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犇一案的最大後遺症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了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仆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的首領,如今他這一係倒台,太子猶如去了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家眾人送行,他也跟著去了。


    本來淩不疑也想去,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淩不疑也不和她爭辯,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裏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現在樓家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您還把他帶來送行,是怕樓家人傷心的還不夠麽!”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樓家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家給兜底翻了,還讓人家理解他,跟淩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了!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你也對樓犇犯案一事將信將疑,後來聽母後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你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縣主了麽。”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不過有淩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她隻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麽交情,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日我那麽唐突的去找你,沒想到一說你就信了,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你這麽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利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你抱著肖世子的頭顱瑟瑟發抖時,我就知道你的性情了——何況,就算你說錯了,我不過是白饒了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了。”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了,我隻是怕血跡弄髒了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隻見樓經大伯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扁扁嘴道:“怎麽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裏麽。”


    何昭君譏諷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了。”


    “什麽?!”少商一驚。


    何昭君道:“二兄臨終前的那些話傳出來了。他雖闖下大禍,但畢竟是樓家這輩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論,問他是不是真的阻攔了二兄的前程,才釀成大禍。然後大伯父就休了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賢,離間骨肉’,兩日前已將她遣送迴娘家了。”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紀了,此時休迴娘家,難道還能改嫁?嘖嘖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說完這話,少商目光觸及不遠處在和淩不疑說話的樓垚,也不知淩不疑又忽悠了少年些什麽,隻見樓垚感動的熱淚盈眶,隻差對旗宣誓了。她又趕緊道,“不過阿垚不是這種人,他是能共患難同富貴的!”


    “我知道。”何昭君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順過去看看丈夫,笑道,“你放心,阿垚既沒有怨恨淩大人,也沒有頹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知道自己二兄所為實在不堪,哪怕不是淩大人揭發,也不能見容於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傷懷,歎道:“阿垚就是這樣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邊,太子已將樓經扶了起來,似乎在勸慰。


    少商不滿:切,濫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家這位大伯心思倒轉的快,這就打起新的主意來了。”


    “什麽新主意?”少商問。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壞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卻是君舅和阿垚的親兄弟們,若不是陛下勒令他們閉門思過,他還想讓阿垚帶他幾個兒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的起這個臉皮?!”少商有些氣憤。


    “自然厚的起。”何昭君譏誚道,“二兄自戕後第二日他就來找阿垚哭了一頓,滿口推脫自己的過錯。如今看來他是將寶都壓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就算陛下不待見他,等將來殿下登基,沒準就能起複了!”


    “別做夢了!”少商冷著臉,“我和淩大人都還沒死呢,讓他起複是給自己找仇家麽!”從今天起她就要在濫好人太子跟前開啟讒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為。”何昭君滿意的笑了。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樓經既然能擋住樓犇的前程,等他起複後難道不會阻礙樓垚麽。


    少商隱隱覺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試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諸多難處,你”


    “不必說了。”何昭君幹脆道,“我已經向幾位曾經遠任過的叔伯打聽好了,醫藥星卜吃喝睡住侍衛輜重,該備的都備下了,一時采買不到的叔伯們也都先送來了。君舅雖要不日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應人手書冊都齊全,過陣子君舅就會讓他用了多年的老幕僚都給阿垚送來。”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並無半分陰翳之意,反倒精神抖擻,暗暗稱奇。


    何昭君看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官道,再不複當年嬌蠻任性的小女孩模樣。隻聽她沉穩道:“我生於富貴安耽,少時無論闖了什麽貨都有阿父兄長為我兜著,本以為此生無憂,誰知父兄卻盡皆戰死;後來又嫁到了樓家這樣殷實穩健的大家族,誰知一朝事敗,弄到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沒準”她笑的滿心舒暢,“這樣我還更痛快呢!”


    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阿父沒把何家與幼弟托付給繼母,也沒托給旁支叔伯,他托付給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擔當的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動。有時候,愛與信任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給予孩子麵對一生的勇氣。


    臨到分別時,太子見何昭君矯健的飛身上馬,如同一隻輕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發熱,他猶記得這是身經百戰的何將軍獨特的上馬姿勢。


    何昭君昂然坐於馬上,目光自信而堅強,對少商道:“來日相逢,我請你飲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諾。


    迴程途中,太子心緒低落,便邀請淩不疑和少商共乘。


    少商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樓垚說句話,心情也不怎麽樣,喃喃道:“想想也有趣,樓家曾經最籍籍無名的幼子,何家曾經最刁蠻任性的幺女,如今卻要挑大梁了,真是人生如戲啊。”


    “誰說不是。”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稟奏。”少商忽然一臉正經。


    太子一個哆嗦:“好好說話,不要這幅樣子。”


    “樓經此人,實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少商正色,“不論現在,還是殿下將來得登大寶,殿下都不應再用這人了!”


    太子為難的歎了口氣:“他的確有不妥之處,但他到底為孤開蒙”


    “難道沒他姓樓的,殿下這輩子就不識字了不成!”少商一身潑辣,對著太子這樣的老好人,人類不知不覺就會放肆起來。


    看太子被自己吼的不響了,少商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殿下不要擔心沒了樓經,朝中無人支援您,隻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篤定,儲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麵旗幟,引來天下賢才!到那時,何愁無人可用”


    “好好好。”太子擺著雙手,苦笑道,“其實子晟也不讚成孤再用樓太仆了,你不用這麽著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頓飯的功夫,子晟能想出十八個計策叫孤永遠也用不成樓經,你且稍安勿躁。”


    淩不疑原本一直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聞言看了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喜道:“真的嗎,淩大人你這麽詭計多啊不,足智多謀啊”


    淩不疑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了,怒目直視,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時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幾年來何曾有過這樣鮮活的人氣,背過身去憋笑。


    少商見淩不疑湊過身來,趕緊縮縮的躲到太子身後:“你想做什麽,殿下在呢,你可別亂來!”


    太子側著身子,衝自己背後無奈道:“你現在想起孤的用處了?!”他雖板著臉,但卻想,自己若有這樣一個淘氣調皮又懂事的女兒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開懷。


    “殿下累了,該歇息了,你隨我去另一輛車!”淩不疑伸手就要來抓女孩。


    少商著急道:“我跟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呢!”


    “樓經的事不用再說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當然有!”少商賣力大喊,然後繞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問。”


    太子忍笑:“孤聽著。”


    “殿下最近毆打太子妃了嗎?”


    話音剛落,淩不疑就撫額側頭,不忍猝睹;太子一臉呆滯狀。


    少商卻振振有詞:“我聽說太子妃自從被拘禁後,殿下好吃好喝供著她,還將東宮一側的園子劃給她閑逛散心。不單如此,我聽說太子還預備給她一份厚厚的產業,便是她將來被廢了,也能繼續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麵露尷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


    淩不疑很適時的嗬了一聲,表示不讚同。


    少商不去理他,繼續道:“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可妾以為,所有人都該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太子妃陰害曲夫人,讓曲夫人苦痛委屈了十年,難道不用受罰?!”


    “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家可能會說您涼薄無情,別的妾也不爭了,殿下就去打太子妃兩頓吧,算是略施薄懲了。”對於某些性質惡劣但又無法判重刑的罪責而言,狠狠打一頓比什麽都管用。


    “毆打婦人豈是君子所為。”太子低聲道。


    “男子毆打婦人當然是不對的!”少商道,“可有時情勢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個歹毒的潑婦!二叔父教她她不聽,罵又罵不過,送迴娘家娘家又寵溺,休又休不了,整天攛掇我大母算計家父家母,鬧的家裏雞犬不寧,除了打她兩下還能怎樣!不是我說,當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頓,沒準後來都不會絕婚了。”


    “俗話說,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愛欺負好人!殿下您看我,當初剛進宮時,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現在,我都敢攛掇您毆打太子妃了,這簡直是犯上呀!可見,上位者還是得有些威嚴的”


    淩不疑在旁噗嗤一聲。


    少商怒懟:“你別老打岔,我這跟太子說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雲一掃而空,轉身悶笑去了。


    迴到長秋宮,太子先向皇後問安,然後略略敘述了適才車中所言,笑道:“如今想想,子晟遇上少商挺好的。少商說話雖沒什麽規矩,但卻是句句為兒臣好的心裏話。有時候兒臣覺得,他倆就像我自己的親弟妹一般。”


    皇後笑的欣慰:“是呀,有時我見了少商,又好氣又好笑,罵也不是誇也不是,一時想打她一頓手心,一時又想貼肉心疼。”


    這時少商將淩不疑送走,顛顛的踏進內殿,見太子欲言又止,滿臉狐疑:“殿下跟娘娘說什麽呢,怎麽妾來了就不說了。”


    太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孤說你壞話呢!你現在越來越不像樣了,三天兩頭的告假。孤現在正攛掇母後也狠狠打你一頓,照你說的,打一頓比怎麽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驚唿。


    皇後莞爾微笑。


    此時正旦已過,元宵將近,按出戰前和淩侯約定好的,淩不疑要帶少商往城陽侯府一行。皇後不予置評,依舊悉心給二人預備了見麵禮。少商看看那些好看不好用的金玉之物,問道:“娘娘也不喜歡淩侯夫人麽?”


    淩不疑道:“我年幼時,人人都誇淳於氏謙卑自守,願意為妾侍奉脾氣暴躁的阿母,隻有娘娘說她是自甘下賤。有一迴我睡著了,還聽見娘娘說,倘若她是淳於氏,哪怕兒女成群了,隻要能走,她掉頭就走。”


    想起帝後妃三人之間解不開的結,少商重重的歎了口氣。


    次日一早,少商隨淩不疑來到淩侯府邸,一時覺得吃驚。


    她一直以為淩侯這樣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家宅,應該布置的清雅閑散,帶上幾分書卷氣才對。誰知到了才發現,城陽侯府從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的畢恭畢敬,一絲不苟。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彎曲斜翹的飛簷,連案幾枰台全都方方正正,沒有半分多餘的紋飾。


    這種氣氛還和淩不疑那座軍營式的宅邸不一樣,淩不疑府明顯是一種懶的花心思布置最後去繁就簡的結果——反正府中也沒女眷,將家宅當軍營管理還更容易些。


    而城陽侯府中的肅穆規整氣氛卻像是刻意維持的結果,在這個熱烈放飛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約束感。


    淩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過世,城陽侯府如今住著淩侯三兄弟,三兄弟雖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家,外麵人皆道淩家手足和睦,孝悌傳家,實在堪為世人楷模。


    對著一群‘長輩’,少商規規矩矩的向他們行禮——淩家不但宅邸規整,連人丁都很規整。淩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兒女數人,排排坐在少商麵前時,連神情都差的不多的溫煦和善,仿佛一個模子裏澆築出來的人偶。


    哪怕在外麵各種白蓮做派的淳於氏,此時都一副端莊沉默的樣子,隻有在介紹自己長子時熱切了幾分。淩不疑的大弟約莫十五六歲,生的和淩侯甚像,身形高瘦,麵目俊秀;相互行禮時,他似乎偷偷看了少商幾眼,然後少商看見淳於氏在袖子下擰了兒子一把。


    淳於氏按捺不住,終於說了自己長子已定下親事,而對象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驚,下意識的想去看淩不疑,才想到剛才淩不疑被淩侯叫走了。


    她掰起手指頭做算數:裕昌郡主比淩不疑大一歲,淩不疑又比淩二公子大五六歲,所以——“嗯,我記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齡”


    “新婦大幾歲怕什麽,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嘛!”淳於氏搶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這一下子就抱了兩塊半的金磚,果然好姻緣。”


    淩二公子心理素質過硬,居然一點羞赧之意都沒有,還有幾分炫耀之情。


    淳於氏洋洋得意道:“沒錯,緣分真是天定的!數月前皇後壽辰那陣,我兒在宮門外等候侯爺,誰知迎麵撞上匆匆出宮的裕昌郡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少商努力迴憶——嗯,記起來了。仿佛當時自己剛和淩不疑吵了一架,然後淩不疑又將上趕著來的裕昌郡主說了一頓,最後皇後說裕昌郡主哭著跑出宮去了於是,淩二公子就趁機撫慰上了?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家學淵源。


    “當時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問。


    淳於氏一驚,掩飾道:“程娘子這是何意?”


    少商道:“沒什麽意思,那什麽汝陽老王爺答應這門親事了?”


    淳於氏笑道:“老王爺是男人,小兒女的姻緣還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觀修行了麽?”少商笑眯眯的。


    淳於氏臉上一僵:“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總之郡主自己願意,老王爺又能說什麽!”


    少商哦了一聲:“那可真是姻緣天注定了。不知喜事定在何時啊?”所以是當不了你的老婆就要當你的弟妹麽,裕昌郡主也是真愛了。


    淳於氏笑道:“還要等二叔先辦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家結親啦!”


    這時淩二叔父趕緊解釋:“並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侄女。再說了,子晟也定好親事了,自然要等子晟的婚儀辦妥了,才輪到下頭的孩兒。”


    “子晟還是對婚儀上心些的好,喜惡什麽的都早些說了,免得到時有不如意的,都來埋怨我”淳於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你插手!”淩侯從外麵進來,後麵跟著淩不疑。


    淩侯麵色不善,竟當著闔家的麵斥責起淳於氏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了麽!”


    淳於氏立刻正襟危坐,低聲下氣道:“侯爺說的是,是妾僭越了。隻是妾想著子晟終究是侯爺的長子,咱們總不能一點都不”


    “要給子晟添東西也有我,總而言之,你一丁點都不要插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你,記住了沒有!”淩侯毫不留情。


    淳於氏很是難堪,但仍然柔順的躬身稱喏。


    ——違和感又來了。


    少商詭異的覺得淩益與淳於氏並不像外麵傳揚的那樣情深意重難舍難分啊,看淳於氏對著淩侯,比在宮裏麵對皇後都更畏懼幾分,著實奇怪。


    訓斥完妻子,淩侯招唿淩不疑和少商往屋外走去,繞過龐大空曠的庭院,來到淩府西南角的祠堂,仆從早在那裏清掃擦拭,並準備好香燭貢果。


    揮退眾仆,淩侯隻帶著兒子和少商踏入森森幽冷的淩氏祠堂,一通伏倒起身進香磕頭祝禱念叨後,儀式算是告一段落,然後淩侯引著兒子與未來兒媳到祠堂偏廳暫歇。


    偏廳裏燒著一座熾熱的火爐,爐緣還熱著一壺酒和一罐酪漿,另幾碟點心。三人圍爐坐下,淩不疑安靜的為淩侯斟酒奉上,又給未婚妻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酪漿。


    淩侯一飲而盡,開懷道:“列祖列宗知道你這樣出息,我們淩家複興有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說起來,我們淩家在前朝也是響當當的名門望族,誰知一再敗落,到最後幾無立身之地,要不是子晟的舅父幫扶,唉”


    少商側頭去看,隻見淩不疑垂睫不語。她忽然發覺,在淩侯麵前淩不疑似乎分外沉默,上迴戰前送鎧甲也是這樣,總是淩侯絮絮叨叨的說,淩不疑安靜的聽著。


    淩益似乎也不介懷兒子這樣,隻是一徑的嘮叨。為免冷場尷尬,少商隻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


    “前朝幾位陛下可都不是好說話的君主,說句嚴厲都是輕的,尤其那位武皇帝,聽說用丞相如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能從前朝幸存至今的世族有幾家啊,都不容易!”說起這位走位拉風的帝王老兄,教導少商經史的幾位博士常是憤慨不能自抑。


    淩侯失笑的險些嗆酒:“韭菜?哈哈哈,少商說話有趣,難怪陛下和娘娘都喜歡你!”他歎了口氣,“你說的是,我們淩家能幸存至今,如今猶有翻身之力,已是天幸了!”


    他轉過頭,對著兒子:“子晟,你別嫌為父囉嗦。你這迴在壽春立功,為父很是高興,但你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啊?年少時逞能不當心,年歲大了一身病痛啊。我聽說陛下又讓侍醫住到你府裏去了,說要給你好好調養,就算你什麽都不說,我也料到你傷勢不輕!”


    少商想起淩不疑肩背上的創口,小小的歎了口氣。


    “聽為父一句,該閃避時就閃避著些,天下這麽大,能人這麽多,不是什麽事都非你不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功勞是永遠立不完的!天地無限,你卻是肉做的,怎能一徑奮力搏殺呢。”淩益苦口婆心的勸說。


    淩不疑繼續低頭不語。


    某方麵來說,少商有些讚同淩益,但她內心深處又有些矛盾,便期期艾艾的反駁道:“話不能這麽說,陛下讓淩大人多立些功勞,也是想找由頭給他加官進爵多多封賞嘛,想叫淩大人未來榮華富貴”


    “誰說非要立功才能榮華富貴啊!”淩益藉著幾分酒意,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誰說非要血肉搏殺才能加官進爵?”


    話音落下,偏廳死一般的寂靜。


    少商驚詫至不能言語,自她能了解這個世界侯,她所認識的男兒們,下至鄉野的農夫走卒,上至程老爹,萬伯父,何將軍甚至那個身敗名裂的樓犇,都在這片天地間奮力拚搏,用自己的才智,運勢,乃至闔家性命,上求得君主賞識,下贏得部曲宗族的繁茂。


    雖說目的功利了些,但相比死水一潭的醬缸文化,少商能欣賞到這種熱烈積極的進取精神——今日,她聽到淩益的這番話,仿若跌進了一個異世界,完全不知如何迴應。


    “刹那光輝看似光耀無比,輝映穹蒼,但過去就過去了。冠軍侯英雄一世吧,可他英年早逝之後,誰來庇護家人宗族?活到最後,才是活的最好!”淩益一字一句道,“子晟,少商,我們三個骨肉血親,父子夫妻,乃是至親的一家人,我今日把話挑明了。”


    “陛下的意思我清楚,將來你和少商生下孩兒,定然要挑幾個姓霍,給子晟的舅父承襲香火。霍翀兄長那也是天神轉世的人物,我的孫兒跟他姓我沒什麽過不去的!可是子晟啊,你斷斷不能學你舅父,陛下對你再好,你也不能真把命豁出去了!”


    “好好活著,活的越長越好,像鼄蟊一般慢慢織網,聯結世族權貴,繁衍子息,待到枝繁葉茂,待到風雲平息,那就輪到我們了!”


    少商看著淩益儒雅和善的麵龐,聽他發出嗬嗬自得的笑聲,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心底發毛的隱懼——因為,她並不能說淩益的話是錯的。


    淩不疑始終沒有說話,隻是一杯接著一杯的給淩益斟酒,最後淩益醉倒在爐邊,還是淩不疑將他攙扶迴居所,交給仆從們。


    之後,淩不疑謝絕了午膳,捉著少商就要離開城陽侯府,淩家兩位叔父倒也沒苦勸,隻是裝了大大的一車迴禮。


    臨出門前,淩二叔似乎想拜托淩不疑什麽事,拉他到一邊說話。淩三叔則對少商扯起了家常:“程娘子別被長兄嚇著了。其實長兄最疼愛的就是子晟,他與霍夫人婚後數年無子,我與二兄的兒女都能走會跳了,他才有了子晟,真是拿他當心頭肉啊,誰知”


    他歎了口氣,“雖說長兄後來也有了旁的兒女,可隻有子晟是他親手抱著捧著喂飯哄睡過的,真沒想到他們父子如今會生疏至此啊!”


    少商無話可說,隻能應景的跟著歎口氣。


    迴程途中,淩不疑問少商:“你以為今日父親的話如何?”


    少商道:“我就知道你要問我!唉,好吧,我隻是想起了我三叔母。去年年初滑縣不是遭了兵禍麽,老縣令為了護佑百姓而戰死,當時三叔母說,她對我叔父愛逾性命,但倘若叔父也遇上了同樣情形,她寧肯叔父也在城外抗敵,好過躲在城內苟且偷生。”


    淩不疑目光一亮,讚道:“桑夫人真乃女中豪傑!”


    少商點點頭:“但是淩侯的話其實也有道理,活長些總比短命強啊。不過倘若真是事到臨頭,躲無可躲,也不能真當縮頭烏龜啊。所以嘛,你以後少衝鋒陷陣,好好給我待在家裏調養身體才是要緊!適才我翻了你家族譜,除了你大父大母是因為遭災受罪,其餘祖宗都活了好長啊!哎呀,也不知你阿母家的祖先壽數幾何,我好像聽崔侯說過,似乎霍家也出了好幾位壽星。你也給我效仿效仿,可別死在我前頭了!”


    淩不疑又笑又歎:“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有個很有趣的異處。”


    “什麽異處?”


    “無論原先和你說的是多麽正經之事,最後總會被你繞到離題千裏,定力差點的,到末了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少商摸摸腦袋:“那你原先想說什麽?”話說其實程老爹才是歪樓的高手,自己怎麽好學不學偏學了這個。


    “沒什麽,我都忘了。”淩不疑一掃適才的陰鬱,笑的十分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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