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十二月壬午,總督東南糧儲都禦史羅鑒奏:東南等地旱災甚深,請折算銀兩,以省腳耗。戶部言:停俸之。上從之。</p>


    ……</p>


    “大人,城外有一戶人家……”</p>


    城外三十裏,有一戶包姓人家,此家人中,當家之人遠赴外省求學,多年未曾歸來,隻留妻兒侍奉年邁雙親。</p>


    如今碰上一場席卷東南的大旱,隻留老弱婦孺,恐怕實難以存活。</p>


    這家人中,媳婦倒也是個賢德的良人,領得白米,隻給年邁公婆煮湯喝,自己與寶童,隻吃一些野菜草根,算是勉強度日。</p>


    可時間久了,野菜什麽的也看不見了,草根也被挖沒了,就是原本樹木繁茂的村外樹林,都被缺了吃食的流民拔下了樹皮充饑。</p>


    隻留下孤零零的樹木與黃土作伴,也不知能否等來甘霖,否則枯死也不可避免。</p>


    村裏的所有人都知道,江寧縣太爺還在繼續放糧,可從一天一次,變為三天,再到現在十天放一次,有心人都明白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也有人盤算著,是否逃往外鄉避難,如同逃進江寧縣境內的流民一樣。</p>


    往北方走,包家兒媳也有此意,可看著年邁公婆,年幼孺子,隻好絕了這個心思,路途遙遠,舟車勞苦,恐怕難以堅持。</p>


    既已如此,誰也沒有辦法再去埋怨縣太爺,他已經做的夠多,就連德高望重的裏正爺爺都說,苦了父母官了。</p>


    包家家中的米缸早就數不出一粒米,野菜也沒得吃了。</p>


    十天,又一次變成了現在的十五天,別人家有男男去領,隻可惜包家現在隻有她還算是能夠勞動,就算餓的腳底打晃,頭也被布條狠狠的紮緊,似乎這樣,才好不暈,她還是堅毅的走去了東西兩座裏倉。</p>


    好不容易走到糧倉,東倉的糧食已經放光,西倉的糧食也已經沒有,包家兒媳悲從心底起,止不住的給村長裏正磕頭下跪,隻說餓壞自身無有關係,餓壞了年邁公婆就無法麵對丈夫。</p>


    苦苦哀求,跪倒在塵埃。</p>


    年老的裏正眼睛很是昏黃,難掩心酸。</p>


    往日裏就是一個賢良的媳婦,現在又是如此,隻好歎息的悄悄給了她六個人的糧食,他們家的包郎是村裏的驕傲,外出求學,也一家家的懇求照顧幾分,是以,老裏正就算在困難,也還是拿出了糧食給她。</p>


    下一個十五天,也不知能否熬的過去。</p>


    包家兒媳感激老前輩的厚恩,身背著災糧迴家,隻可惜半路殺出來幾個狠心的強盜,灑灰迷住了她的眼睛,搶走去了她的度命糧,情緒如何,自是不需細表。</p>


    百般無法的絕望之際,似乎尋死,才能夠得以解脫。</p>


    隻好說人不該死,天有救,一年邁鄉民見她可憐,把自己的糧食分了一半給她,叫她迴去奉爹娘。</p>


    包家兒媳哭都已經哭不出來,隻能不住的磕頭,口唿恩公。</p>


    鄉民送她離去,也隻能搖頭不言,活了一輩子,碰上的荒年也不少,哪一次……又沒有這樣的情形,隻能說盡力為之。</p>


    迴轉家來,白米煮湯,孝敬公婆,可憐的兒子,再也受不得餓了,見他娃娃亂哭,包家兒媳也隻好給了他一小碗。</p>


    而她自身躲在了廚房,伴著嗚咽的哭腔,吞咽粗糠。</p>


    公公婆婆,見不到兒媳,疑心起她的不良,以為她在廚房內吃些什麽好東西,隻可惜鍋膛裏搜出的是一瓢泥水,一碗粗糠……</p>


    一碗泥水,一瓢粗糠,看的公婆痛斷了肝腸。</p>


    愧疚之心難以忍受,公婆說親身兒子不如你,我們對不起賢良的媳婦,不該懷疑你。</p>


    說出了痛心話,包家兒媳阻止不及,年邁的公婆吞咽了粗糠,灌下了泥水,心中一氣,又是一急,又是羞愧,這麽久以來又是饑餓狀態,二老瞬間就去了黃泉。</p>


    悲情不需細表,包家兒媳的心是痛的,可她流不出眼淚。</p>


    裏正聽了這情況,隻能替她買迴蘆席五張,這是村裏人能為她做的極限了。</p>


    三張包起公公,兩張包起婆婆,席子短,人又長,想要不露頭,就得露腳。</p>


    頭上沒有一碗倒頭飯,腳底下沒有一盞引路燈,臉上沒有蒙麵紙,袖子裏沒有一股香,腰裏沒有打腰布,身上又沒有好衣服。</p>


    作為媳婦,她本當在前頭捧孝杖,可後麵又沒人去哭喪,若在後麵哭喪,前麵又沒有人去給公婆引路。</p>


    痛心之餘,又十分想念多年未歸的丈夫。</p>


    一共扒了七天,麻布兜土立起了墳堂。</p>


    待到安葬了公婆,包家兒媳卻累死在了墳前,撇下了孩子見了公婆。</p>


    ……</p>


    徐秀擦了擦濕潤的眼睛,低聲道:“我的心很痛。”</p>


    就是看慣了人間冷暖的老秀才,都不由歎了口氣,許久才道:“人間慘劇。”</p>


    所有人都沉寂在這個故事之中,不發一言。</p>


    他們知道,像這樣的情況,荒年成很多,更多的流民比包家還要慘上幾分,可是同為災民之間,恐怕沒什麽人會對他們報以更多的同情。</p>


    對他們自身來說,客死他鄉,總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江寧縣用盡了方法,也找不到他們來自何方的依據,一起逃難的人都沉默不語。</p>


    城外停滿了屍體又恐爆發時疫,使得徐秀下令火焚後埋葬在城外一個不知名的山頭,他親自寫了一篇悼祭的文稿。</p>


    眼看著天氣越來越冷,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難熬,徐秀就難以久坐,可是站起身來,又能夠做些什麽呢,該做的他都做了,他恨自己沒有權力,沒有做事的餘地,眼下,卻又無可奈何。</p>


    要供應全城,甚至全縣的百姓吃食,常平倉那百萬石的糧食根本不太現實實現敞開供應,就算之後又連續打擊了幾家囤積居奇的米麵行,也同樣是杯水車薪。</p>


    現在弄的這些商家明明有糧食,卻不往江寧運,同樣的,更多的大地主們一聽江寧縣上門,便集體哭嚎,真是讓徐秀煩透了心。</p>


    滿目蒼涼,黃土滿麵,原本長江澤國,斷流了一條條的小河,幹枯了一座座水塘,死寂與飛沙,遮天蔽日,難以想象這是金陵古都附近的環境。</p>


    江寧縣的公文從原先三日一封變成了一日一封送往南京。</p>


    不光江寧縣,整個應天府轄縣,甚至很多東南地的縣城都急速的傳遞著公文,要求南京城支援,可南京城的人也有理由說的,北京早已經定下基調,為了保證漕運的正常,供給北京的田賦秋收正常,是以,你們繼續忍耐吧,放任老百姓逃荒,也無不可。</p>


    這種說法自然惹得徐秀一陣大怒,連連上疏,寄給朝廷,甚至強硬的扣下了稅收,他別無他法,要讓人少死一點,隻能這麽做,至於帶來什麽後果,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問心無愧。</p>


    或許是東南繁華的印象太深刻,縱使禦史羅鑒描寫的災重民貧,在朝廷官老爺看來,怎麽可能會流民遍地,沒有吃食呢?可是來自東南官員的奏疏一本接著一本,終究還是在內閣議論了一下。</p>


    朝廷的說法也就隨之下來,東南地官員停俸,這雖然還不是個解決辦法的良策,但對徐秀來說,倒是個可以鬆一口氣的法子了,另一個,就是折銀,減少運輸途中的糧食消耗。</p>


    倒也算是對症的法子。</p>


    相比減少腳耗,官員的停俸,讓他更有了底氣。</p>


    徐秀在應天府資曆尚淺,麵對其他衙門官員的施壓,可以拖一時,但時間久了,必然也會讓他難以為繼,流民多,就必然需要兵馬司幫忙控製,可關係已經僵硬,他們出工不出力,江寧縣人員不夠,就必然需要其他衙門幫助,可同樣敷衍。</p>


    讓他操碎了,麵臨的壓力也十分艱難,就算有魏校陸深在南京為援,也沒有多大的幫助。</p>


    眼下,卻好上了許多。</p>


    不是我不給你們糧食,而是朝廷停俸了。</p>


    站在原本繁華的街道上,此時人煙稀少了許多。</p>


    徐秀搖頭同身邊的張璁道:“這才是旱災的第八個月,如果是兩年,三年,這又該是怎樣的景象?”</p>


    張璁似乎經曆過,他想都不想的道:“起飛蝗,遮天蔽日,蝗蟲個頂個的大,看見什麽就吃什麽,吃男人身上的草帽,吃女人身上的衣服,啃書,啃門板,蝗蟲入境,嗬嗬,那可就完了。”</p>


    徐秀皺眉頭道:“到了那個時候,什麽都晚了。”</p>


    “如果是在邊省,不,如果不是在東南,這時候朝廷早就會放糧了,哪會拖這麽久?”</p>


    徐秀也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無外乎自國初以來東南就不怎麽遭皇帝的待見,一直是重稅的區域,明初是因為元朝厚待江南,然後又是支持陳友諒,鬧的老朱心裏不爽的很,各種土豪劣紳殺了許多,更是加以重稅。</p>


    東南地方就會去懷念元朝,這也是自然。到了明成祖朱棣,又是遷都,又是造海船,江南地區又攤上了重稅,一直是不早待見的群體。</p>


    眼下這種情況,也隻能說是高層的慣性思維了。</p>


    徐秀表情都做不出來,甩甩袖子道:“又不是沒有糧食。”</p>


    張璁也唏噓道:“理是這個理,可誰也不敢擅作決斷,如今的官場可不太妙。”</p>


    聽他這麽說,徐秀也不去迴答了,劉瑾做事愈發囂張,似乎誰都不怕,的確是非常不好的環境,內閣又又那麽多聽起號令的閣臣,他的座師楊廷和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圖謀將來。</p>


    迴了縣衙,徐秀還沒坐上一會兒,梁行進來道:“如大人所料,很多良田都流入了這幾家的名下。”</p>


    看著這幾個名字,徐秀什麽表情也沒有,他很想生氣,可生氣又能有什麽用處?</p>


    就算他下令暫停一切農田交易,可是當上千民農民哭著喊著要青天大老爺放開交易,讓他們活下去的時候,徐秀真的沒了底氣所在,他目前的所有,都是民心能用下做到的,一旦民心不能用了,他也就沒了手段。</p>


    被迫放開交易,但他也不是蠢人,一時的妥協,不代表就可以讓你們肆無忌憚,強令每天最多進行一百畝地的交易,才使得他緩解了壓力。</p>


    老秀才食不滋味,看上去老了許多,他同徐秀道:“現在隻能想盡辦法,讓這些流民有事情幹,不然整日閑散在城外,必然造成□□煩。”</p>


    “先生有何教我?”</p>


    老秀才道:“走馬村附近。”</p>


    說完,老秀才迴了內衙,徐秀看著他微微有些彎曲的後背有些感慨,老先生已經到了耳順之年,近日來也陪同著馬不停歇,需要好好休息了。</p>


    徐秀起身道:“多謝先生,您請好好休息。”</p>


    這話提醒了他,大明朝不是沒有土地,反而還有絕大多數沒有開墾的荒地,雖然眼下什麽東西都種不了,但一切的先決條件,都可以先建立起來,而招流民開荒,也是一項既定國策,如此,由不得南京不給糧食。</p>


    到時候參奏一本,他們也吃不了好。</p>


    徐秀連忙修書信一封,他要寫給他的座師,楊廷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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