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內,霍樓二人與程氏兄妹圍站於榻旁注視臥於其上的傷者,四人神色各異。


    “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宮既疑又怯,“並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沒看錯,就是第五成。”雖麵孔腫脹的好像發豬肉,但確是本尊沒錯。


    ——是第五成才麻煩!程少宮頭大如鬥:“我若記的不錯,第五成是與”他瞥了眼霍不疑,“是與袁慎一道離開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問道:“阿垚,你說說來龍去脈。”


    樓垚心知事情不妙,連忙道:“五六日前,我照例去巡查周邊鄉野,途徑東麵一座小山時,家丁在山腳下發現這人。因他衣著不俗,雙手有常年握持刀劍的老繭,我想其中必有隱情,於是將他帶迴府邸療傷。誰知他傷重異常,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說,還一直昏迷不醒。我換了好幾位擅長外傷的醫士,還有從鄰縣來的名醫,卻始終也不見好,隻偶爾聽他迷迷糊糊的喊著‘快去報信’什麽的。除此之外,我們全不知道他的底細。”


    “東麵小山?是雞鳴山麽。”霍不疑問道。


    樓垚稱是。


    程少宮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這樣的絕世高手竟在此處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等話來。”少商沒好氣道,“那雞鳴山比咱家後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別說第五成了,就是阿築與謳兒也摔不下來!”


    程少宮摸摸的腦門:“對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從蛛絲馬跡中斷出行蹤線索麽?不如請樓縣令拿出第五大俠當日所穿衣物,讓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樓垚自小就好客熱情,殷勤備至。


    不等程少宮自得而笑,樓垚果然尷尬道:“那什麽,這位大俠入府當日,家仆已將他換下的破爛髒衣清都漿洗縫補好了。”


    程少宮無語。


    霍不疑搖搖頭,抬臂折起自己兩邊袖口,俯身去檢查第五成的傷勢,從脖頸到前胸,再到兩邊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雙鐵掌更是傷痕累累——白皙的指尖一一觸及暗紅色傷口,還有布滿細碎傷痕的虎掌,他細細查驗,神情愈發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攔在床榻兩步開外,隻好吊著脖子追問。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聲道:“第五成身上的傷看似墜崖所致,實則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滾落時留下的。在這些傷勢之下,還有彎曲的銳利鋒刃所致傷痕”他指著一處隱沒於大片血瘢下的隱約扭曲,眉心緊縮,“我等怕是得去拜訪那兩座屋堡了。”


    “第五大俠是從那兩座屋堡中逃出的麽?何以見得。”樓垚脫口而出,隨即覺悟道,“兄長,我並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宮陰陽怪氣道:“你雖然嘴上說無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樣的。”


    樓垚哪有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當即漲紅了臉。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麽,阿垚不過隨口一說,犯得著亂扣罪名麽!”


    少宮笑而不語,少商察覺到霍不疑飛快瞟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麽。第一,以第五成傷勢之重,應是無法長途奔逃,那麽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帶。第二,這裏地勢平坦,方圓百裏之內,隻有那兩處屋堡周圍覆有尖利崎嶇的山石,以做禦敵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藝高強,憑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銳包圍下傷到朝廷大將的,若隻是尋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樓垚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麽的確這兩處屋堡最為可疑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縣令,就這麽上門去問問也無妨。”


    少商直覺的反對:“這種蓄有私兵的當地望族,哪能你說搜就搜,況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無相幹的。阿垚你貿然得罪了人,以後可怎麽在當地辦事啊。依我看來,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宮笑出聲來:“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緩,此去安國郡治所,來迴少說四五日,沒準就差這麽一時半刻,袁慎就沒了性命。”


    少商轉頭:“阿垚你還是立刻上門吧,救命要緊。”


    樓垚:


    霍不疑莞爾,始終緊鎖的眉心鬆開些許。他道:“也不必如此為難。阿垚,過會兒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兩座屋堡去。你就說膠東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蹤多日,此人身份貴重,又簡在帝心,不可輕怠,請兩位家主幫忙查找。”


    樓垚有些糊塗:“若那兩家人真的派人四處搜索,我等又當如何進入屋堡?”


    “你就說,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過來,說袁慎就陷落於他家。”


    “第五成何嚐說過?何況他也沒醒啊。”樓垚更加糊塗了。


    “不是沒醒,是在趕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過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聲。少宮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過來,死無對證。樓縣令愣說第五成指認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沒人反駁。”


    少商憂心道:“若是他們抵死不認呢,會不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緩緩放下寬廣的袍袖:“這幾日阿垚大張旗鼓找尋名醫,要打草驚蛇早就打了。若當時他們沒殺袁慎,必有不能殺的緣由,此刻便也不會殺。”


    少商稍稍放心。


    樓垚說幹就幹,當即就要找人來抬第五成,少商想跟著一道去,誰知霍不疑道:“少宮,你與阿垚同去。阿垚,你隻管理直氣壯的跟他們要袁慎。少宮,你躲在後頭細細觀看那兩家人的應對之色。你倆快去快迴,不論那兩家人是何迴話,都快快迴來報我。”


    少商心中並不樂意,但她從不在人麵前駁霍不疑的麵子。


    程少宮哀悼自己逝去如風的悠閑時光,不情不願的跟著樓垚出了門,少商跟在後頭囉裏囉嗦:“三兄你看仔細些,拿出你看人麵相的本事來”


    少宮沒好氣道:“少廢話,都是你不好,害我四處奔波!”


    “怎會是我的過錯!”少商不滿。


    “為兄我如今要聽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著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說是不是你的過錯!”


    程少宮甩袖而去——幸虧他隻有一個妹妹,若是多幾個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那兩座屋堡坐落於豫徐兩州毗鄰處,離姚縣縣城均為七八十裏,彼此相距卻不遠,至多不過五六裏,將三地連線起來俯瞰,就像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座屋堡相傳是先秦時所建——有一對不知如何發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戶,誰知始皇一統天下後強勢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製分家,於是這對兄弟便興建了這麽兩座相距不遠的屋堡。


    後來戰亂頻臨,朝代更迭,兩座屋堡幾經破敗也幾度易手,如今占據並擴建了這兩座屋堡的兩戶人家,一家姓李,麵不改色的自稱是道家祖師老子之後,一家姓田,有樣學樣的揚言自家是故齊王室的後裔——沒辦法,傳統特色,不給自家按個金光閃閃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稱成功人士。


    樓縣令抬著傷員帶著神棍,惴惴的前去訛人,少商憂心忡忡的目送他們離去,轉身跑去書房打算問霍不疑,誰知卻見霍不疑召齊了手下,正神色冷肅的發令。


    “張擅,你領我手令,去西麵幾處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兩日內必得返還。梁邱起,你快馬去兗州大營尋歐陽夫子,讓他傳令各州縣,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攔住他們,千萬別來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讓他先別管西麵了,盡快率軍過來。阿飛,你沿著東麵這一線跑一趟,示警這幾位郡太守或縣令,務必當心有人陰害太子。”


    四人沒有半分置疑,抱拳領命而去,少商聽的心驚肉跳,霍不疑看見她:“你來的正好,清點一下你手中剩餘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來。若是車隊中蓄藏有物料,不妨這兩日加緊做些備用。我記得你車隊中有幾名手藝不錯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話憋在喉嚨中,最後什麽也沒說,扭頭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記著,迴頭要跟樓垚說一聲,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會看上官臉色,倘若事出緊急氣氛緊張,就不要問三問四了,先辦事再說。


    她迴到安置自家車隊的院落,先將傷員都清理出來,托付給樓家管事;然後讓這幾日閑散休憩的家將護衛們整備弓弦刀馬,以備再戰;接著清點剩餘的火器,並將藏在幾兩輜車底層的火油硝石還有火藥等物取出,親自監督配置秘器。


    這番舉動自然驚動了何昭君,她顧不得產後體虛,讓奴婢們抬著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將她請進內室,簡略解釋一番後寬慰:“就是這樣。其實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霍大人這樣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和阿垚有事的。”


    何昭君心緒稍定,又問:“阿父留下的部曲我帶了兩百在身邊,他們這些年雖少於戰陣,但總比尋常鄉勇強些。你們也不必到處借兵了,隻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立刻湧上少商心頭,她得意道:“你們夫妻倆可長些心眼吧,我適才的話你沒聽出端倪來麽?霍大人讓手下去西麵治所借兵,卻不肯調動東麵近處幾個郡縣的人手,這是為何?豫州與徐州相鄰處有四五個縣,你知道到底會在哪裏出事啊。所謂敵不動我不動,一旦哪裏有事,各方能夠立刻聚集,這個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噴了一頓,反唇相譏:“這道理我是不懂,不過你不也是聽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麽?”


    少商無語凝噎——好,你有種。最後她隻能道,“行了,你迴屋去歇著吧,我把隨行的婢女庖廚還有傷員都留下了,你照看著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終於空下來找她。


    晚風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襲銀絲織繡的月白常服,衣襟當風,身姿筆挺,軒然若湛,而少商剛從配料房出來,頭發淩亂,額頭沁汗,兩袖高高縛起,身上還裹著烏漆嘛黑的圍裙。


    霍不疑輕笑一聲,少商不悅:“你笑我模樣狼狽麽!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氣惱,拉她在涼亭中坐下:“我沒笑你狼狽,隻是想起了那年在滑縣郊外的獵屋中——那時你也是這般模樣,係著襻膊,裹著圍裙,身上亂糟糟的。”


    少商想起來了,歎道:“如今想來,除了宮中歲月,我與你相見大多是狼狽不堪的。不是在橋底下幹壞事,就是僵在馬背上下不來,再不然就是嗚唿哀哉等人來救。”


    霍不疑微有驚異,而後笑道:“你覺得狼狽,我卻覺得你那些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少商歎道:“真該讓陛下聽聽你這話,當初他給你尋的親事都錯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攬入懷中,兩人並肩而靠。


    少商苦著臉:“要不我以後別出門了,怎麽一出門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發,溫柔道:“不會的,否極泰來,你前二十多年把該折騰的都折騰完了,以後就會順風順水,歲月安穩了。”


    少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後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色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軲轆少許晃動,發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製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脫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卷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軲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挺,腰杆勁瘦,彎身時便如虹橋跨嶺,沉穩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她也能有這樣一個俊美高大的兒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濕了,過來擦拭她臉頰上的塵汙與汗水,嬌嫩瑩白的肌膚透著勃勃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愛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汙,阿父便為她擦拭。”


    少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塗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光流轉,靜中帶嗔。


    少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緊跳開話題:“我聽說你叫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處。”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迴來給她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少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後驚叫:“什什麽,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麽,可三兄他們還沒迴來你怎麽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少商心頭一動,看著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淩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淩益這種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淩益貪生怕死並非毫無征兆,但霍翀始終相信他隻是膽小,還不至於背信棄義;一方麵固然是霍翀光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麵也是看在胞妹麵上,總將妹婿往好處想。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並不隻是為了救袁慎,是麽?”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現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麽?”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隻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餘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餘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區‘餘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麽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兇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衝,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裏清理幹淨,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隻我們怎麽夠!”


    “哪裏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少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麽點人,國庫就那麽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動,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血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餘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亂。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身體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少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亂跑什麽啊!這迴找到他,說什麽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曆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迴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麽久也沒什麽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補充。


    霍不疑歎道:“總之,有公孫氏餘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隱隱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處,太子的危難自解。”


    少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曆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陰詭情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裏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誘入轂中慢慢殲滅,外麵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麽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八九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少宮帶迴來的消息頗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氣盛後者圓滑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隻差沒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情,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內,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入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官府交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少商服氣。那麽多州郡的地方官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迴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麽說,目前情形卻不大妙。樓垚隻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係譜籍等等等等,其餘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況一概雲裏霧裏。


    本來地方官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緊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隻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麽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光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隻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阿縭也隻見過幾迴。”樓垚努力迴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少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女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少宮體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陰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奸,敦厚熱情近乎偽匿了。”程少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隱情,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官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麽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宮神情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叫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騷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賬?”


    少商摸摸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麵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處集市。袁慎出門時少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身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入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麵,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裏,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她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緊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她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歎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麽都能任性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少商不無感慨,嘴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嘴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幹燥馨香的秋日陽光下,成熟的金色莊稼形成燦爛喜悅的麥浪,一望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紮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著屋堡外圍一匝茂密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粗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少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勁的樹皮,歎道:“這林子裏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光陰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這麽進來妥當麽?不會也被誘入陷阱中一勺燴了吧。”這樣綿密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裏麵廝殺的多麽喧鬧外麵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打盡。我帶了五百精兵,加上你和阿垚的人,少說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密也裝不下我們。”


    少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裏出的事麽。”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裏不大對勁。”


    少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裏與何昭君作伴呢?這裏既然如此兇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唇角輕輕揚起,調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迴。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身邊安穩些。”


    少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少商迴視,然後兩人同時轉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偉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門緩緩向裏洞開時,少商宛若進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陰森山洞,空曠陰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潮濕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台上舞動著七八名身係彩絛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發,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體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顛步齊聲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體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發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響,肌肉健碩的四肢不斷掙紮,然而數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台上。


    牛頭正麵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隻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雙手向天抬伸,隨著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麽。


    吟唱舞蹈愈發激烈,幾名巫士臉色紅似滴血,舉止瘋癲若狂,口中吟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發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奮力掙紮,鮮紅的熱血如利劍般激射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身鮮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嫻熟的迅速劃刀,然後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讓少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後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髒器,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麵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幹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動的公牛心髒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後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血淋漓的髒器還蠕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女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仿佛十分享受。


    最後,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獸血的瘦削麵龐幾遍,咧嘴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願必能達成。”


    青石廣場內彌漫著濃烈血腥的氣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女孩身形不穩,便伸手攬她在自己身側。


    儀式結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來時,程少宮已經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色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少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顏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情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並不如程少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色陰沉難明,單論五官相貌稱得上俊秀精致。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仆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麵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麵無表情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囉嗦什麽,直接領了將士與樓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處。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仆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用點心酒水。


    程少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願得償?”


    田朔眸光閃動:“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少宮心癢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仆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少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女孩,雪膚花貌,氣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飾的露出鑒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身在鄉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後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女子,無官無職,今日憑什麽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那太好了,這事解釋起來頗是麻煩,我就不說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問,田公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田朔一愣,隨即道:“程娘子但問無妨。”


    少商道:“適才那場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願?”


    田朔眼神一閃:“既然是心願,就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程娘子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然後身體前傾靠近,原以為女孩會羞澀的後退些許,誰知女孩紋絲不動,神色冷漠的看著他。


    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為如何,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


    田朔冷下臉色:“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


    “那該獻祭什麽。”


    “人乃萬物之靈,自然該獻祭人牲!”田朔眼中現出殘忍興奮的血絲,“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


    少商輕笑出聲:“人牲也罷,獸牲也罷,總之都是拜求神仙靈鬼庇佑。我自小到大隻學會一個道理,固然成事在天,但謀事在人!田公子,你若心中有願望,別一門心思的求神問靈,也該自己使使力氣籌謀一二啊。”


    田朔冷聲道:“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籌謀。”


    “敢問田公子做了何等籌謀?”


    田朔喉結滾動,尖細的牙齒咬著極薄的嘴唇。他最終還是沒接這話茬,換言道:“適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麵向,娘子可知老巫士說了什麽?”


    少商冷漠道:“說了什麽。”


    田朔緩緩湊近女孩,低聲道:“他說,娘子乃豐饒多產子嗣繁茂的麵相,將來嫁人生子,便如破土開耕,沃野千裏”


    少商眼皮一抽,她這是又被調戲了?果然小白花長相就是容易招蒼蠅。


    她甜甜一笑:“我以為田公子此時不該對我言語輕佻。”


    田朔語氣浪蕩:“程娘子莫不是羞惱了?”


    “如今百廢待興,陛下幾次下令各州縣鼓勵開墾,繁衍生息,這耕牛尤其禁殺田公子,你適才殺的那頭牛,異常健碩壯實,怕是能抵五六個壯勞力吧。若是誰去梁州牧處告上一狀,也不知田公子會否惹上官司?”少商笑眯眯的。


    田朔臉色一沉,露出程少宮所說的‘陰仄’氣質:“那不是耕牛,是公牛!”


    “套上犁頭,未必不能耕地吧。”


    “區區小事,我看哪個會來尋我晦氣!”


    “天底下,除了欺君罔上殺人越貨這等絕不容赦的大罪,多數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若我去向皇後娘娘哭訴一頓,田公子以為你殺牛算大事還是算小事呢?”


    田朔差點跳起來,吼道:“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後是宣氏廢後,如今的皇後姓越。你在她跟前未必說得上話吧!”


    少商一抖寬大的袍袖,掏出一枚小巧玲瓏的精致銅符,上頭以金絲紋路嵌出‘長秋’二字:“這是我出門前越皇後給我的。調動兵馬糧草不行,不過在驛站和諸位州牧處騙吃騙喝還是不難的。”


    ——其實越皇後的原話更令人頭暈眼花,她眼見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宮令日漸年邁體弱,就問即將出遠門的少商‘若是還不想嫁人不妨來給我做幾年宮令’,將盼養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綠光的皇老伯險些嚇的腰間椎盤突出。


    田朔麵色陰沉,忽的一笑:“就算是我錯了,我認罰便是,難道朝廷還會因為一頭公牛,誅我全族不成?”


    少商微微吃驚,這貨居然這麽容易認慫了?於是她再接再厲,刻意無禮道:“我外大母七子一女,我阿母隨夫出征亦養下四子一女,我多子多福還用得著巫士來說!我說田公子你的錢財也太好騙了,怪不得我聽說南來北往的巫士都愛往田氏屋堡來呢!”


    程少宮聽見笑聲抬起頭來,也不知胞妹說了什麽,隻見適才一派淡定瀟灑的田朔如今被氣的渾身發抖,雙拳緊握,似乎在苦苦忍耐。


    搜查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霍不疑與樓垚無功而返,田朔似是被氣的不輕,連午飯都沒挽留就開門送客了,一行人隻好多費大半個時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樹林,在一處風景不錯的開闊原野中埋鍋造飯。


    在帳篷中嚼著粗糲無味的食物,程少宮不由得歎息:“嫋嫋你究竟說了什麽,把田朔氣成那樣!好歹用過午膳再出來啊。”


    “阿兄倒不怕飯中有毒?”少商白了胞兄一眼,轉頭問霍不疑,“你打發阿垚去哪兒了?”


    霍不疑道:“我讓他去李家堡再問一迴,究竟讓不讓我們搜?若是不讓,就得動手了。”他說的語氣平淡,但其中隱含的殺伐之氣將程氏兄妹嚇了一跳。


    少商結巴道:“你們真的什麽都沒搜出來麽?”


    霍不疑一臉凝重:“就像事先清理過了,比紀老兒的廷尉府還幹淨。袁慎一行兩百來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並非細碎角落可藏匿。後來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機關密道,一概沒有。”


    少商皺眉:“莫非田家真的與袁慎失蹤沒有關係麽?”


    霍不疑駐箸在碗中,含笑道:“你以為田氏有無可疑。”


    “有。”少商毫不遲疑,霍不疑問緣由,她道,“適才田朔那廝調戲我,說我沃野千裏”


    “什麽?”霍不疑斂起笑臉,“他居然說了這等話!”


    “別急別急,我沒有吃虧,都討迴來了!”少商連忙擺手,“不但如此,我還刻意激怒田朔。三兄,你看田朔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麽?”


    程少宮咽下食物:“當然不是!這人看的就是睚眥必報,度量狹窄。”


    “不錯。適才我嘲諷他容易被巫士欺瞞,還說更加無禮的話——我說,巫士騙你田公子的錢一點也不難,端看適才在祭場中,您姬妾眾多卻連一個幼童都不見,顯然您是子嗣艱難,話說您就沒找個了得的相士看看,是不是您命中有坎,兒女緣薄啊”


    霍不疑麵色稍霽,程少宮卻聽不下去:“你這話也太過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尤其子嗣承續這種天大之事。”


    “對呀,我知道我過了,不過我是有意的。”少商兩眼放光,“任誰來評理,都會說我言語不當,欺人太甚。我原以為田朔起碼要找阿兄與霍大人理論,誰知,他竟然忍了下去!這不是很詭異麽?”原本田朔當她皮薄肉嫩好欺負,就來討些口頭便宜,誰知一口咬下差點崩了牙,他反而隱忍不發了。


    “不錯。雖然我與阿垚什麽都沒搜到,但田家詭奇之處卻愈發明顯。”霍不疑點頭,“你們察覺沒?在田家屋堡內的家丁護衛多是些老邁孱弱之輩。”


    少商一愣,迴想起來:“誒,還真是啊。那麽大一座屋堡,不論是護衛主家還是震懾鄉裏,少說也得有上百壯丁吧。”


    “昨日向鄰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討水喝時,我觀那些農人對田家甚是敬畏,我就不信姓田的是‘以德服人’。”霍不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田朔哪來的‘德’,缺德還來不及呢。”少商一哂,隨即正色道,“那麽他屋堡裏的那些壯丁都去哪兒了?嗯,果然是不妥。”


    程少宮叼著箸尖,斜乜著眼:“我早說了田朔不妥,不用你倆這樣斟酌來斟酌去,看田朔的麵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


    少商與霍不疑一齊看他。


    未時初刻,霍程一行在四野開闊的李家屋堡前與樓垚匯合。樓垚進帳後,為難道:“李闊抵死不肯開門,還站在城頭破口大罵,言語間言語間對朝廷甚是不敬”


    霍不疑放下輿圖卷冊,輕描淡寫道:“那就不用多說了,動手吧。”


    少商聞言,獻寶般的讓人將僅剩的幾箱火器抬了上來,嘴裏念叨著:“人最要緊,多用火攻,少些傷亡”因是用於攻城,是以這兩日她趕製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這迴她不吝成本,其中幾枚轟天雷尤其威武雄壯。


    霍不疑走過去,在箱中撿了幾枚翻看,笑了下:“還是省著點,不要全用完。”


    他單手負背走出帳篷,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這座屋堡是用巨石壘成,你的火器真能炸開麽?”


    少商隨站一旁,自信道:“石頭與石頭也不一樣,有些石塊堅實不可撼動,有些石塊則鬆垮易碎。我看過那石牆了,放心,一準炸的開!”


    霍不疑看她麵如凝脂,臉頰鼓鼓的甚是可愛,忽的親了她一口,低聲道:“等以後我們家建屋堡了,要挑最好的石頭!”


    少商捂著紅撲撲的臉蛋,顧左右言道:“以後若是你西北有戰事,也能用這些火器。”


    霍不疑卻搖搖頭:“這火器燒起來太厲害,若是真燎了草原,那些尋常牧人與西北遺部之後如何活的下去。寧可苦戰一番,也不能破這個例。”


    少商眼睛一亮,她的心上人既驍勇善戰,又心地仁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她踮腳去抱他的脖子,在他弧形優美的頜下用力親了一口。


    霍不疑心頭柔軟,凝視女孩的雙眸中似有星光流動。


    一聲劇烈的炸響揭開了這場小型攻城戰的序幕,豫州鄉野何曾見過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麵,城頭上的李家守兵當即嚇癱了一半。


    霍不疑麾下將士訓練有素,分作四組,一組夾雜在震人心魄的炸裂聲響與火光煙霧中搶上城頭,一組用新製的攻城錘砸開屋堡大門,再組成一個個方形盾陣護住頭臉殺入屋堡,另兩組輪流替換。


    未時末開始攻城,打到一半,受命去報信的梁邱飛和帶著借兵的張擅都迴來了,於是攻勢更猛。如此廝殺直至天色昏黃,李氏屋堡即被攻破。


    程少宮籠著雙手,施施然的站在後頭觀賞:“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其陰,動如雷霆當是厲害,厲害啊!”


    少商好氣又好笑:“三兄也是跟著雙親一路征殺下來的,你避戰火如針紮,以前在外頭那些年你都是怎麽過來的?”


    程少宮辯駁:“我並非避忌戰火,而是聽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不讓你亂跑。”


    “若沒他的吩咐,三兄就會上陣殺敵了麽?我看見阿垚都受傷了,哎呀好像是胳膊,他們迴來了迴來了!”少商指著遠方,踮著腳尖奮力張望。


    “嫋嫋,為兄勸你一句。為了樓垚好,你盡量少關懷他。”


    “阿兄又來了,霍大人說已然不介懷了。”


    “男人嘴裏的話你也敢信?!”


    少商摸摸腦袋,難得聽話的沒去理樓垚,而是一頭紮進霍不疑血跡斑駁的衣袖中,絮絮叨叨問可有哪裏受傷,哪裏不適,霍不疑果然歡喜的不行。


    等到徹底清理屋堡內的抵抗,霍不疑才允許少商騎馬進去,四處守衛的將士們舉著盤旋如火龍般的火把,將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


    少商有些緊張,若這裏再找不到袁慎,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霍不疑一手策馬,一手牽著她的坐騎韁繩,兩人緩緩往裏騎去,不一會兒,張擅趕來稟報:“少主公,四處都搜過了,不見李闊那廝!”


    霍不疑點點頭,道:“你帶人戒備四周,讓底下人繼續搜。”


    兩人騎馬直至後宅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精致繁華不遜宮廷氣派的閨閣屋宇。


    梁邱飛也來稟報:“我等找到幾處地牢,但關押都是無關人等,均無袁公子下落。後麵的內闈中發現自盡身亡的李闊夫人,還有一同自盡的幾名貼身婢女。”


    霍不疑濃烈美麗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


    他一聲不響的翻身下馬,拉著少商往內居走去,果然看見一地的婢女屍體,或坐或臥,還有躺在錦繡堆積床榻中的李夫人。所有女子都死狀平靜,有幾個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笑意。


    案幾上放著沒飲盡的毒酒和各色的精致點心,少商猜她們都是服毒自盡。霍不疑卻俯下身體觀察這些屍首,尤其是那位麗色猶存的李夫人,他抓著屍體的手看了好幾遍。


    少商到底懼怕屍體,不敢湊近,隻問著:“有什麽不妥麽?”死去的李夫人年輕秀麗,雙手白嫩細膩,顯然是沒幹過重活的大家閨秀。


    霍不疑站直身體,低聲道:“隻盼是我多心。”


    這時,又有侍衛來報,據奴仆招認,有一名貴介公子被家主夫婦藏在一處極深的隱秘地牢中,照他的形容那公子應該就是袁慎。


    “他還活著麽?!”少商又驚又喜,就知道這貨沒死!


    那侍衛道:“那奴仆說,他昨日還聽見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動靜。”


    少商喜上眉梢,一時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囑,一馬當先的衝在最前麵去看袁慎了,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梁邱飛小心覷著臉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


    隱秘的地牢就設在祠堂後的磚牆下,李家人的意思大約是讓祖先幫忙看管犯人。


    霍程二人在一群高舉火把的侍衛簇擁下來到地牢入口,順著陰暗的石板小道走去,越往裏麵地勢越低,就如一條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地道曲迴環繞,時而斜坡時而階梯,走了約一頓飯功夫,終於在地道盡頭看見一扇石門,推開一看竟是一個極大的方形窟窿。


    推門的梁邱飛不防,險些一腳踩空,被後麵的弟兄拉住才穩住身形;舉火把去照,眾人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深陷下去的牢房。


    這間牢房便如一個倒置的平頂金字塔,方方正正的四棱錐台,上大下小。推開石門後,需要順著一條長長的石階走下去才能到地麵。


    走到這裏,霍不疑已經眉心緊鎖。


    其實適才在入口處處他就不欲進來——態勢不明之地本不應輕易涉險,不過他看少商興興頭的樣子就沒說話,隻吩咐侍衛沿途持劍留守地道,一旦發覺不妥立刻吹哨報訊,不可讓人堵住了後路。


    他正打算拉少商離開,讓軍卒下來查探好了他們再來,這時地牢深處響起一個熟悉但虛弱的男子聲音:“是誰來了?田堡主麽,要殺便殺,何必多逞威風。”


    一聽見這聲音,少商多日來的擔憂終於化了開來。她喜笑顏開,擎著一盞風燈蹬蹬的踏下石階,梁邱飛看霍不疑輕輕頷首,便領著幾名侍衛舉火把跟上。


    霍不疑自己卻不下去,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門口,年輕的肌肉警惕的戒備著。


    石階有三四十級,搖曳的火光將地牢照的若隱若現,石板地麵的其中一角鋪有稻草,一旁有案幾被褥,甚至還有一架簡單的屏風,後麵大約是淨房。


    草堆上靠牆坐了一名身著淺藍曲裾的青年男子,形容雖然狼狽,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但還算整潔利索。他似乎久不見光,一手遮眼:“來者何人。”


    少商頑皮道:“袁大公子,別來無恙啊!”


    袁慎趕緊抬頭去看,見到笑顏如花的熟悉女孩,驚喜交加:“少商,怎麽是你!”


    霍不疑清清嗓子:“還有我。”


    袁慎一滯:“你你也來了?”


    霍不疑不悅:“你以為是誰救的你!”


    少商沒注意兩個男人的暗潮湧動,笑嗬嗬的去扶袁慎,誰知他手足一動,眾人才發現袁慎右手鎖了一圈精鐵鐐銬,後麵的鐵鏈一直深入三丈開外的對麵石壁內,看著有些鬆動。


    霍不疑也看見了,一麵讓人去外麵找鑰匙(估計找不到),一麵讓梁邱飛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鬆動的石壁(出去了再找開鎖師傅)。


    少商都已經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準備了,此時乍見故人安好,她喜悅的迭聲發問‘你身上有傷麽,有沒有生病,餓了麽,他們拷打你了麽’


    霍不疑倏然打斷:“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處的?”


    袁慎歎道:“你不問我也要說,此事說來話長,我是追查公孫氏餘孽到這裏的。”


    自從袁家在刺殺事件上栽了大跟頭後,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寵信,若無功勳傍身,迴到尚書台也不免受人譏嘲。於是他索性先從宮廷中抽身,尋機立功。


    “你想立功就立功,功勞難道是那樹上的熟果子,你想摘就摘啊。”少商吐槽,“第五成現在還昏迷不醒呢,你們究竟怎麽了。”


    袁慎再歎:“第五成還活著?那可太好了,是我輕率,連累了他。”


    他頓了頓,繼續道,“送雙親離開都城後,我就在家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事——觀那公孫憲的行事做派,似是對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若他能用江湖中人,我也能反過來用。於是我請第五成出馬,聯絡昔日江湖中的老友,幾番打探後,聽到一個半真半假的消息。”


    “什麽消息?”少商聽的入神。


    “屢次主使刺殺朝廷大將的那個公孫憲”袁慎抬頭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這些年來時不時運送財貨出蜀,並且多是找江湖中人來押送,而非蜀中將士。至於送去了哪兒,竟然無人知道”


    “多次運送,怎會無人知道。”霍不疑出聲。


    袁慎道:“公孫憲打仗平平,但施行陰謀鬼祟卻是個中好手。運送的車隊在路上會幾次更替押送人手,出蜀後更會隱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隊中,讓人難以分辨。”


    “那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霍不疑問。


    “天下茫茫,本難尋找,於是我就去鴻臚寺翻查卷宗。”袁慎道,“當年公孫老兒鎮守蜀中日久,生了稱帝弄權之心,便讓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作為姻親之盟。”


    少商輕輕切了一聲。


    “公孫憲身為僭帝胞弟自也不能幸免,便娶了有名的蜀東張氏之女。然而那張氏性情悍烈奇妒,動輒打殺家中姬妾。我又去北軍獄,詢問去年朝廷大軍收來的蜀中戰俘,有人告訴我,大約十幾年前,公孫憲家出了一樁大大的慘事,鬧到僭帝出馬才擺平。”


    袁慎繼續道:“公孫憲有一名相伴多年的愛妾,據說是他乳母之女,兩人青梅竹馬,情意甚篤。張夫人雖然悍妒,但公孫憲也不是吃素的,將那愛妾護的密不透風,張夫人無從下手。誰知十幾年前公孫憲忽生了一場大病,數日不醒,張夫人趁府中亂作一團之機,派人暗中劫走了那名姬妾,然後”


    “然後把人殺了?”這是少商最高級別的想象力。


    袁慎歎了口氣:“張夫人雖是女流,心狠手辣卻不遜男子。她將那愛妾劃破麵孔,毒啞喉嚨,賣去最粗劣肮髒的窯子——讓她口不能言,麵目不可辨認。”


    少商傻了。


    袁慎也是不忍:“好在公孫憲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病愈後立刻發力尋找,數月後終於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愛妾。沒多久,人就過世了。”


    “那後來呢?”少商歎氣。


    袁慎道:“公孫憲怒不可遏,非要殺了張夫人,可張家在蜀中勢大,僭帝隻好出麵說和,才將事情壓了下來。誰知三年後,張夫人忽患怪病,全身奇癢難耐,皮肉潰爛至片片掉落,到最後都能看見森森白骨了——張家到處尋醫問藥,這事蜀中官吏都知道。”


    “張夫人受盡苦楚,煎熬數月後病逝。張家心知是公孫憲下的手,然而苦無證據,反是公孫憲窮盡數年之功,層層羅織罪名,誣告張家通敵叛國,最後張家被僭帝誅滅三族——哦,罪名裏通的那個‘敵’就是我們。”


    少商嘖嘖做聲:“這就是沒教好女兒的下場,應當把張家的教訓廣而告之才是。”


    袁慎道:“我又詢問公孫憲其餘家小的下落,得知當日吳大將軍攻破蜀郡時,他們連同僭帝宗室都被吳大將軍一股腦兒殺了。”


    少商皺眉:“公孫憲自己能提前逃脫,卻不肯帶上張夫人的兒女,寧肯斷子絕孫,可見夫妻積怨之深。”


    “恐怕未必斷子絕孫。”霍不疑忽道,“那名愛妾是否留有骨肉。”


    袁慎向上睃了一眼,道:“霍侯所料不錯,那名愛妾給公孫憲生過一子,公孫憲極是疼愛此子,周歲筵時曾遍邀蜀城顯要。那愛妾出事時,此子不過七八歲,次年就聽說夭折了。”


    “還孩童若是活到現在,應有二十五六歲了。”霍不疑道。


    少商一驚,心頭浮起一人:“難難道那人就是田朔?不對啊,他是田家家主之子,難道田家人都瞎了認不出麽?”


    袁慎搖頭:“其中細處我不知道,但據第五成打聽來的消息來排算,公孫憲不斷送財貨出蜀,正是從他庶子夭折開始的。我猜公孫憲定是將兒子藏在某處——小小孩童,又是早逝的摯愛所生,做父親怎能放心讓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定然會讓最最心腹之人陪同。”


    少商擊掌讚賞:“袁大公子好謀斷!”


    袁慎笑了笑,接著道:“於是,我再度審問與公孫憲日常來往密切之人,他們說當年公孫憲身邊的確有一名心腹,紫麵長疤,擅使一柄三尖長刀,武藝超群,穩重能幹。嗯,也是在那庶子‘夭折’前後,這名心腹全家都不見了。第五成再去打聽,終於找到一名退隱江湖的飛賊,他說當年在這片‘辦事’時,於一座深林隱秘的屋堡中遇到一位紫麵燙傷的好漢,一柄三尖長刀出神入化,他差點就逃出不來。”


    霍不疑道:“嗯,這人倒是忠心,索性把疤痕給燙去了。”


    袁慎道:“不錯,不過我還是不敢確認,於是點了兩百家將家丁,打算親自來看一看。”若是貿然上奏出告,最後卻鬧了烏龍,他就連論經台都沒臉待了。


    “等下等下。”少商忽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田家不妥,然後就上門去質問——誒,姓田的,你是逆賊公孫憲的庶子嗎?”


    霍不疑吃吃輕笑。


    袁慎惱羞成怒,拍著地麵:“我沒有貿然前來,我帶了兩百精兵,還有州牧的手令!”這裏是他親舅父的地盤,能出什麽事啊——然而就是該死的出事了!


    霍不疑笑出了聲。


    袁慎更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朝廷的令旨,有捉拿要犯的人馬,他們居然敢拘捕,還要殺人滅口,真是反了!”


    “人家本來就是反賊!”少商無語望天,“你不知道這世上有‘狗急跳牆,圖窮匕見’的事嗎?——對不住,讓我也笑一會兒。”然後側臉去笑。


    梁邱飛等幾名侍衛聽完全部經過,也偷偷輕笑起來。


    袁慎氣結,忿忿嘟囔:“看來我善於運籌帷幄,不該親自上陣”


    地牢是倒錐形的,恰似一個大喇叭,袁慎這話被霍不疑聽了個清楚。他認真道:“袁公子說的不錯,當年趙括也是這麽想的。”


    少商本來已經笑完了,聞言又差點笑抽過去。


    袁慎氣的半死,卻毫無辦法。


    總算這時石壁終於被敲破了,不然袁慎都快被氣暈了。


    一名侍衛用力一拽,將那條鐵鏈的一端從打破的石壁中拉了出來,梁邱飛搶在少商之前扶起袁慎,博得霍不疑讚賞的目光。


    養尊處優的袁大公子哎喲連天的起身,還不忘提醒:“你們趕緊去堵住田朔,不然他就跑了。”


    少商跟在一旁:“你放心,我們留了人在田家堡附近。再說了,他既然露了行跡,到時各地官府一齊通緝,還怕他跑去天邊不成?”


    “咦,我們如今不是在田家堡地牢麽?”袁慎奇道。


    少商道:“不是啦,我們在李家堡,你大概是被弄暈了轉送過來的。”


    這時他們走近石階,來到亮光下麵,霍不疑看見搖搖晃晃的袁慎,吃驚道:“袁慎,你的臉他們還派人來地牢給你修麵麽”


    少商去看袁慎的臉,隻見他下頜覆著一層薄薄的青色,她立刻反應過來——若袁慎在地牢待了小半個月,怎麽才這點胡子?!


    袁慎摸摸自己的胡茬:“我原先並非關在這裏,而是軟禁在一間密室中,每日都有啞仆來服侍我起居飲食。某日我一覺睡醒,人就在這裏了。案幾上有食物和水,卻無人理睬我。照這胡子算,我在這裏待了有兩日了。”


    霍不疑愣了一瞬,旋即厲聲高喊:“不好,少商快上來!快快”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四麵石壁發出機關轉動的格格聲響,地牢中間的地板忽然誇啦一聲,整麵陷了下去,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


    袁慎與梁邱飛等幾名侍衛甚至來不及驚唿,就徑直掉了下去,少商離石階最近,堪堪爬上最後一級石階,誰知那石階哢啦哢啦數聲,竟然整個向內壁縮了進去。


    上麵門邊的四名侍衛緊緊扣住霍不疑,奮力將他往後拉去——“少主公先退出去!”“不能全陷在這裏,出去再救人!”“太子還未找到,得從長計議啊!”


    霍不疑看著下麵迅速縮進石壁的石階,女孩驚慌的臉色發白,眼見無法掛住石階,即將墜落他忽然想起那夜誅殺淩氏兄弟,夜風淒切,山野荒涼,她的臉色也是這樣蒼白。


    他心頭滾燙酸軟,然後,他做了原以為自己這一生絕不會做的蠢事——他雙臂用力一掙,推開那四名侍衛,縱身一躍。


    他怎能再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害怕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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