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緊皺著眉頭,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成。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隱藏著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水推輪動,那麽水從哪裏來?他眼神一亮,撲通一下跳進水渠,逆著水勢走到牆壁旁邊,果然發現一個渠洞。


    這渠洞邊緣很新,還細致地包了一圈磚,尺寸有一人大小,裏麵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李泌相信,沿著這條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會遊泳,但他測量了一下,隻要把鼻子挺出水麵,勉強還有一絲空間可以唿吸。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隻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鑽進去,忽然聽到一陣響動。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裏,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動作,就這麽泡在水裏。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後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後,把火炬圍成一圈,分散在各處,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這些人略掃一眼,並未發現什麽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隻留半個腦袋在水麵。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裏避開爆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隻是躲避爆炸那麽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裏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開箱子,拿出一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一個人。這個舉動,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一點,朝著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著。


    李泌小心地移動著身體,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布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驚駭迴望,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麽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隻有一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著旅賁軍士兵一路朝著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眾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叫著“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一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一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到底去哪裏,去做什麽。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於含糊的命令有著天然的抵觸。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簷垂掛的鎏金鑾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鬥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裏舉辦的酒席不勝向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隻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裏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陣,拚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裏。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裏。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裏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元載身後是一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麽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都會被視為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裏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隻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借著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隻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裏,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一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這裏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麵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元載研究了一番,認定這裏一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一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隻隔了五十餘步。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一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牆,戒備森嚴。旅賁軍走到拐角處,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於刺激禁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元載迴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頭,注視著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如果大燈樓什麽都沒發生,那麽最多也隻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麽變化,這裏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隻是一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一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一個計劃;二是那一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裏。如果他動手幹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於自己也將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一起走。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製造一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你傻呆呆的想什麽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麽,沒什麽……”


    “我知道你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厘清怎麽迴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麽?”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那你隻能等我從死人嘴裏摳了。”張小敬迴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隻屬於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後,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你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這次也不會。你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隻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所以我希望你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你為難,很過癮,保證對你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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