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的第一抹微光給土黃色的山坡灑上一層青灰的涼意,將士們的玄色鎧甲蒙起了淺淺白霧。霍不疑從假寐中醒來,見徹夜抱劍守候自己的侍衛麵露疲色,便讓他也去歇息會兒。


    昨夜,他們奮力疾馳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在天亮前趕到王延姬所說之地。田朔要截殺次日經過的太子一行,他們就埋伏在田朔可能設伏之處的上風口。安頓好一切後,甚至還能休息半個時辰,以逸待勞的等待田朔。


    霍不疑甫一走動,發覺自己肩頭沾濕一片,抬頭看見頭頂濕潤的樹葉時微微一笑,他想起五年前的初春那晚,當時離他的婚期不足一月。


    女孩坐在栽滿紅菱花的窗邊奮筆疾書,她立意在出宮備嫁前寫完功課,已經累了好幾晚了;他站在不遠處的花樹後,靜靜望著自己心愛的女孩,任憑沾著露水的花瓣落在肩頭——那也是他決意動手的一夜。


    他知道,自己一旦開始布置,就再也迴不了頭了。


    宮燈憧憧,宮廊深深,他在光影斑駁的暗夜中緩緩走著,庭院中花香濃鬱,時不時傳來小宮婢的嬉笑聲。恍惚間,他仿佛迴到了童年。那時,他闔家美滿。


    長兄俊秀英武,白袍銀槍,不但是一員屢經血戰的少年將軍,還是滿城小女娘的夢中郎君;次兄力大無窮,最愛抱著自己拋接玩耍;三兄才剛十歲,卻已能雙臂開弓,例無虛發。長姐溫柔賢淑,已備好了精致的嫁衣,次姐機靈愛笑,還有威嚴的父親,慈愛的母親


    然後,他們都沒了。


    隻剩下他一個。日複一日啃噬著刻骨的仇恨,在絕望與孤寂中等待複仇。


    後來他慢慢打聽到親人們的死狀。


    長兄力戰而亡,被一斧砍去了頭顱,次兄被信任之人暗刃入腹,三兄萬箭穿心;母親和兩位阿姊為了不受淩辱,自盡而亡。


    當時他滿心想著,該了結了,從他六歲開始的噩夢,該了結了。正是在這樣濃烈的恨意下,他才決意奮不顧身鋌而走險。


    如今想來,當時的自己像是著了夢魘,滿心都是孤注一擲的瘋狂。可是,難道父母兄姊會願意他拿自己去換淩氏兄弟的狗命麽?他們不配。


    父親以前是怎麽教導他的,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路;任憑烈火焚身,也不能失卻本心,摒棄光明——再大的恨意都不值得以自己為代價。


    那個女孩曾說過,他很重要。


    “少主公,斥候來報,他們離此處不到五裏了。”張擅上前抱拳稟報。


    霍不疑反問:“派去截住太子殿下的人有消息了麽?”


    張擅說還沒有。


    霍不疑折了下眉心,然後淡然道:“把大夥都叫醒,聽號令行事,不許妄動。”


    張擅領命而去。


    從馬背上拿下心愛的兵器,如鳳凰展翼般的鎏金戰戟在晨光下絢爛無比,霍不疑輕輕撫摸上麵隱泛血光的銘紋。神兵有靈,飲多了敵寇之血,自會兇氣四溢,他記得自己第一迴上陣殺敵還是養父禦駕親征時。


    ——當時,皇帝緊張的看著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清瘦少年領命出陣,掩飾不住的滿臉憂心,禦帳中眾臣還以為前方軍情不妙。


    五年前,當皇帝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滿臉痛苦之色。當時他心中冷硬麻木,直到流放在外時,才想到養父心中的苦痛怕不比少商輕。


    皇帝在自己身上花的心血比哪個皇子都多,如何排兵布陣,如何誘敵入轂,如何步騎配合作戰,都是手把手教的難道就是為了讓他給淩老狗陪葬麽。


    張擅安排一切後迴來,看見霍不疑看著兵器沉默不言,十分善解人意的上前進言:“少主公是在憂心小女君麽?您放心,有阿飛跟著呢,決、不、會、有事的!”


    霍不疑瞥了他一眼,戲道:“這是自然,你不是偷偷吩咐阿飛,‘一看情形不對,哪怕把人打暈了也要帶她逃出來麽’。”自己這位心腹看似老實木訥,實則花花肚腸不少。


    張擅訕訕的:“原來少主公都知道了。”


    霍不疑抬頭望向日出的方向,微笑道:“你放心,我等今日之戰必能大獲全勝。等迴去,府裏就該籌備喜事了。”


    女孩總說自己生來倒黴,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不過,他此時有一種直覺——他倆的厄運到此為止了。


    以後,他們會否極泰來,一生平順,相守到老。


    初升的日頭爬至山頂,溫暖柔軟的金色清輝落在青年將軍身上,他銳利的目光,高大的身影,淡然的神情,給了後麵將士莫大的信心。


    尤其是其中的五百精兵,都是久經血戰之士,在霍不疑麾下不知戰勝過多少強敵,俱是堅信,此戰也不過是給年老跟兒孫們吹牛時添上一筆談資罷了。


    晨曦同樣照到下方道路上,作為伏擊的一方,田朔竟然此時才帶著軍隊姍姍趕到;看著下方吃飽喝足尚且睡眼惺忪的隊伍,上坡的伏軍均露出不屑的笑意。


    懷有同樣憂慮的還有下方隊伍中的一名紫麵大漢,他臉上還有一片燒灼的疤痕。作為跟隨公孫憲親臨戰陣的老將,他憂心忡忡道:“公子,我等此時才來,也不知前方情形如何。唉,我等實在應該昨夜就趕來的。”


    田朔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你怕什麽,細作不是來報過麽。照那狗太子的腳程,今日中午才能到此處。我們現在趕到,有幾個時辰布置陷阱,不是剛好麽?!”


    紫麵大漢無奈。


    他對公孫憲忠心耿耿,當田朔說要為父報仇時他本是滿心同意,但後來根據王延姬的計策一步步鬧到這般田地,他卻生出一股不安。


    引誘史新叛亂的那筆巨大財寶是公孫憲窮盡一生積攢的,原是為了保證愛子一生衣食無憂;煽動徐州各郡的豪族激烈反抗度田令的暗樁,組織近千人馬的兵械糧草,都是他苦心孤詣多年安排下的——進可保田朔將家族發展壯大,於豪族世家中獲得一席之地,退可保他逃之夭夭,在滇南土司或塞外單於處獲得有力庇護。


    公孫憲一生陰險歹毒,害人無數,但對田朔母子卻是一片真心實意。


    然而,當田朔為了完成截殺太子的布置,寧肯放過殺害老主人的兇手之子袁慎時,紫麵大漢隱隱察覺小主人對慘死的老父並不如何牽掛。


    但是,他還是得遵循老主人的吩咐,盡力護住田朔。


    紫麵大漢望向身後行走鬆散的隊伍,愈發憂愁——


    他見過精銳行軍時的樣子,如今他們看似人多勢眾,但其中一千人是臨時組織起來,不過草草訓練了數月。之前在密林中包圍袁氏部曲,寡眾懸殊的情形下依舊打的手忙腳亂,最後還得老主人親自訓練的五百死士出馬,才打垮了袁家,逼其投降。


    相比戰力,更讓他擔憂的是軍心。


    雖說眼前這幫亡命之徒在財帛與前程的許諾下願意死戰,但其實不少人都心裏有數,如今天下大勢已成,在中原腹地行此大不韙之舉,恰似在汪洋大海中堆薪點火,便是偶然覓得良機,最終也難成氣候。


    待會兒與太子一行激戰起來,若是輕易取勝就罷了,但若是久戰不勝,需要以命相搏呢?到了最後關頭,別說這一千人,就是那五百死士,真正願意給田朔當肉盾的,也不知能有多少,畢竟人走茶涼啊。


    正當紫麵大漢心中烏雲密布,前麵忽然有人大喊——“那是何物!”


    他連忙抬頭去看,隻見上方山坡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然後漫天的銀色絲線飛一般的飄了過來。他心頭一顫,厲聲大叫:“是箭雨!前麵有埋伏,快伏倒!”


    然而已經晚了,箭簇藉著順風迅速落下,田朔的人馬雖有迅速舉起盾牌抵擋的,但也有相當的數量在猝不及防下被射中身體。瞬時間,哀嚎怒罵充斥周圍。


    紫麵大漢咬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知道己方已經落入陷阱,立刻讓心腹放出信鴿,示意埋伏在郭村的暗線趕緊放火,同時指揮隊伍奮力抵抗。


    三輪過後,幾千隻利箭射完,田朔的人馬雖然死傷過三成,但剩下的部屬也鬆了口氣,當他們打算反衝山坡時,頭頂上忽然出現幾十枚高高拋出的黑色圓石,起先他們還不明所以,然而隨即炸開的爆裂衝擊力與火焰立刻將適才的哀嚎擴大了十倍不止。


    田朔驚慌失措,連馬都勒不住:“這,這是怎麽了?我們該怎麽辦!”


    紫麵大漢沉聲道:“公子不必驚慌,我看對麵人數遠少於我,待屬下整頓陣型,反擊迴去就是了!”說著,他一麵讓心腹喝令陣型,一麵讓幾十名最死心塌地的死士護著田朔。


    讓哭爹喊娘的部屬鎮定下來,紫麵大漢開始號令反衝,忽覺左右兩麵的山坡傳來隆隆踏蹄聲。抬眼看去,隻見山坡上衝下兩隊兇猛的重裝起兵。騎兵加上馬匹的重量,加上疾馳過來的衝擊力,讓人感到大地都在震顫。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全副武裝的黑甲騎兵有如重錘砸入柔軟的腹部,衝散了紫麵大漢剛排布起來的陣型。騎兵中一名玄甲將軍長身勁力,揮舞著一把燦爛若金的巨大兵器,周遭無人能抵其一己之力,宛如天神降世。


    烈烈朔風中,隻見此人長眉烏發,驍勇英俊,正是霍不疑。


    一力破千巧,在這種絕對的恐怖力量麵前,便是擅長用繩勾刺殺的死士也難有還手之力。然後,山坡上又衝下許多步卒加入戰團,三五成陣的圍住田朔人馬。


    其實隻是驅退敵軍並不難,麻煩的是這群亡命之徒散則成匪,極可能貽害鄉裏,殘殺百姓;霍不疑有心全殲,隻得不停的來迴包抄,不斷堵住他們逃散之路。


    人一旦沒了退路,反而兇悍起來,於是兩邊陷入了死戰。


    這時,不遠處的村莊冒起衝天火光,烈焰騰起滾滾黑煙,仿佛將天際都熏成了墨池,田朔見勢大喜,讓紫麵大漢趕緊護著他先逃。


    霍不疑看見遠處的衝天大火,心中大恨,果然最擔憂之事還是發生了!一時間,素來果決善斷的他,也忍不住踟躇——是繼續圍剿田朔,還是先去救火呢。


    正當他猶豫不決,山坡後忽然衝來另一支隊伍,人數約莫兩三百,正是程少宮東拚西湊起來的鄉勇。不過這些鄉勇不曾經過正規訓練,輕率加入戰團反而容易壞事。


    弄虛作假是神棍的看家本領,少宮索性下令將樹枝栓在馬尾後,在四周揚起層層塵土,遠遠看去,倒似有幾千人馬。


    果然,見此情形,原先負隅抵抗的反賊們心慌意亂,打的頭昏腦漲之際,他們也無法分辨真偽,隨著此起彼伏的驚唿——‘不好,他們的援軍來了’,‘快逃啊,我們完了’,紫麵大漢再有威信,也無法喝令他們組織陣型抵抗了。


    此後,便是單方麵的殲滅與投降了。


    霍不疑在馬背上左劈右刺,忽見一群精銳的死士護著田朔往外衝殺,他眸色一沉,當機立斷,策馬奔到他們跟前。


    田朔怒吼:“霍不疑,你我無冤無仇,你不趕著去救村民,非要致我於死地不成?!”他還不知道少商也在那裏,不然估計能喊的更賣力。


    霍不疑麵沉如水,冷冷道:“告訴你幾件事——李氏屋堡下麵的地宮塌了,王延姬死了,田氏屋堡正在被官府徹底清查,還有”他每說一句,田朔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最後,他朝那名彪悍無比的紫麵大漢譏誚一笑,“你的老主公,不是袁沛殺的。”


    紫麵大漢的瞳孔瞬間收縮,殺氣幾欲破眶而出。


    霍不疑仿佛洞悉心機一般,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是我殺的——我將他生擒後,斷其四肢,斬其頭顱,剖其心肝,祭奠被刺殺的兩位大將軍在天之靈!”


    紫麵大漢睚眥欲裂,怒吼一聲‘我等受主公大恩,此時不為主公報仇,更待何時!來呀,隨我殺了他’,然後瘋了似的向霍不疑衝去,隨行的死士素來以他馬首是瞻,再沒人管田朔死活,紛紛衝殺而去。


    此事正中霍不疑下懷,身旁的侍衛訓練有素,迅速分作兩路,一路護在霍不疑身旁抗敵,一路繞到後麵,輕而易舉的生擒了田朔。


    幾個來迴後,霍不疑看準對方破綻,凝神沉氣,一記劈空斬將紫麵大漢立斬馬下。此後,反賊們群龍無首,迅速被圍殲擒拿。


    霍不疑留下人手善後,迅速奔去郭村,饒是張擅一直在旁勸慰,他依舊心慌意亂。好容易趕到郭村,隻見火勢已被撲滅大半,霍不疑擋開一路跪地磕頭的村民,最後在人群中撈出滿身灰土黑不溜秋的女孩,當著這許多人的麵,一把將她摟進懷中。


    周圍的百姓與部曲們見狀,便是疲憊與燒傷在身,依舊放聲大笑——


    自來,保家衛民,英雄美人,總是千古傳誦的。


    風平浪靜後的次日夜晚,徐豫兩州交界處的廣闊平原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營帳。


    西側的一處傷兵營內。


    “你別哭了,又沒燒在臉上?哭什麽哭!”張擅大馬金刀的坐在榻前,手上剝著橘子。


    “我又不是哭這個!”梁邱飛躺在榻上,敞開的胸口塗滿了燒傷藥膏,“我對不住少主公,對不住小女君!都是因為我,少主公才放過駱濟通!差點釀成大錯!”積存在他心中許久的愧悔,終於在傷後爆發出來。


    張擅剝出橘瓣,塞了兩片在梁邱飛嘴裏:“這不是沒事麽,還讓少主公有由頭提前去見小女君。這迴你又舍身救了小女君,少主公再不會怪你的。”


    “嗚嗚嗚,是我有眼無珠,以為駱濟通是端莊賢淑的好女子!哪怕少主公說了她的所做作為,我還以為她有苦衷嗚嗚嗚”梁邱飛含著橘子,哭的梨花帶雨。


    張擅慢條斯理道:“說到底,還是你們兄弟倆見女人太少了。少主公自己過的清心寡欲,沒有半點煙火氣,你們兄弟倆也跟出家修道了似的。阿起好歹還有四個紅顏知己,你怕是連女娘的手都沒摸過吧?”


    “別提那四個紅顏知己了!”


    “別怕,日後兄長我帶你去見見世麵,什麽中原的嬌娘,西域的舞女,南越的歌”


    “我不去,打死也不去!你這不正經的家夥給我滾出去!”


    南側大營。


    “你們倆別歎氣了。有什麽好歎氣的,樓縭是被蒙在鼓裏,我出來時堂姊也好好的。”程少宮快樂的啃著何昭君藏在地窖的蜜桃——這季節能吃到鮮桃可不容易。


    樓垚歎道:“你少吃幾個,當心腹脹。”


    班嘉愁眉苦臉:“你知道什麽!現在外頭亂作一團,姎姎焉能毫無所聞,她大著肚子,受了驚嚇可怎麽辦?!”


    “我也是。”樓垚道,“唉,原以為這迴立了些微功,以後昭君能少發些愁。如今事情揭穿開來,王延姬是從樓縭處知道你們的行蹤,難免讓人心生懷疑。”


    “你們兩個吃飽了撐的瞎操心。”程少宮喜孜孜的又捧起一隻桃子,“你們要是心裏放不下,不如我替你們卜一卦。”


    “還是算了吧,書上說要‘不敬鬼神敬蒼生’。”


    “我,我也算了。姎姎說你的卦時靈時不靈,不如不算”


    程少宮大怒:“你們不願意就算了!”


    樓垚趕緊換話題:“說起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肯成婚,也該舉業了吧。”


    程少宮放下桃子,也歎道:“等嫋嫋嫁人後,我打算出門走走,去看看大好河山,見識見識風土人情。到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現在嘛,全無頭緒。”


    “不如,你給自己卜一卦?”班嘉怯生生的。


    程少宮:


    東側大營。


    “你到底要躺到什麽時候?少商已經問過你好幾迴了。”霍不疑坐在病榻前,不悅的看著榻上病人。


    袁慎全身酸軟,奮力瞪迴去:“我飲你家湯藥了麽,吃你家糧食了麽?你絮絮叨叨什麽!”


    霍不疑道:“雖未吃用我家的,但你累的吾婦牽掛了。”


    袁慎捂著自己低燒的腦門:“是少商讓你來看我的吧,你告訴她我沒什麽大礙。倒是太子殿下,得趕緊迴都城。”


    “還用你說。”霍不疑道,“行了,我迴去了。”


    “慢著。”袁慎忽然叫住即將出帳的霍不疑,“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撐著胳膊,費力的從床榻上坐起。


    霍不疑放下帳簾,駐足等待。


    “五年前,你被流放了,少商則大病一場——這你知道吧。”袁慎牢牢盯著他。


    霍不疑垂下眼睫,低低道:“我知道。”


    “那時,我常去看她,但她成日昏迷不醒。她倔的很,多數時候都咬緊牙關,多難受都不哼一聲。”袁慎神情低落,“有一迴,她魘著了,嘴裏說起了胡話”


    他看向門邊的高大青年,“她在夢中說,‘你帶了我去吧,別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要死我們也死在一處,別丟下我一人’。”


    霍不疑搭帳簾的手指微微發顫。


    袁慎繼續道:“這話少宮也聽見了,是以他一直不讚同我與少商的婚事。也是聽了這話,我才明白少商心底的真意。你說對了,少商看著機靈,其實傻的很,自己的心意也弄不清。”


    霍不疑忍氣:“你為何不早說?還執意要娶她!”


    袁慎倏的躺下去,拉過被褥裹連頭連腦的裹住自己:“我為何要說,難得有機會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憑什麽要我高風亮節成人之美!等過上幾十年,我與她兒孫滿堂了,她心裏就隻有自家人了,你不過是她少年時的一段老故事罷了!”


    霍不疑氣的胸膛起伏。


    從被褥中傳出袁慎輕輕的話聲:“其實說與不說,結局還是一樣,她終歸放不下你。”


    “我一直以為少商與我很像,其實我錯了。因雙親之故,我深厭‘情深似海至死不渝’這種事。我自小認定,太過深摯的情意,是利刃,是劇毒,會拖累大好前程,會消磨雄心壯誌。夫妻嘛,相敬如賓就好。”


    “可少商不是。她常說自己涼薄自私,可是不經意間,又會感慨‘如萬太公與萬老夫人那樣,哪怕隻有短短十餘年緣分,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了’——你們才是一樣的人。”


    中軍大帳的北麵側營,太子休息處。


    “殿下三思啊!”一名東宮屬官大聲諫言,“如今抗亂度田的大姓兵長還未肅清,蜀郡叛亂還未平定,殿下不宜在外久留,趕緊迴都城要緊啊!”


    “正是!”另一名大胡子僚臣也附和,“殿下絕不可在外繼續逗留了!”


    太子冷著臉,憤恨道:“孤原本打算走訪的幾處尚未走完,區區幾個公孫氏餘孽,就想讓孤落荒而逃,休想!”


    “這怎是落荒而逃呢!”東宮屬官焦急道,“殿下是千金之軀,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殿下不要置氣啊!”僚臣的胡子都快被自己拽掉了。


    “孤不走,孤決意不走!汝等休要再說!”太子衝兩名心腹發了通脾氣,一轉眼,看見抱著食籠縮在一角的少商,冷聲道,“怎麽?你也來勸孤迴都城?!”


    不等少商張嘴,那位東宮屬官忙道:“程宮令哦不,程娘子,你快勸勸殿下吧!”


    那位大胡子僚臣也道:“不如請霍侯來勸殿下!”


    “兩位大人稍安勿躁。”少商滿臉堆笑,從食籠中端出一碗湯,“殿下連日勞累,不如先用碗補湯,添添元氣。磨刀不誤砍柴工,殿下保重身體,才能四處查訪啊。”


    太子不接湯藥,瞪眼道:“外麵說我暴戾狹隘,對豪族官宦刻薄寡聞,很多人都恨我你都聽說了嗎?”


    “那可不是。”少商笑意盈然,舌燦蓮花,“殿下要是肯賞他們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奴仆,他們定對殿下歌功頌德。若這還不夠,再將半壁江山送給他們,他們必會將殿下當祖宗了!如今的事情,說白了,是朝廷與豪族爭奪天下的人口與土地,說兩句壞話算什麽,他們不造謠殿下是三個鼻子八隻眼睛的鬼麵惡煞就算客氣了!”


    東宮屬官與僚臣都笑了起來。


    太子稍斂怒氣,接過那碗湯藥一飲而盡。他看著少商,又道:“父皇有意讓子晟任一州之牧,去地方上曆練幾年,孤怎麽聽說子晟不願意——是不是為了你啊!孤聽聞你一天到晚想找個清淨地方去搗鼓火油暖房什麽的,子晟莫不是為了你想退隱朝堂?!孤可告訴你,婦道人家的,相夫教子是本分,不許拖男人後退!”


    少商連忙喊冤:“這誰說的,冤死妾身了!殿下明鑒,這純屬無稽之言!”廢話,霍不疑尚不滿三十,就要當州牧這等級別的封疆大吏,怎能不推辭一下意思意思。


    她見太子眼如銅鈴,連忙放柔語氣:“殿下啊,您想,妾身自來受慣了榮華富貴,怎麽熬得住荒山野嶺的清苦!殿下放心,隻要殿下用得著,霍大人定然誓死追隨!別看他對妾身海誓山盟的,其實在他心中,殿下比妾身重要多了!”


    其實霍不疑還真有逍遙山河的想法,但她知道這日子還遠得很。


    太子想起五年前那場動亂,霍不疑為了扶自己登上儲君之位,連最心愛的女子都顧不得了,頓時得意之情油然而生,怒氣消散大半。然而不知為何,他感到一陣困頓襲來,扶著額頭道:“孤,孤怎麽覺得有些發困?”


    少商一臉熱切關懷:“殿下連日操勞,疲憊非常,這是累勁上頭了。這位黃門大人,趕緊的,快扶太子到後頭寢帳歇息快快!”


    太子被兩位宦官扶走,三人在後目送。


    那位東宮屬官閑閑道:“程宮令,那碗湯藥”


    少商依舊維持著甜笑:“那是安神湯。宣娘娘後來老睡不著,喝這個最管用。除了安睡,別的壞處一點沒有。”


    大胡子僚臣道:“信函上說,陛下的使者與大越侯已經趕來了,不日就到姚縣,到時咱們將太子殿下往那兩位手裏一交,就算恪盡職守了。”


    少商轉過頭來:“我可先說好了啊,迴頭太子責罰妾身,您兩位要替我說情,不然以後別說我親手釀的好酒了,我還要說這主意是兩位大人出的!”


    兩位大人連連苦笑,心想有霍不疑在,太子對這程小娘子最後必然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能責罰出什麽花樣來?於是忙不迭的答應。


    料理完中二太子,少商開開心心的從營帳中蹦躂出來,不防霍不疑正站在帳外,她愣了下,而後心虛道:“你,你聽見我適才說的話了?”


    霍不疑橫了她一眼,表示全都聽見了。


    “你來的正好,我有話跟你說。”少商想起一事,笑眯眯的拉他往遠處走去。


    這晚月色正好,夜幕如緞,微風清冷怡人。


    兩人走離人群與營帳,在一塊巨大平坦的山石上坐下。少商從袖中取出一物,托在白生生的掌心,笑問:“你看這是什麽?”


    霍不疑掃了一眼,看見熟悉的細線團,頓時有些不大自在。


    少商輕歎:“你將它纏在手腕上這麽多年,我看過摸過不知多少次,卻愣是想不到這是什麽。以前老有人說我不學無術,我不服氣,現在想想,這話還真沒說錯。”


    霍不疑俊美的臉龐微微發紅,反問:“現在你想出來了。”


    少商幽幽道:“也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若非那夜你在地宮中猜測李闊夫人沒死的那句話,我還不知要傻到何時呢。”


    霍不疑低頭不語。


    “這是琴弦。”少商將掌心的細線緩緩拉開,凝視身旁的男人,“而且,這是‘少商’弦,對麽?”


    霍不疑向女孩深邃凝目,眼波溫柔:“對。”


    “那時,我總擔心與你情深緣淺,將來不免分離。”他接過那根琴弦,熟練的往自己袖口繞去。單手束弦居然也能輕易纏好,顯然是不知纏過多少遍了。


    “後來,我們果然天各一方。”他看著自己袖口的琴弦,難抑悲苦之意,“看著它,我方覺得心中還有一處是熱的。”


    少商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才道:“阿猙,今夜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一句我許久之前就該跟你說的話。”


    霍不疑轉過頭來,認真聽著。


    深秋的寒氣讓人脾肺清朗,廣闊寂靜的中原曠野,仿佛一座用粗糙原石砌壘出來的蕭瑟神殿,數千年如一日的供奉著緘默古老的神祗。繁星滿天,深藍色蒼穹宛如綴滿了寶石,美的驚心動魄。


    “阿猙,你身負深仇大恨,卻依舊能夠淡泊仁善,心懷光明,你過世的雙親與兄姊在天有靈,必以你為傲。”


    “阿猙,這些年來我做錯了許多事,傷過你許多次,可是你從未對這人世間的真情心灰意冷過。你至情至性,心如赤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阿猙,能遇上你,我三生有幸。”


    霍不疑感到一種近乎疼痛的喜悅。


    然後,他吻上了那雙似有水汽氤氳的摯愛雙眸。


    (全文完結)


    作者有話要說:1、本來昨天就該發出來的,但是台風‘米娜’正麵襲擊了某關家鄉,暴雨連日,創了十年來最高紀錄。全國歡慶國慶時,我們在抗台。仔細想想,也是很勵誌了。


    2、本文從18年10月5日開坑,到今日完結,剛好一年結束。對於某關這種懶鬼而言,簡直比抗台更勵誌了。


    3、出版的話,可能會有些修改,但某關懶得很,說不定就不修改了,大家心裏有數就好。


    4、這部小說,是我的一個嚐試。如今的jj的古言,多是搞事業中夾雜談戀愛,我忽然想寫一本純粹徹底的關於感情的古言小說,於是就有這本星漢。


    中間有些膩膩乎乎的章節,謝謝大家包容。


    5、這可能會是我寫的一本最理想主義的古言小說了,充滿了熱血,信義,忠誠與友愛。


    鞠躬,大家番外坑裏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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