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銅盆打翻在地,在石板上晃了兩晃才停穩,聲響中,那一聲輕呀幾不可聞,水花四濺,衣擺下角濕了一片,黎戍怔怔地看著,看著那個冷麵的小將軍臉上帶著少有的溫柔神情,看著他扶著那少年下馬,看著他對著少年笑,看著那兩人相攜而入,從頭到尾,都沒有分半分心神看自己一眼。


    “黎戍,你怎麽了?”一個親兵第一眼看到癡癡傻傻站著的黎戍,再看看地上覆水,突然有了些明了,“那少年叫做子瑜,是小將軍最好的朋友。”將“最好的朋友”這幾字咬得很重,在軍中的人輕易就能夠理解其中含義不同。


    “我知道,我沒事,就是想著將軍迴來必要梳洗一下的,這才弄水來,沒想到我笨手笨腳地打翻了,我再去弄,很快就好,很快!”黎戍低著頭,蹲下身,是要撿起銅盆,卻無意識地緊抓著盆沿兒,半天起不來身。


    他以為自己是不同的,至少小將軍待自己很好,雖然小將軍冷麵不笑,卻極力維護他。他還記得剛來時候的種種,若不是小將軍相助,他不過一個奴隸,一個男寵,怎麽也逃不了被人欺壓的命運,偏偏,他幫了他,讓他以為看到了光明。


    洗衣,疊被,梳洗,他都盡量地一手包辦,沒有發現小將軍有討厭的意思啊,他應該是喜歡的吧,畢竟他沒有拒絕,可是,等到了剛才,看到他對那少年笑的時候,黎戍才猛然發現,自己所做的那些不過是隨便一個仆從都能夠做的,卑微到微不足道。


    便是沒有自己來做,小將軍.自己也能夠做,甚至軍中還有很多人都能夠做,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他卻不同,他對自己來說,卻是不同的。


    “別忙那些了,小將軍說了,不讓人.去打擾,他們很久沒見了,想必有很多話要說,你也知道的,小別勝新婚嘛!”繼續揭lou著事實,不給黎戍逃避的機會,“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小將軍也明確說了對你沒有意思,你能不能看一下我?我也會給你保護的。”


    弱勢的一方出賣身體獲得保.護,這是軍中的通例,尤其是那些依附著軍士生活的人更加如此,黎戍便屬於依附著強勢生存的。


    默默地撿起銅盆起身離開,黎戍好像沒有聽到那.些話一樣,不理會身後人的喊叫,匆匆跑迴了屬於自己的房間,幹巴巴地坐著,什麽也不做。


    想要什麽,要自己去取,去奪,去爭,自怨自艾是不會.有人主動憐惜。天性就沒有軟弱的可能,黎戍的失神不過是一會兒,眼神重新明亮起來,若沒有子瑜,那麽,便隻有我,隻有我能夠陪著他。


    屋外陽光明媚,秋日的風吹不過高牆,院子裏的.花團依舊錦簇,原本城主府就是集合了城主全部精力建造的,裏麵的一草一木都是窮盡奢華之能事,便是天冷下來,依舊有地龍供暖,讓四季草木欣欣向榮,一派春意。


    行為受到限製.的城主就如同守財奴一樣積攢著自己的錢財,然而除了修繕城牆,改善城中生活之外,他們的錢財沒有旁的用處,甚至自身也不能夠遠遊,隻能夠被禁錮在城中固守,城破則殉死,城存則守城,做的不好有人罰,做得好了無人賞,想要反叛也成了自然之事。


    太康律法森嚴,動輒得咎便是殺頭滅族之禍,無可幸免,有的時候為了防止一城之主積威日久,還會采取殺一儆百的措施來消除隱患,百年間,從無一城主可以安然度過,少說也換過兩迴人。


    而以本朝最亂,煬帝上位之時,為了獲得眾將效忠,奪城當下便分封城主之位,一時間,魚龍混雜,攝於煬帝積威不敢擅動的忠心城主到了太平帝便難免有些不服管教,一來欺皇帝年少,二來自覺功大,不甘心終生禁錮於一城之中,貪心一起,難免便有了亂城投敵之事。


    衛城的城主府自從奪下來之後就成了軍中大帳,將士也隨之駐紮在此,雖是守衛城池之功,卻難免有些暴殄天物,把珍惜的錦鯉當做普通魚類吃掉,把千金的花草當做雜草鏟除,更有把奇珍怪石當做普通玩意兒試煉刀劍的,城主府內一派雜亂,不複當初風采。


    這些,子瑜都看不到,倒是莫語,一一講述起來,明明知道有些東西如何昂貴,卻依舊看著無知兵士隨意糟踐,他的心中竟有一種莫名的快意,說起來,也能夠談笑風生。


    不同於一般的孤兒,莫語畢竟被當做皇帝一樣訓練了一年,雖然當時年齡小,眼力卻是有的,哪裏能夠跟那些村中征召來的軍士一樣錯把珍珠當魚目。


    “莫語,你可學壞了,明明知道還不阻止他們,是不是看到玉碎很有意思啊?”好似打破茶盞聽聲響,撕碎扇子作嬌嗔,世上總是有些人喜歡把美好的東西打破,如同喜愛悲劇一樣喜愛破壞的過程。


    子瑜雖然沒有這樣的愛好,卻一點兒也不討厭旁人愛好如此,更何況,這些東西也不是他的,他也帶不走,如何怎樣都隨它去好了,化為塵埃未必不是一種歸途,故意做出憐香惜玉的樣子來又能夠保住多少,世間奇珍瑰寶無數,多了,也不過是殺身的禍胚,難道還要留個子孫萬代,流芳千古不成?


    “怎麽,子瑜心疼了?”莫語調笑著,拉住了子瑜的手,領著他向後堂走去,“我專門挑了一些好的給你留著,你看看,可是喜歡?”說得高興,卻忘記了子瑜眼睛已盲,更沒有注意門檻,子瑜腳下一絆,他雖扶住了,卻還是眼有歉意。


    子瑜渾然不在意地笑笑,道:“怎麽不走了,難道是怕我把你的小金庫搬空了不成?”


    “怕什麽,你要什麽,盡管拿去,隻怕你拿得不夠多!”莫語展顏一笑,也不做出什麽怨憐神色,索性抱了子瑜,輕身而往,直接走入了後堂內庫。


    說是內庫也的確是內庫了,原來應該是書房的地方被堆滿了一個個紅木箱子,連落腳的地方都少了,隨意打開一個箱子,滿目的琳琅寶光,奪目逼人。


    “這都是他們搬來的,我也不曾細細清點過。”攻入衛城之後,先搜檢的就是城主府,翻出了不少好東西。


    小將軍不動,底下的人也不敢妄動,即便是莫語隻意思意思收了少許,堆起來也有十個箱子那麽多,其他人的則是人人有份兒,也都富得流油了。


    衛城這個城主也是個運氣不好的,八王亂政的時候他站穩了立場沒有惹了禍端,偏偏此時出事,積攢了一輩子的財富加上前幾任城主的錢財便這樣為他人做了嫁衣,恐怕死也不會瞑目。


    “這個給你,我一看到這玉就想給你,你帶上絕對好看,這是紫玉,據說有養神的功效。”莫語從珠寶中取出一個小檀木盒子,這被格外收藏的東西他一見就覺得不凡,特意挑了出來,就想著要送給子瑜,本以為他見了一定會喜歡,誰想到,他竟然是看不見了。


    “紫玉啊?我聽說紫玉很少哪,一定很珍貴!”子瑜摩挲著手中的紫玉,鵝卵石大小,水滴形狀,是深紫還是淺紫呢?想象著,卻沒有問,暗自體會著莫語的這份心意。


    這世上玉雖多,卻多是白玉,肉白,月白,奶白,… …各種白色不一而足,唯一少的便是有顏色的玉,血玉也有,但凡紅色的玉就被稱為血玉,也是難得的珍寶,卻也沒有一塊兒比得上自己戴的暖玉,無論是色澤還是自帶的溫度,都是時間難見其二的珍品。


    碧玉,紫玉也是同理,物以稀為貴,其昂貴也就可見一斑了,曾經有“紫玉價連城”的典故,說的便是曾有人用紫玉跟皇帝換了五座城池,紫玉之貴,可見一斑。


    莫語嘴角含笑:“不貴,這塊兒沒有多大,應該不值多少錢。”


    再貴的玉又能夠怎樣,那一份情多麽昂貴的玉也無法匹配。手又緊了緊,想要卻不能夠,也唯有用把那一份情寄托於玉上,追隨在他的身邊。


    “嗬嗬,莫語真好!”踮起腳尖,勾著莫語的脖子,遞上香噴噴的一個輕吻,落在臉頰,看不到莫語臉頰上的紅暈迅速蔓延到耳朵,子瑜笑得開心,“莫語的禮物我收下了,明天我會給莫語一個迴禮哦!”


    “… …子瑜要給我什麽?”莫語僵了片刻,隻聽到了子瑜的後半句,摸著子瑜吻過的地方傻乎乎地笑起來,眼睛裏都發出光來了。


    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他好像小時候一樣,上前來親一下,再躲開,故意要看自己變臉的樣子,可惜… …注意到那沒有光彩的雙眸,眼眸黯淡了一下,他再也看不到了,不,一定有辦法能夠治好的,一定可以!


    “等著就知道了,我才不會提前告訴你哪!”子瑜說著,將紫玉妥善地藏在了懷中,挽著莫語的胳膊,“走吧,我都餓壞了,爹爹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先吃飯了,咱們不快些去,就沒的吃了。”


    “好。”眼眸中的深情擋也擋不住,毫無顧忌地看去,拉住了他,慢慢走著,生怕那冒失的人兒又絆倒了自己,也隻有他吧,自己走路也能夠平地跌跟頭的,不夠穩重,卻依舊喜歡,心甘情願地作為他的依k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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