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打人群中抽身的婦人本家姓竇, 夫家姓叢,也就是沈家那位沒過門的長媳白氏的親姨媽, 在白氏生母亡故後幾乎是看著外甥女長大的, 情誼非比一般。


    她這趟來霍山村, 本是有要緊的事和沈家人商量, 沒想到在村口就聽了這麽出大戲。


    流言的真假, 她已經顧不得仔細分辨, 光是聽說沈家在長媳進門前就讓次子成親,已經氣得火冒三丈,立時要去找沈家大郎的寡母好好理論理論。


    按著她姐婿在家描述的位置,叢竇氏直往村西頭尋去,半道又問了迴路, 總算找到沈家的門院, 卻沒成想撲了個空。


    一把黃銅大鎖直接代主人閉門謝客。


    對麵楊老漢正蹲在門口磕打鞋底,見是個穿著體麵的婦人在沈家門口踟躕,好心相告, “你要是尋沈家人的話,就不用等了。他一家門都去霍山了,不到日落是不會迴來的。”


    叢竇氏見這人熱心,且正住了沈家對門, 正愁沒處打聽細情。


    “這位老丈有禮,我本是沈家遠親,今日是替他家大郎沈庚傳信來的,不想到的不是時候, 還煩勞問您一句,沈家人進山是做什麽去了?”


    楊老漢聽她叫得出沈家大郎名姓,頓時放下戒心,“你這遠親看來真是夠疏遠了,連他家得了霍山開采權的事都半分不知。他家如今守著一座寶山,每日都忙著進山生財呢,你要是有急事,就直接進山裏去尋人吧。”


    叢竇氏先是吃驚,轉而喜上心頭,她原本嫌棄沈家貧寒,親外甥女一個養在閨中的嬌滴滴人兒,要是成日耗在幾畝田壟裏耕作,還不得被搓磨成個鄉野村婦,如今沈家既然發跡了,迴頭勸說親家母搬離霍山村,住進城裏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有一點,方才被人議論的那位沈家二兒媳,到底是個什麽品性,她還得好好問問。


    於是她並不急著入山,反倒和楊老漢攀談起來。


    “瞧您和沈家門對門住著,也是經年的老街坊了吧?我這住得遠,有些事反倒不如您清楚。正好眼下有件事不明,請您給透個話兒。”


    楊老漢把鞋提上,皺了皺眉,“看你要問什麽事了。旁家是非我可不會講。”


    “瞧您說的,我和沈家又沒結仇怨,不過是想打聽打聽他家新進門不久的那位二兒媳婦。我想著先頭沒得到他家人遞來喜信,怕有什麽說道一會衝撞了。”


    楊家雖然沒能繼續搭上沈家的順風船,但楊老漢除了遺憾也沒心生怨憤,隻如實相告。


    “你說他家的樊娘子啊,那可真是個一等一的能人,進門也不過是正月裏的事,喜酒也不曾擺。雖說她身世畸零了些,自小沒了父母,又賣身給人做奴仆,但架不住人家自己爭氣,就連沈家二郎遇見山匪受傷命懸一線,都是樊娘子硬生生把人從鬼門關給搶迴來的。”


    “後來她又襄助她婆母撐門立戶,進城行商,竟也事事做得有模有樣,如今已能當得那戶半個家了,就連家裏二郎三郎都對她言聽計從,你若親見了,就不會有那些顧慮,準保也覺得那是個能幹討喜的……”


    叢竇氏心裏咯噔一下,先撇開楊老漢的話是不是誇大其詞,光是沈二娘子能如此得沈家人看重,得鄉鄰稱頌,就已經足以她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外甥女喝一壺了。


    外甥女還沒過門呢,就被妯娌搶了婆母和小叔的喜愛,日後這日子且有得磨。


    “您方才說,二郎他娘子自小失怙,又被賣給人做奴仆,那和她家裏人還有往來嗎?”若是那位家裏再有強援,那外甥女日後就更沒法過了。


    楊老漢擺擺手糾正,“你說岔了,她沒被家裏人賣,是她為了給她大伯和弟弟醫病,自己賣身十年給別人做使女的,那可是個孝順大義的。”


    叢竇氏心裏愈發七上八下,一個丁點兒大的女娃子,主動把自己賣了?又能打拚到今日這般光景,這得是什麽樣的城府手段?


    若隻是能行事會做人也就罷了,大不了讓姐婿多給甥女陪送些嫁妝,銀錢豐足底氣自然也壯,怕就怕這姓樊的是個表麵光,把心性人品裏的尖刻淩厲藏得好才蒙蔽了外人的眼,若將來真給她甥女做了妯娌,還不把人生吞下去?


    “不行,不行,這事兒不行,我得親自相相人去,別把個羊羔子送到虎嘴裏去。”


    楊老漢聽得一頭霧水,“你方才說什麽羊啊虎的?霍山沒有羊也沒有虎,頂多有幾隻長蟲,你不往那密林子裏鑽就是了。”


    叢竇氏迴過神,“哦,我知道了,勞您給指個路,我這就進山去尋人。”


    02


    從村裏往西隻一條岔路,往北是寶石山,往南是霍山,叢竇氏聽過楊老漢指路,很容易就找到正途。


    到了山脊夾道處,又見陸續有人往路邊的驢車上碼放一截一截的甘蔗,她上前稍一打聽,就知道沈家人都在南峰的山腰處忙著收蔗。


    沈家人她隻見過沈趙氏和沈庚,旁人皆不識她,她便在最近的林木後頭在暗中先觀察起蔗林裏的人來。


    最先被她認出的是沈趙氏和沈庭,因生子肖母,沈庭和沈庚長得有七八分相似,再就是沈慶,雖還沒完全長開,但年歲對得上,且能和沈趙氏賣癡嬉笑,一看就是沈家老小。


    至於哪個是沈家那個能幹的二兒媳,叢竇氏也沒費太大功夫辨認,隻因林子裏七八個人裏頭,除了沈趙氏,隻那一個女眷,眼下正執了筆墨在一遝紙上記錄著什麽,而沈庭和沈慶對她也十分殷勤,一會兒幫她裁紙,一會兒為她研磨。


    叢竇氏臉上鬱色更濃。


    她本以為,一個給人做過奴仆的人,縱使再精明伶俐也有限,總歸會使的隻是些見不得人的下爛路子,也頂多糊弄糊弄那些無知村民。


    等這頭見了真人,竟發現她還是個會筆墨的,心頭那點憂心和危機感又驟然上升。


    須知時下雖然倡導讀書入仕,那也是男子們的差事,尋常人家的女眷讀書並非易事,何況她一個父母雙亡的仆役之流?


    叢竇氏再次認定先頭的猜測,這樊姓娘子,定是個不好鬥的,日後也必定會是她那麵團兒一樣的甥女的心腹大患。


    想到這裏,她整了整身上衣衫,朝著正在彎腰拾取蔗杆的沈趙氏走去。


    “沈娘子可讓我好找,要不是鄰裏好言告訴我你在山上,我險些就直接家去了。”


    沈趙氏和叢竇氏其實隻見過兩迴,一迴是她借著進城給大郎的山長送重陽節禮相看未來兒媳偶遇的,一迴是下定時,這叢竇氏做了女方大媒。


    這突然又照麵,沈趙氏一時沒有準備,隻得把手上泥灰往衣服下擺蹭蹭。


    “原來是叢家姐姐,不知道您今日要來,不然我定要在家準備了宴席候著的。”“您這個時候特意上山,是不是親家公有什麽話要帶到?”


    叢竇氏見沈趙氏滿頭的汗、周身的泥,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又不著痕跡拉開些距離。


    “我今兒個來,倒不是我姐婿的意思,而是你家大郎托人往書院去信了。我想著你們在村裏行不得驛馬定然沒有大郎音信,就好心過來捎個信兒。”


    在一旁的沈庭和沈慶聽說是未來大嫂家來人,且還帶迴大哥的消息,趕忙停下手裏活計圍攏過來。


    襄桐見狀也暫擱下手裏紙筆,站在了沈趙氏另一頭。


    沈趙氏也激動得雙手發抖,“大郎捎信來了?可是放榜了?”


    叢竇氏被山間突然掀起來的灰土嗆得不行,掩著口鼻咳咳兩聲。


    “三月三開考,最快也要十八才放榜,哪有那麽快。何況路上還要幾日呢。”


    沈趙氏頓時臉上一臊,“是我太心急了。”


    叢竇氏不再提這茬,反倒旁敲側擊,“您身邊這幾位都是?看著怪麵善的。”


    沈趙氏忙給他們引薦,“這是我家兒郎,庭哥兒,三郎慶哥兒,這是我二兒媳婦兒,桐娘。”


    幾個人忙給叢姨媽問好。


    叢竇氏卻當麵把臉子一撂。


    “沈家姐姐也是,家裏娶婦這樣的大喜事,也不同我姐婿家知會一聲,眼看要做了親,您如此外道,傳出去還當您不把白家當親戚看呢。”


    沈庭忙在一旁解釋,“叢家姨媽勿惱,這事原是受我所累,因我彼時傷重,婚事辦得倉促,且不曾擺酒,所以就沒敢驚動親戚。”“我娘也想著,等將來大嫂過門,我和我娘子再擺了酒請親朋登門,隻是到時少不得要煩勞大嫂操持,我和我娘子要先告個罪了。”


    沈庭知道讀書人家大都講究個長幼有序,他和襄桐雖還沒有全了六禮,但在杭州是“入過洞房”的,對沒進門的大嫂確實有不敬之嫌。所以這才放低姿態,先把當時事急從權的因由解釋了,再誠懇致歉。


    叢姨媽見沈庭說話客氣周到,倒不好立時發難,省得落個不通情理的名聲,但心裏仍舊意難平。


    她方才可眼見著沈家二郎三郎眾星捧月一樣圍著那樊娘子打轉,要是將來真要她那性子綿軟的外甥女和這位一同在沈家過活,隻怕要被人踩到泥地裏去。


    “沈家姐姐,我大老遠過來,走得有些乏了,您要是不忙,不如陪我到那邊林子裏消散消散?”


    沈趙氏雖然不知叢竇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人家畢竟是未來長媳的親姨母,忙陪著笑,“叢家姐姐還不知道呢,這林子裏有不少果木,我這就帶你去摘些來解解渴。”


    襄桐看著沈趙氏和叢竇氏親親熱熱進了林子,不覺看向一旁的沈庭,“我怎麽覺得,這位叢姨媽看我的眼色不善?”


    沈庭其實也感覺到了但不想她多想,“沒有的事,約莫是上山太累了,麵上才冷淡了些。”


    襄桐便不再多言,“也許是我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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