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敞聽了,心中一動,忙問道:“老前輩一不,三太爺,你怎麽知道這叫‘瘋子賣酒’?”


    怪老頭冷笑一聲,道:“小娃兒你敢瞧不起三太爺?”


    趙敞聽慣了這一句問話,也不再驚,說道:“三太爺你若是知道,你講講這小子下一招要點什麽地方?”


    這時,喬道長鞭正由內而外,將鄭可逼開,鄭可卻身子向右一歪。


    老頭看了,道:“繞過身來,點那漢子背上的‘陽關穴’。”


    趙敞聽了不敢相信,因為鄭可身在喬道右側,怎能點到“陽關穴”上?但怪老頭話才講完,便見鄭可身體一折,倒向前去,突然一個轉身,又仰了起來,俯仰之間,喬道剛好轉了半個身,鄭可再是一轉,扇骨一伸,點的正是喬道背後的“陽關穴”。


    趙敞不禁輕輕地“啊”了一聲,看喬道時,像是未想到鄭可會點他的“陽關穴”,聽到背後風生,才向前一衝,衝出兩步,急於躲避他那怪異的步法,手中長鞭招式更施不全。


    趙敞迴頭看那怪老頭時,見怪老頭正擠眉弄眼,連鼻子都在那裏動,向他問道:“小娃兒,我說得不錯吧!”


    常言道“人急生智”,趙敞資質本來不壞,隻是不善花言巧語罷了,突然心生一計,道:“三太爺,你若連猜十次,都能猜中,我就服你!”


    怪老頭眼一翻,道:“好!”


    趙敞再迴頭看喬道,又勉強避過了鄭可兩招,頭上黑白巾也已被扇骨擊落,正狼狽不堪,鄭可卻越來越精神,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步法瘋瘋癲癲,詭異無比,趙敞忽叫道:“喬師叔,別怕,這小子這路點穴法叫‘瘋子賣酒’,我都知道!”


    鄭可聽在耳中,吃了一驚,心想這少年怎能知道師父獨門點穴功夫“瘋子賣酒”?心中一驚,手上就慢了慢。


    喬道是何等樣人物,隻要鄭可一慢,長鞭就如活了一般,“唿”地倒卷過來鄭可暗叫不好,懾定心神,向後一倒,待長鞭“唿”地卷過,突然站起身來,趙敞急問道:“三太爺,他點的什麽穴?”


    誰知怪老頭卻不言不語,一聲也不出。


    趙敞迴頭看時,怪老頭麵有怒色。


    趙敞道:“三太爺,怎麽不說?”


    老頭道:“你這小娃兒奸猾得緊,那小娃兒的師父是我朋友,你想出言點醒那漢子,你想叫他落敗嗎?”


    趙敞聽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道:“三太爺,你若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好了老人怒道:“小娃兒怎敢瞧不起三太爺,這一次點的是他眼旁‘絲竹空,廠,趙敞趕緊迴頭,鄭可扇已點到,果然是眉目之旁的”絲竹空“穴,喬道已經避過,但因不知他下一招怎樣,出手遲緩,不敢一味搶攻,仍是處於下風。


    鄭可一招點出,人向旁連跌出三步,喬道佇立不動,長鞭舞起一團鞭花。怪老頭說道:“委中穴!”


    那“委中穴”在小腿腿彎上,照理怎樣也點不到,但趙敞這時已深信老頭之話,忙叫道:“喬師叔,這次他點你‘委中穴’!”


    一語未畢,鄭可突然呆了一呆,但招式使出,也沒辦法收勢,隻見他人突然向上躍起,跳過鞭花,紮手紮腳,像是毫不會武之人從高處跳下一般,疾向喬道身後落去,才要沾地,突然左手支地,右手扇骨,真的點向喬道小腿腿彎上的“委中穴”!


    喬道經趙敞提醒,心中已有準備,一見他躍起,也不迴身一鞭,貼地掠來,鄭可正以左手支地,右手點穴,但招未使出,軟鞭就抖了過來,若待這一招使足,則自己的左腕定將為軟鞭纏住,因此慌不迭撤招,兩腳支地,人直立起來,百忙中狠狠向趙敞瞪了一眼,趙敞並不理他,伸手推自己身後的怪老頭。


    怪老頭又說道:“人中穴!”


    趙敞便高聲叫道:“喬師叔,這小子要點你的人中穴!”


    鄭可站直之後,又突然一蹲,蹲在地上,滴溜溜一轉,轉到喬道麵前,猛地身形一長,但喬道見趙敞當真識得這一路怪異絕倫的點穴法,見鄭可一轉到自己身前,本來隻有舞鞭護住前麵,才能讓開,現在既知他是要點“人中穴”,索性在胸腹處露一個大破綻,長鞭由下而上,竟從兩人之間穿過,再手腕一抖,長鞭驀地蜷曲,直纏鄭可脖子。鄭可若要伸扇骨點“人中穴”時,自己脖子早為軟鞭所纏了,隻好慌忙躍開,急切間步法一亂,竟不再是“瘋子賣酒”身法。


    喬道見有機可乘,“呀”的一聲,長鞭抖直,鄭可急向後“蹬蹬蹬”連退三步,方得避開,這一來,喬道立占上風,長鞭舞起,虎虎風生,鄭可連變幾個身法,才能乘隙進攻。但是他一動手,趙敞就高聲點破,不幾招下來,他頭上的書生巾已給喬道長鞭卷走,頭發也散了開來,險象環生,狼狽不堪,眼看趙敞隻要再點醒兩次,鄭可就要落敗。


    正在這時,忽聽“當啷當啷”一陣響,一個人箭似的穿了過來,嬌叱道:“不要臉的東西,兩打一嗎?”


    眾人一看,正是南海漁女石小蘭!


    她才一過來,手中漁叉便舞成一團圓圈,三根亮晃晃的尖刺,對準喬道一陣亂刺。


    喬道隻是騰挪閃避,並不還手,一麵照著趙敞的話,一味對付鄭可。又兩招過去,那老頭已連連道中了八次,還有兩次。


    趙敞見石小蘭橫來生事,喬道雖仍占上風,但要勝鄭可,卻是難了些,看見寥燕秋站在麥蓮旁邊,兩眼望定自己,似對自己知道鄭可這套怪異的點穴法一事,表示非常奇怪,便連忙向她打了一個手勢。


    那寥燕秋何等精靈古怪,早已會意,張開喉嚨叫道:“你們何不也弄一個人在旁指點?自己一套誰都知道的點穴法兒,給人道破了便惱羞成怒嗎?要打來找我!”說著,手在腰間一探,解了流星錘的活扣,大踏步地向石小蘭走去,還隔丈許遠近,便“唿”的一聲,將流星錘抖直,連人帶兵器,一起躥了過去。


    石小蘭因見鄭可危急,忍不住出來幫助,常言道關心則亂,一套“南海刺鯊”叉法,竟使得淩亂不堪,連刺十數下,也未刺中喬道,陡聽腦後風生,一迴頭,抖叉就格,寥燕秋就伸了伸舌頭,道:“不過如此!”


    寥燕秋是故意拿這話激石小蘭,其實石小蘭功力並不弱,這迴頭一刺,隱含“楊家槍”的解數在內。


    那楊家槍乃北宋名將楊繼業所創,最厲害的一招喚作“迴馬槍”。石小蘭家傳“南海刺鯊”的叉法,招數變幻最多,差不多已融合了曆代長兵器的精華。石小蘭在海上時,隻要望見魚鰭,一叉下去,百發百中,是以人皆稱她“南海漁女”。


    寥燕秋避她這一刺,真還避得十分狼狽,但她好在口舌上討人便宜,因此叫道:“不過如此!”


    石小蘭見她如此說法,也不理會,“當啷”抖起漁叉,就與寥燕秋鬥在^起。


    那一旁,喬道覺得背後一鬆。


    石小蘭已被寥燕秋引開,鄭可剛好一偏一斜,扇骨便分成了三股,晃動不已,趙敞又高叫道:“公孫穴!”


    喬道一聽就知鄭可雖然身子歪斜不定,但因那“公孫穴”是在腳上大拇指之後三寸,料定他一定會撲跌到地麵來點自己的“公孫穴”,因此長鞭“唿”的一展,勢如鋪天蓋地,竟是一招“珠簾倒卷”。


    果然鄭可突然身子跌倒,扇骨向喬道腳上點來,喬道長鞭由上而下,剛好卷到,鄭可大吃一驚,慌忙跳起,步法已亂,被喬道招起左腳,“砰”的一聲,踢向鄭可左腿。


    這一腳,喬道用了十成力,饒是鄭可身形飄忽,避得極快,並還仗著後退之勢,卸了一部分力量,但是也有些搖晃,“蹬蹬”向後退出七八步去,方得站穩。


    鄭可剛穩住身子,喬道早已如影附形,跟蹤而至,向鄭可頭臉虛晃一鞭,鄭可急抬右臂,要化開喬道那一招,但喬道“六根鞭法”已經展開,長鞭神出鬼沒,虛晃一晃之後,倏地鞭梢下沉,“唿”的一聲,送纏鄭可右腕,鄭可手腕一縮,長鞭繞在扇骨之上。


    喬道一見鞭已將鄭可的扇骨纏住,大喝一聲:“脫手!”力貫全臂,用手一抖,將內力由鞭上傳了過去。


    鄭可隻覺一股大力撞來,虎口隱隱生痛,忙運勁相抗,也將內力傳出,適才還在星丸跳擲,一霎那間,竟變成兩人僵在那裏,比拚內力。


    兩人的內力互相衝擊,不一會兒,隻聽“啪”的一聲,鄭可那副精鋼打就的扇骨,竟在被鞭纏住之處,斷成了兩截!


    下半截仍在鄭可手中,但上半截卻在喬道鞭上,喬道手腕一抖,上半節扇骨“唿”地揮出,隻見日光之下,十數點晶光閃閃的斷扇骨,“紮紮”連聲,全都釘入不遠處的一棵鬆樹幹上。


    這一來,在表麵上勝負已分,鄭可兵器被折,還有什麽話好說,但是實際上,鄭可武功,實在比喬道要高一籌。怪老頭出聲提醒鄭可的點穴法且不用說了,就是鞭扇相纏,互拚內力之時,兩人內力剛剛相碰,扇骨便斷,也並不是鄭可內力不濟,而因為扇骨是精鋼打就,乃至剛之物,經兩人內力一逼,自然要斷。而喬道的長鞭,卻是軟物,怎麽會斷?所以鄭可在這場比試中,竟吃了兩個啞巴虧!


    話休絮煩,當下鄭可見自己扇骨折斷,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向後躍開幾步,冷笑道:“喬老二,在下佩服之至!”


    喬道為人正直,知道自己勝得不很光彩,便向他拱了拱手,道:“抱歉得很一,’


    一語未畢,忽聽一聲嬌叱,道:“不和你打下去了!”


    正是寥燕秋在講話。


    原來寥燕秋不過和石小蘭打鬥了七八個迴合,已被石小蘭一柄漁叉,逼得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石小蘭一麵打,一麵還在留意鄭可情形,見鄭可驟然之間落敗,手上慢了一慢,寥燕秋趁機向後跳出幾步,她並不肯認輸,口中隻說是“不和你打”,石小蘭本來不想和她纏下去,便一晃叉,來到鄭可麵前,無限關切地問道:“可哥哥,你怎麽啦?”


    鄭可當著這麽許多人,比武占了下風,心中實在已經難過到了極點。再加胯上挨了喬道一腳,疼痛難禁,又未能立刻運氣自療,偏偏還將內力逼至手臂,與喬道相拚,因此傷更深了幾分,若不是他好勝心強,又當著這許多人和麥蓮,萬不願倒下來的話,早已站不穩了。他這樣勉強支持著,額上汗珠涔涔而下,石小蘭看了心疼,忙從懷中拉出一條藍底白花的手絹,想幫他抹去額上的汗。


    鄭可一側避過,暗罵“討厭的東西,真不知廉恥”,但石小蘭對他一片真情,跟了過來,纖手又已舉起。鄭可因剛才在觀中,給石小蘭一鬧,麥蓮哭著出去,已對石小蘭憎厭到了極處,這時見她又來夾纏不清,抽空一看麥蓮,雖然站得離自己甚遠,但是一雙明如秋水的妙目,正注定自己,麵上表情,迷惘至極,心中感到有一絲甜味,呆了一呆。


    這一呆,石小蘭的手絹,已經抹到了他的額上,鄭可心中頓時大怒,右臂倏地伸出去,五指如勾,一把抓住了她的琵琶骨,石小蘭正情深殷殷,在為心上人抹汗,怎麽也料不到會有此一著。“哎喲”嬌唿一聲,痛得麵青唇白,但她還是掙紮著叫道:“可哥哥!你在我身上出氣吧,我不怪你!”


    南海上鄭、石、馬、徐四姓,原來就來往密切,婚嫁不絕,那石二嫂便是馬家的人。鄭可以前明知石小蘭錘情於己,他自命俊俏風流,見石小蘭雖不是美絕天仙,但在海上,已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兒,因此也對她若即若離,但自一見麥蓮之後,早已將石小蘭看得一錢不值,這時哪裏還有憐香惜玉之心?為了要在麥蓮麵前表示自己和這女子實是一點感情都沒有,正恨不得將石小蘭痛打一頓。他人本來就陰險惡毒,頓時起了惡念,獰笑著罵道:“不知羞恥的賤人!”


    那一旁,石二嫂見鄭可伸手抓住了石小蘭,知道他心狠手辣,什麽事也全都做得出來,忙叫道:“姓鄭的!敢欺負我妹子?”一麵飛也似趕了過來,但已經慢了一步,隻見鄭可抬起右腿,膝蓋正撞在石小蘭心上,一麵右手放鬆’石小蘭“嚶”地呻吟一聲,人便向後倒去。


    石小蘭剛向後倒去,石二嫂就趕了過來,將她扶住。


    這一來,不但石二嫂對鄭可杏眼圓睜,怒目而視,在一旁的喬道、趙敞、寥燕秋三人,他們都是俠義心腸,見鄭可竟下此毒手,傷害一個全心全意為他著想的姑娘,也都義憤填膺。


    寥燕秋首先忍不住,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怎下得這樣毒手?”


    鄭可本來還在對石小蘭一臉的鄙夷之色,聽寥燕秋一罵,突然換成一副麵孔,笑吟吟地道:“燕姑娘,如果她是男人,我是女人,那她該不該打?”


    寥燕秋一怔,心想若是如他所說,豈非成了輕薄。她年輕嬌嫩,想到男女間的事,更答不上來,俏臉生暈,呆在那裏。


    鄭可又得意揚揚地道:“似這等無恥賤人,一日裏糾纏不清,留在世上,有什麽用處?”一麵說,一麵還瞟了麥蓮一眼。


    麥蓮明知鄭可對石小蘭下這毒手極不應該,但是她心中不知怎的,見鄭可討厭別個女子,就覺得歡喜,見他向自己望來,當著眾人,不好意思怎樣,將頭一揚,看著在天上浮來浮去的白雲。


    寥燕秋雖然伶牙俐齒,但一時之間,也被鄭可的歪理迫住,想不出話來駁他,將手一甩,道:“總而言之,你不應該傷人,不和你說了!”


    趙敞生來就不善言語,伸出一隻手指,點著鄭可道:“你……你……”


    鄭可強忍胯上的疼痛,接口道:“我怎樣?”


    趙敞道:“你可知道她,她對你是一片真情?”


    鄭可哈哈笑道:“小哥!一片真情不錯,但也得人家領她的情才是。譬如你小哥,對一位姑娘一片真情,但那位姑娘卻偏不領你的情,而你還要糾纏不清,你能派這位姑娘的不是嗎?”他這幾句話提高了聲音來說,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趙敞聽了,麵色倏地一變,猛地想起自己對師姐真的是一片癡情,然而師姐若不理自己,倒萬萬不能派師姐的不是,因而向前跨了兩步,還想講些什麽。剛才,他一移動,身後的怪老頭必定拖住他,不讓他動,現在他走了兩步,見沒有人拖他,迴頭一看,怪老頭又已不見蹤影,自己心中有事,也未將怪老頭走了一事放在心上,僵在那裏,呆呆地想了起來。


    鄭可見自己三言兩語,便將趙敞、寥燕秋兩人逼得一句話都講不出,心中得意,仰天哈哈大笑,忽覺眼前晶光一閃,一股大風襲來,忙低頭迴身,忍著疼痛,向旁跨出一步,見是石二嫂手執金剛輪,向自己襲來,若不是避得快,石二嫂這一招,自己定將非死即傷,便冷笑道:“石二嫂,你也要和我過不去嗎?”


    適才喬道踢鄭可時,腿才飛起,他便迅速後退,所以旁觀者隻道他已避過。而且鄭可雖然受傷,但他好勝心強,麵上並無絲毫痛苦表情,仍是有說有笑,因此石二嫂並不知道他胯上業已受創,雖不至於骨斷筋裂,然而當時卻是跳躍不便,因此見他一喝,素知他武功勝過自己,心中不免躊躇。


    鄭可就勢在地上拾起書生巾,整了整頭發,慢條斯理地戴上,向著喬道和趙敞兩人道:“兩位工夫,我佩服得很。這位小哥,竟能識破我門不傳之秘,瘋子賣酒點穴身法,甚令小生驚異。若是好漢,明年端午,敢來古兜山紅雲宮,再一試高下嗎?”


    趙敞這時正呆怔怔地在想自己與麥蓮間的事,並未聽得他在說什麽。


    喬道本來就以為自己勝之不武,要講幾句場麵話,讓他掙足麵子,一見他出手傷石小蘭,手段如此毒辣,喬道嫉惡如仇,性如烈火,這等人如何容得?見石小蘭受傷以後,麵如金紙,氣息微弱,不平之心,油然而生,聽鄭可再約期比試,憤然應道:“你抬出紅雲宮的名頭來,就能嚇倒人了嗎?君子一。,,一鄭可接著說道:“快馬一鞭!小生失陪了!”強提著氣,“刷刷刷”向前躥出兩丈開外,正好來到麥蓮身旁。


    麥蓮見他要走了,心中說不上有一股什麽味道,竟脫口而出道:“你……你就這樣走了嗎?”


    鄭可小聲道:“明年端午,你若能來古兜山紅雲宮,可一起前來,那時我們不又見麵了嗎?”


    麥蓮自己也想不出為什麽和鄭可在一起不過幾個時辰,就會對他恁般牽掛。算來現在到明年端午,還有半年光景,她心中竟不知道自己能否半年不見他,眉心微蹙,問道:“除了明年端午,就沒有法子了嗎?”


    鄭可見問,心中大喜,低聲道:“如果能下山,到廣州來找我好了!”


    麥蓮點頭答應,鄭可又向前蹄出幾步,飄然下山去了。


    徐氏三傑見鄭可一走,忙也跟下山去。


    智空大師遲疑了一陣,走到石二嫂身邊,石二嫂正在俯視石小蘭的傷勢,見智空走近,叱道:“賊禿,就是你一上山來就惹是生非,還不和我滾得遠遠的?”


    智空大師討了個沒趣,訕訕地道:“貧僧失陪了。”也大踏步下山了。


    他這一耽擱,鄭可和徐氏三傑早已走遠,好在上山的時候曾默認途徑,也不怕不認得路。他唯恐石二嫂翻臉趕來,尋自己黴氣,因此走得特別快,看看已經走出一裏多山路,峰頂“真元觀”也已經為雲層封住,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事,不免迴頭向山頂看了幾眼,側頭想了一會兒,剛待起步再走之時,忽然聽得身旁一聲冷冷地道:“賊禿,看些什麽?不是記著你六爺?你六爺在這裏!”


    智空和尚見那聲音起自肘側,正是自己十年來,一想到又怕,又非要找他不可的那人所發,嚇得慌不迭向前一躥,也不理會那裏是什麽。恰巧他所落的地方,正是一叢荊棘,饒是他輕身工夫再好,立刻一躍而起,一件袈裟的下擺,也已經被荊棘勾得絲絲縷縷,狼狽不堪。


    那聲音又“哈哈”笑道:“賊禿,慌什麽,六爺在吃東西呢,現在還沒有空來收拾你。若是知趣的,現在就跪下來叩頭,等你六爺嚼完了這隻狗腿,從輕發落!”


    智空大師聽在耳中,又驚又怒,忙迴過頭來,見離自己不遠處,一個麵目汙垢的人,正咬著一條狗腿在大嚼,分明是真元觀那個駝子。


    智空和尚一迴轉身來,見自己在真元觀中所料,果然一絲不差,袈裟袖子一拂,左掌先護住自己上三盤,右手指著那駝子冷笑道:“好一個泰山神駝!怎麽隱名埋姓裝聾作啞,當起火工道人來了?想來清波上人,定被你瞞過了吧!”


    馬它子一麵嚼狗腿,一麵站了起來,低聲喝道:“不錯,姓麥的是被我瞞過我了!”


    智空見他倏地站起,雖然像是駝背,但卻與剛才在真元觀中那樣的猥瑣情形,大不相同,兩眼炯炯有光,分明是十年前,自己在長江北岸,采紫河車(婦女胎兒)製藥時,被他遇到,不幾招就敗在他手中的泰山神駝於六。


    智空自那次一敗之後,另投名師,削發為僧,苦練武功,自以為已非吳下阿蒙,幾年來苦苦尋找於六的下落,但踏遍大江南北,江湖上人,都說於六突然失蹤,已近十年未在江湖露麵,生死不知,智空也隻好罷了。剛才在真元觀中,智空一見他就疑心,但聽趙敞說那駝子又聾又啞,拚著得罪人,試了一下,果然不會武功,也就放過,誰知自己竟看走了眼,神駝於六會在自己下山處等著!想起他為事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麵之處,不禁心驚,但再想到自己十年來,武功已今非昔比,膽氣頓壯,冷笑說道:“哼,姓於的,你瞞得過清波上人,可瞞不過我!”


    於六順口咬下一大塊狗肉,放在嘴裏嚼著,一麵含糊地答道:“瞞不過你,六爺也不怕,你這張口,還能講話給人家聽嗎?”


    智空聽出話裏有因,暗叫:“不好!”移形換步,抄起頸間一百單八顆牟尼珠,正想先發製人,忽覺一團黑影撲麵而來,其來勢之快疾,連想都想不到。


    牟尼珠剛蕩起,便吃一陣勁風,將串珠的鐵線折斷。這時智空才知自己雖然下了近十年苦功,但與泰山神駝於六相比,實在還差得太遠,看樣子,十年來於六功力進境更快,百忙中想轉身逃走,已是不及,隻覺得脈門一酸一麻,已為於六扣住,迴頭一看,於六一張臉,像兇神惡煞一般,口中還橫咬著那條吃了一半的狗腿。


    智空慌忙叫著:“六爺饒一”一個“命”字還未叫出,便覺胸口一甜,眼睛發黑,於六已當胸一掌拍到,身子一軟,頭一歪,就此斃命。


    駝子手一鬆,一用勁,智空胖大的屍體,順著山路,骨碌碌地滾了下山去。


    於六輕輕鬆、鬆地拍了幾下手,扔了狗腿,挑起一桶水,頓時之間,又與在真元觀之時一般無二,一步一挨,上山去了。


    話說智空大師的屍體骨碌碌往下滾去,越滾越快,不一會兒就追上了徐氏三傑,徐氏三傑見身後有“托托”的聲音,迴頭一看,認得是智空和尚,卻不是走了下來,而是滾著來的,他們並不知道智空大師業已身死,一起笑了起來,徐省道:“大和尚,怎麽滾了下來?難道嚇得站不穩了嗎?”


    另一個道:“不是的,大和尚是在學水滸上的花和尚魯智深哩,魯提轄在小霸王周通的山上,夜來偷了酒器,不正是滾下山去的嗎?”


    三人正在取笑,智空的屍體已滾至他們麵前,徐省猛地叫道:“不對啊!”餘兩人也已發覺,一把提了起來,智空已被於六當胸一掌打得骨折筋斷,這一提起,人倒像是沒有骨頭一般,嚇得徐氏三傑齊都吃了一驚,向下麵叫道:“鄭大哥,出了事啦?”


    鄭可在前麵正走著,聽徐氏三傑這一叫,隻道是喬道和清波上人追了下來,心想自己也非其敵,徐氏三傑更是飯桶,不若裝著不聽見,因此非但不停,反而走得快了些。


    徐氏三傑原都是粗人,平時雖然和智空大師術睦,但鄭石馬徐四姓,在海上相依為命,究竟是自己人,一見他橫死,心中已是不安,見一聲不應,又連叫兩聲。


    鄭可隻當聽不見,飛似的下山去。


    徐氏三傑無法,暗幸自己走得早一步,讓智空做了替死鬼,智空既死,石二嫂看來兇多吉少,急忙將手一鬆,任由屍體滾下去,自己慌慌忙忙跟在後麵,幾乎也滾了下去。


    待到智空屍體滾到山下,鄭可也恰巧下山,見一團人影著地滾來,一躍避過,屍體還滾出去老遠才停住。鄭可見了,心中驚疑不定。不一會兒,徐氏三傑跟著飛馳而下,七嘴八舌將事情經過說了。


    鄭可麵上隻是冷笑,心中對真元觀諸人的仇怨又結深了一層,隻是對麥蓮,卻不能忘情,眼一閉,就浮起她那美麗頎長的身影,和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的一雙眼睛,心中暗暗忖道:“真想不到這般深山中,還會有那樣美麗的女子,想我鄭可文武雙全,眼看功名利祿,件件倶全,如今我雖與她師門結了深仇,然女生外向,她還不是我口中的肥肉?”當下舉起一腿,將智空和尚屍體踢進草叢之內,和徐氏三傑,便大踏步迴廣州去了。


    這一邊,在玉女峰頂之上,麥蓮見鄭可悄然而來,飄然而去,空自為自己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印象,心中也感到茫然,眼前所發生的事,竟一點兒也沒什麽興趣,隻是呆怔怔地站著,望著天際繚繞的白雲,暗自出神。


    石二嫂和喬道俯身察看石小蘭的傷勢,便都皺起了眉頭。


    喬道對石二嫂道:“石二嫂,現在且不論是敵是友,救人要緊,令妹傷得極重,先抬進觀裏去吧!”一麵說,一麵伸手就想點石小蘭乳旁的“天池穴”。


    那“天池穴”雙手厥陰經,屬心包絡,在腋下三寸,乳後一寸,為主心肺之大穴。


    喬道原恐石小蘭傷勢加劇,擬封住她的“天池穴”,但手伸了出來,猛地想起她是女子,怎能點她乳旁?因此竟點不下去,變得僵在那裏。


    石二嫂知他是為石小蘭好,妯娌情切,自己武功雖不弱,這種點穴工夫卻非所長,忙說道:“喬老二,你點吧,別怕!”


    喬道這才敢點了下去,但覺觸手柔軟,心中突然一蕩,暗唿不好,強自攝定心神。


    石二嫂已將昏迷不醒的石小蘭背在肩上,走進真元觀去。


    這一旁,寥燕秋人雖然調皮淘氣,但卻古道熱腸,是個熱心人,石小蘭為鄭可所傷之後,她早就義憤填膺,鼓著嘴兒一個人生氣,這時見石二嫂扶了石小蘭進去,也跟在後麵。


    趙敞見麥蓮半天不說話,走過去笑道:“師姐,喬師叔勝了這小子,也真可以說得上一個巧字……”


    話還沒有講完,麥蓮就眉頭一皺,道:“你走開些好不?”


    趙敞討了一個沒趣,並不以為意,仍道:“但是這小子一”麥蓮忽然勃然大怒,舉起纖手,就要打趙敞耳光。


    趙敞並不躲避,他有他的傻想法:“師姐打我,是因為對我有氣,我豈不是應該給她打,讓她消氣?”因此反而將頭伸了點過去。


    麥蓮見趙敞平時為人也不至於這樣傻頭傻腦,偏生一見自己,不是開口訥訥無語,便是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瞪住自己,再不便是願意挨打,簡直毫無一點男子好漢的樣子,以前未見鄭可,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風流俊俏、善解人意的男子,倒也不覺得十分討厭,現在再見趙敞這種樣子,竟覺得一陣惡心,忙收迴了伸出去的纖手,將頭一側,向前走了兩步,理都不理。


    趙敞急在後麵跟了兩步,叫道:“師姐,我一”


    麥蓮立刻打斷他的話頭道:“你什麽,你走開點好不好?”一麵說,一麵又向前跨了兩步,前麵正是一個懸崖,趙敞急叫道:“師姐小心!”


    麥蓮給他纏到心頭走火,正想發作,將趙敞痛罵一頓,寥燕秋已從觀中出來,跑到離他們不過幾尺遠近時,招手道:“快來,快來!怎麽你們兩個說不完的話?師父叫我們呢!”一麵還向趙敞做了個鬼臉,道:“師父叫我們,怕不是授我們第五、六、七招‘倒海劍法’?你神氣什麽?”


    趙敞並未在意寥燕秋的調笑,見麥蓮已一扭身軀,走了過去,忙跟在身邊,講話又不敢,不講話又放不下心。忽有人扯自己的衣袖,迴頭一看,正是寥燕秋,指著麥蓮的背影,在向自己做鬼臉呢。他心中沒好氣,大聲道:“小師妹,怎麽一天到晚盡淘氣?”


    寥燕秋一撅嘴,道:“哼,在師姐那裏受了氣,想拿我當出氣筒嗎?”趙敞對這個小師妹,真是當親妹子一樣疼愛的,兩年前寥燕秋才上山時,多虧得他照顧,聞言便苦笑道:“師妹,你別怪我,別笑我,我就疼你。”


    寥燕秋一摔手,道:“誰稀罕!你去疼師姐好了,隻怕她不領情!”


    兩人邊行邊講,已進觀門,隻聽清波上人咳嗽一聲,聽聲音正在偏殿,不敢再大聲講話,便走了進去,一進去,看到清波上人臉色嚴肅,坐在椅上。


    清波上人本來就不苟言笑,師兄妹三人見了他,除了麥蓮仗著父親疼愛,敢以大聲講幾句話以外,那兩個一則都是清波上人救出來的孤兒,知道自己師父是這脾氣,心中隻有感恩的份兒;二則心中也真有點害怕,因此連寥燕秋平時嘰嘰咕咕那麽愛講話的人,見了師父也大氣兒不敢出。


    這時見師父麵色嚴肅,尤異於常,一進門便垂手侍立,麥蓮走過去幾步,看攤開在桌上的一張大地圖。


    齊星中則仍是嬉皮笑臉的樣子。他那張臉,越是繃緊了越顯得滑稽,想來他也有自知之明,因此幹脆在任何場合之下,都嘻著一張嘴。


    清波上人見三人倶已來到,便招手令他們一起過來觀圖,指著朝陽邊境,道:“你們看,清兵已來到這兒了!據你們齊師叔講,廣州的那個紹武皇帝,手下兩個權臣,一個叫辜朝薦,一個叫何吾騶,,兩人麵和心不和,總有一人為了爭權奪利,會去暗通清兵,引賊人粵。唉!想那滿州韃子何等慘無人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我們漢人不知死了多少!我們立刻便要整裝下山,聯合天地會萬餘弟兄,看是否能將清兵阻在廣東邊境,事關重大,你們武藝未成,本不應下山,也隻好權宜了。”


    三人聽了默然無話,半晌,麥蓮道:“爹,我和燕秋師妹,一套劍法還未學全呢!”語言之間,似帶著無限委屈。


    清波上人歎道:“唉!和你們實說了,也好叫你們死了這條心。這套‘倒海劍法’,你們兩人是一招也不應該學的。現在授了你們四招,已是害了你們。蓮兒,你們要學你……學你母親的那套‘翻江劍法’的,但,唉一一”麥蓮自年長以來,每聽及自己父親提起母親,便長籲短歎,不知是什麽緣故,心中也納罕了不知多少時候,這時又趁機問道:“爹,媽在哪裏哩?”


    清波上人半晌不出聲,忽然說道:“你們快帶兵刃,隨齊、喬兩兄一起下山去廣州,我隨後就來。”


    麥蓮見父親又是拿話岔了開去,心中雖不樂,也沒有辦法,趙敞忽然想起那怪老頭的事還未稟明師長,剛要說,忽聽外麵石二嫂高聲說道:“齊老二,你六榕寺大相禪師秘製救傷丹,果然效驗如神。小蘭人既醒轉,想來定不會礙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姓石的就領著你這份情麵了!”


    喬道接口笑道:“石二嫂,小裏小氣地說這些話幹什麽,江湖上誰能見危不救。家師這秘製丹藥,你想報答,怕真還難哩!小心下山去吧,告訴你妹子,那小子既然如此薄幸,別再理他了。”


    忽又聽石小蘭接口道:“嫂子,我們快走吧,遲了,就見不到可哥哥了。”齊星中聽了奇道:“咦?老二今天怎麽那麽慷慨?竟肯將大相禪師的‘三光丹’拿出來為人治傷?是誰傷了?怎麽一迴事?”


    趙敞見問,將事實經過大致說了,剛說完,喬道已將石二嫂和石小蘭送出觀門之外,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指著趙敞,笑道:“小哥兒,真有你的,你怎能知道紅發真人這套瘋子賣酒點穴法?”


    趙敞說道:“我怎知?那是一個長胡髭怪老頭兒,自稱三太爺的說的。”一語甫畢,清波上人倏地站了起來,手按在桌子上麵,“格格”兩聲,桌子竟被按坍了一角。


    眾人見清波上人忽然大失常態,俱都吃了一驚,寥燕秋更是將兩隻亮忽忽的眼睛,睜得滾圓,看住自己師父。


    清波上人想是自知失態,淡淡地笑了一下,向趙敞道:“薛老三還說了些什嗎?”


    趙敞訝道:“薛老三?”


    齊星中接口道:“就是那個矮老頭!”


    趙敞始恍然,道:“他說,他不是不敢來見你,而是不想來見你,又說他隻會吃飯,不會想。”


    清波上人低頭想了一會兒,道:“不理會他了,你們跟著齊兄,喬兄一起下山,先到廣州天地會去,我不幾天就會趕來的。”


    學武之人,除了隨身兵刃之外,本來沒有什麽累贅的行李,各自迴房取了些東西。


    寥燕秋聽說能到廣州去,早已喜得眉開眼笑。


    不一會兒,五人已下山去了。


    齊星中武功雖失,輕功還存了幾分,好在其餘眾人也不是飛馳而下,講講說說,倒也跟得上。


    清波上人見眾人已去,獨自在室中來迴踱了幾圈,伸手摘下壁間的一柄長劍。


    那柄長劍式樣異常奇特,比通常的劍要長出幾寸不算,劍鞘是一麵圓,一麵扁的,劍托也是左長右短。


    清波上人將劍摘下之後,先在劍鞘吹了一口氣,用長袖輕輕地拂了拂,看情景是對這柄劍極為愛惜,然後,慢慢地抽了出來。


    那劍一出鞘,就有隱隱一陣“嗡嗡”之聲傳出,通體作淺藍色,奇的是並無劍鋒,劍身看來竟是渾圓的,似一根長蔥一般。


    清波上人伸出右手,以食指在劍身上輕輕叩了幾叩,立即傳出一陣如玉磬般的聲音來。他再抽出些,呆呆地望著劍身上所鐫的“野君”兩字,歎了一口氣,臉上表情,痛苦萬分。


    看了一會兒,他“刷”地送劍入鞘,斜抱在手,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這時峰頂靜得出奇,隻有一陣陣鳥鳴,從鬆林中傳了出來,以及那個又聾又啞的火工道人,正將從山澗中挑來的一桶水傾入水缸之中。清波上人因已見慣,也不以為異。


    突然,清波上人眼皮微微下垂,出聲低嘯起來。


    那嘯聲清越至極,開始本聲音雖然極低,但是入耳也已清晰異常。


    那假扮聾啞的泰山神駝於六,一麵在倒水,一麵正在注意清波上人的行動,見他獨自步出,懷中還抱著那柄從來不許人動一動的長劍,心中已暗暗吃驚,再聽他突然發聲長嘯,分明是在引人出鬥,莫非自己行藏,已然為他發現了嗎?心中一慌,竟將大半桶水傾出了缸外。


    但清波上人出聲長嘯,本是另有用意。


    於六見他越叫越高,知道不是為他,才又鎮定下來。


    不一會兒,清波上人的晡聲已穿雲裂石,越來越高亢,但看他時,卻將雙手負在背後,長劍鬆鬆地抓著,正來迴踱著方步,意態安祥,神氣清朗,於六偷眼看了,不禁暗暗佩服。


    但不知道清波上人如此長晡,又要引哪一位武林高手出來相鬥?正在疑惑不定間,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大叫道:“海底蚊,不要鬼叫了,三太爺心中被你叫得煩得很!”隨著聲音,“托”的一聲,從山下跳出一個人來,也未看清他是怎麽上來的,“托托”兩跳,已離清波上人隻有一丈遠近。


    駝子見了他,不禁心中暗驚,忙走入觀中去,但卻將門虛掩,在門縫中偷偷向外張望。他這番舉動,並沒有人注意。


    清波上人一見那人現身,嘯聲陡止,喝道:“薛老三!想不到一別十年,又會再見麵?”


    那怪老頭大腦袋點了幾下,說道:“不錯,不錯,海底蚊,真想不到,江上燕呢?為何不見?你收了個好徒弟啊?竟不知自己師父是誰,哈哈!”


    清波上人雙臂本來負在背後,這時,一麵聽薛老三講話,一麵緩緩將雙臂移至胸前,道:“薛老三,她在哪裏?”


    怪老頭兒似乎一愣,道:“誰啊?誰在哪裏?”


    清波上人仍不發難,道:“十年前在這山腳下結茅養病,被你夜來……夜來點了昏穴的那婦人!”說到後來,清波上人聲色俱厲,喉音震顫,竟像是忍受著莫大的痛苦。


    但那矮老頭卻行若無事,拍了一下腦門,道:“那是江上燕啊!”


    清波上人沉著聲音,喝道:“不錯她在哪裏?”


    怪老頭“托”地跳後三步,清波上人跨了一步,就跟了上去。


    薛老三搖頭晃腦道:“我不知道啊!”


    清波上人“鏘”的一聲,長劍出鞘,矮老頭說道:“好啊!海底蚊,還要再打嗎?來!來!來!”雙掌一錯,猛向前連跨了七八步,一掌向清波上人砍去。


    清波上人道袍微拂,化幵了他這一招,道:“薛老三,十年前事實經過究竟如何,你說不說?”


    怪老頭道:“不是我,誰點江上燕昏穴的,我可親眼看見,不過當時你就不信,有什麽好說?你那柄劍,是偷江上燕的吧!”


    清波上人見他言語顛倒,不可理喻,想了一想,便道:“薛老三,這劍原是一雌一雄兩柄,江上燕那時有柄,我入山采藥,待我迴來,隻有你一個人在側,那時……那時的情景你自己是知道的,她被我解開昏穴,一言不發,就一去無蹤,你見過她嗎?”


    薛老三道:“啊呀!不提倒還罷了,那婆娘好不兇惡,要不是我走得快,上次險險乎沒有命了。”


    清波上人急問道:“你在哪裏遇見她?”


    薛老三搖了搖頭,道:“不記得了,三太爺肚裏,不裝東西的。”


    清波上人喝道:“薛老三,你也算得是武林中有名人物,辱妻之仇,該如何裁處,你說!”


    薛老三怪眼一翻,道:“咦,誰欺侮你老婆來著?”


    清波上人冷笑一聲,一劍出鞘,薛老三腿不動,身不矮,“托”地跳出老遠,站在側門之旁,忽然側耳一聽,一伸手,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那駝子無所遁形。


    薛老三大叫道:“好,海底蚊,還有幫手嗎?”手一探,徑抓駝子右臂。神駝於六原非弱者,這一抓,本可以避過。他身子剛一側,忽然一個轉念,一動不動。


    薛老三動作何等快疾,順手一扔,將他扔了出去,駝子在空中紮手紮腳,“啊啊”大叫,清波上人跨前一步,伸手托住,輕輕放下。


    薛老三沒有看清抓的是誰,一見他被人托住放下,便跳了過來,將駝子一個翻身,背朝後,麵朝上,看了好一會兒。


    清波上人不知他鬧的什麽虛玄,道:“薛老三,你做什麽?”


    薛老三道:“是這駝子?那天晚上在茅屋中想偷劍的,是這駝子!”


    清波上人剛在愕然不知所謂的時候,駝子突然一個翻身,躍了起來,身法之快,出人意料之外,薛老三突地向後一退,清波上人也已明白是怎麽一迴事時,駝子已借一躍起在空中之勢,左足在自己右足上一點,身軀微一下沉,又倏地飛起,竟是上乘輕功身法,這一來,他人已在懸崖之外,卻還向下一沉,飛墜下去,一麵還在叫道:“那晚我在茅舍不錯,但劍卻未曾到手,昏穴也不是我點的!”佘音搖曳,他人早已穿雲插霧而過,隻剩下一個小黑點了。


    尋常人下墜,勢必無法如此快速,清波上人與薛老三全是行家,一望而知他是在使千斤墜,使自己迅速下跌,借此逃出兩位高手的掌下。


    清波上人猛地想起一人,失聲道:“這是泰山神駝!”


    薛老三並不知道他假扮啞子、來當火工道人一事,睜著眼睛道:“怎嗎?你本來不知道嗎?”


    清波上人經此一來,知道十年前那件事竟是複雜到了極點,自己與泰山神駝,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向無冤隙,連麵也未見過。況且泰山神駝在江湖上,也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薛老三說當時親見他在場,諒非虛言。但他為何處心積慮,在自己處挨了六年的苦?而且一照麵就走得如此匆忙?難道他真的是知道其中隱情嗎?想江湖上高手,屈指可數,若又不是他,難道竟是廣州六榕寺大相禪師?想自己愛妻之病,雖因大相禪師而起。然而他乃佛門高僧,怎敢做那無恥之事?自己當時趕迴茅舍,就隻有這薛老三在場,而薛老三又說不是他,連神駝也說不是。偏偏江上燕昏穴一被解開,就一聲不響地走了,從此再也沒有遇到,自己當時是隻顧和薛老三動手,也沒能攔住她。看來,這個謎還真隻是等尋到她時才能解決了,自己尋訪了三年,毫無結果,心灰意懶,才皈依三清,不知愛妻當時帶病出走,是兇是吉,一時想起,就心如刀割一般。


    一霎時間,清波上人腦中充滿了各式各樣混亂不堪的問題,終於還是弄不明白,隻好歎了一口氣,揮了揮手道:“薛老三,你去吧!”


    薛老三大腦袋一晃,道:“要我去不難,需教我三招劍法!”


    清波上人知道他是渾人,但卻好武若命,無論人家武功是不是比自己好,總是纏著人教他幾招,但自己這“倒海劍法”怎可傳授外人?便道:“薛老三,你為我找到了江上燕,我就將全套劍法都授了你!”


    薛老三一聽,喜得鼻子差點聳到了眼睛上,連聲答道:“好!好!”一轉身,飛似的跑下山去了。


    清波上人歎了一口氣,將劍緩緩插入鞘中,低聲叫道:“紅妹,紅妹,你到底去了哪裏?若你真已有了三長兩短,我此生定要為你查出仇人,報仇雪恨!”說道,一步一步地踏入真元觀中,想是他心中憤怒已極,空地上竟被他踏出了淺淺的一行腳印,直抵觀門。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見清波上人神情疲乏不堪,似是一夜未曾睡覺,腰係長劍,飛馳下山。


    清波上人原知明室在如此時候,百裏之中,還立了兩個皇帝,不以兵力西拒清兵,尚在自相殘殺。廣州的紹武皇帝,曾派兵東征肇慶的隆武皇帝。明是肇慶方麵在三水附近,將來侵的兵丁殺了個片甲不留,但在肇慶的隆武皇帝卻錯以為自己的軍隊為廣州所敗,倉皇逃命,一直奔到廣西梧州,才獲正式軍報道自己大勝,逐又複還肇慶。如此兒戲,怎能拒清兵入境?因此他一接到天地會大阿哥的來信,便急急趕赴廣州。


    清波上人自驟受變故,恩愛夫妻突然分手以來,本已對任何事都心灰意懶,毫不起勁,但此次卻是為了異族入侵,拱衛家鄉的大事,因此暫且收起了自己心頭的哀愁,立時動身趕赴廣州,在廣州又聞得“鄭、石、馬、徐”四家海盜一起上山來了,因此又急迴山來,往來奔波,他也不以為苦。


    話說清波上人再次下山,一路行來,過增城,沿江向西,因在白天唯恐驚人耳目,所以不敢施展輕身工夫,夜來胡亂尋個破廟宿了,第二天近中午時分,才由東門入城。


    那天地會會所在紫薇牌坊左近的一所大宅之中,清波上人因已來過一次,便直闖進去,但才進門,便感到事情有點不對。平日,天地會弟兄何等眾多,鬧哄哄的,十分喧嘩,但今天卻鴉雀無聲,一路闖來,竟未碰到一個人。


    清波上人暗暗吃驚,又向前走過幾進屋,穿過了一個花廳,才聽得有人在那裏交談,講話的人都大著舌頭,分明是喝多了酒。清波上人循聲尋去,果然兩條大漢正在賭擲骰子,各自麵前放著一壺酒,看打扮,正是天地會的兄弟。


    剛想開口問情由,兩人中的一個已看見了他,揮了揮手說道:“老道,今天化緣,算你倒運啦,人都不在,去吧!”


    清波上人怎能與他這種人一般見識,淡淡一笑,問道:“大阿哥在嗎?”


    另一個不耐煩道:“都在越秀山下,你去吧!”


    清波上人奇道:“在越秀山做什麽?”


    那兩個人敢情是個莽漢,一拍桌子道:“囉唆什麽,你不是想化緣嗎?去那裏,包你一個月不用愁!”


    清波上人聽出話中有因,看這兩個莽漢醉得話都講不清楚,自己又不願意和他們動手,因此一言不發,出了會所,直奔越秀山下而去。


    還未到,就見路上來往行人熙攘,大路兩旁,更搭起了不少茶寮,一般小販,也擺開了攤子。清波上人心中納罕,一路向前行去。


    越秀山蒼蒼鬱鬱的影子已越來越近,人也越來越多。再往前行不幾步,觸目便見兩座大擂台,有一座正中,掛著一個鬥大圓徽,上黑下白;另一座,卻無標誌。擂台前後左右,都搭了看台,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清波上人一見那上黑下白的圓徽,便知是天地會在此設下了擂台,心中暗叫糟糕,心想現在是什麽時候,怎麽還和人家結下冤仇,在這裏大擺擂台交手?以致廣州城內空無一人,若清兵掩至,豈非唾手可得廣州?急欲尋齊星中、喬道講話時,但台下人眾何等擁擠,清波上人在人叢中擠來擠去,兀自找不到他們兩人,連趙敞、麥蓮、寥燕秋等三人也一個不見。


    清波上人明知如自己飛身上擂台,必能將他們引來,但他為人一向不好炫耀,再則見到在場眾人,固然有一半是看熱鬧的,但也有不少三山五嶽的江湖人物在,更不願惹事,因此又轉了一會兒,揀了一個茶寮,坐了下來,當即就有人拈壺泡茶。


    清波上人坐了一會兒,便聽得身後有兩個人在講話,一個道:“大哥,這次真有得好戲看,武林中已有好幾年無此盛事了。”


    另一個喉嚨沙啞地道:“可不是嗎?天地會傾巢而出,他們在江湖上有的是熟人,這一下,還不轟動武林?”


    那一個又道:“說實在的,天地會為什麽會和海上那四家結下冤仇呢?”沙啞的聲音道:“我也是前天從梧州趕來,半道上聽說是天地會的二阿哥,將海上鄭石馬徐四姓中一個叫智空大師的和尚打死了!”


    那另一個道:“啊!智空和尚我曾於兩年前會過一麵,武功倒也罷了,隻是他師門規矩,有仇必報,定是他師父、師叔下的戰帖了!”


    清波上人聽了,心中也是一愣,心想喬道何曾打死智空?這其中怕有曲折,便再聽下去,那人又道:“一點不差,想南昆山慈雲寺三大長老,在江湖上曾服過誰了?這下一聽自己人受傷慘死,還不找天地會的晦氣嗎?當時便下書天地會。這些年來,天地會正旺著啦,自然是一口答應,在今午開台,消息傳來,兩廣武林中人,差不多全都到齊了!”


    清波上人暗叫不妙不迭,心想慈雲寺三大長老:度光、度清、度無,自己雖未曾會過,江湖上卻是大大有名,若這次與海上四姓聯合而來,則事情一鬧大,古兜山紅雲宮紅發真人也勢必出場,這一纏鬥下去,或許幾個月、半年、一年沒有個完,卻不是誤了大事?眼看清兵在粵邊境,是靠天地會萬餘兄弟,再聯合江湖上人物去抵禦的,怎的齊星中、喬道兩人恁地不知好歹?正在想著哩,忽聽兩座擂台當中,傳來“當當當”一陣銅鑼聲,清波上人抬頭一看,日頭已近中午,想來即將開擂。


    果然刹那之間,人聲頓絕。


    隻見從台後轉出三個僧人來,都是一樣幹瘦矮小。


    兩個抬了一塊長約五尺的木牌,一個空手,走了出來之後,那兩個將木牌向空一拋,那木牌竟齊齊正正,向擂台頂上的那根橫梁飛去,眼看就要碰到橫梁時,那一個將手一揚,隻見兩溜黑光,“托托”兩聲過去,敢情那和尚脫手擲出的是兩枚大鐵釘,正好將木牌釘在梁上。


    三個和尚這一手,的確是幹淨利落,精彩之至。想那一大塊木牌,雖然以兩人之力拋出,但要不偏不倚,飛向橫粱,若腕上勁不巧,怎能成功?那發鐵釘的僧人,更要仗手腕之力,將兩根長近半尺的鐵釘如數釘入木內,腕力更是驚人,所以台上和地下眾人,一起暴雷也似喝起彩來。


    清波上人看那木牌時,上麵用火烙出三隻輪子,便知那三人正是慈雲寺三大長老,度光、度清、度無。


    當下隻見三人將木牌釘妥之後,身形微動,“刷刷刷”如三支灰箭也似般,縱上擂台,轉過臉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和死人一樣,在擂台上盤腿而坐。


    他們剛坐定,忽又聽得連聲喝彩,那喝彩聲卻是從東邊發出,原來是齊星中、喬道兩人緩步走至台前空地,向眾人拱了拱手,也是翻身一躍,並肩跳上台去。


    清波上人看得分明,兩人從台上跳去的時候,喬道左手把住齊星中右臂,將他帶了上去,不禁連皺眉頭。從他所坐的茶寮到擂台,雖不過四五丈遠,但是當中夾著丈許厚的一道人牆,清波上人當然可以飛越而過,但他卻無意顯露自己工夫,忽然心生一計,將正在飲茶用的瓷杯,用兩指一夾,“啪”的一聲,夾了一塊下來,力貫中指,將茶杯碎片向喬道彈去。


    隻聽得微微的破空之聲,那碎片去勢極急。


    齊、喬兩人躍上擂台之後,正要講話,忽見一溜白光,自茶寮向台上飛來,喬道知道是暗器,一晃身子,擋在齊星中麵前,伸手接住,一看竟是一塊碎瓷片,大惑不解,向飛來處一看,清波上人忙向他搖了搖手,喬道早已看到,一迴頭向台後講了一些話,清波上人隻見麥蓮和寥燕秋兩人從台後轉出,施展“燕子三抄水”輕功,從台前飛也似掠過。


    她們兩人人本生得美豔,尤其是麥蓮,更是端莊凝秀,美絕天人,這一來,喝彩聲又是大起,清波上人想不到她們兩人竟如此賣弄,不禁歎了一口氣,兩人已擠過人群,一個叫“爹”,一個叫“師父”,寥燕秋更是眉花眼笑,一停下來就旁若無人,嘰嘰咯咯個不停。


    寥燕秋說道:“師父,可熱鬧了。我們才到天地會,不知怎的,就有人送信來,說喬道師叔殺了一個什麽智空和尚一怕就是在山上欺負駝子的那個,要約期比武,喬師叔一口答應,師父,你剛好趕來,等會兒上台打嗎?”


    寥燕秋對清波上人本來極為敬畏,但因為是學武之後第一次下山,就碰到這樣的熱鬧事,喜得一天沒停過笑,一見清波上人,隻道他是前來助拳,是以肆無忌憚,話如連珠炮一樣。


    清波上人心中本已不樂,隻是微微哼了一聲,站起身來。


    寥燕秋見師父大有不悅之色,嚇得不敢再出聲,又覺得不好意思,向麥蓮做了一個鬼臉,引得身後兩個人齊聲大笑,寥燕秋又向人家猛瞪眼睛,心中暗罵:“有什麽好笑?”


    清波上人站起來之後,問道:“敞兒呢?”


    寥燕秋道:“在擂台後麵呢!”


    清波上人還要再問,喬道已站在擂台正中,期聲說道:“各路英雄好漢,天地會弟兄,在下喬道,忝為天地會二阿哥。今日因慈雲寺三大長老,一口咬定在下傷了他們徒弟智空和尚的命,不想自己教徒不力,本領差,被人打死,卻想將這口氣出在天地會上。弟兄們,天地會可是好欺負的嗎?”


    立時三刻,從東麵傳來一陣陣唿聲:“不!”


    “不!”想來答應者全是天地會的弟兄。


    喬道又拱了拱手,續道:“既然天地會不好欺負,慈雲寺三長老又一口咬定事是天地會所為,因此在此擺下擂台,明知各執一詞,已無理可講,隻有在拳腳工夫上較量,各位江湖朋友,如為雙方助拳,可隨便上來走兩趟,生死各憑自己本領罷了!”


    清波上人本來還道事情尚可轉園,聽喬道如此說法,分明爭鬥已定,再難止息,便向寥燕秋和麥蓮兩人揮了揮手,不同她們講話,坐了下來,思索對策。


    唯一辦法,就是等到今天日落,息台之後,要齊、喬兩人收台,不再和人打下去,正想著哩,那邊台上坐在正中的一個和尚走了出來,也是向眾人行了一個合十,細聲細氣道:“貧僧等調教的徒弟本領不高,不錯。但貧僧要趁此機會向天地會英雄好漢,領教幾招精妙武功!”聽說話,也是隻有打沒有和的。


    瘦和尚話才講完,便聽得台下大喝道:“度光長老,殺雞焉用牛刀,我兄弟先和你打頭陣。”


    隨著聲音,大踏步地從看台上走下三個滿腮胡須大漢,寥燕秋看得分明,正是徐氏三傑,徐孟、徐廣、徐省,想起即刻可看人打架,喜得手舞足蹈,但是又礙著師父在側,不敢放肆,竟百般不自在起來,悄悄地碰了碰麥蓮,低聲道:“師姐,我們還是迴台後看看,可以看得仔細些。”


    麥蓮笑道:“這些妖魔小醜,還值得我們上台嗎?”話未說完,清波上人已大為不快,且聽得“哼”的一聲冷笑,起自身側,三人急看四周圍,人人都全神貫注,看三大長老已走了下台,徐氏三傑縱到台上,在那裏發話,並未有人看著自己,連清波上人也隻道事有湊巧,未加理會。


    麥、寥二人也穿過了人群,向天地會台後去了,一到台後,便聽喬道言道:“怎麽他們一上場就叫徐氏三傑出手?這倒奇怪。”


    齊星中道:“不知是何緣故。”


    正說著,兩人進來,齊星中忙問:“麥兄未來嗎?”


    寥燕秋說道:“師父不知為什麽,看來很不高興呢!”


    喬道道:“自然是為比武的事了,我也怕要耽擱正事,但人家既然尋上門來,難道不理不睬嗎?”


    齊星中忙道:“老二,你怎麽這樣火爆脾氣,看看該差誰上去,徐家這三個賊子,手上並不弱呢。他們一上來就想占上風嗎?”


    兩人正在說著,也有幾個天地會的小頭目要爭著上敵方擂台去的,喬道卻看著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趙敞。


    趙敞自麥蓮一進來,便看定了她,並未見到喬道暗示。


    寥燕秋卻眼光看到了,推了趙敞一下。


    趙敞如從夢中驚醒一般,也不知寥燕秋推他是為了什麽,抬起頭來看時,見已有一個人踏著一雙草鞋,十一月天氣,隻穿著一件滿是補丁的單布衫,走一步,拖一拖,向徐氏三傑走去,一麵走,一麵說道:“喂,你們這三個大漢,可是姓徐嗎?”


    徐氏三傑愕了一愕,細看那人肮肮髒髒,並不認得,便齊聲道:“正是,老兄可是為天地會來助拳的嗎?”


    那人一麵走近來,一麵說道:“什麽天地會、人狗會,老子也不知道。隻知道海上有三條姓徐的泥鰍,橫行不法,今日剛好有空,不如趁機打發了吧!”


    這人這幾句話,聽得所有人全是駭然。明明是天地會和慈雲寺三大長老比武,徐氏三傑是海上四姓之一,出來助拳還有話可說,怎的打橫裏又來一個專尋他們三人晦氣的人來?看那人中等身材,走起路來一步一拖,毫無出奇之處,怎麽一把口這等尖刻法?


    眾人一麵在想,那人已走到台前,向台旁喝道:“拿梯子來,好讓老子爬上去!”


    徐氏三傑一起冷笑道:“老兄既來比武,何以連台都縱不上?”


    那人一麵攀住梯子爬到台上,一麵道:“老子隻會捉泥鰍,什麽地上的,海底的,就是不會跳來跳去!”


    他在台上站定之後,伸手指著徐氏三傑道:“怎麽,你們三個一起上,還是怎麽樣?”


    徐廣道:“我們弟兄三人,向來一起上陣,你若怕死,趁早滾吧!”


    那人轉過臉來,向台口道:“天下英雄好漢聽著!這三人打我一人,他們死了,諒也公平!”


    徐氏三傑喝道:“油嘴滑舌做甚?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道:“我姓是。”


    徐氏三傑一呆,道:“姓是?”


    那人一笑,道:“對了,姓是,叫是你爹!”


    徐氏三傑是時方知他出言取笑,一字排開,“刷”的一聲,從腰間掣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


    齊星中見了,對喬道道:“老二,徐氏三傑每人一路刀法,三人配合使用,著實難對付得很啦,我看這一場你先去招唿著,別讓人家說天地會沒有人!”


    喬道一想,此話也是,便站了起來,大聲叫道:“這位朋友先且住!”一麵叫,一麵解開纏在腰間的軟鞭,“唿”的一聲,抖得筆也似直,連人帶鞭,直向台上縱去,人起在空中,軟鞭還“唿唿”地舞了兩個大鞭花,猶如一朵黃花,裹著一條人影,向台上飛去,端的是姿勢美妙,好看已極。


    徐氏三傑原是根據他們擬定的計劃,要一上陣就叫天地會下不來台,連輸幾仗,將這擺擂比武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以便他們從中行事,所以頭一陣就上了台。試想擺擂台比武,哪有第一場就出三個好手之理?但天地會這位喬道固然是火爆脾氣,遇事不多思索,齊星中卻心思縝密,一見徐氏三傑出場,便知其中定有溪踐,因此才命喬道出場。


    喬道一躍而至台上,剛好站在那肮肮髒髒的人和徐氏三傑之間。


    喬道先向那人一拱手,道:“朋友,在下多謝老兄助拳之情,隻是今天是天地會的事,老兄高興,請等下一場如何?”


    這幾句話,本來講得委婉至極,若按江湖禮節來說,那人既不是為天地會助拳,而是尋私人冤隙而來,在此種場合之下,理應退讓才是,但那人卻眼睛一翻,怪聲道:“怎嗎?不是擺擂台打架啊?你憑什麽不讓我打?還不快讓開?”


    他這幾句,講得聲音甚高,在場人眾,倶都聽得清清楚楚。


    喬道強忍住氣,還想講什麽,一迴頭,見寥燕秋飛也似的跑來,一躍上台,俏生生地在台上站定,指著那人道:“你要打可以,一個打三個,未免太不公平,這樣吧,我們三個,一人一個好了!”還不等迴答,就“刷”地抖直了流星錘,身子向外一斜,直向徐孟砸去。


    徐孟舉刀就迎,寥燕秋手臂往後一縮,人滴溜溜地一轉,“唿”的一聲,第二錘又到。


    徐孟見弟兄三人未能合力進攻一人,心頭火起,心想自己一個彪形大漢,如打不過一個小姑娘,還有什麽臉在江湖上行走?大喝一聲,鬼頭刀展開他徐家獨傳的“三極刀法”,如疾風驟雨一般,攻向寥燕秋。


    寥燕秋仗著身靈體巧,兵刃又軟又長,一味跳躍躲避,乘隙進招,不一會兒,已是十幾招過去。


    那人一見寥燕秋上台來,一言未甫畢,就動上了手,哈哈笑道:“小姑娘倒還有兩手,好!看你麵上,老子就讓兩條泥鰍給你們!”說著,伸出泥垢滿手的手指,指著徐廣,道:“喂,上啊!怕死嗎?”


    徐廣氣得肺都要炸,一個箭步躥上來,舉刀就砍,那人身子一歪,擂台本不甚大,寥燕秋一柄流星錘的鐵鏈,已有七尺來長,舞將起來,占了小半台麵。


    那人一側,剛好寥燕秋流星錘舞到他麵前。


    徐廣見一刀砍空,第二刀又到,“唿”的一聲,竟砍頭臉,那人也不躲避,見寥燕秋流星錘正好飛到自己麵前,舉起手掌,在錘子上一拍,寥燕秋隻覺得人向前一跌,力道用岔了,錘竟不聽使喚,“唿”的一聲,直向徐廣砸去。


    徐廣似乎料不到寥燕秋流星錘陡然之間會向自己砸來,慌不迭用刀去格,“錚”的一聲,刀錘相擊,火星直冒,寥燕秋毫無所覺,徐廣卻覺得虎口發麻,鬼頭大刀險險脫手,心中不禁大惑不解,喝道:“小姑娘,好腕力啊!”


    寥燕秋自己被那人在流星錘的鏈子上砍了一掌,也差點握不住,心知這人武功是非同小可,但她有便宜可占,卻絕不放過,答道:“姑娘好腕力,還用你讚?”


    她原是與徐孟在過招的,這樣一攪,忽然變成與徐廣對手了,徐孟見有機可趁,猛地一刀,就砍寥燕秋下三路。


    寥燕秋要前敵徐廣,後避徐孟,不免有些狼狽起來,忽聽那肮髒的人說道:“小姑娘,我們換一個來打打!”斜刺裏一躥,人就躥了過去,剛好來到徐孟麵前,左臂虛晃一晃,徐孟急忙斜步迴身,舉刀來削他左臂。但那人右臂倏地伸出,“啪”的一個耳光,打得徐孟“蹬蹬蹬”退後三步,險險乎跌下台去,半邊麵立刻腫起老高。


    那人打了徐孟一掌之後,也不再趁勝追擊,隻是站住了,笑嘻嘻地望著徐孟,看來隻是沒有將他放在心上,容他喘一口氣一般。


    寥燕秋在旁見了,大叫道:“老前輩打得好!”


    那人笑說道:“小姑娘口倒是怪甜的?”


    寥燕秋獨力對付徐廣,本來已感到相當吃力,一講話分了神,險險被人家一刀砍中,不敢再迴嘴,攝定心神,全力以赴。


    那一旁喬道見兩人俱已動上了手,而且看形勢,寥燕秋打下去,或者會氣力不支,那講話尖酸刻薄的人,卻分明是一個前輩高手,已成有勝無敗之勢,便指著徐省道:“來,我們上那邊台上去打,怎麽樣?”


    徐氏三傑中,隻有徐省武功最差,但人卻不像他兩個哥哥那樣魯莽,有點鬼心機。他徐家“三極刀法”,原有“天、地、人”三路,徐家三傑,各學一路,對敵時,必須三刀合璧,威力才大。


    “三極刀法”原是從易經上的一句話化出來。易雲:“六之交動,三極之道也。”所以這套刀法變幻奧妙之處,定要三個人合在一起,方能夠發揮盡致。


    徐省一聽喬道想將他引開,怎麽會肯?身形一晃,人向旁躥出一步,與正在和寥燕秋動手的徐廣並肩站定,道:“就在這裏,你要上就上,怕死就走!”


    喬道冷笑一聲,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長鞭一抖一現,逼卷他腳脛。


    徐省急叫道:“大哥!二哥!並肩子!”


    徐廣徐孟兩人猛地想起,怎麽今天臨陣慌亂,竟連三人的配合都忘了?


    徐孟顧不得臉上疼痛,連跨兩步。


    那腕髒不堪的人卻也向前跨上了兩步,剛好攔在他的麵前,笑嘻嘻道:“怎嗎?想死在一堆嗎?”


    徐孟吃過他的虧,不敢硬闖。


    這一停頓,徐孟便落了單,一個人和那人周旋,手中一柄鬼頭刀使得虎虎風生,刀刀來勢淩厲無匹。


    那人卻總是嬉皮笑臉,在刀縫中鑽來鑽去,或縱上,或縱下,趁空不是在徐孟屁股上“啪”地打一下,便是在徐孟脅下撈一把,叫徐孟在暴跳如雷中,也不得不怪笑起來。


    他這樣打法,真是見所未見,看台上天地會弟兄,倶都樂得哈哈大笑。


    慈雲寺三大長老,卻仍然板著臉,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擂台的那一麵,徐廣與徐省合在一起,一個專攻上盤,一個專攻下盤,兩人攻守合一,不住大聲唿喝。


    喬道一根軟鞭固然神妙無窮,但急切間也不易取勝。


    隻見他展開六六三十六招“六根鞭法”,輕盈虛渺,長鞭猶如細長的楊柳支,在隨風飄蕩一般。他人更是神氣安定,進一步,退兩步,又進兩步,退一步,來來去去,腳底老是不脫三尺方圓。


    寥燕秋則圍住兩人,隨著流星錘,來迴跳躍。實在喬道一人,對付這兩人已是遊刃有餘,寥燕秋不過偷空進襲,毫無後顧之憂。是以她心中得意之至,在台上輝來躍去,猶如穿花蝴蝶一般,還抽空也學那肮髒怪人一般,用左掌去打徐省和徐廣的屁股。


    那兩人因要顧住喬道神出鬼沒的一條軟鞭,有幾下給寥燕秋打個正著。那麽又高又大的漢子,又生著絡腮胡髭,竟給一個小姑娘打屁股,所有人都不禁哈哈大笑,連徐氏三傑那方麵的人都忍俊不住。


    喬道心中則更暗叫“淘氣”不止。


    不一會兒,已打了十數合,徐廣徐省兩人捉襟見肘,漸漸被喬道一條鞭迫得無轉園之地,急得連急帶跳,夾著寥燕秋清脆的“招打”之聲,尤其顯得狼狐不堪。


    徐孟見勢不好,並覺出與自己對敵的那人隻不過是身法靈巧而已,掌上好像並不十分有力,自己挨了他好幾掌,開始心頭吃驚,但是隻不過痛一陣就好,膽子一大,“刷刷刷”連砍了三刀,將那人迫退一步,拚著再挨他幾掌,一個箭步向徐廣身邊躥去。


    果然那人身法好快,一晃眼就來到他們的麵前,“嘭”的一拳打在徐孟胸口,一麵還叫道:“你人大,打一兩拳不怕什麽!”引得寥燕秋“嘰”的一笑。


    徐孟隨手砍出一刀,那人閃躲過,徐孟、徐廣、徐省三人已靠在一起,一聲唿晡,三柄鬼頭刀滾滾砍來。


    這一來,聲勢果然大不相同。


    隻見三條長大人影,裹在數不清的刀影之中,或高或矮,來迴飛走。


    喬道首先給他們迫退一步,寥燕秋還想趁便宜,伸手去戳徐省脅底,卻被徐廣一刀削過來,急抖流星錘去格,徐廣將刀一轉,流星錘鏈子已被鬼頭刀繞住。


    徐廣喝一聲:“脫手丨”將刀向外一抖,寥燕秋但覺得虎口一麻,流星錘脫手,被徐廣用出,向台外直飛過去,剛想退步,徐省又斜刺裏一刀刺來。


    寥燕秋暗叫不好,忽見那人伸出汙垢滿掌的手,一掌向自己拍來,出手其快無比,躲避不及,正好被他打在屁股上,臉上一紅,忽覺一股大力,人竟被那人一振之力,“騰”地托起,離台約有丈許高下。她本來慌張至極,但人一懸空,見自己的流星錘正好由上而下,向下跌來,忙伸手一撈,抓在手中,又順著流星錘下跌之勢,輕輕巧巧,斜躍下來,剛好站在擂台邊沿,就勢一點,俏生生地站定。


    那人因出手極快,台下眾人並未看清寥燕秋是被人家一掌托起,隻道她是自己見兵器脫手,躍起接住,想她年紀如此之輕,又是女孩子,要比腕力,自然比不上彪形大漢的徐氏三傑,兵器脫手,實在算不得什麽,但見她竟能在刹那之間,避過徐省這又快又狠的一刀,人還躥起老高,剛好一手接住兵器,分明是反敗為勝,不禁都暴雷也似喝起彩來。


    那一邊趙敞和麥蓮兩人也不禁愕然。


    麥蓮輕輕地“咦”了一聲。


    趙敞因為這幾天來,沒能和她講上一句話,乘機道:“師姐,燕秋妹子的輕功大進了。”


    麥蓮淡淡地應了一聲,趙敞心中大喜,愁眉頓展,喜滋滋地看著台上。


    隻有清波上人見寥燕秋竟然不聽話跳上台,心中已是不快,但後來見她一套錘法如此熟練,心中方自高興一些,那人打她一掌,清波上人卻是看得分明,心想到底是初出道兒,否則就算那人無意傷害她,徐省這斜削的一刀,她也是避不過。


    卻說徐氏三傑靠在一起之後,展開“三極刀法”,首尾唿應,兩攻一守或兩守一攻,變化多端,三柄鬼頭刀幻出無數刀影。


    喬道也不禁暗暗佩服這套刀法之妙,一條軟鞭,加緊施為。


    寥燕秋自流星錘脫手後,已不敢硬上,隻是一味遊鬥。


    隻是那個髒人拖著一雙草鞋,“踢踏踢踏”地響,滿台亂走,根本不依章法,但徐氏三傑滾滾刀影,卻也砍他不到。


    翻翻滾滾,又殺了十數合。


    喬道見纏鬥多時,尚無結果,焦躁起來,鞭法一緊,一條鞭頓時如一堵光牆一‘般,一’味搶攻。


    那髒人笑道:“要趁早了結這三條泥鰍是不是?何不早說?”一麵講話,一麵欺近身去,徐孟徐廣兩人各向他“唿唿唿”連砍三刀,但竟沒將他攔住,被他鑽了過來,徐省正在對付喬道,猝不及防,被那人一把抓住小腿,向喬道推去。


    徐省向前跌出一步,喬道順手一鞭“怪蟒覓食”,“唿”的一聲,長鞭剛好卷在徐省小腿上,手腕一抖,將徐省那大個子卷了起來,再右臂一振,喝道:“去吧!”


    徐省竟被喬道一振之力,甩出台去。


    徐氏三傑輕身工夫極為平常,眼看紮手紮腳自高跌下,不死也得重傷,忽聽“唿”的一聲,打橫裏躥出一人,那人還跌坐在一隻蒲團上,人連蒲團飛出,齊齊正正將徐省托住,徐省滿臉通紅,還想再上台時,“三極刀法”被破,哪裏還是對手,一個被寥燕秋一錘正中背心,口噴鮮血,跌下台來。另一個被喬道鞭梢掃過臉頰,滿麵是血,也一個筋鬥,翻了下台,第一場,勝負已分。


    徐氏三傑之中,倒隻有一個徐省,雖被喬道軟鞭纏住小腿丟出,但被那人托住,所以並未受傷。他們三人滿以為第一場比試,天地會不至於一出手就派高手出場,他們穩可取勝。依鄭可的計劃,是第一、二、三日,全要使天地會潰敗,使他們欲罷不能,一定要爭迴這口氣來。這樣,就可以將江湖上英雄豪傑,全都羈絆在這越秀山下,而他自己就可以在廣州城中從容行事。


    但是誰知齊星中一見他們第一場就派徐氏三傑出台,心中已經起疑,因此著喬道上去。再加一個清波上人的愛徒,本來已不容易敗了。又有那肮髒的怪人相助,是以徐氏三傑竟敗得慘到不能再慘。


    徐孟、徐廣下台之後,徐省立刻就迎了上去,三人麵上無光,轉到台後去了寥燕秋在台上見自己第一次出手,就大獲全勝,在天地會弟兄的如雷般喝彩聲中,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


    喬道一見那連蒲團飛過來、將徐省托住的那人,正是此次下戰書的慈雲寺三大長老之一,度光和尚。喬道見度光和尚人雖盤坐在蒲團上,卻來勢如此迅疾,托了一人,輕輕落下,這份勁力,真是少見,因此悄聲對寥燕秋道:“小秋,快下台去,這和尚紮手!”


    寥燕秋雖不願意,也無可奈何,將流星錘在腕上一纏,就要下台,忽聽那怪人也低聲道:“小姑娘,這賊禿裝腔作勢,一點本領也沒有的,你要是能夠接他一場,包你贏了!”


    喬道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台下的度光和尚,並沒有聽到那怪人在調侃寥燕秋再打一場。


    寥燕秋人本來就頑皮到了極點,哪知厲害。她聽那人一說,便向他點了點頭,向前跨了兩步,纖手一伸,指著度光和尚道:“死禿驢,是好的,敢上台來和本姑娘見個高下嗎?”


    寥燕秋內功,兩年來隻不過紮下些根基而已,出聲講話,本不能夠用內力迫出,使人人都聽到。但她年輕可愛,一見她走到台邊上,便人人注意。再加她語音清脆,如出穀黃鶯,這幾句話,竟是人人聽到,都被她嚇了一大跳。


    喬道更是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姑娘怎的如此不知好歹?南昆山慈雲寺三大長老,在江湖上享有何等威名?習武的年數也比她年齡要大一倍,第一場他們剛敗了,第二場非挽迴頹勢不可,小小年紀,竟敢出言挑戰,不是自己往虎口裏送嗎?正想出言阻攔,可惜他人極講江湖規矩,照理已當明出言挑戰,絕無反悔之理,因此隻是厲聲喝道:“小秋!”


    寥燕秋本來不知度光和尚的來頭和在江湖上的輩分,見自己一言甫出,眾人麵上都帶驚惶之色,心中也不禁有點虛,剛想找幾句話圓場,下台算數。那個肮肮髒髒的人又道:“小姑娘,再罵這禿驢,保你能贏!”


    寥燕秋見那人嘴唇微動,講話聲音極細,但卻直鑽人耳鼓,而且喬道就站在自己不遠處,心中猛地想起,師父曾經說過,有一種怪異的內功,能將聲音以內力迫至遠處,但卻非要有極高深的功力不可,喚作“傳聲入密”。她看那怪人剛才曾一掌將自己托起,定非凡手,膽子頓然一壯,也不理會那喬道著急和眾人麵色驚惶,又罵道:“禿驢,賊禿,不敢上台來嗎?要本姑娘饒你一命倒也不難,乖乖地伸過光頭來,讓我鑿上三下,就饒你一死!”


    這幾句話又刻薄又滑稽,台下眾人,雖然明知度光和尚絕不好惹,那小姑娘非要倒黴不可,也忍不住轟然大笑。


    度光和尚卻仍是死著一張臉,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坐在蒲團上麵,待得眾人笑聲稍止,才慢慢地說道:“丫頭,你師長是何人?”


    寥燕秋冷笑說道:“賊禿,你連我都不敢打,還問什麽師長?”


    度光和尚仰臉“哈哈”大笑,笑聲“桀桀”,寥燕秋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更奇的是,他雖然是在張口大笑,除了張開著口以外,臉上仍然是像死人一樣,一^點兒表情也沒有。


    寥燕秋感到他這一笑,果然非同小可,心一寒,講話也軟了,不由自主地改口道:“大和尚,你笑什麽?”


    度光還沒有迴答,寥燕秋又聽得那人說道:“小姑娘,怎的這點膽識都沒有?以這禿驢一笑,就害怕了嗎?一個對一個,勝了這賊禿,天下揚名!”寥燕秋聽了,向那人看了一眼。


    隻見那人一隻手正由破爛不堪的衣領中伸進去,看樣子在捉虱子哩。果然,伸出手來,“嗶”的一聲,用手指甲掐死了一隻風子,拖著草鞋,笨手笨腳地從台上跳了下去,一跤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起來,一步一步走遠了,一麵走,一麵大聲說道:“怪事,怪事,這麽大一個和尚,還怕人家小姑娘,江湖上傳出去,真是天大的怪事!”說著,擠到人群中去了。


    度光和尚隻是抬頭向台上的寥燕秋看了一眼。


    寥燕秋隻感到他眼中精光四射,便兩腳不丁不八站定,準備應敵。


    那一旁,趙敞一聽寥燕秋竟大罵度光和尚,便已驚得麵無人色,幾番要衝出去為她擋這一陣,寧願自己受傷也好,但為齊星中所阻,齊星中道:“小哥,不用怕,小姑娘這一仗,雖不一定能贏,就算輸了,也不礙,你放心好了趙敞抬頭,看坐在茶寮中的師父,果然清波上人也若無其事地在斟茶飲,不禁大惑不解,心想小師妹的武功,自己可說了然於胸,何以師父和喬道師叔盡皆放心她與度光和尚對手?自己想不明白,便挨過去問麥蓮道:”蓮師姐,小秋今天怎麽那麽大膽?“麥蓮自己心中也正在納悶,但她卻不肯說自己不知道內情,隻是淡淡地道:“師父自有道理,你急什麽?”


    這幾句話之間,情勢已變,也未見度光怎樣運勁,突然響起“唿”的一聲,連人帶蒲團,向台上飛去。


    寥燕秋正在台沿,隻覺一股勁風撞到,站立不穩,向後退出幾步,見喬道已攔在自己前麵。


    寥燕秋見喬道撲向前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喬道原是為了愛惜寥燕秋,明知她絕不是度光和尚的對手,所以才攔在前麵,他見度光雙眼灼灼,望定自己身後,便道:“度光長老,難道真要和小姑娘一般見識嗎?”


    喬道性子雖然暴躁,但也有幾分機智,這句話一說,隻要寥燕秋不再惹事,度光和尚依著自己的身份武功,當時也絕不能找她的晦氣。


    寥燕秋站在一旁,心中暗罵那怪人太混蛋,竟敢說度光和尚裝模作樣,是個膿包!看他剛才飛身上台的時候,那股向自己迎麵撞來的勁風,就已經明擺著不是對手了。因此鬆了纏在手腕上的流星錘鏈子,準備纏在腰間,也不管眾人是否恥笑,下了台再說。誰知鏈子才鬆開,她?謊弁見那人就站在不遠處,向自己笑哩,心中一動,忽見那人右手13錚眼前白光一閃,在日光之下,極為隱蔽,似有暗器向自己襲到,待要躲避,怎來得及?眼看不知是什麽東西,已電光火石般地飛到自己身前,卻正好擊中流星錘的細鏈?br />


    也就是這暗器與流星錘細鏈一碰之力,寥燕秋竟把握不住,流星錘直蕩起來,“唿”一聲,徑襲度光長老上三路。


    從那人手一揚,暗器脫手到流星錘“唿”地蕩起,原隻是瞬間的事,眾人未目睹那人動作的,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喬道都莫名所以,還隻道是流星錘蕩起時的風聲哩!


    寥燕秋見那人老遠一擊之力,自己手中流星錘就“唿”地蕩起,幾乎將自己人也拉了過去,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他是否能助自己敗了度光和尚,喜的是此人武功,的確是出神入化,看來高過自己師父,還不隻一倍。


    那時,喬道正想逼度光不和寥燕秋動手,誰知寥燕秋流星錘已疾襲而到。


    度光冷笑一聲,仍端坐在蒲團之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就來奪寥燕秋的流星錘。


    寥燕秋武功雖未學成,這套錘法可是得自清波上人真傳,一見度光從容不迫地伸手來奪,手腕一抖,將錘提高半尺,避開了度光手爪,本來這一招以“鳳凰三點頭”在提高半尺之後,應該手腕再用力一沉,將力道從鏈子上逼了過去,使錘連連起落三下,這是這套錘法中的絕招。流星錘這種又長又軟的兵刃,本來是最難使喚的。寥燕秋初拜清波上人為師之時,清波上人放了自己熟稔的幾般兵器在她麵前,問她要學什麽?寥燕秋看來看去,覺得流星錘又長又有趣,便揀了它。那流星錘原是一條丈許長的細鏈,兩頭各係著徑可半尺的圓鐵錘。但清波上人因為她年輕力弱,又是女子,所以斷了一半下來,故而寥燕秋的流星錘與江湖上其他人物使用的不同,乃是單錘。


    卻說寥燕秋一招“鳳凰三點頭”剛將錘提起,度光長老,人也倏地站了起來。他本來是盤腿而坐,這一站起,高了豈止半尺?他站起之後,右臂一探,又來抓她細鏈子,一麵左掌五指一收一放,向寥燕秋拍出。


    喬道知道慈雲寺這三大長老得以橫行江湖,全仗練就的鐵砂掌,見他五指一伸一屈,掌心如墨一般黑,出手又快,寥燕秋對敵經驗不足,必定一心一意隻顧流星錘不讓他抓去,卻不能防備他兩手齊出,不要說被挨上一掌,就是給掌風帶著些,也是麻煩,因此疾抽軟鞭,怪蟒出洞般由下而上,直繞度光左手,鞭才出手,忽見她流星錘猛地一震直蕩上去,才蕩高不多,又突然直砸下來,度光長老一抓已空,若是右掌不顧死活地拍出,那鐵錘下來正好要撞在他背脊上的“靈台穴”上!


    那“靈台穴”謂之“人心”,如被擊中,立時身亡。度光長老豈有不知之理?他一方麵實在猜不透這小姑娘如何能有這強腕力,在刹那間連擋兩招,竟使自己措手不及,一方麵硬生生將右掌收了迴來,斜迴身,跨出一步,才避過了寥燕秋這一怪招。


    這一來,不消說台下喝彩聲四起,連喬道也呆住了,寥燕秋自己更是莫名其妙,因為剛才眼看一招“鳳凰三點頭”還未使出,度光就伸手來抓,自己萬沒有辦法避開,但隻覺一股大力撞到,將錘蕩了上去,又一股力將錘壓了下來。她百忙中見度光避得極為狼狽,偷空一看那怪人,正在向自己做鬼臉,微微笑著。她人何等聰明伶俐,心中早已明白,膽氣頓壯,趁度光剛避過自己一招時,“唿唿唿”三招,招招連綿,連環攻到。


    喬道這時也看出其中必有古怪,索性退到台角上,凝神觀戰起來。


    那一邊台上,趙敞開始見寥燕秋出手,心中“伴”的一跳,後來見她竟然使出怪招,度光和尚避得狼狽,不禁喜上眉梢,向麥蓮道:“蓮師姐,燕妹子這下如能勝了度光和尚,則江湖揚名,人人都知了!”


    他因為人樸實誠毅,是以見師妹得勝,心中著實代她歡喜。


    麥蓮自然也盼寥燕秋獲勝,但她性高氣傲,好勝心極強,聽趙敞如此一說,心想自己忝為師姐,若是師妹江湖上揚名在先,臉上未免不很光彩,因此打定主意,寥燕秋勝也好,敗也好,下一場自己要出場,定不能叫寥燕秋占了先。她隻顧自己打主意,並不理會趙敞的話。


    趙敞反正已慣了麥蓮愛理不理的態度,也不以為怪,再看台上時,一個幹瘦和尚,一個跳來蹦去的小姑娘,正翻翻滾滾,殺得難分難解。


    好幾次,度光長老分明已經占上風,眼看寥燕秋避無可避,立時三刻就要命傷鐵砂掌下,叫人家都手心捏了一把汗,但是倏忽之間,寥燕秋總是突出怪招,完全不按情理,但是卻能解危於萬急之時。看得眾人采聲如雷,此起彼伏,著實佩服寥燕秋的工夫。


    戀


    二十餘迴合過去,寥燕秋對那怪人已佩服到了極點,而且留心他每一次的指點,既已有恃無恐,竟一麵打,一麵思索起來,覺得那人的點撥,有許多正是自己未能領會的奧妙,心中大喜。


    她既悟出了錘法的許多奧妙,一融會貫通,武功立時進步了不少,錘出如風,度光長老空自有鐵砂掌絕技,但卻真奈何她不得,好幾次眼看已要得手,寥燕秋非骨斷筋折不可,卻終於給她飄然脫去,自己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如今和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戰了二三十合,還未見勝負,已是丟人丟到了極點,因此心中實已怒極。但他們弟兄三人全都生成的一張死人臉子,喜怒不形於色,為人極是隱沉,越是暴怒,越是從容。


    當下寥燕秋又得那人之助,使出一個怪招,避過了度光的一掌,度光突然向後猛退三步。寥燕秋人本乖覺,幾十招下來,覺出若是單憑自己,十個寥燕秋也早已命喪鐵砂掌下了,因此得收場處就收場,一見度光退後,隻道他不想再打,想眾人看來,自己至少已與他戰個平手,因此也退後三步,抱了抱拳,想要學著人家,講幾句江湖上的過場話,度光長老已“桀”的一聲怪笑,趁她門戶大開之時,撲了過去。


    寥燕秋口才張開,便覺一股勁風迎麵撲來,連氣都透不過來,同時眼前一黑,暗叫“吾命休矣”,晃眼之間,連避都無法避,隻得胡亂扔起流星錘,但隻聽得“噗”的一聲,度光還未撲到,便已跌到台上,自己扔起的流星錘恰好落下,正中度光後背心。


    度光的一倒,流星錘的落下,配合得天衣無縫,連寥燕秋自己也隻道度光是被流星錘砸倒的,正在疑惑這瘦和尚如何這等不濟事,忽聽耳中又傳來那人的聲音道:“小姑娘,你膽大心靈,是可造之才,適才指點你的錘法,若能一一‘領悟,威力當可增不少。這和尚中了我一暗器,現正鉗在他背上的誌堂穴上,你快取之下來藏起,怕以後不無幫助!”聲音越到後來越細,像是人越跑越遠,抬頭一看,果然那人已不見蹤跡,忙俯身看度光和尚,果然在“誌堂穴”上鉗著一件物事,取下來一看,是一隻黑黝黝的鐵環,大不過徑寸,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就揣在懷中。


    那環一經取出,度光長老呻吟了一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隨即盤腿而坐。


    寥燕秋見那人已去,不敢再在台上久留,大聲向喬道道:“喬師叔,我們走吧!”一麵說,一麵飛躍下台,喬道也跟了下去。


    他們兩人才躍下台來,就聽“唿唿”兩聲,兩個和度光差不多的瘦和尚,也是盤腿而坐,連蒲團帶人,飛上台去,一言不發,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各伸手按在度光和尚左右“氣海俞穴”上。


    這一來,天地會方麵已連勝兩場,而且那人出手相助寥燕秋的暗器,原是一小節一小節竹筷於,除了齊星中、清波上人等有幾個高手以外,連喬道也是心中雖有溪踐,但卻不明所以。因此,這第二場,一個小姑娘而敗了對方的事主,勝得極為光彩,天地會弟兄歡聲雷動,江湖上的人更是嘖嘖稱奇。清波上人看機不可失,連忙離座,來到台後。


    齊、喬等一起迎入,清波上人道:“齊兄,趁著獲勝,稍作讓步,收了擂台,去辦正事如何?”


    齊星中聽了一呆。


    他們兩人在接到慈雲寺三大長老來帖之時,原也曾考慮過一番,但考慮的結果,卻認為如不擺擂台,卻將弟兄們帶離廣州,東行抗敵,不但天地會在江湖上將無立足之地,必被人家認為是膽怯小人。雖然明知清兵可能趁虛攻城,但總想福建邊境到廣州還有數百裏路程,就算臨時收擂,也還來得及,因此竟一^口答應。


    待到清波上人趕到,這樣一說,齊星中默然不語,喬道心直口快,立刻答道:“麥兄,就算我們兩人肯認些低,服些輸,弟兄們必定不肯。”


    清波上人沉吟了一會兒道:“喬兄,向弟兄們曉以大義,想弟兄們必能知道國家大事重過江湖恩怨!”


    喬道道:“麥兄,不是說什麽,我就不願意!”


    清波上人向他看了一眼,喬道傲然而立,並不感到自己有什麽不對之處。清波上人歎了一口氣,道:“看來事已不可挽迴了!”


    齊星中勸道:“麥兄,清兵尚無入粵跡象,照今天情勢看來,我們有勝無敗,不幾日,收了擂台,不是更好嗎?”


    清波上人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齊、喬二人一愣,道:“十二月初六了。”


    清波上人道:“廣州城中,兩個大臣不和,聽說有一個已準備在十二月初十以前,暗通清兵,引狼入室,你們可知道嗎?”


    齊、喬二人聽了,不覺聳然動容,正在沉吟不決之時,忽聽得對方擂台上,傳來冷冷的一陣話。


    抬頭一看,慈雲寺三大長老中的度清和尚,正朝自己這麵在發話呢!隻聽得他道:“天地會的成功,貧僧等著實佩服。暗箭傷人,雖大失江湖道義,但也顯出天地會的厲害,貧僧等還要領教一番!”


    他這幾句話,講得極為難聽。但在場倒有九成幾人,不知他“暗箭傷人”四個字如何解釋。原來度清、度無兩人飛身上台,將本身內力逼了過去,為度光療傷。


    兩人見度光竟曾敗在一個小姑娘的手上,本來就已經十分出奇,後來一看傷勢,竟不是流星錘所傷,傷口奇特,並還剛好打中了要穴,而且台上,一節一節的竹後子,竟有二三十節之多,就知道有江湖高手暗地裏出手相助,但卻無法出口,因此實在氣不過,度清便語存譏諷,叫起陣來。


    齊星中與喬道兩人對清波上人本來相當敬佩,他們雖然也是打成的相識,但都是江湖上的豪傑之士,自然肝膽相照,而且清波上人正氣凜然,齊星中更知道他自十二年前痛失愛妻之後,早已心灰意懶,此次因眼看清兵壓境,才出來江湖上走動的,以他私人恩怨之多,尚且能放得下,自己怎還在斤斤於如此小節,剛想上台,講幾句場麵話,能收場就收場,但倏覺眼前一花,一條人影飛也似掠起,隨聽耳旁一聲嬌叱,喝道:“禿驢,狂什麽,自有人來教訓你!”


    人隨聲去,已俏生生地在對方台上站定,齊星中心中奇怪,難道是寥燕秋這丫頭得了甜頭,還想再占便宜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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