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疑矯健的一躍而下,在尚餘幾寸的石階上輕輕一蹬,長臂撈到少商的手腕順勢帶入懷中,將女孩摟的死緊,絕不鬆手。少商感覺環在自己身軀上的臂膀堅硬如鐵,箍的她骨頭發疼,仿佛被生生嵌進去了般。


    上方的四名侍衛不及驚唿,隻聽哢啦一聲,原本的門口從頂上落下一麵巨大沉重的石門,幹脆利落的將他們隔除在外。地牢內又是一片漆黑,少商覺得自己全身懸空,除了貼著自己的這幅溫暖堅實的男性軀體,再無別的可以依靠了。


    霍不疑之前就看見窟窿下方的石壁上有塊微凸的石頭,於是憑著記憶在落下時伸掌掛住這塊石頭。他身高腿長,立刻感到腳尖似能觸及地麵,眼看窟窿上方又要合起,他隻能放開那塊石頭。腳尖一觸地,他就發覺下麵不是平地,而是極為陡峭的巨大斜坡,兩人收勢不住,隻能順著斜坡滾落下去。


    霍不疑無計可施,盡可能將女孩攏進自己軀體的包圍中,他知道此時最正確的姿勢應是全身蜷曲,用臂膀護住頭顱。但此時他別無所求,隻盼女孩不要傷到便好。


    兩人滾的昏天暗地,頭,肩,背,腿,被堅硬石壁無數次磕撞到,霍不疑忽然察覺女孩從自己懷中伸出手臂,將一張柔軟的東西覆住自己的頭顱。他立刻明白這是今日少商身上的麂絨披肩,豐厚溫暖的絨毛觸及雙頰,他忍不住笑起來。


    斜坡陡峭之極,又長的漫無邊際,周圍沒有半絲亮光,入骨的黑暗讓人仿佛身在地獄,除了彼此胸腔中的跳動什麽都聽不見,但霍不疑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再不用記掛著未報的血海深仇,不用歉疚有滔天覆頂的秘密瞞著心上人,更重要的,他再也不用擔心失去她了。


    不知翻滾了多久,兩人就以這樣古怪的姿勢落到明亮的平地上,巨大的慣性讓兩人又翻滾數圈才穩住身體,停下時霍不疑墊在下麵。


    少商蓬頭散發的從他胸口撐起腦袋,艱難道:“高雍侯霍大人,以後我若再犯蠢,你別顧忌什麽,直接說‘蠢材不許去’就成了,好麽。”


    她的人生不長,但已經曆過賊匪追殺,刺客包圍,宮廷詭計等許多精彩的橋段,但是天地良心,她真沒見識過這等鬼斧神工的機關暗道,她怎麽知道看起來很堅固的地牢石地板會突然沒有了啊!


    霍不疑笑眼閃亮,胸腔的震動傳遞到女孩掌上。他低聲道:“以後,你叫我阿猙吧。”


    雖然不知安危生死,但看著這雙深褐如晶的俊美笑眼,少商什麽都不怕了。她笑的沒心沒肺:“嗯,阿猙不過你怎麽也蠢了,居然跳下來。”


    霍不疑低低笑道:“我們都蠢,不是挺好麽,般配。”他為她做的蠢事多了,以後一件一件說給她聽。


    兩人就這樣纏綿婉致的微笑對視,便是身處陰暗潮濕的地底深處也覺得喜樂滿足,然後一旁響起十分煞風景的咳嗽,兩人隻好轉頭去看。


    ——還能有誰,自然是適才墜落的袁慎與梁邱飛等侍衛。


    侍衛們還好,畢竟是習武之人,護住自己是沒問題的,不過袁慎就慘烈了些,被囚禁的手腳發軟,還墜了條沉重的鐵鏈。滾落下來時東撞西磕,不但摔了一腦門子的血,左臂似乎折了,一名侍衛正給他以布條和刀鞘固定手臂。


    他們比霍程二人提前落地,用火折子點燃火把沒多久,霍程二人就滾下來了,然後摟在一起你儂我儂,還旁若無人的說了兩句情話。袁慎又傷又氣,隻能烈眼睜睜的活活看著。


    梁邱飛與幾名侍衛想看又不大敢看,俱是忸怩尷尬。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沒話找話:“誒,那什麽,袁公子你沒事吧。”霍不疑若無其事的拉少商起身,簡短道:“看來大家都沒事。”


    袁慎捧著摔破的腦門,看著劇痛的胳膊,幾乎要岔氣。


    少商甫站定,發覺自己袖袋中有一團細線,一摸質地便知道這是霍不疑日常纏在袖口的那根怪線。應是適才霍不疑來拉自己時線圈鬆開了,於是筆直的落入自己敞開的袖袋中。


    她本想問這根線究竟是什麽,不過想到此時緊急,便先按下不提了。


    霍不疑緊拉著少商,習慣性的將她護在自己身後,少商皺眉,輕聲道:“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腐臭味,“似乎什麽爛了。”


    霍不疑點點頭,他不但聞到了,還對這種氣味很清楚,但此時不欲嚇到女孩。


    梁邱飛等人手持火把去點燃周圍石壁上的油燈,誰知沒走幾步,又聽見那熟悉的哢啦聲,眾人適才滾落的那個斜坡口落下一塊極其巨大的壘石,瞬時將入口堵上,隔絕了來時路。與此同時,周圍的石壁猶如被火蛇舔舐般,逐一亮起嵌入石壁的油燈。


    眾人看清了周圍情勢,倒抽一口涼氣。適才因為隻點亮一個角落,眾人都以為這隻是個普通石室,誰知燈光亮起後才發覺這裏竟是個寬敞巨大的地下宮殿!


    殿宇呈現長方形結構,麵積有半座長秋宮正殿那麽大,頭頂的穹廬距地麵至少有五六丈,由八根粗大的梁柱支撐。霍不疑環顧這座不大不小的地下殿宇,神情凝重異常,尤其是看見地上散落的零星兵刃和鋪蓋,他似是想到了什麽。


    一名侍衛忽然驚唿一聲:“少主公,你們看那裏!”


    眾人順著他的手臂看去殿宇一側凸出去的角落——死屍,竟是小山般的一堆死屍,適才的腐臭味便是此處傳來的。


    少商覺得自己手腳開始發抖,她一生都沒見過這麽多屍首,皮色灰暗,肢體僵硬,凝固的暗紅色血塊大團大團的到處都是。眾人覺得背心發涼,仿佛真的來到了陰曹地府,隻有霍不疑鎮定如昔,沉聲嗬斥:“怕什麽,死人總比活人好收拾,我們過去看看。”


    梁邱飛挺起胸膛,與另一名侍衛在前開路,少商瑟縮在霍不疑身後,亦步亦趨。眾人來到屍山麵前,看著少說也有一兩百具,少商聞到愈發濃烈的腐臭氣息,幾乎窒息,霍不疑隻好拉她退開些。


    “袁公子,你,你怎麽了”扶著袁慎的那名侍衛忽然驚叫。


    少商沒有暈,袁慎差點暈了,他強撐一口氣,含淚道:“這,這是我家我家的部曲。”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原來袁家人馬都在這裏,難怪外麵找不到。


    袁慎不顧腐臭味,顫抖著撲上去,摸到那熟悉的藍白相間的袁氏侍衛袍服,他落下眼淚:“是我讓他們投降的!我們被誘入那片林子,前後退路都被阻斷了。我想與其讓大家戰死,不如投降保全性命田朔竟然殺降?!田朔,田朔竟將他們都殺了”


    地下陰暗寒冷,這些屍首尚保存著生前的表情,一張張憤怒暴烈的悍烈麵孔,仿佛訴說著被繳械後屠殺的慘狀。


    袁慎看到一張熟悉的亡者麵孔,虯須黑麵,怒目圓睜。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吳師,吳師,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眾位!”


    少商遠遠望見那屍首的麵目,輕道:“這人是袁府的侍衛首領,從小護著袁慎長大的,還教過他弓馬拳腳。”因為袁州牧長年不在兒子身邊,梁夫人這個母親又是有跟沒有一個樣,這名忠誠寬厚的侍衛首領於袁慎而言,幾乎亦師亦父。


    麵對這等人間慘況,一名少年侍衛先是歎氣,然後嘀咕:“阿飛兄長,我們少主公就不會這樣出錯。”投降也看人的好嗎!隨隨便便投降,便如長平之戰遇上白起,章邯大軍落入項羽之手,多少人都坑殺了。


    梁邱飛用力撞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其實袁慎的智略並不比霍不疑遜色,端看他能抽絲剝繭,於毫無跡象之處找到疑點,順著微不可查的破綻找到公孫憲藏十幾年的兒子,就可知他心細如發,足智多謀。


    他與霍不疑的差別不隻是辦事老練與否,更有為人處世的成熟度,這是一種非得跌跌撞撞,在屍山血海裏滾過一圈,才能獲得的痛苦感悟。


    同樣的事換做霍不疑,他絕不會為了區區麵子就瞞著所有親屬與上峰單獨行動,至少梁州牧是必須知會的。


    這一跤,袁慎摔的慘痛無比,讓他從精致溫雅的書香中清醒過來。以後他會知道,身居高位,牽係多少人的安危,指揮稍有差池,就是千萬人死無葬身之地。


    地下宮殿中迴響著袁慎的輕泣,少商看著那死狀恐怖的屍堆,輕輕發顫,霍不疑拉她的手去摸藏在自己腰囊中三枚圓圓的東西,然後輕道:“你放心,有我在,總能護你出去。”


    少商摸出那是什麽東西,大大的眼睛睜的滾圓,心卻定了一半。


    霍不疑拉著少商往空闊處走了幾步,朗聲道:“事已至此,我等都已落入夫人掌中,夫人何不現身一見。”


    “夫人?”少商呆了下,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弄錯了,難道不是堡主李闊在算計我們麽?這人到現在都沒找到呢。”


    霍不疑低頭道:“李闊被我一箭射中要害,撐不了多久。何況此人暴烈粗蠻,現下這等慢條斯理的舉措,不像他的行事做派。你還記得適才我們在李夫人內居所見麽?那些死去的婢女,各個神情愉悅,麵帶笑容——這是壯烈殉死的樣子麽?”


    少商迴憶起來,緩緩道:“你說的對。她們那樣子,像是聚在屋中飲酒玩耍,毫無所知的飲下毒酒——這毒藥應是沒有痛楚的。”


    “還有那李夫人的屍體——床榻上死去的女子並非李夫人,你還記得她的手指麽?”


    少商道:“記得,那雙手柔軟幹淨,白白嫩嫩,毫無勞作痕跡,應該不是婢女假扮的。”


    霍不疑道:“就是太幹淨了才可疑——未必隻有夫人才有那樣一雙手,高門大戶中,夫人的貼身婢女也不會如何操勞。更要緊的是,屋內有一張使用多年的名貴古琴,可那死去女子的手指上,卻沒有半點操琴留下的指繭。”就算撥弦可以佩戴保護手指的玳瑁指套,但按壓琴弦卻最好用自己的指腹。


    若少商是位正兒八經的高門貴女,她應當也能發現那具體女屍手上的異常,可惜少商是半個西貝貨,從沒全麵的接受過貴族淑女教育。聽了霍不疑這番分析,她臉上有些窘。


    石壁後再次響起機關的哢啦聲,眾人對麵的石牆上忽然移開一扇一尺見方的小窗,然後探出一個腦袋——眾人齊齊去看。


    此人麵貌兇悍,一雙亂七八糟的濃眉猶如兩柄鬼頭刀,直直的落至太陽穴,照程少宮的說法,這等麵相屬於命中帶煞,刑克親眷——此人正是大家在城牆上見過的堡主李闊。


    少商戲謔的睇了霍不疑一眼,仿佛在說‘你也有猜錯的時候’。


    霍不疑緊盯窗口,眉頭一皺,仿佛看出了什麽,迅速拉少商後退數步。


    少商不解,再去看李闊,隻見他眼珠凸出,瞳孔凝固空洞,眼白上血絲密布,臉上既無表情,也無情緒,甚至帶著一股奇特的詭異。她剛開口:“李堡主”


    話未說完,這顆頭顱淩空飛了過來!少商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有軀體,也沒有手足,就這麽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最後停下來,露出死不瞑目的可怖麵孔,若非剛才霍不疑拉少商後退幾步,這顆詭異恐怖的腦袋就會落到她腳下。


    少商一股寒氣直冒,霍不疑感到女孩身上傳來的顫抖,慍怒道:“十幾年來在下見過死人無數,夫人這點伎倆能嚇到哪個?!”


    袁慎站在屍堆後麵,憤怒高喊:“有種就出來,鬼鬼祟祟算什麽東西!”


    石壁後傳來一陣女子的斯文笑聲:“隻是個小把戲,諸位莫惱袁公子,多虧了你,不然我還不能一網成擒,不枉我費盡心力從田朔手下保住你的性命。”


    聽見這似曾相識的聲音,少商脫口而出:“王延姬!你是王延姬!”


    一名秀致端莊的華服少婦緩緩出現在小石窗後,容貌淡然清麗,正是六年未見的王延姬,已故樓家二公子樓犇之妻!


    幾名侍衛尚不明白,但霍袁程三人立刻全明白了。袁慎與少商一時呆若木雞,霍不疑飛快的思索逃生之法,然後迴頭向梁邱飛使了個眼色。


    袁慎從屍山後走出來,胸口氣血翻滾:“王延姬!這些,所有一切,你籌劃了多久?”


    王延姬盯著他們三人,冷冷道:“就從亡夫樓子唯自刎那刻起。”在她心中,李闊顯然不算她的丈夫。


    霍不疑肅色道:“樓經夫婦是你殺的?”


    王延姬道:“不錯。那賤人是我派人假扮盜賊截殺的,三刀六個洞,慢慢放血咽氣的。樓經那個偽君子,我買通他身邊服侍之人下的毒——可惜公孫憲怕露馬腳,不肯將他毒死張氏的毒藥借給我,隻好讓樓經死的舒坦些了。”


    少商不敢置信:“為了給樓犇報仇,你不但勾結公孫憲,還是嫁給嫁給李闊!還有樓縭!你怕她認出你,所以才裝的病弱,不肯多現身人前!偶有幾次出門赴宴都讓婢女假扮!”


    “不錯。”王延姬毫不否認。


    少商腦門發脹:“對了,還有駱濟通,難道她也是你殺的?你殺她做什麽,你想殺的是我啊!不對,我殺我做什麽,又不是我害死樓犇的!”


    王延姬雙目赤紅,厲聲道:“你敢說與你毫無相幹?!子唯驚采絕豔,可恨樓經夫婦嫉賢妒能,處處壓製他。他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卻死死咬住,不肯放過他!”


    少商被她怨毒的眼神嚇的後退一步,霍不疑道:“堅持追查樓犇的是我,比對樓犇筆跡的是袁侍中,的確與少商不相幹。”


    少商沒好氣的拍了他一下,霍不疑趁機往側麵踉蹌數步,離開王延姬的視線範圍,然後迅速將腰囊交給剛躲到柱後的梁邱飛——僅僅一瞬,他又站迴到少商身邊。


    少商瞳孔一縮,依舊維持著那副嬌嗔的樣子,其餘侍衛恍若未見,而袁慎忙著氣急敗壞,是真的沒注意到。


    “樓犇栽贓嫁禍,欺君罔上,屠戮銅牛縣令滿門,死有餘辜!”袁慎憤恨道,“你為了這麽一個人倒行逆施,莫非不管你王家滿門的死活了?!”


    王延姬平靜道:“子唯是忠臣良將也好,亂臣賊子也罷,他死後位列仙班也好,下十八層地獄也罷——他都是我最最心愛的人,是我的血肉,我的命。你們害死了他,讓我生不如死。不論你們有多大的權勢,我都要一個個算賬。”


    “你,你!”袁慎氣的唇顫氣結,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與‘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人犯衝!他氣的差點站不住,隻好撐著一旁的宮柱喘氣。


    少商與霍不疑對視一眼,明白此時需要拖延時間。


    霍不疑先問:“李闊也和你一道圖謀不軌?”


    王延姬不屑道:“他隻是個易怒好騙的蠢貨,梁無忌嚴厲執行度田令,讓他老大不高興,我與田朔稍稍攛掇幾句,他就怒不可遏,什麽都肯了。”


    少商提高聲音:“不對,樓犇死於六年前,公孫憲安置兒子卻是十幾年前的事,難道他能未卜先知?”


    王延姬驕傲道:“子唯交遊廣闊,消息四通八達,他早就探知公孫憲偷偷將兒子送至中原,本想留到朝廷征蜀時要挾公孫憲,便可立下大功,誰知哼哼!”


    少商疑惑:“既然樓公子知道朝廷數年後會征蜀,那時再好好立功也一樣啊。”


    “你知道什麽?!”王延姬尖聲道,“子唯心高氣傲,不願給人做馬前卒。他雖預知朝廷數年後必將征蜀,但苦於沒有權勢,無法施展手段才華,這才提前設局,想在朝堂中謀得一席之地!”


    “好好好,你家郎婿天縱英才,滿朝文武都有眼不識金鑲玉行不行。”少商無奈道,“我心中有一疑惑,那公孫憲究竟是如何將兒子弄進田家堡的,請夫人不吝賜教。”


    王延姬冷笑一聲:“這有何難。田家老堡主有個出身卑賤的外室,數年後色衰愛馳,老堡主就不大去見她們母子了。後來那外室之子病故,公孫憲便將自己差不多大的兒子頂替過去。那外室早已失寵,生怕死了兒子自己更沒出路,就答應養育田朔。”


    “起先,公孫憲隻想給兒子找個穩妥的藏身處,不過當八年前陛下平定隴西,公孫憲就知道朝廷一統天下之勢已成,蜀中必不可保,便讓田老堡主的兒子們一個個‘因故身亡’。等老堡主最後一子墜馬而死,就不得不接迴那外室之子了。對,就是田朔。”


    “這田家也太倒黴了!”少商咋舌,“那駱濟通又是怎麽死的?”


    王延姬忽然陰陰一笑:“我知道你們想要拖延時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座地下宮殿是先秦匠人所建,構造精密厚實,每一層都覆有兩尺厚的石板,而你們適才滾下來的通道已被巨石封死,外麵的人馬想進來少說也要挖掘半日。”


    少商有些不信,霍不疑卻道:“不錯。這座地宮高約五六丈,可我們適才滾落下來的高度,十餘丈不止。如我所料不錯,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層地宮,是也不是?”


    王延姬撫掌讚道:“不愧你年紀輕輕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們如今身在地下宮殿的第二層,上麵還有一座三倍於此處大小的宏偉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閃:“三倍?這麽大的地方,加上此處,都能容納一千多人了罷。”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錯,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壯勇——都是公孫憲多年豢養的心腹,原本是他們父子東山再起的本錢!”


    “這些人都去哪兒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們死前,我會說的。”


    這時少商聞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著氣味去找,發覺殿宇東北部的穹頂上,倒懸著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時它口中露出個拇指大的小口子,緩緩流出濃稠的黑色液體。


    袁慎也看見了,驚道:“你想燒死我們!”


    王延姬笑的暢快:“你們放心,這火油得流一陣,我們還能說一陣話。”


    “早知要命喪於此,好歹讓我先了了娘娘的遺願啊!”少商無力的靠著宮柱,一臉半真半假的懊惱。


    王延姬冷聲道:“你該多謝宣太後,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時,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麽,這與我大母有何相幹。”


    王延姬緩緩道:“霍袁二人,一個位高權重,重兵環繞,一個出身貴重,前唿後擁,我該如何找他們報仇呢?隻有從你身上下手,以你為餌,不愁他倆不來。可你不是在深宮中,就躲在家裏,我無從下手。但若是你大母過世,到時我買通幾個儒生唱唱高調,攛掇你們全家扶棺迴鄉盡孝,路上不就有機會了?誰知”


    “誰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呆呆的,“還留下遺願讓我去她家鄉,然後我大母就病愈了。”難怪程母那麽好的身體,說病就病,連兒女都叫迴床前了,又說好就好了,“好厲害的算計,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從樓縭處打聽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迴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慢慢炮製你,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來,“不過這樣更好,你們三個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殺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發個慈悲。”王延姬一臉殘忍的笑意,“程少商,你們三人中我願意放出一個。你說,我放誰好呢?”


    少商歎息,不會吧,這麽老的招數——“放誰都行啊。”她意興闌珊。


    王延姬冷下臉色:“你可想好了,待會兒我一聲令下,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們都會活活燒死!”


    少商微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興,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滿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與霍大人就生死一處——無論怎樣,都很好啊,你看著辦吧。”


    袁慎抬頭,沒好氣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輕笑出聲,也隻有女孩這樣頑皮聰慧,才能將這等為難的生死抉擇變成個笑話。


    少商轉頭,甜笑著邀功:“我說的對吧。”


    “對。”霍不疑摸摸她的頭,滿眼寵溺,“你說的話從沒不對的。”


    王延姬一計不成,麵罩寒霜:“好,那我換個說法。若我要你殺一人,換取另一人活命,你會選誰?”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廢話,女孩當然不會選他,不然自己就不會被退親了!五年心力付諸流水啊,想起來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體會過一場真愛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著宮柱,另一手稍稍捏緊。


    少商似乎想都沒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難過。”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從退親後,我原打算過個二三十年再見他的。托夫人的福,我這麽快又見了他,還因為急著知道他的安危,將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為,如此已算是盡摯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時語塞。


    少商平靜道,“不過嘛,人總有遠近親疏,我若知道這裏有夫人的陷阱,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霍大人跟著來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仿佛全身都放出喜悅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們情意纏綿,愈發憤怒:“你”


    “你說夠了麽?”霍不疑冷冷的打斷她,“你若說夠了,就讓我說兩句,你看看我說的對也不對。待我說完,夫人差不多就能點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來在地麵上形成的麵積,冷哼一聲。


    “夫人適才說人算不如天算,這話不錯。可夫人算計的再周祥,卻不料想接二連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雙手負背,步履穩健的走前幾步。


    “第一個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沒想到他誤打誤撞的摸到田家屋堡,為免打草驚蛇,壞了你們的大計,你就用計將袁慎一行誘入深林,不聲不響的圍殲之。”


    袁慎側過臉去,不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淚水。


    “第二個意外是駱濟通。這個意外更為致命,直接打亂了夫人的計劃——若是駱濟通得逞,要麽少商死在駱濟通手中,夫人就無法拿少商誘捕我了;要麽是少商逃脫,但是成了驚弓之鳥,就此躲迴安國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後再啟程。”


    “這時夫人聽說我也來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讓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滅駱濟通一行人,還刻意留下公孫氏餘孽的痕跡。我心生疑竇,自然會循著蹤跡一路跟來姚縣。”


    王延姬冷笑連連,一言不發。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應是說中了。


    “整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你與田朔兩人,不過你們二人目的不同。你為的是報仇雪恨,需要公孫憲父子的人脈與勢力。田朔為的是攪翻天地,渾水摸魚,他需要你替他謀劃——尤其是公孫憲死後,田朔沒了主心骨。之後,你們引誘蜀郡守將史新叛亂,煽動地方豪強反抗度田令,伺機謀害太子,一環環絲絲入扣,真是好算計”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沒說過要謀害太子,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適才說,原本打算少商迴程時途徑姚縣再動手,到時可以慢慢炮製她——你憑什麽慢慢炮製她。若她不見了,樓垚必然會四處求助,不說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與曲夫人也不會袖手旁觀,到時你的底細必然會被翻出來。”


    “你那麽說,是因為屆時豫州已是一片亂局。什麽亂局能讓梁州牧也自顧不暇?”霍不疑盯著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邊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麵色變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們如何能夠引誘太子入轂,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沒那麽難。”


    霍不疑步步緊逼,“太子隨身帶了數百護衛,隻要買通其中幾人,讓他們按時通報,你們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蹤了。太子微服私訪為的是什麽,為了查訪鄉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們隻要對症下藥,就不難將太子引過去,我說對也不對!”


    王延姬冷汗涔涔,麵色發白:“你說的都對又如何,你們轉眼就要死在此處了,你以為你還出的去嗎?!”


    霍不疑朗聲大笑,然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們身後那條通道雖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來,自然可走之路——我說不錯吧,通道就在你身後!”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來再說吧!”


    “你難道沒看見轟天油火彈——就是今日炸開你家屋堡的那種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臨時變動計劃,將你們誘來第二層地宮。這樣小的地方,你們一旦使用那種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會將你們自己也撕裂的!”


    “原本是這樣不錯。”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將袁氏部曲的屍首丟在這裏,卻沒想到會救了我們吧。”


    “你什麽意思?!”王延姬失聲。


    霍不疑懶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飛,好了麽?”


    躲在宮柱後的梁邱飛道:“少主公,都好了,我這就點引線。”


    王延姬趕緊退開石窗,朝身邊人瘋狂大喊:“點火,快點火!”


    說時遲那時快,梁邱飛用火折子點燃長長的引線,兩名弓手則在小石窗張弓搭箭,將點燃的箭簇射入地宮,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飛抓著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餘幾名侍衛適才搭好的屍坑後。


    ——霍不疑雖然今日首次才接觸火器,但他已經明白,要抵抗炸裂時那種震動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鎧甲,而是血肉之軀。


    幾乎同時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衝天灼熱的金紅色火焰,引線也燃至被梁邱飛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龍吞噬,隻聽一聲轟天巨響,嵌有小窗的那麵石牆轟然倒塌。


    近兩百具屍首擋在前麵,眾人除了耳膜嗡嗡作響,身體並未受到什麽衝擊,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仆卻被炸了個正著,站在窗口的兩名弓手當場身死。


    所謂獨木難支,地宮的維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牆柱炸裂,穹頂塌陷,那麽上麵那座殿宇必然也難以支持。


    穹頂不斷落下石塊,石壁豁開裂縫,這座宏偉巨大的地宮如同撕開的絹扇,再難支撐,眾人奮力向炸開的石牆跑去。梁邱飛手持兩支火把在前開路,霍不疑抱著少商,兩名侍衛扶著猶自含淚迴頭看向屍山的袁慎,剩餘侍衛斷後。


    石牆後麵果然有路,一共兩條——


    一條是通往上方的石階,台階不斷震動,滾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來這是通往上麵第一層地宮的,王延姬也是從那裏下來的,但那裏正在塌陷,顯然沒法走了。


    另一條是通向後麵的地道,而且看起來是獨立於地宮而建造的,盡管地宮搖搖欲墜,鑲嵌於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紋絲不動。


    霍不疑當機立斷,讓大家走地道。


    途徑一堆巨大的落石時,他看見被壓在下麵滿身鮮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讓眾人先走,然後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時才發現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壓住了。他深知便是將巨石搬開,王延姬的腹腔與盆骨都已被壓碎,這是救無可救了。


    他隻好扒開王延姬頭臉上的灰土石子,抓著她的肩頭搖晃:“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謀害太子殿下!你快說,你說出來我就保你王家無事!”


    王延姬瞳孔渙散,口中不斷冒著鮮血,兩手瘋狂的在自己胸口亂抓:“在哪裏,哪裏我的鏡子,我的鏡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這時身旁伸來一雙白嫩的小手,少商鎮定的伸進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麵小巧的銀鏡,塞到王延姬手中——這麵銀鏡打造的甚是精巧,通體呈蓮花盛開狀,正反麵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顯然是多年來有人不斷撫摸它。


    王延姬如獲至寶,將銀鏡貼在自己臉頰上,眼中恢複神采,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情,嘴裏喃喃著‘子唯子唯’。少商輕聲道:“這是樓犇與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輕歎一聲。


    梁邱飛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這裏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經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猶豫,對少商道:“你先走,讓我再問兩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著女孩高一腳低一腳,艱難緩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頭,沉聲大喝道:“你聽我說!我有關於樓子唯的事情要告訴你!”


    王延姬撐起最後的力氣,緩緩聚焦到他臉上。


    “你聽我說,樓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聲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說!”


    霍不疑繼續道:“你對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與李闊那樣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樓子唯是怎麽對你的?!”


    “你們成婚數載,夫妻團圓的日子加起來隻有數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隻為了榮華富貴,還美其名曰‘一展抱負’!”


    王延姬瘋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樣的人!”


    霍不疑不為所動:“他原本不必如此,樓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強上許多。可他一不願向伯父樓經低頭,二不願從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門歪道!比起與你長相廝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負更重要,臉麵自負也比你重要!”


    “你不許說了!不許說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鮮血與淚水糊了一臉,奮力用銀鏡去打霍不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霍不疑不躲不閃:“你心思通透,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願去想!樓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宮搖晃愈發厲害,成片成片的石塊往下落,梁邱飛扶著少商,迴頭大喊:“少主公,我們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腦門上的灰土,猶豫的迴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奮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從齒縫間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臉說我的子唯,你又是什麽好東西了!你是怎麽對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堅,人後海誓山盟,卻在你們婚前三日,闖下滔天大禍,棄她於不顧!”


    “你報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過留在都城的程少宮日子有多難過!”王延姬笑的癲狂,“你不知道吧,我來告訴你。程少商雖然躲進了永安宮,可閑言碎語無處不在,尤其是頭幾年,連個小宮婢小黃門都能對她指指點點,更別說那些之前眼紅她的高門女眷。”


    她劇烈喘氣,聲如破風箱,“她們譏笑她白做了一場好夢,被你騙的神魂顛倒,被你蒙在鼓裏,做了你報仇的擋箭牌!還說她癡心妄想”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霍不疑平靜道。


    “你”王延姬驚詫。


    少商亦停住了腳步。


    “我早就後悔了。”霍不疑似是看著王延姬,又似是看向遠方,“誅滅淩氏兄弟那夜,我看見少商滿臉是淚的追來時,我就後悔了。”


    “我將她從馬上拋出去時,我也在後悔。”


    “她向陛下磕頭,向宣娘娘磕頭,一字一句的請求與我退親時,我更是後悔!”


    “之後我輾轉西北與漠北,無數風霜苦寒的冷夜,獨自看著牛羊唿嘯的牧場,隻要想起她,我就一遍一遍的後悔。”


    霍不疑執著的說著,語氣平靜,一句句卻是心扉之言,不知是說給王延姬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想,若是能重來一迴,我一定不會那樣鋌而走險,奮不顧身。我要按捺住自己,哪怕讓淩氏兄弟多活幾年,哪怕複仇愈加艱難,也要走明光正道。”


    說到這裏,他緩緩放開王延姬的肩頭,起身轉向呆立不遠處的女孩,飛身躍起幾大步,迅速追趕上去。


    王延姬躺在地上怔怔落淚,笑的比哭還難看:“你能悔改,為什麽子唯就沒得悔改了呢?他一死了之,撇下我一人在這世上,這狠心無情的冤家,這該死的短命鬼!我要找他算賬嗬嗬,嗬嗬,看來隻能等下輩子了。”


    霍不疑敏捷的閃過幾塊落石,追上少商與梁邱飛,卻見女孩滿臉淚水的撲入自己懷中。


    這時,王延姬忽然提高聲音,喊道:“此去以東六十裏,臨近徐州有一座姓郭的村莊,田朔在村莊周圍備了幾百斤火油。太子明日會經過村莊以東的一條官道,田朔帶了一千五百人埋伏在那兒。我們的計策,上選是田朔成功截殺太子;中選是太子逃出一條生路,然後進入前方唯一的村莊休整,然後燒死在那;下選是兩者皆不成的話,田說依舊下令焚燒村莊,他們好趁亂撤離”


    霍不疑明白了,抱拳道:“多謝夫人。”


    王延姬搖搖頭,闔目將銀鏡貼在心口,靜靜等待自己的最後時刻。


    漫天碎石如雨點落下,霍程三人及時逃入地道,崇尚壯麗恢弘的先秦時代,無數能工巧匠費盡心血的宏偉地宮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少商沒跑出兩步,就被霍不疑抱在懷中,一路狂奔中她感覺坡道越來越往上,不知奔跑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淡淡的亮光在前方閃動。


    袁慎和幾名侍衛將他們拉出地道時,少商發現外麵已滿天星鬥了。


    “你怎麽哭了?是怕逃不出來麽。”袁慎奇道。


    “你這嘴!就不能是我逃出生天後喜極而泣麽?!”女孩灰頭土臉,滿身髒汙,淚水在麵頰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痕跡,這幅模樣狼狽難看之極,可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稚子般天真頑皮,滿是快活的笑意。


    霍不疑似是心有所感,兩人同時看對方,相視一笑。


    袁慎轉開頭去。


    “這是哪兒?”少商發現自己落腳在一片草地上,四周是似曾相識的茂密樹林。


    袁慎轉迴來:“你一定猜不到。”


    “是田氏屋堡外圍的林子。”霍不疑很沒猜謎精神的一語道破。


    袁慎垮下臉。


    梁邱飛張大了嘴:“難怪我們在田氏屋堡裏搜了半天什麽都沒搜到,原來不是沒有密道,而是密道的入口根本不在屋堡裏。”


    袁慎嘖嘖道:“這法子高明極了。兩座屋堡一明一暗,互為犄角,虛虛實實。嗬嗬,看來王延姬嫁給李闊,就是為了配合田朔行事。”


    少商擔憂道:“我們是不是該趕緊溜掉啊,萬一屋堡發現了我們,那可死定了。”


    那名少年侍衛咧嘴笑道:“適才我等偷偷去看過了,不知為何,田家屋堡就跟空了似的,隻有幾名老仆在灑掃。”


    少商想到王延姬適才的話,心頭一驚,霍不疑臉色倏然沉下。


    隨後,梁邱飛朝天放出信號煙花,不一會兒霍不疑的手下就來接他們了。


    適才得知他們落入地下陷阱,程少宮和樓垚急的團團轉,一直叮叮當當的在鑿石板,此刻看見他們好好的才鬆下一口氣。


    袁慎被囚禁多日,體弱氣虛不說,還狠狠的摔了一跤,腦門開花,左臂骨折,戴著鐐銬的手腕磨出一圈血痕,已是強弩之末,此時緊繃的弦一鬆,立刻一頭昏死過去。


    自古醫巫不分家,多數神棍都有些醫治的本事,於是程少宮不但要幫那位接生醫士治療滿地的傷兵,還得照看袁慎,同時去找鎖匠來給袁大公子開鐐銬。


    與此同時,霍不疑連夜召集人馬商議,將田李兩座屋堡的善後事宜交給樓垚,當即就要長途奔襲。他打發掉手下,剛走出營帳就見少商牽著小花馬在門口等他。


    “你是怎麽打算的?”女孩梳洗一番後,露出皎如明月般的秀美麵龐。


    “讓我猜猜看。”她笑眯眯的,“你打算兵分兩路,一路人去那條官道上提前截住田朔,一路人去郭村,要麽攔住放火的人,要麽幫村民救火。我說的對麽?”


    霍不疑神情不悅的看她,意外有一種陰鬱的俊美。


    少商繼續道:“我不懂打仗,不過算學倒不錯,我給你算算哈。你原有五百精兵,阿垚帶來一百部曲,張擅借來四百兵卒——可惜不夠精銳。昨日攻打李氏屋堡時折損了五六十,再撇去不能騎馬奔襲的傷患,能全身而戰的至多八百五。”


    “適才我聽見阿垚派人迴縣城要人了,他要清理兩座屋堡,新來的那一百何氏部曲你是不打算動了。然而,這八百五十人你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救村民。你對我說過,公孫憲豢養的死士極其厲害,下手狠辣殘忍。”


    少商認真道,“你的人馬隻有對方一半,還夾雜了許多鄉勇,人家卻是一千五百養精蓄銳的精壯,其中更有五百名死士——這位君侯,便是加上我剩下的所有火器,你真的篤定能以少勝多,成功截殺田朔麽?”


    霍不疑抿唇:“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你要是有分寸,此時我們說不定都兒女成雙了,也不會分別多年,兩地淒苦了。”少商使出殺手鐧。


    一提往事,霍不疑就軟了,無奈道:“你欲如何。”


    “你全心全意的去收拾田朔。太子若有事,便是國本震動,非同小可。”少商道,“我帶人去救村民。”


    “不行!”霍不疑斷然否決。


    “你先聽我說。”少商按住他的胸膛,柔聲道,“我帶來的衛隊雖不如你的精兵,但比比鄉勇還是強出許多的。上迴痛打駱濟通後,他們已經好湯好藥的歇了小半個月,如今兵精糧足,可戰之人八十有餘。”


    她掰著指頭,“田朔自以為計策穩妥,就帶著主力去截殺太子,派去放火的能有幾人——適才田家奴仆不也招認了麽,看見離去的兩隊人馬,少的那隊才幾十人。”


    “最最要緊的是,論救火,天底下還沒幾人能比得過我。”少商笑容可掬的自誇,“這些年我為了試煉火器,每年莊園都要失火十八迴,十八迴啊!如何裹沙撲滅,如何焚燒隔絕,如何引水自救,我手下的人閉著眼睛都知道了。”


    霍不疑心知女孩說的有理,但還是不同意:“不行,你燒傷了怎麽辦?”


    “你攔不住我的,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來看管我。”少商笑的眼如彎月,“其實你以前對我管頭管腳,我心裏也是不服的。不過是反擊不了,隻好咬牙忍了。如今你分身乏術,我想做什麽,就由不得你了。”


    霍不疑扯動嘴角:“大戰在即,你卻欣欣竊喜於我無力管你,嗯,很好,很好。”等此事過後,他需要對這小混賬振一下夫綱。


    少商察覺到危險,趕緊收斂喜悅之情,正色道:“我生來就是惹事的命,哪怕一動不動,都有麻煩尋上門來。既然如此,這迴不如我自己尋些事來做。”


    “巧言令色,欲辯無詞。”霍不疑淡淡道。


    少商歎了口氣:“陛下對我說,既然我有幸生於太平年代,有幸生於慈愛康樂的人家,就不要怕這怕那,按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迴!阿猙,我現在就想幫你一把,就想去救那些無辜的村民。”


    “娘娘也曾說過,與日月星辰相比,我們皆是螻蟻,與萬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我們的愛恨糾葛都不算是事。阿猙,我在娘娘靈前許過誓,以後行事做人必要不致於讓她羞愧。阿猙,我不能明知自己有力,卻袖手旁觀生靈塗炭。”


    霍不疑動容,緊攥著她的手長歎一聲,良久才道:“你要當心。”


    少商嫣然而笑:“你也要當心,好好保重!我要是燒傷了,你肯定會要我的,可你要是打壞了臉,我可不一定要你了!”


    像以前無數次那樣,霍不疑愛憐的揉揉她的額發。


    霍不疑領軍開拔不久,程少宮就知道胞妹也要整裝出發了,於是趕緊跑去扯後腿。他堵在胞妹的營帳門口,跺腳咬牙:“你不許去,絕對不許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樣?”少商笑嘻嘻的扮個鬼臉,“阿兄之前沒攔住我打駱濟通,此時如何能攔住我去救人。”


    “你等著!我去告訴樓垚!他的人比你多,我讓他來攔你!”


    “哎呀笑話了,何時阿垚不聽我的話改聽阿兄的話了?何況,這事霍大人也點頭了。”


    程少宮哭喪著臉:“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兄,你別去,救火這事你不懂的。”少商低頭給他整理衣袍,聲音愈低,“你要是得空,就幫我一個忙。去鄰近郡縣再借些兵勇來,給霍大人壓陣,他去的地方你也知道。阿兄,你從小跟著雙親,阿母教過你如何在旁掠陣的。他此去以少戰多,我不大放心”


    程少宮搭著胞妹細弱的肩頭:“你長大了。”


    少商低聲道:“不是長大了,是想明白了。適才在地宮中,王延姬問我一句話,袁慎和霍不疑我救誰?”


    程少宮失笑:“這什麽破問題。”


    “王延姬問的是袁慎,其實我想到了我自己。”少商輕撣胞兄衣襟上的塵土,“從那年燈市算起,我與霍不疑已經相識七年了。”


    程少宮注意到妹妹直唿那人全名。


    “曾幾何時,無論相聚還是分離,我心中都深信,但凡有個萬一,他都會毫不猶豫舍出性命讓我活下去。”少商低聲道,“可是我自己呢?說句隻有阿兄能聽的話,起初那些年,我心知肚明,我是絕不肯舍命給霍不疑的。”


    程少宮歎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也不能怪你。”


    “那霍不疑為什麽就肯舍命給我呢。”少商抬起亮晶晶的大眼。


    少宮一噎。


    人為什麽會為另一個人去死呢?


    人為什麽願意將另一個人的性命置於自己之上呢?


    如果那人還是個慣於涼薄自私的小混賬呢。


    “這事我想了許多年。從最初想到昨夜地宮,從宮闈想到荒山野嶺。如今,我終於能認認真真的說了——”少商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他一生平安,無災無難,哪怕用我的命去換。”


    事到如今,她終於能夠全心全意的去愛一個人,受傷也不怕,生死危難也無妨。


    這世上有一個人,比起她自己,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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