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草標假豹戲單臂


    拋火箭鏢客驚伏樁


    單臂朱大椿隻身詣店,與那瘦老人抗禮開談;幾個少年賊人在旁邊走來走去,睥睨欲動。瘦老人不住施眼色,不教他們無禮。朱大椿傲然不顧,仍理前言:“今夜三更,我們一定踐約;不過我總得把敝友陪來,也請你老兄把飛豹子陪來。咱們也不用像赴鴻門宴似的,就隻你我兩人和飛豹子、十二金錢他兩位;在你這裏見麵也可,在我們住的小店也可,另定地點也可。也請老兄把飛豹子陪來。咱們做朋友的一定要請他二位會會麵,才是江湖道的規矩。真格的,你老兄不放心我們麽?”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那倒無須乎!俞鏢頭既然到古堡去了,我們那裏也倒有人款待,隻是怕他們年輕人禮貌不周。莫如還是我趕迴去,親自和俞鏢頭攀談,倒是又省事,又盡禮……”


    話沒說完,忽由內間闖出一個麵色微黑的大漢,當屋一站,側目旁睨,冷然說道:“當家的,咱們隻是欽慕俞鏢頭的拳、劍、鏢三絕技,倒不在乎誰先拜、誰答拜的那些虛禮。我看我們雙方索性邀齊了朋友,今晚上在鬼門關見麵就完了。朱鏢頭,你看好不好?”


    旁邊側立的幾個少年人說:“是這話。今晚大家見麵,以武會友,各露一手,倒幹脆。”


    朱大椿見那些人似乎不願在白晝和俞劍平見麵,他們當然有許多顧忌,遂徐徐冷笑道:“諸位還是不放心?”


    那大漢道:“有什麽不放心?朱爺,我們不放心,躲在家裏好不好?不過朱爺既說到這裏,我們也有點小意見,要先提明。你說的明白,咱們純按江湖道,以武會友,卻不要驚動官麵;如果驚動官麵,我們哥幾個對不住,可是怯官。到那時弄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可別怨我們不光棍。”


    那瘦老人未容朱大椿還言,“嗤”的一聲笑道:“夥計,你怎麽看不起人?俞鏢頭、朱鏢頭哪肯幹那種事?”大漢道:“不是瞧不起人,現在集賢店就有兩個海州捕快。隻要他們敢齜牙,哼哼!別人不說,隻說我吧;我可翻臉不認人,先給他撂個蒼蠅。”那幾個少年應聲:“著!那可莫怪我們無禮。”


    朱大椿挺胸昂頭,臉含冷誚,把單臂一揮道:“朋友,你失言了。我們自信還不至於那麽沒膽色,你們放心赴約好了。不過你們要明白,這乃是官款;官家自己要辦案,我們也不能攔。我們難道說:‘那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別管麽?’這一點你要分清楚了;反正我們絕不做無理的事,諸位隻管打聽看。”


    這個大漢嘵嘵地恐嚇,反倒招出朱大椿拉抽屜的話來;可是說得盡情盡理,你不能說他不對。大漢插言,引得那幾個少年也聲勢咄咄,跟著幫腔。朱大椿夷然高坐,不亢不卑,話來話擋,滴水不漏。敵人那麵已覺出這位單臂鏢客,至少話碴不大好鬥。瘦老人忽然站起來道:“就是這樣,今夜三更咱們再會。朱鏢頭,我也不留你了。”


    朱大椿道:“那麽我就告辭了!”單臂作揖,向眾人一轉道:“諸位,今晚上也請到場。”在場諸人道:“那是自然。”


    瘦老人親身送客,朱大椿昂然舉步,暗暗留神,防備著敵人有何意外舉動。但這瘦老人滿麵笑容,陪著往外走,一點較量的表示也沒有。那幾個少年也是笑逐顏開,隨後相送,不再說譏刺的話了。雖然如此,朱大椿依然很小心;直到店門口外,與瘦老人相對舉手作別,叮嚀了再會,於是各迴各的店房。


    朱大椿走了幾步;手下伴行的趟子手湊過來,一聲不響,從朱大椿的小辮根上,摘下短短一根稻草來,說道:“朱鏢頭,你瞧!”竟不知在何時,被何人給插上的。朱大椿不由氣得滿麵通紅,迴頭一望,罵道:“鬼見識!娘的,簡直是耍小綹的伎倆!”(葉批:奇突之筆,無中生有。)


    單人獨騎,與敵相會,朱大椿一句話也沒有輸,迴轉時,本甚高興;哪知臨到末了,腦勺後教人擱上東西,弄了個“插標賣首”,自己還不知道!當時如果覺察出來,竟可以反唇相譏道:“姓朱的六斤半不值錢,諸位何必費這大事!”也不摘下草來,隻一搖,放下這一句話,便可以給敵人一個大難堪。現在事已過去,也無法找場了。


    朱大椿恨恨地罵了幾句,把鏢行夥計留下兩個,暗中監視著敵人;自己急急地迴店,吩咐夥計備馬。夥計才把牲口備好,那兩個盯梢的夥計奔迴來一個,急急報道:“朱鏢頭,剛才,那個瘦老頭和他的同伴都騎上馬,奔西鎮口下去了。”


    朱大椿道:“什麽?快追!”立刻把馬拉到院中。哪知還未等到轉身,那另一個夥計也如飛地奔迴來,道:“你老別追了。他們在鎮外埋伏人哩!我剛趕出去,就教他們擋迴來了。”


    朱大椿惱怒起來,所有鏢行同伴來了不少,卻都奔古堡去了;這裏就隻剩下自己,這可怎麽好?夥計說道:“朱鏢頭,你老別著急,我看還是再派一個人,趕緊把俞鏢頭請迴來。”朱大椿道:“這也好,誰去?”夥計道:“我去。”抖韁上馬,撲出店外,順大街一直奔東,急馳過去。不知怎的,走過橫街,一轉角,那馬猛然一驚,直立起來;鏢行夥計仰麵朝天,摔倒地上。


    朱大椿一眼望見,急急奔過去,把夥計救起來。問他,說是在拐角處,遇見一個漢子潛伏在牆隅;抽冷子一揚手,這馬便驚了,那漢子卻跑了。這自然又是賊人的詭計。倒不是怕給俞劍平送信,是不教鏢行跟綴他們。


    朱大椿恚極,忙驗看那馬,馬身上似乎沒有什麽暗傷。他恨罵一聲,吩咐夥計另備一匹馬,把自己的兵刃也帶著;決計要親自去一趟,看看賊人對自己能使出這種鬼招不能。一麵又吩咐兩個靈透的夥計,仍設法到雙合店,看看賊人走淨了沒有。那個夥計答道:“我親眼看見,他們一共是七匹馬,奔西鎮口走的;店中一定沒有留下人。”


    朱大椿搖頭道:“不能!你們還是睜亮了眼,仔細看看。”隻這一耽擱,俞劍平、胡孟剛已得頭報,折迴來了。朱大椿麵含愧色,把賊人弄的狡獪,一一對俞、胡二人說出。


    俞、胡又怒又笑。賊人這惡作劇,徒見狡獪,未免無聊。胡孟剛道:“賊人專愛弄這些小見識。你可記得,他邀你到大縱湖、洪澤湖、寶應湖三個地方會麵,這也都是瞎搗鬼,沒人肯上當的。”


    俞劍平忿然不語,就請朱大椿引路,率領眾人撲到雙合店,搜查了一遍。賊人已去,店房中一點形跡沒有。眾人出離店房,來到街上,俞劍平問朱大椿道:“賊人可由這西鎮口走的麽?”朱大椿道:“正是。”俞劍平飛身上馬道:“趕!”朱大椿道:“賊人走遠了,那如何趕得上?”


    俞劍平毅然道:“先搜一遍,搜不著就直奔古堡。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跟這飛豹子找找真章。”仍請朱大椿留守,把帶來的十幾個鏢客,留一半在店內;自己單與胡孟剛馬上加鞭,豁剌剌地奔西鎮口去了。繞青紗帳一轉,果然不見賊蹤;下驗蹄跡,似奔古堡去了。便撥轉馬頭,重奔鬼門關;對胡孟剛說道:“咱們到鬼門關,看看地勢。今晚三更,不管敵人是不是仍弄狡獪,我們務必準時踐約,前往赴會。”


    俞劍平決要與賊硬拚,不管江湖道上的規矩了。這正是胡孟剛求之不得的事,連聲說好,一齊催馬。他們才抹過一帶青紗帳,便見智囊薑羽衝、奎金牛金文穆一行,騎馬迎麵而來。那投帖的四個少年葉良棟、時光庭、阮佩韋、左夢雲也相隨在後;禮物卻沒有了。


    俞、胡心中一動道:“難道說飛豹子把禮物都收下了不成?”忙迎上去,相隔稍近,薑羽衝滿麵笑容道:“俞大哥,怎麽樣了?見著人沒有?”胡孟剛也接著叫道:“薑五哥,怎麽樣?見了豹子沒有?”


    雙方相會,一齊下馬。俞劍平沒啟齒,隻見薑羽衝、金文穆忍俊不禁的笑容,又看四個少年的神色,便已猜出結果來,向薑羽衝問道:“五哥,賊人準是避不見麵吧?可是的,那禮物他們怎麽收的?”


    薑羽衝哈哈大笑道:“俞大哥,你真行!這個飛豹子實在可惡,他們果然是避不見麵。我剛才和金三哥進堡看了一看,正見他們小哥四個對門大叫呢,隨你怎麽叫,他們隻裝沒事人。他們哥四個挨門拍喊,也喊不出人來。我進堡的時候,他們四人正打算跳牆,又要硬砸門;是我告訴他們,不可無禮……”胡孟剛一聽,越發生氣道:“難道堡裏沒人,他們全溜了不成?”


    原來薑羽衝進堡之後,逐門尋看了一遍。破牆院,破門洞,有的門戶洞開,裏麵暗然無人;有的關門上閂,任憑推門唿喊,裏麵隻不出來人。遂把沒影兒招唿過來,問明東大院是賊人蟠據之所;便命人對著門,大聲吆喝了幾句話,把禮物拜帖,係繩投進院內。


    薑羽衝然後親自對門叫道:“飛豹子老英雄,在下薑羽衝、金文穆,特來慕名投帖,登門求見。恨我弟兄無緣,見不著高賢。常言說,禮多人不怪,我們的寸心是盡到了。我們是為飛豹子和十二金錢二位成名的英雄,和解了事來的。院中的朋友聽著,請你務必把話帶過去。我們現時住集賢店,飛豹子老英雄如肯賞臉,請光臨小店,或者我們再來也好。”對著門放出這些話;同時暗囑鬆江三傑夏建侯、穀紹光潛登堡牆,向院內觀望。


    院內空空洞洞,像沒有什麽人,也像沒有什麽防備,很不似盜窟。二十多層院落,隻在東大院院隅一棵老槐樹下,瞥見一個赤膊的男子躺在涼席上,好像納涼睡著了。任門外砸打喊叫,睡漢連身子也不欠,頭也不抬,睡得十分香酣。


    鬆江三傑圍堡牆走了半圈,也沒人出頭幹涉;更樓空洞,並無一人。智囊薑羽衝、奎金牛金文穆,也在堡內繞了一圈,俯驗走路的蹄跡,仰觀堡牆上的更樓,看罷轉身欲出。沒影兒悄悄一指東大院的燈竿,薑羽衝點了點頭道:“咱們走吧。咱們是禮到了,話到了,靜看人家的了。”率領葉良棟、時光庭、阮佩韋、左夢雲,出離古堡,邁過朽橋,一直走近青紗帳,方才止步。趟子手牽著馬,隨後跟了過來。


    不一刻,鬆江三傑從後堡繞轉迴來,跟著也把馬氏雙雄和嶽俊超、飛狐孟震洋、鐵布衫屠炳烈等,都邀到一處。群雄相聚,互問究竟。


    薑羽衝道:“這古堡是空城計,賊人的布置真夠辣的!我當時隻想到這古堡必非賊巢,還沒料到他們真格竟不出頭。……但是這裏雖非賊巢,賊巢可也距此不遠,他們一定藏在近處。”低頭沉吟半晌道:“馬二哥、夏大哥,你們五位還得辛苦半天,把這四麵卡住了。千萬留神附近來往的人,如果形跡可疑,務必盯住他。”說罷,就要邀著眾人,一齊迴店。


    這幾個少年壯士身當古堡之前,哪肯空手而迴?沒影兒頭一個氣不出;其實葉良棟、阮佩韋、嶽俊超和飛狐孟震洋等,都紛紛地主張,要亮兵刃,硬闖進院去,搜查一遍。沒影兒魏廉和飛狐孟震洋、屠炳烈等都說:“昨天還看見不少賊人,在古堡出沒,就算連夜撤走了,也不會走淨。這古堡內差不多二百多間空房。內中保不定有賊潛伏。把狗種的搜出來,猛打硬揍,看還追不出他們真正的巢穴來麽?”


    馬氏雙雄和嶽俊超也說:“賊人舉動可惡,安心騙人。薑五哥還怕得罪他不成?”穀紹光說:“我們就依禮拜山,他也不會還鏢銀的。”七言八語,竟攔阻不住了,人人擺出躍躍欲試的神氣。薑羽衝看這光景,再不說明自己的本意,大家更不願意了。這迴向大家舉手道:“諸位老哥,別這麽嚷嚷,且聽我說,我決不是怕事;咱們究竟是良民,是鏢行,無故的強入民宅,到底不妥……”


    眾人嘩然道:“這裏明明摸出是賊窩子!……”薑羽衝笑道:“眾位沉住了氣。---告訴眾位,我不是說不能搜。諸位哥們,咱們今天晚上來搜!把四麵卡上,要是真有人,還怕他跑得了麽?”馬氏雙雄、鬆江三傑都點頭稱是。幾個少年又說:“怕賊人等不到晚上,都溜淨了。”


    薑羽衝道:“所以我說,要請馬氏昆仲和鬆江三友辛苦這半天,在四麵梭巡著點,他們就不會溜了……”底下的話咽住沒說。依他推想,古堡內外恐怕必有地道。他現在急要和俞劍平、胡孟剛商量,打算先圍著古堡,搜一搜外麵;外麵搜不著,今夜再會齊大眾,用武力硬搜古堡。


    還有一個計策,要調查古堡的原業主,以此根尋賊蹤。薑羽衝因恐賊人的耳目太靈,怕鏢行中有奸細,當時不欲明言;換轉話題,對大家說道:“來吧!咱們還是到前邊樹林去談吧。問問俞、胡二位,也好拿一個準主意。”這麽一說,才把幾位少年勸住,齊奔樹林走來。


    此時,眾人銳氣正盛,也不顧掩飾形跡了;就成群結伴,吵吵嚷嚷,往鬼門關樹林走。走出幾箭地,遇見黃元禮策馬來傳言;說是飛豹子遣人來店中,投書挑戰了。邀定今夜三更,在鬼門關相見,俞鏢頭已經得訊馳迴,麵見飛豹子,抵掌答話了。


    這一個驚人的警報,在場群雄頓時嘩然,人人震動道:“好大膽,好狂妄的飛豹子!他真敢找上門來捋虎須,他就不怕王法,不怕官來抓他?走啊,快迴去見識見識這位綠林道大人物!”紛紛擾擾,打聽飛豹子的年貌、氣度:“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多大歲數?是他一個人來的麽?使什麽兵刃?”把黃元禮包圍起來亂問。黃元禮應接不暇地答複眾人:“我朱師叔見他去了,我沒見著他。”又問:“你沒見著他,怎麽知道是他?”又答道:“送信的說,飛豹子現在雙合店。”又問:“送信的是誰?”答道:“是個少年,姓邢。”


    眾人喧成一片,紛紛地搶著要奔迴一看。隻有智囊薑羽衝,綽須微笑,半晌才說:“隻怕又是飛豹子故弄狡獪吧?”大家齊往迴走,行至中途,果與俞、胡相遇。果然俞、胡二人空勞往返,也沒有見著真豹。店中投刺,依然是豹子弄詭。更想到第二層,這豹子邀定三更相會,在鬼門關鬥技賭鏢,也怕十成十靠不住,九成九愚弄人。


    群雄七言八語,向俞劍平、薑羽衝進言;仍不信堡中一個人都沒有,定要給他個硬闖橫搜。有的又立刻要繞古堡,排搜四麵;賊人不斷出沒,反正近處必有潛巢。東台武師歐聯奎,扼腕說道:“這還猶豫什麽?趕快搜啊!若不然,賊人溜了,我們又撲一迴空。”沒影兒、孟震洋更力證堡內定有密窟,賊人才得藏匿不出。俞劍平聽了,轉臉來問馬氏雙雄,複又問武進老拳師蘇建明和奎金牛金文穆;然後又和薑羽衝商計。俞、胡的意思,是既已至此,也想親到古堡一看。


    薑羽衝已經打好主意,對俞、胡道:“堡裏實在是空城計,俞大哥不信,請問鬆江三傑。依我之見,咱們一麵設卡子,一麵晚上來。”終於商得俞、胡諸老的同意,就請鬆江三傑、馬氏雙雄和鏢師梁孚生、石如璋、金弓聶秉常分三路設卡,截斷賊人的出入,以防奔逸。唯有東麵,正對著苦水鋪,可不設防。又請幾位少年壯士,結伴騎馬,往較遠的地方試;可是務必早些迴來,不要去得太遠,不要耽誤過晚。如遇可疑的情形,更要速迴來送信,千萬別生事,別動手。


    薑羽衝笑著說道:“今夜也許跟賊人抓鬧起來,諸位來遲了,可趕不上看熱鬧了。”最後邀同餘眾,齊迴苦水鋪店房。奎金牛不悅道:“薑五哥,我們幾個人怎麽樣呢?難道就迴店睡覺,靜等夜間上當麽?”薑羽衝噗嗤笑了。


    俞劍平忙笑道:“金三爺別著急,你就靜看軍師爺的神機妙算吧!他一定有點道理,我說對不對,軍師?”薑羽衝道:“你們哥幾位老了,迴店睡覺,是便宜你。告訴你吧!三哥,進了苦水鋪,還有你的差事哩。”嶽俊超插言道:“是不是進鎮搜店?”薑羽衝笑而不答,隻吩咐帶馬。


    步行的為一撥,騎馬的為一撥,分散開往迴走。俞、胡、薑和青年武師嶽俊超、阮佩韋、李尚桐、左夢雲,三老四少稍稍落後;騎著馬就歸途之便,繞道把苦水鋪周圍重巡了一圈,一無所得,便即迴店。薑羽衝在路上把自己的主意,仔細對俞、胡說了。二人點頭稱善。一入店房,便把鐵布衫屠炳烈找到麵前,讓座密談,囑托了幾句話。屠炳烈點頭會意道:“還是薑老前輩想得周到,我這就去辦。”


    薑羽衝道:“不用忙,吃完晚飯再去不遲。”又把李尚桐、阮佩韋調到一邊,悄聲說道:“二位賢弟,我知道你們和於錦於賢弟,趙忠敏趙賢弟認識。咱們議事時,一遇到飛豹子三個字,大家都紛紛猜議,人人驚奇,天曉得他的出身來曆。你可見於、趙二位麽?驟一聽飛豹子,他二位全一愣神;分明目動色變,很是吃驚似的。跟著大家互相打聽,獨他二人屏坐屋隅,一聲不響,跟著就附耳低言。看那個神色,他二位多半曉得飛豹子的底細。無奈我明著問,私地問,他二位總不肯說,臉上又很帶相;這一定有礙口的地方了。或者他竟跟飛豹子認識,有交情;怕說出來,得罪了朋友,也是有的。在下的意思,要煩二位,繞著彎子探一探於、趙的口氣。咱們也不求別的,隻要他二位肯說出飛豹子的真名實姓和出身來曆,就很夠了。咱們再想法子,煩人討鏢,豈不兩全其美?你哥倆可以對他二位講明,咱們絕不教他二位作難……”


    胡孟剛跳起來,說道:“嗬!還有這事?我說呢,怎麽薑五爺單找於、趙打聽豹子,我就沒有看出來!”一對大眼瞪得圓彪彪的,轉向俞劍平說道:“莫怪咱們這裏一動一向,賊人都先曉得了;莫怪馬氏雙雄總疑惑有泄底的,敢情真有這事!這不行,我得找錢正凱去。他打發他三師弟、五師弟來,是幫著我們尋鏢,還是幫著賊當奸細?”他氣籲籲邁步要往外走,恨不得馬上詰責錢正凱;又立刻把於錦、趙忠敏請來,當麵問一個青紅皂白。這倒把李尚桐、阮佩韋這兩個少年鬧得茫然無措了……


    俞、薑一齊攔阻道:“別嚷!別嚷!”俞劍平先過來按住他,與他挨肩坐了,低聲勸道:“胡二弟,你失言了!千萬別這麽想。他二位不是那樣人,他師兄錢正凱跟你我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交情了。剛才這話不過是這麽猜想,究其實這裏還怕有別情。……薑五哥,你過來,這邊坐。剛才聚議的時候,我也有一點疑心。於、趙二位年紀輕,也許擔不住事,臉上掛神……”


    俞劍平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忙又道:“萬一錯疑了,教錢正凱賢弟曉得了,未免看咱們太對不住朋友,豈不是以小人度君子?……不至於,不至於,斷不會有這種事的。我看我們還是從別一方麵想法子,不必擠落於、趙兩位了。看擠炸了,弄得不歡而散,反倒白得罪朋友,無濟於事。”


    十二金錢俞劍平老於世故,練達人情。智囊薑羽衝雖然料事如神,說到對人,還得讓俞劍平。俞劍平越想越覺不對勁,忙又囑咐李尚桐、阮佩韋道:“二位老弟,千萬把話存在心裏,不要露形;不要貿然地硬盤問於、趙二位,那太傷麵子了。他就是知情,不願意說,也是白問。薑五哥,你看怎麽樣,還是不問的好吧?”


    薑羽衝還有許多話要解說,他低聲道:“胡二哥這麽性急,還沒等我說完,你就跳高!據我猜測,於、趙二位當然不會給賊人當奸細的;可是他二位一定曉得飛豹子的來曆。現在一碗水往穩處端;於、趙如果真認得飛豹子,恐怕他二位不久要告退置身事外,兩麵都不得罪……”


    俞劍平仰頭一想,迴顧胡孟剛道:“這倒是人情。”薑羽衝道:“所以我方才打算,先煩李、阮二位私下探探於、趙的口氣。能問出來,頂好;明著問不出來……”一麵對李、阮道:“你二位可以暗著設詞試探他倆。隻要他們微萌退誌,那就是知情不舉了,咱們就趕快給錢正凱去信。你瞧好不好呢,胡二哥?並且,照我的話來問,也決計得罪不了他。”遂把編好的話對李尚桐、阮佩韋說了。


    俞、胡聽罷,欣然點頭道:“這麽拿好話哄,再得罪不了人。智囊真是智囊!”遂向李、阮舉手道:“就請二位老弟照這話,費心來一下吧。”李、阮道:“好吧,我們這就找於、趙去,薑老前輩的招實在高明。”


    薑羽衝笑道:“得了,別罵我了,我哪裏行呢?”又道:“胡二哥,千萬別著急;現在一切亂線頭都已理清。我們既訪出飛豹子的綽號,又得知火雲莊子母神梭武勝文與豹子有關連,這已經抓著切實把握了。就訪不出豹子的姓名來曆,我們也有下手的門徑了。咱們今晚三更,就到鬼門關,踐約會敵。會著了,立刻解決;會不著,一過三更,咱們就搜堡尋贓。在古堡搜得鏢銀,當然一舉成功。就是不見賊,又不見贓,那也沒什麽,咱們再打圈排搜。仍然搜不出什麽來,咱們可以立刻趕奔火雲莊找武勝文。武勝文有家有業,反正飛不了他,這麽辦,不出三天,準有結果。胡二哥,你還急什麽?總而言之,飛狐孟震洋這一迴透來的消息太有用了;飛狐就是飛豹子的死對頭!”(葉批:十分要緊。)


    胡孟剛高興起來,向薑羽衝深深一揖道:“軍師,你早說,也省得我著急了。咱們這些人都去踐約。”信陽嶽俊超也抖擻精神道:“是這麽著,教我們俞大哥單人獨馬,上前搭話,咱們大家暗中保著,隻要狗賊有非禮暗算……”一拍箭匣道:“教他先吃我一火箭。”


    武進老拳師蘇建明道:“我們還是采取分兵包抄的法子好,也和剛才探堡一樣,分成四路五路都行。踐約的,放卡子的,打接應的,留守的,應該把人分勻了。兵臨陣前,伺機而上,互相策應著。不管是鬥技得勝,還是踐約撲空,我們徑可轉搗賊巢。”朱大椿道:“對!不過,這總得請俞大哥和胡二哥打頭陣。剛才賊人是這麽點的,咱們準給他辦到。”


    蘇建明綽著白須,躍然說道:“那個自然,我和三個小徒就打二陣。咱們這些人有明的,有暗的;有露麵的,有不露麵的;他們出來人少,咱們也少出來;他們出來人多,咱們就全出來。他們當真就由飛豹子一個人出頭,咱們就隻請俞賢弟單劍上場,一人不帶。那時候,咱們這些助拳的就藏起來,隻在暗中監視著。你得防備他打敗了,做出不要臉的事來,再給你一溜;鏢也不還,人也不見,那時咱們可就抓瞎了。我說對不對,薑爺,該這麽辦不?”


    薑羽衝沉思未答,心中揣摹今夜三更,賊人會不會真來踐約。如果真來,他是明著上場,還是暗著上場;一個人來,還是率大眾齊上。反複猜思,見問信口答道:“那自然,總該分兵分路。”


    俞劍平被賊人撩撥得心中蘊怒,此時按納不住,對眾人忿然說道:“這個飛豹子,到底也不知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也不曉得他為什麽跟我過不去。你看他再三再四地耍手段,戲弄人,都是衝我一個人。可是我怎麽得罪了他,他們又始終不說出來。你說他是替別人找場吧!那絕不會下這大苦心,耗這長的工夫,劫奪官帑,闖這大的禍。你說他跟我有私仇吧,我又不認得他。你說他是嫉妒,要跟我爭名吧,我又歇馬快一年了;他又東藏西躲,總不跟我出頭明鬥。簡直一句話,怪人怪事,教人測不透!”


    俞劍平接著道:“蘇老哥說的法子,布置周密當然很好。不過,小弟的意思,先不勞師動眾。隻要這個飛豹子今夜真出頭踐約,我俞劍平老實不客氣,就要單人匹馬,隻拿這一雙拳、一把劍、十二隻錢鏢,和他麵對麵答話:‘到底姓俞的跟你有什麽殺父冤仇、奪妻恥恨?你這麽捉弄我,又連累到我的朋友,到底怎麽講!’胡二弟教他害得吃官司,閔成梁也教他氣走了。我們朱賢弟,他也給人家小辮子上插草標;喬師傅也教他毀得渾身是傷。還有振通鏢局的趟子手和海州的騾夫,他們都給擄走了!還有……咳,多極了!像這樣侮弄人,我到底問問他為了什麽?‘你說你要會會我的拳、劍、鏢,你隻賞臉,我奉陪呀,我絕不含糊!你要爭名,我自甘退讓。你要報仇,你把我的首級摘下去,你隻要說得出理由;咱們一刀一槍,你死我活明來明往。你為什麽把二十萬鹽鏢劫去,一躲一個半月,永遠不跟我見麵?你還派人下戰書,濫充江湖道?你到底跟我一個人過不去,還是跟我們江南整個鏢行過不去?’隻要飛豹子見了我,我一定問他一個青紅皂白!我請問他,東藏西躲,做這些把戲,侮弄人,究竟怎麽說!”


    俞劍平須眉直豎,氣忿填胸,斬釘截鐵,大發獅子吼!在座群雄一個個側耳傾聽,想不到素日謙和的俞鏢頭,今天赫然大怒,猶似壯年威猛。末後又恨恨說道:“是的,今天晚上,我一定一個人去,我一個朋友幫手也不要。我隻帶一把劍、十二隻錢鏢;教小徒左夢雲給我帶馬。我就這麽去最好!”


    鐵牌手胡孟剛本想跟俞劍平同去,見他如此盛怒,也不敢說話了。


    智囊薑羽衝緩緩說道:“俞大哥!”俞劍平道:“怎麽樣?”


    薑羽衝滿麵堆歡,藹然說道:“大哥,消消氣。大哥最有涵養,怎麽今天真急了?現放著我們大家,焉有放你一個人獨去的道理?大哥,你今年五十四歲了;咱們如果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夥子,遇上了橫逆,抄家夥就打;打敗了,就橫刀往脖頸上一抹,二句話都沒有。無奈現在,你我下頦都長了毛毛了。”說得大眾哂然微笑。


    薑羽衝接著笑道:“咱們早沒有火性了。老了。咱們是找鏢、尋賊,鬥力還要鬥智,用武還要用計謀。飛豹子慪咱們,咱們偏不上當。咱們不是一勇之夫,咱們犯不上蠻幹。咱們現在這些人,哪能白閑著,讓大哥一個人犯險拚命去呢?咱們絕不能上了賊圈套。大哥是智勇雙全的人,你先消消氣,慢慢地想一想。”


    果然,俞劍平一聞此言,把怒氣遏製著,漸漸平息下去。沉了沉,笑了笑,站起身來,他向眾人舉手道:“這飛豹子真實可惱。諸位仁兄不要誤會;我請大家來,自然是求大家幫拳助陣的。不過這飛豹子太過狡詐,我隻怕咱們去的人數多了,倒把他驚走。他也許安心避而不見,反說咱們恃眾逞強,不是以武會友、獻技賭鏢的道理。所以我才想一個人去,教他沒的耍賴。”


    單臂朱大椿道:“不然,不然!飛豹子派人下來的帖,上麵明明寫著,可以邀朋友到場;他那投帖的夥伴和那個冒牌豹子都曾當麵邀過我,同到鬼門關相見。由此可見,他那邊出頭的人數必不在少。人家已經大舉備戰,俞大哥,你隻一個人上場,固然可以臊他一下,但是未免涉險失算。咱們還是照他的請帖行事。帖上說可以邀朋友,咱們就邀朋友,大夥齊上;隻不驚動官麵,就算對得起他。”


    蘇建明也笑道:“況且這又不比鴻門宴、單刀會。這乃是金沙灘、雙龍會;耍的是邀眾比武,較雌雄,討鏢銀。咱們盡管多去人,到時看事做事;隻要是單打獨鬥,不群毆混戰,便是英雄。”


    眾人七言八語地勸說,俞劍平劍眉微皺,旋即賠笑道:“好好好!咱們就大家一塊去。”智囊薑羽衝把俞鏢頭的怒火化解下去之後,仍自凝眸深思。


    轉瞬太陽西沉,外麵道的青年鏢客陸續迴來。據報隻在西南角碰見四五個行人,情形有點可疑。綴了一程,眼見他們投入路旁小村。在路口盯了一迴,沒見他們再出來。旋即打聽得村名,叫做趙家圩。已對放卡的人說了,請他們隨時注意西南那個小村,便折迴來了,此外別無可疑。薑羽衝聽了,道了聲辛苦。


    挨到起更,便請嶽俊超、孟震洋藏伏在店房上麵,望賊人。跟著又派出幾個人,把這苦水鋪前後內外,都放下卡子;跟著又煩幾位好手,把鬆江三傑、馬氏雙雄等,替換迴來用飯。其餘武師也都分配好了,或巡哨或應敵,各守其責。一個個飽餐夜飯、整備兵刃,靜等二更一到,將近三更,便結伴隨十二金錢俞劍平,徑赴鬼門關踐約。


    到暮色蒼茫,鐵布衫屠炳烈匆匆的從外麵走來。在俞劍平、胡孟剛、薑羽衝麵前,低聲報道:“古堡的原業主那裏,晚生剛才已經托人打聽去了。原業主邱敬符,現時不在這裏。這土堡荒廢已久,先前隻有邱家的幾戶窮本家居住。問及邱家的二房三房,都說這堡現實還空閑著,沒有出租,也沒有借給人住。因即告訴他,現在的確有人住著;邱家這幾位少爺竟瞠目不知。叫來管事的問,管事的也矢口不認。晚生覺得這裏頭定有蹊蹺,我剛才又親自找那管家去,背著人把他威嚇了一陣,說是:‘你別隱瞞了,你可知道,租住的人是在海州犯案的一夥強盜麽?’這才嚇出他的實話。果然不出薑五爺所料,借房子的是由姓武的出名,說是為了修理房,給他家雇的泥瓦匠、木匠做‘鍋夥’用,隻借一兩個月,是私下裏借的。猜想情理,姓武的一定給管事的賄賂了。”


    薑羽衝目視俞、胡,微微一笑道:“如何?”原來他從這古堡的原業主上,想出了下手根究賊蹤的辦法,暗暗地囑咐屠炳烈辦出結果來了。鐵牌手胡孟剛聞言大喜,立刻說道:“這借房的既然姓武,一定是子母神梭武勝文了!”


    十二金錢俞劍平點點頭。蘇建明不由笑道:“我們胡二哥真不愧料事如神,一猜就猜著了!”


    胡孟剛臉一紅道:“蘇大哥不挖苦我,誰肯挖苦我?”轉臉對俞、薑道:“咱們是不是再托屠爺,向武勝文那裏問一聲去?”屠炳烈未及開言,俞劍平搖頭道:“這可使不得,武勝文那裏,已被孟震洋孟賢弟給弄驚了,並且……”低聲道:“屠賢弟早已就近托人,暗中窺探下去了。”


    薑、蘇二人齊道:“是的,真相已明,現在不必再探了,我們可以留著這一手,將來到火雲莊用,現在還是準時踐約!”轉瞬間已到二更,距動身之時已經不遠。薑羽衝坐在屋中不動。胡孟剛穿一身短打,摩拳擦掌,出來進去好幾趟。這些青年武師老早地結束停當,把兵刃合在手內。


    俞劍平到了這時,方徐徐地站起來,脫長衫,換短裝,把一口利劍背在背後,將一串金錢鏢放入衣底。老拳師蘇建明吩咐三個愛徒:“你們到街上巡巡。”囑罷,也裝束起來,將一把短刀拿在手中;笑對薑羽衝說道:“五爺,我這把刀足有六七年沒真動了。”


    此時鬆江三傑、馬氏雙雄和梁孚生、石如璋、聶秉常三位鏢客,已經換班用飯,飯後又撲出去了;仍然分三麵把古堡看住。至於店房以內,也早經俞劍平、薑羽衝等人,帶同海州捕快,知會店家,先查店簿,次即挨號盤查客人。店內是一無可疑,上房門首掛著鏢局的字號燈,屋頂上埋伏著嶽俊超、孟廣洪。院心也有好幾位鏢客,坐在石凳上納涼吃茶,同時暗防著賊人的窺探。


    集賢棧由店內以及店外,戒備森嚴,唯有店門仍然大開。那九股煙喬茂喝足了茶,在屋內坐不住,溜到店院石凳前,看見幾位鏢師在低頭閑談,便湊過來,對阮佩韋、歐聯奎說道:“我說,這會工夫可有什麽人來線沒有?”


    歐聯奎不答,阮佩韋隻得答道:“沒有。”九股煙一抬頭,又看見對麵房上埋伏的嶽俊超,就仰著臉問道:“嶽師傅,外頭旋渦子裏,有動靜沒有?”


    嶽俊超不答,也不露頭。九股煙不肯歇心,複又抬頭叫問孟廣洪。孟廣洪藏在屋脊後,也不肯置答。阮佩韋忍不住站起來,把他扯了一把道:“喬師傅坐下喝茶吧,別問他們二位了。”九股煙道:“這怕什麽!誰不知道他倆伏在房上?”口頭這麽說,可是他也不再問了。忽又轉過來詰問歐聯奎等人道:“你們幾位還喝茶麽?該預備預備了。”左夢雲道:“不是三更赴約麽?”九股煙喬師傅拿出老前輩的身份,說道:“剛才你師父跟軍師爺薑羽衝不是說過了,要早走半個更次呢!小夥子,你別不慌不忙的;你瞧瞧屋裏,他們都拾掇起來了,他們幾位老將馬上就要走……”


    正在嘮叨瞎扯,猛聽店外昏黑的街道上,有一個粗野的嗓音,厲聲大喝道:“呔,咳!姓俞的,還不給我走出來麽!姓俞的該露麵了,還等著催請麽?”(葉批:閑中忽出緊筆,大有蹊蹺。)


    九股煙吃了一驚,急急地一迴頭;石凳上列坐的阮佩韋、歐聯奎、左夢雲、李尚桐等也霍地躥起來。外麵又大喊道:“姓俞的,十二金錢,我說的是你!別裝聾呀,再不出來……咳,還用我進去掏麽?”


    九股煙“喲”了一聲,撥頭就往房裏跑;連聲唿喊道:“俞鏢頭,俞鏢頭,點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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