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將賈寶玉摜進一輛馬車內,喝道:“好生坐著!迴去再和你算賬!”自己則坐了另外一輛車。


    賈寶玉知道迴了府內肯定沒好果子吃,急得簡直想要跳車逃亡,可是車前車後都有護行的長隨,驚動了父親就更不得了了,於是寶玉不敢擅動,隻賠笑對其中一個長隨說:“你迴去後悄悄往老太太那裏送個信兒,就說老爺要打我,叫老太太快些過來救我。”


    那長隨很想對他說:“二爺,您還是省省心吧,老爺這會子正在火頭上,您還要我們去老虎頭上捫虱子,不等於是叫我們陪著您挨一頓冤枉打嗎?”


    不過,長隨轉念一想,寶二爺畢竟是府裏千尊萬貴的小主子,雖然自己是跟著老爺的奴才,可是,畢竟是家生子,還有別的兄弟姊妹在府內其他的地方當差著呢,豈敢去得罪寶二爺?他就是隨意跟老太君撒個嬌,告個狀也夠咱們這些下人喝一壺的了,不若先答應了下來,到時候再相機行事,實在送不了信兒,他也怪不著咱們。


    那長隨便笑著說:“寶二爺且悄聲些,奴才們隻要有法子,自是會去給老太太報信的,哪能眼瞅著您吃大虧呢?”


    寶玉略略放心,這才敢把屁股落實在椅子上,平複了一點焦灼的心情,同時,他的腦子開始快速運作起來,隻想著等會兒要如何向賈政解釋和苦求,才能逃脫此難,怎麽想怎麽覺得棘手。寶玉又想著鯨卿被打的慘狀,現在也不知道如何了,不禁心裏又是痛又是怕,恨不能放聲大哭。


    其實,寶玉再怎麽想也是白搭,因為,賈政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一入了府,賈政便大力地拽著賈寶玉往榮禧堂的方向走,拽得賈寶玉跌跌撞撞地,一個勁兒地哀求著說:“老爺,且容我迴去和老太太招唿一聲,不叫她老人家著急。”


    賈政冷笑著說:“你還知道家裏人會為你著急啊?你在外麵鬼混的時候怎麽一點沒想起來?作死的孽障,還不快走,等著人來救你不成?”


    說著,賈政便越發拖著他快步向內,道:“你少跟我耍花樣!今天不收拾了你,我都沒有臉麵立在這個世上!”


    一進了門,賈政便喝著小廝們道:“把大門關死,拿那大石頭堵住,一個人也不許放進來!敢有去往老太太太太那邊報信的,一概打死!”


    賈寶玉一頭的汗都下來了,忙跪下哭著說:“求老爺息怒,兒子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敢了,一定好生讀書上進,不叫老爺再煩心了。”


    賈政眼珠子跟那燒紅的炭火一般,紅通通地,好不嚇人,嘶聲道:“你還知道讀書?你說‘讀書’是玷汙了‘讀書’這兩個字知不知道?老爺我叫你去讀書,你卻去幹何來?說起你幹的那些‘好事’來,連我都臊得慌,恨不能一頭鑽土裏去。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拿繩子和大板子來!”


    賈寶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縮在地上大聲號泣著求饒。


    賈政指著寶玉對拿了大凳,繩子,大棍等物來了的小廝們喝令道說:“把他給我堵起嘴來,著實打死!”


    小廝們見老爺麵如金紙,眼睛都紅紫了,知道是氣得狠了,哪裏敢去違拗,隻好將哭哭啼啼的寶玉拉過來按在凳子上,舉起大板子打了十來下,打的寶玉驚聲唿痛不絕,“老太太太太救命”地亂喊。


    他越是喊“救命”,越發惹上賈政的火氣來,罵道:“我平日裏管上你一管,你就搬許多救兵來,以至於養出如今這樣無法無天的盜拓脾氣!你還有臉叫‘救命’,還有力氣叫‘救命’?看來是打得不夠狠!”


    說得越發來了氣,賈政索性一腳踢開掌板的小廝,自己奪過那大板子來,也不多說多罵,隻是咬著牙狠命往賈寶玉的臀部大腿處招唿上去,足足蓋了三四十下。


    賈寶玉開始還疼得哭叫哭鬧,喊著“救命”,漸漸地就沒了聲氣,麵白氣弱,眼見整個人就要被打得不詳了。


    圍在一邊的眾小廝們生怕萬一賈政活生生將寶玉打死,老太君定是不會輕饒的,說不得要將今兒這屋裏所有在在場人都要怪責的,便一個個跪下,勸說道:“老爺,您且停停手吧,再打下去,萬一將寶二爺打出毛病來,您現在在氣頭上,過後豈有不疼的呢?”


    賈政也確實打累了,便用那大板子支著地略歇歇膀子,看著跪了一地的小廝下仆,餘怒未消地說:“我倒是累了不想打了,可是,卻不得不打!你們倒是問問他幹的那些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就是我想管,老是有一群人來拉手綁腳地,總不能好生管教他!難道你們非要看到他有一日釀出大禍來,才不來勸了不成?與其等到那一天,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這下子,誰還敢勸?


    說完了,賈政又開始掄板子打寶玉了,小廝中有機靈的便翻牆出去報信去了。


    又一會兒,門外傳來吵鬧聲。原來是王夫人得了消息趕來了,正在對著門縫哭,叫裏麵的人讓她進去。賈政厲聲說:“不許不許!今兒不管是誰,一個也不許放進來!”便任由王夫人無論如何在外麵苦求,隻是不理。


    又過了一會兒,便是砸門的聲音了。


    賈政丟下寶玉,正說去看個究竟,卻聽見一聲巨響,外麵的人竟然生生將榮禧堂的大門砸破了,最前麵進來的人扶著一個丫鬟,鬢發如銀,顫顫巍巍地說:“好啊,你好大的陣仗啊,何不連我一起打死了算了,倒是省得你平日多嫌著我不許你管教兒子了!”


    賈政再大的怒氣和怨氣也不敢發作了,陪著笑說:“兒子不過是管教寶玉,這是誰又這麽多嘴多舌,卻告訴了母親,叫母親親身走來。”


    賈母不理他,拄著拐杖往裏麵去,王夫人也趁勢跟著進去。


    一進去,見寶玉氣息奄奄地伏在那大凳子上,早上出門時身上穿著的一件極華美的月白色五蝠捧壽團花紵絲長袍從腰部以下俱是血漬,王夫人便一聲尖銳的哭叫,奔了過去。


    再撩起衣袍,解開褲子一看,隻見賈寶玉的下肢部分,由臀至脛,要麽青紫,要麽紅腫,竟無一處好皮肉,王夫人不覺失聲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兒啊,你父親是要活活打死你嗎?不如連我一並打死算了,咱們娘兒倆黃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賈母也趕過來看視,隻看了一眼,便扭過頭去不忍再看,眼淚滾瓜一般落下來,哭罵道:“你這是管教寶玉嗎?你這分明是往死裏打他!”


    賈政忙向賈母解釋:“兒子是打得重了些,可是,寶玉做的事情著實該打,母親且聽兒子給您說說這其中的由來。”


    賈母不聽,道:“眼見得寶玉的一條小命就要斷送了,我哪有心思聽你說什麽!他就是有再大的罪過,也罪不至死吧?你還要說什麽?還要耽誤著我們請大夫來醫治,非要活活逼得他沒救了死了才肯罷休嗎?還不快離了這裏!”


    賈政無法,隻得帶著自己的小廝們離開了榮禧堂。


    一會兒,王熙鳳、李紈乃至賈府的幾位姑娘們都趕來了,一個個大氣也不敢出,隻看著賈母王夫人的臉色行事。


    隨後,請來的太醫院的大夫看了診,慶幸地說,幸好賈政是文人,力氣終究要差點,也不得打板子的要領,故而賈寶玉隻是皮肉受損,並未傷及筋骨,隻需在家調養上三五月便有望全好,叫賈母王夫人等人聽了心下稍稍寬慰。大夫開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藥,便告辭出去了。


    等賈寶玉喝了藥湯,又叫大丫鬟襲人幫著搽了些外敷的藥在傷處,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賈母和王夫人等便出了他的房間,心事重重地各自迴房。


    賈母自然是召了賈政來,疾言厲色地問了緣由。


    賈政一說這來龍去脈,賈母也沒有聲音,麵上甚是羞慚,半日,方說:“我竟然不知寶玉會荒唐到如此地步!那學堂魚龍混雜,原不該叫他去上的,現在倒叫些專務狐媚不上進的下三濫東西教壞了!”


    賈政搖頭說:“對方那孩子是原來蓉哥兒媳婦的弟弟,他父親還和我在一個衙門裏辦差呢,也算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是什麽下三濫。要說學堂的話,還是寶玉自己不好,要往下流走。怎麽環兒就讀得好好地?我幾次考校寶玉和環兒的功課,寶玉背得顛三倒四地,顯見得是沒有用心的,倒是環兒每次都倒背如流。”


    賈母無奈地說:“環兒還小呢,對這些男男女女的事兒自是不懂。寶玉如今大了,知道人事了,咱們又沒給他弄幾個丫鬟服侍著,他在家裏不舒坦,偏生又在外麵交了不好的朋友,兩下裏一湊,就叫人家挑唆著行了這些沒麵子的事情。其實不礙事,隻要扭過來就好,你倒是下得那狠手,看得我心裏疼得慌。依我說,不如先給寶玉選兩個顏色好的丫鬟放屋裏,好收他的心。”


    賈政不同意,說:“寶玉才多大?不過十二歲罷了,怎麽就要通房丫鬟了?再說,寶玉要有了通房丫鬟,那環兒也要有,才公平。”


    賈母聽著終於漚笑了,道:“公平不公平地,你倒是說些呆話!環兒那麽點大也要通房丫鬟,不是白耽誤人家嗎?行了,這事兒暫且擱著吧。”


    賈政忽然福至心靈,身子往前略傾,做出一個懇切的態勢來,道:“老太太今兒提起這事兒,我倒是有了主意。要說娶妾來收寶玉的心,莫若娶妻為上。老太太想想,寶玉那個性子,普通的屋裏人哪裏煞得住?肯定是一句話都不會聽的,卻又早早地享了閨房之樂,越發不思進取了。但是,若是娶個大著幾歲,賢德貞淑的新媳婦,日常還確實能幫著規勸一二呢。”


    賈母一聽便沉下臉來:大著幾歲,還賢德貞淑,可以給寶玉當新媳婦的人,可不就那人見人誇的寶姑娘嗎?哼,老二媳婦真好手段,居然把這糊塗老二都說動了心,跑了我這裏來見縫插針做說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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