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省中部的羅浮山,在增城縣境之內,東接博羅縣界。山嶺伸延,周圍廣達五百餘裏,奇峰怪巒,有名可數的,就有四百多個。更有無數人跡罕至的山峰,大部是峭壁千仞,還都沒有名字。那羅浮山因為山峰靈秀瑰奇,所以廣東一省,山脈雖多,這羅浮山倒也稱得是一等一的名山。相傳在東晉時代,有一人姓葛名洪的,就在羅浮山作成《抱樸子》一書,得道成仙。那《抱樸子》一書,至今猶傳。


    在羅浮山腳下的增城,早在後漢已經相當繁華。常言道,人傑地靈,羅浮山因是天下靈秀之所鍾,所以曆代都有英雄人物出現。這期間有敘不完的故事,泰半迴腸蕩氣,悱惻纏綿,慷慨激烈。此時,清兵早已入關,大軍已抵福建,大清總兵李成棟,屯兵潮陽邊境,欲犯廣東之時。時清順治三年十一月,亦即南明隆武二年十一月。


    這一日清晨,一輪紅日,才從東方慢慢浮起,映得東半邊天空,似血一般紅。萬道金光自東方射出,在濃霧中跳躍鑽動,像是幾千條幾萬條金色蛇兒,正在來迴遊動一般。


    在那羅浮山正中心,有一座山峰,喚作“玉女峰”,那玉女峰在羅浮山中,雖不算是最高的山峰,但卻是最險要的一座,但見懸崖千仞,遠看起來,恰似一幅青黝黝的屏障,自藍天上倒掛下來一般。但在那山峰之絕頂,卻有一間小小的道觀,叫做“真元觀”。除了大殿之外,兩旁伸展出去,左右各有十餘間房屋。


    朝陽升起之後,並未驅散濃霧,那些霧一絲絲、一絲絲地在山上樹木當中掠過,使得整個峰頂好像是在水麵上浮沉一般。


    太陽越升越高,到了天色全明的時候,從“真元觀”的側門中,跑出來一個年十八九歲的少年,步履穩定,濃眉大眼,生得極是敦樸淳厚,手中持了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對著朝陽,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走出幾十步,在一株鬆樹底下,閉目盤腿,打起坐來。隻見他調勻了氣息,唿吸由濃濁而穩定,眼皮下垂,山上的霧不斷在他腰際繞過。


    正當他在用心做早課,練氣功的時候,忽然在“真元觀”內,又傳出一陣笑聲,聲音悅耳至極,比在那鬆林中婉轉啼鳴的鳥兒,不知要好聽多少倍。隨即見人影一閃,一條矮小的人形飛似的向那少年打坐的地方跑來,身法又快,又一點聲息都沒有,霎眼間,便跑到了那少年麵前,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腦後梳著圓圓的兩個發髻,眼睛又大又亮,配上那又濃又長的眼睫毛,就這一對眼睛,已顯出這位小姑娘是一個極度聰明伶俐的女孩子。


    她跑到少年麵前,見那少年正在閉目用功,便伸了伸舌頭,向他做了一個鬼臉。那少年毫無知覺。


    小姑娘側頭一想,繞到那鬆樹背後,輕輕一縱,人便懸空,纖手一伸,已攀住了最低的一根樹支,爬了上去,在樹上又爬了一會兒,便坐定不動,將自己穩在濃密的樹葉之內。


    沒有多久,少年一躍而起,麵色紅潤,額上出汗。他伸出手臂,就用衣袖在額上抹了抹,拾起身旁的那柄長劍,就一招一式地練了起來。


    他將每一招式全練得極慢,而且顛來倒去,總是隻有四招。


    第一招是兩腳丁字步站定,左掌當胸,如僧人合十,右手劍鋒微微向前,這原隻是個起勢。


    第二招長劍一擺,劍光下沉,隨即疾若飄風,向上挑去,左手已挽成劍訣,中指與食指,緊緊並在一起,旋又右腳向前跨出,身影一矮,舞了一個劍花,劍光伸縮搖擺不定,兩隻眼睛注視前方。


    最後一招,便是倏地收迴劍來,向後倒退兩步,手臂伸出,劍光向己,然後再猛地向前刺出。


    樹上那位小姑娘,起先還很注意地看著,後來見他練來練去隻是那四招,像有點兒不耐煩起來,伸出比糯米還白的纖手,用豐腴的手背遮住小口,輕輕地打了一個嗬欠,又看了一會兒,那少年還是在練那四招,正練到第四招,那柄劍猛地向前刺出的時候,小姑娘便偷偷地爬下樹來,看樣子是準備嚇他^跳。


    但當她正鵬下樹來的時候,忽然看到那少年突然斜身迴步,就借第四招劍向前刺的身勢,驀地迴過頭來,用力一抖,那柄鏽跡斑斑的長劍竟抖起一陣“嗡嗡”聲來,然而劍尖分刺上下左右四方,又倏地收迴劍去。


    小姑娘看了,心中喜歡萬分,仍想再爬上去,身形才動,便聽得那少年喝道:“什麽人躲在這裏,偷窺人家練劍?”


    小姑娘知道躲不過去,做了一個鬼臉,撲地從樹上跳下。這時濃霧未散,鬆樹又相當高,小姑娘衣衫飄飄,從樹上跳了下來,竟像騰雲駕霧一般,好看至極。


    那少年見小姑娘跳了下來,像是鬆了一口氣,笑道:“燕秋師妹,又是你在淘氣,要是我當了外人,一劍刺過來,誤傷了你,迴頭又號哭了。”


    小姑娘將嘴一撅,鼓著腮幫子,一張圓鼓鼓的小臉更顯得紅是紅,白是白,惹人可愛,她賭氣道:“喲!師哥,就算你比我多學幾年武吧,也不見得―劍就能將我刺傷啊!不信你試試!”


    那少年當真長劍一擺,劍光下沉,然後又疾向上挑,向小姑娘刺去。小姑娘“咯咯”一聲倩笑,身形滴溜溜地轉,伸著右掌,虛砍一砍,便躲了開去,一麵還在叫道:“師哥,我不要這招‘瞞天過海’!”


    少年持劍而立,道:“你要那一招‘精衛填海’?‘河伯觀海’?”


    小姑娘連連搖頭,道:“都不是,我要你使‘海上勾鼇’這一招!”


    少年聽了,麵色陡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睛垂了下來。


    小姑娘見一提起“海上勾鼇”,師兄臉色就變,便翹起嘴唇說道:“哼,不肯就不肯,何必板起張臉給人家看?”


    少年正色道:“燕秋師妹,莫非我剛才練劍,你全都看在眼裏了嗎?”


    小姑娘點了點頭。


    少年歎一口氣,道:“燕秋師妹,你頑皮淘氣也就罷了,怎敢違背師訓?噢,這招‘海上勾鼇’,師父有沒有教你?”


    小姑娘搖頭道:“師父偏心,師父偏心,教你不教我,我早就說過前四招學熟了,該教我第五招了,師父總不肯教,說我前三招還不到火候。今天一早我就見你偷偷溜了出來,便知道有東西看,誰知道師父果然將第五招授了給你!”小姑娘一張小嘴,連珠炮似的說過不停,那少年幾次想插嘴,都插不進去。小姑娘說到後來,眼圈紅紅地,倒像是受了無限委屈一般。


    少年聽了她的話,臉色更為嚴肅,道:“師妹,師父的戒律是同門師兄弟練武的時候,誰也不準偷瞧誰的,更不準私相授受,你不記得了嗎?”


    小姑娘嘟著嘴道:“師父又不知,怕什嗎?”


    少年道:“師妹,你怎麽盡淘氣?師父既然收了我們做徒弟,哪有不肯教我們武功的道理?看你上山不到兩年,不但內功已有根底,一套單刀、一套流星錘法和一套拳法,也已練得相當可觀了,不是嗎?”


    小姑娘側頭想了一想,自己也“嗤”的一聲笑了起來,但再一想,小嘴又一扁,說道:“可是師父就是不肯教我這第五招!”


    少年解釋道:“師妹,師父不是不肯教你,而是這套‘倒海劍法’,非同小可,雖然全套劍法隻有七招,但每一招都得下苦工夫,尤其是開始四招,若根底不好,就授了第五招,反而是害了你!要知道‘倒海劍法’每一招之中,俱含七種變化,七七四十九種每招單使,當然是看不出妙用來,但七招齊施,卻虛虛實實,七虛七實,共有九十八種變化呢!若是前四招根基不打好,即使七招學全了,還是隻有七招,沒有變化。若是根基紮好了,自然會將全套劍法豁然貫通,變化如意了。”


    小姑娘越聽越有味道,聽到後來,拍手叫道:“師哥,那‘倒海劍法’竟有這等妙處,怎麽我不知道?師父幾時和你說的?”


    少年道:“還不是昨天中午,他突然接到白燕子送信來,便將我叫了去,講這一番話給我聽不算,還將第五招‘海上勾鼇’、第六招‘海女弄環’、第七招‘海內十洲’,一起授了給我。他說接得天地會大阿哥從廣州派白燕子送信來,清兵已抵福州,將重兵屯在福建邊境,潮陽一縣已可朝發而夕至!”小姑娘聽到這裏,“呀”的一聲。原來她姓寥名燕秋,正是廣東潮陽人。因此她催道:“師哥,快說下去!”


    少年續道:“師父歎息了一陣,這帶領清兵的那人喚作李成棟,是滿清大將之一,此人善能用兵,並說永明王朱由榔,已被一幹權臣,擁立為帝,在肇憲駐蹕,但又有一些人,竟在廣州另立了一個皇帝,真的不知死活。想這班飯桶,若叫他們自相殘殺,吮吸民脂民膏,俱是能手,若叫他們抵抗異族入侵,如何能夠?因此師父說我們縱然不幫大明天子,也得保住自己的家鄉,於是立刻束裝下山,並說廣東從此多事,或許我也要隨他下山,因此才將這後三招劍法,一並授了,還叫我一招未曾熟練,切不可練第二招哩!”


    寥燕秋聽了,半晌做聲不得,忽然道:“師哥,既然家鄉多事,師父也該令我們下山才是,他老人家沒有提起師姐和我嗎?”


    少年道:“沒有聽說。”


    寥燕秋問道:“師哥,你也將這最後三招的劍法授了我吧。”


    少年變色道:“未奉師命,這如何能夠?”


    燕秋知道他不肯,故意冷笑道:“哧,師哥,難道師姐叫你教,你也不肯嗎?”


    少年麵上一紅。


    寥燕秋口中的師姐,也是他的師姐,隻不過長他一歲,是師父的愛女。少年自從年齡漸增之後,早已對自己師姐起了暗戀的念頭。但偏偏她又若即若離,好起來有說有笑,不好起來半天不理他,真使得他摸不透她的心意,他為人又木訥誠毅,因此一段心事,總不敢講了出來。小姑娘寥燕秋人古靈精怪,年齡雖小,懂的事兒卻多。她二師哥對大師姐百依百順的情景,她早就看在眼中,所以這時才故意講出來氣他。


    果然少年把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道:“未得師父許可,師姐也不能教的!”這句話才講完,忽然聽得一個鶯鶯嚦嚦的聲音起自身側,道:“不教就不教,誰稀罕……”那聲音穿過濃霧,像是突然唱出來的一般,倒嚇了那少年和寥燕秋一大跳。


    兩個人一起迴頭看時,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穿著一襲湖色的縐紗長衫,身材瘦長,秀發如雲。那一雙眼睛,如一泓秋水,睫毛又長,配著那兩條不濃不淡的眉毛,再加上殷紅的小嘴和高高的鼻梁,即使是在發怒,也叫人疑心天下凡人之中,怎麽會有這樣的美人兒?這時濃霧漸散,一絲絲的霧,在她腰際繞來繞去,更顯得她和仙子下凡一般。


    這個少女,就是那少年趙敞暗戀著的師姐,真元觀清波上人在皈依三清之前所生的獨養女兒,依著他父親未做道士前的俗姓,姓麥,單名一個蓮字。


    趙敞一見他師姐突然出現,知道自己適才講的話一定全都被她聽了去,呆呆地望著她,竟不知如何才好。


    小姑娘寥燕秋在一旁拍手笑道:“好!好!老鼠見了貓哩!這下看你教不教?你要敢不教,當然沒有話說,你要不敢,哼!教了蓮師姐,你敢不教我?”說著,鼓起了小臉蛋,得意到了極點。


    趙敞並不在意寥燕秋的調笑,向麥蓮結結巴巴地道:“師姐……師父臨走時曾說,這五、六、七三招,絕不準私相授受,他老人家說,你們應該學另一套‘翻江劍法’的一”一言未畢,寥燕秋就搶著問道:“什麽‘翻江劍法’?怎麽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


    趙敞並不理會她的打岔,續道:“師父說,這兩套劍法,將來由一男一女,配合使用,威力要大上不止兩倍。若是學了倒海劍法’,便會分了心神,不能領會‘翻江劍法’的奧妙了……”


    麥蓮一雙妙目,流轉不定,看住趙敞,見他越講越急,連臉兒都漲紅了,忙嗔道:“呸!囉囉唆唆的,誰要你教來?什麽叫私相授受?”說著,覺得女孩兒家,實在不應口出此言,便羞紅了臉蛋兒,越發顯得嬌豔動人。


    這一來,趙敞更加心慌意亂,忙解釋道:“蓮師姐,我,我不是說,不是說我和你私相授受,是說……”


    寥燕秋見了他那著急樣兒,又聽他越解釋越糟糕,便打斷他的話頭道:“算了!算了!我們不要你教,好了吧!”


    趙敞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一看麥蓮,見她兩眼直望著遠處,竟大有責怪自己的意思。他為人誠樸,又不知怎麽地好起來,隻覺得走上前去賠罪吧,又怕更加得罪了她;若就是這樣,又怕她怪自己連個好話都沒說,因此欲進又退者再三。


    麥蓮卻隻是淡淡地笑著,望著麵前像大海一樣的雲霧,那些矮的山峰,根本看不見;高的則在雲上露出了一點兒,像是海上的孤島一樣。


    寥燕秋也嗔怪趙敞不肯教他“倒海劍法”的其餘三招,賭氣兒和麥蓮站在一起,兩人向前麵指指點點,低聲說笑,並不理會趙敞,倒將趙敞一個人僵了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師姐,我一一”


    麥蓮倏地迴過頭來,問道:“你、你怎麽啦?你敢違背他老人家的話嗎?”


    趙敞為人也真老實,一見麥蓮問自己,竟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不敢!”


    寥燕秋“詠”的一聲笑了出來,麥蓮也不禁好笑,這一笑,左右兩麵,都顯出了淺淺的一個酒渦,更顯得動人。


    趙敞見師姐笑了,心中才落下一塊大石,正要上去搭訕幾句,忽然聽到寥燕秋叫道:“啊你們看,這是什嗎?”


    趙敞與麥蓮一起看時,也看不清是什麽東西,隻覺七彩斑斕、顏色鮮明的兩片,在雲霧之間穿上插下,像是鳥兒,但鳥兒又不會飛得那麽靈巧,那麽翩翩。看它們越飛越高,竟是兩隻大蝴蝶,那蝴蝶兩翼展開,總約有一尺長,越是飛得近,看來越是美麗,那翅上的顏色,鮮明不必說了,而且隱隱有光華流轉。


    寥燕秋見得拍手道:“師姐,師哥,這是什麽蝴蝶?”


    趙敞原是羅浮山下,增城縣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羅浮山上的特產,便答道:“那叫做羅浮仙蝶!隻有羅浮山才有!燕秋師妹,你要是喜歡它們一”說到這裏,他一眼看到麥蓮似有不悅之色,忙說道:“蓮師姐,你要是要,我捉給你玩可好?”


    寥燕秋聽他半途改口,嘟起了小嘴,道:“才說捉給我玩的,又說捉給師姐玩!”


    麥蓮隨接道:“我才不稀罕呢,要玩,自己會捉?誰不知道那是羅浮仙蝶,又叫做小鳳凰的!”


    趙敞見鬧了一兩麵不討好,心想與其解釋,不如捉了來再算。


    剛好這時候羅浮仙蝶翩翩飛來,在自己頭頂盤桓,相距不過幾尺,他氣凝丹田,雙足一點,人就箭也似直射而上,眼看雙手伸處,就要一手一個,將那羅浮仙蝶捉到手中,誰知那兩隻羅浮仙蝶忽然向旁一側,避了開去。趙敞抓了一個空,寥燕秋大叫“可惜”不止,麥蓮卻理也不理,眼看前麵。


    趙敞見一抓不中,那羅浮仙蝶並未飛遠,仍在頭頂,便又是一縱,這一下用了九成功力,但是仍未抓到,仙蝶翩翩,向前飛去,趙敞一心要抓住了仙蝶,趕了過去。


    那玉女峰全形,恰是一個美女,頂天立地而立,絕頂之上,原沒多大平坦的地方。三人這時所站,隻是一塊十丈方圓的空地。


    趙敞向前跑了幾步,已是下山陡坡,眼看仙蝶越飛越遠,正要罷手,那仙蝶忽然折了迴來,又在自己眼前盤旋,寥燕秋急說道:“師哥!快抓!快抓!”


    趙敞用力一躍,竟躍在仙蝶之上,隨著身子下墜之勢,“唿唿”兩掌便拍出,那仙蝶為他掌風所罩,再飛不高,倏地向下跌落,趙敞也隨之躍下,剛要伸手去接,忽聽“嗤嗤嗤”三數下破空之聲,幾點寒星,由下激射而上,對正那羅浮仙蝶射去,趙敞若要伸手去接,暗器正好要打在他的手上,嚇得他慌不迭縮手時,幾下輕微的“撲撲”之聲過去,那些暗器,全已穿過了羅浮仙蝶那七彩斑斕的翅膀,翅一破,仙蝶便像斷線風箏般向山下跌去。


    麥蓮雖然表麵上裝著不在意,但她也著實盼趙敞能捉到仙蝶,看看他到底給誰。她和寥燕秋,本來情逾姐妹,絕不會為了這些玩物來爭吵,但她天生好使小心眼兒,見剛才趙敞先說抓了來給寥燕秋玩,心中就不悅。而且那羅浮仙蝶也著實好看,縱使養不活,拿來釘在牆上,也是好看的,因此見仙蝶突然被突如其來的暗器打了下去,不禁“啊呀”叫了一聲。


    寥燕秋則更是急得罵道:“什麽人不問情由,就亂放暗器?”


    趙敞原本不喜這類東西,倒也不放在心上,隻是一清早,會有誰上山來?那玉女峰如此峻削,等閑武功,可絕上不來,而且適才聽那暗器破空之聲,甚為勁疾,來人若是敵人,師父不在,可要大費手腳。


    他正在猶豫,聽得一人喝道:“國家多難,滿清大兵已至廣東邊境,還要玩物喪誌,捉蝴蝶玩兒嗎?”隨著聲音,一個人穿霧而上,一上山,就連跨了幾步,在空地中心站定,身法又快又瀟灑,三個人都不禁暗暗喝了一聲采!定晴看那人時,一身書生打扮,眉清目秀,手中持著一柄折扇,微微搖動,竟是個少年書生!年紀也不過在二十出頭而已。


    趙敞一聽來人開口便申斥人家,雖然明知他的話對,但見他這般大刺刺的模樣,心中也是不快。隻不過他為人木訥,隻是“哼”了一聲。


    寥燕秋見來人年紀並不大,而且神氣清朗,一看便減了幾分惡念,隻是嘟著嘴不講話。


    麥蓮則心中可惜那對羅浮仙蝶,也不管來人是誰,衝口便嗔怪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冒失?還未上來,就毀了一對羅浮仙蝶!”


    這時,濃霧已將散盡,旭日的萬道毫光,射向山頭,照得麥蓮更是容顏出眾。


    那書生聽麥蓮責怪自己,先是仰天一笑,意似不屑,但一抬頭,看到麥蓮如此美麗,這一下冷笑,竟笑不下去,變得僵在那裏。但那隻是一霎間的事,隻見片刻之間,他麵容就發生了變化,滿臉堆下笑來,問麥蓮道:“原來姑娘錘意這羅浮仙蝶?小生剛才上山來,半途上剛好碰到一對,捉了在此,諒還活著啦,姑娘若要,小生雙手奉上!”說著,懷中一探,拿出一個手巾包來,去了手巾,果然是一對羅浮仙蝶,不過沒有適才的那一對大,還在撲翅掙紮。


    書生拿了這對羅浮仙蝶,向麥蓮遞去,一麵笑道:“姑娘,依我看,你比這羅浮仙蝶美了不知多少,羅浮仙蝶既稱小鳳凰,你就該稱賽鳳凰才是!”


    麥蓮起初還著實憎那書生,但聽他講話,聲音清越悅耳,人又生得不俗,不知不覺間已去了幾分厭惡之念,再一見他向自己大獻殷勤,還讚自己比羅浮仙蝶更美。她獨處在山,父親是不會無緣無故讚她美的,寥燕秋又是個女孩兒。隻有趙敞一人年紀與她相若,但偏偏趙敞為人木訥,心中話多,嘴裏卻講不出來。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不知他講點什麽。因此長了那麽大,竟還沒有聽人當麵讚過自己美貌的,女子大都喜歡人家稱讚,心中一樂,便向那青年書生盼了一眼,那書生頓時又如受雷轟一般,呆了一呆,但隨即道:“姑娘,拿去了吧!”


    麥蓮接過羅浮仙蝶,看看它們美麗的翅翼,心中想道:“難道我真的如這人所說,比這仙蝶還要美,應該稱作賽鳳凰嗎?當然是的,看那人一一”想到這裏,又向書生看了一眼,書生星目流轉,顧以一笑,麥蓮頓覺得臉上發熱,頭一低,又想起來:“看那人也不像說謊的人呢!”


    寥燕秋見那少年書生將仙蝶給了麥蓮,她可是一點城府也沒有,喜滋滋地跑過來,挨住麥蓮,看那仙蝶。


    隻有趙敞心中瞧不起那書生,因為那書生才上來,便說什麽,國家多難,不應玩物喪誌,捉蝴蝶玩,何以他自己也捉了一對?他自己做人忠實,也就最討厭言行不一致的人,見他油腔滑調地看住麥蓮,便問道:“尊駕何人?上山來有何貴幹?”語氣之中,竟隱含敵意。


    那少年書生一個斜步,迴過身來,向趙敞看了幾眼,微微一笑,雙手負在背後,仰天吟道: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麵邊聲連角起,千障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他人本生得清秀,這負手一吟,果然意氣非凡。但趙敞卻不知他在胡謅些什麽,他本是羅浮山腳下一個放牛娃兒,六年前,清波上人因事下山,見他正被東家用皮鞭抽打,滿頭滿臉都是血,心中不忍,又看他人生得老實,就花了幾兩銀子,便將他帶上山來,傳授武藝,閑中雖也教他些文字,然而趙敞一心向武,這文字上的工夫未免欠通些,因此聽了書生高吟,眉頭一皺,正要發話,卻聽麥蓮讚道:“好大的口氣!”


    那書生聽麥蓮讚他,一個轉身,向她作了一揖,神態飄逸之至,道:“在下姓鄭名可,向與石、馬、徐三家在海上為生。聞得清波上人在此靜修,亟欲一見,未知可否?”


    他這裏越是掉文,趙敞就越是皺眉頭。


    寥燕秋隻覺得此人好玩。


    麥蓮想法卻又不同,剛在鄭可高吟一首範仲淹的《漁家傲》,她從小受父親熏陶,文學上根底甚好,便知他是自詠心懷,因此讚了一句,聽得他再開口,又是文質彬彬,竟感到氣味相投起來,忙福了福,正正經經答道:“清波上人正是家父,惜昨日中午有事下山,至今未迴。公子請至小觀休息如何?”


    寥燕秋聽了,哈哈笑道:“師姐,你們兩個在做戲嗎?怎麽又唱又說的?”


    麥蓮臉一紅。


    鄭可笑吟吟地問道:“不知兩個姑娘怎樣稱唿?”


    寥燕秋見問,趕緊繃緊了臉,也學著麥蓮,向鄭可福了一福,逼尖了喉嚨,道:“不敢,不敢,這位是師姐,姓麥名蓮,那是師哥,姓趙名敞。在下姓寥名燕秋,向與師哥姐在此學武!”


    這一番說,經她板著臉兒道來,越發叫人笑得前仰後合,她自己想著也覺好笑,一頭撞在麥蓮懷中,咯咯亂笑。


    麥蓮不防備,兩手一鬆,那對羅浮仙蝶翼翅一振,就飛走了。


    寥燕秋“啊呀”叫了一聲,鄭可道:“不用怕,飛了小鳳凰,有賽鳳凰在呢!”


    趙敞隻覺得鄭可有點滑頭,但見師姐妹已和他攪得那麽熟,也就不便說什麽。這時正是十一月,清晨天氣已很冷,他呆呆地站了一迴,覺得冷了起來,見他們三人有說有笑的,自己又插不上嘴,心中有氣,一扭身,跑迴道觀去。雖聽得麥蓮他們也隨後跟了來,卻隻當不知。迴到自己的房間之後,加了一件外衣,攜了那柄鏽跡斑斑的劍,又走了出去。他心中有氣,就縱高躍下,練起劍來,正練得有勁,突然聞得撲鼻傳來一股香味,那香味好聞已極,叫人一聞而食欲大動,再向前走了幾步,香味越濃,轉過一塊岩石一看,一個長不滿五尺的矮老頭兒,正對著一隻鐵鍋,口中銜著一條木棍,那濃烈的香味,就從鍋中冒出。


    趙敞見了有人,不覺一驚,慌不迭隱身在草叢當中,心想自己在這玉女峰上住了六年,從未聽師父說過這裏還有人居住,看這矮老頭兒,長不過五尺,隻到自己半身,頭上是個禿頂,腦門外凸,像圖畫中的老壽星一般。但胡須卻長到幾乎拖在地上,一襲長袍,點塵不染。兩隻手像放在背後,全神貫注地用口咬住木棒,在鐵鍋裏拚命攪動。


    過了一會兒,那香味更加濃烈,那老頭突然悄梢地走開一步,用腳從地上拿起灰撲撲一塊布,將自己蓋住,那布的中間,隻有一個圓洞,恰好將他的頭露在外麵,他人再一蹲,若不是仔細看,隻當這是一塊石頭罷了。


    趙敞看不透這老人在鬧什麽鬼,左右閑著無事,便也屏住氣息,看了下去。但左等右等,那矮老頭兒雖然兩隻眼睛睜得老大,但人卻像是睡著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趙敞等得不耐煩起來,剛想起身覓地練劍,忽聽得一陣“絲絲絲”的聲音,那矮老頭兒聽到這聲音,麵有喜色,眼睛眉毛,一起亂動,神情甚為滑稽,趙敞也聽得那聲音有異,他自小在鄉間,知道隻有毒蛇毒蟲,在噓氣時才會發出那種“絲絲絲”的聲音。再一看,不禁嚇得他心中“枰”的一跳,原來就在那怪老頭的前麵,有一個光禿禿的小山洞。羅浮山上,氣候四季溫暖,雨量又足,野草茂密,但那山洞之旁,卻是寸草不生,而且石頭上還有橫一道豎一道淺黃色的痕跡,若非洞中有奇毒的蛇藏著,洞口怎會這樣?看來那矮老頭竟是捕毒物的好手,特為弄了那麽一鍋噴香的東西,來引那毒物出來的。


    趙敞隻是人老實木訥,資質並非愚魯,他這一猜,已將事實猜到八九分。


    不一會兒,那“噝噝”聲漸漸強烈,變成了“籲籲”之聲,再過一會兒,那小洞口綠光一閃,露出一個蛇頭來。


    那蛇頭並不大,不過拇指般大小,但蛇信吞吐,卻又紅又長。除了信頭是紅的,眼睛是黑的外,全是綠色,綠得猶如新竹經雨水洗過一般,蒼碧得可愛。


    那老頭見蛇已遊了出來,越發一動也不動。


    那蛇昂首四顧,隨著蛇信吞吐,“籲籲”亂響,不一會兒,便遊了一大半身子出洞。


    趙敞一見那蛇的形狀顏色,便已知是“竹葉青”。但尋常“竹葉青”,長不過尺,噬人七步致命。這條“竹葉青”,已有三尺許長了,還未見尾,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那蛇慢慢地遊了出來,到後來,似經不住那香味的誘惑,一躥而出,徑奔鐵鍋,以尾支地,昂起頭來,向鐵鍋裏伸去,突然之間,趙敞隻覺眼前一花,一團人影飛舞,那怪老頭已像飛一樣地撲了過去,身形之快,端的疾逾飛鳥,那蛇似知道不好,頭一迴,向後倒退了兩尺。


    趙敞見蛇能夠倒退,已經詫異不止,再一看那老頭,動作比蛇更快,也跟了上去。那蛇頭一伸,口吐紅信,上下兩排白森森的毒牙,對準老頭就咬。誰知怪老頭非但不避,反而也張大了口,迎了上去。


    趙敞看到此處,再也忍不住,“啊”的一聲叫喚。


    蛇與老人,似都呆了一呆。


    就這一呆的工夫,那蛇便箭也似疾,射向洞中,隻見綠光連閃,已跑得影兒都沒有了。


    那怪老頭兒見蛇已入洞,頓時大怒,那嘭長及地上的白胡須,亂飄亂拂,像是被狂風亂吹一樣,向前跨了幾步,甩掉了身上的灰布,舉腿就是一腳,踢在那隻鐵鍋上,“咣當”一聲,鐵鍋被他踢得直跌出去,徑向趙敞藏身之處飛來,其聲“唿唿”,勁疾無倫。


    趙敞不能再躲著不出去,而且即使怪老頭不發怒,他既然自己知是自己壞了人家的事兒,依他為人,也要出來道歉的,所以一見鐵鍋向自己飛到,身形一晃,人便躥出幾步。


    那鐵鍋“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鍋內的東西跌了出來,趙敞一見,不禁打了幾個惡心,原來那東西聞味道那麽香,實在卻像糞蟲一般的蟲兒,有的已被鐵鍋砸扁,有的還在蠕蠕而動,看得趙敞掩眼不迭。


    那矮老頭子見趙敞現身,果然有人隱身在側,便喝道:“小娃兒,怎敢壞你三太爺大事?”他人雖矮,然而這一問,聲音卻洪亮到了極點,倒像七尺高的黑臉大漢所發一般。


    趙敞向前連跨幾步,總算離開了那些令人惡心的糞蟲。


    耳中聽得那聲若洪錘的一問,忙迴過頭來,小心翼翼地賠禮道:“三太爺,我並不知道你是存心捉蛇,隻怕你給咬了!”


    那怪老頭兒向趙敞上上下下打量一陣,又側頭想了一想,眼睛、眉毛、鼻子、嘴,甚至耳朵也一起活動起來,神情滑稽動人,趙敞見已經得罪了他,不敢再笑。怪老頭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奇怪,我不認識你這個小娃兒呀!你怎知道我叫三太爺?”


    趙敞心想,原來這矮老頭兒是個渾人,剛才還是自稱三太爺來著,怎麽倒說我怎知道他叫三太爺?若是狡獪之人,必要借此機會,亂說一通,但趙敞為人,一點是一點,一橫是一橫,絕不會花言巧語騙人,便照實道:“是你自己說的,說我壞了三太爺的好事!”


    怪老頭聽了,從背後伸出手來,在自己光亮亮的臉門上拍了一下,叫道:“是啊!你不識三太爺,三太爺也不識你,這樣便沒有交情好講,壞了你三太爺的大事,該怎麽樣,小娃兒你自己說吧!”


    趙敞見他人怪模怪樣,講起話來聲音也響得叫人害怕,但實在卻不像一個壞人,既然他問了,自己也想不出怎麽辦,便道:“三太爺,我也想不出怎麽辦,你說呢?”


    怪老頭兒聽說,向趙敞瞪了一眼,手又放到了背後,來迴踱起方步來,一麵還不斷地用手拍腦門,眼耳口鼻一會兒兒縮在一塊兒,一會兒兒又放鬆,踱了半晌,便停步發怒道:“小娃兒,你膽敢戲弄三太爺?”


    趙敞莫名奇妙,道:“不敢啊?”


    老頭隨手一掌,拍在身邊的岩石上,竟拍得石屑紛飛。


    趙敞看了,心中嚇得一跳,心想山上岩石何等堅硬,這老頭兒一掌竟能將岩石拍得碎屑紛飛,這掌力著實驚人,若被他一下拍在身上,還不粉身碎骨嗎?師父能否有如此功力,沒有見過,自己雖然練了六年內功,照師父說,已算是進步神速,但是要拍碎岩石,卻是還不能夠,一麵想,一麵呆呆地看著那怪老頭。


    怪老頭拍了一掌之後,怒氣還未息,氣唿唿地道:“你還說不敢戲弄三太爺?叫你三太爺想辦法,不是戲弄嗎?誰不知道你三太爺是出名的飯桶,隻會吃,不會想的?”


    趙敞聽他越說越不像話,笑又不是,不笑又實在忍不住,憋得實在受不住,終於“噗”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開始,便不可收拾,直笑得前仰後合,忽聽“鏘鋃”一聲,腰間的長劍,碰在岩石上。


    那老頭兒開始時隻是瞪著眼看他,忽然間像是發現了什麽,直跳起來,大聲嚷道:“小娃兒!你會武功,是不是?”


    他就這樣說話,聲音已大得嚇人,這一大叫大嚷,更是不得了,轟轟發發,在山中激起一陣迴聲,震得趙敞耳邊一陣“嗡嗡”作響,哪裏聽得清他嚷些什嗎?便說道:“三太爺,你講得小聲點。”


    怪老頭兒一笑,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你手中拿著長劍,敢是會使劍嗎?”


    趙敞道:“會幾招,使不好。”


    怪老頭兒頭一側,扳著指頭算道:“你這小娃兒嚇走了青王神,我又得花兩個月的時間去捉筍蟲,還要等個大霧天,又要上來下去,沒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不行。”一麵算,一麵五官又是亂動,算到這裏,抬起頭來道:“小娃兒,你聽著,三太爺為了你這一聲喊,得花三個月的時間再來捉那青王神,這樣,你會使劍,就罰你教三太爺三招劍法,否則,將你隔山摔了過去!”


    趙敞猶疑道:“三太爺,非是後輩不肯,隻是師門劍法,未奉師命,怎能傳授與外人?”


    怪老頭兒眼珠一翻,道:“你師父是什麽人?”


    趙敞道:“真元觀清波上人。”


    老頭兒將頭一側,喃喃道:“清波上人?三太爺在江湖上也走動了多年,廣東廣西,高手也會過不少,怎沒聽見過有一個叫清波上人?”便喝道:“什麽清波上人,濁水下人,雞零狗碎的劍法,三太爺也不肯學,你且使一招給我看看?”


    趙敞知道師門“倒海劍法”奧妙無窮,每一招都有四句口訣,使給他看並不要緊,自己這耽擱,不知師姐妹怎樣了,也急欲脫身,便長劍一擺,劍光下沉,隨即一凝勁,手腕一抖,向上挑去,左手中指食指,挽了一個齊齊正正的劍訣。


    那怪老頭兒見了,也不轉身,“托”的一聲,人就向後倒跳出去三步,叫道:“瞞天過海!”


    趙敞一驚,收了劍勢,道:“三太爺,你怎知呢?”


    老頭兒並不迴答,又叫道:“海底蛟!”


    趙敞問道:“什麽?”


    老頭又叫道:“江上燕!”


    趙敞更是莫名其妙,提高聲音問道:“你說什嗎?”


    老頭“托”地又跳前一步,“托”地又跳後三步,看他跳來跳去,兩腿紋絲不動,人竟像被腳底下的彈簧彈了起來一般。


    趙敞知道這是他將內力逼在腳底,再傳至地麵,然而才能“托”地跳起。照這樣的功力來看,實在是一位前輩高人,怎麽卻這樣愚魯不堪?隻見他前後左右跳了一陣,又叫道:“海底蛟,江上燕,兩柄長劍闖江湖,翻江倒海三十年。小娃兒,海底蛟是你什麽人?”


    趙敞聽得莫名其妙,說道:“我並不認識什麽海底蛟,在山上六年,除了師父、師姐、師妹以外,就是一個老道人,又聾又啞。”


    怪老頭兒不相信,道:“小娃兒敢和你三太爺撒謊?你不識得海底蚊,如何識使‘倒海劍法’,說!”


    趙敞據實答道:“這劍法是師父教我的。”


    老頭兒問道:“你師父是什麽人?”


    趙敞心中暗想,這老頭也真攪不清楚,便大聲答道:“師父是上清下波,清波上人!”


    這一來,老頭更聽不明白,道:“什麽上上下下,我說是海底蚊!”


    趙敞見他無理可喻,便不再出聲。


    怪老頭兒道:“迴去講給海底蚊聽,說三太爺著實想念他,再告訴他,三太爺也不是不敢見他,隻是一嗯一一”他又側了腦袋想了起來,嘴唇幾乎碰在鼻子上:“隻是不見他,什麽理由,你道三太爺想不出,三太爺隻會吃,不會想!”說著“蹬蹬蹬”地跑下山去了,實在出人想象之外。


    趙敞見他已去,在山腰繞了一會兒兒,便找到了上山的途徑,他抬頭一看,依稀上麵有幾條人影在飛馳,他從十二歲上山起,在山上跑上跑下,腳底下的工夫實已有相當造詣,一見前麵有人,想起山下隻有師姐妹兩人在,那個書生又不知是什麽人,自己實在是不該賭氣離開的,一想到麥蓮對那書生,竟大有好感的樣子,心中又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這一轉念,更急於上山去,腳底下一加勁,飛也似向上跑去,不一會兒,前麵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影看得更是分明,竟有六個人之多,有幾個身材高大,手中還持著兵器。他心中起疑,急趕上去,見那六人中有一個是胖大和尚,披著一件青色的袈裟,一串一百零八顆牟尼穿成的念珠,掛在胸前,橫眉怒目。


    另外三個人是連鬢胡須的,麵目間甚為相似,像是三兄弟,那兩個是女子,一個年已三十開外,一個看來隻有二十出頭,年紀大的手中提了徑尺圓的圓輪,裏外全是尖刺,藍光閃閃,顯是上好精鋼打就,年輕的那個愁眉不展,似有心事,手中拿著一柄漁叉,比她人還高。


    這六人正在疾馳而上,忽覺風生身側,有人追了上來,倶都吃了一驚,停步來看,一看趕上他們的,竟是一個毫不起眼、純如放牛娃兒般的少年,更是驚異。


    一個大胡子的漢子說道:“啊!這羅浮山真的臥虎藏龍,難怪清波上人揀中此地,作為他隱居之所了!”


    趙敞一聽,忙躬身問道:“各位英雄,尋家師有何貴幹?”


    趙敞一麵問,一麵心中著實疑惑。這裏是向無外人到來,怎麽今天碰巧師父下山去了,會突然有那麽多人來找他老人家?因此結結實實看了那些人幾眼,覺得他們大都滿臉橫肉,一股兇戾之氣顯在臉上,實非善類。連那個中年婦女,都不是好相,隻有那年輕女子,滿麵幽怨,顯得楚楚可憐。


    那些人聽趙敞這一說,胖大和尚首先道:“小哥兒原來是清波上人高足,令師可在嗎?煩請通告南海鄭、石、馬、徐四姓,聯袂來訪!”


    趙敞一聽,便記起那書生所說的話,便道:“還有一位姓鄭的書生,可也是你們一路嗎?”


    三個濃胡髭大漢道:“原來鄭大哥早就到了!”


    那和尚卻隻是冷笑,陰陽怪氣地說:“好快的腳程,逃起命來也一定慢不了!”


    三個漢子聽和尚出言諷譏,一起向他瞪眼吹胡髭,似要發作,那手持鋼輪的中年婦女眉頭一皺,道:“你們又吵什麽?正經主人還沒見著,就在人家小輩麵前吵吵鬧鬧,成什麽體統!”


    那和尚和三個大漢像都是怕她一般,俱都不敢言語。


    隻有那年輕的女子踏前一步,向趙敞問道:“敢問小哥,那姓鄭的書生到了多久了?”


    趙敞聽她聲音之中,對鄭可關切之至,再細一打量她,覺得這位姑娘雖然生得黝黑些,卻也相當動人,想起不應該這樣看人家,臉一紅,笑道:“今日清晨方到,看現在日頭,不過一兩個時辰吧了。”


    那姑娘“嗯”一聲,再不言語。


    趙敞偷偷地又看了她一下,竟看到有兩顆淚珠,在她的眼睫毛上打滾,她像是竭力不使淚珠掉下來,抿緊了嘴唇忍著。


    趙敞不免暗暗奇怪,但第一次見麵,斷無問人家為什麽要哭之理,因此更朗聲道:“家師昨日中午突然接到飛鴿遞書,匆匆下山,不知何時迴觀,各位是先到敝觀息一息呢?還是^”


    他一句話還未講完,胖大和尚便對那中年婦女道:“石二嫂,這白燕子傳書是什麽的玩意兒?”


    被稱作“石二嫂”的婦人冷冷地道:“天地會大阿哥!”


    胖大和尚又道:“這樣說來,我們莫非又遲了一步?”


    石二嫂冷冷地道:“我們聯袂上山,他一到廣州,不等見到天地會大阿哥,就會知道,他若想到我們四家不好惹,自然會連夜趕上山來!”


    胖大和尚“哦”了一聲,道:“石二嫂說得是!”隨接著對趙敞道:“小哥,令師雖然不在,但可料定他今晚不返,明晨必迴。因此我們擬上山至貴觀暫息,小哥請先走!”


    趙敞一聽這胖大和尚的口氣,簡直是自己當主人了,剛才又聽得他們提起什麽天地會,不知是否師父的對頭尋上門來?若是對頭,則這樣大舉尋仇,自己萬萬抵擋不住,隻有假作不知,上山之後,與師姐師妹商量了來聯合拒敵,因此一言不發,疾馳上山頂去,不一會兒,已至“真元觀”前,那六人隨後跟到。


    趙敞還未進得觀門便聽到“嘰嘰咯咯”一陣笑聲,夾著幾聲“哈哈”,聽得出是麥蓮、寥燕秋和鄭可在說笑,不禁眉頭一皺大聲叫道:“師姐!又有六位客人,來拜訪師父來了!”


    麥蓮應聲而出,趙敞見她喜上眉梢,一張小嘴笑盈盈地,自己竟從未見過她有這樣快樂過,一出來,未語先笑,酒渦淺淺一現,道:“客人?”


    趙敞還未迴答,鄭可已和寥燕秋一起走了出來。


    鄭可一見那六人隨後趕到,嗬嗬笑道:“石二嫂,你們怎麽現在才來?”石二嫂並不出聲,她身後的少女跨前兩步,像是要對鄭可說什麽話,但鄭可卻假裝看不見,仰著問那三個大漢叫道:“徐家三傑也來了,來來來!我替你們引見引見!”竟將那胖大和尚擱在一邊,不加理會。


    胖大和尚想是早已知道鄭可會有此一著,將手攏在袈裟之中,冷笑不語。寥燕秋一見來了那麽多人,悄悄問趙敞道:“師哥,這些都是什麽人?是仇是友?”


    趙敞道:“我也不知道,師父又不在,真叫人著急!”


    他們倆講話雖然低聲,但卻已被鄭可聽見,向寥燕秋一笑,道:“燕秋妹子,不用擔心,這些人全是我的朋友!”


    趙敞心中暗罵“見鬼”,怎麽這一點時候,這廝就和師姐師妹攪得這麽熟絡?雖然心中明知這人有點不正經,但卻說不出來,因此隻好存在心中,不言不語。他一不說話,麥蓮和寥燕秋又是女孩兒家,那六人又新來乍到,因此鄭可竟反客為主,為他們引見起來。


    趙敞適才知道那胖大和尚喚作智空大師,俗姓馬;那三個絡腮髭須的大漢是徐家三傑,叫徐孟、徐廣、徐省。中年婦女叫石二嫂,那皮膚黝黑、滿麵幽怨的少女喚作石小蘭。


    趙敞似乎依稀聽到師父講過,在南海上有“鄭、石、馬、徐”四姓,均是巨盜,一味打劫往來客船,每一姓都有數百人,為首的人,武功各得家傳,有他們另外的一套,以後若藝成下山,可以不惹他們,還是不惹的好。


    因為這般人在海上自大為王,從來不講什麽江湖道義,一結上怨,他們人又多,氣量又小,一鬧上就沒有個完,難道這七個人,連書生和那兩個女人在內,正是那四姓海盜?若是他們,來尋師父做甚?


    但人家既以禮求見,即使他們有什麽壞意,人家未發作,他也不好意思發作的,因此隻得將這七人讓進觀內,分賓主坐定,坐定之後,也覺得無話可說。趙敞人本木訥,再加有這多生人,更說不出話來。


    麥蓮則低著頭弄衣角,那書生目光灼灼望定了她。


    那個石小蘭卻又幽幽地望著鄭可,一時之間,大家都默默無語,不知說什麽好。


    忽聽有腳步聲音而近,走進一個駝子來。


    那駝子麵目肮髒,眼睛又紅又爛。


    趙敞見了他,就向他打了個手勢,著他端些茶來待客。,但智空大師一眼望見了那駝子,眉頭一皺,倏地站了起來。


    智空大師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引得眾人都詫異不止,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


    隻見他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望著那駝子。


    那駝子卻毫不在乎,像沒事人一般,向趙敞打了幾個手勢,又慢慢地走了出去。


    智空大師望著他的背影,見他已走遠,才迴過頭來問趙敞道:“敢問小哥子,適才那駝子是什麽人?”


    趙敞答道:“駝子嗎?是觀中的火工道人,又聾又啞,我一上山,他就在了,剛才我叫他端茶來奉客,他才進來的。”


    智空大師沉吟了一陣,默然不語。


    鄭可感到大家無話可說,便笑著問道:“大師父怎的忽然有此一問?”


    智空大師心中正在想一個問題,也沒聽清是誰問的,眼睛一翻,道:“你管不著!”


    鄭可倏地站了起來,抖了抖衣袖,輕描淡寫地問道:“大師父,你說什嗎?”兩眼目光如炬,在智空身上射來射去。


    智空似為他聲威所製,嘴唇動了動,想講話而沒講出話來。


    徐家三傑中的徐省素和智空和尚不和,便插嘴道:“鄭大哥,適才他還說你跑得快,逃起命來也快呢!”


    鄭可仰天“哈哈”一笑,又疾低頭道:“是嗎?”這兩個字,說得又快又響,嚇了在座眾人齊齊一跳。


    寥燕秋睜大了眼睛,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智空大師像是當著眾人,下不了台,答道:“是又怎樣?”一麵人也站起,看他站立的姿勢,竟如遇大敵,兩腳不丁不八,手臂雖然不動,但袈裟的袖子卻在微微抖動,鄭可見他站了起來,便向前走了幾步,這一來,那智空顯得更是緊張。


    麥蓮心中,倒反代鄭可著急,她見鄭可年紀輕輕,風度翩翩,適才對答了一會兒,真是無所不知,談到武學,又謙虛得極了,見他為了智空笑他跑得快,雜像要尋事模樣,心中哪能不急?因為智空又胖又大,他一個文弱書生縱使去些武功,想來也不是人家敵手。


    麥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地關切鄭可,隻有眼睜睜地注意動靜,心想萬一鄭可吃虧,那自己就得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趙敞本來就無時無刻不在注意麥蓮,見她一雙妙目注定鄭可,眉目之間,竟大是關切,心中盼智空大師將鄭可教訓一頓。


    那另外幾人,見鄭可向智空緩緩走去,石二嫂揚了臉,像是看不見。


    徐家三傑麵有得色,石小蘭是幽怨地看住鄭可。


    鄭可跨了三步就站定,慢慢說道:“在下倒要看看大師父逃命可快不快!”一句話還未講完,突然右臂揚起,“唿”的一掌向前砍去,出手之快,真是出人意料之外,而且拳風淩厲之至。


    智空本早有準備,一見鄭可手臂揚起,便“嗖”地退了開去,來到大門附近,隻聽“喀嚓”連聲,他坐的那條紅木椅子,已為鄭可這一掌擊塌。


    鄭可慢條斯理地收迴手掌,微微一笑,道:“原來大師父逃起命來也恁地快捷!”一搖三擺,走迴原座,在經過麥蓮座旁的時候,又向她微微一笑。


    麥蓮見他竟有這份功力,心中更增了幾分敬意,報以一笑。


    趙敞見了這等情景,心中實在忍不住,開口道:“鄭……鄭大哥,你們打架,何不到外麵打去?本觀主人不在,你竟出手毀了家私,是何道理?”


    麥蓮見趙敞臉漲得通紅,心中已知道他是不願意自己老是和鄭可說笑。她年長趙敞一歲,女孩兒家成熟較早,趙敞對她的愛意,她也知道些。隻是她自負文武全才,怎會喜歡趙敞這樣的人?一見鄭可清秀瀟灑,芳心便已暗許,因此忙叱道:“師弟,對外客怎可如此?”


    鄭可卻將臉轉了過來:“這位兄弟,手持長劍不放,久聞清波上人劍法超群,想點撥小生幾下嗎?”


    趙敞料不到鄭可竟會這樣狂法,他早已看順眼鄭可的作為,再加他心中又不是深有城府之人,便站了起來,道:“鄭大哥既要獻醜,恭敬不如從命。”竟大踏步地走了出來。


    鄭可微微一笑,從茶幾上拿起折扇,“刷”的一聲打開,搖了幾下,兩?劬共豢湊猿ǎ反而望定麥蓮k這意思是要看麥蓮的眼色行事,好討她的歡喜?br />


    麥蓮本就對對趙敞無甚好感,但終究是自己的師弟,怎能叫他吃了外人的虧去?剛才見鄭可一掌的威力,竟能將紅木椅子震碎,看來趙敞絕不是他的敵手,便道:“師弟!別胡鬧!”


    趙敞雖不服氣,但麥蓮講話,他從來不敢不從,正想退迴座去,那駝子已端了個茶盤,走了進來。


    智空大師避開了鄭可這一掌之後,已在門旁一張椅上坐定,見駝子入來,又目光灼灼瞧定了他。


    駝子毫不在意,一杯茶一杯茶分遞過去,在走過趙敞身邊時,趙敞忽然見他向自己連眨幾眨眼睛,神情甚為滑稽。


    他上山六年,從未見那駝子有這等怪異的舉動,一驚一呆,茶杯幾乎脫手,那駝子卻又從容不迫地走了過去。


    待遞到智空大師處,已是最後一杯,駝子將一碗茶放在他坐位旁的茶幾上,拿了茶盤就要走。


    智空大師忽地狂吼一聲,一腿踢出,將那隻茶盤踢得直飛出去,一麵喝道:“好駝子!原來你在這裏,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哩!”這一下變生倉促,每一個人都莫名其妙,全都離座站起。


    隻見那駝子茶盤被踢,脫手飛去之後,踉蹌退後幾步,麵帶驚異之色,智空大師罵了一聲之後,舉起手臂,一掌就要拍下,那駝子顯是絲毫不會武功,連避都不避,這一來趙敞忍無不忍,離座而起,也不說話,對準智空大師,就是一招“精衛填海”。


    智空大師大頭微微一擺,掛在頸上的那串牟尼珠突然蕩了起來,還轉了個小圓圈,一舉而化開了趙敞的一劍。


    趙敞見他兩手不動,那串念珠竟由頸項的肌肉用力彈起,心中不禁愕然。但他恨透這和尚欺負駝子,接著又是一招“海上勾鼇”。這一招他雖是新習的,但因是“倒海劍法”精華所在,果然聲勢大不相同。


    隻見劍鋒一抖,趙敞心中默念八字劍訣:“四十九顫,引敵上勾。”那柄誘劍經他力貫右臂,抖起七七四十九朵劍花。


    智空和尚見這少年第一招隻不過來勢兇猛,劍術卻平平無奇,心中存了輕視之念,但見他倏忽之間撤迴發招,竟然和前一招大不相同,單是那一嚷劍花,已叫人頭暈眼花,眼前竟不知有多少個劍尖,叫人避無可避,不禁向旁一側。


    誰知這招劍法名為“海上勾鼇”,自然含有誘敵上勾之意,那舞起的七七四十九朵劍花,全是虛招,待智空大師向側一避,頭向後一仰,牟尼珠待要蕩起迎敵之時,趙敞長劍倏地也向旁跟來,“刷”地向前一送。


    智空腳步還沒有站穩,怎避得過他突如其來的那一劍?急忙縱高幾尺,趙敞一劍刺空,苦於劍法未熟,便收劍凝立。


    智空不知他深淺,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向後躍出數步才得以站定,他本來在靠近門處,這一躍已躍至門外空地之上,一時也不敢進來。


    趙敞不理會他,扶起了駝子。他自從上山以後,師父雖然疼愛他,但教他武藝的時候,總是疾言厲色,毫無通融,因此他對師父隻有敬畏之心,倒是這個又聾又啞的駝子,是他的好友。那駝子會的玩意兒也真不少,上樹捉鳥,設阱捕獸,趙敞究竟未失小孩子心情,當然喜歡這些事。


    那駝子雖然不能講話,但和他打手勢,連講帶比,他卻句句明白,因此六年來,兩人交情極好。當下一見有人想欺負他,趙敞如何能忍得住?是以才出手兩劍,將智空逼退。


    麥蓮對這些人本來沒有好感,尤其是看到那個叫小蘭的姑娘,兩隻眼睛一霎不霎地看著鄭可,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舒服,一見那和尚竟想欺負駝子,心中也是怒極,若是依了她平時的脾氣,也早就出手了。但今天不知是什麽緣故,她總感到在鄭可麵前,要越矜持越好,因此緩了一緩,見趙敞已躥了上去,正中下懷,因此倒並不阻攔。


    寥燕秋和駝子感情更好,早已氣鼓鼓地站了起來,等趙敞將智空打退之後,叫道:“師哥!別讓這混蛋和尚進來,上門撒野來了,什麽東西?”她生性淘氣,丨喜歡繞著彎子罵人,這句話的下半截,竟將那許多人全罵上了,心中想著,自覺得意,又抿嘴“噗嗤”一笑。


    趙敞將駝子扶起之後,還惡狠狠地望著智空,智空正在猶豫,是進去再拚過呢?還是僵在外麵?若就這樣落下風的話,未免太過難堪,若進去拚,又恐壞了自己此行大事,正在鋳躇,忽然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喲!當了總兵官的大和尚,果然好快腳步,怎麽還不進去?”


    聲音突如其來,嚇了他一跳,急迴頭看時,覺有三條人影,慢慢走來,想要喝問“什麽人”時,其中一個袍袖一展,隻覺一股大風迎麵撲來,站立不穩,連退數步,又退到客堂中。


    趙敞見他急步搶入,隻當他還不服氣,一麵舉起長劍,待要迎敵,忽覺在他身後,還有三個人,飛也似走人來。其中一個,正是自己恩師清波上人。


    麥蓮、寥燕秋兩人見師父進來,一起站起,清波上人微微一點頭,麵色嚴肅,負手而立,他原是一個中年道士,羽衣星冠,麵目清朗,有一股浩然的正氣,自有的威嚴,叫人在他麵前,不敢妄言亂語。


    清波上人身後兩個漢子,裝束甚是怪異,頭上紮著英雄巾,半邊黑,半邊白,上身衣裳黑,下身白,鞋子也是半邊黑半邊白,走在前麵的那一個,看來和清波上人差不多年紀,走在後麵的那個,年齡較為輕些,但卻麵色莊重,不像年紀大的那個那麽嬉皮笑臉。


    室中諸人雖未見過清波人,但一見那聲勢,便已知是本觀主人,因此一^起站起。


    鄭可手中折扇一合,就要開口講話,那個年紀較長的怪裝漢子,突然向前走了幾步,向鄭可看了幾眼,鄭可一句話已到喉間,見他橫來打岔,竟又咽了下去,^講不出來,眾人也不知那漢子準備做什麽,隻聽那漢子道:“好哇!當了總兵官的千麵郎君也在這兒!”頭一轉,眼光又射在石二嫂身上,道:“更好,當了總兵官兒的石二嫂、徐家三傑,竟全都在這兒!”


    這一番話,在座諸人隻有趙敞、麥蓮、寥燕秋三人如墜五裏霧中,一點也聽得不明白,其餘人都是心中有數。


    當下鄭可折扇微微打開,搖了幾搖,笑道:“原來是齊老大到了。不錯,在下蒙聖上眷顧,已當了朝廷的總兵官,齊老大若肯受朝廷使喚,這官兒怕絕不止區區總兵呢!”


    那被稱作“齊老大”的漢子冷笑一聲,清波上人眉頭一皺,慢慢道:“各位俱是朝廷命官,貧道山野草民,不知有何貴千,請快講吧!”


    清波上人語氣之中竟大有逐客之意,眾人倶都聽得明白。


    麥蓮雖不知這般人弄的是什麽玄虛,但她對鄭可著實好感,見父親一見麵就不大耐煩,絕不類他平時為人豪爽好客的情形,不禁心中暗暗著急。


    誰知鄭可聽了,竟絲毫不怒,扇子一揮,對和他同來的人道:“大家坐下,慢慢商談。”


    那些人依言歸座,鄭可笑嘻嘻地向清波上人作了一揖,說道:“在下千麵郎君鄭可,這位是石二嫂,人稱金剛雙輪,這位一一”說到這裏,他正指到徐家三傑身上,那個年輕的怪裝漢子,進來之後,一直未曾出聲,這時突然雙眉一豎,厲聲說道:“不必說了,這個是徐家三傑,這是智空和尚,俗家姓馬。鄭、石、馬、徐,本來是江湖上的下三濫,現在是朝廷命官。哼!什麽東西?”


    徐氏三傑和石二嫂聽了這番話,全都麵有怒色,石二嫂更是一擺手中的金剛輪,就要動手模樣。但鄭可仍是笑嘻嘻的,並向他們揮了揮手。這些人中,他年紀雖輕,但卻然首領,眾人皆不敢違拗。


    鄭可當下向年輕漢子微微一笑,手中扇子輕搖,仍是毫無怒色,輕描淡寫地道:“今日何幸,竟能會到天地會的齊老大和喬老二!聽喬老二這般說法,莫非投向肇慶了嗎?”


    喬老二仰天歎了一口氣,道:“唉,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清重兵已至福建邊境,一聲令下,就可進犯潮陽,我們漢人,卻還在一百裏之內,立了兩個皇帝,這兩個皇帝,還要互相廝拚,恁地不知死活,天下焉能不為異族所得?齊大哥,想你和我喬道,都是響當當的漢子,和這般人在一起,你難不難過?”


    那年長的聽了,“哈哈”一笑,道:“喬二弟,說得是!才一進門,我就聞到一股臭味,但還想不到是這些人身上發出的!”


    兩人高聲談笑,恣意詬罵,竟旁若無人。


    千麵郎君鄭可還是臉帶微笑,清波上人閃在一旁,仰首上望,和局外人一般徐家三傑卻實在忍不住,齊齊喝道:“你再敢胡言亂語!”


    喬^[突地迴過頭來,也沒有看他怎樣動作,人一滑,便滑到了徐氏三傑的麵前。


    徐氏三傑隻覺眼前一花,一條黑不黑、白不白的人影晃了過來,想要站起,拔出兵刃對敵,但已聽得“啪啪啪”三聲過去,喬道倏又退迴原位,三人臉上,早已都挨了一巴掌。


    齊老大叫道:“二弟,你怎不怕髒了手?還不出去洗洗!”


    這一來,趙敞三人也不禁駭然,一則是見喬道身法快疾;二則見他們兩人竟然這樣看不起這班人,而師父又袖手不理,難道他們真的是卑鄙小人嗎?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都弄不明白,麥蓮看鄭可時,見他一張俊臉,仍是毫無怒色,心中暗暗敬佩他的涵養工夫。她怎知道鄭可外號叫做“千麵郎君”哩?卻見和父親來的兩人欺人太甚,心中為鄭可不平,便走到清波上人身邊,低聲道:“爹,遠來是客,請他們喝了茶再談不好?”,清波上人歎了一口氣,道:“蓮兒,敞兒,小秋,你們可知他們來山的用意嗎?”


    二人一^起搖頭。


    清波上人又道:“清大軍壓境,你們是知道的了。一幹權臣,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在肇慶立了個皇帝;但又有一些人,竟看著眼紅,又在廣州立了一個皇帝。眼看大好河山,已隻剩下粵、桂幾省,這兩個皇帝還在爭權奪利,自己打自己,這些人上山來,就是想我下山助廣州的皇帝去打肇慶的皇帝,哈哈!他們自己貪圖當個總兵官,當我也和他們一般,你們道該怎麽樣對付?,’


    這一番話,說來大義凜然,三人聽到竟有這等情形,倶都不言不語。


    寥燕秋早就跑到喬道麵前,豎起大拇指道:“喬老二,你打得他們好!”她年齡小,言語之間卻要仿照大人口吻,也不知喬道輩分怎樣,見鄭可年紀輕輕,叫他“喬老二”,便也跟著叫“喬老二”。


    她講話的語氣又裝模作樣,逗得喬道哈哈一笑,向清波上人道:“麥兄,你調教的好徒弟啊!”


    清波上人也不禁莞爾,道:“小秋無禮,叫師叔!”


    喬道細細向寥燕秋看了看,道:“麥兄也不必太認真,小姑娘神氣充沛,看來武功已有根底了。麥兄那套得意的劍法,可有授了她?”


    清波上人歎了一口氣,不言不說。


    那姓齊的年齡較長,知道其中原委,忙用話忿開道:“老二,你考較人家武功,可是要送人家些見麵禮嗎?”


    寥燕秋為人何等乖覺,剛才見喬道出手打徐氏三傑,身法之快,見所未見,聽姓齊的這樣說,連忙趴下,“咚咚咚”就叩了三個響頭,再站起來,道:“喬師叔就教我剛才打那三個飯桶的手法。”


    喬道見狀,又抬頭哈哈大笑。


    他們幾個人又說又笑,竟將千麵郎君鄭可七人僵在那裏,徐氏三雄的臉都漲成了紫色,石二嫂不斷冷笑,智空和尚大口出氣,都想動手,但又都給鄭可攔住。在寥燕秋和喬道說笑之時,鄭可隻是打開了折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搖著,若無其事一樣,間中還向麥蓮瞟上一眼。


    但麥蓮聽父親說了這些話之後,心中也感氣憤,心想國家已經亡了一大半,朝廷實要負責,但事已至如今地步,不思對付滿清之策,還要自己人互操幹戈,這實在太不像話。


    她雖然如此想法,對鄭可的好感卻並不減弱。她覺得鄭可這個人太俊俏了,太會說笑了,也太逗人歡喜了,甚至連他的外號一一千麵郎君,也是那麽的悅耳。因此當鄭可向她看來之時,她竟像呆了一樣地迴看著他。和鄭可的眼光一接觸,她甚至感到自己心跳得有點異常。


    按:明室為清兵迫至廣東,明朝皇室仍不知死活,自打自一事,見《明季南略》:“大清順治三年八月十四日丙戍,永明王朱由榔即皇帝位,稱隆武二年,改肇慶府署為行宮。”又稱:“十一月唐王弟朱聿專浮海至廣州,為權臣擁,立為帝,年號紹武,以都司署為行宮,招海上鄭、石、馬、徐四姓蠱,授總兵官,與肇慶相拒。”


    鄭可見喬道大有答應寥燕秋,就要即刻授藝之勢,便咳嗽一聲,跨前一步,扇子“刷”地打幵,連搖幾搖,眾人這才看清,他那柄白紙折扇上畫的,是粗粗的三道海波,筆力雄健,墨色淋漓。


    他搖了幾下之後,又“刷”地合攏扇子。他這一番做作,除了麥蓮以外,竟無人注意,他也不以為窘,朗聲道:“這樣說來,小生也要向喬老前輩學一手工夫才是了!”


    這一句話,聲音又清越又洪亮,那“真元觀”原是草草建就,被他聲音一震,竟有好些地方,“簌簌”掉下石灰來。可知他看來年紀雖小,實在內功已到相當的境界,喬道聽了不能不睬,便道:“想跟喬老二學什嗎?”


    鄭可笑道:“學挨了打,打迴人家的本領!”


    眾人盡皆一驚,因為分明是在挑戰,麥蓮既對他關心,更是暗捏了一把冷汗。


    喬道聽得鄭可這樣說法,冷笑道:“江湖上誰不知道你千麵郎君名義上是古兜山紅發真人的徒孫,實則母子同師學藝,是紅發真人的關門弟子,還用學區區些微末技嗎?”


    鄭可這多些時候,一直是嬉皮笑臉,但聽到“母子同師學藝”六字,麵色便陡地一變,待到聽完,滿臉陰沉,像已怒到了極點,連聲冷笑,道:“學些偷偷打人的本領,也可以占些小便宜啊!”一語未完,人便疾向喬道撲去。


    喬道斜步矮身,隻道他要來打自己,誰知隻覺一陣風過處,鄭可人已從身旁滑過。他百忙中兩臂齊施,五指交勾,連連兩抓,都沒抓到,已聽到“啪啪”兩聲,鄭可又飄然在自己身側滑過,站在原地,忙迴頭看時,見姓齊的漢子兩邊麵頰已又紅又腫,“哇”的一聲,吐出滿嘴鮮血,還帶著兩粒門牙!


    這一下端的出手如風,來去如電,身法之幹淨利落,更勝過喬道打徐氏三傑,而且下手又重。徐氏三傑不過是給喬道打了個滿臉花,聽來聲音響,實在並未受傷。鄭可卻是內力運在掌心,真的打了上去,以致姓齊的漢子,連牙都被打落。


    眾人見鄭可出手,不打喬道,而去打姓齊的漢子,而且一打就著,心中不免奇怪,因為剛才明明聽說這姓齊的乃是天地會的大阿哥。想那天地會擁眾萬餘,做大哥哥的,若無一身絕頂本領,怎能當得起這個位子?


    但隻有喬道、清波上人,與鄭可三人心中了然,清波上人也不禁暗歎鄭可眼光銳利,竟能一眼看出人家武功業已喪失,而趁機偷襲。


    鄭可出手退迴,原是倏忽間的事。


    姓齊的漢子“哇”的一聲,吐出兩顆門牙之後,若無其事地笑道:“千麵郎君,好快的手法啊,我齊星中甘拜下風,這兩顆門牙暫且放著,到時候自會還給你!”


    鄭可答道:“三掌換兩掌,自然應該打得重些,自己的牙長得不結實,什麽時候想還,就還好了!”


    鄭可口中,雖如此說法,心中也不免暗暗躊躇,因為天地會大阿哥齊星中的武功,江湖上早已馳名,人稱“通天霸”,內外門工夫,俱有相當造詣,尤其使一對純鋼鐧,鐧法剛柔互濟,端的厲害非凡,否則何以能當天地會的“大阿哥”?但鄭可見他一人來,步履輕浮,竟像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一樣。會家眼中一望而知,他已不知因何緣故,武功盡失,是以偷空下手,果然得逞。


    喬道見自己沒能攔住鄭可,給他占了便宜去,他性如烈火,喝道:“好,我喬老二也要來領教一下!”一言甫畢,左臂微屈,右臂前伸,一個轉身,滴溜溜地轉到鄭可背後,“唿唿唿”掌出如風,五指箕張,就是三抓,拿的是鄭可右腕。


    鄭可見喬道繞著他一轉,也跟著轉了起來,見喬道這三抓虛虛實實,也不退避,倒轉扇柄微微顫動,就以扇柄點他來抓自己的右腕上“陽池”、“陽穀”、“陽溪”三穴。


    喬道冷笑一聲,右掌向下一沉,來抓鄭可小腹。


    鄭可知道喬道這一抓,都將畢身功力聚在指上,若被抓到,定要腹穿腸流,喚作“奪命十七爪”,是他畢生兩大絕業之一,見他手每一動,仍是三抓,虛實不定,遂以靜製動,待喬道五指堪堪碰到自己衣衫的時候,扇柄一斜,又是迅疾無比的三下,這三下點的是點喬道的“商陽”、“中衝”、“關衝”三穴。


    這三個穴道分別在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甲之下,第一關節之上。想喬道出手何等快疾,五指更在伸屈不定,而鄭可竟能捕捉一瞬之時機,下手又快,認穴又準,逼得喬道不得不撤掌迴身,避了開去。


    瞬息之間,兩人已各向對方遞了六招,雖並未分出勝負,然而喬道搶先進招,卻被鄭可逼退,會家眼中,自是了然。但武功差些的,如徐氏三傑等人,隻見他們兩個身形飄忽,滴溜溜轉了兩轉而已,哪知在這麽短的時間中,兩人已經生死相撲?


    清波上人在一旁見他小小年紀,武功竟能練到如此境地,實非易與,雖然也曾聽到一些關於他行事狠毒的傳說,但究竟並非親自看見,眼前正有不知許多大事要商量,怎得閑與他歪纏,便道:“喬兄請退,鄭兄若無甚事,請下山去吧。”


    這幾句話講得心平氣和,但卻有一股自然威嚴,徐氏三傑及智空和尚腳一動,就要走動,石二嫂卻冷笑一聲,偽揚著臉不理人,鄭可聽說,嘴唇微動,才想講話,忽然聽得“當啷”一聲,那自從進了“真元觀”後,並未講過一句話的石小蘭,突然一頓手中漁叉,走到鄭可的麵前,看她身形步法,武功竟也不弱,但一到鄭可麵前,臉一紅,頭一低,竟害起羞來,半晌方道:“可哥哥,聽那道長的話,我們下山去吧!”


    這一來,其餘人倒還沒有什麽,麥蓮卻是心神大震。她本來見了石小蘭對鄭可的模樣,心中已不舒服,一聽她開口竟叫“哥哥”,她性高氣傲,在玉女峰上,除了清波道長外,就是她發號施令,自大已慣,竟不理會有這許多人在場,向前走了兩步,向石小蘭問道:“喂!你做什麽?”


    石小蘭迴頭一看,見麥蓮美若天人,神情之間,似對鄭可異常關切,眼圈便突然一紅。她人隻不過生得黝黑些,實在也很美麗,況且本來就滿麵幽怨,楚楚可憐,眼圈再一紅,更是動人。隻聽得她道:“姐姐,你很美麗啊!可哥哥是我的,你可別搶!你要搶,我沒有你美,是搶不過你的。”


    麥蓮萬萬想不到她一個女孩兒家,章會當眾講出這樣話來。自己這一問,已是大為不該,怎經得起被她一語道中心病?頓時臉一直紅到耳根,叱道:“賤丫頭,你說些什麽?”惱羞成怒,伸手就奪石小蘭手中漁叉。


    但石小蘭微一晃動,麥蓮一下抓空,上麵三股刺上的鐵環,漁叉“當啷”連響,石小蘭並不還手,淒淒地一笑,道:“姐姐,你要不搶我可哥哥,就是我的好姐姐。”語音柔軟,動聽已極。


    麥蓮給她弄得僵在那裏,出手也不好,不出手也不好。其實這是她自己心虛,眾人之中,除了鄭可因一見麥蓮,便大獻殷勤,知道這個性高氣傲、美豔絕倫的姑娘對自己有點異樣之外,隻有趙敞對麥蓮關心,覺得她行動與平時不同,但也隻猜到幾分,其餘人並不知道她心中的事。


    但麥蓮卻好像眾人眼光倶都集在她身上一般,羞到無地自容,再加一急,便“嚶”的一聲,哭了起來,翻身跑出觀外,迴自己房中去了。


    但趙敞心中對她關切到了極點,一見她哭著跑了出去,向鄭可狠狠瞪一眼,急忙跟在她後麵。


    石小蘭見麥蓮走出,像鬆了一口氣,說道:“可哥哥,我們下山去吧,在海上過日子,多麽自在?理什麽清兵明兵?”


    鄭可見她橫來生事,一股怨氣便全都出發在她的身上,大怒道:“賤丫頭,現在有正經事,你胡亂說些什麽?”


    誰知石小蘭並不惱怒,隻是從亮晶晶的眼睛中滾下兩滴眼淚來,道:“可哥哥,你罵我吧,我不惱你。你打我,我也不惱你!你打吧!”說著,竟遞過手中的漁叉,鄭可一把接過,那漁叉有三股尖刺,每刺上均有一個大鋼環,一晃動,便“當啷當啷”地響,鄭可接了過來,晃了幾晃,滿臉鄙夷之情,竟退後一步,向石小蘭分心就刺。


    石小蘭見他退後,便兩眼一閉,臉下毫無痛苦之色,像是死在鄭可手下,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漁叉堪堪刺到,石二嫂突然打橫躥來,手中金剛輪向漁叉上一套一絞,鄭可本來就沒有用力,漁叉被石二嫂一絞,退向一邊,石二嫂喝道:“千麵郎君,有我在,別想欺負我妹子!”


    鄭可冷笑一聲,“當啷”一聲丟了漁叉道:“是你妹子自己心甘情願的,這怎怪得我?”


    石二嫂道:“千麵郎君!你別將我們石家的人欺負得太狠了!”


    這石二嫂分明在幫著石小蘭說話,但石小蘭卻對她道:“嫂子,你不要說了,他欺負我,我是心甘情願的!”


    石二嫂歎氣道:“我的好妹子!天下如意郎君多著呢,怎麽你就看中了這小子?”


    石小蘭幽幽地說:“我就是看中了他。”


    鄭可聽了,冷笑一聲。


    眾人這時都已聽出這石小蘭實在是癡戀著千麵郎君鄭可,但是鄭可卻一點也不愛她。


    秦


    清波上人自己經曆過情場上的波折之後,才皈依三清的,見狀不禁喟然而歎。


    那喬道和齊星中兩人,練的武功都是由外門而內門。那外門橫練工夫,需要童子之身,最忌女色,是以兩人對情愛兩字,厭惡之至,一見石小蘭和鄭可攪不清楚,齊星中還因為來到了一樁意外,武藝盡失,並不言語,那喬道早已忍不住了,叱道:“姓鄭的,和女人攪不清的事,下山去弄清它吧,別在玉女峰上惹是生非!”


    鄭可因他適才講話,提到“母子同師學藝”六字,刺到了自己的痛處,所以已將喬道恨之切骨,聞言眼一翻,道:“這羅浮玉女峰是你姓喬的嗎?今日我鄭可就要在此鬧鬧,你又怎的?”


    這話講得可算是橫蠻已極,清波上人兩眼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暗叱“放肆”,但他的為人極顧身份,見他年紀輕輕,並不出口責罵。


    但喬道卻連聲冷笑,道:“這羅浮玉女峰剛好是有主的,但想來主人定不屑出手教訓你這種東西,喬二爺今日倒要代主人教訓教訓了!”


    鄭可“刷”地打開扇子,說道:“喬老二,久聞你一條長鞭,一雙肉掌打遍江湖無敵手,今日小生倒要向你領教領教你那三十六招‘六根鞭法’和你的‘奪命十七爪’!”正經臨到對敵,鄭可講話又斯文起來。


    喬道這“六根鞭法”是他師父的絕藝。喬道的師父原是出家人,法名大相禪師,采佛經上“眼耳鼻身舌意”為“六根”的意思,創出這套“六根鞭法”,共有六六三十六招,尤其是最後那六招,那佛經道:“意為念慮之根。”乃是虛渺無邊際之物,因此這最後六招鞭法,至柔至陰,快迅無比,簡直是來無影去無蹤。


    大相禪師仗著這套鞭法,縱橫大江南北,二十餘年,從未遇見敵手。後來才因些誤會,為小人陷害,挑撥他與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兩個英雄結仇,結果他敗在那兩個人的手下,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使兩套不同的劍法,但又配合得天衣無縫。大相禪師經此一敗之後,立刻迴到廣州六榕寺,對他唯一的徒弟喬道言道:“天下之大,武術之深,實無止境,我從此出外雲遊,十年不歸,當我已死十年,二十年不歸,當我已死二十年。”就這樣去了。


    那時喬道也隻得二十歲出頭,剛得了大相禪師的鞭法。他原是六榕寺寺中一個小沙彌,後來大相禪師見他根器非凡,卻說他俗緣未了,硬叫他還了俗,但是也不斷授他武藝。這使“六根鞭法”的人,本身要講究六根清靜,七情六欲俱不為外界所動,實是佛門的無上心法。


    喬道因師父說他俗緣未了,口中雖未說什麽,心中總不服氣。


    大相禪師走了之後,他在六榕寺住不下去,便出來江湖上闖蕩,後來加入了天地會,仗著一身武藝,不幾年就坐了天地會的第二把交椅。


    多年來,在對敵時,他的“六根鞭法”至多用到二十八招,那對手已是相當紮手的了,後六招更從未試過。如今他聽千麵郎君一開口就要會他的“六根鞭法”,因適才見他的工夫,且知紅發真人獨門點穴的工夫厲害非常,肘撞、腳踢、周身動作,或撞、或點、或戳,無不是對準人身三十六大穴而發,這鄭可敢以如此猖狂,想必定得了紅發真人幾分傳授,因此倒也不敢怠慢,按照武林規矩,答道:“既然千麵郎君有此雅興,我喬老二自當奉陪,我們且到觀外空地,過幾招如何?”


    鄭可也不答言,扇子一搖,大踏步走了出去,石小蘭在地上拾起漁叉,急跟在後麵。


    鄭可才走了幾步,門外忽然氣唿唿闖進一個人來,一見鄭可,長劍分心就刺,鄭可急閃身避過,那人收劍不及,幾乎刺到了鄭可身後的石小蘭。


    石小蘭正跟著鄭可出去,忽見人影一閃,鄭可避開,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已遞到自己身前,急橫漁叉去格,隻聽兩般兵刃相交,“當啷”一聲,眾人已經看清,那闖進來的,正是趙敞。


    喬道一見是他,便道:“小哥兒,點子硬得很啦,讓我來吧!”


    趙敞並不理會,劍鋒一偏,一招“河伯觀海”,劍尖由下而上,疾向鄭可挑去。


    鄭可不急不徐,伸出扇子,待趙敞長劍向上刺到之時,一橫折扇,扇子竟貼在劍身之上,他力貫右臂,用力一彈,喝道:“去吧!”


    趙敞隻感到一股大力,從劍尖傳將過來,撞向自己手腕,虎口一麻,“當啷”一聲,長劍落地。


    鄭可“哈哈”一笑,也不追擊,趙敞明知打他不過,但還不肯心息,一彎,拾起長劍,抖起劍花,竟是一招“海女弄環”。


    這一招,他自昨天中午學會之後,隻練了兩次,隻知其口訣也是八個字:“四平八穩,口,鼻,眼,耳。”右手鬆鬆地握了劍柄,舉劍齊眉,抖起上、中、下三個劍花,然後在劍花之中,劍尖倏地出現,直刺鄭可頭臉。


    鄭可原見趙敞功力平平,且自己稍一用力,就令他長劍脫手,正好借此機會,顯顯自己本領,怎知清波上人這套“倒海劍法”,一招比一招厲害,到第四招“河伯觀海”已漸入妙境。這“海女弄環”乃是第六招,專傷敵人頭臉。


    鄭可見趙敞長劍才出手,便是三朵鬥大劍花,還不甚在意,倏見劍光伸出,竟剌自己頭臉,如此怪異的劍招,真是見所未見,忙使一個“鐵板橋”,上身下仰,才避了過去。


    趙敞長劍剛好在臉上掠過,他覺得臉上涼風諷颯,暗叫一聲“險”,腳下運勁,突然兩腿不動,人卻向外滑去,這是上乘輕功“移形換位”之法。


    趙敞惜乎劍法未熟,否則出其不意,再急使第七招“海內十洲”,鄭可不死也得重傷。


    但鄭可經此一驚,已對“倒海劍法”有了顧忌,趙敞以後劍法雖然熟練,也不能占此便宜了。


    卻說鄭可突然滑出門外,趙敞氣唿唿還想再追過去,清波上人適才見兩人過了兩招,知道他絕不是千麵郎君鄭可的手腳,便喝止道:“敞兒,喬師叔要和他比試,你歪纏些什麽?”


    趙敞見師父喝止,不敢違拗,說道:“這家夥氣師姐!師姐一直哭著,不肯息哩!”


    眾人起先還道他什麽事要和鄭可拚命,原來隻是為了適才麥蓮哭了出去的那件事,心中不覺盡皆好笑。


    趙敞因自己掛念著麥蓮,因此她的一喜一怒,全和趙敞自己喜怒一般,麥蓮無緣無故哭著走了出去,趙敞心裏難過,跟在後麵想勸解,偏偏麥蓮又不領他的情,著實搶白了他幾句,便將一口怒氣盡皆出在趙敞身上。


    趙敞原是被麥蓮唿喝慣了的,他受了麥蓮幾句搶白,倒也沒有什麽。隻是麥蓮心中難過,他卻比自己受了委屈還要重,想來想去,起因全是因為千麵郞君鄭可,因此才提著長劍,趕了過來。直到被師父喝止,趙敞始終認為自己此舉,代麥蓮出氣,博她歡心,是天經地義的事。


    當下清波上人喝道:“敞兒,不準你胡鬧!”


    趙敞不敢再言語。


    清波上人見那班人都已走出空地,看喬道與鄭可比試了,便對齊星中道:“齊兄,我們且至內室,商議正事。”


    原來他以為鄭可武功再好,但喬道也足夠打發,打發了他一人,其餘當然也不敢再生事了。他所以急急忙忙趕上山來,原是有大事待辦的。


    齊星中知道清波上人口中所言“正事”指的是什麽,這跟著他從側門走到裏麵去了。


    小姑娘寥燕秋這半天來,見了那麽多熱鬧事兒,早已眉開眼笑,隻礙著她師父在旁邊,不敢言語,一見師父走了進去,立刻跳過來,拉住趙敞的手,道:“師哥,我們看喬師叔教訓那小子去!”


    趙敞向她苦笑一下,一起向外走去,才出門,便見喬道與鄭可兩人,已麵對麵,相距不過三尺,站在那裏。


    趙敞急向前走了幾步,背靠住一座凹凸玲瓏的山石站定,寥燕秋見他一點也不關注自己,幹脆走得離他遠遠地。


    喬道與鄭可兩人對立了半晌,各一拱手,便忽地分開,變作相距一丈開外,各自眼睛瞪定對方,繞起圈子來。


    趙敞功力雖還稱不上武林高手,然而名家子弟,受清波上人熏陶已有六年之久,一望而知,兩人看來像是慢吞吞地踱方步,一個輕搖手中折扇,一個背負雙手,實則上,卻是在伺機發難,一場生死大鬥,即將爆發。


    隻見鄭可所踱的,是一個小圓圈,腳步所踏方位,不出五尺開外,看他一步一步踏來,神氣清閑,意態瀟灑,圍觀眾人,並認不出是什麽步法。


    喬道則踏的是大圓圈,繞住鄭可打圈,步履凝穩,峙若泰山。


    兩人武功路數雖然不同,但俱是高手,大家不禁看得全神貫注。


    半晌,喬道突然“哈哈”笑了一聲,他的內功是佛門上乘心法,幾個圈子踱過,早已將本身真氣運足,分布於全身每一處地方,而且圓滑如意,動起手來,隻要舉手投足,內力便順著運勁所在,貫通全身,是以這“哈哈”一笑,聲音響亮,而且突如其來。武功較差的人,竟被嚇了一跳。


    他一笑之後,隨即說道:“千麵郎君,請先賜招!”


    鄭可並不出聲,他內功的路子是古兜山紅發真人嫡傳,紅發真人內功自成一家,講究神氣安閑,以靜製動,越是逢到大敵,越是鎮靜,絕無先出手之理。


    喬道明知鄭可絕不肯先動手,才故意問他一下。


    誰知鄭可應聲答道:“好!”身形一晃,驀地從一丈開外欺近身來,折扇一合,倒轉扇柄,連晃兩晃,徑點喬道左右兩肩的“秉風穴”。


    鄭可連連兩下,來得疾若飄風,喬道料不到鄭可竟會應聲出手,一見折扇點到,含胸拔背,沉胯坐馬,身形一矮,倏地手腕一翻,五指如勾,徑抓鄭可右腕。


    鄭可輕笑一聲,向後退去,敢情這一招竟是虛招。


    喬道見他如此奸猾,喝道:“別走!”猛地欺身近去,兩手並用,“唿唿唿”三掌,待到掌快拍到之時,五指突伸,左手在下,抓鄭可腰部,右手在上,當胸抓去。


    鄭可清嘯一聲,人離地而起,竟從喬道頭上越過,趁機折扇一抖,點的是喬道頭頂的“百會穴”。


    喬道見他甘犯奇險,如此拚法,一個轉身,來扯鄭可後腿。


    鄭可早就一扭身,落在地上,一柄折扇,下得如驟雨一般,招招點的都是喬道身下大穴。


    喬道見他果然工夫了得,心想此次若不能勝他,不僅自己以後無法在江湖上行走,且使“天地會”從此不能見人,因此也不敢怠慢,展幵“奪命十七爪”,小心與他周旋。


    俄頃之間,兩人已鬥了三十餘個迴合,隻見他們身形飄忽,越來越快,忽而糾纏一起,忽而分開老遠,顯是不分勝負,將旁觀眾人看得眼也花了。


    石小蘭手持漁叉,幾次想要衝出來,俱為石二嫂阻住。


    趙敞一眼望見麥蓮遠遠站著,寥燕秋已跑了過去,和他在一起指指點點,也想走了過去,腳才挪動,竟感到身後一股大力,將自己拿住,不禁大吃一驚,剛想迴頭,便覺頸間一緊,已不知被什麽人用手指箍住,又緊又大力,竟使他迴不過頭去,耳邊卻聽得那人叱道:“小娃兒,別跑。跑了,三太爺就看不到好戲了,這兩人打得好有趣啊,是不是?”


    趙敞聽口音,便知就是自己在山中碰到的那個怪老頭兒,忙叫道:“三太爺!”


    誰知才叫了一聲,頸間便一緊,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耳邊聽得怪老頭低聲罵道:“小娃兒,你再大聲點叫啊!別出聲!不要讓這些人知道我在旁邊看熱鬧。”


    趙敞慌不迭低聲答應,道:“三太爺,你且放鬆手。”


    怪老頭怒道:“好小娃兒,你敢戲弄三太爺?”


    趙敞啼笑皆非,掙又掙不脫,隻得忍住氣道:“我怎敢戲弄你?”


    怪老頭“嘻嘻”一笑,好像很得意神氣,道:“三太爺放鬆手,你好溜走,是不是?”


    趙敞想,這怪老頭兒真是講不清楚的渾人,便道:“我不走,遮住你,你放手好不好?”


    怪老頭似覺滿意,鬆了手指,趙敞不禁舉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將頭來迴轉了好幾下,才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再看喬道和鄭可時,兩人已由快至慢,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但形勢也更為猛惡,鄭可已不再總是笑吟吟的那樣,而是一雙俊眼瞪住喬道,喬道也是一樣。


    兩人來迴相互盤旋,隔半晌,發一聲喊,齊撲向前,但一觸即分開,又盤旋起來。武功差的人,根本看不懂他們在做什麽,趙敞原也看不明白,但他身後的矮老頭卻不斷在低聲說話,不是說:“啊,又過了六招,那小娃兒扇子點偏了,否則正好點在‘天地穴’上!”就是說:“啊!這三招精彩,那漢子一抓沒抓著,可惜,可惜!”


    趙敞起先隻當他胡說八道,但依言仔細一看,兩人在撲向前去的俄頃之間,果然相互各自進招,出手之快,無與倫比,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那老頭眼力過人。


    兩人慢打了一晌,招數又漸漸快疾起來,算時間怕已拆了近二百招?但兀自未分勝負。


    千麵郎君鄭可連變十餘種點穴方法,均無法沾到喬道一點皮肉,喬道將“奪命十七爪”三虛一實的變化發揮到淋漓盡致,也沒有討了好去,二人各自對敵方的工夫有了印象,更難分出勝負。但是,在由慢至快的時候,鄭可突然身法一變,步履歪斜,倏東倏西,叫人萬萬捉摸不定,手中折扇猛一揮,扇麵離扇而脫,掉在地上。


    那扇子共有十四根鋼骨,展了開來,每一招遞去,可以分點人身十四個要緊穴道,幾招過去,隻聽“嗤嗤”連聲,喬道的衣衫上已被扇骨刺出不少小孔。他急忙“唿唿”兩掌,蕩退鄭可來勢,向後一躍,喝道:“姓鄭的!喬二爺要用兵刃了!”


    鄭可答道:“請出手吧!”


    喬道右手在腰間一按,在臂間外一甩,“唿”的一聲,手中已多了七尺來長、兒臂粗細的一條軟鞭,通體半透明,淡黃中帶些紅色,乃是用上好牛筋結編成。


    喬道軟鞭出手,威力陡增,“刷”的一鞭,匝地卷來。


    鄭可不但不避,反倒像站不穩一般,向前撲去,欺近身來。


    喬道手腕一抖,軟鞭倒卷過去,直襲鄭可背心,但鄭可一柄沒有扇麵的折扇,十四根藍光殷殷的鋼骨,也“嗤”的一聲推到麵前,喬道向後一仰,順著後仰之勢,手臂向後一扯,但鄭可向旁一歪,看來堪堪要跌在地上,卻剛好避過這一鞭,鞭梢收不住,竟向喬道自己躥來,喬道慌不迭一個翻身,鞭又匝地向鄭可卷到。


    但是鄭可扇骨向前推出,七根向左,七根向右,兩指一夾,變成兩股,分點喬道大腿上“風市”、“伏免”兩穴,一方麵異常奇妙地向上一跳,避幵軟鞭,人再向前撲跌下去。


    這兩下來勢又快又怪,喬道這一鞭揮出,用了十成力,求勝性稍切,被鄭可斜跌下來,幾乎“風市穴”為他點中正著,忙倒在地上連滾幾滾,方才避開。


    高手比武,沒一點好差,喬道這一招既避得如此狼狽,鄭可第二招接著又到,仍是歪歪斜斜,叫人猜不透他向哪一方位撲來,但他又動作迅疾,喬道隻是退避,已是手忙腳亂,一支長鞭竟無法施展,幾招過去,便已險象環生。


    趙敞看了,不禁暗暗頓足,忽聽身後怪老頭道:“那小娃兒的步法叫‘瘋子賣酒’,是古兜山紅發真人絕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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