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深深喘了口氣,才完全迴到現實的境界之中,似仍能感受到那高渺九天的意誌朝他垂落下來。


    這裏確實隻是一座黑暗冷寂的洞窟,隻是大得嚇人,裴液輕輕彈了下劍身,錚鳴聲在明顯的間隔後才迴音入耳。


    在確定了周圍確實沒有危險後,他才轉向身邊緊張望著他的少女,她的雙手一直死死抓著他的胳膊。


    “你還.好嗎?”李縹青有些沙啞道,剛剛離開的那一幕依然存在於腦海。


    “沒事了。”裴液低聲,心神其實仍有被壓覆之感,但這時更逼近極限的是身體,“.沒事。”


    “你身上血腥味好大。”


    “沒事。”裴液反手握住少女冰冷的手,他並非這時逞強,而是少女的情況看起來確實更加危急,蒼白的麵龐上都是細密的汗珠,整個人如一枚精致半碎的琉璃薄殼。


    “你怎麽迴事?”裴液低聲道,他進入衣丹君心境後,就已見她這幅難禁一觸的樣子,但當時根本來不及詢問。


    “.我點燃了第五毒。”少女細細喘著,低聲道,“但是.我勘不破它。”


    “它是什麽?”裴液聽她說過,心毒燭劍相成相抗。


    “不知道。”少女虛弱一笑,她的嘴唇已幾乎和麵頰一個顏色,“我隻是又想起前些天”


    她咬住下唇,聲音柔弱的委屈:“.你不喜歡我的時候。”


    少年心中一揪,連忙環住了她:“沒沒不喜歡你.”


    李縹青把頭埋在他頸間,低悶地“嗯”了一聲,一動不動了,身體還是微微顫抖。


    但裴液慌了一會兒,好像知道她在麵對什麽了,把她抱得更深了些:“我就在這兒呢。”


    “.裴液,我總感覺.我們會分開”李縹青闔著眼眸,眼睫微微顫抖,痛苦道,“我忽然發現我們好像好多地方都不合適在一起,你知道嗎,我——”


    “不會的。”裴液打斷了她,他不知道少女內心在經受什麽樣的迷折,也許就像一條清澈河底的泥沙被整個翻了上來,他努力為她指出清晰的道路,“那是迷障,縹青,你不想我們在一起嗎?”


    “.想。”


    “我也想。”少年低聲道。


    少女輕輕顫動了一下,唿吸仿佛平穩了一些,她沒再說話,兩條眉毛蹙著微顫,心中的河流仿佛在劇烈翻騰。


    良久,她忽然又緊緊抱了下裴液,闔目帶著些哭腔:“我知道裴液,但有什麽東西.一直在阻止我選擇你。有一道聲音.我一直聽不清。”


    “別理它。”裴液握緊她的手,毫不猶豫地給她所需的支撐,“我們現在才是真實的不是嗎?”


    “.嗯。”


    “別擔心,我永遠喜歡伱的。”裴液低聲道,“.你可以一直向我確認。”


    少女一下安靜了下去。


    “.我知道了。”身邊少年切實的支撐真的給了她力量,良久,李縹青貼在他胸口,低聲喃喃著仿佛說給自己,“我已經把翠羽帶過難關了,現在一切都很好,《玉翡劍》大家都在學,天山也立在我們背後,我不用想太多.”


    “是的。”


    “.嗯。”少女閉著眼,身體緩緩平靜了下來。


    一道明亮的光從天上照進了河底,那是夏日的太陽,這溫暖流淌進冰冷的窒息中,那些塞住心竅的濃霧開始消散。


    少女終於握住了這明亮的一極。


    感受到心口的唿吸緩緩平靜下來,裴液才鬆了口氣,以劍撐著,緩緩坐在了地上。


    李縹青睜開眸子,身上的虛弱依然明顯,但雙眼之輕鬆有神已肉眼可見。


    裴液這才來得及細細迴視自己心神境的一切。


    他重新迴到這片密林鏡湖,它與身體的聯係已重新暢通,承接觸手時仙君那天傾般的逼麵之感也已遠去,但裴液知道,在青冥之上,祂的目光不會再離開自己。


    螭影遊蕩在這裏,已一言不發地停駐了許久。


    裴液睜開眼睛,身體盤坐於不知何時出現的高台之上,隻是掌心已離開天穹垂落的長須,裴液絕不肯再去觸碰它,但如今即便在自己的心神境中,他也無法離開這裏。


    螭龍就在他旁邊,裴液順著目光與它一同看去,心中頓時重重一墜。


    “沒沒用嗎?”他輕聲道。


    在視野之中,這包裹心境的鶉首如一個撐起天穹的泡泡,更無垠的瑰麗畫卷包覆了它,而僅僅是他離開的這麽一些時間,鶉首明潤的表麵就已被穿刺下來,薄膜裹著瑰麗的顏色從天地四方朝這座心境滲透。


    高台之下,紫筍如遇春雨。


    黑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是正常的,這幅圖侵蝕心境的本質也是建立在鶉首之上隻是其中是龍君逸散的意誌。我想,她們詔子麵對這幅圖時,本來也不能全然遮蔽,鶉首隻能盡量削弱這種入侵,但於一個人而言,心神境實在太脆弱了——楊詔人在後麵幾年,身體和精神應當都已出現了異化。”


    “.”裴液看向它。


    “至於你現在的心神境”黑螭又安靜了一會兒,“首先,我們把它按層次拆分清楚。這幅詔圖並非存在於現實之中,它是一幅心神之圖,它與現實的聯係,是通過寄主。”


    裴液緩緩點頭。


    “衣丹君就是建立了這條通路,詔圖——心神境——軀體——現實,如此,詔圖就入侵現實,紫竹林,就是這樣彌散出來的東西。”黑螭道,“如今我們把詔圖——心神境這一環用鶉首截斷,就暫時將詔圖化為了一樣可供攜帶的東西。”


    “但這個過程的壓力,全部由你承受。”


    裴液安靜看著:“但楊詔人在這樣的壓力下,不是堅持了三十年嗎?”


    “.是的,但你不同。”黑螭輕聲道,“因為在詔圖背後,還有更高的一層,是太一真龍仙君。”


    “.”


    “你知道,祂在天地封鎖之後,非以極特殊的情況,無以降臨人間。”黑螭繼續道,“但天地封鎖隻是足夠把他隔絕起來,而非完全的阻斷。所以,當祂探不過來的時候,從封鎖的另一邊伸過去一截觸手.這條通路也就建立起來了。”


    “.”


    “你可以把這‘觸手’視為一種‘聯係’,祂不能觸及人間,正因聯係不夠強。”黑螭輕聲道,“《紫竹林龍仙秘詔》,就是這樣一道強聯係。”


    “它依然不能接引仙君真意下凡,但已能承接到祂彌散出的意誌的影子,也就是我們一直感受到的那種高渺。聆詔神子居於這種高渺中,可以冥冥靈靈地感受到一些仙君真意的投影,這種朦朧的詔示,就是燭世教與仙君溝通的方式。”黑螭繼續道,“所以,你應當可以明白,仙君能對這幅詔圖施加影響,比如.為它的侵蝕提供一點微渺的支撐。”


    “.”


    一點微渺的支撐,就令他的生命從三十年縮短到可以望見的終點。


    “對詔子做這些事沒有意義,但如果你的心神被詔圖侵蝕殆盡你知道,你這具軀體和祂的聯係有多強。”


    “.我會先一步去死。”


    “祂不知道,抑或,也不在乎。”


    少年一時安靜。


    “沒什麽好處嗎?”他忽然一笑,“咱們忙活半天,難道就是為了來接祂下凡的?”


    黑螭看向他,冷沉的碧眸也罕見生出些笑意。


    裴液眨眼看著它。


    “沒有。”黑螭冷靜道。


    “.”


    “你可以把不停地祂放進來,然後殺死吃掉,一天三頓,三月宗師,一年天樓。”黑螭建議,“或者寂寞了可以跟祂聊天,反正祂日日夜夜都在看著你。”


    “哈哈。”裴液皮笑肉不笑地配合它的冷笑話。


    “.如果你真的執掌這幅詔圖,就相當於掌握了那座真幻交合、心物合一的紫竹秘境。”黑螭斂起眼神,認真了些,“當然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做——但我們現在絲毫不敢放它進來,還是先解決你活著的問題吧。”


    這話落定,一人一螭又陷入了沉默,他們看著這神冥的天空,可以想見明綺天的斬心也不會有用處了。


    但也就是在這樣天地傾覆般的壓迫中,他們忽地同時微微睜大了眼睛。


    因為當這幅仙圖在少年的心神境完全展開之後,另一種同樣令人屏息的變化開始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這圖景之上。


    那從天邊而下的蜿蜒,在將近裴液頭頂時,有一團絞緊的纏繞,裴液本以為那隻是一處形態,但現在,裏麵綻出了明白的光。


    無法形容這一幕對少年的震動,他這時才知道,右上接天蔓延的那兩條細微幽藍原來並非圖上原有。


    那也不是長須的紋路,這樣不規則的東西原來是傷裂。


    它們沿著長須蜿蜒的趨勢一直追溯到了人間,而且越往下,越明顯;越往下,越密集,瑰麗的龍血在這些裂傷中宛如星空。


    直到它最密集的中心,正在這絞緊的纏繞之上,一柄白色的小劍插在那裏。


    那不是金鐵,連玉也顯得俗,它仿佛是一樣實體,卻如同用一片天空鑄成,囊括了長風高雪,冰天淡雲。


    這就是那十萬丈血裂的源頭,仙君真身伸下如同天覆的長須,被它如釘蛇般插在空中,瓷裂般的瑰藍一直彌漫到接天之處。


    “.”


    裴液久久不能言語,在他身後,十丈高台的背麵,這枚小劍投下的卻是一片圓形的影子,極致的規整和完美,清空了一切紫竹白霧。


    裴液沒有看見後麵,但他已在心神境的邊緣瞧見了這完整的一幕——一顆明珠之中綴著小劍,把這幅神幽畫卷燙出了一個突兀的洞口。


    但這副形態沒有持續太久,那長須重新纏繞,再次完全裹住了這枚明珠小劍,裴液的心神境重迴深幽的壓覆。


    “.那是,什麽?”裴液怔了一會兒,忽然靈醒,“——我們把它取出來!”


    “它早已不在那裏了。”黑螭有些惘然道,“那隻是往日發生的舊影。”


    “.”


    ————


    裴液再次睜開眼睛時,體內正被輸入清涼的真氣,他迴過頭,再次對上少女憂心忡忡的眼睛。


    “沒事了。”裴液對著她一笑,“有些危險,但已經找到解決的方法了。”


    “你的傷勢.”


    “.”裴液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但很快還是抬頭看著少女,露出個有些神秘的輕笑,“我打它們,不怕受傷的。”


    “.啊?”李縹青一怔。


    裴液用劍撐著站起,身體沉重的破碎感簡直觸目驚心,他一直在處理心神的問題,但其實身體也早已到了瀕死的界限。


    李縹青連忙扶住他:“你做什麽?”


    裴液將目光投向前方,在那裏,聆詔神子失去意誌的妖異屍軀癱在地上,一片黑寂之中,血與傷仍然散發出幽藍的熒光。


    裴液一步一步挪過去,伸手輕輕按上了它的天靈。


    李縹青怔了一下,少年已先反手握住她的手。


    “吃點東西。”他虛弱笑道。


    李縹青尚未從茫然中迴過神來,令她幾乎窒息的一幕就出現在眼前。


    如同堅冰投入烈火,金鐵熔為炎流,聆詔神子的整個身軀就從少年的掌心開始液化,鱗片、血肉、骨骼.一概化為了一種血一般的幽藍液體。


    然後盡數往裴液的掌心沒去。


    少年吞食怪物,兩者角色如同顛倒,無法形容這詭異一幕帶給少女的情緒,她瞳孔縮緊,身體幾乎再次顫抖起來。


    隨著瀑布般的幽藍湧入少年掌心,他破碎的身體緩緩挺直了起來,筋骨重塑,流溢的血肉也重新充盈一副重傷之軀是在幾息之間,就已煥發新生。


    此時神子屍軀已消去大半,但這吸食仍未停止,少年的氣勢開始節節攀高,直到忽然跨過了某個門檻,那些瑰麗的流光才盡數沒入少年的掌心,另一份生長開始在少年的體內進行。


    黑暗的洞窟中,這幽詭的一幕實在如仙如鬼,讓人不得不想象少年人皮之下藏著的是什麽東西。


    李縹青有些嗓子發緊地看著身旁之人,嘴唇蒼白地輕聲道:“裴,裴液,你.你怎麽了?”


    她實在不能不去想在剛剛的過程中,少年是不是已被什麽東西替換。


    而完成了一切的少年隻是寂靜著,徒留一個一動不動的背影。


    良久,他才緩緩轉過身來,神情冰冷地對身旁少女露出一個輕輕的笑:“接下來要吃掉的,就是你了。”


    “.”


    李縹青繃著的身體一下放鬆下來,嘟嘴一笑,貼在他身前高高踮起腳尖,把修潤細白的脖頸挺在他的嘴邊,昂著頭聲音有些含糊:“給你吃。”


    裴液瞧著這眼前的細潤,喉嚨真是一動,但身體先一步臉熱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推開她:“別鬧。”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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