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鄭可攀上船桅之後,清波上人縱身一躍,跟著也緣桅杆而上,那船又往下沉了數尺,突然擱了淺,不再往下沉去。


    清波上人心中不禁大惑不解,此處明明是怒海中心,波浪滔天,為何海水卻這樣淺,看樣子,深還不到兩丈?但因眼前有事,想過就算,細看麥蓮時,見她對鄭可實已癡戀至極,雖然身上全為海水打濕,也像若無其事,反倒好整以暇,為鄭可整理書生巾,便歎了一口氣,叫道:“蓮兒!”


    麥蓮抬起頭來,道:“爹,你又叫我蓮兒了,你不生氣了嗎?”


    清波上人又歎了一聲,道:“唉,蓮兒,若你不是行事乖悖,我如何會生你氣?想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和此人相識不過五天,何以知他心術正邪?快隨我迴去,過幾年再說!”


    鄭可聽得就這樣便可以沒事,心中大喜,也巴不得立即脫身,好再赴福建,調遣精兵,因此忙向麥蓮使了一個眼色,要她答應,怎知道麥蓮一片癡情,要她與鄭可分別數年,怎肯答應?叫道:“爹,這幾天來,我已知道可哥哥對我好的了,還要再過幾年做甚?”


    清波上人怒道:“蓮兒,難道他帶你去勾引異族,叫你做個千古罪人,也是對你好嗎?若不以數年時間,觀察此人行徑,我如何能將你終身托付與他?”


    麥蓮被父親罵到無話可說,隻是幽幽地看著鄭可,想叫他設法,鄭可巴不得能立時三刻脫身,雖然不舍得幾年不見麥蓮,但權衡輕重,卻是現時脫身來得重要,便假裝看不到麥蓮的眼色,道:“上人說得是,焉知鄭可日後行事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蓮妹可等我三年五載,再看我為人便了!”


    清波上人又打量了他一眼,道:“千麵郎君,你年紀輕輕,已學了一身武功,將來造詣,定不可鬥量,還望自量!”


    鄭可心中暗罵“討厭東西,壞我好事,以後若叫我撞到,定要你好看”,但在表麵上卻裝出極受感動的神情,連連點頭,道:“晚輩謹記上人之言。”一麵對麥蓮道:“蓮妹,你攀住船桅,小心了!”


    清波上人又道:“慢著!千麵郎君,記著以後若有什麽壞事傳入我的耳中,雖在天涯海角,我也必能追到!”


    鄭可心中此時已將清波上人恨之刺骨,但是因知明不是他對手,是以才一時取軟,聽出現在可以脫身,也不管清波上人講些什麽,連聲答應。


    麥蓮見鄭可果然要走,不禁淒然道:“可哥哥,你當真要走了嗎?”


    鄭可無可奈何地道:“上人既如此吩咐,我焉敢不從?”


    一語甫畢,忽聽前麵有一個又尖又刺耳的聲音接著道:“哼,又是一個沒用的東西,連個心上人都看不住!”


    這聲音一傳來,攀在桅上的三人倶都大吃一驚。


    清波上人武功雖然最高,但也最為吃驚,因為以他武功之高,雖然海上浪花相擊,聲音嘈雜,但是一個人竟能就在自己身旁不遠處,而不被自己發現,此人旁的不說,這份輕功已是可觀,因此忙不迭向聲音來處看去,隻見前麵一支矮桅杆上攀著一個婦人,長發披麵,看不清麵部如何,穿著一身灰色麻布衣衫,頭發也是灰撲撲的,因此若不注意,還隻當是一襲灰色的風帆,掛在桅上,隨風飄蕩。


    清波上人將江湖上成名人物想過一遍,並不記得有這個人,便問道:“尊駕何人?”


    那婦人仰天“桀桀”一陣怪笑,直笑得鄭可、麥蓮兩人毛骨悚然,麥蓮全身本已被海水打濕,這時更覺得一陣冷,不由自主地發了一陣冷顫。


    那婦人笑畢,道:“你自然不知道我是何人,這位小哥,可是古兜山紅雲宮,紅發真人門下嗎?”


    鄭可聽了,心中一動,猛地憶起,這聲音正是在花山山洞中,叮嚀自己必須善待麥蓮的那個,當時隻覺得心中奇怪,現在一照麵,這婦人竟如此可怖,若非在白天,見了她這等亂發披麵,來去絲毫沒有聲息的情形,怕不疑為鬼魅?見她發問,不敢怠慢,忙答道:“後輩正是。”


    那婦人隻從亂發中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並未再有出聲。


    鄭可心中又是猛地一動,這兩隻眼睛,自己曾在花山山洞中見過,當時還誤以為是麥蓮的一對俏眼啦,想目前船已觸礁,擱淺在海中心,她卻是從哪裏來的?又想起在福州時,有一天早上,麥蓮紅著臉問自己,是否夜來曾為她蓋被,當時隻是含糊應了,如今想來,定是事出有因,莫非眼前這個女人,正是自己離開花山之後,一路跟了自己下來的嗎?看情形,還與麥蓮有極深極深的關係啦,但以自己武功,被人跟了這許多日,卻一無所知,這婦人武功也真的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了,好在自己一路上並未對麥蓮有什麽不規矩的舉動,而且兩人也是真心相愛,剛才隻要一離開麥蓮,她便出言相責,可知自己所料不虛,不禁暗叫一聲“僥幸”。


    麥蓮此時攀在桅上久了,覺得手酸,鄭可與清波上人兩人,功力較深,結;並不覺得什麽,麥蓮一覺手酸,便又靠近部可,鄭可伸手勾住她的軟肩。那女人又問道:“你要和這位……姑娘廝守一生,永不分離是不是?”


    鄭可忙道:“我們已訂白頭之盟……”一語未畢,那婦人又喝道:“那你剛才怎欲離開她,獨自一個人遠去?”


    鄭可聽出那婦人心思與清波上人大不相同,心想若是激他們兩人動手,自己和麥蓮定可趁機溜走,主意打定,便道:“老前輩,後輩實是舍不得離開蓮妹,隻因這位道長說後輩心術不正,要三五年時間,察看後輩胸懷,方允將女兒終身許配後輩。後輩想若給人看死,未免不值,因此要爭這一口氣!”


    他因聽那婦人一出現就斥他為“沒用的東西”,所以這番話一則自辯,二則將此事輕輕推在清波上人身上,說來竟然娓娓動聽。


    那婦人一邊聽,一邊點頭。


    那婦人聽了,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術也不算得不正,年輕人哪會不求功名上進?隻有這樣,才算是好男兒。最不肖的,是心上人有難,卻一籌莫展的懦夫!”


    鄭可聽了,一則以喜,一則以驚,喜的是這婦人果然與清波上人意見大為相左,而她武功看來不在清波上人之下;驚的是她果然深知自己此行所作所為,看來自己所料不差,她竟是從花山一路跟了自己下來的!因此望了麥蓮一眼,麥蓮這時心中,嚴父情郎,兩者取舍難定,心中正不知是什麽滋味,尤其奇怪的自從那女子出現之後,雖然聲音難聽,又沒頭沒臉地披著長發,但自己總感到有一股親切之感,聽得她讚鄭可好,心想可哥哥卻絕不是不顧心上人的懦夫,剛才還道要負了自己泅水啦,雖見父親麵色有異,但卻心中一寬,因為她自己覺得與鄭可相戀一事,定要遭到世人垢罵非議,這時忽有一人,竟同情自己,心中自然感激,因此便不免向那婦人多看了幾眼,一眼望去,覺得那婦人也正在迴望自己,兩眼炯炯有光,倒嚇了一跳。


    這時,隻有清波上人心中最怒,聽了之後,覺得“心上人有難,一籌莫展的懦夫”那句話異常刺耳,但因這婦人說鄭可如此惡行,還不能算是心術不正,不禁憤然,便接口道:“倒要請教尊駕,勾引清兵入粵,不算得心術不正,怎的才算?”


    那婦人“桀桀”地仰天一笑,又疾垂下頭來。


    仰俯之間,長發隨之起落,看來竟根根有力,清波上人心中一驚,忖道:“這是那一門的內功,如何這等怪異?”


    耳中已聽得那婦人道:“做一個男子,妻尚不能保,還談什麽保國,高談闊論,隻使人覺得好笑!”


    清波上人這次吃驚,非同小可。


    剛才聽得她道“心上人有難”的時候,便已抨然心動,這時聽得她說“妻尚不能保”,想起愛妻已失蹤十年之事,不禁心如刀割,半晌不能言語。


    那婦人隻是冷笑,對鄭可道:“小哥,看你一身工夫,帶了心上人遠去,定非難事,還不走嗎?”


    鄭可心中大喜,忙道:“多謝^”


    “前輩”兩字還不曾出口,清波上人忽然長歎一聲,低聲問道:“尊駕何以道我不能保妻?”


    那婦人冷笑一聲,手臂一伸,猛砍在船桅之上,隻聽“啪”的一聲,已將碗口粗細的一支船桅,砍下了五尺來長一段,並還順手抓在手中,向空一拋,待那段斷木落到自己麵前,又是一掌砍出,無聲無息,連掌風聲音也聽不到,那桅又“啪”的一聲,斷為兩截,落向海中,隨波飄出,那婦人飛身而上,一個“金雞獨立”,站在上麵,隨波上下,穩若山嶽,竟不理會清波上人這一句問話,反向鄭可叫道:“還不走嗎?和這種人多在一起,有什麽好處?”


    鄭可望定卩截斷桅,氣納丹田,手一鬆,再趁機在桅上按了一掌,就借這一掌之力,人便抱著麥蓮,橫飛出去,剛好在斷木上站定。


    清波上人這時離鄭可不過咫尺之間,隻要一伸手,便可阻住他帶著麥蓮離去,但因為他被那婦人“妻尚不能保”五字戳中了心肺,人竟又呆呆地想起十年前的事來。


    十年前,清波上人還是海底蚊麥榮,與江上燕殷紅兩人,由同門師兄妹成為恩愛夫妻,已有十年,女兒麥蓮,已有九歲。江上燕殷紅,又第二次懷胎,兩人自得師父師母的絕藝之後,縱橫江湖,行俠仗義,未遇敵手。


    但那一年,卻誤交了兩個小人,聽了他們的挑撥,與廣州六榕寺大相禪師大戰了一場,直打了一天兩夜,方以“翻江劍法”及“倒海劍法”,又以兩柄鋒利無比、斬金斷玉的寶劍,雙劍合璧,才戰退了大相禪師,但江上燕殷紅也就此震動胎氣,不幸小產。小產後因失血過多,身子孱弱,便在羅浮山下,結廬而居,海底蚊麥榮每日上山,為她采藥療病。


    誰知有一日,麥榮正采藥歸來,見柴扉大開,燈火明暗不定,就心知有異,忙三步並著兩步,闖進屋去,隻見一個白眉白須的矮老頭兒,正對著自己愛妻在傻笑,看愛妻時,兩眼圓睜,顯已被人點了昏穴,忙過去解開,江上燕殷紅活絡了一會兒筋脈,便飄然而去。


    麥榮隻顧和那矮老頭動手,偏偏那老頭一句話也講不清,但手下卻很硬,戰了多時,竟被他走脫,再迴茅舍,已不見殷紅蹤跡,忙提劍追趕,也未見下落,就這樣與愛妻一別十年。


    清波上人想到這裏,自問道:“這樣可算是不能保妻子嗎?事出意外,待歸來發現,已是太遲,又怎能叫做‘心上人有難,一籌莫展的懦夫,呢?”


    他這裏暗暗思忖,不得其解,實則江上燕那時所見,和他經曆大不相同。清波上人怔怔想完,猛地抬頭,隻見海水浩渺,鄭可、麥蓮與那怪婦人早已連影都不見了。


    他獨自歎息了一陣,望著萬頃碧波,映著日光,耀眼生花,不禁心灰意懶起來,又呆了半晌,才伸手向桅上砍去,“哢嚓”一聲,正將木桅砍斷,猛地一躍而過,到那婦人停留過的桅上一看,不覺又搖了搖頭。


    原來他砍的那斷口處,齊若刀切;那婦人砍的卻參差不齊,顯然功力雖然是同樣深湛,但卻並無同路。清波上人不再逗留,飛身斷桅之上,隨波起伏,心中迷惘已極,竟不知到哪裏去才好!


    卻說鄭可抱住麥蓮,飛身在斷桅上,幾個起伏下來,竟站立不穩,看婦人時,卻箭也似向北駛去,知她是將內力由腳底傳至水麵,再借水麵上托之力前進,自己功力尚未到如此境地,見清波上人正在桅上發呆,難保不再追來,若要快逃,隻有一個辦法,便對麥蓮道:“蓮妹,你試運內功,我們隻好下海了。”


    麥蓮依言跳下海中,兩人緊緊抱住斷桅,鄭可也跳了下海,他水性極佳,兩腿一蹬,便將斷桅推出老遠。


    不需多久,二人便離大船處老遠,就算清波上人再發覺了追來,也不容易追到了。


    鄭可在海中遊了這麽多時候,還帶著一截斷桅、一個麥蓮,早已勁疲力盡,不禁歎了一口氣,頹然伏在斷桅上,不住喘氣。


    麥蓮看了,覺得心疼,便道:“可哥哥,你別再出力了,就由得它去飄吧,隻要我們在一起就不怕,是不?”


    鄭可此時心中,冤氣衝天,心想若非麥蓮,這時早已穩坐在廣州衙門公堂之上了,怎還會在海中飄流,生不生死不死的?


    但他為人極工心計,心中雖有這等想法,口中卻絕不會說出來,一則為怕那怪婦人再突然出現;二則雖然能否靠岸還未可知,但如果現在惱了麥蓮,萬一上了岸,化險為夷之時,不是白白失去了一個如花如玉的美人兒?因此低低地答應了一聲。


    兩人這時抱住那段斷桅,相距咫尺,麥蓮見他答應自己,不禁大喜。鄭可暗歎四麵汪洋,不知何處是岸,還有這好情趣。


    但麥蓮卻不知怎的,明知眼前生死未卜,但隻要有鄭可在她身邊,有說有笑,便感到異常愉快。


    這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海風甚涼,海水也是刺骨。兩人仗著內功,寒冷還可相抗。


    到了第二天晨早,太陽自東方升起,映得海麵全都成了金色。


    昨天晚上,兩人隻是輪流地打了一陣瞌睡,這時天明以後,頓覺饑渴難忍。鄭可舐了舐自己的嘴唇,焦躁已極。但是極目四望,哪有陸地的影子,覺得就這樣任它飄流,不是辦法,辨了辨方向,又向北遊去,依他心思,滿心想棄了麥蓮,但卻又不敢,隻好咬牙行事,遊了一陣,紅日當頭,又伏在木上休息。


    麥蓮舉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道:“可哥哥,你口渴是不是?”


    鄭可點頭,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麥蓮道:“可哥哥,你靠過頭來。”


    鄭可不知麥蓮要做什麽,便依言靠過頭去,麥蓮伸出手臂,勾住了鄭可脖子,竟將櫻唇往鄭可嘴上湊去。


    鄭可但聞一陣似麝非麝、中人欲醉的香味,霎時間渾然忘卻自己已在海上飄流了半日一夜,到現在還在海中,隻覺飄然欲仙,竟不知身在何處。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猛地覺到自己還浸在海水之中,麥蓮不禁羞紅了粉臉,低頭不語。


    鄭可道:“蓮妹,想我鄭可今世能得你這樣的美人兒垂青,真是死也不枉了麥蓮更羞不可仰,囁嚅道:“可哥哥,你好些了嗎?”


    鄭可見她嬌羞欲絕,美不可言,又鼓起氣力,向北遊去,一麵對麥蓮道:“蓮妹,我講個笑話你解悶,好不好?”


    麥蓮問道:“什麽笑話?”


    鄭可道:“怕老婆的笑話。”


    麥蓮道:“呸,我不要聽。”


    鄭可笑道:“好聽著呢,包你一聽就忘了饑渴。”


    麥蓮笑滋滋地望著鄭可,心道隻要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麽都可以忘了,便道:“你說吧。”


    鄭可清了清嗓子,道:“從前有一個縣太爺,是出名地怕老婆。一天,他想,不知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是怕老婆的?便將手下師爺,差役全都召來,道:爾等聽著,本老爺是怕老婆的,你們都知道了。現在,你們心中,若有怕老婆的,全都站到右邊去,若不怕老婆的,站在左邊。一語甫畢,那些人全都站到了右邊去,隻有一個差役,站在左邊。”


    麥蓮聽到這裏,抿嘴笑道:“那差役定是不怕……老婆的了?”


    鄭可說道:“你別急,聽我講下去,縣太爺一見,心中不禁暗暗起疑,心想自己乃是一縣的父母官,尚且怕老婆,怎麽一個低三下四的差役,卻不怕老婆?便一拍驚堂木,問道:呸!你怎麽不怕老婆?那差役立即跪下,戰戰競競道:迴稟縣太爺,非是小的不聽太爺吩咐,隻是拙荊時時對小人說,人多的地方切不可去湊熱鬧,是以小的不敢站到右邊去。”


    鄭可還沒說完,麥華便已忍俊不住,輕輕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啐道:“偏你會挖苦人!”


    鄭可自己想著,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說說笑笑,倒真也能忍得饑渴,不知不覺,一天易過,夕陽又已西下,鄭可忽然歡唿起來,原來前麵隱隱約約出現一條黑線。


    麥蓮雖也看見,但卻不知那是什麽,鄭可慣在海上生活,一齒便知那是陸地,並還估出不過三二十裏遠近,眼看正是漲潮時分,不消兩個時辰,便可上岸了,和麥蓮一說,麥蓮也喜不自勝,兩人精神頓振。


    自經此一日一夜海上飄流之後,麥蓮更是死心塌地地愛上鄭可,想起自己的女兒櫻唇也已為他啜過,心中又喜又羞,一雙俏眼,看起鄭可來,格外迷人。


    鄭可何等聰明,焉有不知之理,兩人耳鬢磨,隨波飄蕩,眼看離陸地已越來越近,不一會兒,鄭可一伸腳,已抵到海底,便向前遊了幾步,海水隻浸到ii際,連遊帶走,拖了麥蓮,濕淋淋地上了岸。


    這時,明月已升,涼風習習。兩人浸在海水中時,倒還不覺得怎麽冷,這一上岸,被風一吹,都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鄭可心細些,一上岸,就看到這裏極為荒涼,隻有稀稀的幾株樹木,並無人煙,和麥蓮跑了幾步,走出半裏許,才見有幾個茅寮,搭在海邊,想是當地居民,天熱時捕魚憩息之所,現在卻倏無一人兩人揀了個完整些的,鑽進去一看,茅寮中鋪滿了稻草,還有火石火鐮等物,心中大喜。忙打著了火,燃起一個小火堆,頓時暖了好多兩人在海上飄了一日一夜,早已狼狽不堪,鄭可首先除了外衣,放在上麵烘烤,望著全身還在滴水的麥蓮,道:“蓮妹,還不除了衣服,烘幹了它?”


    麥蓮臉一紅,欲語還休。


    鄭可笑道:“蓮妹,還怕羞嗎?不要凍出病來,我先出去如何?”


    麥蓮羞不可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鄭可心中一蕩,一弓身走了出去,在另外幾個茅寮中轉了一轉,竟被他發現些淡水食物,歡歡喜喜地跑了迴來,才一進去,便聽麥蓮“嚶”的一聲嬌唿,道:“你這人,怎麽一點聲不出,就跑了迴來?”


    鄭可舉起手中的食物,剛想要說話,但一望之下,竟然張口結舌,連舉起來的手也忘了放下。


    原來麥蓮見鄭可出去,便除了衣衫烘烤,這時隻是係了一個兜肚,膚光如雪,酥胸欺霜,長發鬆鬆地散在腦後,見鄭可進來,慌忙拖了一件濕衣蓋在身上,臉更紅得如火一般,半晌,才又嗔道:“可哥哥,你怎麽啦?不許你這樣看我!”


    鄭可方知道自己失態,忙掩飾道:“蓮妹,先來吃點東西再說!”


    麥蓮道:“我衣服還沒幹呢,你快出去吧!”


    鄭可依言走出,在外麵又燃起一個火堆,一麵烘烤衣服,一麵呆呆地出神,不一會兒,已烤幹了衣衫,又趨前問道:“蓮妹,我可以進來了嗎?”


    隻聽得麥蓮“咭”的一笑,道:“可以了!”


    鄭可應聲走進,見麥蓮已挽好了頭發,手持一隻金銀絲互編而成的蝴蝶,在往發上扣呢,忙道:“蓮妹,我來幫你扣!”也不等麥蓮答應,便奪過那隻蝴蝶,細心為麥蓮整了整頭發。


    麥蓮情不自禁地捏住了他的手,兩人相對無言半晌,麥蓮伸了懶腰,說道:“可哥哥,我倦極了。”


    鄭可道:“就在這裏胡亂睡一會兒吧!”說著,便鋪了些稻草在地上,自己又抱了一包稻草,要走出去。


    麥蓮忽然叫道:“可哥哥!”


    鄭可迴頭問道:“什麽事?”


    麥蓮嘴唇動了幾動,道:“可哥哥,你到哪裏去?”


    鄭可道:“那麵還有一個茅寮,我去睡。”


    麥蓮停了一停,道:“可哥哥,別離開我,我們一人睡一邊,好嗎?”鄭可心中又是一蕩,望著麥蓮比花還嬌的臉,點了點頭。


    兩人盡皆疲倦萬分,一倒頭,便沉沉睡去。


    天還未亮,麥蓮突然囉泣起來,鄭可柔聲道:“蓮妹,別哭。”


    麥蓮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我心中是高興的,不過還是忍不住要流眼淚。”


    鄭可脫口而出道:“這就叫樂極生悲吧?”


    麥蓮像是一呆,道:“你說什嗎?”


    鄭可似知失言,道:“我是說你快樂極了,反而流眼淚。”


    說到這裏,又聽“啪”的一聲,像是麥蓮打了鄭可一下,隨即又傳出她的一陣倩笑。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第二天近中午時分,兩人才又醒了,麥蓮隻看了鄭可一眼,就羞得滿麵通紅。


    鄭可淡淡一笑,整了衣衫,先走出了茅寮,麥蓮隨後跟出,隻見她眉角含笑,心情歡暢。


    鄭可在南海上為盜,對海上各島,本是了然於胸,但此島喚作什麽名兒,卻不知道,兩人行了半晌,並未撞到有一個人,隻見麋鹿在山石間亂躥,分明是一個荒島。


    鄭可道:“蓮妹,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麥蓮微微一笑道:“可哥哥,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可不理會有沒有人。”


    鄭可眉頭一皺,道:“我們要自己紮一個木排才好,這裏又不知是什麽地方,還得找些食物,不然怕不困死在這裏!”口氣極是焦急,與麥蓮的若無其事比來,恰恰相反。


    兩人又行了一會兒,忽地瞥見離自己不遠處,直挺挺站著兩頭大獐子。


    那獐子狀類山羊,肉最鮮美,這兩隻已有三尺高下,瞧見了人,頭兒亂轉,似有驚嚇之意,但是四隻腳卻像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動。


    鄭可見機不可失,心想這兩隻獐子若是到手,兩人至少可以挨過五六天了,便順手撿起兩塊小石子,“嗤嗤”兩聲過去。


    石子激射而出,奇怪的是那兩隻畜生竟並不躲避,盡被擊中頭部要害。


    想鄭可腕力何等厲害,就算是虎豹等猛獸,這一下也受不住,何況獐子這類弱小動物!當下頭一垂,頸一歪,眼看就要倒了下來,但是怪就怪在明明已經死了,四隻腳卻還像釘在地上一般。


    麥蓮見鄭可出手又準又快,本想稱讚幾句,一見如此情形,不覺驚道:“可哥哥,怎的這兩隻畜生分明已經死去,卻不倒地?”


    鄭可也是心內納罕,又拾了兩顆小石子,手一揚,又是激射而出,“啪啪”兩下,將兩隻猜子打了個腹穿腸流,熱血如泉湧一樣噴在地上,兩獐本來早已死去,再加這一下重傷,仍是一動也不動。


    兩人對望一眼,心中皆覺事有蹊蹺,忽然聽得“啊一”的一聲,似有人打了個嗬欠,鄭可高聲問道:“哪位朋友在一一”話還未講完,倏見那兩隻死獐子迎麵而來,帶著“唿唿”風聲,來勢之勁疾,無與倫比。


    鄭可慌忙一拖麥蓮,向旁躍開,那兩隻獐子“啪啪”兩聲,摔在地上,鄭可迴頭一看,獐子已被摔成了一團肉醬,心知這出手之人腕力極強,不管是敵是友,總先要擬個對付之策,便從懷中取出折扇。


    鄭可那折扇扇麵,乃上好綠絹織成,是以雖經過海水浸蝕,並未損壞,他這裏剛將折扇取出,就聽得一個囁囁發發的聲音罵道:“混賬東西,三太爺好不容易尋了個清靜些的地方,準備睡一覺,還拖了兩隻畜生為三太爺遮太陽,哪裏來的混賬東西,敢尋三太爺的開心?”


    講話聲音,連綿不絕,直震得人耳孔發癢,鄭可、麥蓮兩人一聽,便知是個內外功倶有造詣的好手,定睛一看,就在剛才獐子站立的地方,站著一個身高不滿五尺、白眉白須的矮老頭兒,穿著一襲與石塊同樣顏色的長袍,是以剛才竟然沒有發覺獐子之下有人。


    鄭苛見那人腕力如此之強,不敢得罪,剛想講話,那老頭突然“托”的一聲,躍前七八尺,向麥蓮看了一眼,大叫一聲道:“江上燕!”


    麥蓮吃了一驚。


    那矮老頭兒叫了一聲之後,又“托”地躍後三尺,自己伸手在光禿禿的腦門上猛拍一下,自言自語道:“不對,咦!江上燕若是這般,我就不應當有這一捧胡子啊?”


    他自言自語了半晌,兩人盡皆莫名其妙,隻好等著他。


    突然,老頭將頭一抬,問道:“喂,你們看我有沒有胡子?”


    鄭可心中暗暗稱奇,心想這人著實有趣,怎的看來武功極好,人卻這等不開通,剛想迴答,猛地想起自己在紅雲宮學藝之時,曾聽得紅發老祖談當今武林高手,曾說有一個矮子,愛武若命,際遇也好到不能再好,哪一派哪一門的武功,幾乎全沾著些邊兒,而內功則是從小就經異人傳授,另成一家,厲害無比。但是人卻是一個大渾人,有話講不清楚,若遇到他,最好一味恭維,便可沒事,並還說那個矮子姓薛,因他自己逢人便自稱“三太爺”,並無名兒,隻喚著薛老三。現在看這個矮子這樣子,分明便是他了。鄭可為人何等乖覺,因此立刻趨前,作了一個揖,恭恭敬敬地喚道:“三太爺!”


    那矮老頭果然便是薛老三,自在玉女峰上辭別清波上人之後,到處亂走,無意中來到這荒島之上。


    這時一見鄭可對他異常恭敬,心中高興,便“嗬嗬”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忽然又自己拍了拍額角,怒道:“小娃兒,三太爺問你有沒有胡子,你怎的不答?”


    他這句話問得不清楚,鄭可一時匆忙,隻當薛老三是問自己有沒有胡子,便道:“沒啊!”


    薛老三突然怪叫起來,道:“啊呀,不好,我沒有胡子,這不是江上燕是誰?”說了轉身就想逃走,跑了幾步,忽然又迴過頭來,道:“不對,隻要找到了江上燕,海底蚊就會將劍法傳我,不能跑,不能跑。”竟又“托”的一聲,跳到麥蓮身邊。


    麥蓮見這老兒癡癡顛顛,隻覺好笑,見他來到自己身邊,倒也並不害怕,隻是笑嘻嘻地望著他。


    這一來,薛老三越發心中捉摸不定,又問鄭可道:“小娃子,我真是沒有胡子嗎?”


    鄭可早知自己上次鬧了誤會,便道:“三太爺自然有了胡子。”


    薛老三一聽,立時勃然大怒,大喝一聲,道:“小娃兒怎敢戲弄三太爺?”


    “托”的一聲,跳了過來,伸手就抓,鄭可見他來勢迅疾,右手雖隻是直勾勾地抓到,並無出奇之處,但看他左手也作勢欲擭,知道他第一抓乃是虛招,隻要自己一避,左手那一抓卻逃不了,急切間念頭一轉,向側一跌,完全不按武功身法。


    鄭可這裏剛跌了下去,“唿”的一聲,薛老三左手果然抓到,但卻抓了個空,鄭可人像不勝酒力那樣地闖出幾步,再倏而站立,已避過了薛老三的兩抓,使的正是“瘋子賣酒”身法。


    薛老三見了立即停手,叫道:“紅發真人!好哇,小娃兒,你是紅發真人什麽人?”


    鄭可恭恭敬敬答道:“後輩是紅發真人徒孫。”


    薛老三突然喝道:“小娃子,那你見了三太爺,如何不叩頭?紅發真人雖曾授我武藝,但我也曾教他,算來都應是你師父,還不叩頭?”


    麥蓮看了這些時候,再也忍不住,不覺笑得前仰後合,薛老三還不服氣,怪眼亂翻。


    鄭可知道他這人越攪越不明白,無理可喻,便道:“三太爺,她不是江上燕,隻是江上燕的女兒。”


    薛老三這才好像恍然,撇過此一問題不談,又問道:“小娃子,你們來這荒島做甚?”


    鄭可知道不必和他講這許多經過,否則被他發問來,幾日幾夜都休想走脫,便隨口編了些話,敷衍過去。


    薛老三果然深信不疑,鄭可反問道:“三太爺,你是怎麽來的?”


    薛老三怒道:“你敢瞧不起三太爺?”


    鄭可一怔,忙道:“你是坐船來的?”


    薛老三笑道:“船倒是偷了一隻,不過我卻是泅水來的,不過,船也給我帶來了。”


    鄭可聽了,心中大喜,心想薛老三泅水至此,則此島離岸實不會太遠,若真的有船,自己要離此島,豈非容易之至?忙問道:“三太爺,你從哪裏下水的?”


    薛老三道:“還說呢,廣州在大擺擂台,你知道不?”


    鄭可心虛,臉上一紅,道:“知道的。”


    薛老三說道:“這樣的熱鬧,薛老三怎可不去湊湊?天地會敗了,三太爺就幫天地會,天地會勝了,三太爺就幫慈雲寺。”


    鄭可心想,以他的武功,若真是要這樣搗亂起來,當場就得大亂。


    薛老三停了一停,又說道:“媽媽的,誰知三太爺貪睡,遲了一天,當晚趕到,人家早就收擂了。第二天要到中午才開擂,三太爺一睡,又睡過了頭。


    三太爺想老是睡得提心吊膽,不如不睡,誰知越不睡越睡,一連錯過了五六天!也不知怎的,忽然大家擂也不打了,亂了起來,三太爺不管那麽多,就從江裏偷了一隻船,遊了下來。奇怪一路上見了些人,頭上都拖了一條辮子,像女人一樣,三太爺瞧著好玩,順手撕了幾條玩,想是那些人多天不洗頭了,臭得可以,又隨手扔了。“薛老三一口氣講到這裏,鄭可知道薛老三人雖然渾得可以,但卻不會打誑語,如此說來,必是這兩三日中,清兵已襲得廣州,以致擂台打不下去,但自己在海上飄流,不知是誰帶領清兵入城的?


    這樣一想,越發急於迴廣州,便道:“三太爺,你那隻船在哪裏?”


    薛老三道:“跟三太爺來,船好好地在那裏停著呢!”一麵說,一麵“托托”向前便跳,鄭可、麥蓮兩人跟在後麵,不多久便來到海灘。


    果然有一艘船泊在那裏,再走過幾步,麥蓮眼尖,首先看到有一個人伏在岸上,背部起伏不停,像是剛才泅水來此,已經疲倦之至模樣,便“咦”了一聲,道:“可哥哥,又有一個人。”—語甫畢,那人已慢慢抬起頭來,叫道:“師姐!”


    麥蓮不禁大吃一驚,叫道:“師弟,你怎麽在這兒?”一麵叫,一麵跑了過來。


    鄭可這時也早己看清那人正是清波上人的愛徒趙敞。


    麥蓮原是同門情切,再加多日不見,心中急於知道寥燕秋等消息,所以才跑了過去。


    但鄭可心中卻不是這樣想法,他見麥蓮見到趙敞,就想趕過去,因心中大不是味兒,想起自己上玉女峰時,趙敞曾見自己對麥蓮大獻殷勤而隱含敵意,可知趙敞難保不暗戀師姐。


    麥蓮雖然已將一顆心整個交給了鄭可,但鄭可這時竟不信麥蓮起來,伸一把將她拖住,冷冷地道:“慢慢走去好了,何必這麽心急?”


    麥蓮驟然給他拖住,倒是大惑不解,後來見鄭可臉色有異,也就明白,依她本來脾氣,定要發作,但此時對鄭可,卻發不出脾氣來,低聲道:“傻哥哥,我已經是你的人了啊!”


    鄭可也覺自己所為太過,一笑作罷。


    這一耽擱,薛老三已來到趙敞麵前,怪叫道:“小娃子,原來是你!”


    趙敞還未迴答,鄭可與麥蓮兩人也已趕到。


    趙敞緩緩抬起頭來,叫了聲“三太爺”,薛老三笑了一下。


    趙敞並不理會,對麥蓮道:“蓮姐,這幾天你在哪兒?師父呢?那天晚上……”趙敞暗暗向懷中摸了摸,麥蓮的那隻蝴蝶扣針還在他的懷中,急道:“那天晚上我睡得太死了,第二天一早,小秋說師父和你到城裏去,怎的一去就這麽多天?”


    麥蓮見他雖然疲乏不堪,但一見自己,就精神陡增。她並不知寥燕秋曾經從中搗鬼,趁趙敞傷重昏迷不醒的時候,冒自己與趙敞訂了婚約之事。她隻記得自己臨走之時,趙敞傷還很重,又不願意和他提起這幾天和鄭可在一起的事,便反問道:“師弟,你的傷好了嗎?”


    趙敞見麥蓮一見麵就問自己傷勢,對自己如此關切,不禁又暗捏了一下那隻蝴蝶,心中暗道:“蓮師姐和我有了終身之約後,果然態度大不相同了。”想著,便喜滋滋地站了起來,順手扯了扯掛在腰間的長劍,一溜水珠,滴在地上,答道:“傷已差不多好了,隻是匆忙落水逃走,遊了一天,背上又有些發麻哩。”


    麥蓮奇道:“為什麽要逃走?打擂台輸了,給人家追下來了麽,也沒有這種規矩啊!”


    趙敞睜大了眼,問道:“蓮姐,你不知清兵已入了廣州嗎?喬師叔率領了千餘弟兄,攻了幾次城,小秋和我也在內,但是清兵人多勢眾,我們給他們一衝,就衝散了,直殺了一天一夜,唉,真連骨頭都散了!”


    趙敞這時滿心以為與麥蓮名分已定,多年相思,已有著落,因此對著麥蓮,便不像以前那般拘束,講起話來,也流暢許多。


    鄭可在一邊耐心聽他講完,心想自己所料果然不差,便跨前一步問道:“小哥,清兵是何時人城的,由何人率領,你可清楚嗎?”


    趙敞一見鄭可,心中就不高興,隻在喉間“哼”一聲,並不迴答,反轉過臉去低聲問麥蓮道:“蓮姐,你怎會與這小子在一起的?他沒有欺負你嗎?”


    麥蓮見他才講了幾句較有情理的話,又發起傻來,眉頭一皺,厲聲叫道:“師弟!”


    趙敞並不解其中之意,隻是一眼瞥見鄭可兩隻眼睛時時都在麥蓮身上打轉,竟大含輕薄之意,心中大不好受,隻是他為人忠厚,總不成就為了這事去和人家動手,所以強忍了下來,對麥蓮道:“蓮姐,我們快去找師父,你和師父一起走的,他到底在哪兒?找不到師父,找到師叔他們也是好的!”說著,就走過去拉麥蓮的手,麥蓮防不到他出此一著,因為趙敞平時見了她,不是麵紅耳赤,就是手足無措,從來沒有這般大膽過,見他走近,徑伸手握住自己纖手,匆忙間躲避不及,早被握個正著,羞得粉麵通紅,嗔道:“師弟,你^”


    一語未畢,隻覺眼前人影一閃,趙敞驟然躍開,“鏘”的一聲,已將長劍掣在手中。


    那柄鏽跡斑斑,清波上人賜他之時,曾對他言道:“你資質看似愚魯,實則是誠毅木訥而已。這柄長劍雖然鏽跡斑駁,但卻較尋常寶劍鋒利,不要小覷了它。”


    原也是叫趙敞不要因為自己外觀毫不聰明伶俐而自餒之意。這時趙敞正在握住麥蓮的纖手,迴想那晚私訂終身之時的旖旎情景,實在毫不覺得旁邊還有鄭可與薛老三兩人。


    千麵郎君鄭可在一旁見趙敞竟敢如此地大膽,麥蓮麵上已有怒色,他為人何等陰毒,麥蓮才對趙敞關切些,已心中不樂,況趙敞曾在玉女峰,點破他的“瘋子賣酒”身法,令他敗得極為狼狽,這兒見趙敞公然握住麥蓮纖手,連男女之別都不顧,如何能忍得?悄沒聲地掩至趙敞背後,折扇一過,徑點趙敞肩後“膏肓穴”。


    那“膏肓穴”為重穴之一,點到就死,常言道“病入膏肓”,就是無藥可治之意。


    鄭可立心狠毒,要將趙敞置之死地。


    但趙敞這幾日來以一擋百,與清兵鏖戰,雖然戰得精疲力盡,一套淩厲無比、變化無窮的“倒海劍法”已被捉摸到不少奧妙,更增了不少臨敵經驗,是以倏覺腦後風生,便急忙避開,一麵已將長劍抄在手中,向鄭可喝道:“千麵郎君怎的暗箭傷人?”


    鄭可“刷”地打開折扇,搖了兩搖,還未出聲,薛老三一晃大腦袋,自言自語地道:“唉,這小娃子心術太惡,怎的一出手便點人家的膏肓穴?”


    趙敞吃了一驚,抖起一個劍花,護住門戶,問道:“三太爺,你說什嗎?”


    薛老三將眼一瞪,道:“小娃子,這小娃子適才點你的裔肓穴,你避得不錯啊?不如授了我吧!”


    趙敞適才在危急之中,斜刺裏縱開,再反手一抄,將劍抄在手中,原是“倒海劍法”第七招“海內十洲”的上半截身法,薛老三對天下武功皆略窮門徑,自然識貨,是以如此說法。


    趙敞聽了,對鄭可怒目而視。


    這時趙敞心中實已怒極,心想自己與他縱使有仇,也不應如此狠毒,麥蓮和他在一^起,難保不受他欺負。


    可惜他越是急,越是不能侃侃而談,憋了半晌,才道:“千麵郎君,你……你”…”


    鄭可冷笑道:“我怎嗎?”竟直欺近身來。


    他隻道相隔不過五六天工夫,其間趙敞又曾身受重傷,並還與清兵惡戰,落得個負水而逃,可知功力仍與在玉女峰上一般,此時臉已撕開,不若趁機了結趙敞算數,因此一欺近身,倏地向旁一側,手中折扇,迅疾無比地伸縮不定三次,左手輕飄飄“唿”的一掌砍出,右手折扇同時遞到,點的是趙敞頭部的“太陽穴”。


    趙敞一見他欺近身,便知他不懷好意,打橫跨出一步,鄭可恰巧一掌砍出,被趙敵避過。


    趙敞見鄭可果然動手,一擺長劍,便是一招“海女弄環”,劍尖直挑起來,看來毫不出奇,但已將鄭可進襲下路封住,鄭可這一點,原是虛招。他存心製趙敞於死地,一開始便施展“瘋子賣酒”點穴身法,若是趙敞隻顧護住頭臉,或是側身避開,則正中他誘敵之計,可以立變身法,叫人防不勝防。


    然而趙敞這幾天來,雖中了度清一鐵砂掌,但一氣服了四顆“三光丹”,傷已不礙,且在與清兵苦戰之中,領悟了“倒海劍法”中的兩句要訣:“小波大浪,遠緩近急。”在那海邊看海浪襲岸,可不是緩緩而來,隻是一線白沬,直到岸邊,才成轟然巨響,淚花小濺,威力無窮?“倒海劍法”要訣,也就在此。此與武術上乘心法“以靜製動”、“四兩撥千斤”等原是同一道理。


    趙敞此時雖還不能融會貫通,但是已能領悟幾分,因此一見鄭可斜斜跌出,知道他這瘋子賣酒點穴變化無窮,防不勝防,便腳踏丁字,左掌護胸,使了一招“海女弄環”。


    一招使出,鄭可果然無法再攻,隻得退後一步,趙敞挺身矮劍,接著又是一招“海內十洲”。


    鄭可見他來勢淩厲,不敢硬接,身形一矮,想由下躥過,突覺趙敞劍尖跟住自己,心中一凜,想起江湖上盛傳海底蛟麥榮劍法之厲害,這一招以前並未見趙敞使過,想是新學的殺著,因此不敢大意,一見四方八麵全是劍影,立即見機而退,退後三尺。


    趙敞以“倒海劍法”與清兵對敵,所向披靡,但雙拳難敵四手,清兵人多勢眾,終於將趙敞和喬道等人衝散,趙敞殺出重圍,泅水而走。此時見自己一招使出,鄭可竟及時退避,心中也暗服他機智過人,劍光霍霍,由“張羽煮酒”起,直至“河伯觀海”,又是一連四招,一招比一招緊,連綿向鄭可攻到,鄭可退勢未定,見他一柄長劍虛實不定,難以捉摸,攝定心神,連變數種身法,方得一一避開,但也已經狼狽不堪,險象環生,麥蓮見鄭可吃虧,忙叱住趙敞,不讓趙敞動手。


    趙敞雖不知是什麽緣由,但卻不敢不從。


    鄭可喘息甫定,對麥蓮道:“蓮妹,你師弟的劍法,勝你多多了!”


    麥蓮深知趙敞已將“倒海劍法”學全,心中好勝之念頓起,道:“師弟,你這一招‘河伯觀海’怎的可以先虛後實,抖出七個劍花來?”


    趙敞道:“蓮姐,我們去找師父去,一路上我什麽都教給你。”


    麥蓮眉頭一皺,猜不透趙敞今天講話何以這等大膽,便甩手道:“你愛教不教,誰和你一起找師父去?我要和可哥哥在一起。”


    趙敞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忙問道:“蓮姐,你說什麽?”


    麥蓮還未迴答,鄭可已跨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對趙敞現出滿臉鄙夷之色,道:“蓮妹,和這小子歪夾纏做什麽?我們到廣州去吧!”


    麥蓮向他一笑,道:“好的!”


    兩人竟不理會趙敞,就向那隻小船奔去。


    趙敞眼看如此情景,不禁莫名其妙,心想自己莫非在做夢嗎?怎的蓮姐會和那鄭可如此親熱,反倒棄自己而不顧?狠狠地扭了下自己的手臂,又痛得“哇”的一聲,那分明不是夢境。但,但是……若不是夢,怎會出現這等怪事?


    他一時之間,腦中不知想了多少事情,麥蓮深夜定情的信物還在懷中,數天之間,怎會起如此巨變,再也想不明白,竟呆在那裏,倒持長劍,覺得一陣寒冷,簌簌發起抖來。


    他這裏心神恍惚,疑幻疑真,背上所受的鐵砂掌毒猶未逼清,又與清兵塵戰了一日一夜,雖是十一月天氣,也打得遍體汗濕,倉促落水之時,已覺得一陣寒冷澈骨,但急於避開清兵包圍,也顧不得這許多,待在水中泅了半天,再上岸時,人已實在不能支持,隻因乍一見到麥蓮,心中歡喜,才又強提了一會兒精神,此時,幾個寒噤一打,眼看麥蓮偎著鄭可行遠,急痛攻心,隻覺胸口發甜,眼前金星亂冒,抖了一會兒,眼前一陣發黑,竟人事不省,“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麥蓮見趙敞半晌不言,迴頭一見趙敞人已昏倒,到底同門之情還在,腳下停了一停,鄭可道:“蓮妹,快走!再不走,又夜長夢多了!”


    麥蓮這時隻怕不能與鄭可在一起,微微歎了一口氣,便不再留戀,但她這一迴頭,薛老三卻突然大叫道:“女娃兒,你別走!”


    鄭可聽薛老三這樣一叫,心中一療,仍一麵拖了麥蓮向小船奔去,一麵迴問道:“三太爺,有什麽事?”


    薛老三道:“海底蚊托我找江上燕,找到了便可授我劍法,現在找到江上燕的女兒,怕不也要授我三招?女娃兒,隨我去見海底蛟!”


    這薛老三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渾人,自己心中想的什麽,一股腦兒全要說了出來才痛快。


    鄭可一想不好,此人隻可智取,不可力敵,便一麵加快腳步,一麵大聲迴答道:“三太爺,江上燕的女兒,是海底蛟何人,你怎麽想不通?”


    薛老三果然給他問住,呆在那裏,做聲不得。


    鄭可與麥蓮已跑出老遠。


    這一耽擱,鄭可與麥蓮已來至水邊,一躍上船。


    薛老三一見他們上船,始知自己受騙,大叫一聲:“小娃子,怎敢戲弄你三太爺?”腳底運勁,“托”的一聲,就躍前丈餘,不幾下過去,已趕至水邊。


    但鄭可麥蓮兩人才一上船,便扯起風帆,待他趕到水邊,船早已遠去了。


    薛老三心中大怒,在海灘上跳來跳去,將一嘭胡子吹得根根倒豎,連眉毛也直豎如戟,雙手更是亂揮亂舞,附近樹木山石,挨著便碎,發了一陣怒之後,忽然大叫一聲,道:“是了,就是這小娃子壞了事。”說著,竟跳到趙敞身邊,劈雷也似大喝道:“小娃子,怎敢壞三太爺大事,快起來,與你三太爺戰上三百迴合。”


    這一聲喊,其聲轟轟發發,半日不絕,但趙敞因內外夾攻,這一傷實是非同小可,竟全未聽到,仍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薛老三空自喊了半晌,見趙敞並不迴答,奇道:“咦?死了嗎?”


    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趙敞動靜,突然又“托”地躍開三步,叫道:“哪一個不要臉的東西,敢趁機暗算這小娃子?快出來。”叫了兩聲,又不見有人迴答,俯身一探趙敞鼻息,,道:“哈,小娃子詐死呢。”


    但他一看趙敞臉色,便又吃了一驚。


    薛老三人雖渾若未雕之璞石,但以武功來說,卻實在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年之前,海底蚊麥榮便不能奈他何,這時一望趙敞,臉色死灰,便知他受傷甚重,再一探脈,隻覺任、督兩脈,像已止歇一般,心脈也已微到不能再微,便將趙敞扶了起來,道:“小娃子,你受傷了,我治愈你,你教我劍法可好?”


    趙敞給他扶起後,頭軟軟地垂了下來,薛老三還隻當他點頭答應,心中一喜,伸出右手,“嗤”的一聲,就撕裂了趙敞的上衣,跌出懷中那隻蝴蝶來。


    薛老三拾起一看,道:“小娃子不知醜,還偷了女人家的東西藏著哩。”隨手扔在地上,自己盤腿而坐,將兩手按在趙敞前後心口。


    趙敞自倒地之後,本已人事不知,任是薛老三大聲叫喝也好,將他顛來倒去擺弄也好,並不知情。待薛老三雙手一按在他前後心上,他才有些知覺,就像人睡覺,將醒未醒之時一般,心中隻是翻翻滾滾胡思亂想。


    但想來想去,總不離開一個麥蓮。有時,他覺得自己已與麥蓮成了夫妻,同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有時,忽又覺得麥蓮嫁了鄭可,對自己如同陌路之人,任是自己苦苦哀求,道盡相思之情,仍是一理不理。


    就這樣,顛來倒去地想著,隨覺胸口越來越悶,越來越熱,一口熱血,似要衝口而出,喉嚨發癢,實在難以忍受,便微微睜開眼來,隻聽耳邊如同響起了一個焦雷一般,一個聲音喝道:“忍住了那口血。”


    趙敞不敢怠慢,忙攝定心神,竭力忍住,但是眼已睜開一線,仿彿隱約之間,看到那麵海灘之上,麥蓮正和鄭可手拉著手地走去,心中一痛,那口血已滾到喉間,再也忍不住,眼看已要“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那薛老三想是知道情形不好,又在趙敞耳邊大喝一聲道:“忍住。”


    趙敞又忍了一下,但是力不從心,那口熱血已直衝上來,他睜開眼睛,布滿紅絲,望著薛老三。


    薛老三突然歎了一口氣,道:“/彳、夥子,可惜了。救命要緊,以後可別尋三太爺晦氣。”說著,護著趙敞後心的手突然揚起。


    趙敞原是仗著薛老三內功,從雙手傳了過來,鎮住任、督兩脈,才能令那口熱血遲遲不出,薛老三一鬆手,趙敞喉間“咯”的一聲響,喉間一陣抽搐,眼看就要血灑衣襟。這一口血若是噴了出來,六年內功,立即化為烏有,人也虛弱不堪,便想練武,真比登天還難了。


    但幸而薛老三步藝超群,出手如風,手掌才一離開趙敞後心,便五指握拳,中指凸出,叩在趙敞喉間的“天突穴”上??br />


    那“天突穴”在人喉結之下一寸,再下一寸六分為“璿璣穴”,“璿璣”下一寸六分為“華蓋穴”,三穴成一直線,為五髒之主,三經之君。


    薛老三指再叩到,趙敞便覺胸中開朗,同時頭也向旁一側,剛好看到那隻被薛老三扔在地上的金銀蝴蝶,心想麥蓮與己私訂終身的信物在此,這事總不會假,麥蓮現時不別而走,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心中一寬,喉間又是“咯”的一聲。適才那一聲是往上衝,這次是向下咽,這口熱血總算沒有噴出。


    這一來,他心口已舒服許多,向薛老三看了一眼,低聲道:“三太爺,多謝你救命之恩薛老三聽了,眉花眼笑,五官亂動,道:”小娃子,可教你三太爺劍法了。“趙敞一呆,想爬起身來,先向他行了大禮再說,怎知上身一挺,想轉動頭顱時,一條頸子經已僵硬,一動也不能動。


    趙敞這一急非同小可,用力掙了幾下,頭總是歪在一邊,他因頭歪過去時,正看著地上的蝴蝶扣針,是以這一來,下頰幾乎頂在左肩上,任是用盡氣力,也是無法轉動一分,趙敞還隻道薛老三在捉弄他,急得連叫“三太爺,、薛老三”托“地跳出幾步,說道:”小娃子,這可不能怪我。剛才若不是點了你的天突穴,你立刻就要一命歸西,如今雖然成了個歪頭,命卻保住,有什麽不好?“趙敞一聽,自己要做歪頭,已成定局,如此醜怪,何以見人?忙道:“三太爺,你能點就不能解嗎?”


    薛老三搖了搖頭。


    趙敞不禁將心灰了一大半,歪著頭,做聲不得。


    薛老三道:“小娃子,歪頭有什麽關係?”


    趙敞此時心中正不知是什麽滋味,若純是歪頭,還有可說,偏是一條頸全已僵直,連動都不能動。麥蓮本已嫌自己人呆,這一來更不用說。就算這不去說他,頸已僵硬,以後怎樣學武?想著想著,不禁“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趙敞一哭,薛老三好像手足無措,一會兒兒搔頭,一會兒兒擠眼,半天,忽然叫道:“小娃子,你傷還未痊愈,再哭下去可要沒命。”


    趙敞心中一凜,想起師父平時所說,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自己若為頸子僵硬而痛不欲生,可算得是輕於鴻毛,太為不值了。當下清兵已占廣州,不若傷愈之後,前去拚命,雖然是死了,也還值得。主意打定,淚也不流了。


    薛老三見一句話就令他止住了哭,心中大喜,從地上拾起他的長劍,說道:“小娃子,你自己答應了的,快教我劍法!”


    趙敞一呆,心想自己何曾答應授他劍法來著?但薛老三一口咬定,趙敞此時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況“倒海劍法”?便將第一招“張羽煮海”授了與他。


    薛老三練了幾遍,果然覺得精奧無窮,大喜過望,道:“小娃子,你授我武藝,我要叫你師父?不對,不對,你這是有心捉弄三太爺,我也要授你一套武功方好,你要學什麽?話要講明,雖然大家教來教去,你可是我徒弟!”


    趙敞暗想自己既準備死得壯烈,武功可是多一門好一門,想起在玉女峰頂時,薛老三曾識穿鄭可的一套“瘋子賣酒”點穴身法,便道:“三太爺,我要學瘋子賣酒!”


    薛老三吃了一驚,道:“啊呀!紅發真人授我這套武藝之時,我曾擊掌為誓,不再授第二人的!”


    趙敞想那就隨他教一樣吧,正想開口,薛老三忽然一拍腦門,說道:“不要緊,紅發真人如問了起來,就道三太爺忘了擊掌為誓那迴事,不就得了?”


    趙敞見他自言自語,著實滑稽,雖然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話休絮煩,趙敞與薛老三兩人,在這荒島之上,一住就是兩個來月。


    這兩個多月之中,每隔十天,趙敞就將一招“倒海劍法”授與薛老三,薛老三越學越高興,也將自己所識的各種奇特武藝傾囊相授。


    到後來,趙敞傷已痊愈,薛老三心中一樂,竟將他自幼得諸異人傳授的一套“十三勢行功心解”也一股腦兒地授了趙敞。


    那“十三勢行功心解”,乃上乘內功心法,其口訣有三:以心行氣,收斂入骨,以氣運身,便利從心。行氣如九曲珠,無微不到。運氣如百煉鋼,無堅不摧,靜若山嶽,動若江河。


    薛老三幼時,原是一個資質極愚極魯之人,但因在無意中幫了一位異人一次大忙,異人感恩相報,就授了他這“十三勢行功心解”,當時足足花了大半年工夫,才使薛老三略窺門徑。


    趙敞資質較佳,一聽薛老三道出口訣,再與清波上人所授的內功一印證,已領悟了一小半,周身真氣圓滑自如,真合了那句“行氣如九曲珠”的口訣,心中大喜。因此,兩個來月下來,趙敞竟學了許多新奇武藝,功力大進。


    這一日,趙敞將“倒海劍法”第七招“海內十洲”詳詳細細與薛老三說了,自己又埋頭去造木排,那木排經他花了兩個多月工夫,今日已可造起。趙敞又搬了半隻烤獐子上木排,對薛老三道:“三太爺,我要到廣州去了,你走不走?”


    薛老三學了“海內十洲”,正在細心領悟,聞言大怒道:“小娃子,你要走快走,別阻你三太爺練武!”


    這些日子來,趙敞已深知他的脾氣,笑了一笑,將木排推入海中,順波逐流,不一刻就漂遠了。


    在海上望著滔滔海水,趙敞不禁感慨萬千,心想自己雖然武功強了不少,但頸項僵硬,頭歪得這樣難看,蓮師姐不知還愛自己不?想到這裏,不禁長歎一聲。


    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盼快些到了廣州再說,但偏偏那木排不聽調弄,隻在海上慢慢飄浮,過不一會兒,離那荒島已遠,四方八麵,全是白浪滔天,哪裏還有陸地的影子?趙敞撕了一塊烤獐肉吃了,又靜練了幾遍“十三勢行功心解”,也不理會木排究竟漂向何處。


    不一刻,天已正午,趙敞還在用心練功,忽然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嗚嗚”之聲,趙敞睜開眼睛一看,並不見海上有何異狀,仍是碧波萬頃。


    他因頸僵直,頭部無法轉動,因此隻能看到一個方向,見前麵並無異狀,便轉過身來,再向後麵看去。


    果然給他看到了一艘小船,飛也似在水上滑來,快到極點。


    心中剛在奇怪,“嗚嗚”之聲又從小船上傳出,趙敞心想這船這等快捷,何不求附了讓自己上船,也可早些抵岸,便扯直了喉嚨,大叫一聲。這一聲叫,竟若打了一個劈雷一般,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原來趙敞不知自己內功大進,用力一喊,內勁將聲音逼出,自然驚人。他一喊之後,小船來得更急,不一會兒已到眼前,船上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伸手擲出一根繩子,繩端係著一個小鐵錨,“叭”的一聲,勾在木排之上,小船已和木排靠在一起,船上那人叫道:“尊駕可是應邀前來赴會的嗎?”


    趙敞呆了一呆,道:“不是啊。”


    那船上三人,已一躍而過,來到木排上。


    其中一個向趙敞看了一眼,道:“不對啊,清波上人應邀天下英雄好漢,哪會請到這種歪頭小子身上丨”趙敞見來人一照麵就稱自己為“歪頭小子”,心中不禁一痛,但因聽他們說自己師父廣邀英雄,自己正要找他老人家哩,因此也顧不得與他們理論,忙道:“三位大哥,清波上人正是家師,他老人家現在何處,快帶我去見。”


    那三人向趙敞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其中一個笑道:“小哥,怎的一見麵就亂打誑語?”


    趙敞一生,就是不會說一句假話,聽那三人講他說謊,不禁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另一個又大笑說道:“清波上人有徒弟可沒聽說,小老婆倒是有兩三個,整天摟著啦!”


    趙敞聽那人出言輕薄,竟敢辱及師尊,心中勃然大怒,喝道:“怎的出口便罵家師?”


    那人索性仰天大笑起來,道:“小哥,你真是清波上人的徒弟?”


    趙敞道:“是啊!”


    那人道:“那你怎不知道自己師父有小老婆?不止一個啦!”


    趙敞心中疑惑,心想師父為人極是嚴肅,正氣凜然,怎會有小老婆?便問道:“家師廣邀群雄,所為何事,各位可清楚?”


    那三人齊聲道:“大清已占廣東,江湖上還有些不識時務的朋友,想要起義反抗,想如此行動,無異以卵擊石。清波上人因此廣邀江湖好漢,勸大家不要再與清兵作對了。”


    趙敞聽了,不禁呆在那裏,半晌才道:“不對,不對,師父怎會這樣?”他細細迴想清波上人一言一動,實在沒有理由會作出如此舉動,便再問道:“在何處大會群雄?”


    那三人道:“怎麽,你是他徒弟,也不知道啊!哈哈!”竟認定趙敞是假冒的。


    趙敞也不分辯,又問地點是在何處。


    那三人道:“我們三人專在海上迎迓來客,小哥若真要去湊熱鬧,可跟了我們來,就在前麵不遠的萬山島上。不過小哥,你到了那邊,千萬不可信口雌黃,道自己是清波上人徒弟,上人武藝超群,豈有你這種歪頭小子做徒弟的?若要惹他惱了,留神一掌被他劈死!”


    趙敞心中疑惑越重,心想這三人口中的清波上人,怎與自己師父完全不同?想了一想,並想不出是什麽理由,隻好去到那萬山島再說,便乘了木排,與三人一起跳上了小船,向西南駛去。


    不一刻,果見前麵現出幾個島嶼,那三人中的一人,舉起一隻海螺,又“嗚嗚”地吹了幾下,立時三刻,從前麵傳來幾下唿應之聲。


    小船仍不停地向前航行,趙敞忽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劍柄。


    不一會兒,船已近岸,見那萬山島一半是山,一半是平地,因地處南海,雖在隆冬,亦草木蒼翠。


    小船看來就要靠岸,忽地從島上岔港中,也劃出一隻船來,船頭上一人大叫道:“可曾接到什麽人?”


    那三人一起答道:“隻有一個自稱是清波上人徒弟的在此。”說罷哈哈大笑。


    趙敞也不理會,老遠看去,見平地上似聚集了不少人。


    那一人道:“算來也沒有什麽人,花山大寒主楊光林剛才到,看來像是不服清波上人啦,帶著幾個弟兄,氣唿唿地上來。”


    那三人應了一聲,棄船上岸,竟不將趙敞放在眼裏。


    趙敞聽了楊光林三字,心中一驚,暗想師父時時稱讚綠林中人物,夠義氣,響當當的,當推花山七十二寨大寨主楊光林,今日他若在此,師父應該和他相見恨晚才是,怎的談得上什麽服與不服?唉,是了,那三人適才言道,師父廣邀群雄,是為了會江湖上人物不再與清兵作對,是以楊光林心中不服。但師父怎會叫江湖人物不與清兵作對呢?趙敞越想,心中越是糊塗。


    他一麵想,一麵走,不知不覺,已來到人群之中,睜眼看去,都是些自己不認得的江湖人物。


    靠東那麵排著三張大八仙桌,左右兩張,已都坐滿了人,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坐在那裏,比人家站著還高;豹頭環眼,講起話來,聲若洪錘,周圍各人,都對他甚為恭敬。除了那三張桌子之外,其餘百數人都席地而坐,趙敞也揀了一個空地坐了,才坐下,又倏地站了起來,原來清波上人已從山後走出。


    趙敞天生至情至性,近三個月不見師父,心中掛念之至,一睹慈顏,“師父”兩字才要出口,但卻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原來清波上人才一出現,身後竟跟著兩個極其妖媚的女子,看裝束也似武林人物,一左一右,靠著清波上人,在那裏打情罵俏,而清波上人也不發怒,還伸手攬住了她們的細腰。


    趙敞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起來,他和清波上人在一起六年,清波上人不苟言笑,何等嚴肅,笑話也不多講一句,實在想不出他怎會與女子調笑,並還當著那麽多江湖人物!


    清波上人一出來之後,這多人之中,也不乏交頭接耳的。


    看來他們也是久聞清波上人的大名,但一見麵竟是如此一個人,心中倶感懷疑。


    那個坐在八仙桌旁的大漢,更是“刷”的一聲,站了起來。


    他因穿著一襲黑衫,這一站起,宛若半截鐵塔也似,著實驚人。


    但清波上人恍若未睹,大模大樣地來到居中那張八仙桌上坐下。


    那大漢見清波上人已經坐定,便大聲道:“上人,今日廣邀江湖好漢,所為何事?花山七十二寨弟兄,在此聽命!想上人正氣浩然,當知天地會千餘弟兄,皆因抗敵被殺,是否聯合各路英雄,去為彼等複仇?”


    趙敞聽了,想起喬道、齊星中、寥燕秋三人下落不明,李成棟以三萬清兵,包圍越秀山,自己殺了一天一夜,才得殺出重圍之事,不禁義憤填膺。


    原來江湖上也已盡知此事,可知天地會弟兄雖死猶榮。眼看師父雖然態度有異,但不知怎樣迴答。


    那大漢講完之後,兀自氣唿唿地站著。


    清波上人“哈哈”一聲幹笑,道:“楊大寨主,天地會千餘弟兄,何以會死於非命?天地會大阿哥齊星中、二阿哥喬道,怎麽會屍骨無存?你可有想過!”


    不等清波上人說完,那大漢已劈雷也似答道:“男子漢大丈夫,生死何足懼哉!天地會大阿哥和二阿哥,我楊光林雖未見過,但著實佩服他們是一條漢子!”


    清波上人聽了,冷笑道:“楊大寨主,照你話中來說,你準備令花山七十二寨弟兄,與天地會一般下場了?”


    趙敞此時已知那大漢是花山七十二寨總寨主楊光林,見他聽了師父這一問之後,沉吟不語,不禁暗暗著急。


    趙敞對清波上人何等敬佩,心中斷不會想到自己師父竟不令江湖群雄反清,雖然眼前情形有異,但還隻當清波上人是在激勵楊光林,叫他雖知天地會弟兄慘敗,但仍需勇往直前,因此見楊光林沉吟不語,心中便暗自著急。


    清波上人見楊光林半晌不語,又哈哈笑道:“大寨主,可知天命之所歸嗎?以卵擊石,枉自送了性命。不若聽貧道一言,歸順大清算了!”


    趙敞親耳聽得清波上人說出這等話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猛地站了起來,“啊”了一聲,引得眾人俱都向他看來,清波上人也頭一轉,冷笑道:“這位小哥,敢是不服嗎?”


    趙敞又是一呆,暗道師父怎的叫我“小哥”?也是趙敞為人老實,否則到這種時候,他定可見機行事,但清波上人是他救命恩師,趙敞對他尊敬已極。這時他不向旁的地方去想,隻想道:“是了。師父要如此做,必有深意。現在他故意裝著不識我,想來定是要拿我做榜樣,打一頓示警,好叫江湖上好漢盡皆心服,想我命是師父救來,此時若不挺身而出,豈非負了師父數年來的教誨?”想罷,便大踏步地走了出來,叫道:“師父!”


    趙敞這一聲叫喚,眾人俱都大感詫異,連清波上人人也像是怔了一怔,但隨即道:“你且坐下,待我與楊大寨主商討了再說。”


    趙敞不敢違拗,就在仙桌旁坐了。


    他整個頭全已歪在一邊,這一坐下,眼睛卻看不到前麵的事物,剛想轉了頭過來,忽覺側邊人影一閃,看那裝束打扮,分明是千麵郎君鄭可。


    急轉頭去看之時,苦於頸項僵硬,頭已不能轉動,勢必轉動身子,就這樣慢了一慢,那人影已是不見。


    趙敞心想莫非自己眼花,但那人身形步法,分明便是鄭可!


    他一想到鄭可,便連帶想到麥蓮,本來就想站起去探個究竟,但人才一動,便又想到自己這樣醜怪,怎能去見麥蓮?不如等會兒求師父想辦法,等頸項複原之後再去找她。


    他這裏腦子亂哄哄地想著,忽聽楊光林冷笑道:“清波上人,海底蚊!江湖上都盛傳你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前數月還有人道你圖聯合天地會弟兄反抗清兵,花山七十二寨弟兄,倒也有意與天地會聯合,如今看來,你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何不也在腦後拖他一根辮子!”


    楊光林這一番話侃侃而談,趙敞不禁暗暗讚好,但越聽越不成話,竟將師父大罵起來,看師父時,麵色已變,心中暗罵那大個兒混賬,我師父豈是這等人,聽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便倏地站起,指著楊光林道:“你、你怎麽破口罵人?”


    楊光林轉過頭來,兩道濃眉上上下下聳動一陣,冷笑道:“師父如此,徒弟也不會好到哪裏去!誰要勾引清兵,將大好江山送與異族,我姓楊的就要罵!”


    這句話一出,在座江湖人物到有一大半大聲喝彩,紛紛道:“對!罵得好!”‘‘該罵!“但也有一些人反唇相譏道:“不識時務的東西!”


    “逞口舌之強,算什麽好漢!”


    一^時之間,亂成一^團。


    隻見清波上人眉頭一皺,推開身旁那兩個妖形怪狀的女子,站了起來,那兩個女子倶嬌聲道:“喲,上人,發這麽大的脾氣做甚?”


    趙敞聽了一句,覺渾身不舒服,心想師父怎麽這等不堪?但他也隻是一想而過,並不敢派清波上人的不是。


    清波上人一離座而起,眾人一想“海底蚊”三字,在江湖上曾享過何等威名,俱皆為他聲威所懾,靜了下來,獨有楊光林和他桌上那幾個壯漢,兀自揚著臉“嘿嘿”冷笑,清波上人站起之後,伸手在八仙桌上猛地一拍,隻聽“啪”的一聲,桌麵竟被他拍穿,眾人更是駭然,越發不敢言語,清波上人環視眾人一周,將目光停在楊光林身上,道:“大寨主,貧道可是為江湖人物著想,大寨主若定要將七十二寨弟兄作自己沽名釣譽之用,貧道先不能答應!”


    那楊光林原是個粗人,自幼體力過人,學了一身武藝,因明末政治腐敗,民不聊生,在鄉間為抱不平,打死了一個豪吏,一怒之下,上花山為盜。


    花山七十二寨人馬,因見他武藝出眾,對人肝膽相照,義氣過人,更奉了他做大寨主。


    此時他明知清波上人講的是一派歪理,但卻無法駁他,氣得粗聲出氣,一聽清波上人竟大有以武相迫之意,心想此人名頭,到底也隻是聽得江湖上傳說,自己並未會過,以前隻不過敬他是一條漢子,現在他既行為不如豬狗,若要動手,正中下懷,便大聲嚷道:“不和你這牛鼻子多說,若要想以力迫人,先勝了楊光林手中三節棍再說!”話一說完,便在腰間一探,隻聽“嘩啦”一聲,他手中已多了一根三節棍,出手便筆也似直,棍尖直指清波上人。


    眾人見他那三節棍通體純黑,比尋常的粗不用說,每節長度,足有兩尺,有識貨的,俱知此棍喚作“三煞奪命棍”,乃精鋼打就,怕不有六十來斤重,心中倶想清波上人並非弱手,這一下爭鬥難免,不禁都退後數步,在後退之時,自然而然分成了兩半,一大半是要誓死抗清的,皆來至楊光林背後,一小半全立到了清波上人身後。


    趙敞在一旁見了,竟不知如何是好,楊光林三節棍出手之後,清波上人似乎呆了一呆。


    趙敞心想自己這兩月來,功力精進,說什麽也得先替師父接一場,別讓清波上人一世英勇,連個好徒弟也沒有收到,主意打定,一個箭步躥了出來,站在楊光林與清波上人之間,向楊光林喝道:“大寨主,晚輩要向你討教幾招。”一麵說,一麵“刷”地掣出長劍。


    清波上人一見趙敞出場,人竟一搖三擺,退迴座去。


    趙敞長劍一擺,一招“張羽煮海”,劍尖下沉,人向前跨出一步,隨即疾若飄風,尖劍向上挑起,徑刺楊光林下顎。


    趙敞這裏一劍使出,楊光林卻並不還手,三節棍帶著“唿唿”風聲,向下一沉,就將趙敞這招進路封住,退後一步,大聲道:“小哥,看你能為師出力,倒也是一條好漢子,隻是這種人,何苦奉之為師?”


    趙敞聽了,心中不覺一呆,心想這大漢講的倒也是實話,若師父平日就是如此行徑,則自己定不能如此佩服他。但他平日為人,何等正派,今日突然如此,想是有不得已的苦哀。


    這趙敞隻朝這一方麵去想,也是平日他對清波上人太以敬佩之故,因此便答應道:“大寨主,就請你指教幾招。”左手一挽劍訣,右腿向前跨出,身形一矮,舞了一個劍花,劍尖伸縮不定,又是一招“瞞天過海”。


    楊光林見他劍法奇異,也不敢怠慢。他心中並無與趙敞動手之意,但看來若不擊退了這個歪頭小子,也難和清波上人以武講理。


    本來,以他七十二寨大寨主的身份,若換了第二個人,是怎樣也不肯和趙敞這類無名小卒動手的。但楊光林是個粗人,心一急,哪裏顧得這麽多,一見趙敞劍尖已刺到眼前,三節棍“刷”地抖起,竟迎了上來。


    趙敞見楊光林如此打法,分明是小覷自己,想以三節棍將自己長劍砸飛,不由得心中有氣,一招還未使出,倏地身形再矮,長劍向旁一側,抖起無數朵劍花,立刻變成“海上勾鼇”,還不等劍花收盡,劍便疾刺楊光林頭臉。


    楊光林見趙敞變招如此迅速,自己在這支“三煞奪命棍”上,下了二十年工夫,剛才這向上一撩,看似平平無奇,實在暗含鎖拿之法,隻要一沾對方兵刃,第二節棍便能凸起,襲擊對方,趁措手不及之時,令其兵刃脫手,有名的喚作“遮眉觀日”,但趙敞神速,立刻撤劍變招,楊光林見這樣不起眼的一個小孩子,還歪著頭,竟能一舉避過自己這一招,不禁從心底下喊出一聲“好”來。


    趙敞被他喊得呆了一呆,楊光林舞起三節棍,銅環“唿啦”亂響,砸地橫掃,趙敞“海上勾鼇”隻使了一半,倏覺下盤風生,棍已掃到,慌忙之間,避無可避,情急起來,竟然一個斜身,跌了下去,“唿”的一聲,三節棍剛好在他身上掠過,趙敞才又站起,仍向前跌出兩三步,像是站立不穩一般,一麵手中長劍,“刷刷刷”一連三招,招招連綿。


    楊光林初見趙敞跌倒,便是一呆,再一見他站起之時,身法如此怪異,便怪聲大叫道:“好小娃子,還學了紅發真人的絕技嗎?”


    楊光林這一聲叫,場子中有識貨的也都嘩然,因為趙敞適才避開楊光林這一棍的身法,正是從薛老三那麵學來的“瘋子賣酒”!


    楊光林一唿之後,見眼前劍花亂顫,來勢淩厲,急撤步迴身,三節棍舞起一團黑光,人反而直衝過來。


    這等打法,趙敞連聽也未曾聽說過,想要乘隙進招,楊光林那三節棍足有六尺來長,舞了開來,猶如一麵黑色的大盾牌一樣,趙敞不禁被他逼得連連退後,心中一急,又使了兩下“瘋子賣酒”,想躥至楊光林身後。


    楊光林似乎對此也頗為忌憚,進勢稍慢,趙敞眼看已可來至他身後,忽聽“咦”的一聲起自身側,那聲音分明是千麵郎君鄭可,趙敞心中一動,手上慢了一慢,轉過身循聲去看,楊光林武功何等厲害,趙敞這時手上一慢,三節棍便“唿”地飛起。


    隻聽“錚”的一聲響,劍棍相交,兩人各自“蹬蹬蹬”退後三步,趙敞隻覺右臂一陣酸麻,楊光林更是覺得奇怪,他滿心以為這一擊,說什麽趙敞手中劍也得脫手,但是自己三節棍卻反而一深,虎口竟也麻了一麻。


    楊光林天生神力,出道以來,幾曾吃過這等虧?站定之後,又上上下下打量趙敞一番,實無出奇之處,但武功卻如此了得,他原是直心腸的漢子,不禁又喝了一聲:“好!”


    這一退出之後,兩人皆是目光灼灼,望著對方。


    趙敞側著頭,要看人必須身子微斜,形狀甚為滑稽。旁觀人因適才見他竟能擋得住楊光林的一棍,也俱皆另眼相看,不敢輕視。


    兩人定了一會兒,趙敞道:“大寨主,依了家師……”


    他原是想勸楊光林依了清波上人的話,但一想到那就是叫楊光林不要去和滿清作對,這話可實在說不出口,便將下半句話生生地噬了下去,改口說道:“大寨主,請賜招!”


    楊光林見趙敞為人如此憨直,惺惺相惜,著實歡喜,一擺三節棍,道:“小哥,你先進招吧,莫道我以大壓小。”


    趙敞心中也想這大漢實在是個好人,怎奈自己為師父出力,絕無反和他套交情之理,便道:“承讓。”跨前兩步,“刷”的一劍,斜削楊光林肩頭。


    楊光林身子一斜,順手還了一棍,兩人重又殺在一起。


    趙敞一劍刺出之後,身法一緊,施展的正是“倒海劍法”。


    那“倒海劍法”趙敞已經學全,每一招之中七虛七實的變化也已領悟了大半,使了出來,隻見劍光霍霍,四方八麵向楊光林攻到,淩厲無比,看得眾人暗暗吃驚,心想徒弟本領已是若此,師父不知如何厲害法,座中更有些曾見過清波上人武功的人,將自己所見,加上幾分渲染,講上一番,眾人越發深信清波上人武藝超群,以在座諸人來說,實不是手腳。


    那清波上人坐在八仙桌旁,初見趙敞施展“倒海劍法”,似吃了一驚,繼而一看眾人倶向自己這裏望來,而帶敬佩之色,就笑逐顏開,他身旁兩個女子更是撒嬌撒癡,浪聲嗲氣,看得稍為正派些的人都皺眉不止。


    那楊光林武功本非泛泛,隻是他自做了大寨主之後,輕易不在江湖上走動,是以人隻聞其名,不見其實。此時楊光林見趙敞劍法如此詭異淩厲,手中三節棍也舞了個密不透風,他身子如此長大,但縱來躍去,靈巧已極,晃眼之間,已拆了二十來招,仍是打了個平手,未見勝負。


    那原是坐在楊光林旁邊的幾個漢子焦躁起來,叫道:“大哥,與這小雜種多耗時間做甚?”


    ‘楊光林因心中愛惜趙敞,並未用全力應付,隻想等他精疲力盡,知難而退。


    但偏偏趙敞這時雖對師父所作所為大有疑惑之處,但為師效力,卻是越殺越勇。


    楊光林聽得隨來弟兄這一喊,暴雷也似應了一聲“好i”棍法頓緊,虎虎風生,三節棍砸、點、崩、鎖、封,招招都是進攻的招數,趙敞劍法雖佳,到底未到火候,不幾招過後,已被逼得手忙腳亂,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這時趙敞正使一招“海女弄環”,勉強架開了楊光林的一招“橫掃千軍”,楊光林得理不讓人,“唿”的一聲,三節棍突然伸得筆也似直,徑點趙敞腰間的“商曲穴”。


    他那一招“橫掃千軍”,本是將棍來砸趙敞腰部,被趙敞一劍擋住之後,再化為點穴時,隻手腕一抖,將棍扯直而已,端的是出神入化,迅疾無倫,眼看趙敞避無可避,楊光林心中仍存著愛才之念,將手臂微微往後縮了一縮,抱著點到就算的心情,但怎知趙敞然一個站不穩,人仰後跌,這一跌,上身下仰,竟像使了一個“鐵板橋”一般,“唿”的一聲,楊光林三節棍就掠空而過。


    好在他出手並未算大力,一見點空,立即迴身撒招,手腕一翻,抽迴三節棍來,但趙敞也與此同時,突然站起,竟像瘋了似的向楊光林撲到,手中長劍亂擺。


    楊光林見了心中一怔,暗想這是什麽打法?怎的全不按武功章法,莫非是他情急拚命了嗎?自己本無意傷他性命,因此不敢硬敵,隻得倒曳三節棍,“蹬蹬蹬”地退後三步。


    誰知他這裏一退,趙敞跟著揉身而上,“刷”的一劍,由下而上,劍尖亂顫,無從捉摸。


    那“倒海劍法”本已淩厲無匹,再加上趙敞身法怪異,這一劍已躥至貼身,楊光林連擋都無法擋,隻得又再退後三步。


    這一來,趙敞更占上風,向斜跨出一步,又向前衝了一步,“刷”的一劍,劍花朵朵,直挑楊光林頭臉。


    楊光林連退兩次,眾人已是大嘩,他也自覺身為花山七十二寨大寨主,竟被一個小娃兒逼得如此狼狽,江湖上傳說出去,未免做人不來。兩退之後,他已將勢子穩定,一見劍到,三節棍如出洞怪蟒,“唿”的一聲,第一節由下而上,直迎上來;跟著手臂向前一送,第二節突然凸出,來點趙敞手腕上的“內關穴”。


    這一招等於兩招,也是精妙無比,趙敞攻勢果然慢了一慢,忙撤長劍,但卻並不後退,反往前撲上來,楊光林喝一聲:“想死麽?”


    趙敵堪堪待要撲到,突然向旁一側,滴溜溜一轉,竟轉至楊光林背後。


    楊光林一見他已閃至自己後,也不迴身,一揮三節棍,“唿唿”連聲,竟是一招“玉帶圍腰”,待三節棍揮出,人才迴過身來,但等他轉過身來之時,趙敞已身形一矮,再向旁躥出兩步,已來到楊光林右側,一招“河伯觀海”,劍已遞到楊光林腰間。


    這下來勢,真可謂猝不及防,楊光林尚未看清趙敞人在何方,便覺右側生風,急打橫裏跨出一大步,但趙敞如影附形,跟著也是一步跨出,長劍向前一送,楊光林急閃身躲避,隻聽“嗤”的一聲,褲腰帶已被長劍割斷,楊光林這下心中勃然大怒,手中棍在劍上一格,將劍格高數寸,倏地轉過身來,竟以左手來搶趙敞劍把,趙敞被他二節棍一^抬,虎口又是一‘陣發麻,倏見一隻毛鸞鶯的大手伸到麵前,慌不迭後退,隻聽楊光林長笑一聲,一柄長劍,奪到了他的手中。


    兵刃被奪,勝負已分,趙敞滿麵通紅,站在當地,做聲不得。


    但忽然聽得眾人大聲嘩笑,“當啷”一聲,楊光林將劍丟去,聽得清波上人身旁兩個女子一起嬌聲道:“哎喲!醜死人了,這大個兒怎麽當著那麽多人脫褲子?”


    定睛一看,原來楊光林適在趙敞一釗削斷褲帶,急切間隻顧搶趙敞長劍,一條褲子已經褪了下來,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煞是惹人發笑。


    楊光林心中怒極,匆匆忙忙係了褲子,對趙敞喝道:“小娃兒,拾了劍再上啊!”


    這一場試,論真實本領,當然是楊光林勝過趙敞,趙敞自己心中是有數的,他為人一點是一點,一橫是一橫,心中想什麽,便講什麽,聽了之後,心想自己已然落敗,連長劍也被人奪去,再要糾纏,便失江湖道義,不若讓師父來對付楊光林便了,主意打定,便向楊光林行了一禮,道:“大寨主,承你相讓,後輩實已輸了,甘拜下風。”說著,拾起長劍,便想退下。


    楊光林起先一怔,繼而一想,這小娃子得了便宜不賣乖,為人如此老實,實是少見,不覺又對他增了一層好感,便道:“小兄弟,可惜了你這樣一條漢,卻承了這樣一個醃臢師父!”


    趙敞聽他又罵師父,眉頭一皺,轉過身去瞪了他一眼,忽見清波上人旁邊似有人影一閃,但吃虧在轉動不便,待要看清楚那人影是否千麵郎君鄭可之時,已然不見。


    趙敞因幾次三番見到那人影像是千麵郎君,心中大疑,正要趕過去問他麥蓮現在何處,忽聽清波上人言道:“敞彡匕這大漢混蛋,你適才為何不用全力勝之?”


    趙敞聽了一怔,心想兩個多月不見,師父真是變得厲害,自己六年來從未聽他講過“混蛋”兩字。但既是清波上人怪他未出全力,趙敞可不敢反駁,道:“徒兒逃該死!”倒轉手中長劍,以劍柄向楊光林一指,道:“大寨主,還要請你指教。”說完,便疾轉過劍柄來,跨前三步,“刷”的一劍,直刺楊光林胸口。


    楊光林還未動手,忽從場子中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小哥住手。”


    趙敞一見,不禁大吃一驚,連手中長劍都幾乎把握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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