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人多以為翡翠便是綠色,殊不知翡者,紅也;翠者,碧也。關於翡翠的水底種色變化,雖有“三十六水,七十二綠,一百零八藍”之說,但始終以翡色和翠色兩種為尊,絕品的翡有時比翠更加難得——而此刻,放在桌上的這一塊已經完全去掉皮殼的玉石,便是罕見的翡色,種水交融,如同石榴籽那般嫣紅透明。


    所有的玉商都不由自主地圍了上來,然而剛看得一眼,卻又脫口齊齊歎了聲:“可惜!”


    連原重樓這樣閱盡天下美玉的雕刻大師都很少見到這樣成色的紅翡,在包袱打開的一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然而,隻是凝神了一個瞬間,便也和眾人一樣低聲道:“可惜。”


    那塊玉石有一尺高,三寸厚,玉外層的皮殼已經被高手匠人小心地全部去除,內貌一望無遺。所以所有人都能看出這塊罕見的玉石雖然通體翡紅,水頭和光澤也極好,卻有兩處致命的瑕疵——不僅有一道黑色的裂痕貫通上下,整塊玉裏也布滿了若隱若現的白色絮狀棉,簡直找不出一塊大點的純淨地方。


    “木拿礦口的?那麽多的雪花棉。”一眼看到這種棉點的分布情況,原重樓便判斷出了這塊石頭的產地,“那兒出產的石頭種水雖好,一般卻都是極小,難得出這麽大的料子——可惜瑕疵也太重了一點,隻怕很難取出成品來。”


    “果然高人!說得完全沒錯,正是木拿礦口上開采出來的,算是今年最大的一塊了。”尹璧澤挑起了拇指,愁眉苦臉,“你看這塊料子還有救嗎?”


    “是有點可惜……那麽好的料子有了這道裂痕,就像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卻被迎麵砍了一刀一樣。”原重樓蹙眉,抬手輕撫著那一條裂痕。


    “今年真是晦氣,霧露河不停漲水,潰堤死了幾百礦工,石頭卻沒挖出來幾塊,偏偏上頭催錢又催得急……唉。”尹璧澤用折扇敲著手心,歎氣,“我這幾個月去把河上的幾個礦口都找了個遍,好容易尋了這一塊還過得去的料子,又可惜有兩處死穴,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還有救,這個裂進去的深度不深。”端詳許久,原重樓終於開了口,“能取出一塊八寸高、兩寸厚的完整料子來,就看你想要雕成什麽了。”


    “真的?”尹璧澤喜上眉梢,脫口道,“那雕個送子觀音如何?”


    “送子觀音?”原重樓神色微微一變。


    尹璧澤失言,知道瞞不過去,便幹脆承認:“是啊。下個月十五是我妹妹生辰,到時可能也是臨盆的時節——家父希望她能生個小王爺,所以命我早早準備禮物。”


    原重樓捏著空了的茶盞,沒有立刻迴答。


    尹璧澤看他沒有立刻拒絕,以為有希望,興衝衝地道:“既然你說有救,那便是有救了!整個騰衝我想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那般的高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了——嘿,你也知道那丫頭的眼光被你養得有多高!她對翡翠可挑剔著呢……”


    他的話沒有說完。坐在旁邊的蘇微在此刻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那個清麗柔和的女子,眼裏此刻露出的光芒卻是淩厲得令人生寒,令他將下麵的話都忘了。


    “重樓的手還沒好,還需要休息。”蘇微聽到這裏,便站起身走到了桌前,把包袱往尹璧澤麵前便是一推,冷冷道,“什麽送子觀音散財童子,公子還是另請高明吧!”


    尹璧澤不料這個嬌柔的女子一開口便是如此生硬,仿佛尖刀似的紮人,一時間抱著一塊石頭,倒是被弄得下不來台,不由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原重樓。


    “迦陵頻伽,沒事的。”原重樓開口說了一句。他恢複了常態,將手裏的茶盞重新放下——那隻右手上,赫然還殘留著巨大的疤痕。


    看到那條疤痕,尹璧澤眼神就暗了一下。


    “璧澤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原重樓卻是歎息,臉上沒有絲毫的怒容,“我殘廢已久,此次重新出山,連騰衝三流的小玉商都不敢再找我雕刻,你卻抱著至寶上門給我練手——不過,我想知道尹府的老爺子同意你這麽做了嗎?”


    尹璧澤嘴唇慢慢抿緊,道:“這點事,我自己能做主。”


    “是嗎?”原重樓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語氣一轉,卻一字一句道,“隻是,我不能接受這一番好意。昨日種種,並非令人愉快的往事——你怎麽會覺得我還會覥著臉去給春雨雕什麽送子觀音呢?”


    尹璧澤微微一震,臉色有些蒼白:“原兄……”


    “不過,這塊翡翠著實罕見,浪費了可惜,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怎麽雕才能救迴這塊翡翠。”原重樓道,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蘸了蘸墨,飛快地在玉上畫了起來——首先唰地一筆順著黑色的裂痕畫了下去,然後迅速地在周圍挑出橫斜的枝條,竟是一棵樹的形狀。接著幾筆,在布滿了白色棉點的石頭上唯一的空隙處勾勒出了一張美女的臉龐。


    “看到了嗎?”原重樓手下不停,迅速地在整個翡翠上完成了布局,“送子觀音什麽的就算了,這塊石頭天生異質,種水通透,沁色如墨,散開的棉如同飛雪,用來雕個踏雪尋梅卻是天下無雙。”


    “妙啊!”尹璧澤擊節讚歎,脫口而出。


    短短片刻間,幾處嚴重瑕疵都已經被雕刻師極端巧妙地掩了過去:黑色的裂縫被順勢雕成了紅梅的樹幹,而布滿整塊翡翠的棉點便幻化成了漫天靈動的飛雪。飛雪之中浮凸出一張美人臉,披著大紅昭君兜,手裏捧著一瓶剛折下來的梅花,美輪美奐。


    “好一個踏雪尋梅!”周圍一片讚歎之聲,那些玉商從未見過有人能將這樣一塊瑕疵嚴重的翡翠瞬間化腐朽為神奇,不由得簇擁著看得兩眼發光。


    “璧澤兄就照著這個樣子,拿迴府邸裏請專奉的玉雕師雕刻吧。”原重樓放下筆,淡淡道,“恕我不能幫忙了。”


    “好吧。”尹璧澤有些為難,卻也接迴了石頭,道,“那以後如果有別的料子送來,你若有空,能否雕刻一下?”


    不等蘇微開口,原重樓笑了笑,淡淡道:“我說過了,從此後,我和尹家最好塵歸塵土歸土,再無瓜葛。”


    尹璧澤蹙眉,歎了口氣,道:“那好吧。改日再來拜訪。”


    “不必了。”原重樓聲音卻是冷淡平靜,拒人千裏,“尹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你若和我交往過密,尹府上下必然不悅,何必再徒生事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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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璧澤看著他,一字字道:“今時不同以往,沒人再敢看不起你。”


    “是嗎?”原重樓冷笑了一聲,“這卻是為何?尹老爺子看開了?”


    “唉,你不知道……”尹璧澤歎了口氣,想要說什麽卻又咽了迴去,最後隻是麵色複雜地拱了拱手,“日後有機會,再和原兄剖肝瀝膽地一說心曲。今日還是先告辭了。”


    “走好。”原重樓將他送到了門口,淡淡道。


    尹璧澤最後一次迴過身,深深凝視了多年前的好友一眼,道:“原兄,你的氣色好了很多,看來這位蘇姑娘是令你起死迴生了……我真是替你開心。”


    原重樓也看了他一眼,眼眸裏似有暖意,低聲:“多謝。”


    看著尹家大公子就此離去,所有人也不禁有些意興闌珊:從剛才這一番看來,原大師對翡翠的造詣無疑比十年前更令人驚歎,但畢竟殘廢了那麽久,如今手頭功夫如何,卻還是存疑。除了財雄勢大的尹家,又有誰肯冒著風險,將價值萬金的翡翠送過去給他練手呢?


    而偏偏,這個落魄潦倒的玉雕大師,竟然又拒絕了唯一的金主!


    一時間看得沒意思,便有人起身跟著告辭,三三兩兩地離開,不到半刻鍾,原本擠得水泄不通的客廳裏頓時空了起來。


    蘇微看到堂中這樣冷清尷尬的局麵,心裏也覺得不舒服。


    如果刀劍能解決問題,她會毫不猶豫地拿刀擱在那些玉商的脖子上,逼著他們拿出玉石來給重樓雕刻——可是,這不是江湖,這裏的規則,不由刀劍決定。


    她站在他身後,卻感覺到他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抬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裏的沉著安靜,令她的心也忽然定了下去。


    “已經走了不少客人了。剩下的各位,想必都是比較有誠心來原某這裏求教的,在下自然不能讓大家空手而歸。”剛想到這裏,卻聽到原重樓開了口,一字一句,“我這裏有一塊翡翠,打算在近日切開,雕刻後出售——今日請各位來,是想先讓大家過過眼,心裏有個數,以免到時候沒有備足銀兩,錯過了連城之寶。”


    剩下的人原本心裏都在嘀咕著要不要告辭,此刻聽到這句話,卻都不由得一驚:什麽?這個雕刻師手裏,居然還有翡翠?而且這樣的口氣,未免有些托大吧?——要知道緬邦最近大雨,這大半年來騰衝都沒看到什麽真正的高貨了。


    原重樓看到大家驚訝的表情,隻是笑了笑,從桌子上拿起了一根蠟燭,點上。然後在眾人不解的目光裏,從身後的櫃子裏拿出了一個錦盒。打開盒子,把外麵包著的絲綢解開,將裏麵一塊沉甸甸的玉石捧出來,小心地放在了桌子上。


    那塊石頭厚達兩尺,看起來黑黝黝的,毫無出彩之處,隻有邊緣某處是被刻意打薄了的——而燭光,就剛剛好在那一處背後映照。


    那一刻,光線透過了那塊石頭,竟將整個房間映得一片碧綠!


    雖然是白天,但這種碧色仿佛是魔光,令在場所有人都瞬間驚住,一動不能動。在屏息般的寂靜裏,終於有人定定地看著那塊翡翠片刻,第一個迴過神來,脫口而出:“天啊……這……這是綺羅玉?!”


    不可能!這世上,怎麽還會有第二塊綺羅玉?


    “造化神奇,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原重樓微笑著,隻是將那塊翡翠在燭光前緩緩移動。即便是在白日裏,燭光如同穿透了一潭透明空無的碧水,滿屋的碧色隨之變幻,如同水波的蕩漾,美麗不可方物。


    一時間,所有見多識廣的玉商都被驚呆在室內,怔怔看著那一抹不可思議的碧色,臉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是的,那是綺羅玉!傳說中的“千重碧”!


    十年之後,居然重現世間!


    “各位都是內行人,應該知道它的價值。”原重樓負手看著滿堂震驚的玉商們,語氣沉靜,並無炫耀之色,“我打算將它切開雕刻,然後出售。在場的各位若有意,請先下三千兩的定金,再迴去準備好足夠的銀兩。半個月後來這裏洽談——誰有興趣?”


    “我!”“我!”……毫不猶豫地,瞬間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無數的銀票、銀錠、金錁子、金葉子如同雪一樣地飛來,瞬間將桌麵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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