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犇看著樓下眾人,笑容可掬。他明明看見了萬鬆柏主仆,卻仿佛毫無芥蒂,落落大方道:“在下忝言與子晟相識,奈何從未有機緣深談,今日有幸,不如在下奉酒一甕,你我促膝長談,如何?”


    萬鬆柏猶自摸不著頭腦,絮絮叨叨追問究竟是怎麽迴事,少商不想參與淩樓二人的‘深談’,便打算將眾人領到偏僻處細說,隻希望不要傷害到萬老伯的小心靈;誰知那邊淩不疑已經朗聲答應樓犇,順手就拎著少商上二樓去了。


    萬鬆柏等人隻好隨著侍衛先行落腳歇息。


    少商一麵提裙爬樓梯,一麵賠笑:“你們男人說事情,我一婦道人家還是暫避的好。”


    淩不疑一聲不響,拎著她上樓猶如提著一尾草魚進廚房。


    來到二樓雅間,梁邱起等一隊侍衛驅散周圍賓客,戒備門窗,獨留淩樓程三人在屋內。


    樓犇看見少商也來了,微微一怔,隨即躬身展袖行禮:“子晟,程娘子,快請入座。”


    淩不疑笑了笑,輕嘲道:“子唯好定力,隻盼過會兒也能這般鎮定。”


    樓犇轉身道:“少商君,說來你我也是有緣,差點就成一家人了。若非何家出事,你還得稱我一聲婿伯。”


    少商嘴裏發苦,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是因為去程家喝定親酒才被淩不疑注意上了,恐怕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淩不疑不笑了,冷冷道:“當年戾帝意欲采樓氏女子入宮,人都在路上了,幸虧義軍先行攻入了戾帝陪都。照這樣說來,樓家與戾帝也差點成了一家人。”


    樓犇笑笑:“如今正值隆冬時節,子晟這麽大的火氣作甚?來來來,先坐下。”


    少商:“我有點氣悶,去窗邊站站。”未婚夫有些天幹物燥,她要小心火燭。


    樓犇轉身在酒甕中舀酒,轉迴身來時,手上端著一尊闊口雙耳銅壺,笑吟吟道:“此間清酒醇香甘冽,子晟品一品。”


    “我不愛飲酒。”淩不疑抬手婉拒,“還是說正事吧。”


    “正事?”樓犇緩緩放下銅壺,嘴角含笑,“前兩日大破壽春,可惜子晟不在,不然又能立一大功。”


    淩不疑默了一刻,才道:“我聽說這段日子以來,你屢出奇謀,不論野戰還是攻城,稱得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人人都說子唯你是國士無雙。”


    樓犇道:“這不是子晟要與我說的‘正事’吧。”


    淩不疑道:“我昨日已快馬加急上奏陛下,原銅牛縣縣令顏忠闔家的屍首已於城外望峰亭下被發現——如此看來,顏忠投敵叛國一事有待商榷。”


    樓犇一副初次聽聞的模樣:“哦,竟有這麽一迴事。不過子晟武斷了吧,即便顏忠一家身死,也不見得顏忠就沒有投敵叛國。況且大戰當前,人人都忙著籌劃應敵之策,子晟居然四處查訪一個盜銅棄城的疑犯?”


    淩不疑語帶譏諷:“有子唯這樣的大才為戰事出謀劃策,我自是可以偷閑查訪顏氏一案了。”


    樓犇收起了笑容。少商在窗邊走來走去,很想沿著外麵的牆壁爬出樓去。


    “既然子晟言之鑿鑿顏忠叛敵一案另有隱情,在下就洗耳恭聽了。”樓犇道。


    淩不疑道:“不知何時,顏忠結交上了一位世家子弟,兩人意氣相投,相談甚歡,不過縣裏旁人卻不得而知”


    “既然無人知曉,又怎知那人是世家子弟?”


    “倘若那人與顏忠一樣出身尋常,顏忠不必遮掩,大可以拉到縣裏引見給家人。顏忠當年處事操切,被世族收拾的不輕,他又性情狷介,耿耿於懷至今,為怕人家說他向世族服軟投誠,才一直掩藏與那位世家子弟的交情。”


    樓犇笑了:“子晟好思量,嗯,這麽說也行。淩大人請繼續。”


    “顏忠與那位世家子弟時不時會在冷僻處相聚,兩人縱論時局抱負,甚是相投。”淩不疑繼續道,“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希望不要被人看見,不過那世家子弟是心有圖謀,而顏忠是性情耿介使然。是以每次相見,那位世家子弟都是輕裝單騎,而顏忠雖不欲為外人知,但卻不曾刻意掩飾,隻挑些小路走走就是了。”所以才粗心的繼續使用青牛黃牛車。


    “既然這兩人相交已久,難道就沒有書函留下?”樓犇問道。


    淩不疑搖頭道:“這其中緣由我亦不知,興許是兩人從未寫信,興許是書函已被毀去,總之我並未在顏忠府中尋到隻言片語。”


    “既然連隻言片語都尋不到,子晟焉能憑一己猜測就斷定有這麽一位子虛烏有的世家子弟呢?”樓犇譏笑。


    淩不疑毫不動氣:“自然不止是在下一己猜測,因為在四個月前的疊水祠中,徐郡太守萬鬆柏看見了這人。”


    樓犇有些笑不出來了。


    淩不疑道:“其實並非從來無人看見過顏忠與諸位世族朋友相聚,不過既然相聚的地方冷僻,那麽瞥見他們的也都是些村夫農婦之流,這種遠離朝堂的庶民見了也無妨,可萬太守不一樣如今事急,待我騰出空來,撒出人手細細查問,總能在田間山頭找到見過顏忠與那世家子弟的鄉野百姓,子唯意下如何?”


    樓犇神色陰沉:“就算顏忠的確有那麽一位世家朋友罷。”


    “上個月崔侯大軍開到,萬太守領人夾道相迎,那位世家子弟在人群中看見了他,這才知道之前留下了個大大的隱患。要知道,有些事沒人提起那就萬事大吉,一旦有人想到,那就難免處處破綻。於是這些日子裏萬太守屢屢遇刺,數度險些喪命。”


    淩不疑正色道:“子唯,我來問你,你究竟認不認識顏忠?”


    室內安靜,少商偷偷看去,隻見樓犇一手縮在袖中,似是緊緊捏了個拳頭,另一手握著案幾一角,用力的指節都發白了。


    過了良久,樓犇忽展顏而笑,爽朗道:“我是認識顏忠,那又如何?我看他腹有經略,可歎空有一腔抱負,卻無從一展宏圖,便常與他相見。不過對他私底下的行事,絲毫不知。”


    ——這才是問題,哪怕能確認樓犇和顏忠相交,也不能咬定顏忠行事是受了他的知識。


    不過淩不疑的迴答很妙,他道:“這倒是,就像我也認識子唯你,不過尊駕行事我也絲毫不知。將來諭旨之下刀口之上,也與我無甚相關。”


    少商聽見那案幾一角咯吱作響,暗暗希望樓犇不要氣吐血了。


    “說到底,那顏忠終究是沒有死守銅牛縣,而是棄城盜銅而逃。子晟扯上我又有什麽意思?”樓犇語氣漸漸尖銳,“妄生貪念,心中有愧——顏忠寫的這八個字人人都聽說了,明明是他袒露罪行的心裏話。如今他罪證確鑿,子晟何必還糾纏不休?!”


    “倘若不是有人一再追殺封疆大吏朝臣命官,我也不會苦苦糾纏此事。”淩不疑紋絲不動,身若高山峻嶺。


    “好好,那子晟又該如何解釋那八個字!”樓犇冷笑。


    “自三個月前彭真起兵謀反,陳郡東部數縣盡落賊手,正在銅牛縣風雨飄搖之際,有人卻對顏忠說,有良策可保他老母幼兒安危。若照顏忠秉性,必然應當闔家拚死守城,可彼時顏忠心有動搖,這才破天荒問及縣丞如何安置妻兒老小——他寫的‘妄生貪念’,不是貪生怕死,不是貪圖財帛,而是貪圖老母幼子的安危!他的‘心中有愧’,也不是無法守城盡忠意欲叛敵投誠,而是有愧自己標榜了幾十年的舍生存義滿門忠義的名聲!”


    外麵轟隆隆響起了一陣的鑼鼓,街市上歡聲如雷,震耳欲聾,二樓的這間雅室內卻靜如深海,海麵下偏又是驚心動魄,詭計暗算。


    少商忍不住迴頭悄悄看了一眼,發覺樓犇五官與樓垚有些相似,不過樓垚眉宇間盡是爽朗英氣,他卻多了幾分算計籌謀——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和氣無害的人,屢派殺手行刺萬伯父的麽?真是人不可貌相。


    “顏忠信了這位朋友的話,不但將老母幼子托付,還將那兩千斤精銅相托,想著哪怕將來自己城破身死,好歹有這護銅之功,也能說的過去了。誰知”淩不疑頓了頓,“在望峰亭下掘出的坑洞中,發現隻有顏忠老母幼子的冬衣毛兜碎片,卻無顏忠夫婦的,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左縣丞李逢應當是被事先買通的,用處是大肆張揚顏忠盜銅叛逃。坐實了顏忠的罪名後,他也沒用處了,於是死在了獄中,同時妻兒皆死。”


    樓犇陰陽怪氣的笑起來:“死在獄中?那子晟應該去找當時占據銅牛縣城之人啊。那人是誰?我想想”


    淩不疑不等他裝腔作勢,徑直道:“是馬榮馬將軍。自從賺得縣城後,一直是他署理縣城內一幹事務。不過數日前,他也死了。”


    樓犇眼底浮起得意和殘忍:“那真是可惜了,子晟的猜測又隻能是猜測了不過,能這樣輕易深信旁人,將身家與兩千斤精銅托付,最後落的身死名滅,這位顏縣令也免不了一個輕忽失察的罪名。”


    “這是因為顏縣令想不出那位世家友人會負他的理由。”淩不疑分毫不讓。


    “這件事我之前想了許久,始終想不通。那顏忠並非懵懂年少之人,多年宦海沉浮,怎會如此輕信呢?直至想到了子唯你,一切頓時豁然開朗。”


    樓犇冷聲道:“子晟慎言。”


    “好,那我換句話說——因為顏縣令想不到那位世族友人有背叛自己背叛朝廷的理由。”


    淩不疑道,“顏縣令的那位世族友人定然與子唯一般,不但自己名聲甚好,在江湖上頗有人手助力,而且父兄家人都在朝為官,深受陛下重用。那彭真顯然隻是一時跳梁小醜,這種情形下,那位世族友人怎會去投彭真,豈非棄珠玉而就草芥?!是以,顏縣令自然對那位世族友人深信不疑!想來,直到他在望峰亭前闔家被屠戮之時,依舊沒想明白。”


    “還有那位馬榮將軍。我與他見過數麵,略知其為人。自從他接管了銅牛縣後秋毫無犯,實在不合他以往嗜殺貪暴的名聲,如今看來,似乎就是在等著朝廷去招安。”


    樓犇臉色青白交加,過了片刻,他勉強一笑,問道:“這些都是子晟的臆斷之言,可有何憑證。”


    淩不疑道:“無有憑證,的確盡是在下的臆測。”


    “你便要拿這些臆測來給我定罪?”


    “談不上定罪,隻是想來聽聽子唯的看法。”


    樓犇冷笑出聲:“我的看法就是子晟別再胡思亂想了,趕緊迴崔侯大營裏領功等賞吧。”


    淩不疑微微皺眉,扭頭道:“你別走來走去了,怎麽今日一句話都沒有。”這話是對著窗前走來走去的女孩說的。


    少商停下腳步,麵無表情:“要我說,那好——”她微微側身,麵向樓犇。


    “樓二公子,你是不是誆騙顏縣令攜銅出城,然後屠戮了顏氏滿門,然後嫁禍顏縣令叛敵賣國,然後串通那什麽馬將軍裏應外合。最終,馬將軍得以從彭逆陣營脫身棄暗投明,而你得了一大功勞步步高升你認是不認!雖然我等並無任何直接證據,不過你最好還是認罪了吧!”


    ——這就是少商今日不願意摻和的理由,沒有證據先傷和氣,終歸是相罵無好言。而且說句實話,她沒有淩不疑那麽篤定,雖然也有同樣的懷疑,但萬一呢,萬一有個萬一呢,豈非冤枉了樓犇?!


    聽完少商的話,樓犇仰頭縱聲大笑,淩不疑麵色發沉。


    樓犇笑夠了,才道:“好吧,既然子晟猜了這麽一大段,不如叫我也來臆測一番。”他起身走了幾步,籠袖直立,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


    “當時銅牛縣已是汪洋中的一葉小舟,眼看難以保全,顏忠不忍心老母幼兒一同受難,於是與馬榮暗中連同,意欲以兩千斤精銅換取老母幼兒一條生路,然後自己迴去守城,算是以身報國了。誰知馬榮心黑手狠,直接殺光了顏氏滿門,賺開了縣城大門,並以此為晉升通途,換得將來飛黃騰達這樣是不是也能說通?”


    “馬榮已經死了,他原就是個嗜殺偏狹之人,死了也不可惜。這番說辭既能周全顏縣令忠義之名,又不至於牽連太大,子晟以為如何?”


    少商知道,這是樓犇在給淩不疑下台的階梯。


    不過淩不疑卻一言不發。


    樓犇目中浮現狠厲之意,恨聲道:“淩不疑,你雖是陛下愛將,但我也非籍籍無名之輩,樓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隻憑這些臆測就要我認罪,那是萬萬不能!”說完這話,他長袖拂動,用力推開雅間門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裏隻剩下少商和淩不疑,她扭著扭著的坐到他身旁:“我說什麽來著?不要衝動,凡事要謀定而後動”


    “你幾時說過要謀定而後動!”淩不疑翻臉,“你不是一直都心心念念要揪出幕後真兇的麽!不過一等知道與樓家有關,你就立刻縮迴龜殼中去了!”


    看未婚夫目露兇光,修長攥緊的手指強勁有力,可以須臾間捏死自己。少商幹笑道:“我這是目光長遠。你收拾樓犇不要緊,可樓太仆怎麽辦啊?世人俗規,有好事未必全家受用,可若有禍事,那家裏是一個也逃不掉的。”


    “太子殿下年幼時是樓太仆給開的蒙,又與太仆素來親厚,若是樓家真的出了事,那太子殿下該怎麽辦?我這不是在憂心這些嘛!咱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少商一臉憂國憂民。


    “什麽從長計議,你是想先將樓垚從這團泥沼中摘出來吧。”淩不疑毫不客氣道,“照你這麽說,哪家與太子親厚,他們家中子弟作奸犯科也不能追究了?!嗯,程四娘子,看不出你倒有佞臣的本事!失敬失敬!”


    少商被諷刺的臉上下不來,怒道:“那你有什麽好辦法!顏忠全家都死了,李逢馬榮也死了,人證是沒有了,物證也沒找到,難道你真要來個‘仗勢欺人’?——因為我比你官秩高,比你受陛下信重,所以我說什麽就是什麽!”她粗著喉嚨學淩不疑說話。


    “用不著仗勢欺人!”淩不疑直起身子,傲然一笑,“我想拿住的把柄,還從沒失過手!”他目光觸及案幾上樓犇用過的酒樽,憤而一腳踹翻案幾。


    “顏氏滿門婦孺在他眼中不過豬狗爾,為著他的仕途晉升,殺人放火草菅人命亦無妨!這樣的人怎能入朝為官!不曾想兩年前我還向太子殿下舉薦過樓犇,幸虧太子沒有聽我的。這個恃才行兇,行事肆無忌憚的畜生,我定要將他繩之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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