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鄉民的話,王宵獵轉頭看那邊的宋二哥,突然間就覺得高大了不少。


    是啊,金兵來襲,既有向城池射一兩箭城池就開了的地方,也有這樣不屈的百姓。正是他們的浴血奮戰,讓侵略者明白,這裏有不屈的人們,這裏是讓人敬重的土地。


    迴到自己位子上坐下,王宵獵若有所思。去年金兵南來,不知有多少宋二哥這樣的人。麵對侵略者他們登高一唿,麵對敵人的屠刀獻上自己的一腔熱血。敵人退去,他們或傷或病,默默無聞終老田園。


    宋二哥吃完了餛飩,坐在位子上歇息。周邊的幾個食客道:“二哥,那一日到底怎麽樣的?你們二三十人守住渡口,鄉親們才逃到山裏去。幾十個人,隻剩下你一個了。”


    宋二哥捏起拳頭,高聲道:“直娘賊,說起來是慘!我們二三十個人,隨著譚大哥,死死守住了汝河渡口,不讓金兵過來。唉,我們本來是百姓,手中隻有幾把樸刀,還有幾張獵弓,戰場上自然吃虧。那些金人真不怕死!他們渡船過來,我們拚著命上去鑿沉。沒多久,他們就又來了。你們不知道,金兵都是北方人,不會水。渡船一沉,就在水裏撲騰,不知淹死了多少!可他們人多,就又來了啊!”


    旁邊的一個人道:“我們漢人不是更多!”


    宋二哥愣了一下,道:“說起來漢人自然更多,可戰場上卻是人少。”


    就有人罵。金兵一來,官員先跑,軍隊接著就散,戰場上阻擋金人的隻有百姓。百姓怎麽能跟正規軍作戰?自然隻能用命。多少人就這麽死了。


    宋二哥歎了口氣:“你們不知道,當時渡口箭矢如蝗,撲天蓋地!我們又沒有甲,沒有盔,中一箭就難活,怎麽能夠堅持下去呢?可憐譚大哥,身上被射得跟刺蝟一樣!”


    “譚大哥好漢子!”周邊的百姓一起誇讚。


    宋二哥坐在那裏,眼睛看著天,一時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臉色變得潮紅,有些激動起來。


    “唉,我們若是有盔甲,有弓弩,說不定就擋住金兵了!可城中巡檢,帶著兵把城中搶劫一番,逃到南邊山裏,沒幾天就全部潰散了!他們幾百人,若是跟我們一樣去打,金軍哪有那麽容易!”


    眾人又一起罵。這些城中禁軍、巡檢,平時欺壓百姓,臨戰卻一跑了之。他們但凡有三分血性,也不至於如此。他們不但跑了,還把武器都帶走,讓百姓赤手空拳上戰場。


    宋二哥捏著拳頭,敲著桌子:“我們二十八個人,在渡口守了一個半時辰。太陽眼看就要落山,我們就守住了!可沒有人了啊!最後,隻剩下我們六個人站著。金兵渡船一來,我們全部上去,人少了也鑿不沉船!有什麽辦法?六個人,一個一個被金人刺倒。我對麵的金兵拿刀,砍了我一隻手,一隻腳,隻當我是死了。卻不想,最後又活了過來!”


    說到這裏,宋二哥歎一口氣。看著遠方,好似看見當時的戰事。


    秋天的涼風起來,卷著地上的落葉,在地上翻滾。集市的人們熙熙攘攘,吵鬧不休。天上一個太陽被雲遮住,變得慘白。


    王宵獵輕輕歎了一口氣。想起自己與金軍的幾場戰事,如同做夢一般。現在想起來,就隻記得自己熱血上湧,提著槍就衝上去,身後的兄弟跟著殺上來。其他的事情,倒是不大記得了。


    自己勝了,記得的隻是勇猛,有些莽撞。宋二哥敗了,記得的,就隻有那淋漓的鮮血。


    其實何止一個宋二哥。大部分抗金的人,都已經在戰場上死去。隨著他們戰死,曾經的田園變得荒蕪,苟活下來的鄉親遠走他鄉。他們的屍骨化作了泥土,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這才是戰爭。不隻是英雄們縱橫沙場,不隻是漢奸為虎作倀,不隻是百姓們艱難求生,還有這些在反抗中默默死去的人們。


    如果就此失敗,讓侵略者占據了這片土地,這些人的曆史將被永遠的抹去。他們所保護的人們,這些人的子孫後代,將永遠地抬不起頭來。便如蒙古滅南宋,江南的百姓被專門稱為南人,處於社會的最底層。人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形成家族不容易,形成民族更難。但家族的破滅,民族的滅亡,其實並沒有那麽難。或者幾十年,甚至幾年,就會完全消失。


    一個民族消失,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可實際上,真地沒有那麽難。中國人一代一代延續下來,僅僅隻是因為人口多?人口多就死不光了?更重要的,是有這些不屈的人們。他們不怕死,才能保護人們生活下來。哪怕是上層怕了,哪怕是沒有組織,他們依然堅強。


    吃完餛飩,王宵獵輕輕歎了口氣。拿起刀來反抗,其實不隻是不屈,不隻是報仇,也是為了英雄們的血不能白流。隻有追隨他們的腳步,不怕犧牲,不怕流血,才能迎來美好的明天。


    自己組織軍隊,堅定抗金,為的是保家衛國。看看這些人們,就知道為什麽這麽做。


    陪著王青秀在集市上轉了一圈,迴到家裏,王宵獵無心再住下去。帶著自己屬下,迴到汝州。


    到了州衙,處理些文書,王宵獵把負責雜事的周納叫來。


    行了禮。王宵獵道:“昨日迴鄉,在集市上見到了一個鄉民。去年金軍南來的時候,他們二三十人守住渡口,讓鄉親們逃到了山裏。二三十人,隻活他一個,還沒了一手一腳。去年金兵攻汝州,官員將領聞風而逃,金軍幾乎兵不血刃占領州城。可在鄉下,除了官兵,許多百姓與金軍搏命,著實讓人歎息。”


    周納道:“金兵來了燒殺擄掠,百姓豈能束手就擒。”


    王宵獵點了點頭:“是啊,哪個甘心?如果不起來反抗,被金人殺了,他們還會拿刀指著這些屍骨說,看,這就是奴隸。沒有死的人,被金兵押了北去,還不是與人為奴?現在我們兵駐汝州,金軍再來就是我們作戰,不能讓百姓赴死。不過,這些曾經與金軍作戰的人,也不能置之不問。你派人清點一下,本州一共有多少這樣的人,現在生活如何。州裏拿出一些錢來,讓他們吃飽穿暖。還有,不管是鄉下還是城裏,都有許多職位。左右是招人,合適的便讓他們做。”


    周納想了想道:“知州,為官府做事,要有許多要求。如要識字算數,知曉吏事,諸般種種。”


    王宵獵道:“哪裏要所有職位都如此!便如宋二哥,趙洛鎮的集市要有人管,便就可以委托他帶些人看著。無非是處置糾紛,收繳稅賦。他上陣殺過敵,自有殺氣,看看哪個敢不服他的管!”


    周納忙拱手稱是。


    王宵獵道:“州縣許多地方都要人。跟以前不同,我們現在都是發錢,可以養人的。”


    以前州縣的公吏,發俸祿的很少,大多都是沒有錢拿的。不發錢怎麽辦?按照官方的說法,這是一種差役,要求州縣的中上等戶投充。其中最重的裏正衙前,因為很可能會虧得傾家蕩產,更是在上等戶中輪充,百姓苦不堪言。


    王安石變法,其中一條是募役法。即收百姓的募役錢,州縣一部分公吏職位改為雇傭。但大部分的公吏,依然是沒有錢拿的。


    不發錢怎麽辦?真就是家裏出錢,為官府義務勞動?當然不會。州縣公吏貪瀆習以為常,從官府到百姓都見怪不怪。入他們手的錢,比官府發俸祿的錢可是多得多了。


    王宵獵的辦法,是增加官府收入。從官員到公吏,全部由官方發俸祿。俸祿發得夠,理論上才能杜絕貪汙。後世有個說法是高薪養廉。高薪不一定養廉。誰說拿了高薪就要奉公守法了?官員廉潔,靠的是官府管得嚴,監察到位。不過官員俸祿太少,連家都養不起,怎麽去管?


    明清時期,特別是明朝,官員的俸祿很低,州縣官員責任卻大。要讓他們清廉如水,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哪怕官府管得再嚴,也要睜一眼閉一眼。宋朝不同,官員俸祿本來就高,不閉開額外收入的口子。


    有句話,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錢。當然有人解釋這句話,必提一句這話宋朝就有。從哪裏得出這個結論,那就不說了。王宵獵所見,這話跟宋朝無關,主要說的是清朝。因為在清朝,州縣地方的財政亂成一團糟。隻要有心,州縣官員上下其手的地方實在太多。但在宋朝,州縣的官員權力沒那麽大。


    能不能賺出那麽多錢來,要看王宵獵的努力。但他希望,用官方的力量,把這些漏洞補起來。朝廷的收入高了不是壞事,單看這錢花在哪裏。什麽藏富於民?朝廷沒有錢怎麽藏富於民?


    像宋二哥這樣為國作戰的人,盡量用官府的錢養起來。作為官府,這是應該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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