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孤獨的韓愈在泥濘的貶謫之路上躑躅前行的時候,同樣孤獨的柳宗元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淮西大捷,舉國歡騰,當然,例外總是有的,比如說王承宗,比如說李師道,再比如說,柳宗元,一代文豪柳宗元!


    作為相交一生的知己,柳宗元與劉禹錫的人生軌跡一度驚人的相似:曾經,他們年少輕狂,風流瀟灑;曾經,他們春風得意,富貴榮華;曾經,他們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然而,一切的富貴榮華,宛如天上的浮雲,轉瞬即逝,當繁華落盡,他們又一起被攆出長安,一起踏上了漫長的貶謫之路。當然,差異總還是有的,比如說性格,劉禹錫高傲,柳宗元孤寒,從某種程度上講,正是這種性格上的差異,決定了他們不同的命運。


    逆境中,高傲的劉禹錫像一個鬥士,從不肯低下始終高昂的頭,“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該是何等的灑脫與豪邁;逆境中,孤寒的柳宗元更像一個文士,多愁善感的文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又該是何等的孤單與寂寞!“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李純放逐了劉禹錫,可劉禹錫仍然為這個激動人心的時代而熱情高歌;“浮生聚散雲相似,往事冥微夢一般”,同樣被李純放逐的柳宗元,顯然沒有劉禹錫的豁達,而是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憂傷中不能自拔。或許,正是因為柳宗元的這一性格,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柳宗元與李純,一個是元和年間熠熠生輝的文壇巨擘,一個是元和中興的明君英主,卻一生恩怨糾葛,再也沒有化解的時候,因為,柳宗元死了。


    元和十四年,年僅四十七歲的一代文豪,病死在遙遠偏僻的柳州,身後留下了諸多膾炙人口的詩歌、散文,還有,他和天子李純的恩恩怨怨。


    這裏,我隻想談一下他的一篇文章,一篇不怎麽膾炙人口,甚至毀譽參半的文章,《河間傳》。因為,這篇文章中埋藏著一個預言,一個大膽的預言:李純,曾經英明無比的天子李純,受到了閹人的誘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也許,當硝煙散盡的時候,李純也將走到生命的盡頭。


    河間,當然是一個地名。不過,在這裏,它還真的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女人的名字。當然,這個女人並不真的叫做河間,隻是因為她的遭遇,讓人不忍提及她的真名實姓,隻好用籍貫來代替。


    曾經,河間是一個貞婦,一個遠近聞名的貞婦。她孝敬公婆,奉若神明;她和睦丈夫,相敬如賓;她恪守封建禮教,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行。她是那麽的溫柔,溫柔的像春日的陽光,照的人暖洋洋的;她是那麽的嫻靜,嫻靜的像空穀的幽蘭,雖然乏人問津,卻依舊散發著迷人的幽香;她是那麽的純潔,純潔的像潔白的蓮花,可遠觀卻不可褻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封建時代無可挑剔的淑女典範。


    河間的名聲越來越大,越傳越遠,那些行為不檢的婦女,甚至心裏有過齷齪想法的少女,在聖潔的河間麵前,都會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漸漸的,河間身邊的女伴心態發生了變化,由羨慕逐漸演化成嫉妒,由嫉妒又逐漸演化成仇恨,最終由仇恨演變成陰謀,一個針對河間的陰謀。


    陽春三月,是一個多情的季節,亂花漸欲,草長鶯飛,撩動著少男少女的春心。拗不過女伴的再三邀請,更拗不過婆婆的訓斥,河間,終於邁出了輕易不肯邁出的家門,開始了平生第一次的郊遊。不過,此時的河間還不清楚,當她邁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一腳踏進了一個陷阱,一個甜蜜的、溫柔的陷阱,但也是一個令她萬劫不複的陷阱。


    喧嘩的曲江池邊,有一條幽靜的小道,幽靜的小道盡頭有一座幽靜的尼姑庵,幽靜的尼姑庵裏有一間幽靜的小屋,幽靜的小屋內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年,在幽靜的等待著河間的到來。


    事情似乎有些不對,河間一踏進那個幽靜的小屋,就發現了那個美麗的少年,她轉身要逃,卻被同行的女伴牢牢的按住。


    美麗的少年優雅的站起,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河間。多情的目光像愛神丘比特射出的箭,刺穿了河間層層包裹的芳心。


    “好美!”,河間的內心忽然閃過一絲竊喜和期待,抵抗,變成了象征性的掙紮。


    少年乘勢擁她入懷,將她輕輕的抱起,輕輕的放到床上。兩行清淚滑過她的臉頰,河間明白,從此,她將失去她的貞潔,她辛辛苦苦守護了許多年的貞潔。


    時間悄悄流逝,不知不覺間已是黃昏,該迴家了,那些心懷叵測的少女少婦再次聚集到這個幽靜的小屋,她們興致勃勃的想象著河間哭天搶地、尋死覓活的畫麵,或者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的窘態。然而,她們錯了,大錯而特錯。


    “要走,你們走,我不走!”河間壓根不想和她們見麵,更不要說迴家了,不是因為怨恨,更不是因為羞愧,而是因為,不舍。這個春意盎然的下午,這個溫柔多情的少年,給了她無與倫比的幸福和快樂,這是自己那個丈夫無論如何也無法給予的,她怎麽舍得離開?


    女伴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這些陰謀的策劃者和執行者,壓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把河間留下,她們獨自迴家,那她們將怎樣麵對河間的丈夫,陰謀豈不徹底敗露?現在,她們隻剩下一個選擇,河間留下,她們也隻好陪著。


    這一夜,河間****放蕩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夜晚,那肆無忌憚地笑聲刺破了小屋的幽靜,迴蕩在整個尼姑庵的夜空,也刺激著女伴們的耳膜和心髒,令她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第二天,這些少女少婦們輪流上陣,使盡渾身解數,苦口婆心的遊說,經過長時間的軟磨硬泡,終於迫使河間作出了讓步:再住一夜,再住一夜就迴家。這一夜,河間更是通宵達旦的徹夜狂歡,這可害苦了那些同來的女伴,陪著她度過了又一個膽戰心驚的不眠之夜。


    分別的時刻終於還是來了,依依不舍的河間哭得梨花帶雨,一步一迴頭的踏上了馬車。就在馬車啟動的刹那,河間發瘋似得跳下了馬車,飛一樣的跑進了那個給了她無限幸福的小屋,一頭撲進了那個破壞了她名節,也給了她極端快樂的少年懷裏,一把拉過情郎那白皙粉嫩的手臂,張開櫻桃小嘴,狠狠得咬了下去,一排整齊的皓齒從此深深印在了情郎的胳膊上,再也無法消除。


    人,終於迴到了家裏,但河間的心,卻再也迴不到從前。曾經相濡以沫、你儂我儂的丈夫,如今卻成為偷情的最大障礙。她指桑罵槐,她打狗罵雞,她摔碟子打碗,她用一切方式發泄著自己的不滿和鬱悶。


    可憐的丈夫,不知道河間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隻好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全部的濃情蜜意,細心嗬護著這個心愛的女人,他小心翼翼的賠著不是,千方百計的逗她開心。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法挽迴那顆早已離他而去的芳心。當所有的努力都成為泡影,他隻剩下一個選擇,一個危險的選擇,求神禱告,在無人的夜。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自己曾將那麽溫柔賢惠的妻子,一定是在外留宿的那兩個晚上,衝撞了某位邪神,才變成這個樣子。在那個時代,求神禱告,本來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問題是禱告的時間,是在夜間。


    換一個年代,夜間求神禱告,似乎也沒有什麽,偏偏河間的丈夫運氣不太好,不早不晚,就生活在那個時代:因為那個時代有人不喜歡求神拜佛之類的迷信活動,非常不喜歡,尤其是當這種迷信活動發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偏偏,這個人的地位有點高,高的有點離譜,因為他是皇上。


    可憐的丈夫當然知道,事情一旦敗露,會出現怎樣的後果!但為了心愛的女人,冒一次險,值!何況,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的禱告,十有八九不會出什麽大事。可惜,那十分之一的幾率,就讓他攤上了,於是就變成了百分百。事情的敗露,不是因為丈夫不夠機密,而是因為他忽視了一個人,一個他認為絕不會告密的人,對,這個人就是河間,他最最心愛的妻子!


    為了心愛的妻子,他冒著生命的危險,虔誠的禱告;而她,卻悄悄溜出了家門,為的是去向官府告密。於是,河間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善良的男人,被活活的鞭打致死。我相信,臨死前,他心靈的苦痛,應該遠遠大於肉體所受的折磨。


    除去了眼中釘,河間根本沒有時間為丈夫守喪,而是迫不及待的用自己的香車寶馬,將隱匿在尼姑庵的情人接迴家,從此,夜夜狂歡。


    一年以後,那個尼姑庵中的少年,那個毀了河間貞潔的男人,那個曾經的性感少男,在河間永不滿足的索取中,已經精盡神疲、未老先衰,哪裏還有半點風度翩翩的影子?


    對這個曾經毀了她名節,也給了她快樂的男人,河間沒有絲毫的憐憫,也沒用絲毫的猶豫,而是立刻將他掃地出門。


    趕走了昔日的情郎,河間的雙眼,盯住了十裏八鄉的紈絝少年,夜以繼日的做愛。無奈,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在永無滿足的河間麵前,很快敗下陣來。


    左思右想,河間決定開一個酒吧,當然,不是為了賺錢。當那些南來北往的酒客,一腳踏入這個春意融融的酒吧,陶然舉杯的時候,他們作夢也不會想到,有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正透過牆壁上的小孔,偷偷窺視著他們。每天,都有長相俊美,身體雄健的酒客,被性感妖豔的酒吧女郎請走,隨她們步入香氣氤氳的內室,在那裏,等待他們的將是喜出望外的一夜情。


    當誌得意滿的酒客,疲憊的從熱的發燙的女人身上滑落的時候,他們驚奇的發現,河間,早已將眼睛湊近了小孔,貪婪的尋找著下一個對象。


    十年彈指一揮間,昔日豔麗如花、潔白勝雪的河間,終於如花般凋零,如雪般融化,死因當然是縱欲,過度的縱欲。


    這樣一個春意盎然,甚至有幾分涉黃嫌疑的故事,赫然出現在一代文宗、道學先生柳宗元的文集當中,令後人愕然不已。因此,關於這個故事的詮釋,也就有了多個版本,我相信其中的一個說法:故事中的河間,就是現實中的大唐天子李純;那個被李純拋棄的丈夫,就是柳宗元的化身。


    當然,柳宗元絕沒有想到,雖然他沒有看到自己預見的結局,但僅僅幾個月後的元和十五年,他一生最大的克星,大唐天子李純,就暴斃在宮中。


    當然,他也絕不會想到,赦免他的詔書,經過翻山越嶺的長途跋涉,在他死後姍姍來遲,為後人留下了一聲歎息,為一代文宗柳宗元,也為一代英主李純,更為他們之間再也無法化解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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