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敞乍見那人,幾乎不信自己眼睛,但仔細一看,那人背肉高聳,麵目肮髒,一絲不差,就是和自己相處六年、羅浮山真元觀中的火工道人!


    但是六年來自己隻知道他又聾又啞,今日江湖好漢雲集,他也在其中,此事已經大為可疑,怎的一走出來就會大聲講話?今日師父行動言語又如此怪異,這駛子又會講話,莫非是在夢中不成?趙敞這道一想,越發呆在那裏,做聲不得。


    那駝子向他做了一個鬼臉,指著清波上人道:“清波上人,你要江湖弟兄,全都順服清兵,休得再行惹事是不是?”


    那駝子講話,聲音清亮,字字鏗鏘,顯見功力深湛,趙敞又是一驚,不過他講的乃是北音,在座群雄,倒有一半聽不懂,趙敞和他在一起久了,看他嘴唇動作,臉上表情,定是在和清波上人爭論,心想不知師父如何迴答?那清波上人乍見駝子出現,也似吃了一驚,但隨即答道:“貧道正是這個音田”


    駝子跨前幾步,大聲喝問道:“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滿清總兵李成棟的主意?”


    這句話說得甚慢,倒是人人都懂,眾人見這駝子其貌不揚,除了講話大聲之外,並無出奇之處,看他竟敢如此責問清波上人,倶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清波上人冷笑一聲,便拂袖站起,麵有揾色,道:“貧道不過為江湖朋友著想,聽不聽自在各位,各位若果要以卵擊石,盡管去找死好了!”


    這一番話,聽得楊光林身後一幹好漢,義憤填膺,有幾個忍不住大叫道:“怎見得我們便不是滿清的對手?”


    清波上人還想迴答,那駝子又走前了一步,向眾人揮了揮手,不令眾人喧鬧,一麵向趙敞看了一看,一字一頓地問道:“清波上人,你可識得我駝子?”


    趙敞心想今天不知道是什麽鬼日子,什麽樣的怪事都叫自己撞上了,啞子會講話不算,師父還會怕起滿清來。如今這駝子又問師父認不認識他,這不是廢話?誰料他這裏剛想著,清波上人的迴話更令他吃驚,隻聽清波上人遲疑道:“多年前似曾見尊駕一麵,不知尊駕如何稱唿?”


    趙敞這下子,真如墜五裏霧中,忽聽駝子仰頭一陣狂笑,其聲清越,宛若龍吟,真看不出他這樣一個駝子,能夠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來,直笑得山壁盡起迴音,又突然陡地收住,道:“不錯了,十年前你曾在羅浮山腳下茅舍中見過我一麵!哈哈!十年來我駝子一直自己打著啞謎,到今日方才猜透!你還有心思坐在這裏,不怕江上燕來找你嗎?”


    清波上人聽了,麵上失色,轉過頭去叫道:“千麵郎君!千麵郎君!”


    趙敞心中一凜,心想千麵郎君果然在此,可知自己並未眼花,便跟著叫道:“千麵郎君,蓮師姐在哪裏?”


    兩人這一叫,在場眾人俱都大亂,不知他們在做些什麽。


    隻是駝子仍微微笑,楊光林趁機趨前問道:“尊駕可是江湖上傳說的泰山神駝於六嗎?”


    於六點了點頭,道:“不錯,大寨主威名,於六久仰了!”


    那楊光林原是一條爽直漢子,頓時大喜,道:“於駝子,花山七十二寨弟兄,還要請你來當大寨主!”


    原來泰山神駝雖然一向在黃河南北行俠仗義,足跡甚少來至兩廣,但他一身奇妙的“駝功”,卻已天下馳名。楊光林也曾聽得傳說,是以才有此―‘問。


    於六見楊光林這大個子心腸卻直得如小孩一般,嗬嗬笑道:“大寨主說什麽話來!”隨將手向清波上人一指道:“待於六發落了這廝再說!”一麵說,一麵大踏步向清波上人走去。


    清波上人叫了幾聲,並不見有人迴答,急得無措,見泰山神駝道出了名頭,趕了過來,慌慌張張,轉身就走,於六大踏步地追了上去,五指如勾,目露異光。


    趙敞見了,暗叫不好,看來駝子要加害師父,便提了長劍,足尖一點,一個箭步躥了過去,來到駝子背後,一麵叫道:“駝子你想做甚?”一麵“刷”地長劍一揣,直削駝子右肩。


    泰山神駝於六正想抓住清波上人,一問十年之前的疑案,與一件兵刃的下落,忽聽趙敞一聲大喝,背後風生,知道是趙敞為師情急。他素知趙敞心地老實,這許多事,急切間也說不明白,便身形一矮,也不轉身,竟以駝背向著趙敞撞來,堪堪要觸及利鋒,身子一側避過,人已到趙敞身側。


    趙敞見他竟敢以肉身來撞寶劍,心中一驚,況且也實不願傷了他,反而慌不迭迴身撤招,誰知劍還未掣迴,突然眼前一花,右臂已被駝子反手抓住,用力一抖,趙敞隻覺一陣酸麻,直衝至虎口,長劍把握不住,“鏘鋃”一聲,跌在地下。


    趙敞萬料不到駝子竟有這好身手,索性變得呆在那裏。


    駝子這才迴頭笑道:“小哥,稍安毋躁,等一會兒再和你詳細說。”


    趙敞道:“師父一”下麵話還未講完,突然叫道:“咦?師父呢?”


    原來這一敢擱,清波上人已轉過山後去了。


    駝子鬆幵趙敞,舌綻春雷,大喝一聲,道:“往哪裏走?”足尖一點,飛也似向前撲去,但才撲到半途,便聽得山後震天似響發一聲喊,露出無數人頭,俱都拖著長辮子,分明是滿清兵丁,頃刻之間,弓弦亂響,箭如雨下,齊向群雄聚集的空地上射來。


    這一下變生倉促,泰山神駝首當其衝,百數十支箭,直奔他而來,幸而他工夫了得,人在半空,一聽羽箭破空之聲,便迅疾下墜,駝背著地,再一個打挺,爬起身來,手中已撮了兩支羽箭,連擋帶撥,並未受傷。


    群雄見清兵伏在此間,一麵大罵清波上人無恥,一麵紛紛掣出兵刃,舞了起來,擋住羽箭,且舞且退。


    有數十名原是江湖上下三濫,想乘機結交清波上人的,一見箭到,還不知好歹,大唿道:“清波上人,何以連我等都算上?”話未講畢,早已被射中了好幾個,在地上滾叫,唿號不迭。


    趙敞心中記掛著麥蓮,一見鄭可在此,如何肯放過,但箭如雨下,又急又密,舞劍自保足可,要向衝過山峰去卻難,勉強衝前幾步,那些弓箭手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臂力又強,準頭又足,一個射了便退後取箭,另一個補上,端的隻聞破突之聲,一點空隙也無,趙敞還險險被射中了幾處。


    此時,那般江湖好漢,且敵且退,已將近來至岸邊,隻留趙敞與泰山神駝兩人還在奮力抵擋,向前衝去。


    趙敞一麵大叫道:“師父!師父!蓮姐姐正和千麵郎君在一起啦!”


    他這大聲一叫,山壁都起迴音,泰山神駝於六手中隻持兩支羽箭,對付那密如驟雨的來箭,倒也綽綽有餘,聽趙敞這一叫,退後兩步,與趙敞並肩而立,訝道:“小哥,三個月不見,你功力大進了啊?”


    趙敞一麵舞劍,一麵道:“駝子,你不是好人,怎的裝了六年啞子,是何緣故?”


    趙敞為人心直口快,心中想什麽就講什麽,他和駝子,本是在山中嬉笑慣了的,是以脫口就是一串責備,話一說完,想起駝子武功非比尋常,也算是一個武林前輩,自己怎可和駝子如此說話?不禁臉一紅,訥訥說不起來。


    那駝子隻是付之一笑,一麵又連發開了幾支箭,一麵道:“小哥,說來話長,待殺退了這夥清兵,擒住了那清波上人,再和你詳細說。”


    趙敞一聽它子竟要捉自己師父,不禁一愣,手上慢了一慢,嗖的一聲,一支箭竟在耳邊擦過,嚇得他老大一跳,一麵手中加緊,一麵道:“駝子,六年來我師父待你不惡,為何你竟要反臉擒他?”


    駝子笑道:“你還認這老道是你師父嗎?”


    趙敞一想,今天師父確是大異常日,適才連楊光林都是如此說法,但是師父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六年來對自己雖然嚴,傳授武藝,卻是絕不偏心,那套“倒海劍法”,如此精妙無窮,連自己女兒都不授,還授了自己,怎可一日之間,背師叛道?想至此處,猛又想起,眼下這駝子不算,連楊光林也對師父並無好感,這麽多人如聯手對付師父,師父武功再好,怕也不是敵手。


    這樣一想,他頓時發起急來,劍尖一歪,“刷”的一劍,徑刺駝子肩頭,一麵口中叫道:“想要對我師父不利,先戰敗了我再說!”竟不顧自己身前,箭如雨來,“嗖嗖”連聲,兩支箭在他身旁擦過,有一支還掛破了上衣。


    泰山神駝見趙敞半晌不語,突然一劍刺到,他在玉女峰上六年,趙敞每練劍法,他就看在眼裏,早就認出這一招是“精衛填海”,倒也不慌不忙,順手將手中羽箭,劃了一個圈圈,想化開這一招。


    怎知“倒海劍法”精奧無匹,趙敞將七招學全之後,已經領悟出前數招的不少奧妙,這一招是“精衛填海”不錯,但已與於六在玉女峰頂見到時,不可同日而語,因此趙敞見於六用箭來格,手腕一翻,劍尖微顫,倏地移旁數寸,劍已直伸過來。


    於六猝不及防,大吃一驚,慌忙一個轉身,跨出兩步,才得避過,但手中羽箭,已被趙敞削斷一支,泰山神駝本也是武林中成了名的人物,拋了手中斷箭,又撮了一支在手,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喝道:“小哥,你做甚?”


    一語甫畢,忽聽身後一陣銅鑼聲,那些已將近退到岸邊的人齊發一聲喊,趙敞迴頭一看,原來岔港之中,又劃出數十艘小船來,每艘船上,也是站滿了弓箭手,才一出現,便箭如飛蝗,變成了前後夾攻,氣得楊光林抖動三節棍,破口大罵道:“海底蚊,想你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人家道你也是一條漢子,卻不料如此豬狗不如!”一麵大聲唿喝,三節棍舞起一團黑光,直向前衝來。


    原來楊光林一見山後伏有清兵,本來心也已大怒,但和弟兄們一商量,覺得在此與清兵交手,太不上算,因此且戰且退,準備迴花山之後,帶領弟兄,正麵與清兵為敵,這時一見清兵埋伏如此周密,心頭火起,舞起三節棍,直衝上來。


    他那三節棍有六尺來長,舞將起來,隻見羽箭紛紛被棍砸飛,哪有一支近得了他的身旁,不幾步,便已趕在泰山神駝與趙敞麵前,一麵打,一麵還在千刀萬剮地罵清波上人。


    趙敞在一旁聽了,越叫越生氣,一麵仍向泰山神駝攻之不已,一麵迴嘴道:“大寨主,你罵些什麽?”


    楊光林原是市井俚人出身,罵人本是看家本領,這時急怒攻心,哪還管得這許多?趙敞一問,他越發大罵,道:“清波上人,難怪江湖上傳說你老婆已經不見,照你這般豬狗行徑,老婆若不偷漢子,也是天沒有眼睛,還不快滾出來見一個高下,這等鬼魅伎倆,就能攔住你楊大爺了嗎?”


    趙敞給他氣得講不出話來,心想若是寥燕秋在此,隻要幾句話,定可令得這個大個子閉口無言,但偏偏在越秀山下為清兵衝散,至今下落不明,聽楊光林適才言語,真還是兇多吉少,心中一急,再聽楊光林仍是大罵不止,心中更是煩躁,劍尖一擺,放過了駝子,“刷刷”兩劍,竟來攻楊光林。


    楊光林原是個粗人,哪裏理會得許多,三節棍一抖,就迎上前來,兩人全是狠打狠撲,戰成一團。


    泰山神駝在一旁連聲唿喝,令兩人停手,但兩人殺得性起,哪裏還分得幵?


    正在此時,忽聽山頭一人嗬嗬大笑:“好啦,狗打狗再打得起勁些,橫豎一時三刻,俱要命傷亂箭之下,還不趁機有仇報仇嗎?”


    趙敞聽那聲音極熟,不禁轉過半個身子來向上看去,不是千麵郎君鄭可是誰?但他這樣一來,楊光林三節棍“唿”的一聲,貼地橫掃過來,趙敞一見山頭上站立的正是鄭可,竟不顧得與楊光林對敵,大聲喝道:“千麵郎君,蓮師姐在哪裏?”


    但楊光林一支三節棍,已貼地掃到,待到趙敞發覺,已避無可避,眼看非立時骨斷筋裂不可。


    趙敞與楊光林一味纏鬥,泰山神駝在一旁看得分明,常言旁觀者清,一見楊光林三節棍橫掃而到,趙敞還渾若未覺,便大唿道:“大寨主棍下留情!”


    這一喝,楊光林猛地想起這小子倒是個好人,不可就此傷了他,忙運勁後撤,手臂向後一扯,但剛才與趙敞性命相撲,這一招“孫武斷足”竟用了八成勁力,向前猛揮而出。現在又猛地向後一撕,雖然被拉開,但人已一個站立不穩,此時亂箭並未稍減,“嗖”的一箭,已中楊光林肩頭,痛得“哇”的一聲大叫,罵道:“好小子,老子就算是狗,倒要打打你這隻狗!”


    原來又和鄭可對罵上了,他一麵舞動三節棍,一麵和泰山神駝兩人一起衝了上去。


    趙敞見正在危急之中,楊光林突然撤招不攻,他見了鄭可,一顆心早已飛到了麥蓮身上,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又大聲問道:“千麵郎君,你將蓮師姐帶到哪裏去了?你說不說?”


    鄭可不急不徐打開折扇,搖了幾搖,冷笑道:“哼,連自己的師姐去了哪裏都不知道,問別人又有什麽用?小哥,你怕不是問你師姐的下落,而是問你心上人的下落吧?哈哈,偏偏心上人趁你傷重之時,不告而別,傷心啊傷心!”


    這一番話,恰巧刺了趙敞心頭的痛處,一刹時竟忘了箭如飛蝗,自己還在險地之中,倒提長劍,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動,更不理會帶著“嗖嗖”風聲、自身旁擦過的亂箭。


    鄭可見他發呆站在當地,惡念頓生,隨手從身旁一名清兵手中,接過弓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嗖”的一箭,直射趙敞咽喉。


    趙敞隻是出神地想著何以麥蓮會在那荒島之上,不理自己死活,而隨鄭可離開,再一深思,分明是麥蓮不愛自己,但她卻又如何在越秀山下暗與自己私訂終身呢?


    想到這裏,一支箭離他已不過三尺,若要躲避,原還可以避過,但他像看不見一樣,反倒伸手到懷中,去摸那隻蝴蝶扣針,一摸扣針在,心中倒是一寬,但箭也已射到,正中趙敞咽喉,鮮血迸濺,趙敞這才覺到,忙伸手握住,鄭可這一箭,用足了全力,若不是趙敞倏然驚覺,怕不穿頸而過,射了個透明窟窿!


    這一下雖被握住,箭頭也已入肉半寸,趙敞覺得奇痛攻心,一個站不穩,小腿上又中了一箭。


    這咽喉乃是人身要害,趙敞被射中之後,已覺眼前發黑,這一箭他本可避開,但他一心認為那晚和他私訂終身的是麥蓮本人,因此不明白,是以才箭到眼前,還全然未覺。


    寥燕秋若知道這一個玩笑,開得如此大法,幾乎要了趙敞的性命,任是她一天到晚嬉皮笑臉,也得急出淚來!


    卻說趙敞覺得自己眼前金星亂冒,猛地一想,不好,這許多人衝上去要與師父為難,自己非在鄭可處問明麥蓮究在何處方好,就算是她變了心,也得問問她為何那晚又答應自己要求,莫非是為自己頸項僵直,還是無此一事?這一想,氣力陡增,揮動手中長劍,竟殺了過去,他人一動,咽喉處鮮血,灑了一臉,頓時成了一個血人,那支箭雖被拔出,但創口還極明顯,因此看來越發可怕,不幾步過去,趕過了泰山神駝與楊光林,嚇了兩人老大一跳,齊聲問道:“小哥,怎麽啦?”


    趙敞頭一轉,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待要講話,忽然一呆,暗道:“噢?我這脖子不是僵硬了嗎?怎的又能轉動起來?”試著再一前後轉動,竟與沒事時一般,心中一高興,竟對兩人咧嘴笑了幾下。


    他本來已血汙滿麵,不成人形,這咧嘴一笑,越發駭人,楊光林大叫道:“你是死人還是活人?”


    趙敞不睬他,暗想這一下,蓮師姐可不能說我難看了,其實,他脖子怎樣,麥蓮根本不知其事,全是他自己在胡思亂想。


    那天薛老三為製止他胸口熱血噴出,用重手法點了他的“天突穴”,當時並非是無法可治,但必定要另用巧勁,用到恰到好處,雖是重到萬分,但卻不能再重一分,方能將此穴道解幵。薛老三原是硬要人教他的,本來就沒有學全,他又好勝,不肯說自己不會,倒說無法可治。


    鄭可這一箭射來,恰被趙敞握住,箭頭入肉不過半寸,並未傷及要害,卻正將穴道衝開,自然霎時之間,轉動自如。


    趙敞此時並不明此理,後來和清波上人一講,方知就裏。


    卻說三人會合一起,駝子到底細心些,見趙敞雖然鮮血滿麵,但傷卻不重,便從懷中探出一個紙包,丟了過去,一麵道:“解了開來搽上!”


    此時三人已將衝至山腳下,那些弓箭手原隻在山頭,借著小石遮身,三人一到山下,他們便看不見,偶有幾支箭落下,也是射歪了的。


    那從海上射來的箭,路一遙,也就沒有了勁道。


    駝子的這包藥,趙敞曾用過不知多少次,他初上羅浮山之時,趙敞或被樹支被刺,或跌破哪裏,經這藥一搽,立即止血。因此雖然惱駝子要對他師父不利,倒是依命將紙包解開,搽在頸間傷口處,又將小腿上的箭拔了,也搽上藥,一眼瞥見楊光林肩頭也鮮血殷殷,便將藥遞了過去。


    這三人全是血性漢子,是以剛才還在拚命搏殺,刹那之間,又互相愛惜起來。


    楊光林一笑接過,道:“可惜了,小哥,你倒算得是一條漢子,怎的有這樣一個師父?”


    趙敞聽了,眉頭一皺,但又講不出什麽話來,一看自己已來至山石附近,隻要轉過去,便可見到師父,便大叫道:“師父!師父!”


    喉嚨撕直了,咽間傷口一痛,叫了兩聲便不再叫,剛要衝過去時,忽聽山頭鄭可驚唿一聲,迴頭一看,海麵上清兵一陣的大亂,紛紛墜水,混亂中見一人在小船之上,跳來縱去,手打足踢,如虎人羊群,那人聽了趙敞叫喚,也高聲道:“敞兒,你怎麽也在這裏?”


    趙敞再仔細一看,那人羽衣星冠,舉手投足之間,瀟灑自如,百餘清兵,直不放在他的眼中,挨著他的便倒。身法之何妙,無以複加,不是自己師父清波上人是誰?他心中暗暗歡喜,心想自己果然沒有料錯,師父適才故意要勸大家不和清兵相抗,乃是另有深意在焉,看現在,不是正在大戰清兵嗎?想到這裏,心中得意,便瞪了楊光林一眼,道:“大寨主,我師父為人如何,你該看清了?”


    楊光林睜著銅鈴也似的眼睛,莫名其妙,但見頃刻之間,十餘艘小船上的清兵已盡為清波上人打落海中,他人胸無?歉,是個大粗人,聽趙敞這一問,竟舉起左手,“啪”的一聲,在自己臉上打了老大一個耳刮子,一麵罵自己道:“混賬東西!?br />


    趙敞不禁笑了出來,楊光林已撲向清波上人,一麵叫道:“海底蚊,花山七十二寨弟兄,還要請你做主!”


    此時,群雄陡見清波上人出現,起先還大驚失色,後來見清波上人到處,清兵紛紛落水,不禁大聲歡唿,片刻之間,已聚在一起,那幹原先準備投降清兵的人,個個都莫名其妙,縮頭縮頸,站在一邊,清波上人也不理會他們,徑向楊光林走來,拱手道:“這位可是花山七十二寨楊大寨主嗎?”


    楊光林聽了一愣,接著便笑道:“海底蚊,你也太會弄玄虛了!”


    清波上人也像是莫名所以,但隻道楊光林是個粗人,並不計較,正待講話,忽聽山後轉出一人,拍手大叫道:“唉!慢了一刻,卻叫他們走了!”正是泰山神駝於六。


    清波上人一見於六,眉頭一皺,麵色似大不高興,楊光林卻叫道:“駝子,快來!”


    於六果然忽向清波上人跑來,跑過趙敞身邊時,還一把拖住了趙敞。


    清波上人因泰山神駝多年來假扮聾啞,心中極不以他為然,隻是對趙敞道:“敞兒,你怎麽在此?齊、喬兩位呢?小秋又在哪裏?”


    趙敞奇道:“師父,你都不知道嗎?李成棟這廝已奪了廣州,將紹武皇帝殺了,派了三萬精兵,包圍越秀山,天地會千餘弟兄,盡皆戰死了!”


    清波上人麵色一沉,道:“你為何貪生怕死,逃了出來?”


    趙敞一聽師父責備,嚇得連忙跪下叩頭,做聲不得。


    那楊光林見清波上人這等大義凜然,不由得翹起大拇指,讚了一聲:“好!”


    趙敞跪在地上,道:“徒兒殺出重圍,落水而逃,齊師叔、喬師叔皆被清兵衝散,小秋本來和徒兒一起,但清兵如潮水一般衝來,也不知下落了。”遂將自己落水後的情形,詳細說了一番。


    他原不會打一句誑語,因此怎樣受傷,怎樣自己準備拚命,將劍法授了薛老三,又怎樣來到這萬山島,一一說了。


    他一麵說,一麵想這兩個多月來,可是犯了師門大戒,如何處置,聽憑師父罷了。


    趙敞話一說完,清波上人果然麵色難看至極,緩緩道:“師門戒律,同門之間,尚且不得互窺練步……”


    下麵話還未講完,楊光林突然一抖三節棍,大聲道:“海底蚊,你想要處罰這位小哥,卻是沒有良心!”


    清波上人奇道:“大寨主此話怎講?”


    楊光林大聲將剛才趙敞如何為師出力,與自己狠命撲鬥一事講了。


    原來趙敞心中隻道為師出力乃天經地義之事,在講述時,並未多加渲染,隻是輕輕帶過就算。


    楊光林一說,在場群雄,剛才倶是親見,紛紛附和。


    清波上人心中也大受感動,但他為人,情是情,法是法,一絲不苟,歎下一口氣,道:“你且起來,待大事畢後,再作處置,現在準你帶罪立功。”趙敞謝了,站在一邊,不敢再言語。


    楊光林又嗬嗬笑道:“海底蛟,你剛才做的好把戲啊!”


    清波上人大惑不解,心想這人江湖上都講是一條漢子,怎麽渾得那麽厲害?


    正不知怎樣迴答才好,泰山神駝忽然插嘴道:“清波上人,此事說來話長,我駝子裝了近十年啞子,就是為此一事,現在總算被我弄明白了,清波上人,你的確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子,絕不是見危生懼的卑汙小人!”


    清波上人眉頭緊皺,道:“你說什麽?”


    於六道:“上人,你可曾聽說,江湖上有一人喚著陳一鶴的嗎?”


    清波上人道:“似曾聽過此人,可是外號叫搖身萬變的那個?”


    泰山神駝道:“是了。此人擅製人皮麵具,又能學各人語聲,武藝平平,但卻仗了這兩手工夫,在江湖上為非作歹,適才還在此間,偽充你老哥,要江湖群雄,歸順滿清來著!”


    此語一出,連清波上人在內,眾人倶都大吃一驚。


    清波上人言道:“想這等的鬼魅伎倆,何能成氣候!”


    於六接著說道:“他想要騙倒眾人,自然不能,但十年前,卻曾受小人利用,在羅浮山腳下,不但騙得兩位武藝超群的大俠勞燕分飛,還將一口利劍騙了去!”


    清波上人聽了心中一動,忙跨前一步,道:“你怎知道?”


    駝子道:“薛老三曾說我那時就在身側,一點也不錯,是我親見的!”


    清波上人陡然大叫一聲,嚇得眾人齊皆一跳,忙問:“這廝現在何處?”駝子歎道:“剛才一耽擱,已被他上了船逃走了,但他既是和千麵郎君鄭可在一起,隻要找到鄭可,便不怕他逃走了!”


    清波上人默默地想起十年前之事,以及在海中碰到的那個怪婦人,隻覺事情已有幾分眉目,隻顧思索,沉吟不語。


    那一旁楊光林見駝子與清波上人兩人講話像打啞謎一般,早已大不耐煩,大聲說道:“海底蚊,還不快迴花山,大家再打主意?”


    清波上人一聽,心想是啊,自己之事,已經過了十年,眼看已可弄清,再耽擱一會兒怕得什麽?驅逐滿清,可是燃眉之急,便不再想自己之事,對楊光林道:“我們這就起程,先到花山再說!”


    好在岸邊有的是小船,遂扯起風帆,向北駛去。


    趙敞、清波上人,駝子和楊光林四人同在一艘船上,扯足了風帆,航行如飛,清波上人隻是低頭思索,楊光林見有清波上人一起反抗滿清,心中歡喜,不住口地大聲說話,滿船盡皆是他的聲音。


    過了半晌,清波上人對泰山神駝道:“於兄,過來一步說話可好?”


    那楊光林正對趙敞大講花山七十二寨如何的固若金湯,萬餘人馬,進能攻,退能守,對付清兵,定無敗理。


    趙敞一麵聽,一麵偷看著師父,見他有話當麵不說,卻將駝子拖過一邊去附耳細語,心中大奇,再加剛才駝子的那番話,也使他似懂非懂,更記起有一次在玉女峰頂,麥蓮突然暗暗哭泣,還隻當是自己得罪了她,便去勸解認錯,誰知麥蓮是因為清波上人幾次三番提到師母,便吞吞吐吐,問又問不出,急起來才一個人躲著傷心的。可知師父實在並非鰥夫,但不知怎的,從未聽他在人前提過?這一思索,想到的東西越發多了。劍法有“翻江”、“倒海”兩套不用說,那天薛老三還大叫什麽“海底蚊”和“江上燕”。“海底蚊”若是師父,那“江上燕”當然是師母了。但是想來想去,卻越想越糊塗。


    看那邊時,駝子講了一半,清波上人已滿麵怒色,過不一會兒,清波上人麵色鐵青,在甲板上來迴走動,隻聽“軋乳”連聲,看他走過的地上,全都被印出寸許深的腳印,有幾處甲板,竟還裂了大縫。


    這一來,誰都見到他態度有異了。


    楊光林張大了口,叫道:“海底蚊,你恨韃子,可別拿船板出氣?沉了船,咱們可都得喂王八!”


    這一嚷,清波上人果然止步,但看他樣子,真是怒到了極點。


    趙敞不知駝子和他講了些什麽,但師父這等怒法,卻從來未見過,隻得不聲不響。


    船上其他人,不知端的,也隻道清波上人是惱恨滿清韃子,占我大好河山,想來都覺心情沉重,倒沒有一人講話。


    船行如飛,不一會兒,紅日當頭,已是正午,楊光林忽然叫道:“奇了,怎的麵前這首大船,半沉不沉地在海上擱起淺來呢?”


    清波上人早已看到鄭可帶領清兵的那艘大船仍擱淺在海上,自己也曾為此事起疑,便問道:“哪位朋友可知怎的在海中心,會有礁石令船擱淺?”


    一語甫畢,走出一人來,道:“這裏名喚海心礁,上人難道不知嗎?”清波上人怔了一怔,忙道:“這位朋友如何稱唿?這海心礁可就是昔年南海屍龍婆隱修的所在嗎?”


    那人道:“在下姓史,名勤丁,人稱沒皮鱗魚,此地正是屍龍婆靜修之地,隻是屍龍婆已死了多年了。”


    清波上人打量了史勤丁一眼,見他其貌不揚,五官狼瑣,但講話神情之間,卻甚為豪爽,他外號既稱沒皮鱗魚,水性自然不凡,或許曾下去過也說不定,清波上人這時看著那兩支露出在海麵的大船桅杆,想到那時這怪婦人一露麵就走,雖未看清她麵目與武功路子,但既知此處名喚海心礁,想起江湖傳說,南海屍龍婆的獨門內功,喚作“太陰煉形”,乃是道家的上乘心法,那屍龍婆也是一個老婦人。


    這樣說來,那個怪婦人定與屍龍婆有些淵源也說不定,自聽了駝子的話之後,那怪婦人已成為清波上人必要尋找的人,因此想了半晌,問道:“史兄,你可曾下去看過嗎?”


    史勤丁道:“前兩年,曾下去看了兩次,隻見怪石累累,連門戶也找不著,更不知道屍龍婆當年怎樣能在海底練功的?”‘清波上人答道:“屍龍婆內功,喚著”太陰煉形’,原是極為精妙的道家上乘心法,講的是太一守屍,三魂營骨,七魄衛肉,要屏息默練於地下,每一個時辰,不過吸氣三十二次,練到後來,到了莊子南華經上所講的那樣,屍居而龍見,靜如屍而動若龍,方算上乘,屍龍婆之名,也是由此而來的。她定在海心礁辟有密室,不過等閑人找不到罷了。“在船上眾人,雖全是武林人物,但這番話也是聞所未聞,不禁更欽佩清波上人見廣。


    清波上人說完,忽然除了道袍,對史勤丁說道:“史兄,你既去過,可否陪在下再去看看嗎?”


    史勤丁當然說好。


    楊光林直腸子藏不住話,道:“海底蛟,你可別耽誤了大事!”


    清波上人“嗯”了一聲,人已躥下水去了,“海底蛟”三字的外號,真是名不虛傳,一下水,就無聲無息,待到史勤丁跟著縱下去時,睜眼一看,清波上人早已在三丈開外。


    船上眾人見兩人相繼下水,楊光林令下了風帆,不令船行太速,趙敞找駝子道:“駝子,剛才你和師父說了些什麽?”


    駝子望了趙敞一眼,道:“小哥,你今天怎麽那樣細心起來?”竟顧左右而言他,並不迴答,趙敵知道問不出來,隻得心中暗暗納悶。


    卻說清波上人與史勤丁在海底潛水而行,不一會兒,就見一堆黑白斑駁的巨礁,聳立在海底,兩人直遊了過去,清波上人兩腿一屈一伸,人直沉了下去。


    日光照射,海底甚為明亮,但見那堆礁石,五六丈方圓,全都嶙峋突兀,奇形百怪,兩人上下四方全都撲了一個遍,並不見有任何出奇之處,清波上人攀在一根石柱,思索一會兒,又細細在礁石邊緣勘踏了一會兒,仍是毫無所獲,史勤丁向清波上人打了一個手勢,意謂自己兩番下來,皆是如此失望而歸,清波上人心想,南海黑魔君在海心礁靜修之事,人人皆知,雖然在黑魔君生前,從不許人來至海心礁附近,因此也無人知她那“太陰煉形”內功,是怎麽一個練法?但總不至於就在礁石之外修煉?


    聽說那“太陰煉形”工夫,在修煉之時,不能為一點外力所侵,若在石外,海中兇猛之物甚多,怎生可以?因此想了一會兒,又上上下下尋找起來。


    果然給他發現了一塊與眾不同的礁石,形狀特異,令人生疑。


    那一塊礁石不過三尺見方,但奇的是石上並無青苔附生,光禿禿的,顯是常經人手撫摸。


    這塊石因為就在海底之上,倒有一小半為海底浮沙所掩,所以從沒有被發現。


    清波上人見了,向史勤丁一打手勢,兩人合力撥開了浮沙,清波上人手起一掌,在水中激起無數白花,他這一掌,原是拍在水上,並未碰到礁石,一掌拍出之後,海水齊向前迫去,他又倏地將手臂向後一縮,海水給清波上人這一前一後攪動,突生一股大力,史勤丁武功也不算弱,但竟覺得站立不穩,不由得心中暗暗敬佩。


    清波上人手臂迴縮,暗運內勁,使海水倏進倏退,那塊礁石果然為清波上人內勁帶動,向外移動了數寸。


    再經用力一扳,便將礁石移去,現出了一個洞口。


    那海礁本是海底之山,與陸地上的山脈相同,因此當然也有山洞,這一下洞口出現,乃在兩人意料之中,便相繼俯伏而入,裏麵果然是一個徑可丈許的圓洞,還有無數體能發光的小魚,在緩緩遊來遊去,照得山洞通明,海水又清,入壁纖毫畢現,雖然隻是一個光禿禿的山洞,但是置身其內,也宛如在水晶宮一^般。


    清波上人心中已知昔年屍龍婆靜修“太陰煉形”功,必是在此處,遂繞著石壁,遊行一匣,見有幾處極為平滑的石頭上,本來像是刻有文字,但此時已被橫七豎八的條紋所破壞,一個字也分辨不出。


    清波上人也想不出是什麽緣由,仍一路看去,突然之間,清波上人呆在壁上的一幅圖畫麵前,倒嚇得沒皮鱗魚史勤丁一跳,也趕過去看時,隻見那幅畫也不知繪畫人用什麽東西在石壁上刻成功的,畫的似是一個茅舍,一張床上臥著一個美婦人,滿麵羞憤鄙夷之色,惟妙惟肖。


    床的一邊,有兩個大漢,俱是殺氣騰騰,兩人俱將手按在另一人的項後,那人眉目之間,宛若眼前的清波上人,卻像在乞憐哀號般,再仔細一看,海水浮動,這些人像要躍壁而出一般,生動已極。


    史勤丁自然看不懂是什麽意思,但清波上人心中,卻是了然,心想泰山神駝所言,果然一絲不差,那兩個賊子為了覬覦自己和江上燕的兩柄利劍,竟然使用如此卑汙手段!明知自己入山采藥,竟趁江上燕病重之時,點了她的軟穴,再著搖身萬變陳一鶴假扮了自己為敵所製,哀求江上燕交出利劍!這就難怪待到自己真的趕到之後,江上燕會一怒而去,至今避不見麵。


    想是她到處遊蕩,來到此處,發現屍龍婆練功所在,那邊石壁上,本來定是刻的“太陰煉形”口訣,於是江上燕便靜練起來。她原是文武雙才、丹青妙手,這幅畫定是她親手所畫的了!


    清波上人越想越難過,猛地又憶起那個責他不能保妻的怪婦人來,當時隻道江上燕與自己同師學藝,內功應該一樣,雖曾起過疑心,但察看她砍斷的桅杆,內功路子極為怪異,與自己並不一樣,竟沒想到十年來她既然改習“太陰煉形”功,自然和自己大不相同了。如此想來,那婦人也就是自己的愛妻、麥蓮的生母了?唉!當時竟會錯過再逢之良機,以後不知什麽時候再能見她!


    她當時所見,既是一個哀叫求饒的假海底蛟,這誤會也真不易解開,況且素聞“太陰煉形”之法,雖然能使人功力高超,但因為練功之時,潛修地下,不容第二人侵擾。所以練此功之人,大都行為怪僻,心情冰冷,不近人情,要解釋誤會,又非得擒住那陳一鶴和這兩個賊子不可!


    史勤丁在一旁見清波上人隻是呆呆地望著圖畫,半晌不做聲,也不敢驚動。好在兩人水性均是極佳,水底換氣工夫當然也是一等一的,並不怕事。


    又過了好一會兒,清波上人才黯然退出,史勤丁跟在後麵,兩人又將這塊礁石依樣放好,浮上水來。


    才一上水,清波上人就歎了一口氣,道:“史兄,適才在海心礁石洞內所見之事,乞史兄代為守秘。”


    史勤丁自然點頭答應,兩人抬頭一看,楊光林的那艘船正在前麵的不遠處,但奇的是那船船身正在激烈震蕩,還傳來楊光林的陣陣唿喝之聲,再遊近些,便見船上眾人全都站在船舷之旁,“唿唿”風生,楊光林似正與人在動手,清波上人心中大奇,在水中連劃數劃,人像箭也似向前躥去,這一下看得分明,隻見楊光林鐵塔也似的身軀,在船上亂跳亂躍,與他動手的,正是那個長發披麵的怪婦人,也就是現在已經肯定因為當時誤會自己乃卑汙小人,失蹤已近十年的愛妻江上燕殷紅。


    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眼下看她舉手投足,寂然無聲,身形飄忽,輕渺已極。


    楊光林一支三節棍雖然使得純熟至極,但是會家眼裏,一看就知他不是對手,在婦人雙掌連攻之下,棍法己亂,不過仗著人高馬大,臂力奇強,所以在勉力支撐罷了。


    清波上人看了一會兒,正待加劃上數劃,一躍上船之時,忽聞得身旁一聲慘叫,正是史勤丁聲音,迴頭一看,史勤丁怪眼圓睜,口張得老大,兩隻手伸出水麵,像是遇到什麽鬼怪一般,清波上人忙問道:“史兄怎麽了?”


    史勤丁唿吸急促,道:“上人……‘陝走……遲則不及……我已不行了……”語音極為痛苦。


    清波上人心中起疑,他想史勤丁是自己叫下海來的?若是他有什麽意外,自己豈可一走了之?因此聽史勤丁說了,非但不走,反而遊了迴來,道:“史兄可是腿抽筋?”


    原來識水性之人,最怕手足抽筋,在水中全靠運動劃行,一個抽筋,便隻有直沉下水的份兒。


    清波上人見史勤丁臉上肌肉倶在抽搐,隻道史勤丁是在抽筋,因此才有此一問,他怎知史勤丁此時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見他遊近,口中“嗬嗬”亂叫。


    清波上人見了,越發起疑,又叫道:“史兄什麽事!”一語未畢,忽見史勤丁紮手紮腳,沉下海去,清波上人心中大急,氣凝丹田,直向水中鑽下去,準備看個究竟,但剛好沉下,忽覺腿上一緊,不知被什麽東西纏住,竟身不由己,被那東西拖下海去,百忙中見到史勤丁也正是和自己一樣,海水波蕩,遠些的景物便看不清,隻覺似是一條白色的網帶,已將史勤丁渾身裹住。


    他正在看著,突覺腳上一陣熱辣辣地痛著,暗叫不好,忙運氣相抗,用力一掙,竟沒能掙脫,心中又是一驚,心想自己這一掙,其力之大,真可以裂石開山,怎的會掙不脫這白色物事的糾纏?況且那熱辣辣的痛處又不稍減,附身看時,還未弄清是什麽物事,倏覺眼前白影一閃,又是一條細帶也似的白色東西,從海深處倒卷過來。


    此時清波上人又看到海深處似有兩盞暗綠色的大燈籠,在隱隱流動,那白色綢帶,正是從那大燈籠附近扔了出來的。


    此時,他心中已明白大半,心中不禁暗叫糟糕,眼看愛妻江上燕就在船上,晃眼之間便可團聚,但卻偏偏在海中遇到了這個怪物!以自己功力,若要擺脫,卻並不難,但史勤丁既然與自己一起下海,斷無棄他而逃之理!為求自己揣想是否對,再低頭仔細一看,纏住自己小腿的那條白色生物,果然上麵生著無數吸盤,又滑又膩,看來力大無窮,果然是一隻大章魚的觸手,那大章魚共有八條觸手,俗稱“八爪魚”,壽命極長,最大的身體雖隻有五六尺長,但那八條觸手,卻可以長至三四丈,能在海邊,將岸上牛羊卷入海中充饑,在南海上雖然並不多見,但也不是奇事。凡航海之人,見了這種大章魚,無不避之如鬼神,因此物力大無窮,一被纏上,想要擺脫實是萬難。


    清波上人既已看清那“白綢帶”是什麽,知道厲害,一麵將內勁由上而下,逼至被纏住的小腿上,猛地一震。


    這一震比起上一震來,又是不同,乃是清波上人畢生功力所聚,何等厲害!連海水都被震起了一道道花,但那八爪魚觸手攫物,抓到之後,斷無放鬆之理,清波上人這一震之後,隻聽數聲裂帛之聲,那一條觸手竟被清波上人覺得小腿一鬆,也顧不得被纏如許多時間,皮肉有無受傷,一心想救人要緊,不知史勤丁吉兇如何,那條倒卷過來的觸手,已徑向他腰間繞到,同時,想是那大章魚觸手被清波上人震裂,負痛起來,一陣大掙紮,兩團鬥大綠光,上下翻滾,搞得海水盡成白色,清波上人武功再好,但怎能及得大章魚力大?因此這一卷,險險被它卷中,百忙中一探腰間,想去掣劍,他那柄寶劍斬金斷鐵,來頭極大,若在手中,那八條觸手,當可一揮而斷,但一摸卻摸了個空。


    這時他才想起,剛才在船上脫了道袍下海之時,劍正掛在道袍之上,不由得暗叫一聲:“不好!”忙一個翻身,遊出老遠,在水中遊了一個圓圈,再來至近側,那大章魚劇烈翻動了一陣之後,又靜了下來,清波上人急於尋史勤丁下落,急速遊近,一眼望見史勤丁正被大章魚觸角卷實,往口中送去,看他手腳還在掙紮,看來尚未喪命,兩腿一蹬,箭也似射了過去,對準那條觸手,一^掌砍出。


    在水中以掌拍物,勁道為水力所阻,威力要減卻許多,清波上人這一掌雖砍在觸手之上,若在陸地,自然應聲而斷,但在水中,隻覺掌擊挨到了觸手上,滑膩膩的,並不著力。


    此時,清波上人又見兩條觸手,似怪魔一般,向自己舞來。但他拚著再為觸手所纏,亦竟然不躲避,手掌順勢向下一按,五隻手指已箍在那條纏住史勤丁的觸手之上。


    這一抓住,便與在陸地上無異,力透掌心,猛地五指收攏,那觸手雖比手臂還粗,但也禁不了清波上人這一捏之力,頓時斷為兩截,上半截仍將史勤丁緊緊纏住,但既已斷開,史勤丁自然而然向上浮去。


    清波上人正想跟了過去之時,隻覺腰上、腿上,俱是一緊,兩條觸手已將自己同時纏住。


    那大章魚連受兩次重創,這一下力道奇大,若不是清波上人見機神速,忙運周身真氣相抗,就這兩下,也難以忍受。


    大章魚將清波上人箍住,便往海底沉去。


    清波上人手起處,砍斷一根觸手,但是“嗒嗒”兩下,又是兩條觸手,盤在他的身上。


    隻見那大章魚麻袋也似身軀一躲一縮,就將清波上人拖出老遠,清波上人身不由己,被它拖了而行,一麵又用力掙斷了兩根觸手,但此時大章魚隻是將他拖了向外遊去,想那大章魚在海中遊行,其速何等快疾,清波上人隻覺海水衝鼻而來,一麵要忙不迭閉氣,手中自然慢了一慢,等到將纏在身上的兩條觸手弄斷,趁機在觸手斷口處足尖一點,人便箭也似射出兩三丈,想要浮上海麵時,大章魚雖然八根觸手,已斷了七根,仍是追了上來,人在水中,怎能有它快捷,一追便被追上。


    此時清波上人身上還纏著兩條觸手,那觸手上的吸盤,貼肉便熱辣辣地生痛,皮肉之傷,已是不輕,心想大章魚就算觸手盡斷,要來追趕,自己也是難以躲避,看來若不將它弄死,難逃此劫,但苦於手中並無利器,怎能令這龐然大物氣絕?才一轉念,腰間又多了一根觸手,想要弄斷,其實也並不難清波上人見大章魚這次纏住自己之後,隻向海底拖去,心生一計,竟不用力相抗,任它拖著走,在經過一塊海礁之時,力透掌心,兩手用力將一塊長約三尺的石筍用力扳斷,抱在手中,那石筍尖端銳利,清波上人心中暗喜。


    這一耽擱,大章魚已將清波上人拖至嘴邊。


    清波上人隻見兩團大綠光已近眼前,那大章魚的嘴,竟有角喙,猶如碩大無朋的怪鳥一般。


    那大章魚在海上搌食,素來順利,怎知此次竟遇上了一個武林中的高手?連番受創,眼看佳食可以入口,去勢越發地急。


    清波上人將石筍頂在前麵,看得真切,用力向大章魚嘴中一送,一麵騰出左手,砍斷了纏腰間的那根觸手,人疾向後退出。


    一則是清波上人前送之力極大,二則是那大章魚急於吞食,那塊三尺來長的大礁石,竟被進入大章魚肚中。


    這一吞下,大章魚身體猛然縮小,不一刻又脹大。在縮小脹大之間,海水波動,清波上人隻得躲遠數丈,一麵雙手將纏在腰間的觸手扯落,一麵靜以觀變。


    那大章魚吞了這一大塊石頭,想是痛苦已極,將一隻袋形身子不住伸縮,幾下過去,力道已越來越小,終於直墜海底,不再動彈。


    清波上人見兩團綠光依然兇狠嚇人,心想它該不動,不理它死活如何,自己先浮出海麵,尋江上燕下落要緊,正想雙足一蹬,浮上海去,忽見那章魚墜跌之處,有金光一閃,細細一看那石筍,竟已裂肚而出,大章魚分明已經死去,看那金光在海底不住閃耀,像是從大章魚肚中跌將出來的一般,好奇心起,便疾沉下去,將之一把撈在手中。隻覺滑膩膩的,想是那物事在大章魚腹中已久,被大章魚以黏液裹住,在海底下也看不清是什麽東西,便攜在懷中,直浮上海麵。


    一出海水,見太陽西斜,時間已是下午。海水浩蕩,自己不知已被大章魚拖到了何處,哪裏還有海心礁和船隻的影子?


    清波上人在這小半天中,曆盡驚險,武功再好,也感到疲倦,索性在海麵隨波逐流,浮在水麵,心中暗恨大章魚壞事,否則夫妻分散十年,刻下已經重聚,想至此處,不禁又長歎一聲,辨了辨方向,自己正向北飄去,心想隻要離岸不是太遠,趁著漲潮,不到半夜,便可上岸了。若是離岸太遠,不等漲潮時上岸,再為潮水退卷下來,就除了等來往客船之外,別無他法可想。


    忽然又想起大章魚肚中那隻金光閃閃的物事,便從懷中取中。看了一眼,心中就驚異不定,以海水洗淨了外麵的黏液。


    清波上人不禁驚唿一聲,他手中所持的,乃是一隻方形的金盒,盒鈕是兩柄小劍,鑄工極為精細。


    清波上人見了,持盒的手微微發抖,他用不著打開盒子來看,便可知道那盒中所藏的,定是一顆桂圓大小的明珠。但他終於還是將盒子打了開來,果然如他所料,那顆明珠在紅色絲錦的墊子上,銀光流轉,顯得格外美硼清波上人隔了半晌才合上盒蓋,心中疑團叢生,暗想當初自己將此盒贈給江上燕之時,江上燕曾言此生此世,絕不離開此盒,但現在怎的會在大章魚肚中出現?此非江上燕竟已遭不測了嗎?但那個怪婦人又是誰呢?看那怪婦人體態聲音,實無一點似自己愛妻,尤其江上燕那一頭青絲,烏油光亮,散了幵來,光可鑒人,但這怪婦人的頭發卻似一嘭灰色的亂麻,想來想去,越想越是灰心,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竟然已經飄近陸地。


    他這才強打精神,索性拋下兒女情懷,為國為民要緊,便潛下水去用力遊動,不一會兒,便見海水越來越淺,一躍上岸,辨了一辨地形,並不像是小島,但因並無行人,一時之間倒也不容易知道是什麽地方,隻得胡亂弄幹了衣服,在傷處敷了些傷藥,向內陸走去。


    待到天晚傍晚時分,他已來至一座密林旁邊,那密林之後,似是一座大山,但暮色濃鬱,也看不很清。


    清波上人剛想舉步跨入密林,忽聽得林中一聲梆子響,射出十數支箭來。


    清波上人隻道是清兵在此埋伏,反而迎上前去,手臂連伸數伸,早已將羽箭全數接在手中,想要衝進去,捉個清兵問路,耳邊又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語音清脆,但卻故意裝成強人口吻,聽來一如小孩子兒戲,在假扮強盜一般。


    清波上人早已聽出是誰,心中又好氣又好笑。


    那女強盜叫畢,便“托”的一聲縱了出來,叫道:“弟兄們,好大一隻肥羊!”不由分說,撩起手中流星錘,“唿”的一聲,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圈?向清波上人當胸砸到,清波上人1014恍Γ低喝道:“淘氣!”手一探,就將流星錘抓在手中?br />


    那女強盜一驚,叫道:“點子硬,風緊,扯唿!”撒手往林中就跑。


    清波上人叫道:“小秋,胡鬧些什麽?”


    那女強盜呆了一呆,迎上來一看,不禁滿臉通紅,做聲不得,原來哪裏是什麽女強盜,正是清波上人的愛徒寥燕秋,腦後梳著雙髻,圓鼓鼓的臉袋仍是一臉稚氣,見了清波上人,不知怎樣是好。


    林中跟著又縱出三四十條大漢來,個個手中倶都執著兵器,一見他們首領的流星錘竟在別人手中,作一聲喊,待要攻上來,卻又不敢。


    寥燕秋心中打著鼓,唯恐師父責罵,便將氣出在這三數十大漢身上,轉身大喝道:“混賬東西,也不看看來的是誰,就亂敲梆子,那是我師父!”


    說也奇怪,那些大漢被好一個小姑娘罵來,倒是帖帖服服,諾諾連聲。


    寥燕秋這才行禮拜見,紅著眼睛,語帶哭音道:“師父,你一去不迴,清兵大隊掩到,齊、喬兩位師叔和敞師哥怕不已被清兵殺了?徒兒在此聚了百佘人,與清兵對抗呢!”


    清波上人見她繃緊了小臉,講話一本正經,不禁暗受感動,但想起她剛才滿口不三不四的江湖切口,什麽“肥羊”、“風緊”,又由不得好笑,半晌,才歎口氣,道:“小秋,你敞師哥沒事,我已見到了。”


    寥燕秋喜得跳起來道:“真的?那蓮師姐呢?怎麽不見?”


    清波上人臉色一沉,寥燕秋不敢再說,道:“師父,你一來到就好了,招兵買馬,殺他一個落花流水!”


    清波上人覺得有許多話要問,便隨她同至山寨。


    寥燕秋口中所謂“山寨”,實則就是山上的一間土地廟,在兩旁胡亂蓋了些茅房而已。


    清波上人進廟一看,也算是土地爺爺倒黴,神像早已被寥燕秋砸了一個稀爛,一塊木牌,上用木灰寫了“忠義堂”三字,掛在正中,看得出是寥燕秋自己的手筆。


    寥燕秋得意揚揚地指著道:“師父你看,我在此效那梁山好漢,替天行道啦!”


    清波上人雖是平日不苟言笑,但此時也不禁笑了出來。


    寥燕秋見師父高興,便滔滔不絕,將清兵怎樣大舉來攻,自己怎樣拚命殺出重圍,那清兵見人就殺,不管男女老幼!寥燕秋講到激憤處,臉漲成通紅。


    此處原本有三數十強人在此晡聚,為首一個,喚作小霸王陳強,見了寥燕秋,竟想娶她做個壓寨夫人,怎知被寥燕秋三下五去二,一流星錘就了結,那幹人遂奉她為寨主,她也就做起山大王來,又收羅了不少逃難來的壯丁,大隊清兵昨日過去,不敢惹事,散兵遊勇,倒也了結了不少。


    待到寥燕秋講完,清波上人才得空發問,道:“小秋,這裏是什麽地方?離花山有多遠?”


    寥燕秋睜大了眼睛,道不出究竟來,敢情她這幾個月來,做山大王做得起了勁,連自己到了什麽地方,也未曾打聽,側頭想了一會兒,大叫道:“來人哪!”


    一個小嘍喫應聲而入,打躬道:“女大王,什麽事?”


    清波上人聽嘍囉這樣稱唿寥燕秋,不禁眉頭一皺,心想這定是寥燕秋自己吩咐的。


    寥燕秋一見嘍囉進來,便大模大樣地咳嗽一聲,說道:“此處山名喚著什麽?快快直說。離花山又有多遠?說不出來與我打二十大板!”


    那嘍囉忙不迭道:“女大王,此處喚著稔山,再往西行,便是花山了。”


    清波上人聽了,心中一動,忙問道:“小秋,你說昨日有大隊清兵往西行,是嗎?”


    寥燕秋苦著臉道:“是啊,他們太多人,我們隻得有百餘人,因此隻好眼睜睜地看他們過去了,不過倒也給我擒得一個哨官在此,叫人割了他的辮子,罰他在灶下燒火啦!”


    清波上人心中暗喜徒兒果不負自己所教,能以聚義抗清。而且雖然淘氣,行事倒頗有條理,竟然懂得留住活口。


    其實那哨官一見自己被擒,便滿口“女大王”地叫個不絕,叫得寥燕秋心中歡喜,是以才留他一條活命。否則,即使她不動手,手下好漢,倒有一大半是父母子女全被清兵殺了的,一人一刀,也將那哨官砍成肉普了。


    卻說清波上人急命人將那哨官提來,問道:“清兵不趁勝東行取廣西,卻向西開拔為何?”


    那哨官戰戰兢競地道:“李總兵說!”


    一語未畢,寥燕秋就叱道:“李成棟!”


    那哨官諾諾連聲,道:“是是是,李成棟說,南明兩個皇帝,已殺了一個紹武,還有一個,逃到廣西去了。隻是甕中之鱉,最討厭的還是花山那一幹強人……”


    寥燕秋又大聲叱道:“好漢!”


    哨官不敢違拗,隻得說道:“花山那幹好漢,因此派大兵去剿。”


    清波上人暗暗吃驚,道:“派了多少了?”


    哨官道:“三千精兵,還有十尊大炮。”


    清波上人又問道:“誰帶領啊?”


    哨官道:“李總……成棟自己。”


    清波上人暗叫糟糕,久聞這李成棟善能用兵,果然奇謀迭出,想那花山七十二寨雖然堅固,但怎擋得住大炮轟擊?清兵既在昨天從此經過,看來定已趕在楊光林他們前麵,常言道蛇無頭而不行,七十二寨弟兄不知守不守得住!想至此處,心焦如焚。


    此事在清波上人的心中,比尋找愛妻更重要得多,便“霍”地站了起來,嚇得那哨官不住發抖,清波上人卻不理會他,對寥燕秋道:“小秋,快集齊弟兄,找一個識得捷徑的人帶路,連夜上花山去。事不宜遲,快!”


    寥燕秋一迭聲地吩咐了下去,弟兄們早就聽寥燕秋說過她的師父是清波上人,亦即名震江湖的海底蚊麥榮,此刻見他親至,精神百倍,不一刻就裝束齊備,由兩個當地的樵子帶路,抄小路向花山進發。


    一夜行來,連翻了數個山頭,哪裏有什麽路,全是在亂草堆中跋涉,不到天明,便已來到一座山寨之前,滾木堆得老高,看來早有準備,裏麵燈火通明,清波上人一個箭步,躥上前去,寨內有人大聲喝道:“什麽人夤夜闖寨?”


    清波上人道:“楊大寨主可迴來了嗎?”


    裏麵人停了一停,不一會兒,一人探出頭來問道:“來者是誰?何以提到楊大寨主?大寨主去萬山島應清波上人之約,至今未聽有迴寨的消息!”


    清波上人已在意料之中,便道:“快開寨門,我就是清波上人!”


    那人一看,寨外黑壓壓的怕不有百數十人,唯恐是清兵奸細,不敢開門,將頭一縮,隱了身子,說道:“未得大寨主令,尊駕請迴!”


    寥燕秋在一旁聽了,心中大怒,足尖一點,人便越寨而過,隻聽寨內一陣大亂,“哎喲”亂叫,“啪”的一聲,頭先答話那人,已被寥燕秋隔寨摔了出來。


    又聽幾聲喝去,寨門早已大開。


    清波上人想要喝止,已是不及,走過去扶起了那人,道:“小徒多有得罪,請好漢原諒那人見清波上人雖然衣冠不整,但卻有一股自然威嚴,滿臉正氣,令人望而心服,想站起身,但剛才那一跤摔得實在厲害,皺著眉頭,做聲不得。


    清波上人道:“在下清波上人,與楊大寨主在萬山島見麵後分手,現在清兵已抵花山腳下,我們快商議對付之策!”


    那人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寥燕秋已率領眾人,一擁而入。


    一時消息傳遍全寨,寨中人半信半疑,頭目全部聚在議事廳,聽憑清波上人吩咐。


    原來此間乃是花山第一寨,寨主姓穀名貴,文武雙全,智謀過人,但是隨楊光林同赴萬山島去了,因此無人做主。


    清波上人暗叫好險,若是遲了半天,第一寨失去,七十二寨就難保了。


    眾人正在議商,忽聽“轟”的一聲震天價響,一團火球,落在寨外。


    那聲音之響,直震得眾人耳際嗡嗡不絕,一聲才完,接著又是“轟轟轟”幾響,議事廳牆上的白灰,紛紛剝落,連山頭也似被搖撼起來一般,寥燕秋雖然做了兩個多月的山大王,但到底膽小,嚇得麵色青白。


    花山第一寨副首領,名叫梁鵬,外號萬裏飛,武功本極平常,更嚇得麵無人色,一幹弟兄,自不用說了。


    那十響過去之後,便不見再有聲音。


    座中隻有清波上人鎮靜如恆,見眾弟兄如此的害怕,對士氣大有影響,不禁皺眉頭,說道:“適才那十聲巨響,不過是清兵在試火炮,今晚清兵才到,斷不致有事,倒可放心。”


    那梁鵬半天才緩過氣來,道:“上人,這……火炮如此厲害,山上隻得些滾木和擂石,如何濟事?不若棄寨而走,退守總寨,待楊寨主迴來再說!”


    此言一出,大廳上個個人都麵存附和之色,清波上人知道火炮一響,士氣不振,心想此事倒也著實難辦,眼下若殺了此人,原可將眾人壓服,但是用兵之道,豈可靠壓服了事?隻有當夜出擊,先取得一場小勝,以振士氣,方是上策,便對寥燕秋道:“小秋,你部下有多少膽大心細的人?”


    寥燕秋聽此一問,心中得意,她沒想到師父會用自己的人,便搖頭晃腦道:“本大王一”才講了三個字,見清波上人眼睛一瞪,嚇得慌不迭住口,敢情在這兩個月之中,她自稱“本大王”已慣,此時因清波上人問及她部下情形,知是師父看得起自己,心中得意,“本大王”三字,脫口而出,清波上人聽著不像話,便看了她一眼,見寥燕秋伸了伸舌頭,純是一個天真未琢的小姑娘,想她能夠如此,也實在太不容易了,便揮手再問道:“有多少?”


    寥燕秋這才答道:“若要挑選,十個八個是有的。”


    清波上人向梁鵬看了一眼,說道:“梁兄且在此靜候,我與小徒帶十數人下山,去探聽一下動靜再說!”


    寥燕秋大吃一驚,問道:“師父你說什嗎?”


    清波上人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和我帶十數人去清兵大營探聽一下動靜。”寥燕秋膽子再大,再喜歡淘氣,聽了此言,也不禁暗暗心驚,那山下清兵俱是精選的壯士,為數有三千之多,要憑十數人取勝,正是難於上青天。但她為人極是聰明,知道師父此舉為的是振奮人心,關係重大,因此略一沉吟,便大聲道:“好!那般男不男、女不女拖了長辮子的狗東西,有什麽可怕?看本大……我下山去,將他們十尊火炮全都拖了上來!”


    萬裏飛梁鵬麵子上不好說什麽,心中卻不信他們能以奏功。此人為事極是小心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見大炮發了十響之後,果然未見再響,心中害怕,也減了好些,便答應了清波上人在此堅守,等他們迴來再說。


    清波上人便著寥燕秋點了十個膽子大心細、又略會些武功的弟兄,十二人悄悄地摸下山去。


    梁鵬送他們出寨之後,緊緊關住了寨門,也不敢睡覺,吩咐寨中弟兄徹夜巡邏,整備行裝。他們也坐在議事廳上,安排籌劃。


    眼看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清波上人一點信息也無,山下又不見動靜,不禁暗暗為他們擔心,再等了一會兒,坐立不安起來,在廳中負手踱步,忽聽議事廳外梆子亂響,人聲喧嘩,有人大叫“莫走了奸細”,心知不好,疾走至門外,隻見眾弟兄紛紛後退,有幾個並倒在地上,“哎喲”連聲,三四十人,合力想阻住一人,不令人內,但那人拳打足踢,瀟灑之至,大踏步走了梁鵬仔細看時,見來人年紀輕輕,武功卻極好,若不是親見他動手傷人,還隻道他是個讀書人來啦。


    就這微一遲疑間,那人已連連闖過數十人之阻攔,來至梁鵬麵前,一雙俊眼,在梁鵬身上打量了幾眼,拱手道:“這位可是寨主嗎?”


    梁鵬後退一步,道:“在下正是,尊駕為何夤夜闖寨,有何見教?”


    那書生模樣的人“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搖了幾搖,道:“在下姓鄭名可,人稱千麵郎君,現在大清總兵李成棟麾下軍師。”


    此語一出,萬裏飛梁鵬大吃一驚,門內外眾弟兄也個個麵麵相覷。


    梁鵬武功雖差,也沒有主意,但卻並不含糊,冷笑道:“原來尊駕乃是清兵軍師,失敬之至,不知來此有何貴幹?”


    鄭可並不發怒,仰天哈哈大笑道:“大清重兵,已至山下,適才十響火炮威力,寨主想亦見到,如今楊光林命喪清波上人手下,蛇無頭不行,花山七十二寨朝不保夕,寨主即使不求自身名富貴,也應替七十二寨弟兄拍拍i”


    這一席話,當場說得梁鵬呆在那裏,細想清波上人來時神色,既雲在萬山島曾見楊大寨主,又道是他先行一步。楊大寨主至今未到,好些可疑之處,莫非正是清波上人下了毒手?再一轉念,清波上人與楊光林無冤無仇,何以會起爭鬥,這一想一急,竟忘了告訴鄭可,清波上人適才還在此間,以致鄭可放著膽子行事,被他詭計得逞,生出無數事來。


    梁鵬想了一會兒,問道:“清波上人與大寨主無怨無仇,何必加害?”


    鄭可知他會有此一問,也早將編造之詞想好,冷笑道:“常言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清波上人在萬山島大聚群雄,竟存了個一網打盡的歹毒主意,楊寨主不肯聽命,清波上人因花山七十二寨地勢險要,久已有奪為己有之心,一言不合,便驟下毒手,可憐楊大寨主,死得冤枉!”講到後來,竟如真有其事一般,神色淒然。


    那萬裏飛梁鵬和第一寨眾弟兄,哪一個未受過楊光林的好處?再加上楊光林肝膽照人,眾弟兄對他極為欽佩,聞言俱都大憤。


    鄭可略看眾人臉色,知已為他說得心動,又道:“如今善策,便是開寨迎清兵以入,方能不損毫分!”


    鄭可這句話因講得太明顯,倒使眾人又是一陣遲疑。


    原來自廣州被李成棟突擊而得之後,楊光林厲兵秣馬,為的就是和清兵對抗,眾弟兄自然也是敵愾同仇,此時一聽鄭可公然要他們投降清兵,萬裏飛梁鵬還在沉吟不語,有幾個性子急一些的弟兄,早已忍不住,“刷刷”連聲,躥了出來,刀劍齊施,向鄭可攻到,一麵口中喝道:“要我們開寨迎韃子嗎?先吃我一刀!”


    鄭可行若無事,隻是搖扇微笑,梁鵬見手下動手,忙大聲道:“且慢!”但那數人去勢極猛,哪裏還收得住?刀光霍霍,劍氣森森,或左或右,齊襲鄭可。


    鄭可待他們堪堪來到,突然一聲長笑,袍袖飛舞,人在廳中來迴遊走,隻聽兵刃落地之聲,“錚錚”不絕。


    那些人不過是些小頭目之流,如何是他對手,才幾個照麵,便全為他點中穴道,跌翻在地。


    還有人再想上前廝拚時,卻都被萬裏飛梁鵬一迭聲地喝止。


    鄭可站在廳中,緩緩地以折扇拍了拍衣袖,微笑道:“寨主果然知道好歹,若聽在下之言,不但功名富貴一”


    梁鵬見他身手,明知自己敵他不過,但見他把自己人格看得如此之低,不禁抗聲道:“尊駕何以知梁某定要求個功名富貴?”


    鄭可笑道:“然則弟兄們的生死,亦在寨主一念之間!”


    那梁鵬為人本來沒甚主意,細一想鄭可之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大炮威力,適才曾見來,若不是倒戈曳甲,則十炮齊發,區區二百來人,怎能守得住?真是守也是失,退也是失,不若全身而退,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這裏在暗暗尋思,鄭可早已料到,隻是微笑不語。


    花山寨上,組織極為嚴密,寨主既在思索,眾弟兄自然未便插嘴,大家都對鄭可怒目而視。


    過了一會兒,梁鵬說道:“若要我率領弟兄,投降清兵,卻是不能!”


    眾弟兄聽了此言,紛紛喝彩。


    鄭可笑道:“在下豈是為此而來,隻求花山弟兄無事,便了卻一樁心願了!”竟裝成一副同情花山弟兄模樣。


    梁鵬將信將疑,道:“然則依尊駕意見,又該如何?”


    鄭可道:“李總兵定拂曉攻寨,寨主可連夜帶弟兄遠走高飛,豈不是兩全之策?”


    梁鵬剛才還曾想過此人辦法,現在聽鄭可一講,正中下懷,再不猶豫,立即吩咐下去,起程退守第二寨。


    鄭可見自己三言兩語,果然將第一寨說得不戰而走,想七十二寨,相貫而成藩籬,第一寨既得,有了立足之點,等於事已成了一半,立此大功,還愁沒有功名嗎?心中得意至極。


    原來他與麥蓮,自離開荒島之後,徑抵廣州。


    那時李成棟因得探子來報,道鄭可率領的船半途出事,李成棟知道此途襲廣州,乃第一捷徑,唯恐消息有泄漏,便連夜再點精兵三千,親自帶領,果然一舉而得,真可謂兵不刃血,南明那些將官,逃的逃,降的降,廣州人第二天起來,已是滿街清兵。


    李成棟既得廣州,第一件事便是調動大隊軍馬,去包圍越秀山,因他一路南下,知道抗清之力主要還在民間;第二件事,便是殺了紹武皇帝。


    那隆武帝在肇慶聞訊,嚇得屁滾尿流,連夜逃到廣西梧州去了。


    待鄭可到了廣州,李成棟正愁無人可用,鄭可一到,立刻被他重用,於是鄭可便獻計,以清波上人之名,大聚群雄於萬山島,一麵再調兵埋伏,準備將江湖上反清義士一網打盡,怎料此計未成,還將真的清波上人引了來,若不是見機早,差點還被泰山神駝於六捉住。


    他迴到廣州之後,垂頭喪氣,與李成棟再一商議,覺得花山七十二寨江湖人物是個心腹大患,不若趁大寨主楊光林在外未歸之際,興兵征剿,李成棟果然言聽計從,點了精兵,又素知花山地勢險峻,若要攻克,實是萬難,因此還攜了十尊大炮,才一到山腳之下,便放了十下。


    十下炮聲之威在先,鄭可花言巧語在後,若是大智大德之人,自然不會被他說動,偏偏梁鵬不是那樣的人,竟以為率眾撤退,是個上上之策!


    鄭可在一旁見梁鵬指揮有序,可知花山弟兄平時訓練有素,若不是梁鵬肯聽自己的話,想得這第一寨,真是談何容易!因此折扇輕搖,喜形於色。


    不消半個時辰,就有人來報道:“都已準備妥當,請褰主下令啟程。”


    梁鵬咳嗽一聲,站了起來,忽聽外麵弟兄紛叫:“寨主。”


    又有一人大聲問道:“咦,清重兵在山上,你們怎的不思抵抗,寨門上連個哨崗都沒有?梁寨主呢?”


    梁鵬一聽,心中反倒鬆了一口氣,忙迎了出去,鄭可暗叫糟糕,也跟在後麵,隻見一人,三十來歲年紀,淡金麵皮,兩道劍眉,文靜中隱帶威武之氣,隻是身上一件英雄衫,破爛不堪,一望而知是抄小路跑上山來。


    梁鵬見了他,叫道:“穀兄,你來了正好,擔子太重,小弟實在吃不消!”原來此人正是第一寨寨主,隨楊光林去萬山島的穀貴。


    穀貴還未迴答,一眼望見梁鵬身後的千麵郎君鄭可,不由得劍眉一聳,冷笑說道:“你這賊子,在此為何?”


    原來鄭可指揮清兵,在萬山島的前後埋伏,以亂箭射江湖群雄,他又在山頭露麵譏笑,早已被群雄看在眼中。穀貴為人心思縝密,文武全才,怎會將他忘記?


    鄭可聽他出言傷人,倒也並不發怒,道:“梁寨主適才已聽了小弟之言,準備率眾退守,以免攻寨之時,弟兄死傷,穀寨主莫非意欲阻攔嗎?”


    穀貴聽了,並不相信,問梁鵬道:“梁兄,這廝說的可是實話?”


    梁鵬道:“不鐠!”


    穀貴勃然大怒,道:“梁兄,大寨主臨去時怎樣吩咐來?那韃子何等兇殘,第一寨失守,七十二寨難保,抗清之力,從此無法再聚,這你都不懂嗎?”


    梁鵬給穀貴這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


    其實這些道理,他不是不知,但是想起眾弟兄生死大事,便不能決定,半晌才道:“大哥既迴,當然隨你吩咐!”


    穀貴歎道:“賢弟,你怎的這般糊塗?若我遲迴一個時辰,這第一寨豈非被這賊子垂手而得?”


    梁鵬也暗感慚愧,不言不語。


    鄭可在一旁冷笑道:“穀寨主這話可說得不對!”


    穀貴翻眼道:“怎嗎?”


    鄭可道:“就算你早趕到一個時辰,第一寨我也可垂手而得!”


    ^穀貴一聽此言,就知道他想以武取勝,暗罵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武功再好,擋不住人多,不給點厲害你嚐嚐,也不知花山的威力,便“嘿嘿”冷笑一陣道:“久聞江湖上傳說,千麵郎君母子兩人,得紅發真人調教來著,倒要領教一番!”一麵說,一麵思脫了那已經破爛不堪的英雄袍,露出裏麵一套緊身密扣的短衫,腳踏丁字,望住鄭可。


    鄭可因此難言之痛,最恨人家提起母子之間的話,數月前,天地會二阿哥喬道,在玉女峰頂講了他“母子同師學藝”六字,他便勃然大怒,此時更是怒極,一張俊臉,白裏帶青,冷笑道:“穀寨主,要比劃嗎?”


    穀貴更不多言,在腰間一抹,手中便多了兩件古怪的兵器,鄭可看時,隻覺黑黝黝的,倒似兩塊黑布。


    穀貴取出之後,微微一抖,抖了開來,套在手上,原來竟是一副手套,長及手臂,那手套的五隻手指,卻各有兩尺來長,鄭可見了,不覺一凜,暗想這個兵器,似曾聽人說起過,喚作“鷹爪套”,十指尖端,倶有尖刺,點人要穴,似是依達摩老祖“大力鷹爪手法”解散而施。他心中並不害怕,因他想天下點穴工夫,哪裏還有強得過紅發真人的?穀貴分明是班門弄斧!便“刷”的一聲,打開折扇,身形微晃,走了半個圓圈,神態極為瀟灑自如。


    穀貴冷笑一聲,不等他站定,便“唿”的一聲,蕩起那十隻兩尺來長的手指,一上一下,向鄭可抓去。


    鄭可但覺來勢力勁疾,滴溜溜一轉避過,為恐夜長夢多,身子一斜,猛地搶出一步,折扇疾點穀貴腰間“帶脈穴”。


    穀貴也不躲避,左手一沉,五指箕張,竟來抓鄭可的折扇。


    那手套上的手指,原是軟綿綿的,但此時竟然圓鼓鼓的,剛柔如意,一若穀貴手指,真有二尺來長一般。


    鄭可見他如此大膽,趁機倒轉扇柄,疾點他手腕上的“支溝穴”。


    穀貴不但不避,反而迎前一步,右掌當頭蓋下。


    鄭可心中暗奇,上身後仰,避開了這一招,手中並不放鬆,扇柄齊齊正正點在“支溝穴”上,照理說,穀貴一條手臂,非得立時軟垂不可,但他卻行若無事,鄭可剛好點到,“唿”的一聲,手套長指,便倒纏上來,鄭可急使“瘋子賣酒”身法,身形一矮,轉至穀貴身後,再猛長身形,疾點他背後的“神道穴”。


    穀貴並不迴身,兩手齊向後揮舞抓來,那十隻手指時軟時硬,盤旋飛舞,悉聽指揮。


    鄭可見剛才一扇柄點中,穀貴並未受傷,猛地想起剛才這一點真是點在他手套之上,他能毫不在意,那麽這副“鷹爪套”定是武林前輩神鷹穀泰費了三年心血尋視海底烏鯊皮所製的無疑了,若是的話,不用說點穴傷不了他,即使手持利劍,也莫能奈他何,心中不免暗暗焦急,但繼而一想,暗叫“妙極!”心想這副“鷹爪套”既如此神妙,穀貴必定有恃無恐,自己正可利用這~^點取勝!


    鄭可心中雖然作細細思索,但手上可絕不慢一慢,左斜右跌,起伏無常,一套“瘋子賣酒”點穴身法,使到淋漓盡致,那穀貴雙手飛舞起,帶十道兩尺來長黑影,上下飛撲,全是進身的招數,看來宛若一個手指極長的怪物~^般。


    兩人翻翻滾滾,霎眼之間,便已戰了十餘合,鄭可主意打定,人突然撲跌下地,以一手支地,右腳踢起,足尖對準穀貴小臂上的“支正穴”踢到。


    穀貴冷笑一聲,更不躲避,雙手齊下“餓鷹搜食”,徑抓鄭可小腿。


    鄭可見攻穀貴手臂,他果然毫不在意,可知自己所料不差,心中大喜,一個翻身,在地上滾出三尺,避開了穀貴的這一招,又猛地躍起,撲向前來,折扇微晃,點的是穀貴腕上的“靈道穴”。


    穀貴見鄭可又來點自己手腕上穴道,不知他計中有計,隻道他這套點穴法身法如此,心想這副烏鯊鷹爪套刀劍不入,怕得何來,渾若未見,待鄭可堪堪點到,仍不退讓,反而“唿”的一爪,當頭抓去。


    鄭可早已料及此點,那點手腕的一招,純是虛招,待穀貴毫不在意,一味搶攻之時,胸前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手腕倏地一翻,身形一矮,竟欺近身去,兩人相隔本已甚近,鄭可滑前半步,手起一扇,向穀貴胸前“華蓋穴”點去,口中大喝一聲:“還不倒地!”乂穀貴一心隻料鄭可定是點自己手臂上的穴道,是以才毫不在乎,求勝心切,一掌拍下,鄭可人已鑽近身來,知道不好,想退身撤招之時,哪裏還來得及?隻覺胸口一甜,“華蓋穴”已被點中。


    那“華蓋穴”乃五髒之華蓋,乃人身極緊要之要穴,剛被點中,便覺四肢都軟,眼前金星亂冒,昏亂中聽得鄭可一聲長笑,掠了開出,搖晃幾下,再也站立不穩,隻覺天昏地黑,“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倒於就地。


    萬裏飛梁鵬在一旁看了,嚇得臉色煞白,隻見鄭可打開折扇,搖了幾下,道:“可不是你早來一個時辰,在下仍可垂手而得第一寨?”


    穀貴倒地之後,試一運真氣,但“華蓋穴”被點受傷,全身功力早已盡失,就算能好,也和廢人一般,不禁長歎一聲,雖聽得鄭可出言譏笑,仍是閉目不語。


    鄭可知道敗了穀貴,便已藝壓全場,便笑嘻嘻對梁鵬道:“還請寨主下令,請眾弟兄退守!”


    萬裏飛梁鵬不知如何是好,穀貴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叫道:“梁兄,大寨主立刻就到,別中了一這廝的奸計!”


    鄭可見就是他來壞了大事,心中怒極,大踏步走了過去,穀貴知道自己命已難保,眼睛一閉,鄭可舉起右腿,就是一腳,正中穀貴天靈蓋上,可憐穀貴在花山七十二寨中也是一條一等一的好漢,竟喪生在千麵郎君鄭可腳下!


    鄭可踢死穀貴之後,議事廳中眾弟兄盡皆大憤,但卻又都明知打他不過,此時最為難的還是梁鵬,心中正不知是什麽的滋味。


    鄭可見他並無下令撤守之意,厲聲喝道:“梁寨主!如不下令,在下不客氣了!”


    梁鵬向弟兄們看了一眼,見人人義形於色,心想目前唯一辦法就是拖延時間,便咳嗽一聲,道:“千麵郎君^”


    才講了四字,鄭可便冷笑道:“梁寨主,你可是要和我拖延時間嗎?隻怕救兵未來,你已喪生!”


    梁鵬給他道破,嚇得臉色灰白,不由自主退後數步,倏覺背後一陣勁風,有一人闖了進來,若不是避得快,險險乎撞個正著,那人一進來之後,弟兄們就齊聲歡唿,梁鵬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叫道:“大寨主!”正是身高七尺以上的楊光林,後麵還跟了不少武林人物。


    楊光林闖進議事廳之後,怪叫一聲,道:“原來是你這小子!”


    鄭可見楊光林突然趕到,知道計已難逞,再一看隨他而來的江湖人物,個個對之怒目而視,心中已打定溜之大吉的主意,當下強作鎮定,微笑道:“好哇,楊大寨主趕到了,在下來下戰書,拂曉便要攻寨,請大寨主小心防守,勿謂言之不預!”


    楊光林一見鄭可在此,三節棍早已掣在手中,待要掃了過去時,聽鄭可如此說法,心想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他既是來下戰書,絕無將他留下之理,因此隻好氣唿唿地看著他。


    鄭可見果然將楊光林穩住,大模大樣,向門口走出。


    眾人見楊光林既不阻攔,也隻得讓他去,鄭可雖然見個個人對己都有鄙夷之色,但他卻毫不在乎,眼看就要被他走出議事廳之時,忽然聽得一聲怪叫,鄭可箭也似的躥迴來,滿麵怒容,立定之後,折扇連晃,如臨大敵,喝道:“是好的,你不出來一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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