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房子,外麵是荊條和石塊混在一起的院牆,牆角幾株果樹。一時之間,也認不清楚。裏麵三間草房。一間已經半塌,兩間倒還完好,隻是看起來極其沉舊。


    院子裏,坐著一個漢子。缺了一隻手一隻腳,樣子卻怡然自得。


    一個公人上前打門。


    那漢子揚起脖子,高聲道:“門沒有鎖,你們進來就是了。”


    周納帶著公人進了院子,看著眼前的宋二哥。看他身架原來應該極高大,隻是缺手缺腳,現在有些佝僂。眉眼之間,倒沒有想象中的消沉之氣,顯得很精神。


    周納上前,道:“你就是這裏的宋二哥了。”


    宋二哥抬頭看一眼,見許多人。中間說話的這個,應該有些身份。站起身來道:“不錯。我四肢不全,無法行禮,客人不要見怪。”


    周納點頭:“不必多禮。去年金軍來的時候,你們二十多人守渡口,讓百姓有時間逃到山裏。其他人都死了,隻剩你一個,不知是也不是?”


    宋二哥道:“不錯。此事附近人人皆知,不是什麽隱秘事。”


    周納聽了點頭:“前幾日,知州迴鄉裏集市上,聽人說起了你。念你們出力抗金,保護百姓,著實不易。似你現在四肢不全,生活必然不方便,便與你們差事做。”


    宋二哥聽了,一時摸不清頭腦。愣了一會,才道:“不知官人是什麽人?給我什麽差事?”


    周納道:“我在州裏做押司,管著一些雜事。此次來,是奉知州鈞旨,與你一個吃飯的差事。趙洛鎮新起了一個集市,每隔五天就有許多商家在那裏賣東西。這種地方,魚龍混雜,必然是極亂的。你便做個巡檢,帶著幾個弓手,彈壓地方。”


    宋二哥看了看自己缺了的一隻手一隻腳,疑惑道:“官人,你看我這樣子,如何做得了?”


    周納道:“知州說了,你是上陣殺過敵的,身上有殺氣!這殺氣在,縱然坐著不動,哪個敢來撩撥你!日常的雜事,配上幾個助手就好了。”


    看著周納,宋二哥一時間鬧不清楚怎麽迴事。金兵走了之後,鄉民確實敬重自己。不隻是買東西經常不收自己的錢,日常有什麽糾紛,也多會賣自己的麵子。可敬重是一迴事,說自己有殺氣,能夠壓住別人是什麽鬼?這世界上,哪有這種東西?


    殺氣當然是沒有。王宵獵這麽說,僅是指這些起來反抗金人的百姓,有一種骨氣,能夠鎮懾鄉間的流氓混混。便如宋二哥,周圍幾十裏哪個敢跟他放對?


    周納是吏人。不隻是周納,現在汝州的政事大多都是吏人在操辦。除了些知縣都監之類官職,名義是由將領兼任,大部分職位就直接由吏在辦了。


    有官的時候,具體做事的也是吏人。不過,那不表示官員沒有用,而是很有用。沒有官員,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就無從談起,吏人對百姓的漁獵也無從約束。


    五代時期,是武人掌權。地方官府裏,掌權辦理具體事務的多是吏人。從好的方麵說,吏人對於上級的命令執行堅決,不考慮後果。也不必考慮政治理想,成文法律,一切以上級為尊。那樣的社會,可說不上好。除了武將對地方的絕對控製,百姓的日子可過得慘。


    現在非常時期,朝廷的官員實際派不過來,某種程度上恢複了五代的樣子。汝州上下,真正的朝廷官員實際上隻有王宵獵一人。王宵獵自己,也是帶兵占據州郡,朝廷如此任命罷了。


    吏人治政,最重要的是命令要清楚明白,越詳細越好。不要留空白讓吏人自己發揮,他們自己發揮的地方,會造成很大的亂子。無他,吏人做決定的地方,大多是為自己的利益服務的。官員治政,命令則不能過於詳細,要讓官員有發揮的餘地。


    官吏有沒有區別?官吏當然是有區別的,區別很大。官是遊官,吏是本地,可不是因為無法做到官吏全用外地人,而是因為官吏有別。


    便如周納,接到王宵獵命令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宋二哥。這是知州見過的人,正是因為他,知州才決定把曾經跟金人做戰的都養起來。至於統計人數,統一妥善安排,反而要放到後麵。


    見宋二哥不爽利的樣子,周納心中不耐。道:“你有一個吃飽穿暖的差事,難道心中不願?”


    宋二哥忙道:“官人誤會,小的怎麽會不願?隻是事情突然,一時之間想不明白。”


    “不必想明白!你隻要知道,能讓趙洛鎮集市安然,沒有亂子,你每月便就有俸祿就是了。”


    周納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身後,頗有些不耐煩。


    宋二哥道:“可每日裏要做什麽事情?一個月俸祿有多少?”


    周納道:“知州決定了,你們這些巡檢,一個月有五貫足錢,半石米。這錢不少了,似這樣隻有一個人的,每月還能攢下許多。”


    宋二哥道:“官人,小的家中可不是一個人。也有妻子兒女。隻是去年金人來,一時之間沒有走脫掉,被金人擄了北去。過上幾年,說不定就能迴來了呢。”


    周納道:“去年被金兵擄走多少人?可曾見迴來一個?不要想那些了,你好好做事就是。”


    見周納不耐煩,宋二哥稱是,不敢再多說話。


    周納道:“趙洛鎮集市,除了你是巡檢,再找五個人來,為你手下。這些人,一個月三貫錢,其餘就沒有了。集市五日一開,他們不必日日做事,這錢足夠養家糊口了。”


    宋二哥稱是。一個月三貫錢,大致相當於一日一百文,確實可以養家糊口了。不過,他們除了集市的日子外,能不能閑著,再去幹活掙錢,就看巡檢了。自己會照顧手下,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吩咐了事情,周納不願多待。告別宋二哥,帶著手下去了。


    看著周納等人離去的背影,宋二哥忍不住搖了搖頭。知州是個多麽好的人,這些手下卻不靠譜。不知道為什麽,知州怎麽不找些合用的人?


    自己這些人,若按以前,朝廷最多會褒獎一番。就此安排職位養起來,那是不可能的。縱然有一兩個人有這機會,全州的人數可不少,怎麽可能?


    輕輕歎了口氣,宋二哥重新坐下,看著門外漸起的秋風。


    王宵獵當然也希望有足夠人手。什麽事情,自己吩咐一聲,自然有人做好,不必多操心。可他起家隻是一個義軍小首領,哪裏來的那麽多人才?方向定了,路線定了,最重要的就是幹部。可幹部的培養何其難也!特別是初起的時候,那是分外的艱難。


    往往是這樣。最開始的時候,見到個識文斷字、能寫會算、做事麻利的人,就認為這是了不得的人才。身邊有幾個,就覺得可以橫掃天下,所向無敵。而到了幹部培養成熟,身邊處處是這樣的人。又覺得缺哪個人都無所謂,哪個人都不那麽重要。


    實際上,世上的人才就那麽多。初期缺的,後期多的,都不是這種人才。大規模培養幹部,當然裏麵有一部分的人,本是人才。隻是沒有機會,他們也表現不出來。但大部分,隻是普通人。隻要經過了訓練,能做大部分工作。所需要的,實際上也是這種人。


    很多人分不清楚。不清楚官吏的差別,認為吏人是最好的官員,官員就該由吏人升上去。也分不清楚,真正的人才和普通辦事人員的差別。認為能辦事的人,必然就是人才。或者說,真正的人才又有什麽用處?他們能做的事情,一般的人就能辦到。


    王宵獵分得清。所以現在汝州,實際上就是沒有官員,官府做事的就隻是吏人。吏人當然也可以有官員,人才從來不問出身。但能做事的吏人,卻未必就能做官員。以吏為官,會讓政治混亂。


    而真正的人才,是不容易遇到的。現在的手下,王宵獵能確認的,牛皋是人才。因為他是經過曆史證明的。人會一時看走眼,曆史卻不看走眼。其他人就說不清了。


    有什麽辦法?實際沒有辦法。盡量開學校,大量培訓,解決的也隻是辦事人員。真正能幫自己,可以處理各種棘手問題的人才,王宵獵實在缺。


    這是小勢力的難處。不經過長時間,沒有聲名鵲起引人投奔,沒有一斷時間沉澱,無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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