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風來滿眼春,花城柳暗愁幾人”,子厚,曾經,你愁腸百結;如今,我感同身受。因為,我和你一樣,也被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的人,趕出了京城。不一樣的是,當年的你風華正茂,來日方長;如今的我卻早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


    長亭外,韓愈老淚縱橫,這位“文起百代之衰”的百代文宗,此刻,臉上寫滿了眷戀和不舍。長安,再見,哎,不知道我還能否與你再見,長安?


    大唐是一個神奇的國度,盛產一種叫做神童的東西:初唐的王勃、駱賓王,盛唐的李白,中唐的白居易,晚唐的李賀、李商隱,都曾是聲名遠播的神童。我們的韓大學士,當然也不例外,他三歲識字,七歲入學,十三歲作文,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神童。


    一般而言,韓神童的童年應該不會太幸福,因為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離他而去,然後就是他的母親。但父母的過早離世,似乎並沒有給韓神童帶來太多的負麵影響,因為缺乏父母關愛的韓神童,卻並不缺乏父愛、母愛,這份彌足珍貴的父愛、母愛,源自他的大哥、大嫂。韓神童是不幸的,因為父母雙亡;韓神童又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無比疼他的大哥,還有一個更加疼他的大嫂。


    就這樣,在哥嫂的細心嗬護下,韓神童幸福快樂的成長著,不知不覺間,韓神童長大了,該上學了。但上學之前,韓神童需要一個名字,一個正式的、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名字,不能是阿貓阿狗,也不能是拴住、狗剩,而必須是一個有寓意、有彩頭的名字。


    韓神童的大哥叫韓會,二哥叫韓介,都是“人”字頭,寓意著出人頭地;“會”象征著精華薈萃,“介”象征著耿介剛直,都有不錯的寓意,那麽,最有才華、最有希望的韓家老三,該叫什麽名字好呢?這下可難壞了大嫂,她絞盡腦汁的苦思冥想,也沒用想出一個所以然來,隻好搬來了厚厚的字典,準備借助工具書的力量,為自己心愛的三弟取一個漂亮的名字。


    大嫂忙得焦頭爛額,七歲的韓神童看的也累。這件事,對大嫂來說,的確有點難度,看來,隻有自己親自出馬、親自搞定了。


    “大嫂,不用忙了,我就叫韓愈!”七歲的韓神童用稚嫩的語音說道。


    “起名是件大事,馬虎不得,要跟你一輩子的!”大嫂一臉的鄭重。


    “愈這個字挺好呀,有超越之意,象征著超凡脫俗、超逸絕塵”,七歲的孩子臉上的神色卻是十分的嚴肅和認真。


    “好,好!咱就叫韓愈!”大嫂又驚又喜,一把將三弟摟在懷裏。


    從此,韓神童有了一個名字,一個正式的名字,一個後來名垂千古的名字,韓愈!


    神童韓愈不僅人聰明,更兼用功不輟,很快,就成為一個滿腹經綸的翩翩少年。此時的韓愈,經史子集,早已爛熟於胸;詩詞歌賦,那也是樣樣精通;至於文章,更是駕輕就熟,遠近馳名。才華橫溢的青年韓愈,輕鬆搞定了秀才、舉人,於是,不到二十歲的韓愈開始收拾行囊,進京趕考。


    才高八鬥的韓愈自信滿滿,他相信,憑自己的學問,憑自己的才華,金榜題名,可以說手拿把攥;至於高中狀元嘛,那也不是沒有可能。他甚至開始憧憬“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瀟灑與榮耀,開始想象著長街誇官、曲江離宴、月燈打球、杏園探花和雁塔題名的熱鬧與繁華。至於那些來自全國各地,跟他一樣進京趕考的舉子,目高於頂的韓愈壓根就沒將他們看在眼裏!


    但無論多麽豐滿的理想,都架不住最骨感的現實:韓愈落第了!那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的人,一個一個越過了龍門,有的還成了狀元、榜眼和探花,而韓愈自己,最終卻名落孫山!


    現實雖然無法接受,卻又不能不接受,落第的韓愈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更無法麵對那個與他情同母子的大嫂,因此,他決定,留在長安,好好溫習,以備再戰,但再戰的結果仍然讓他失望。


    “事不過三”,韓愈一麵自我安慰,自我鼓勁,一麵滿懷期冀和忐忑的迎來了自己的第三次科舉。結果出來了,不是韓愈想要的那種。


    此時的韓愈早已身無分文,而長安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銷金窟,沒有那些俗之又俗的阿堵物,胸懷錦繡的韓愈也混不下去了。萬般無奈,韓愈戀戀不舍的離開了長安,結束了為期幾年的“長漂”生活。不過,韓愈並沒有灰溜溜的打道迴府,而是一頭紮進了帝國的東都,洛陽。因為,在那裏,他還有幾個親朋故舊,可以時常打個秋風,賺點外快,為來年進京赴考準備足夠的資金。但韓愈作夢也不會想到,在那裏,他將遇到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未來的妻子,盧氏。


    盧氏的父親是一個地方官,官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關鍵是,盧氏家族在當地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名門望族,這下子,韓愈至少不必再為那些黃白之物四處奔波,也算沒了後顧之憂。更重要的是,出身官宦世家的盧氏不僅人漂亮,才學好,性情好,而且她還是韓愈的粉絲,一個忠實而冷靜的粉絲。


    新婚燕爾,枕邊夜話時,盧氏首先肯定了韓愈的才華,同時又鄭重其事的告誡自己的夫君,連續三科不中,韓愈一定有不足之處,而據她觀察,韓愈的缺點,用一個字概括,就是“狂”;用兩個字概括,就是“自傲”;用四個字概括,就是“目中無人”。


    盧氏的燕語鶯聲聽在韓愈的耳內,卻不啻於當頭棒喝,可謂一語驚醒夢中人。整整一個夜晚,韓愈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第二天,他告訴自己的妻子,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戒驕戒躁,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字”,“退之”。


    不知是時來遠轉,還是盧氏的話起了作用,又或者盧氏的家族勢力進行了暗箱操作,第二年的科考,韓愈終於榜上有名,雖然名次不是太高,不是狀元,不是榜眼,也不是探花,甚至不是前五名,也不是前十名,而是第十三名。不過,韓愈總歸是中了,總算應了那句俗語,“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現在,韓愈通向官場的道路還有一步之遙,博學鴻詞科考試,也就是殿試。


    不知是造化弄人,還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韓愈的殿試之路走的異常艱難,一如他的科考之路,第一年名落孫山,第二年铩羽而歸,第三年折戟沉沙,別人一蹴而就的殿試,成了韓愈繞不過去的火焰山,但屢敗屢戰的韓愈咬緊牙關,不拋棄,不放棄,終於在第四年成功翻盤,就此邁入官場。


    盡管磕磕絆絆,盡管百轉千迴,最終,韓愈還是如願以償的邁入了他夢寐以求的官場。然而,宦海沉浮,前路漫漫,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麽?是一路的山花爛漫,還是布滿了暗礁險灘?


    一身正氣的韓愈,躊躇滿誌的踏入了爾虞我詐的名利場,很快就博得了直言敢諫的美名。但卓爾不群的韓愈,在蠅營狗苟的官場,是如此的不合時宜,自然就成為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處處受排擠,處處受壓製,官升的慢也就罷了,關鍵是韓愈還因為一份奏疏,重重的得罪了當時的皇上,德宗李適,那些心懷叵測的人,趁機在韓愈背後狠狠的擺了他一刀,將他攆出了長安,成為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直到流光溢彩的元和時代到來,新君李純大赦天下,我們的韓大學士才又迴到了魂牽夢繞的長安。


    這一次,韓愈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貴人,宰相裴度。在裴度的關懷和嗬護下,韓愈的官越做越大,韓愈的熱情也越來越高。後來,韓愈又追隨裴度,踏上了血雨腥風的淮西戰場。淮西平定後,韓愈因軍功升為刑部侍郎,成為朝廷的重臣。韓愈還清楚的記得,自己升任刑部侍郎那天的情形:


    那是韓愈一生中最為得意的一天:賀客盈門,來往的都是達官顯貴;人聲鼎沸,入耳的都是諛辭如潮;彩燈高懸,映照出無盡的喜樂與祥和;美酒千樽,飲不盡的人生得意。人生至此,夫複何求?沉浸其中,韓愈不禁有些飄飄然,飄飄然。


    突然,韓愈在如潮的賓客中,發現了一個熟悉而又略顯陌生的身影,那是他的侄孫,韓湘。韓愈不禁一怔,隨即大喜過望,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韓湘麵前,拉起侄孫的手,絮絮叨叨的問長問短,噓寒問暖。


    韓愈的激動和興奮,我們可以理解,因為他們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見麵了,不但沒有見麵,甚至連一點音訊也沒有。


    原來,韓湘走了一條和叔祖截然不同的道路,韓愈熱衷於致君堯舜,建功立業;韓湘汲汲於求仙問道,遊戲人間。當韓愈在波詭雲譎的官場沉沉浮浮的時候,韓湘正愜意的徜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醉於青山綠水中,甚至忘了迴家的路。如今,韓愈仕途得意,自己的侄孫,多年未見的侄孫,杳無音訊的侄孫,竟然親自前來祝賀,韓愈又怎能不喜極而泣?


    韓湘的臉上掛著一抹甜甜的微笑,靜靜的聆聽著叔祖的嘮叨。當韓愈終於停止了絮叨,韓湘開口了,他問了韓愈一個問題,一個讓韓愈匪夷所思的問題:您願意拋棄眼前的功名富貴,拋棄滾滾紅塵中的名韁利鎖,隨我一起求仙問道,去過一種如閑雲野鶴,像風一樣自由的神仙生活嗎?


    韓愈呆了,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端詳著玉樹臨風的韓湘,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這個人一樣。自己的侄孫這是怎麽了,如今的我仕途得意,如坐春風,如沐甘霖,他怎麽會問出如此讓人掃興的問題?


    韓湘微微一笑,翩然入席,他很清楚,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叔祖又怎麽可能聽進自己的勸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韓湘盈盈站起,朗聲說要變一個小小的戲法,為在座的諸位助助酒興,滿座賓客求之不得,自然是轟然叫好。


    韓湘隨手拿過一個盆子,緩步走到庭院,俯身從地上抓起三五捧泥土,放入盆中,然後微笑著站在盆邊,頓時,滿座賓客都屏住了唿吸,好奇的睜大了眼睛,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須臾,奇跡果真發生了,眼光敏銳的人,已經發現一片如豆的綠芽正在破土而出。那一捧如豆的綠芽隨風茁長,很快就抽出青翠的枝條,碧綠的葉子也慢慢舒展,驟然開出兩朵碩大的牡丹。紅花,綠葉,碧枝,隨風搖曳,煞是好看。滿座賓客禁不住嘖嘖稱奇,韓愈也驚喜的從座位上站起,走到牡丹花旁,細細的端詳。驀然,韓愈發現牡丹花的花瓣上,隱隱約約的似乎還有字跡,他蹲下身,仔細打量,是兩句詩:“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韓愈抬起頭,疑惑的望著仙風道骨的侄孫,韓湘衝他一笑,作了個揖,然後飄然而去。此後,韓湘就像一抹天際的白雲,不知飄向了何方。


    藍關古道勾連著桃紅柳綠的長安和雲水蒼蒼的南方,被長安貶謫的朝廷重臣,走過繁華的帝京,就踏上了藍關古道,順著藍關古道走過藍橋關,走過武關,就到了暮靄沉沉楚天闊的南方。韓愈極目遠望,映入眼簾的是蒼茫秦嶺,巍峨藍關,韓愈的心突然一動,他懂了,他讀懂了那片牡丹花瓣。


    “我懂了,我懂了!”,韓愈眼角噙著晶瑩的淚花,喃喃自語,“韓湘,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叔祖!”恍惚之間,韓愈隱隱約約聽到一聲輕輕的唿喚,他遲疑的轉迴身,透過朦朧的淚眼,他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長亭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豐神如玉的韓湘揮揮手,作別自己的叔祖。


    碧雲天,黃花地,點點離人淚。白發蒼蒼的韓愈揮揮手,作別自己的侄孫。


    從此,他們將天各一方;從此,他們將永不再見。


    然而,他們畢竟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抒寫了一段屬於自己的傳奇,並讓後人牢牢記住了他們的名字。韓愈以其道德文章,成為百代文宗,跳躍在文人墨客的筆尖和心底;韓湘,以其瀟灑的生活姿態,躋身道教八仙,活躍在市井細民的香案旁,供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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