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毛順警惕地反問,始終不敢完全放心。


    “怎樣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燈樓運轉?要最快的方式。”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隻要太上玄元燈樓不運轉,蚍蜉的陰謀也就無法實現了。張小敬強調最快的方式,因為距離發動的時辰迫在眉睫,而他隻有一個人。


    毛順猶豫了片刻,這等於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張小敬冷冷道:“時辰已經不多,你不想用自己的東西把整個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順打了個寒戰,這絕對是噩夢。他終於開口道:“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皆來自地宮水輪。到了醜初三刻,會有人把水輪與轉機相連,帶動總樞。若是轉機出了問題,燈樓便如無源之水,再不能動彈半分。”


    “轉機在哪裏?怎麽搗毀?”張小敬隻關心這個。


    “轉機在玄觀天頂,因為要承接轉力之用,是用精鋼鍛成。急切之間,可沒法毀掉。”毛順扭頭看了張小敬一眼,“但我得說,這隻能讓燈樓停轉,卻不能阻止天樞內的猛火雷爆裂。”


    張小敬有些煩躁,這些匠人說話永遠不直奔主題,要前因後果囉唆半天。他的語氣變得粗暴起來:“那你說怎麽辦?”


    “隻有一個辦法。”毛順深吸一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轉機與上下機關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計算過的。如果能讓轉機傾斜一定角度,傳力就會扭曲,時間一長便可把天樞絞斷。裏麵的石脂泄出來,最多也隻能造成燃燒,自無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具,榫卯位置一偏,結構不僅吃不住勁,反而會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讓它傾斜?”


    毛順道:“我在設計燈樓時,最怕的就是傳力不勻,絞碎天樞。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我讓轉機本身與整個玄觀頂簷固定在一起,整個天頂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頂不動,轉機就不動。唉,這個很難,很難……”他聲音低下去,陷入沉思。


    張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頂一並毀掉便是。”毛順一噎,他的思路一直放在轉機本身,可沒想到這粗豪漢子提出這麽一個蠻橫的法子。


    “天頂是磚石結構,怎麽毀?”


    張小敬沉默了一下,把視線投向燈屋上方。那裏有一節節的傳力杆,從燈樓連到屋內,其中造型最醒目的一節,正是剛剛裝好的麒麟臂。


    毛順先是一怔,覺得這太荒唐。可仔細一想,這還真是個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裏裝的也是加熱過的密封石脂,一旦引爆,不一定能毀掉天頂,但足夠讓轉機發生傾斜。他腦子內快速計算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可行。


    “很好。”張小敬把毛順從外頭拉迴來,“那我再問一個問題。真的沒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裝方式嗎?我得問出點什麽,好去取得他們的信任。”


    毛順沉默半晌,歎了一口氣:“有……可如果他們按時裝上,闕勒霍多就會成真,萬劫不複啊。”


    “如果我失敗了,那才是萬劫不複。”


    蕭規看到張小敬拎著毛順從“武威”燈屋裏出來,後者瑟瑟發抖,一臉死灰。


    “問得了,這家夥果然藏私。”張小敬道,然後把毛順往前一推。毛順趴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把安裝方式說出來。旁邊有懂行的蚍蜉,對蕭規嘀咕了幾句,確認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這訣竅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省略了幾個步驟而已。可若非毛順這種資深大匠,誰敢擅自修改規程!


    “大頭,原來人說你是張閻王,我還不信呢。”蕭規蹺起大拇指,然後恨恨地踢了毛順一腳,“這個老東西,若早說出來,何至於讓我們如此倉促!”


    毛順趴在地上,一直在抖,全無一個大師的尊嚴。


    “既然我們都知道了,你也沒什麽用了。”蕭規的殺氣又冒了出來。張小敬連忙攔住他:“我答應饒他一命。”蕭規看著張小敬:“大頭,你這會兒怎麽又心軟了?這樣可不成。”


    “別讓我違背承諾。”


    蕭規看了張小敬一眼,見他臉色很認真,隻好悻悻把腳挪開:“先做事,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他看看時辰,吩咐把新的安裝方法傳給各處燈屋的蚍蜉,盡快去辦。


    燈樓裏立刻又是一陣忙亂。張小敬環顧四周,心裏盤算著。麒麟臂那麽多,蚍蜉們肯定存有餘量,應該就放在玄觀的小鼎裏吧?他應該盡快找一個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並安裝好。


    隻要拿到麒麟臂,把轉機一炸,最大的危機就算解除。至於燈樓能不能保全,天子會不會丟麵子,這就不是張小敬關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沉思,蕭規又走過來:“大頭,等會兒會有一個驚喜給你。”


    “嗯?”


    “燈樓裏的麒麟臂安裝完以後,你跟我撤出燈樓,下到水力宮。現在那兒有三十個精銳老兵等著,正準備做件大事,你我帶隊,做件痛快事。”


    “三十個精銳老兵?在水力宮?”張小敬嚇了一跳。


    “當然,今晚的驚喜,又豈止是太上玄元燈樓呢。”蕭規笑道,沒注意張小敬的眉毛跳動了一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宮裏,有些茫然。


    雖然他順利地幹掉了守衛,可是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這裏看起來四麵都是封閉的土壁,頂上有縱橫的十字形撐柱,就像是礦坑裏用的那種。整個空間裏,隻有一處台階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麵都是敵人,是絕對不能去的。


    張小敬或許有一個絕妙的主意,可他們兩個卻一直沒有單獨接觸的機會。能傳送那兩個字過來,已經是不引起別人懷疑的極限。


    李泌身邊沒有蠟燭,他隻能輕手輕腳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轉了兩圈之後,李泌終於確認,這裏既沒有敵人,也沒有別的出口。李泌感覺自己身陷一個謎題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尋不到。他估算了一下,現在是醜初,距離拔燈隻剩半個時辰了。


    一個疲憊的念頭襲上心頭。


    “要不,幹脆就躲在這裏,等到事情結束?”


    這個想法似乎合情合理。現在的自己,並沒什麽能做的事,隻要盡量保全性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夠了。這個水力宮造得很牢固,就算上頭炸翻天,也不會波及這裏。


    可李泌隻遲疑了一個彈指,便用一聲冷哼把這個心魔驅散。


    堂堂靖安司丞,豈能像走犬一樣隻求苟活?被人綁架已是奇恥大辱,若再灰心喪氣等別人來救,那我李泌李長源還有何顏麵去見太子?再者說,張小敬還在上頭拚命,難道他還不如一個死囚犯來得可靠?


    一想到這個人,極複雜的情緒便湧上李泌心頭。在靈官閣裏,張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話,似乎並非完全作偽。李泌能分辨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驚。


    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每一個身份都是真的,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看透張小敬這個人,沒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複雜,而是太單純。在那張狠戾的麵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樣一顆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適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是真的起了殺心。隻有如此,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李泌也是。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並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一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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