八大胡同’娼妓火坑的種種悲慘結局。第三部小說,寫北京王公貴族、遺老遺少在玩蟋蟀鬥蛐蛐中,勾心鬥角,以及他們欺詐壓迫下層平民的故事。可惜,這三部已有腹稿的書,恐怕永遠不能動筆了!


    我可對您和謝先生說,這三部反映北京舊社會變遷、善惡、悲歡的小說,以後也永遠無人能動筆了!”(謝和賡:《老舍最後的作品》,《嘹望》1984年9月第39期。)說到這裏,他情緒激烈,眼淚奪眶而出。王瑩也十分激動。兩人相對無言,久久不能開口。這是他們生前的最後一麵。4個月後老舍走上不歸路,王瑩和謝和賡不久被捕入獄。謝和賡坐了8年監,出來時精神失常。王瑩更慘,被關進監獄後再沒能出來,死於1974年。


    由此還可見得,偉大的天才自身恐怕也是有責任的。他過於陷身周旋和應付庶務了,連與家人談話的時間都沒有。在最後的日子裏,才變得深居簡出,卻很少再寫文章。想想看,如果從一開始,他意誌堅決一點,排除一切幹擾,就把這些計劃付諸實際,先把它們做完了再說,那將是何等了不起的功績啊!


    因此,這也和作家性格上的軟弱,缺乏勇氣等有關。


    當然,我們在讀了老舍的那些琅琅上口的順口溜,痛其自賤的時候,也應該理解他內心的傷痛。他將其藏在心裏,難以示人,除了王瑩等至交外,連家人麵前都不提,可謂身邊無知音。


    按照老舍的預想,《正紅旗下》是他在美國即已考慮成熟的三部曆史小說裏的第一部。它以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自己家庭生活為背景,展開三重悲劇:自己家庭苦難遭遇;民族被燒殺淩辱,奮起抗戰;以滿族為文本,寫出它由盛而衰的曆史,從而對整體民族性弱點進行批評。


    前兩個方麵,在《小人物自述》、《茶館》和散文《我的母親》等作品中,早就有所描寫。最後那層主題,直到《正紅旗下》,才真正得到揭示。


    可惜的是,三個方麵都沒有來得及展開。唯一能夠得點安慰的是,這不足十萬字的作品,盡管人物性格還在刻畫、發展,主要矛盾還不明朗,但本身已相當完整,相對獨立,自成格局。其高度的藝術品位和價值已充分顯現,表現了老舍晚年創作風格臻於完美的非凡造詣。


    作品所展現的清末社會風情和民俗,是一幅動人畫卷,精致美妙,準確周到,在中國近現代文學同類作品中,絕無出其右者。


    三百多年來,滿族向世界貢獻了兩位最傑出的小說大師,曹雪芹和老舍(納蘭性德也是滿族貢獻給世界的一位傑出作家,但他隻是著名詞人。有人認為,《紅樓夢》作者不是曹雪芹,是納蘭性德,但缺少可信的證據)。其共同的方麵,在於都以宏博愛心和心理上的悲劇性,寫了“家史”。


    曹雪芹生於康乾盛世,因家道不幸中落,有繁華不再、興衰無常的生命、曆史之歎慨,看到了人性裏的天然悲劇,那種悲劇更多地帶了“人”的色彩。


    老舍生於晚清末年旗人圈內,窮苦起家,跨越民國最為亂糟糟的曆史大變遷時段,承載了祖祖輩輩因天緣際遇,弱小民族統治廣大漢民族後該應付出的代價:後期清朝旗人,為確保能隨時拉出來打仗,不許有經濟活動,不許擅離駐地,有“自由”,有“鐵杆莊稼”‘保障,為調濟生活,就在苦中作樂,日常禮節禮貌,都有了一定程式。連京腔京韻,都經受了一代代的錘煉,撇著它,動聽、清爽、悅耳,富有表現力,成了排遣光陰的一個有機部分。玩樂上下進全部心事和聰明後,生活考究,雖相當“藝術化”,卻也越來越“無用”,越來越徒具形式。更不要說,更多是失去“鐵杆莊稼”保障的底層旗民,能做的就剩下拉洋車、當巡警、賣藝、做妓女、經商買賣了,但是,因為麵子、因為製度性限製,既難有遠見性地學習其它謀生本領,喪失了一切技能,又不能、不屑於做事,坐吃山空,對一切失去自信和信心,像小說裏提到的大姐夫一家、姑母、定大爺等人。其衰落就是必然的,整個民族被“侵略”、淩辱後,以這樣的後備軍打仗,其不堪一擊,更是必然的。


    因而,老舍看到的多是“族性”裏的“天然”悲劇,那種悲劇更多地帶了“集體無意識”裏積攢下的“族”的色彩。


    另一方麵,深浸其中的老舍,一生都熱衷於曲藝和俗文藝,保留了藝術地生活的品性,切磋非同尋常,能最大限度地釋放北京話的內在美感,自就成了運用北京大白話的一代宗師。


    胡適在《中國章迴小說考證》裏曾說:旗人最會說話,前有《紅樓夢》,後有《兒女英雄傳》,都是絕好的記錄,都是絕好的京語教科書。


    周作人則在日文版的《駱駝祥子》序言裏說:至老舍出,更加重北京話的分子,故其著作正可與《紅樓》、《兒女》相比,其情形正同,非是偶然也。


    《正紅旗下》又把這一優勢,發揮到了極至。在對母親、大姐、福海二哥、定大爺等人看似不經意的描述中,飽蘸著濃情,抒發了感激、懷念之意,意味豐厚深沉、瑰麗迷人。


    反派角色上,大姐夫、大姐公公婆婆、姑母、多老大、牛牧師,身上載了更多的民族文化負麵性內容,都有入木三分的刻畫。


    像大姐夫一家,父子都是武職,不知帶兵打仗,卻養了鳥,咳嗽、發笑如何更藝術,都很講究。可是威風隻在嘴皮子上,平時需要借賒,寅吃卯糧,連賣燒餅的都敢罵他們。在對他們平淡的敘述中,有著對全般曆史真實的自省與逼視:二百多年積下的曆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我們創造了一種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麽沉浮在有講究的一汪死水裏(第二章)。


    旗人“末世人”的境遇,受到舊、新時代的雙重遺棄,使他們自甘作了“末世人”,透出曆史的滄桑感和哀歌的色彩,滿盈了悲劇美學意蘊。


    而作者將批判推進到旗人社會,那是他最有心理障礙的領域。


    《二馬》裏有過一句名言,說: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老”。《正紅旗下》是對這“出窩老”的文化的深層次檢討和自省。


    圍繞“我”的降生,牽出主線,展示各類滿族人物饒有特點的活動,不網人的生計處境,和迥異的心理狀態。


    中間多數是寄生的、沒落的、渾渾噩噩的、空虛沉淪的,害怕維新變法。另一類卻欲從中掙脫,自食其力。也有在作鬥爭的。都很年輕,卻處處受製約。


    經過這些揭示,我們不難發現,清朝社會的基礎,八旗製度,如今有流水落花之勢,社會出現急劇分化和精神危機,調整變革的路都不通了。


    在旗人社會特定的曆史框架中,作品還填充了豐富多彩的民俗內容,不啻是京師旗人生活風情的博覽。


    如果說拉伯雷把一切生活都納入狂歡節的快活的時間裏的話,那麽,老舍的故事則多是濃縮在各種各樣的節慶時間裏。


    所以,拉伯雷把生活節慶化了,表現的是西方的喜劇形式,狂歡化和浪漫化。老舍則把節慶生活化了,表現了中國的喜劇形式,生活化而現實化。


    《正紅旗下》是最能體現這種風格特色的——倘能更從容,他完全可以寫成一部《紅樓夢》。


    藝術的規律是,熟悉許多農民,才能創造一個成功的農民形象。對於寫“新生活”“新人物”,老舍很吃力不順手,有隔膜之感,老抓不住要點。而那些宏大的曆史題材,他配寫,也隻有他能寫,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比瞬息京華、風聲鶴唳一類的玩意意味濃。


    1960年寫話劇《神拳》時,他就嚐試迴到30年思考過的題材上,寫那部家族性質的曆史小說了。


    當時,“左傾”思潮得到抑製,創作自由,題材多樣化得到提倡。他才全力投進來。寫得很辛苦,要什麽字都需想好久,描寫什麽就需要什麽語匯。


    然而,大約動筆半年後,他停筆了。


    為什麽呢?


    胡絮青於《寫在(正紅旗下)》一文中說明道:1962年下半年,那位“理論權威”‘對小說《劉誌丹》下了毒手,製造了一起涉及麵極廣的錯案,株連了一大批黨的高級幹部和文藝工作者。這股現代文字獄妖風一起,傳記小說這個體裁便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誰願意莫名其妙地因寫小說而被戴上“反黨”的大帽子呢?轉過年來,張春橋又提出了“大寫十三年”的口號。這樣的口號難不住老舍,誰都知道,十幾年來,他寫了大量描寫新人新事的作品。然而,這個口號的發明者名曰“大寫十三年”,實則扼殺“雙百”方針,一串又一串禁令接踵而來,像《正紅旗下》這類作品隻好不寫,束之高閣。我想,這些文藝政策上的不正常現象,就構成了《正紅旗下》既沒寫完,又沒發表的原因。


    此後,他真就很少再寫什麽了。


    問題是,在那個年代,有沒有寫作的人,自說自話,為寫而寫,不跟風,不看風,寫出來再說的?《紅樓夢》作者可曾看人臉色、受人影響而不寫?可曾顧慮到能不能發表?所以,這的確也與老舍自身性格上的不堅定有關。


    他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個太愛生命、痛苦眷戀著精神世界的精魂,讓我們仿佛聽到了他在《斷魂槍》裏,那聲聲的“不傳!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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