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八月,東南荒歉,軍用不能足數。</p>


    正德三年十月壬辰,蘇鬆常、鎮應杭,東南六府地方以旱災甚,巡按禦史請奏減免常稅。戶部言:征一分五厘,以備漕運。上從之。</p>


    …………</p>


    落在朝廷有心人的眼中,江寧縣徐秀的那封《十取其三疏》可謂是來的恰到好處。</p>


    許多原先心中早就有的想法,順勢連貫在了一起,也提醒了他們,這是一個十分自然,卻又合情合理合法的一個好政策,頂多爭吵些日子,可爭吵,又是他們最不會懼怕和嫌麻煩的事情。</p>


    事實上,本身由一個七品小官提出的說法,實難激起風浪,可當廣東右布政使吳廷舉上本後,一切就都不同了。</p>


    一名三品高官,封疆大吏上本,誰都不可以無視,就連徐秀那個藏在公文堆裏的奏本也被一同起了出來。</p>


    隨後都禦史陳金等人,連本提交了一份詳盡的調查報告,一石激起千層浪。</p>


    可一項十分重大的國策終歸需要慎之又慎,想要那麽快出台,也並不是個容易的事情。</p>


    有讚同的,自然也有反對,反對的理由很假大空,天朝上國在乎蠅頭小利,豈不被人笑話。</p>


    笑話歸笑話,能夠拿到口袋裏的銀子最為重要,自然也成了另一派的觀點。</p>


    國朝官員的脾氣,如果放在整個曆史上,那也可以算是又臭又硬了,兩派對吐口水,打口水仗,一時間弄的內閣也不好輕易表態,隻好等事態穩定一些,再從中調和六部。</p>


    可心中,倒也記住了這個風波的源頭,江寧縣知縣,徐秀字峻嶒。有人謂之不知深淺,有人謂之不識時務,也有人謂之實為良方。</p>


    對他本人是福是禍,卻也不好多說。</p>


    姑且不表朝廷對於市舶司收稅的事情紛紛議論。</p>


    且說東南的旱災已經宣告歉收。</p>


    待到八月秋收,原本喜氣洋洋的農戶們均是愁雲慘霧一片。</p>


    任誰看著往日裏韌性極佳,金色農田的水稻,現在根本不用去用力,稍微碰觸就會化為碎屑,心頭都難以接受。</p>


    佳木枯萎,農田衰敗。</p>


    籠罩在江寧縣上空,甚至東南上空,都是一個壓抑的氣壓。</p>


    “鄉親們。”</p>


    徐秀站在一尺見方的土台上,周圍,都是附近村子裏的鄉民。</p>


    聽到他的唿叫,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p>


    看著一張張沮喪的臉,徐秀都有點受到影響,滿麵黃土使得他身上也是風塵滿麵。</p>


    可如今不是陪著他們愁眉苦臉的時候,而是動力和希望。</p>


    氣沉丹田,用氣發聲,才好將聲音打的足夠遠。這是學戲的基本功,早先年戲台子上可沒有麥克風,但全場都能聽見台上唱的什麽,就是這個道理。</p>


    “鄉親們。本縣是江寧縣徐秀,特來看望大家。近日裏旱情嚴重,許多老百姓都歉了收,佃戶交不出租子,自有的,也沒的著落……在這裏,本縣跟大家保證,天災是難免的,隻要我們能夠把目光向前看,沒有什麽是能阻擋我們的,本縣已經連休數本上表朝廷,必然有說法的,請大家耐心……”</p>


    一番話又白又俗,可是徐秀隻能這麽說,這才是農民們最需要的說法,而不是假借慈悲,假大空。</p>


    可誰也不是白癡,小農經濟的鄉村看重眼前利益比較多,若無有,難以服人。</p>


    是以徐秀安排人張貼告示,言道目前先不進行田賦收取,一切等朝廷安排,延後處理。</p>


    至於地主人家,徐秀早已經連哄帶嚇,強硬的要求他們減免一部分。</p>


    付出的代價注定很大,可沒有比眼下的穩定來的更重要,至於地主人家會怎麽想,徐秀暫時也考慮不了那麽多了,他隻知道,基數越大的群體,越不能鬧事,而他們是少數人。</p>


    徐秀卻不知道,這番操作,實難讓他們接受,也為此,帶來了極大的麻煩。</p>


    見他們興趣缺缺,徐秀也知道在說些什麽也沒什麽用。</p>


    迴轉縣衙,朝廷的說法還是沒有來,可是軍方的人卻是來討要說法了,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要起身,可他卻又一屁股坐了迴去。</p>


    常平倉目前被江寧縣牢牢把持在手上,沒有他的同意,誰都不能拿走一粒糧食。</p>


    徐秀端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隻是微微拱手,語氣很冷淡。</p>


    “沈總旗,今日前來有何事情?”</p>


    也不怪如此,隻是旱情彌漫開來後,這些兵卒們便時不時的上門,要求江寧縣供給。</p>


    可徐秀是什麽人,號稱機變,腦筋一轉就曉得這裏麵有文章,所以拒絕了很多次。</p>


    兵卒也有那個精力,有一就有二,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門。</p>


    人家也說了,糧食本來就是他們的,早點拿晚點拿有什麽區別?</p>


    徐秀也自知鬧起來,自己可能也討不得好,可是非常時期有非常行為,決不能在運用以前的辦事方法,不然口子一開,打常平倉主意的人也就會越來越多,得寸而進尺。寅吃卯糧的事情又不是沒有,一句大旱在即,軍用不能有誤,提前要求徐秀把一年份,甚至幾年的糧食都給他們準備好了,這怎麽可能會讓他成為現實?</p>


    揚子曾說,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p>


    是為了防止進一步的非分要求。</p>


    徐秀如今也得這麽做,表現出來,就是不通人情,不知變通。</p>


    不然今日是兵馬司駐地,來日便會是河道衙門,下一次就是學道衙門,各個單位都會上門要求,開了口子,在想要停止,可就沒那般容易。</p>


    那位沈總旗一看,也是同徐秀打過許多次交道,聽這種冷冰冰的話,也不在意。</p>


    咧嘴就是一股酒氣,徐秀揮揮手。</p>


    聽他道:“徐大人,我們這些兄弟可都是等著吃飯呢,您今天可得給我們個說法啊。”</p>


    徐秀拿著發簪刺著自己的頭皮,平靜道:“每月結算,一粒糧食都不會少你們的。”</p>


    “話不能這麽說,現在眼看莊稼都歉收了,糧食收不上來,到時候誰知道常平倉還有沒有足夠的糧食?軍情事急,自當特事特辦,我們也不要求大人給我們太多,隻要在保證正常每月供給的時候,多給一年的糧食以備不需即可。”</p>


    徐秀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一般,哈哈大笑道:“這些話,本縣聽的很多遍了,那麽,你也應該聽過本縣很多遍的迴答,既然總旗這麽健忘,那本縣再告訴你一下,正常的供應,江寧縣一粒糧食都不會少了你的,除此之外的任何糧食,都是非分之想。”</p>


    “徐大人,您可要想想清楚,這不光是我們兵馬司的事情,江寧縣也有不少其他的衙門也都是這個想法,得罪人太多,可不是為官之道。”</p>


    徐秀麵色一冷,道:“本縣如何為官,自然是本縣的事情,由不得沈總旗來說三道四。送客。”</p>


    臨到門口,沈總旗迴身道:“既然職下說話大人不予考慮,那麽下次,就讓我們的百戶大人同徐知縣說吧。”</p>


    徐秀也不言語,就這麽看著他走出去。</p>


    如果換做平時,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情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順水推舟,也危害不到他自身,可是現在這種情況,每一粒多餘支出的糧食,都可能最終演變為他無法控製的事情。</p>


    張璁道:“這下得罪的人可就多了。”</p>


    “得罪的人還少了嗎?”</p>


    “就怕這些人搗亂啊。”</p>


    徐秀正色道:“搗亂的,就別怪本縣不留情麵。到時候鬧起來,我也不怕沒說法。”</p>


    徐揚進來道:“老爺,朝廷有說法了。”</p>


    拿起最新的文書,徐秀看了皺眉道:“不容樂觀啊。”</p>


    張璁瞥了一眼道:“看來朝廷沒當成會兒事。”</p>


    文書的內容很明確,減稅是可以的,但還得繼續征,漕運得保住,軍用不足,也要想辦法補足。</p>


    徐秀找來梁行道:“統計一下,本縣需要交多少田賦?”</p>


    見他領命前去,徐秀繼續同張璁道:“眼下別無他法了,隻好開倉,每戶一天最多隻能領五合,能熬多久熬多久吧。”</p>


    張璁道:“如果來年春耕前能夠結束旱情,那一切都還好說。”</p>


    ……</p>


    九月,秋收剛剛落下帷幕,江寧縣開始了接濟百姓的行為,每個村門前,都有德高望重的裏正主持取糧,有他作保才可以。</p>


    有這些拿道手裏的糧食,心頭的恐慌也就慢慢的消散。可也有不長心的渾人敢亂搞貪汙,被徐秀放出去監督的人抓了一個現行,當機立斷的投入了大牢,非常時期,任何有可能擾亂秩序的行為都將是徐秀的敵人,對待敵人,他可不想心慈手軟。</p>


    徐秀悶氣的坐在大堂上,他這幾天跑了數次南京城,要求南京常平倉支援糧食,可都被打發了迴來,說什麽南京自身也難以為繼,更別說支援了。</p>


    這些話肯定是搪塞,可他毫無辦法。</p>


    十月,天氣慢慢轉涼,可晌午的太陽依舊毒辣,烤的大地進一步的開裂。</p>


    流民終於出現了,來自於應天府周邊好多縣城的老百姓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時候,樹皮,草根。</p>


    徐秀聽說那邊一把草,已經賣到了七個銅錢。</p>


    他們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江寧縣有糧食吃,有免費的熱粥喝,一窩蜂的擁進了江寧縣。</p>


    徐秀無奈在西門外開設粥棚,行接濟之事,可終歸力有不逮。</p>


    江寧縣的老百姓,也與他人發生了矛盾,本身我們自己就不太夠吃,眼下又多了上萬人搶糧食吃。</p>


    各種矛盾突發,逼得徐秀腳不沾地的安撫,他尋求城內的富戶幫助,勸捐的話語說了一遍又一遍,口幹舌燥,可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麽顯著的效果。</p>


    荒年成,地主家也沒有餘糧。</p>


    沒有餘糧的不止地主家,隨著流民湧入,各種消息都交匯了起來。</p>


    大戶人家,賣起了牛馬。</p>


    二戶人家,賣起了莊田。</p>


    三戶人家沒有什麽賣,隻能夠賣兒賣女。</p>


    來自臨縣的人說,閨女能賣一鬥米,而小男孩,隻能有一升米的價格。</p>


    徐秀不能言語,他的心不太好過。這些姑娘,看來一等荒年成過去,就會成了各自人家的兒媳婦了吧,而小男孩吃的多,現在也幹不了活,真是不值錢。</p>


    到了這時候,他才體會到後世那種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天災無情人有情,是多麽的難能可貴。</p>


    不外乎小農經濟遇到自然災害的抵抗力幾乎沒有的緣故,能夠保存自身,才是正常的。</p>


    後人不能看不起古人,古人也不必非議後人,隻是時代發展的不同,所造成的不同局麵。</p>


    旱情沒有改善的跡象,流民的死亡率陡然而升。</p>


    這已經是徐秀所能做到的極限,可眼看著流民越來越多,粥也慢慢的變清,他不能不著急。</p>


    連帶著發往南京的文書也跟著言辭直接了起來。</p>


    百姓無辜,民眾慘死,彼輩也能酒肉其中。</p>


    汝等皆劊子手爾。</p>


    可惜除了替他自己拉仇恨外,惹得南京上風討厭外,一點用處都沒有。</p>


    城中的糧食,又一次走高,米如珍珠,不開玩笑。</p>


    若說上一次人為,造成糧食雖高,但還能購買的到的話。</p>


    眼下天災所造成的糧食上漲,卻已經到了哄搶的地步。</p>


    糧行每日隻開業不久,就會關門謝客,等第二天在開門,糧食又上漲了幾分。</p>


    如此種種,聽進徐秀的耳朵裏,格外的諷刺。</p>


    隨後,城中的幾家糧行被他找了個由頭定罪,糧食,就成了他們折罪的最好的東西。</p>


    而造成這一切的徐秀,自然越來越不受他們的待見。</p>


    甚至出現了種種留言。</p>


    萬幸江寧雜文如今全程描寫徐秀每一天的所作所為,令這種謠言全然沒了市場。</p>


    可並不會說明,他們就會這麽咽下這口氣,串聯在進行,倒徐,也必然在進行。</p>


    江寧還有糧食,可這麽下去,糧食總會有枯竭的一日。</p>


    商會的所有人早在苗頭剛起的時候,就都被動員去外省采購糧食,順勢推銷南門的聚集地。</p>


    除了一開始采購了許多糧食迴來後,便很難以再購入。</p>


    東南大旱傳遍全國,臨近的產糧大戶,皆玩起了待價而沽的把戲,現在有錢,都不一定買得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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