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山。


    夜雨秋葉濕階。


    述劍閣中,橫劍閉目的蕭庭樹忽然感受到了什麽,睜眼望向了北方。


    靜了片刻之後,他提劍起身,轉瞬之間,已來到了那座獨樓之前。


    一聲“明劍主”還未出口,院門之前,一幅飄在空中的墨筆已先映入眼簾。秋雨淅瀝之中,雲白真氣環繞著它,既不沾雨,亦不染泥。


    蕭庭樹伸出手,半空中又頓了一下,以劍柄將其挑了出來。


    一行墨跡清晰幹淨:“遭逢突兀,別語暫寄,劍腹山之行因而抱憾,旬日再圓。明綺天敬上。”


    清零夜雨之下,蕭庭樹輕輕蹙了下眉,翻轉了兩下手中紙張,又掐了掐指,安靜片刻之後,一言不發地負手而迴。


    ————


    博望城。


    東南角,龐然漆黑的莊園一如既往的枯寂,秋夜點滴的冷雨中,它更顯出死去一樣的鬼氣。


    寂無,安靜,誰也不會相信這裏還住著人。


    後麵的一座寂寂小院裏,依然沒有燃起任何燭火,冷冽的泉聲在黑暗中更像一塊冰。


    但相比幾天之前,那鬼般隱隱約約的嘶喘已聽不見了。


    今夜無月,輪椅上的男子安靜地坐著,散開的長發垂在膝邊,他深邃的麵目和嘴唇一樣蒼白。


    但眼神已顯出平湖般的安靜。


    一柄長劍橫在膝上,他獨臂隱沒在袖中,修長的蒼白手指穩固地握在劍柄之上。


    “能出劍了嗎?”黑袍戲麵之人立在窗邊,窗扇向兩邊推開,他一動不動地瞧著外麵漆黑的雨。


    在尚懷通的記憶中,他總是這樣安靜地一動不動,不知在想著什麽。


    “能了,恩主。”尚懷通按劍頓首,嗓子中的聲音像是鐵磨出來。


    他張了下嘴,有些顫抖地從胸中擠出語聲:“懷通在幽冥黃泉之中度過七日已如同過了一生。”


    尚懷通絕不願再迴想過去的那行屍走肉般的七日,如今他握著手中劍柄,堅實的冰涼重新給了他力量,他真的感覺自己從地獄爬上來,曆經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淬洗。


    身體本來殘廢般的傷勢在不知名的力量下飛快修複,破碎的劍心也在心神中明烈地跳動起來,尚懷通從未有過如此重生般的強烈欲望。


    這句話竟然從黑色背影上勾出來一句輕笑:“是嗎?那麽你從這樣的九幽出來,能做什麽呢?”


    “.懷通願為恩主一生驅使。”


    黑袍人又輕笑了一聲。


    尚懷通猶豫片刻,低聲沙啞道:“我欲求劍道之極必血,昨日之恥!”


    黑袍人仍然安靜地瞧著窗外,片刻後才輕聲道:“十七歲,拙巔,意劍,天縱之才,明綺天與之講劍.可真是一座崇山。”


    尚懷通沉默死寂,最後一個名字已壓得他如同窒息。


    他咬牙道:“世間萬事變如沙我一定會把這座山碾碎。”


    黑袍人話頭輕輕一轉:“那你知道,一個兩手空空的人要登上這樣的崇山,需要什麽東西嗎?”


    “.決心,毅力,情智,”尚懷通低聲道,“還有.幸運。”


    他緊接著道:“得遇恩主,已是懷通至幸,懷通願投身尊樓,犬馬效死。惟望一日.能血洗我仇!”


    再也掩藏不住,那濃烈的恨意從喉嚨裏擠壓出來,任誰都能看出他心髒中暴燃般的毒焰。


    黑袍人依然一動不動,不曾迴身:“你能為這件事堅持多久呢?”


    “終此一生!”


    又是一聲低笑,但這次笑罷,黑袍人卻沉默了下去。


    許久,他才輕聲道:“你真的知道為了一座接天之山,窮盡一生的感覺嗎?”


    “.”


    “二十年。”他忽然輕歎,望著窗外,“二十年就已經足夠難熬了。”


    尚懷通有些無言地看著這道背影,這是他第一次從它上麵感受到“人”的情感。


    “要做一件事,你說的那些確實很重要。”黑袍人輕輕轉過身來,塗滿金紋的戲麵在黑暗中顯出幽冷的尊貴,但聲音還是一樣的輕幽,“但要做一件二十年以上的事它們就不夠了。”


    “要做這樣的事.最重要的是一顆心。”黑袍人輕聲道。


    什麽心?


    尚懷通不知該說什麽,他沒敢問,黑袍人也沒再往下說。


    因為就在這時,他的衣袍忽然輕輕鼓動了一下。


    夜繃緊如弦。


    尚懷通忽然一陣心慌,敏銳的劍感令他立刻查知了氣氛的不對,但黑袍人並沒告訴他今夜會發生什麽事情。


    “恩恩主”


    “時辰到了。”黑袍人輕聲道,他遙遙看向莊園外的那株高高的樹,“你知道,那株樹上有誰嗎?”


    尚懷通怔住,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被監視,但從沒感受到那道影子。


    “李蔚如。”黑袍人為他揭曉了答案,“你應當認識這個名字。”


    尚懷通瞳孔一縮。


    怪不得他從未察覺。


    可怎麽會是李蔚如呢?翠羽這些日子,不正是抽不開手的時候嗎?監看自己.何以需要這樣一位宗師?


    “因為他們在等我。”黑袍人繼續道,“他們知道我會來找你的。”


    “.”


    “無洞和安藏,都在等著,隻要我露出一點微小的行跡”他輕輕笑了一下,“這裏就是天羅地網。”


    “.”尚懷通從未聽說過這件事情。


    “吞日會,【寒士】尚鳴鎬,帶著位真正的天才,伱的眼若能穿過兩條街道,就能看見他們。”他輕聲道,“唯一的好消息,是明綺天總算不在了。”


    “.”尚懷通還是一句話說不出,他現在身上有些發冷,因為他剛剛從充塞耳朵的陌生信息中提取出了最初的問題。


    ——為什麽,他們會覺得.麵前之人會來找自己?


    就在這時,黑袍人輕輕把目光轉向了他:“你做不成這件事的。”


    “什什麽?”


    “你覺得和你易地而處,他會是什麽樣子呢?”


    “.”


    “你永遠打不敗他的。”黑袍人的口氣沒有什麽波動,像是吐出些最微不足道的事實,“順則蠢,逆則懦,心懲意遊,久墮無靜——一敗就是條蛆蟲。”


    尚懷通麵色慘白。


    “你身上唯一可看的地方,也就是這點劍賦了。”黑袍人瞧著他,不知為何忽然輕笑了一下,“你說,上天下發劍賦的時候.真的是閉著眼嗎?”


    尚懷通嘴唇顫抖地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能重新用出那半道幽生之劍也不錯了,省了許多事。”黑袍人輕歎一聲,對著他的眼睛輕輕舉起一枚圓潤的東西,“那就對它出劍吧。”


    尚懷通不可置信地看著這東西緩緩推到自己的眼前,渾身卻沒有一個關節能夠動彈。


    那半麵玉質朦朧如琥珀,他認得這樣東西。


    奪魂珠。


    尚懷通一瞬間失去了神識。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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