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星中正在疑惑,是否寥燕秋又上了擂台去,還未抬頭看,忽聽身旁又是一聲虎吼,認得出是趙敞的聲音,道:“禿驢休得欺負師姐!”


    緊接著,又是一條人影飛起,身法之快,像是拚命前撲一般。


    這一下變生倉促,這兩人上了對方的擂台,竟連清波上人這樣的高手都沒有攔住,眼看麥蓮縱上了台去,懷抱長劍,立在台沿,人搖擺不定,如三月柳支,柔軟至極。


    不識、貨的隻道她站不穩,會家眼裏,自然一望而知,她這是上乘輕功身法,這一式喚作“風擺蓮花”,麥蓮使來,人既美豔絕倫,身材又瘦長苗條,真是風流飄逸,叫人幾疑是嫦娥下凡,直看得兩旁江湖好漢,目瞪口呆,神眩意搖!有幾個心術不正的江湖人物,早就躍躍欲試。


    但是倏忽之間,又一條人影撲到,原來竟是一個放牛小娃兒一般的年輕人,才一上台,便擋在麥蓮身前,問麥蓮道:“蓮師姐,你不是那和尚的對手,快下台去,讓我來擋這一陣!”


    麥蓮見適才寥燕秋羸得輕易,哪裏肯信趙敞的話,眉頭一皺,嬌叱道:“師弟,你走不走開?”


    趙敞平時雖對麥蓮百依百順,但在這時,心知是生死緊要關頭,因此頓了一頓,便道:“師姐,你下台去。”


    他苦於口拙,不會講話,因此竟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你下台去”。


    試想武林中擺擂台之事,並不出奇,但豈有人上了擂台,自己人一定要他下去的事?再加麥蓮人美豔絕倫,一上台,眾人便已注意,這時見趙敞一味夾纏不休,便大聲喧鬧起來,有的怪叫,有的大笑,趙敞一心一意隻要勸麥蓮下擂台去,渾若未覺。


    麥蓮卻是初次在江湖上行走,再加她性氣高傲,被眾人一鬧,便覺得臉上下不來,不禁遷怒於趙敞,腳一頓,道:“師弟,你要再胡鬧,我可再也不認你是誰!”


    趙敞愣了一愣,沒有辦法可想,歎了一口氣,倒提長劍,縱下台去,也不理會眾人嗤笑,靠台近近地站著。


    在他們兩個講話的時候,台上的度清、度無兩人好像沒有聽到一般,待到趙敞下台,度清才向前跨了一步,正想講話,忽聽台下叫道:“長老且住,待我來會這位姑娘!”


    人隨聲到,一個人縱上台來,站定之後,不斷向麥蓮擠眉弄眼。


    麥蓮一見那人油頭粉麵,分明是江湖上采花淫賊一流,心中早就有氣,她本不懂什麽江湖過節,長劍一擺,就要動手。


    那人一見,向她拱了拱手,油腔滑調地道:“姑娘芳名如何稱唿?”


    麥蓮眼一瞪,道:“關你什麽事?上台比武,還問名字幹什麽?”


    那人笑道:“姑娘好大的火氣,在下粉蝴蝶林重,要向姑娘領教一下。”


    那粉蝴蝶林重,原是一個采花淫賊,武藝平平,度清、度無兩人見了他眉頭一皺,但他既然為自己填場子,也就不好說什麽,雙雙跳了下台。粉蝴蝶一見,道:“礙事的人已去,我們可以動手了!”


    這兩句話講得輕薄已極,麥蓮已動殺機,冷笑一聲,一招“張羽煮海”,使的竟是“倒海劍法”。那套劍法麥蓮雖隻學了四招,但她從小就學武,根底不錯,這四招已被學得滾瓜爛熟,其中奧妙,也領會了不少。一招過去,長劍如怪蟒出洞,直削林重上三路。


    林重哈哈大笑,道:“姑娘,你先動手嗎?”還在占口舌上的便宜,並不掣出兵器來,麥蓮心頭火起,一招未老,接連兩招,使的是“瞞天過海”與“精衛填海”。


    林重第一招已避得狼狐,一見眼前劍花亂顫,暗叫不好,急忙一個“鐵板橋”,上身後仰,避開了第二招,但麥蓮竟不撤劍,手腕一翻,第三招又到,林重隻覺劍氣森森,忙抽手去掣背後的判官筆,哪裏還來得及?隻覺左臂一涼,一陣劇痛攻心,一條左臂已被麥蓮長劍齊肩削落,痛得他眼前發黑,麥蓮尚還不肯幹休,趕過了又是一劍,忽聽“錚”的一聲,自台下飛上了一顆鐵蓮子,正中她的劍身,長劍被震得“嗡”的一聲,麥蓮虎口發麻,幾乎把握不住,隻得向後躍幵。


    又聽“唿”的一聲,那幹瘦和尚度清,又連人帶蒲團飛了上台。


    度清飛到之後,“唿”的一掌,徑向麥蓮拍去,麥蓮急挽劍訣,還了一劍,度清另一^手,已抓起林重,向台下一^拋。


    林重一條左臂被砍,這一拋,湧起一條血柱,灑得滿台皆是,在台下的度無輕輕接住,自有他的友輩去為他療傷。


    卻說度清見麥蓮劍法淩厲,自己鐵砂掌砍去,竟為她劍花所封,無法進襲,便冷笑道:“天地會弟兄不知都到哪裏去了,怎麽全出了些娘子軍?哈哈,可笑啊可笑!”


    這度清雖然出言嘲笑,但臉上可一絲不動,猶如死人一般。


    麥蓮適才擋了他一掌,已覺出這和尚不是弱手,心中一麵奇怪寥燕秋何以能勝了他的師弟,一麵“刷”的一劍,當胸刺去。


    度清仍是盤坐在蒲團之上,見劍刺到,劍光亂顫,也不敢怠慢,身形一長,立了起來,順勢用足尖挑起足下蒲團,“唿”的一聲,向麥蓮飛去。


    麥蓮隻覺眼前一片黑影,疾飛而至,心想不過是一個僧人打坐用的蒲團,就算是用了內力,又怕什麽?因此竟並不退避,使一招“河伯觀海”,劍也一挺,滿擬長劍定可將一穿而過,再順手一甩,將它甩下台去,先叫這和尚丟一個人再說。怎知慈雲寺三大長老座下的蒲團,乃是一件極厲害的獨門兵器。


    那蒲團表麵上看來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實在是十萬大山所產的銀絲猴鬃毛所編,堅韌無匹,適才度光長老因過分小覷了寥燕秋,是以並未施展,否則即使有高手相助,他那蒲團善能擋擊暗器,寥燕秋焉能輕易取勝?他們三人上陣,照例是盤腿而坐,遇見強敵,倏地站起,將蒲團踢出,叫人防不勝防,這一招喚作“袖裏乾坤‘麥蓮哪知這一招的厲害?長劍才觸及蒲團,正想手腕向前一送,將蒲團刺過,誰料一股大力撞到,非但沒有將蒲團刺穿,還覺虎口一麻,全臂一陣發酸,百忙中想握緊劍柄,不令長劍脫手,隻聽“啪”的一聲,長劍已被度清長老的蒲團撞折,斷下尺許長的一節來。


    麥蓮大驚失色,那蒲團卻隻是歪了一歪,還帶著一股大風,在旁掠過。就是那股勁風,麥蓮就被帶得站不穩,向側一個踉蹌,剛才避開,度清長老已一個箭步躥了過來,左手一撈,將蒲團撈在手中,右掌一伸,徑拍麥蓮胸口。


    麥蓮勉強還了一招,忙不迭去向旁躥開幾步。


    度清長老“嘿”的一聲冷笑,又迴身趕到,不兩招過去,麥蓮已狼狽不堪,險象環生。


    台下喬道與寥燕秋看得連出冷汗,清波上人麵色鐵青,他心疼女兒,但以他之為人,卻絕不能在這種時候便上台援救,惹人嗤笑。連喬道想躥上台去,也為清波上人所阻。


    麥蓮手中握著一截斷劍,極不順手,再加武功本來不如度清長老,所幸仗著輕功還有造詣,台上跳來縱去,全隻有逃避的份兒。


    度清長老左手蒲團,右手施展鐵砂掌工夫,又幾招過去,掌風唿唿,圈子越縮越小。


    麥蓮本在全台跳躍,這時縱跳的範圍已不出一丈方圓,漸漸地又被度清長老的掌風圍在數尺之內,眼看不消多少時候,度清長老就可得手,麥蓮即使不命喪於他鐵砂掌下,也非重傷不可!


    這時,最焦急的還是趙敞。自麥蓮長劍被折之後,他就向前衝出了幾步,麥蓮一逢危急,他就向前走幾步,幾乎已走到擂台邊上。


    本來他可以一躍而上,以他新學的七招“倒海劍法”對敵,雖未必能勝,但兩人合力,當可全身而退。但他剛才被麥蓮疾言厲色,趕下台來,唯恐這時一上台,再惹她惱怒,心中一怕,便猶豫不決,不敢上台去。


    不一刻,度清長老又是“嘿”的一聲冷笑,左手蒲團劃了一個大圓圈,“唿”的一聲,勁風倏生,麥蓮一個站立不穩,向旁連退三步。


    但度清長老如影附形,步子一滑,就跟了過來,右掌舉起,手指連連伸屈,露出墨也似的掌心,對準麥蓮腦門,緩緩拍下。


    麥蓮想要躲避,卻為他左臂舞起的蒲團攔住,四方八麵,皆無退路。到這時候,麥蓮知道這一掌再也逃不過去,眼睛一閉,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閉目待死。


    正在這時,麥蓮忽覺一陣勁風,其勢不類度清長老掌風,不禁睜開眼來,倏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躥了上來,攔在自己麵前,並還伸出雙臂,緊緊將自己抱住。


    度清長老退後一步,一掌拍下,那人呻吟一聲,低聲叫道:“蓮師姐……我……又上來了……你不怪吧!”


    隻講了這一句話,人便向下倒去,但兩臂仍抱在麥蓮身上,麥蓮驚魂甫定,無力運勁,給他帶得一個踉蹌,也跌滾在地,仔細一看,舍命上台,挨了度清一掌的,正是自己的師弟趙敞。


    隻見他氣息微弱,眼睛半開半閉,出氣多,入氣少,眼看已受重傷,也不禁暗暗感激。


    這時,清波上人倏見趙敞上台,挨了度清一掌,救了自己女兒,心中大慟。


    照例打擂台,勝負既分,上台救人,並不犯例,因此長嘯一聲,如大鵬飛墜,撲上台來。


    這一聲長嘯,其聲如擊金石,清越無比,旁觀眾人之中在江湖上行走有年者,俱皆驚疑不已。


    在台上的度清長老猛地想起,十年前在江湖上威名遠播的一位高手,外號喚作“海底蚊”的,在出手之前,照例一聲長嘯,但近十年來未聽人說起他的行蹤,難道真是他嗎?因此退後一步,擺開架勢,準備勉力迎敵。


    清波上人如飛也似撲到台上之後,並不理會度清長老,伸手在趙敞背脊上點了兩點,封住穴道。


    麥蓮見父親趕到,想起眾目睽睽之下,自己還被一個年輕男人抱著,麵上一紅,掙脫了趙敞的擁抱,站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清波上人抱起趙敞,喝道:“還不下去!”


    麥蓮鬧了一個沒趣,難過至極,悶聲不響下台去了。


    清波上人向度清微微點了一下頭,也跟著直來到天地會擂台後麵,將趙敞放下,挑開他的衣服,隻見趙敞肩頭之上,印著一個其黑如漆的手印,五指分明,深入肌裏,周圍尺許的皮膚,也都成了淺灰色,試用手指一按,隨按隨陷,一點彈性都沒有,知道慈雲寺三大長老的鐵砂掌,與江湖上尋常鐵砂掌不同,非特內功深湛,而且掌上奇毒,能借著一擊之勢,傳人對方身中,若清波上人不是深明就裏,一上台就封了趙敞的“鳳尾穴”,被那股毒氣,攻入心脈,則雖是大羅神仙下凡,也無藥可救了。


    卻說清波上人一見趙敞傷勢如此之重,眉頭緊皺。


    寥燕秋輕輕地“啊”了一聲,看了看麥蓮,麥蓮隻是垂頭不語。


    喬道立刻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打開盒蓋,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盒中盛有小顆指甲大小的丸藥,走到趙敞身邊,托起他的頭來,這時趙敞牙關緊閉,清波上人在他下巴一撞,趙敞嘴才張了開來,喬道將四顆丸藥一起放進他的口中,道:“麥兄,這丸藥乃是家師大相禪師秘製,雖不知能否去毒,但暫保心肺,總還可以。”


    清波上人答應了一聲,盤腿而坐,不一會兒,緩緩站起,伸手在趙敞背上來迴撫摸。


    趙敞受傷之後,隻覺神智昏迷,胸口似甜非甜,背後如有無數細針,在不斷刺著,倒不覺疼痛,隻感到又癢又麻,想起抓搔,兩臂卻又一點力氣也用不出,待到喬道將藥丸塞入他的口中,方覺心頭清涼,清波上人將內勁迫至手掌,在他背上緩緩撫摸之時,他隻感到一陣劇痛,不禁“哎喲”一聲,叫了起來,兩隻眼睛也張開,剛好見到麥蓮正低頭撚弄衣角,便掙紮著叫道:“蓮師姐……你……沒事嗎?”


    麥蓮還未曾出聲,寥燕秋便搶著道:“蓮師姐沒事,你放心好了!”


    寥燕秋這樣說法,分明是怪麥蓮不應該冒失出場,以致趙敞身受重傷。


    麥蓮再一看眾人,竟都有責怪自己之意。尤其是最疼愛自己的父親,望住趙敞,眼睛中竟流露出自己輕易也見不到的慈愛之色,但看自己的時候,卻又冷冷地,心中因而大是不平,暗道:“不如讓我死了倒好!”適才還對趙敞舍身相救,有一絲感激之念,這時又拋了個九霄雲外,竟悲憤起來。


    這也是因為她從小高傲已慣,絕受不了人家責怪之故。


    當下清波上人在趙敞背上緩緩撫摸了一陣,對麵台上,度清長老也縱下台去,沒有人再出言挑戰。


    清波上人道:“齊兄,今日就至此為止,收了台吧!”


    齊星中看天色也已差不多,便答應一聲,上台講了兩句場麵話,三場爭鬥,勝了兩場,麵子上總算掙得過了。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一會兒,天色已晚,那看熱鬧的人,全都各自安息。


    卻說趙敞經清波上人以內力療傷之後,人已沉沉睡去。


    清波上人與齊、喬兩人及麥蓮、寥燕秋共守了一會兒,見無變異,清波上人道:“齊兄,我留小秋在此,我與蓮兒到城中探聽一下。他們將天地會弟兄與江湖好漢引出城外,此事可疑,難保沒有計謀在內,況且海上四姓,同仇敵汽,何以鄭、石兩家均未到來?莫要趁此暗引清兵入城,若果真是如此,則大勢已去,再難挽迴了!”


    齊星中吃了一驚,道:“如此麥兄還宜速去!”


    清波上人提了長劍,與麥蓮一起走出。


    卻說趙敞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寥燕秋守在旁邊,她年紀還小,想師哥是自己最親近之人,也不避男女之嫌,情急於色,趙敞呻吟一聲,她便眉頭緊鎖,趙敞睡得沉熟,她便喜逐顏開,又不斷問喬道,趙敞傷勢是否兇險。


    喬道也不知道如何迴答,但見好一問,猛地想起,對齊星中道:“大哥,你可曾聽說,慈雲寺三個秀驢,有解鐵砂掌毒的獨門解藥嗎?”


    齊星中道:“解藥自然是有的,但不知是否在這裏。”講到這裏,他歎了一口氣,想起自己武功失去,否則以自己武功,闖帳偷藥,有何難處?


    喬道聽了,道:“小秋,你是怎樣勝了度光和尚的?”


    寥燕秋如此這般地說了。


    齊、喬兩人都大吃一驚,道:“你將這鐵環拿出來看看!”


    寥燕秋應聲取出,齊星中接了過來,對住燈光,細細把玩一會兒,道:“不是他是誰!”


    寥燕秋並不明白,睜著大眼睛問道:“齊師叔,你說那人是誰?”


    齊星中向喬道看了一眼,道:“此人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隻是已有多年不見在江湖上行走,怎的今天會來湊熱鬧?小秋,你既獲他垂青,所受好處諒還不止此呢,照你所說,他指點你的錘法,你若練得熟了,也就罕遇對手了!”


    寥燕秋耐著性子聽完,道:“齊師叔,你說了半天,那人究竟是誰啊!”齊星中道:“我還在年輕的時候,他便已威震江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隻知他幾乎一日三變,一會兒扮成富商,一會兒是個乞兒,一會兒又是個道士或和尚,人又古靈精怪,刻薄尖酸^”


    寥燕秋聽到這裏,想起此人在台上的滑稽舉動,不由得“噗嗤”一笑。


    齊星中不知她笑的什麽,呆了一呆,續道:“對敵之時,你若無大惡行為,怎樣也不至於喪命,若是下三濫,被他遇上,休想逃過,因此江湖上皆送了他一個‘鬼影子’的外號,究竟姓什麽叫什麽,卻是沒有人知道。但是他那鐵環,卻是標誌,不過向不送人,看來你真是合了他的脾性,才能蒙他垂青呢!”


    寥燕秋聽過也就算數,並未放在心上。


    齊星中首先走出,去和天地會的大頭目商量明日打擂台之事,喬道也跟了出去,隻留趙敞與寥燕秋兩人在帳中。


    寥燕秋無事可做,又睡不著,便在燈下把玩那隻鐵環,見狀實無出奇之處,隻不過在環上,鑄出一條隱隱凸起的小蛇兒,看了一會兒,打了一個嗬欠,想要去睡覺,忽見趙敞翻了一個身,嘴裏喃喃叫道:“蓮師姐,蓮師姐!”


    寥燕秋不敢走出去睡,湊過去道:“師哥,蓮師姐不在,你有什麽事?”


    趙敞自己雖然身受重傷,但是心中還著實掛念麥蓮,昏迷之中,隻覺麥蓮的影子老在自己麵前晃來晃去,一會兒兒喜,一會兒兒怒,這時正感到麥蓮又將手一摔,不理自己,竟脫口叫了起來,一叫之後,剛好寥燕秋湊過臉去,鼻際隻聞到一股女兒清香,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來一看,一張俏臉,離自己不過半尺,燈光昏暗,並看不清楚,隻道正是麥蓮,但麥蓮對自己向無如此親熱,或許是因為見自己舍命相救,因此對自己好了嗎?這樣一相情願地想了一會兒,越發將寥燕秋當做麥蓮,慢慢合上眼睛,掙紮著伸出手來。


    寥燕秋見他忽然睜大眼睛向自己看了一會兒,不知他做什麽,又見他伸出手來,更不知所措,但趙敞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聲道:“蓮師姐,別離開我。我傷得不重,你別擔心。”


    寥燕秋這時早已心中恍然,原來趙敞是誤認了人,想起男女有別,自己手臂為他所執,不禁麵紅耳赤,但她為人頑皮淘氣,忽然想起在玉女峰頂,趙敞對麥蓮,和對自己截然不同,有好些異樣的地方,寥燕秋年紀不過十五歲,自十三歲上山,男女間的事,自然不甚了了,平時隻覺有趣,這時見趙敞誤認自己是麥蓮,本來待要出言點醒,忽然念頭一轉,暗自想道:“師哥將我當做蓮師姐,不知要說些什麽知心話兒?不如冒她一冒,也好日後取笑他們兩個。”主意打定,便也伸手握了趙敞的手掌。


    趙敞覺得握住了個柔若無骨的纖手,心中大喜,又叫道:“蓮師姐。”


    寥燕秋學著麥蓮的聲音,答應了一聲。


    趙敞又道:“蓮師姐,你怪我不聽你話嗎?”


    寥燕秋強忍住笑,低聲道:“怪你什麽?”


    趙敞道:“怪我還是上台來了。”


    寥燕秋心中暗想,師哥對蓮姐可說是再好不過了,不知道蓮師姐為什麽總是不睬師哥?因此便低聲答道:“我不怪你,什麽都不怪你!”


    趙敞舒了一口長氣,似乎心口放下了一塊大石,寥燕秋愈覺有趣,將趙敞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趙敞又低聲道:“蓮師姐,我,我講一句話,你惱不惱我?”


    寥燕秋掩住嘴暗暗偷笑,答道:“你說吧,什麽我都不惱你。”


    趙敞聞言,又慢慢地睜開眼來,寥燕秋唯恐給他認出自己並非麥蓮,不肯再和自己講下去,就沒有得玩兒了,因此一見他睜開眼,便“撲”的一聲,吹熄了油燈。


    趙敞執住寥燕秋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道:“蓮師姐,我要娶你做妻子,我們、我們永遠在一起。”


    寥燕秋萬料不到趙敞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雖是暗中無人,也羞得粉麵通紅,一顆心不禁忐忑跳動,掙了掙手沒掙脫,繼而一想,敞師哥也實在癡得可憐,不如代蓮師姐答應了他,也好令他安心養傷,便將嘴湊到趙敞耳邊,用極細極細的聲音說:“我答應嫁給你做妻子,你安心養傷吧,喬道叔說,你吃了四顆‘三光丹’,靜靜養一些時候,不要胡思亂想,就會好的。”


    趙敞聽了,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心中暗想麥蓮從未對自己講過這樣的話,還不敢相信,又道:“蓮姐,你……你真的願意做我妻子?”


    寥燕秋答道:“嗯,這還有假的?”


    趙敞忽然挺了一挺身,在腰間摘下一塊古玉,塞在寥燕秋手中,道:“蓮師姐,這塊古玉是師父給我的,我給你。”


    燕秋想起私訂終身、互贈信物的故事,心中越發覺得好玩,便道:“你等一等!”說著,三步並著兩步地跑了出去,在麥蓮的衣物處亂翻了一通,果然給她找出一隻金銀絲交相編成的蝴蝶來,寥燕秋知道這蝴蝶原有一雙,現在卻不知如何隻有一隻?想來是麥蓮帶出去了,就取了這隻蝴蝶,再飛也似跑迴來,將它塞在趙敞手中,道:“這個給你。”


    趙敞一捏在手中,便知是麥蓮平時最愛佩帶的那雙蝴蝶,心中再無疑問,握住蝴蝶,沉沉睡去。


    寥燕秋心中得意至極,見趙敞睡著,不敢再淘氣,就自去安息。


    卻說清波上人與麥蓮兩人施展輕功提縱術,一路上似飛一般,趕到廣州城中,清波上人在前,直撲紫薇牌坊前布政司。


    這時,夜闌更靜,倏無一人,清波上人與麥蓮兩人輕功又好,落地無聲,兩人縱上圍牆,見布政司中隻有一角還有燈火,便折了過去,還未到,便聽得一陣奸笑,接著一個聲音道:“辜大人,這次妙計,管保萬無一失,想那何吾騶是什麽東西,竟敢事事欺壓大人,大清重兵一到,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哈哈!”


    清波上人聽了,猛吃一驚,心想自己所料果然不差。這被稱作“辜大人”的定是辜朝薦無異。這辜朝薦與何吾騶兩人,同為廣州紹武皇帝手下大臣,但卻爭權奪利,鉤心鬥角,如今這樣說來,這辜朝薦竟存心引清兵入粵,以求壓倒何吾騶了?因此便向麥蓮打了一個手勢,再走前幾步,麥蓮也跟在後麵,已來至窗前,清波上人提氣一縱,就上了房頂,兩腳勾住屋簷,一個“倒掛珠簾”,人便垂了下來,舐破紙窗,隻見當中坐著一個胖子,看服色氣度,定是辜朝薦無疑,旁邊或坐或立,圍著幾個猜頭鼠目的人。


    停不一會兒,辜朝薦道:“鄭總兵今日天黑起行,這天地會那班叛逆,均已被擂台拖在越秀山下,絕不礙事,不消數日,大清總兵李成棟,就可以直達此間了!”


    旁邊的人忙奉承道:“辜大人錦囊妙計,真可直追諸葛武侯!”


    清波上人暗罵“不要臉的東西”,心想“鄭總兵”定是那千麵郎君鄭可,此人工夫甚為了得,傍晚啟程,那大清總兵李成棟駐兵在潮汕邊境,也有五六百裏路程,若是加緊趕去,或許還能追上,隻是不知他走那條路而去,事不宜遲,隻好分頭去追了,便又悄沒聲息地跳了下來,向麥蓮一招手,徑奔城西,不一會兒出了城,清波上人麵色嚴肅,對麥蓮道:“蓮兒,那千麵郎君鄭可,已奉辜朝薦之命,去福建暗引清兵人粵,今日天黑才動的身,為求快疾,此人必是沿江而行,你走南岸,我走北岸,務必將他追到,若動起手來,你不是對手,可長晡示警,不數招之中,我就可趕到,明白了嗎?”


    麥蓮知道此事體大,父親如此鄭重其事,不敢怠慢,答應了一聲,兩人一起來至江畔,清波上人隨手折了一根樹支,丟在水中,人便飛身而上,一個“金雞獨立”,右腳點在樹支上,人便向對岸飛也似滑去。


    麥蓮知他正施展輕易不露的上乘輕功“登萍渡水”,看了一會兒,隻覺江水浩渺,父親業已去遠,便凝氣提神,足尖一點,縱出老遠,沿江趕了過去,一路飛馳,看天色已將午夜,天上三星斜掛,自己怕不已跑了兩三個時辰?但前麵路上,仍是靜蕩蕩的,不見人影,麥蓮又不敢稍事休息,一路趕,一路想著自己如見到了鄭可,正不知要怎樣才好呢,想來如果自己勸他不要去引清兵入粵,他一定是肯答應的,邊想邊走,不一會兒,又走出十數裏遠近,見前麵黑影鬱鬱,似是一座小森林,便加快腳步,想躥入林中,休息一會兒,再行趕路。


    誰知還未到,便聽得一個聲音怒斥道:“相好的,就露麵來較量較量,鬼頭鬼腦,算什麽東西!”


    麥蓮一聽那聲音,心中就“怦”的一震,那不是自己朝思夜想、現在苦苦追趕的鄭可又是誰?但看樣子他像在林中遇見了敵手,否則何以出聲怒罵?因此便飛也似趕了過去。


    麥蓮施展“燕子三抄水,,,”刷刷刷“三縱,已到森林邊上,忽又聽得”啪“的一聲,接著一聲怒吼,正是鄭可所發。麥蓮不知是自己父親趕到,不敢冒失前去招唿,隱身樹後一看,鄭可手執折扇,一個人在林中亂轉,看麵色,似已怒到了極點,轉了半晌,又站定不動,似在思索什麽問題,不一會兒,又冷笑道:”哼,就算是武林前輩,這樣行事,也未免太不光明了!“麥蓮見林中隻有他一個人,但卻一麵說,一麵用心戒備,如遇大敵一般,心中正感疑惑,忽見半空中出現一條人影,在夜色中看來,猶如一溜輕煙,身法之快,無以複加,隻在眼前一閃,便沒了蹤影,但卻帶來“啪”的一聲,千麵郎君鄭可又是一聲怒吼,暴跳如雷,但那黑影卻再未出現。


    麥蓮等了一會兒,見鄭可整了整衣衫,想要趕路,剛想現身出去,猛覺身後起了一股勁風,人竟為那股勁風撞出,向前衝去,百忙中向身後一看,並無人影,但這陣勁風卻分明是一個武藝極為高強的人所發,看來此人無意傷害自己,否則還有命在嗎?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麥蓮被人推出之後,向林中直躥了七八步。


    在林中的千麵郎君鄭可,正在被人戲弄到七竅生煙,恨不得將戲弄自己的人生吞活剝,隻苦於那人身法太快,輕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才一見影子,便杳無蹤跡可尋,因此空自暴跳如雷,但卻奈何人家不得。


    原來千麵郎君鄭可,據打擂處來報,道天地會輸了最後一場,一個後生為度清和尚鐵砂掌打成了重傷,便知依著喬道的火爆脾氣,絕不肯就此幹休,因此便按計行事,自己連夜趕路,以便趕至福建,謁見大清總兵李成棟,獻計取粵。這條妙計,千麵郎君鄭可在羅浮山玉女峰下一腳將智空和尚屍體踢入草叢中時,便已想到。


    他上玉女峰去,原是想要憑三寸不爛之舌,勸清波上人與天地會弟兄,勿興抗清之念。但誰知道清波上人正義凜然,自己目的未達到不算,還糊裏糊塗地輸了一場,心中氣憤已極,待見到智空屍體,想起慈雲寺三大長老向不服人,何不送一個信去,叫他們與天地會去打上半月一月的擂台,自己盡可以趁機行事,待清兵一入廣州,大勢已定,還怕什麽?因此便獻計辜朝薦,自然一說就成,鄭可連夜趕出城來,怎知出城沒有多久,便碰到了那身法快到連看都看不清的人,上來一個照麵,便奪了鄭可的折扇。鄭可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循著去路趕去,忽又覺得背後一涼,伸手一摸,折扇已插在項中,但人影也不見一個。


    諸如此類,一路跟了鄭可下來,或摸一下鄭可的臉,或“啪”地打一下屁股,或則半天不見,鄭可隻道人已離去的時候,冷不防在他腦後吹一口氣,將鄭可戲弄得火沒處去出,叫了幾次陣,卻又無人答應,隻是一團人影,飛來縱去,連看都看不清,不要說碰到人家了。


    這時,麥蓮不知怎的,也忽然被人推出,向前跌出。


    黑暗之中,鄭可隻見一條人影飛起,隻道又是那個戲弄他的人,便猛撲過去,折扇一搖,疾點對方的“分水”、“巨闕”、“建星”、“中庭”四個大穴,出手迅疾無倫。


    麥蓮被人推出之後,迴頭一看,並無人影,剛待站住之時,便覺得麵前又有勁風襲到,暗叫不好,急切間怎避得過?隻好向後一仰,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再一骨碌地站了起來。


    鄭可見自己一出手,對方竟隻有打滾退避,而且還避得極為狼狽,再加細看來人身形,似是女子,也呆了一呆,停招不發,麥蓮已站了起來,嬌叱道:“怎麽一見麵就想打嗎?”


    鄭可一聽聲音,不禁暗叫慚愧,借著稀疏的月光一看,認得是麥蓮,忙:“蓮姑娘,是你嗎?”


    麥蓮無端吃了這一個虧,本來依她脾氣,早已怒極,但不知怎的,聽了鄭可柔情蜜意的一問之後,氣立刻消了,道:“還說呢,一見麵就想致人於死地!”


    鄭可這時真叫“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他怎肯和麥蓮講自己一路為人戲弄,沒奈人家何之事,想了一想,答道:“蓮姑娘、我獨身趕路,隻道有人暗算,遽而出手,傷了蓮姑娘,該打!該打!”說著,竟舉起折扇,在自己手背上“啪啪”地打了兩下。


    麥蓮見了,不禁“噗嗤”一笑,片刻之間,就被鄭可講得轉嗔為喜。


    這雖然是鄭可一張嘴能說會道,但麥蓮因對鄭可已隱存愛意,是以才會如此的呢!


    鄭可見麥蓮一笑,道:“好了,好了,賽鳳凰笑了!”


    麥蓮心頭又是一陣歡喜,竟站著講不出話來。


    鄭可走到她身旁站定,越發神迷意炫,在月色下看來,麥蓮的美態與白天又是不同,隻覺她清麗絕俗,麵如皎月,目若寒星,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氣概。鄭可看了,不禁長歎一聲。


    麥蓮見自己果然與鄭可相遇,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但卻感到無話可說,就算有些話,覺得自己女孩兒家,也說不出口,但是心中又著實想和鄭可說說笑笑,聽他歎氣,便問道:“你歎什麽?”


    鄭可巴不得她有此一問,答道:“蓮……姑娘,”他將這“蓮”字拖得特別長,麥蓮聽了心頭感到無限甜蜜,低低地應了一聲,鄭可又道:“想前數日在玉女峰,一見姑娘,我就、我就……朝思夜想,今晚又得再見,真是上天幸顧,本來是不應該歎氣的。”


    麥蓮本來隻是隨便問一聲,想不到鄭可繞著彎子說來,還真有些道理,便又問道:“那你又為什麽歎氣呢?”


    鄭可道:“隻因我適才冒失出手,如果蓮姑娘你從此不理我了,卻不是糟糕?因此左思右想,不覺長歎!”


    麥蓮聽了,心中不禁感動,衝口道:“傻瓜,誰不理你來?”話出口,才想起不應如此說法,粉麵一紅,將頭直低了下去,不言不語。


    鄭可聽了,心花俱開,又走近一步,幾乎已靠到了麥蓮身旁,麥蓮見他靠來,隻是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並未躲開。


    鄭可這時鼻中聞的是一股股女兒幽香,眼中看的是美絕天下的臉龐,耳中聞的是又清又脆的聲音,因此索性再靠緊一步。她的臉漲得通紅,一顆心幾乎跳出口來,但她並未讓開,反而也靠了一點過去。


    鄭可見麥蓮也向自己靠來,伸出手臂,勾住了她的肩頭,麥蓮全身像軟了一般地偎在鄭可的懷裏。兩個人這時皆感到無話可說,心中也不知道亂哄哄地在想著什麽,麥蓮早就將她為什麽會這麽深夜趕路的事忘了,鄭可卻還記得他是要到福建去見大清總兵李成棟獻取粵之策的。


    但是這時他卻不願意動,他勾住麥蓮的手臂越來越緊,麥蓮柔順得像羔羊一樣地一動不動,隻是仰著頭,睜著亮忽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鄭可。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鄭可才鬆了手臂,捏住麥蓮的纖手道:“蓮,真是蒼天有靈,不然人海茫茫,何以我們能驟然相逢?”


    這一句話,猛地提醒麥蓮,她此行就是為了要找鄭可,遇上了雖說是巧,但倒也不是偶然之事,就柔聲答道:“我是存心來找你的。”


    鄭可起先並不在意,隻是玩弄著麥蓮的手掌,後來倏地想起她如何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此路隻通福建,盡人皆知,莫非她竟知道我是要到福建去暗通清兵嗎?想自己行蹤何等秘密,外人怎能知道?想到這裏,不禁大吃一驚。但他外號“千麵郎君”,心中想的什麽,在麵上可絕看不出來。


    麥蓮這時看他臉上,仍是一副憐惜疼愛之色。


    鄭可想了一想,試探道:“蓮妹,你怎能夠知道我在這條路上?”


    麥蓮這時初墜情網,覺得自己心中的一切一切,無有不能和鄭可說的,便不加思索,應聲答道:“我爹說的。他走北岸,我走南岸,兩人分頭找你。”鄭可心中更是吃驚,問道:“找我幹什麽?”


    麥蓮道:“爹爹道你欲到福建去私通清兵,要追上你,不讓你去。”


    鄭可見自己所料果然不差,便笑了一下:“蓮妹,那你不讓我去嗎?”麥蓮道:“別去了,好不?”


    鄭可一麵和麥蓮對答,一麵心中已暗暗在打主意,連忙問道:“來追我的,還有旁人沒有?”


    麥蓮道:“沒有,就我和爹兩個!”


    鄭可暗叫一聲僥幸,暗忖方今唯一辦法,就是和麥蓮一起前行,同赴福建,看她對自己癡情模樣,要如此做,定非難事,而且自己也著實愛她,一路上能與之同行,豈非再好沒有?因此道:“蓮妹,我有一句話,你肯不肯聽?”


    麥蓮這時一顆芳心,早已交給了鄭可。人一墜情網,尤其是少女,脾性便會大改,麥蓮雖然一向性高氣傲,但對她所愛的鄭可卻是會百依百順的,聞言答道:“可哥哥,不要說一句話,就是一百句,一千句,我都聽你的。”鄭可心中知道麥蓮真是死心塌地愛自己,停了一停,方道:“蓮妹,你跟我一起去福建,見大清總兵李成棟,肯嗎?”


    麥蓮聽了,猛地一震,隻道自己聽錯了,問道:“你說什麽?”


    鄭可見她麵色突變,知道她受清波上人熏陶日久,清波上人正義凜然,一絲不苟,因此她驟然之間,聽到自己如此說法,定當大吃一驚,但她既已錘情於己,萬脫不出自己掌心去,便一字一頓地再說一遍,道:“蓮妹,我要你和我一起到福建去見大清總兵李成棟!”


    麥蓮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晃一下,睜大了眼睛道:“去做什麽?”


    鄭可打開手中的折扇,搖了兩搖,道:“如今天命所歸,明朝不永,我們去道清兵入粵啊!”


    麥蓮剛才還完全沉醉在愛情的幻夢中,這時陡然聽鄭可講出這種話來,不禁將好夢擊碎了一大半,想起父親平日所教的那些話,以及做人的道德,完全與鄭可的所作所為不同。她原來意思,是要勸鄭可立刻掛冠而去,不和紹武皇帝當差,而加入天地會行列中,共為抗清出力,但想不到他竟提出了如此的要求,因此霎時間人呆那裏,做聲不得。


    兩人原是手握手並肩站著,麥蓮呆了一呆,竟不自禁地掙了一掙,想將手掙脫,但是鄭可卻反而用力捏緊了她的手,還將她向自己懷裏拖了拖,麥蓮又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鄭可附首在她頸間嗅了嗅,麥蓮隻覺得一股暖氣,直傳到腳底心上,全身都軟了下來,一雙妙目,隻是看著鄭可,不知如何才好。


    鄭可柔聲說道:“蓮妹,你剛才說一千句、一萬句話你都肯聽,怎麽這一句話便不肯聽?”


    麥蓮歎了一口氣,道:“可哥哥,不是我不肯聽你,清兵無惡不作,我們漢人怎能不去抵抗,反而迎他進來?”


    鄭可哈哈仰天一笑,伸手捏住了麥蓮的下顎,將她的頭抬了起來,兩眼注定了她,道:“蓮妹,你道我是無恥小人嗎?我也是為老百姓好的啊!”


    麥蓮被他托住,心中感到無限地甜蜜,聽得鄭可如此說法,問道:“怎嗎?”


    鄭可侃侃而談,道:“清兵得我等帶路,自然一路上秋毫無犯,於民無損,若學那天地會般,想以萬餘烏合之眾,去敵數十萬精兵,不是以卵擊石,還給廣東一省百姓,帶來千古浩劫!”


    麥蓮側頭一想,覺他講話似乎也有道理,一時上想不出話去反駁,但心中卻又總覺得不應如此,因此好生委決不下。


    鄭可見她不言不語,知她心已被自己說動,便話鋒一轉,道:“蓮妹,我們自玉女峰上一見,便心心相印,算得上是一見傾心。”


    麥蓮聽了心中雖然甜蜜至極,但卻一甩手,道:“呸,誰和你心心相印?”鄭可笑著自問道:“誰?誰和千麵郎君鄭可心心相印?就是那武藝超群、人才出眾的賽鳳凰麥蓮啊!”


    麥蓮不禁給他逗得開心,一笑投懷,兩人又擁在一起。


    過了不多久,麥蓮覺得自己像飲醉了似的,有點昏昏沉沉,將一條身子幾乎整個地靠在鄭可身上,鄭可便趁機問道:“蓮妹,我們再也不分幵,好嗎?”


    麥蓮“嗯”一聲,鄭可卻又道:“蓮妹,那我們就起程吧。”


    麥蓮道:“上哪兒去?”


    鄭可笑說道:“去福建啊!”


    麥蓮又想了一想,自己著實舍不得鄭可,若是今晚不見,真要等到明年端午,倒也罷了,但今晚既然見到,兩人心跡也已表明,再要分開,卻是萬難,因此柔腸百結,忖了半晌,歎口氣道:“要給爹知道了,怎麽得了?”鄭可道:“他怎能知道?就算知道了,你難道就要他不要我嗎?”


    麥蓮急道:“要你!”


    鄭可笑了一下,再不言語。


    要知古代禮法雖嚴,但清波上人自幼便闖江湖,民族大義,自然凜然不可侵犯,但父女之間,卻便不拘泥禮法,落於俗套,所以麥蓮並未有“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念頭,再則麥蓮此時,初墜情網,情感已全為鄭可操縱,當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卻說鄭可牽了麥蓮的手,向西就走。


    麥蓮覺身不由己地跟了他,走不多遠,眼看鄭可走出林子,忽然聽見前麵有人講話,那人聲音不男不女,又尖又刺耳。


    兩人倶是一呆,想不到這裏還會有第二個人在,想起剛才兩人的情景,麥蓮一張俏臉,首先紅了起來,但再一聽那人講話,更是驚疑不定,原來那難聽至極的聲音講道:“誰?誰和我萬麵叫化心心相印?啊!原來就是武藝平常、人才醜陋的賽夜叉!”


    鄭可心中猛地一震,想起自己一路上為人戲弄之事,不禁臉都氣得發青,仗著武藝高強,又有麥蓮在側,這口氣更忍不住,止步喝道:“前麵是誰?鬼鬼祟祟的,稱是哪一門子好漢!”


    那聲音卻並不發怒,仍是怪聲怪氣地“咯咯”一笑,逼尖了喉嚨,道:“喲!我自說萬麵叫化和賽夜叉心心相印,就礙著你啦!”


    越講到後來,聲音越響,一到“礙著你啦”四個字時,鄭可、麥蓮兩人隻覺眼前一花,麵前突然多了一個人,嚇得鄭可一拉麥蓮,向後倒退數步站定,定睛看時,卻是一個窮漢子,月色之下看來,滿麵汙垢,正在那裏裝模作樣,惹人發笑。


    麥蓮一見那人,便感到麵熟,繼而一想,立刻憶起,這不就是在台上和寥燕秋一起打徐氏三傑的人?那時在擂台上隻見他縱來跳去,並不見得如何高明,心中頓存輕敵之念。


    鄭可卻一見那人現身的身法,快疾無倫,便知是一路上戲弄自己的那個,因此手中摸扇輕搖,如臨大敵一般。


    那人出現之後,隻是向鄭可麥蓮兩人上上下下打量幾眼,又顯出不愛理的神氣,向麥蓮走近幾步,麥蓮和寥燕秋完全兩樣脾氣,絕無那寥燕秋那般隨和,見那人肮髒不堪,臉上充滿了鄙夷之色。


    那人忽然仰天笑道:“咦?怎麽見到了萬麵叫化就討厭,見了千麵郎君就喜歡?”


    鄭可心知此人瘋瘋癲癲,但輕功如此好法,可知定是武林前輩,便不敢怠慢,向他作了一揖,道:“萬麵叫化,我們兩人現有急事在身,尊駕若無指教,請便如何?”


    那人將眼一翻,道:“咦?你有事,隻管上路好了,誰攔著你來。我不過才在北岸見一個老道,失心瘋也似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著好玩,想來講給賽夜叉聽聽罷了,誰攔著你走路來?”


    鄭可一張嘴再會說話,這時卻也無言可答,那人的確不曾攔他走路,因此隻好悶哼一聲,麥蓮聽那人講到一個老道,分明指的是自己父親,心中不禁一動,想起自己此行,原是為了要阻止鄭可赴閩,現在卻變成了和他一起前去,這怎麽說得過去?因此說道:“等一等。”


    鄭可不知麥蓮心思,道:“等什麽?”


    麥蓮問那人道:“家父一一那老道士現在哪裏?”


    那人抬頭望天,道:“那我可不知道,如你肯迴頭去找他,想來也非。


    麥蓮聽了,暗暗心驚,真想立時三刻出聲長嘯,將父親引了來,共同對付鄭可,以阻清兵入粵。


    但她繼而一想,父親若然趕到,定要和鄭可動手,不要說鄭可絕不是對手,就算給鄭可逃走了,以後就再難和他見麵,這如何得了?想到這裏,偷偷向鄭可看了一看,見鄭可神情焦切,也正看著自己。麥蓮暗咬銀牙,腳一頓,下了決心,道:“可哥哥,我們走吧!”


    鄭可見麥蓮猶豫不決,心中著實焦急,這時見她願跟自己一起前去,心中大喜。


    那人聽麥蓮如此說法,長歎一聲,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小姑娘,記著我今天的話!”一麵說,一麵緩緩向外走去,看似緩慢,但一眨眼間,就隱沒在黑暗之中了。


    鄭可見那人竟就此離開,鬆了一口氣,暗忖今晚行事,雖有挫折,總算順利,看來事已可成,再無疑問了,心中得意,便緊緊握住了麥蓮的手,笑道:“蓮妹,我們今晚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麥蓮這時好像飲醉了酒的人一樣,適才那人臨走的幾句話雖然覺得聽了刺耳,但並未在意,聽過就算,望了鄭可一眼,無限嬌羞,心中卻是舒服到了極點,就這樣手攜手,連夜趕路,向西行去。


    這時兩人情投意合,一路行來,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對方。


    鄭可心中想,這番前去投靠滿清總兵李成棟,久聞李成棟雄才大略,善能用人,自己文武全才,定能獲他重用,到這時,功名利祿,神仙眷屬,享不完的旖旎風光,過不盡的快樂日子,為人若此,也真是快活過神仙了。


    那麥蓮雖然心中仍放不下父親,但見鄭可風流俊俏,未語先笑,溫柔多情,善解人意,一穎芳心也暗暗自慰。因此行來竟一點也不感到吃力,直到朝陽從東方升起,將兩人影子投在地上,兩人才感到大白天裏,一男一女如此親密不好,才稍稍分開了些。


    話休絮煩,兩人一路行來,過東莞,往惠州,第二天中午,就進人花山。


    那花山在廣東東部,廣寬異常,鄭可素知有不少強人出沒其中,但是仗著一身武功,也未放在心上,為急要趕路,這一晚竟又不休息,這時,正是十一月十三日,一輪明月,已將成圓形,照得大地萬物,猶如塗上了一層銀輝一般。兩人穿林渡澗,急急趕路。


    經過一日夜共路,麥蓮越發覺得自己決定和鄭可在一起,絕不會有錯。


    鄭可更是施展百般風流解數,將麥蓮哄得死心塌地,正走著時,忽然一陣狂風,吹過一朵烏雲,將明月蔽住,麥蓮見周圍漆黑,心中不免有點驚慌,趕緊靠住鄭可。


    這一天多,兩人肌膚之親,也已不知多少次數,鄭可趁機攜住麥蓮,借著微光慢慢摸路,走了半晌,烏雲越來越濃,並還覺得周圍異常潮濕,像是下了濃霧,鄭可道:“蓮妹,看來我們要休息一下了。”


    麥蓮隻要和鄭可在一起,趕路也好,休息也好,她是不管的,因此便“嗯”了一聲。


    鄭可晃著了火折子,借著火光,向四周圍一看,恰巧不遠處有個甚大的山洞,看樣子不似有野獸居住,便走了進去。


    鄭可因估計路程,約莫還須趕一夜,因此不敢將火折子燒盡了,“撲”一聲吹熄,和麥蓮兩人,一起向山洞中走去。


    那時烏雲濃霧,盡蔽月光,周圍本來就已伸手不見五指,火折子被吹熄後,越發顯得眼前漆黑一團。


    山中夜梟“哇哇”亂叫,麥蓮幾乎全身投入鄭可懷中,鄭可年紀還輕,雖在江湖上闖蕩年數已久,而且功力深湛,但卻不能在黑暗中看清物事,這時和麥蓮一樣,如同瞎子一般。


    進了山洞之後,兩人靠著坐定,麥蓮這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在趕路時雖不覺得疲倦,一坐下來,就打了一個嗬欠,吐氣如蘭,鄭可隻聞到一股似麝非麝的香味,心中一蕩,輕聲喚道:“蓮妹,你就在這裏睡一覺吧,我們天亮再上路。”


    麥蓮果然感到疲乏,伸了一個懶腰,道:“可哥哥,你不要趁我睡著的時候走了!”


    鄭可笑道:“拿刀擱在我脖子上,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啊!”


    麥蓮心中甜蜜,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鄭可心想,如此荒山野地,怕不會有人來,就算是野獸,也不敢外出,不如也放心睡他一覺,見麥蓮氣息均勻,睡得極甜,輕輕擺脫了麥蓮,將她慢慢放在地上,自己想要站起來,但心中又委決不下,唯恐驚了麥蓮,反倒好夢成空,反正看麥蓮樣子,既已甘違父命,跟住自己,何急在今晚?因此暗罵自己糊塗,又慢慢坐了下來。


    才一坐下,他忽覺有異。學武之人,耳目何等靈敏,鄭可之父早亡,他是個遺腹子,他父母均是紅雲宮紅發真人庭下弟子,他母親一覺自己有孕,便將本身真氣逼至胎兒身上,為胎兒增加力氣,是以鄭可雖隻二十四歲,算將起來,倒有二十四年半的功力。


    這時,他忽覺山洞之中,似已多了一人,那人氣息雖然極微,但卻瞞不過他。起先鄭可猶以為麥蓮睡得歡暢,但試在她鼻孔處一探,自己再屏住氣息,那另一人的氣息,卻仍然隱約可聞。


    鄭可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這人旁的不說,能使自己毫無所覺地入山洞來,輕功已是可觀,莫非就是那個肮髒漢子,又跟了下來嗎?因此越發不敢亂動,更不要說晃著了火折子來看個究竟了。


    過不一會兒,鄭可側耳細聽,那人時遠時近,像在洞中跑來跑去,但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心中也不禁害怕,暗道莫非深山荒地,真有什麽鬼魅不成?否則輕功再好,也不說一點聲息沒有的?膽一怯,越發恐怖,便悄悄離開麥蓮幾步,他這裏動作也是極輕極輕,但是那人似乎已知道有人在移動,突然停了一停。


    鄭可心中暗想自己身有重事,怎能在此多加耽擱,若誤了大事,不但幻夢成空,若是強敵,還真要埋身荒山之中哩!這樣一想,愛麥蓮的心情,頓時打了一個折扣,又悄悄向旁移動數步,離麥蓮越來越遠。


    鄭可這想法,究竟感到內疚,恍惚間似見到黑暗中晶光一閃,分明是麥蓮那雙奪魄勾魂的大眼睛!心中一凜,再仔細看時,卻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中暗暗自問:“鄭可啊鄭可!你就這樣拋棄了她,隻身上路,該也不該?”又自己迴答道:“像她這樣天仙化人一般的姑娘,天下雖大,上哪裏去找?自然是不應該的!”


    但念頭一轉,他又自問道:“鄭可啊鄭可!若你自己有了三長兩短,她再美貌,又有何用?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難道真就沒有美貌女子嗎?”翻來覆去,忖度了半晌,陡地想起,暗自失笑,心想道:“怎麽啦,那氣息如此微弱,分明並不是人,或是什麽小獸,我怕他何來,莫要自己鬧個笑話丨”他這裏患得患失,心神不定,想來想去,都隻為了他自己一人。可知鄭可心目中,實是有己無人,所以麥蓮終止於一念之差,遺恨千古!


    卻說鄭可剛想到那氣息絕不類人,真是人,怎能一點聲息都無?因此走前幾步,再靠住麥蓮,暫且合眼睡他一覺,忽覺麵前微風颯然,一陣透骨奇寒,襲了過來,不禁汗毛倒豎,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向旁躍開,這一躍躍得匆忙,衣襟竟掛在山洞石角上,“嗤”的一聲,撕下一大幅來。


    這一聲響,在這靜到了極點的山洞中,激起了一陣迴音。


    鄭可一麵疾將折扇掣在手中,睜眼細看,實是一點東西也看不出,耳中聽得麥蓮翻了一個身,喃喃講著夢話道:“可哥哥,別離開我!”


    鄭可剛才被那一陣寒風,已吹得膽戰心驚,心中越發肯定,在這黑漆漆的山洞中,已多了一個武功極高的人,不知是敵是友,適才衣襟被撕,自己行藏,難保不被對方發現,這時正施展上乘輕功,悄沒聲地跨來跨去,以擾對方耳目,雖聽得麥蓮說話,不要說是夢話,就算麥蓮真個危難萬分,他也得弄清自己是否人家敵手,才肯前去,如今怎肯出聲?


    麥蓮翻身講了一句話之後,又沉沉睡去。


    鄭可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那怪異至極的第三人氣息,聽來正在麥蓮之側。鄭可心想,這一迴機不可失,又向洞口移了幾步,剛好站定,又是微風颯然,襲到麵前,還隱見一條黑影,身材不類那一路上戲弄自己之人,這一下鄭可再無疑問,折扇虛晃一晃,電光石火般向那黑影點去,點的是胸前“幽門穴”。


    誰知那黑影一飄避過,滴溜溜一轉,竟來到鄭可背後。


    鄭可大吃一驚,心道怎的這次上路,會遇到這麽多高手?忙也跟著轉過身來,但已自不及,隻覺腦後一緊,一把頭發,已被那人一把揪住,耳邊聽得一聲喝問,竟是女人聲口,道:“那女娃子是你什麽人?”


    聲音又尖又低,直入耳鼓,嚇得鄭可又打了一個寒戰,忙一個轉身,連換了幾個身法,試圖把那女人抓住自己頭發的手掙脫。但是那女人始終在他身後,而且竟輕若無物,鄭可知道厲害,忙道:“老前輩鬆手,她是我意中人。”


    那女人“哼”地冷笑一聲,道:“你可知她叫什麽名字?”


    鄭可心想,若她與麥蓮有冤,那自己卻更難脫又暗暗後悔不應該直言麥蓮是自己心上人,這一轉念,遲了迴答,忽覺左臂一緊,如加了一道鐵箍,其痛難禁,忙運氣相抗,才稍好些,耳邊聽得那女人又問道:“快說,她叫什麽名字?”


    鄭可忙道:“她姓麥名蓮,是清波上人的女兒。”


    那女人喝道:“什麽清波上人?”


    鄭可道:“即是十年前威震江湖的海底蚊麥榮,飯依三清後的法名。”那女人像是呆了一呆,握住鄭可左臂的手也鬆了一鬆。


    鄭可聽得她喃喃道:“海底蚊,翻江倒海,忽然成了清波上人,也就是說,再也不提翻江倒海的往事了。”


    鄭可並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隻覺她手已鬆開,忙用力一掙,果然掙脫,跟著足尖一點,人便向前躍出一丈,這一掙一躍,端的迅疾無倫。但是他這裏快,人家比他還要快,還未落地,一陣微風過處,隻覺腰間被人捏住,幾乎跌了下來,忙一個挺身,雖站定在地上,但脈門已被人家扣住。


    鄭可見未能逃脫,暗叫糟糕,但好在那女人雖將自己脈門扣住,並未用力,看來隻是不容自己逃脫,並未取己死命之意。


    鄭可為人,本是聰明絕頂,既揣到那人心意,膽也就壯了些,忙道:“老前輩還有何指教?”


    那女人道:“你又是什麽人?”


    鄭可答道:“後輩姓鄭名可,是古兜山紅雲宮紅發真人徒孫。”


    那女人似出乎意料之外,道:“紅發真人弟子我也曾會過幾個,你是他徒孫,哪來這好工夫?”


    鄭可暗叫慚愧,原來對方果是高手,自己雖然一出手就為她所製,但她竟仍能分辨自己功力,便說道:“後輩資質愚魯,因此勤學苦練,倒比同門師兄弟進境快些。”


    那女人笑了一下,道:“你一點不愚魯,聰明得很哪!”


    鄭可聽出並無惡意,心中更寬。


    那女人又問道:“你怎會和蓮……這姓麥的女子在一起的?”


    鄭可還未迴答,麥蓮已自驚醒,伸手一摸,身旁鄭可不在,叫道:“可哥哥,你在哪兒?”


    鄭可應道:“蓮妹,我在這裏,你別怕!”


    一問一答,都是充滿了柔情蜜意。


    麥蓮又道:“可哥哥,你快來,我一點”[也看不到。“鄭可答應著,但脈門為人扣住,怎能過來?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突然低聲耳語道:“你答應我兩件事,我就放你過去!”


    鄭可喜出望外,說道:“什麽事?”


    麥蓮聽了奇怪,又問道:“可哥哥,你和誰在說話?”


    鄭可剛想說,突覺脈門一緊,那女人道:“第一件,你若敢虧待一麥姑娘,天涯海角,我都追了來要你小命;第二件,你絕不能對任何人講起曾在此遇到過我,連麥姑娘也不準,你知道嗎?”


    鄭可連忙點了點頭,那女人手一鬆,鄭可隻覺眼前一花,人便不見,端的來無影去無蹤,呆在那裏。


    麥蓮又催道:“可哥哥,怎麽還不來?”


    鄭可循聲大踏步走到麥蓮身邊,原來麥蓮仍躺在地上。


    鄭可暗想,這裏暗,看不清,否則春睡乍醒,不定是怎麽個美法呢!想著人也坐到地上,伸手一摸麥蓮臉頰,觸手流熱,忙問道:“你怎麽啦?”


    麥蓮半晌不出聲,才慢慢地說:“我!我做了一個夢。”


    鄭可笑問道:“夢見什麽了?”


    麥蓮又是半晌不出聲,突然站起身來道:“不和你說了!”


    鄭可為人何等聰明,早已知麥蓮定是夢見了自己,便笑道:“我知道你夢到什麽了。”


    麥蓮道:“什麽?”


    鄭可緩緩說道:“一個風流俊俏,時時在心坎兒上的如意郎君!”


    麥蓮被他道中心事,“呸”的一聲,走出洞外,這時烏雲早已飄過,景物依稀可見,麥蓮就急向前躥去。


    鄭可離廣州以後,雖然連遇兩個奇人,吃了不少虛驚,但卻係住了麥蓮的芳心,“哈哈”笑著,趕了過來。


    直至天明,已將抵福建,隻見道上行人來往熙攘,全是拖男帶女,向東而行,一打聽,原來清兵雖然不曾正式入粵,然而小股兵力卻時時在邊境打劫民家,奸淫婦女,當地的明朝官員早就走得連影兒也不見了。民眾不堪騷擾,便紛紛向東亡命。


    麥蓮看在眼中,暗皺眉頭。


    鄭可卻道:“蓮妹,我們快點走,待清兵入粵之後,他們便可安居樂業了。”


    麥蓮想來,也覺有理,不消幾個時辰,兩人已飛馳入閩,那裏把守的一個清兵,原是個小官員,見鄭可儀表非凡,找的又是總兵李大人,不敢怠慢,派了兩匹好馬,直將鄭可麥蓮兩人送到福州。


    話休絮煩,鄭可一見李成棟,就遞上辜朝薦的密函。


    李成棟讀了,又細細問了鄭可一番話,鄭可答道:“李大人,隻要廣州到手,南明定將不戰而潰,大人便唾手可得廣東。”


    李成棟原是明朝的武官,因明末政治腐敗,不會賄賂上級、走門路,做一個小武官,哪有出頭的日子?滿清入關後,李成棟帶了幾百個老弱殘兵,竟然在潼關一帶,打了幾個勝仗。


    滿清心中大奇,知道定有將才在此,一則以利誘,二則以威迫,李成棟打到手無寸鐵,束手被擒,才投降做了大清的總兵,果然用兵如神,一路勢如破竹,直搗福建,覬覦兩廣。


    因此他一聽鄭可的話,便知言之成理,就連夜點撥了三百精兵,交由鄭可帶領,去襲廣州,並對鄭可著實誇獎了一番,道取得兩粵之後,定當奏明皇上,重加賞賜。


    鄭可不敢怠慢,將三百餘人扮著船家,自己充做富商,和麥蓮同乘一船,自福州下海,經海路去偷襲廣州,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覺。


    鄭可向在海上為生,對海路之熟,誰還能比得過他?趁著順風,駛出一日夜,眼看已離廣州不遠,約莫還有一日半航程,於次日傍晚時分,便可低達。


    此時,鄭可富貴在望,心中越發得意,站在甲板上,望著滔滔海水,高聲長晡,意氣飛揚,不可一世。


    麥蓮靠著他站著,覺得自己的心上人,真是個少年英雄,天下無雙,更是心滿意足。


    兩人站在甲板上指指點點,說說笑笑,鄭可忽然“啊”的一聲,道:“奇怪!”


    麥蓮道:“可哥哥,什麽事?”


    鄭可並不迴答,迴頭叫道:“寶大人!”


    那“寶大人”是三百精勇的統領,喚作寶圖,是個滿清鑲盛旗人,麥蓮初見那些兵丁,全部在腦後拖了一條長長的辮,男不男,女不女,隻覺好笑。後來想到清兵一入廣東,鄭可也非要如此裝束不可,所有人都要這樣,心中也不以為然地難過一陣,但她一棵芳心既係在情愛身上,隻貪圖了男歡女愛,哪裏還管得許多?這時,那三百兵丁全扮作了客商,將腦後辮子盤了起來,寶圖卻執意不肯,鄭可勘他不過,況且還有用他之處,便也罷了。


    這時寶圖正端著水煙袋唿嚕唿嚕地在抽水煙,聽鄭可叫喚,因是統帥吩咐過的,倒也不敢怠慢,忙走過來道:“鄭大人,什麽事?”


    鄭可道:“快將後麵兩隻船叫到前麵來,不要落在太後麵了,怕要出事。”


    寶圖依言自去安排。


    麥蓮見剛才自己一問,鄭可並未迴答,神色之間,卻極為緊張,便又問道:“可哥哥,你見到什麽了?”


    鄭可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


    麥蓮順著他手指向前望去,隻見萬頃碧波之中,有一個巴掌大小的黑點,正在隨著水波,起伏不定,心中仍不知是什麽東西,睜大了眼睛,望住鄭可。


    鄭可道:“你再看!”


    麥蓮又迴頭望去,就近晃眼之間,那巴掌大的黑點已有一尺來長,並還看得清那並非船隻,隻不過是一顆大樹而已,樹上支葉仍在,想是匆忙間拋入海中,那還不算是奇事,最奇的是影影綽綽,竟看得出在樹幹之上,站著一個人。想海上波浪滔天,那樹身又是圓的,在水中翻翻滾滾,何等急驟?


    但那人竟能立在樹幹之上,穩穩定定,鄭可見聞較廣,一望而知,樹幹上那人定是以“千斤墜”工夫,使自己穩立於圓形的樹支上。但是,這“千斤墜”工夫,可以使到如此出神人化的境地,也真是不可思議了。


    說時遲,那時快,大船趁著順風,航行起來何等快疾?不消一刻,鄭可首先看清樹幹上站的是誰,不禁麵上變色,失聲低唿道:“啊呀!”


    緊跟著麥蓮也已看清,那人羽衣星冠,手提長劍,神氣清朗,不是自己父親是誰?想起自己近幾日來作為,心中忐忑不定,暗暗吃驚。


    兩人這一錯愕,又接近了幾分,那株大樹,竟直向大船撞來。


    鄭可忙道“蓮妹,你且下艙去躲一躲!”


    麥蓮想起隻有此法,身形一晃,剛要下艙,忽聽隔壁大船上的人發一聲喊,麥蓮呆了一呆,見那株樹已撞在船上,隻聽人聲嘈雜,有的亂叫“漏水啦!”有的叫爹,有的叫娘,霎時之間一陣大亂,紛紛攀住繩梯,爬到其他兩隻船上來。


    就在那樹撞到船身之時,鄭可、麥蓮兩人隻覺眼前微風颯然,清波上人早已躍上了甲板,懷抱長劍,停立在鄭可、麥蓮兩人五六尺遠近處。


    麥蓮一見父親上船,驚喜交集,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在此三數日之中的行為,跨前一步,叫道:“爹!你一”下麵“來了”兩字還未出口,陡覺得父親麵如寒霜,神色鐵青,一句話未說完,就嚇得連連倒退一步,不敢再出聲。


    清波上人兩睛炯炯生光,麥蓮不由自主靠近鄭可,兩人並肩站定,一個貌如天人,一個精神俊朗,就這樣看來,也真算得是一對璧人,但清波上人這時滿腔怒火,眼看自己的女兒竟如此作為,心中正不知是什麽滋味,哪裏還有心思去看這兩人是否相配?


    清波上人何以會在南海上突然出現?


    原來清波上人在西江北岸飛馳,直至天明,仍未見鄭可蹤跡,心中暗暗疑惑,一時又放心麥蓮不下,想鄭可腳程再快,自己一夜趕來,當可趕上,莫非這廝是在南岸嗎?但又不曾聽得麥蓮晡聲,暗叫不好,仍施展“登萍渡水”絕技,過了西江。


    他一過江後,若是向東追趕,定可追上麥蓮與鄭可兩人,但清波上人卻未料到麥蓮、鄭可兩人會一起上路,一路上有說有笑,不覺疲勞,兩人輕功也均可觀,竟已趕到了他自己的前頭,因此徑向西行,行了半日,仍未見蹤跡,再折迴東去。


    這一耽擱,兩人早已到了福建,由清兵快馬,直送到福州見李成棟去了。


    清波上人趕到福建,聽得守城清兵在閑談,提起日前有一美女入城,心中便一動。


    清波上人遂裝成化緣道人,和守城兵丁搭訕了幾句,這時因明朝守將早就走了個精光,所以清兵也不怕有奸細來探聽消息,見清波上人氣度非凡,就將麥蓮、鄭可兩人的樣子如實說了。


    清波上人一聽,便跌腳不已,也顧不得是大白天,身形一晃,人就向前躥出,眨眨眼就跑出老遠,倒將那兩個守城的清兵嚇了個口定目呆,還以為是呂純陽下凡啦!


    清波上人一路飛馳,這一番自然腳下更快,但來到福州,到李成棟衙門處一探聽,日間並未有消息,到夜來,才隱約知道鄭可已率領清兵,由海道襲取廣州。


    想廣州乃是廣東之心髒,廣州一失,廣東一地,怎能守住?因此連夜趕至海邊,他急切之間尋不到船隻,不覺激發了當年脾氣,奮神力將一株徑可半尺的鬆樹連根拔起,拋入海中,跟著人便飛身而上,隨波流去。


    那樹在海浪中,時高時下,行得極快,但清波上人武功再高,卻也無法控製航道,隨著退潮、漲潮,走的竟是一個個半圓形連接起來的彎路。但饒是這樣,也比鄭可大船快了許多,這時剛好是潮漲時分,清波上人腳下鬆樹,由外向裏飄到,是以鄭可在船上首先看到了,像是迎麵而來的一般。


    清波上人早就望到並排三隻大船向自己駛來,最旁邊一隻的船頭之上,並肩站立的兩個人,正是鄭可、麥蓮兩人。


    鄭可會去暗通清兵,這事本在他意料之中,並不出奇,但麥蓮也會和鄭可同做此等事,清波上人心頭不禁一陣難過。是以麥蓮一見他上了甲板,喜滋滋叫了他一聲,他卻隻是冷著臉,兩眼緊看住麥蓮,一聲不出。


    鄭可一見窄路相逢,清波上人已飛身上船,並還麵色鐵青,他原聽紅發真人講過海底蛟麥榮的武功本領,心想他別號既稱“海底蚊”,水性必也有過人之處,若果動起手來,三艘船上三百餘人,怕全都要命傷他手下,連自己都不能逃過。眼下唯一辦法,就是先出言穩住他,叫他動手不得。他主意打定,便整了整頭上的書生巾,大大方方走了過去,一揖倒地,朗聲道:“不知老伯駕到,小侄有失迎迓,還望恕罪丨”清波上人一上船來,見女兒與鄭可親密之情,已將事情猜到了幾分,這時見鄭可改口稱唿,叫自己為“老伯”,自稱“小侄”,不禁怒火上升,但他為人極顧身份,不能和鄭可對罵,舌綻春雷,向麥蓮叱道:“這是怎麽一迴事?”


    麥蓮見清波上人麵色越來越難看,自己十九年來,竟從未見他有這樣大怒過,知道如將事實經過講出,定難逃公道。


    這番下山不幾日,她已聽得江湖好漢提起父親多次,說十年以前,自己父親還是出名的嫉惡如仇,因此“海底蛟麥榮”五字,江湖上的下三濫真是聞名喪膽,隻聽到一點風聲,也要幾天不安穩。但是近十年來,非但沒有一人喪生在他手下,而且還做起道士來,因此頗使武林中人詫異。


    麥蓮這時暗忖,如父親十年之前脾氣被自己激發,說不定就會不顧父女之情,大義滅親!但是自己已愛上了鄭可,明眼人一望而知,瞞又瞞不過去,因此顛來倒去,想了半晌,清波上人又喝道:“快說!”


    麥蓮知道說也如此,不說也是如此,看了鄭可一眼,見鄭可竟不看自己,心中一呆,但又轉念想道:“是了,可哥哥怕我在父親麵前太露痕跡,是以並不望我,他這一番心,全是為我好。唉,可惜才得相處幾日,父親便已趕來,眼看好事難偕,看來竟不能和可哥哥朝夕相守,永世不離了!”


    麥蓮心中轉念,全憑她自己對鄭可的愛意,是以連鄭可不望住她,也朝好的方麵去想。


    怎知鄭可一見清波上人上船,便暗自心驚,向清波上人行了一禮之後,清波上人又不加理睬,因此心中懷著鬼胎,唯恐清波上人怪他勾引女兒,所以不敢裝出與麥蓮太親熱的樣子!


    鄭可聰明狡獪,於此可見一斑。


    麥蓮忖了一會兒,幵口道:“爹^”隻叫了一字,清波上人就“哼”地冷笑一聲,嚇得麥蓮頓了一頓,續道:“爹,我,我……”


    她原來想說“我愛他”三字,但女孩兒家,當著這許多人,這三字實在難以出口,因此講了“我”字之後,竟講不下去,反倒羞得滿麵通紅,低頭撚弄衣角。


    清波上人歎道:“唉!孽障!孽障!”轉過頭來,問鄭可道:“千麵郎君,你所帶數百人,可有清兵?”


    鄭可猛吃一驚,想不通清波上人怎能一上船就識破機關,想要抵賴,忽聽身後一人大聲喝道:“喂,道士,你上船來做什麽?”迴頭一看,正是清兵統領寶圖,還穿著一身清兵服飾,腦後拖了一條大辮子,便狠狠地向他瞪了一眼,暗叫:“此番休矣!”


    果然見清波上人麵帶鄙夷之色,身影連晃,已欺至寶圖身邊,手臂一抬,身形微矮,已將寶圖托起,大踏步走到甲板邊上,寶圖大叫“救命”!但是誰敢上前?


    清波上人力貫掌心,向外一吐,喝道:“你想到廣州,就從水裏去吧!”隻聽“撲通”一聲,寶圖已飛出丈外,跌入水中。


    這一來,鄭可暗暗心驚,眼看清波上人殺戒已開,滿船上下,誰是他的敵手?照理,鄭可應該明知不敵,總也要出手才是。但這時他隻想保住自己,以便卷土重來,若自己一出手,敗在清波上人手下,不更是什麽都沒有了嗎?因此向後連退數步,準備趁勢赴水而逃,但猛想起清波上人外號“海底蚊”,水中工夫,必有過人造詣,因此呆了一呆,就這一呆,清波上人已倏地迴過頭來,指著他道:“千麵郎君,你身為漢人,難道就不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慘嗎?立心勾引異族入粵,你自己說,該怎麽裁處!”


    這幾句話,經清波上人講來,正氣浩然,連麥蓮聽了,也感到若果有一人是如此作為,非千刀萬剮不足以懲處,但猛地一想,如此作為者正是自己最愛的鄭可,而且自己也助紂為虐,不禁微微發起抖來。


    鄭可一張嘴雖然能說慣道,伶牙俐齒,但到底邪不勝正,經清波上人如此一喝,心中也不免膽怯,又向後退了兩步,已堪堪來到甲板上。


    清波上人連跨數步,趕了過去,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事到臨頭,若想赴水而逃,可別轉錯了念頭!”


    鄭可聽他竟識破自己心思,不禁麵如死灰。


    麥蓮見了,心痛不已,一時之間,忘了父親如了結鄭可之後,定將處置自己,飛步掠過清波上人,橫身在鄭可之前,道:“爹,你要傷他?”


    清波上人料不到女兒竟敢如此大膽,公然袒護鄭可,心中當然更不好過,喝道:“你讓開!”


    麥蓮不敢不從,但也隻是向旁讓開數步。


    這一來,千麵郎君鄭可頓時心生一計,麵色也轉了過來,打開扇子,搖了幾搖,竟變得十分鎮定,朗聲說道:“上人,小生領兵入粵不錯,但令愛與小生同赴福州,謁見大清總兵李成棟,不知也要如何裁處?上人正義凜然,小生倒要請教!”


    這一番話說出,清波上人不禁暗歎鄭可心思縝密、靈機應變之才,但也暗恨自己女兒竟會癡心對待這種人,他這番話分明是出賣麥蓮,叫清波上人,若要動手的話,必須殺了麥蓮,才能再對付他,否則,難免負個“處事不公”的惡名。


    但麥蓮一顆芳心,這時全在鄭可身上,況且她入世未深,怎知人間險惡?所以並不知鄭可心思,隻當他想以父女之情,來打動自己父親。因此竟接口道:“爹,可哥哥說得不錯,我是和他一起到福州去見李成棟的。”


    清波上人一麵痛心自己女兒如此不知好歹,一麵痛恨鄭可奸滑如此,留在世上,還不知要危害多少人,將心一橫,冷笑道:“千麵郎君,你問我怎樣裁處自己女兒,且定睛看看,你也絕逃不了!”說完,轉向麥蓮,兩眼精光四射,大喝道:“孽障!事到如今,如何裁奪,你還不知嗎?”


    麥蓮想起父親平時教訓自己,這世上大奸大惡,莫過於出於一己之利而害眾人,並告誡自己,以後藝成下山,若碰到此種人,手下絕不可容情,因殺他一人可救無數人之性命,因此已明白清波上人口中所言“自知裁處”定是極嚴重的處罰,因此花容失色,叫道:“爹!”


    清波上人一個轉身,以背向麥蓮,望著浩浩海水,忍住心頭疼痛,道:“我沒有你這女兒,你不用叫!”講完這句話,任是他心腸再硬,也不禁暗暗垂淚,想起自愛妻江上燕殷紅不明不白走了之後,自己便和麥蓮相依為命。那時麥蓮隻不過是一個九歲的女娃子,如今女兒長到了十九歲,平時也未失庭訓,卻怎樣也料不到會有這樣結果!


    清波上人實在疼愛麥蓮,但千麵郎君鄭可既然拿話逼住,叫他先管好自己女兒,再來管人家閑事,他倒真的沒有辦法徇私不理!


    麥蓮見父親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奇痛攻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直向父親跑去,但清波上人伸出手來,向後連擺數擺,麥蓮隻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擋住,不能前進,便哭叫道:“爹,我是你的女兒!我是你的女兒!”


    清波上人這時心痛如絞,但他因恨極鄭可,絕不願讓鄭可見到自己流淚,因此輕描淡寫地舉起手臂,用衣袖在麵上拂了拂,就勢抹去眼淚,冷冷道:“我的女兒,絕不會勾引異族人侵,荼毒生靈,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


    麥蓮哭道:“我……我愛可哥哥,和他一起到福州,又有什麽不對了?”清波上人仍是頭也不迴地叱道:“快些自己了結,莫……莫要我……動手!”他講到這裏,想起自己要逼女兒自盡,心如萬千根毒刺,一起在狠狠戳上去一般,歎了一口氣,又道:“你若死不瞑目,待我與你報仇便了!”


    麥蓮見父親講出一個“死”字來,嚇得連哭也忘了,呆在那裏,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起來!


    清波上人這時心中,等一刻猶如挨一世,見背後突然無聲無息,心中一,忙迴過頭來,見麥蓮仍好好地站在那裏,才鬆了一口氣,鄭可在旁見了,早已將他心意猜透,知道清波上人如不舍得自己女兒,也就無奈他何,便自言自語道:“甜犢情深,何必為了逞一時之雄,遺千古之恨!”


    這兩句話,真是直打入清波上人心坎,清波上人聽來,此話竟不似鄭可所說,而是出於自己心底一般。因他心中,這時本已愛恨交織,混亂不堪,一方麵雖想麥蓮自行了結,但另一方麵,怎能眼見自己骨肉就此夭折?是以一聽背後沒有聲息,便急忙迴身來看。因此,他又不自由主地長歎了一聲,兩眼望定麥蓮,一言不發。


    鄭可此時隻道事已可挽迴,便笑吟吟地咳嗽一聲,想要講話,清波上人又猛地抬頭,向他瞪了一眼,想起即使饒了自己女兒,這人是罪魁禍首,卻是萬萬不能放過。但自己女兒偏又自承和他一起行事,變成奈他不何,再一想起清兵入關以後,老百姓種種劫難,多少喪失兒女,豈可因一己之私,而全粵百姓入於萬劫不複之境?心腸重又硬了起來,退後兩步,但到底不願見麥蓮死時慘象,仍迴過身去,半晌方道:“別誤時候,快些了斷!”講來聲音黯啞,似是疲乏不堪。


    鄭可見自己一句話,清波上人麵色已趨緩和,但倏忽之間,仍複原狀,暗罵這老兒懲地固執。


    麥蓮見父親再次催促,向鄭可望了一眼,叫道:“可哥哥!”


    那聲音任是鐵石人聽了,也要動心,鄭可眉頭一皺,見清波上人背向自己,暗罵膽怯東西,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剛想躍下海中,迅速沉至海底,忽聽“嘩啦”一聲水響,從海中跳上一個人來。


    隻見來人穿著一身緊身魚皮水靠,兩手攀住船舷,翻身一躍,便帶著一溜水花,躍到甲板之上。


    甲板上三人,除麥蓮以外,倶都是水上工夫一等的好手,鄭可從小在海上長大,清波上人外號“海底蚊”,一見來人這等身手,自然識貨,不禁都呆了一呆。


    鄭可原是想趁機跳海逃生,誰知被那人一攪,清波上人已迴頭注意自己,以致不能趁機逃脫。


    定睛一看來人,卻正是金剛輪石二嫂,她才一上甲板,便叫道:“好哇!姓鄭的,我們真是海上見,原來你在這兒!”說著,又“咦”了一聲,說道:“清波上人,怎麽你們父女兩人也在這裏?”


    清波上人隻在喉間“哼”了一聲,鄭可皺了皺眉頭,道:“石二嫂,你不在廣州護駕,卻來海上做甚?”


    石二嫂冷笑道:“什麽護駕不護駕,老娘不當官了,正要天涯海角,尋你姓鄭的!”一麵說,一麵“嗤”的一聲,解開係住日月輪上的綢帶,已將一大一小,滿是鋼刺的兩隻金剛輪掣在手中,喝道:“姓鄭的,你欺人太甚,老娘明知道不敵,也要和你拚一拚命!”


    這石二嫂一行一動,皆叫人看出是個直腸子的人。若是男子,怕不像水濟上的魯提轄一般?清波上人心中也暗想,這四海小姓的首領中,倒還隻有她一個女人有點似江湖人物,因此一見她要與鄭可硬拚,雙目神光炯炯,準備萬一不敵,便可出手相援。


    鄭可一見石二嫂上船,知道又可再拖延些時候,便打開折扇,搖了幾搖,道:“石二嫂,我姓鄭的怎麽欺侮你石家的人了。”


    石二嫂杏眼圓睜,跨前數尺,左手金剛輪“唿”的一聲向鄭可當胸推到,鄭可順手還了一掌,石二嫂右手金剛輪又自上而下,斜砍鄭可肩頭,鄭可不慌不忙,伸出折扇一搭,剛好將折扇搭在金剛輪外圈鋼刺之中,那金剛輪鋼刺善於鎖拿兵器,石二嫂見鄭可折扇自己伸將入來,忙力貫全臂,向左一轉,滿擬出其不意,當可令鄭可折扇脫手,但鄭可早已料到她這裏將金剛輪往左轉,鄭可隻是手腕微翻,隻以捏住扇柄的四指之力,將折扇往右轉去。


    這一來,已變得是在比拚力氣,石二嫂隻覺虎口一麻,金剛輪幾乎脫手,忙不迭也向左一鬆,再用力往後一扯,想將金剛輪鬆了出來,誰知這樣一來,反倒上了鄭可的大當,隻聽他喝一聲:“脫手!”用力向左一崩,石二嫂果然把握不住,金剛輪便脫手飛出,眼看已要跌落海中。


    忽然聽得“當啷”一聲,金鐵交鳴,那金剛輪又倏從海麵反激上來,石二嫂不敢怠慢,忙縱過去伸手接住。


    眾人正覺愕然間,又是一人,也著了緊身魚皮水靠,輕輕躍上甲板,身法又比石二嫂靈巧了幾分,手中還持了一柄比人高些的三刺漁叉,一上甲板,便向各人打量了一眼,隨接著喊道:“可哥哥,你原來在這兒!”一麵又對麥蓮道:“好姐姐,你離可哥哥遠點,好嗎?”


    石二嫂見南海漁女石小蘭也上了船,便道:“妹子,這無情無義的東西就在這裏,我們還不找他拚命?”


    石小蘭望了她嫂子一眼,又站近鄭可幾步,道:“嫂子,我不怪他無情無義!”


    自寶圖為清波上人出手擲至海中之後,那些扮著富商從人及水手等人的滿清精兵,早已嚇得個個都蹲在船艙之中。就算有幾個膽大的,也隻敢偷偷張望,因此扯帆把舵,均已無人,那船在海上隨波飄蕩,離那兩隻船也遠了。


    石二嫂與石小蘭兩人離開玉女峰真元觀之後,本就沒有迴到廣州,仍迴海上為石小蘭養傷。


    石小蘭傷勢本來甚重,但當時就被喬道封住穴道,又服了一顆六榕寺大相禪師秘製的“三光丹”,是以不幾日便已複原。


    這一日,姑嫂兩人正駕小船在海上遨遊,忽見一艘大船隨波逐流,心中奇怪,石二嫂叫石小蘭看住小船,自己換上水衣水靠,潛海而來,誰知冤家狹路,竟在這兒碰到了鄭可!


    石小蘭見她久去不歸,妯煙情切,也跟了來,一見鄭可,更是喜出望外,但一眼又望見麥蓮在側,不禁心頭一痛,是以才說了那麽一句話。


    清波上人聽了,心中更是難過,真想不到自己女兒竟會不顧羞恥至此!偷戀男人不算,還要和人家去爭男人,便長歎一聲,對石二嫂、石小蘭兩人說道:“兩位若無他事,請離開此船如何?”


    石二嫂並未出聲,石小蘭卻幽幽地道:“為什麽?”


    清波上人不願和她多說話,便斬釘斷鐵地道:“這一男一女,勾引清兵丁人粵,萬惡不赦,就要在這船上,叫他們自行了斷!”


    石二嫂聽了,莫名所以,道:“咦?清波上人,這姑娘不是你女兒嗎?”清波上人硬了心腸道:“不錯,但她既然能做出這等事來,情有可原,法無可恕!”一麵又向鄭可喝道:“姓鄭的,待她了結之後,你別想逃得過去!”鄭可不禁麵色慘白,不知如何迴答才好,看來清波上人真個一絲不苟,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能逼著叫她尋死,自己還能逃得過嗎?想來想去,機智已窮,再也思索不出對付的辦法,隻有假裝著鎮靜,一聲不響。


    清波上人還想講話,但見石小蘭一晃漁叉,走前兩步,道:“清波上人,你的武功好,我是知道的。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你想要加害可哥哥,我未死,你就做不到。”


    石小蘭這一番話,也說得異常堅決。


    清波上人一愕,道:“你又沒有勾引清兵,要你死做甚?”


    石小蘭道:“你想要可哥哥死,就非得叫我先死不可!”


    清波上人自皈依三清之後,本就不願再開殺戒,因為這次事情關係太大,兩廣百姓,眼看就要遭劫,是以才動真火,但他又豈肯妄殺一人?聽得石小蘭如此說,不由得沉吟不語起來。


    正在這時,忽然聽得“轟隆”連聲,震天價響,船身連晃幾晃,若不是人人均有幾分武功,幾乎站立不穩。


    眾人倶都大吃一驚,連清波上人也不例外,隻有石小蘭一人麵色鎮靜,船身雖搖擺不定,她卻仍走到鄭可身邊,道:“可哥哥,船觸礁了,可不用怕那老道了!”


    鄭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船既觸礁,清波上人當然顧不得那麽多,自己或可逃出他的手掌;憂的是自己大事被誤不用說,眼看這船已離岸不知多遠,汪洋大海,自己水性雖好,怕也要在這海中力竭身死!


    他這心思,眾人也俱都是一樣,隻有麥蓮不識水性,更是驚惶萬狀,叫道:“可哥哥!”


    鄭可應道:“蓮妹別怕!有我在,船就算沉了,我負了你泅水!”


    這一唿一應,清波上人心中也不禁呆了一呆,暗道:“這小子看來又像是真心愛蓮兒,常道危難見人心,他寧願負了蓮兒泅水,這不是真心愛她嗎?”鄭可這一句話講完,便偷偷地注意清波上人麵色,一見清波上人似在沉吟暗思,便又道:“蓮妹,你快過來,我們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這樣再一說,更合了清波上人的暗思,清波上人心道;“若他們兩人真個能痛改前非,倒也不應該活生生地拆散他們。”


    正想著啦,忽聽石小蘭大聲道:“好姐姐,你要是再敢走近可哥哥一步,莫怪妹子狠心丨”麥蓮雖然熱戀鄭可,但她與石小蘭完全不同,並不敢在眾人麵前坦陳己意。


    這石小蘭卻是從小在海上長大,無拘無束已慣,麥蓮如何會有這等勇氣,為了搶一男人,與她在口舌上爭論?所以一言不發。


    但鄭可細察清波上人麵色,知道清波上人已被自己這兩句話感動,便伸手一拉石小蘭手中漁叉,石小蘭被他拉得向旁踉蹌地跌出數步,鄭可已大踏步走到麥蓮身邊,一麵對石小蘭大聲罵道:“不知羞恥的賤人,我與蓮妹已訂白頭之盟,你還纏些什麽。”


    石小蘭聽鄭可如此說法,呆了一呆,猛地撲在石二嫂懷中,哭叫說道:“嫂子,嫂子,可哥哥到底不要我,娶了別人做妻子了!”


    石二嫂正想出言勸解,那躲在船艙中的百來名清兵,已紛紛連滾帶爬,走出艙來,一麵大叫道:“進水了,進水了!”


    眾人這才覺到船身在劇烈震動之後,已複歸平穩,但卻正在緩緩下沉之中。


    想那船甲板能有多大?百來人亂衝亂撞,擁了上來,頓時混亂不堪,鄭可“唿唿”兩掌,將向自己身邊衝來的幾名兵丁一擋開,那幾個人被他打得退後幾步,又撞倒了好幾人,一起“撲通”跌人海中,幾番沉浮,便已沒一頂,眾人這一陣亂奔,船身便又複傾斜,那些兵丁站立不穩,東仆西跌,鄭可跨過兩人,走到麥蓮身邊。


    麥蓮聽得鄭可當著這麽多人說已與自己訂立白首之盟,心中感到一陣著迷,竟忘記了自己是身在沉船之上,也忘記了自己父親正要處置自己,隻是羞得紅霞滿頰,低著頭站在那裏。


    船身傾斜,她雖不至於跌倒,但因心不在焉,也隨之搖擺不定。等到鄭可來到她麵前,麥蓮才微微抬起頭來,低聲道:“可哥哥,我們這一生一世,當真就在一起了嗎?”


    鄭可握住她的手,道:“蓮妹,這個自然!”


    他們剛說完這兩句話,船身又是一陣震動,側了一側,又摔下了不少人去,其餘那些兵丁,紛紛解了舢舨,落海而去,石小蘭因乍聽鄭可之言,悲痛欲絕,什麽都沒放在心上,石二嫂隻管勸她,也沒理會他事。


    清波上人則想著女兒與鄭可的事,也盡管自己出神。


    還是鄭可首先覺到,但這時甲板上已剩寥寥幾個人了,那些清兵早就擠滿了七八艘舢舨,隨波而去,駛出老遠,想起自己將無舢舨可乘,不禁低唿一聲。


    石二嫂也已覺到,忙掙脫了石小蘭,擬跳入海中,去追那些清兵,但石小蘭卻死拖住她不放,一麵失心瘋也似的道:“可哥哥!別走!和我在一起!”


    石二嫂知道她癡戀鄭可,已非一年,這下刺激甚深,神智已是不清,若不立即負她離開這是非之地,事情還要難弄,便伸手臂,將她攔腰抱住,足尖一點,雙雙便躥入海中,竟一絲聲息也沒有。


    待到兩人再浮起來,已在四五丈開外,石二嫂水性之好,原是在南海上出了名的,不多時候,已追上了一隻小舢舨,金剛雙輪起處,舢舨上那些人連連慘唿,全被她趕下海去,她和石小蘭兩人駕著舢舨,箭也似的去遠了。


    這時,偌大一艘大船,已隻剩下清波上人、麥蓮與鄭可三人。


    鄭可目睹石二嫂已去遠,心中暗暗焦急,忽覺腳底一涼,低頭一看,海水已浸至腳背,忙驚唿一聲,海水已來到小腿,知道不需多少時候,此船就要沉沒,看麥蓮時,她卻如毫無所覺,清波上人仍是兩眼炯炯,望定自己,鄭可便壯著膽子道:“上人,船已將沉,蓮妹不識水性,上人可有主意嗎?,’


    清波上人沉吟一陣,反問道:“千麵郎君,你與蓮兒相識了有多少日子?”


    鄭可一怔,不知他為何問此,但卻不敢不答,便道:“有四五天了。”清波上人又道:“這樣,你們兩人可算得是一見傾心了?”語言之中,甚v、山|為迷個。


    鄭可心知自己在急危之時,念念不忘麥蓮,已使清波上人感動,而今見船已沉去,清兵散失,不知所終,雖還有兩艘大船,但蛇無頭不行,無法成大事,因此清波上人非但有放過自己之意,弄巧還許將女兒許配與己也說不定,靈機一觸,忙改口道:“老伯,小侄與蓮妹,自玉女峰上一見之後,便心心相印,也是小侄一時糊塗,竟圖勾引異族,以致連累蓮妹一”話還未說完,麥蓮叫道:“可哥哥,我冷!”


    鄭可一看,海水已至腰際,忙舉起麥蓮,清波上人道:“你先抱了蓮兒爬上桅杆去,我有話和你說!”


    鄭可不敢怠慢,在水中跨前幾步,一手抱麥蓮,一手攀住桅杆,連縱帶躍,人已離開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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