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禮後兵抗帖搗空堡


    好整以暇挑戰遣行人


    此時正當申牌時分,眾武師三五成群,潛伏在荒郊。陽光斜照,暑氣蒸騰,人人都熱得難過。投帖的四個青年驅馬徐行,馳到堡前橋邊,便即下馬;略一徘徊張望,便牽馬過橋。到柵門口止步,葉良棟捧著名帖護書,往頭上高高舉起,連舉三次。四個人竟一湧進入柵門,看不見了。


    約莫過了一頓飯,堡外眾人仰望天空;不見火箭飛起,又不見四個青年走出來。鐵牌手胡孟剛把那對鐵牌裹在小包內,手提著在樹蔭下發怔。看俞、薑二人,正和於錦、趙忠敏低談。胡孟剛走來走去,往四麵探望。一片片青紗帳、竹林、叢木、禾田,鬱鬱蔥蔥,彌望皆綠;偶爾看見一兩個同伴散伏各處,伸頭探腦。胡孟剛張望了一會,轉身問道:“俞大哥、薑五哥,怎麽還不見這四位的動靜呢?我出去看看,怎麽樣?”


    薑羽衝忙道:“胡二哥沉住氣。這不是拍門就見著的事,自然要費周折。你可以站到高處,留神火箭吧。”


    足足耗過多半個時辰,胡孟剛心中焦灼,又嫌酷熱,竟走出林外。遙望曠野,隻有不多幾個村農,在田間操作。光天化日,熙熙蕩蕩,這裏就不像有大盜出沒。他心中疑惑,順腳前行,忽見九股煙溜溜蹭蹭,順田壟走來。胡孟剛忙低聲招唿了一下,九股煙抬頭一看,急忙湊到這邊。胡孟剛問道:“你看見火箭沒有?”喬茂道:“沒有。”


    胡孟剛道:“唔?你看見他們四位進堡沒有?”喬茂道:“看見了,連趟子手都牽著馬進去了;外麵一個人不留,他們這就不對。人家要扣他們倒好,省得跑出一個來!”胡孟剛又問:“全進去了,聽見堡裏有動靜沒有?”


    喬茂道:“這個……”隔離得遠,如何聽得見?順口迴答道:“沒有動靜,所以才怪呢!鏢頭,不是我說,這是他們辦事不牢,賊人一準遷場了。胡二哥你把鐵矛周、沒影兒找來;你別客氣,好好地盤問盤問他們,到底怎麽盯的?”


    胡孟剛是粗心的人,竟信了喬茂的話,立刻撥頭往迴走,要告訴俞劍平,盤問沒影兒。


    那邊十二金錢俞劍平也耗急了。算計時候,人怎麽也該迴來了;卻信號不起,人馬無蹤,堡裏堡外空蕩蕩沒有一點動靜。俞劍平站起來,一拂身上的土,對薑羽衝道:“這情形很不對,咱們往前看吧。”說時胡孟剛急匆匆走來,插言道:“對!我們大家全奔苦水鋪,硬給他們登門求見。”又一指喬茂道:“喬師傅說,賊人大半跑了。”


    蘇建明、金文穆也紛紛議論,不是賊人已跑,便是四個青年碰上事了。幾個人圍住了薑羽衝,問他要主意。薑羽衝想一想,對嶽俊超道:“嶽賢弟,你先辛苦一趟,到古堡前麵,找一找沒影兒魏廉。”嶽俊超道:“我這就去,把我的刀給我。”


    薑羽衝又煩鏢頭歐聯奎、梁孚生、石如璋、金弓聶秉常四位,分頭去找馬氏雙雄和鬆江三傑。各人依言,暗暗地穿過青紗帳,躲避著村農的視線,往古堡兩側抄過去。


    嶽俊超先找到沒影兒;沒影兒也已沉不住氣,正向鬼門關這邊溜來。兩人相遇,沒影兒沒等問便說:“嶽師傅,這事可怪,我眼睜睜看他們進去了,可是竟一去沒再出來。”嶽俊超道:“堡前有什麽可疑的情形沒有?”沒影兒道:“一點可疑也沒有,起初古堡更道上,還看見兩三個人,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你說他們四位遇見兇險吧,偏又沒見你老的火箭。你說賊人已經事前溜走,可是他們四位就該早早出來……”嶽俊超道:“這可真稀奇了,待我看來。”


    嶽俊超催沒影兒迴去,給眾人送信;自己裝作過路人,出離青紗帳,慢慢地往古堡柵門前過去。正著,忽見前麵浮塵揚起,馬蹄“得得”;嶽俊超急往青紗帳內一閃。卻不料馬臨切近,竟非外人,乃是鬆江三傑。嶽俊超急急打了一個招唿,夏建侯把馬鞭微揚,往堡中一指,搖了搖頭;複又向鬼門關一指,拍馬急馳而去。


    嶽俊超心中猶豫,看了看堡門,繞道斜撲過去。那夏建侯、夏靖侯、穀紹光迴頭看了看,仍然馬上加鞭,徑直尋到鬼門關。俞、胡、薑等現身出來,齊手迎問道:“三位遇見金弓聶秉常、石如璋二位鏢頭沒有?”


    鬆江三傑道:“沒遇見。俞大哥、胡二哥、薑五哥,我告訴你們,這古堡可古怪,這是個空堡吧?怎麽裏頭沒有人?”眾武師嘩然叫道:“是真的麽?”恰巧沒影兒和鐵矛周趕到,許多眼睛集在二人身上。魏、周同聲反問道:“怎麽沒有人?若真沒有人,葉良棟、時光庭、阮佩韋、左夢雲他們四位怎麽還不迴來?”


    鬆江三傑道:“他們四人還在堡裏轉彎子呢。他們四位拿著帖,竟沒人接,更沒地方投……”


    鐵牌手胡孟剛把手一拍,腳一頓道:“我們喬師傅猜著了,賊子們溜了!”


    九股煙把個鼻子一聳,一雙醉眼一張,很得意的哼了兩聲。鐵矛周季龍、沒影兒魏廉不由難堪,齊聲互訊道:“這可怪!”臉對胡孟剛,眼望九股煙,說道:“我們和紫旋風三個人奉命探賊,被賊攪得在店不能存身。我們不錯是挪到屠炳烈屠師傅家住了兩天;可是我們不敢大意,多承孟震洋、屠炳烈二位幫忙,我們並沒有坐等。我們分成兩班,日裏夜裏盯著,天天都到古堡繞幾圈。我們就始終沒見大撥人從古堡出來,並且眼見從東南又來了十幾個點子,喬裝鄉下人,暗藏兵刃,在天剛亮的時候混入古堡。怎麽堡裏頭會一個人也沒有了?也罷,這是我三人的事,我們再去勘勘……到底是怎麽迴事!”


    兩人拔步就要走,鬆江三傑忙迎過來,滿臉賠笑,把二人攔住,拉著魏、周的手,說道:“我的話說得太含混了,堡裏實在有人。……是的,有好多個人呢!不過,剛才我哥三個隻看見土頭土腦的幾個鄉下漢子,沒有看見眼生的會家子罷了。魏師傅、周師傅別過意。剛才我哥三個等得不耐煩,到堡前偷盯一眼,也沒細看;隻看見葉良棟哥四個正在堡裏挨家叫門,竟一個出來答話的也沒有。也許賊人擺肉頭陣,藏著不出來。咱們等一等,葉良棟他們一出來,就明白了。”


    俞、胡二人搔頭惶惑,當時不遑他計,先安慰魏、周道:“二位是老手,還能把點子放走不成?現在他們四位沒出來,一定又生別的事故來了。薑五哥,我看我們大家過去看一看吧。”薑羽衝手綽微須,默想賊情叵測,多半挪窩了;也許在近處另有巢穴,也許未離古堡,別生詭謀。對俞、胡說道:“俞大哥,胡二哥,先別忙……”便邀金文穆,仍舊長衫騎馬,依禮登門求見。打算著若堡內有人,故意潛伏不出,便憑三寸舌,把敵人邀出來。同時再請馬氏雙雄、鬆江三傑、孟震洋、沒影兒等,佯作行路,入探堡門。或者偷上堡牆,足登高處,窺一窺堡裏麵的情形,到底虛實怎樣?不過這須小心,不要露出過分無禮才好。薑羽衝打算如此,卻是在場群雄既已來到這裏,幾乎個個都想進堡看看。又有人說:“簡直不費那麽大事,我們大家都去,硬敲門,訪同道。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闖進去搜他娘的。反正他們不是好人,賊窩子!”


    薑羽衝微笑,徐徐說道:“那不大妥。咱們是老百姓,不是官麵,又不是綠林;無故闖入民宅,要搜人家,隻怕使不得。”胡孟剛道:“但是,我們是奉官。我們又有海州緝賊搜贓的公文,並且又跟著捕快。”胡孟剛卻忘了,就是官廳辦案,也得知會本地麵;既須知會地麵,便必有點真憑實據才行。……眾人七言八語,亂成一團。


    俞劍平向大家舉手道:“咱們還是聽薑五爺一個人的;大家出主意,就亂了。”暗推胡孟剛一把,教他不要引頭打攪。結果仍依了薑羽衝的主意,俞、胡二人仍率眾潛伏,等候消息。胡孟剛抹汗道:“等人候信的滋味真難受,俞大哥,還是咱倆暗跟過去吧。”


    俞劍平附耳低言道:“等等他迴來,你我再去。……今晚上你我兩人挨到三更後,徑直到古堡走一遭。”胡孟剛道:“那麽,我們現在更得趁白天,先一道了?”俞劍平笑道:“不也成,臨時隻煩沒影兒和九股煙引著咱倆,老實不客氣,帶兵刃硬闖一下。”(葉批:白饒一場,便是作者用瞞天過海計,故弄狡猾處。)


    胡孟剛一聽大喜道:“我的老哥哥,還是你……那麽,薑五爺這一招不是白饒了麽?”俞劍平道:“不然,我們在江湖道上,訪盜尋鏢,總要先禮後兵,不能越過這場去,沒的教對手抓住理了。”胡孟剛這才大放懷抱,抹了抹頭上的汗,淨等薑羽衝、金文穆等人的迴報。


    卻又出了岔,當薑羽衝、金文穆踵入古堡,還沒見出來,忽然間從苦水鋪飛奔出一匹快馬。一人尋來,到鬼門關附近,駐馬徘徊。頓時被高的鏢行看出;來人竟是單臂朱大椿的師侄黃元禮。高的急忙引他到俞、胡麵前。俞劍平、胡孟剛急問道:“黃老弟,什麽事?”


    黃元禮翻身下馬,急遽說道:“俞老叔、胡師傅!你們拜山怎麽樣?”胡孟剛說道:“堡裏沒有人……”黃元禮說道:“哈,果然是這樣!”忙探衣掏出一帖,向俞劍平匆匆說道:“老叔,人家倒找上咱們門口來了!劫鏢的豹子方才派人到店中,投來這份帖,邀你老今夜三更,在鬼門關相會。”


    眾武師一齊震動。胡孟剛一伸手,把帖抓來,大家湊上前看。隻有兩行文字,是:“今夜三更,在鬼門關相會,請教拳、劍、鏢三絕技。過時不候,報官不陪。”沒上款,沒下款;上款隻畫十二金錢,下款仍畫插翅豹子。


    俞劍平大怒,急問道:“送帖的人現在哪裏?”黃元禮道:“還在店中。”又問:“飛豹子在哪裏?他可明說出來?”黃元禮道:“明說出來了。現在雙合店內,我朱師叔迎上去了。”


    俞劍平道:“嗬,好膽量,他真敢直認?”黃元禮道:“是朱師叔盤問出來的。”俞劍平道:“哦!”


    胡孟剛迫不及待,招唿九股煙道:“反正咱倆見過他!俞大哥趕快迴去,跟他答話去!”


    眾武師“忽拉”地亮兵刃,要往迴翻;簡直忘了入堡投帖的人。俞劍平卻心情不紊,就請黃元禮和另一位武師,分頭給前邊人送信。把人分開,一半迴店,一半留在此地,接應薑羽衝,並請薑羽衝趕快迴來。然後率眾飛身上馬,急馳迴店。


    忽然,俞劍平心念一轉,想起一事,霍地圈轉馬,對胡孟剛道:“你我兩人不能全迴去。二弟,你留在這裏……”胡孟剛道:“什麽?”俞劍平道:“胡二弟,你可以到古堡裏外,稍微看一看;這迴店答話的事交給我。”


    這話本有一番打算,胡孟剛誤會了意思,強笑道:“大哥,我怎能落後?這件事,這是我的事。”又改口道:“這是咱倆的事,我怎能讓你一個人上場?”堅持著定要迴店:“我就是人家手下的敗將,我也不能縮頭。”


    俞劍平無奈道:“也罷。……快走吧!”展眼間,跑到苦水鋪,直入店房。不防那單臂朱大椿正和一個夥計,把僅剩下的一匹馬備上,自己正要出店。一見俞、胡趕到,叫了一聲:“嗬,二位才來,我正要趕你們去呢,見了黃元禮沒有?”


    俞劍平心中一動,忙道:“見著了,所以我才翻迴來。那投帖朋友呢?”


    朱大椿把手一拍道:“走了!”俞、胡忙問:“那豹子呢?”朱大椿道:“也走了!他們來的人很多,又不能動粗的,這裏就隻剩下我們四個半人,眼睜睜放他們走了!”


    俞劍平頓足道:“就忘了這一手,店裏成了空城了!”朱大椿道:“誰說不是!他們來的人要少,我就強扣他們了;人家竟來了……”說著一停道:“抵麵遞話的不多,隻十來個人,可是出頭打晃的,沒露麵暗打接應的,竟不曉得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是才來的,還是早埋伏下的。”


    胡孟剛忍不住急問:“到底點子往哪方麵走下去了?咱們派人綴他了麽?”


    朱大椿道:“派了兩個人,教人家明擋迴來了,說是:‘三更再見,不勞遠送了。’真丟人!”


    俞、胡二人非常掃興,看朱大椿一臉懊惱,反倒勸道:“朱賢弟別介意,咱們進屋說話。”


    進屋坐定,拭汗喝茶,一麵細問究竟。才知大家剛剛走後,便來了兩個人;進店探頭探腦,說是找人。神情顯見不對。朱大椿立刻留意,但是來人又沒有意外舉動。耗過一會,才又進來一人,公然指名求見俞劍平。朱大椿沒安好心,把來人讓到屋內。不意人家預有防備,隔窗立刻有人答了聲。先在院中出現三個人,跟著又出現四個人。


    朱大椿教黃元禮和來人敷衍,自己來窺察,頓時又發現第四號房六七個客人,也和來人通氣。店院中出來進去有好些人,神情都覺可疑。敵眾己寡,不好用強了,朱大椿重複入內和投帖的搭訕。


    來人是個少年,很精神,自稱受朋友所托,給俞鏢頭帶來一封信。手提一隻小包,在手裏撚來撚去,不肯就遞過來。閑閑地和朱大椿說寒暄話,詢問這人,打聽那人,似要探索鏢師這邊來的人數。朱大椿問他姓名,來人公然報萬兒,自稱姓邢名沛霖。朱大椿就挑明了問:“發信的這位朋友是誰?足下估量著可以說,隻管說出來。在下和俞鏢頭是知己朋友,有話有信,足下盡可對我明說。”


    那人笑了笑道:“信是在這裏,敝友叮嚀在下,要麵會俞鏢頭本人;最好你把俞鏢頭請來。”


    朱大椿道:“請來容易,我這就教人請去。”說到這裏,索性直揭出道:“敝友俞鏢頭一向在江湖上血心交友,不曉得令友到底為什麽事,擺這一場。其實江湖道上刀刀槍槍,免不了硬碰硬,拐彎抹角,會得罪了朋友。可是線上朋友從來做下事,定要挑開窗戶,釘釘鑿鑿,來去明白。令友這次把姓胡的鏢銀拾去,算在姓俞的帳上,又不留‘萬兒’,似乎差池點。俞鏢頭硬把這事往自己頭上攬,就想賠禮,可惜沒地方磕頭去,誰知道誰是誰呀!俞鏢頭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偏著他說話;人家現在還是依禮拜山,已登門投帖去了。你老現在先施光臨,這好極了。你老兄隻為朋友,我在下也是為朋友,咱們正好把話說明,把事揭開。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過你給令友得留名啊!況且這又是鹽鏢官帑,像這樣耗下去,鬧大了,不但保鏢的吃不住,就與令友也怕很有妨礙吧!”


    這少年邢沛霖笑道:“朱鏢頭會錯意了。敝友辦的事,在下絲毫不知;我隻是為友所托,上這裏帶來一封信就完。別的話我一概不知,也不過問。你老兄既說到這裏,我也可以替敝友代傳一句話。老實說,敝友和俞鏢頭一點過節都沒有;隻是佩服俞鏢頭,想會會他的拳、劍、鏢三絕技,此外毫無惡意。若有惡意,完了事一走,不就結了,何必托付我來送信?決計沒有梁子的,也斷乎不是拾買賣;這一節,請你轉達令友,千萬不要多心。聽你老兄的口氣,似乎說敝友劃出道來,為什麽不留名姓?敝友絕不是怕事,怕事不獻拙,豈不更好?敝友不肯留萬兒,乃是猜想俞大劍客一定料得著。素仰俞大劍客智勇兼備,料事如神;敝友臨獻拙的時候,就說我們和俞大劍客開個小玩笑,他一準猜得出是誰來。對我們講,你們不信,往後看,不出十天,俞某人一定登門來找我。憑人家那份智慧,眼界又寬,耳路又明,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我們就像在門口挑上‘此處有鹽’的牌子一樣;因此敝友才暫不留名。朱鏢頭也不要替令友客氣,敝友的萬兒,俞鏢頭曉得了。不但俞鏢頭,連你老也早曉得了。憑鏢行這些能人,真個的連這點事還猜不透,那不是笑話麽?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朱鏢頭你不要明知故問了。”哈哈一陣大笑。


    朱大椿暗怒,佯笑道:“要說敝友俞鏢頭,人家的心路可是真快,眼界也是真寬,但凡江湖上知名的英雄,出頭露臉的好漢,人家沒有不曉得的;可有一節,像那種雞毛蒜皮、偷雞拔煙袋的朋友,藏頭露尾又想吃又怕燙的糠貨,人家俞鏢頭可不敢高攀,真不認得。莫說俞鏢頭,就是在下,上年走鏢,憑洪澤湖的紅胡子薛兆那樣的英雄,他也得讓過一個麵。可是我住在店內,一個不留神,栽在一個綹竊手裏,把我保的緞子給偷走兩三匹。好漢怎麽樣?好漢怕小賊,怕小偷。你老要問我,北京城有名的黑錢白錢是誰?不客氣說,在下一點也不知道。”說罷,也哈哈地笑起來。


    那少年剛待還言,朱大椿站起來,伸單臂一拍少年道:“朋友!你真算成,令友的高姓大名,果然我們已經有點耳聞。不過你老是令友奉煩來的,我們依情依理,當然要請問‘萬兒’。你老就不說,我們又不聾,又不瞎,哪能會一點都不知道?”轉臉一望,對趟子手道:“我說夥計,劫鏢的朋友叫什麽?你們可以告訴邢爺。”黃元禮和趟子手一齊厲聲答道:“飛豹子,他叫飛豹子,誰不知道!”今天剛得來的消息就被他們叔侄利用上了。


    那少年臉色陡變,暗吃一驚。朱大椿大笑道:“朋友,令友的大名,連我們的趟子手都知道了。有名的便知,無名的不曉!別看令友極力地匿跡埋名;俞鏢頭和在下縱然廢物,也還能知道一點半點的影子。隻是在你老麵前,我們不能不這麽問一聲。現在閑話拋開,你是受友所托,前來遞信;我也是受友所托,在此替他接待朋友。你願意把信拿出來……”用手一指小包道:“就請費心拿出來,放下。如果必要專交本人,就請等一等。倘若連等也不肯等,那就隨你的便。夥計,快把俞鏢頭請來;就告訴他,豹子沒有親身來,派朋友來了,說是姓邢!”


    少年也桀桀地一笑,道:“朱鏢頭別忙。豹子這人敢作敢當,他不但派朋友來,他自己也親自出場,朱鏢頭如果敢去,就請隨我到雙合店走一趟,我一定教你見一個真章。”這少年自知辭鋒不敵,雙眼灼灼,瞪著朱大椿,又一字一頓說道:“朱鏢頭,你可肯賞光,跟我到雙合店去麽?”


    朱大椿笑道:“給朋友幫忙,刀山油鍋,哪裏不可以去?可是我這又不懂了,飛豹子既然光臨苦水鋪,盡可以親到集賢棧和俞鏢頭當麵接頭;又何必繞彎子,煩你老送信?送信可又不拿出來,我真有點不明白。你老兄可以迴去轉告飛豹子,人家鏢行在店裏乃是空城計,正歡迎著好朋友前來,用不著躲閃!”


    少年哼了一聲道:“來,怎麽不來?要躲,人家還不打發我來呢?朱鏢頭辛苦一趟,咱們兩人一去,立刻就可以會著敝友。”隨將手提小包一掂,道:“朱鏢頭既一定要替俞鏢頭收信,好!你請拆看;信中的話,朱鏢頭可能接的住才行。”


    朱大椿接過小包,捏了捏,不知內中何物,又不知要他擔當什麽事。但當時卻不能輸口,一麵用力拆扯小包,一麵說道:“那個自然,替朋友幫忙,當然擔得起接得住才算。”小包千層萬裹,很費事才拆開。看時包中隻一塊白布,包著一幅畫,仍畫著十二金錢落地,插翅豹子側目旁睨之狀。上麵寫著兩行字,是:“今夜三更,在鬼門關拳劍鏢相會,過時不候,報官不陪。”黃元禮等圍上來看;那少年容得朱大椿看完,冷然發話道:“朱鏢頭可能擔保令友,今夜三更準到麽?”


    朱大椿道:“這有什麽?莫說鬼門關,就是閻王殿,姓俞的朋友都不能含糊了。隻請你轉告令友,按時準到,不要再二再三地戲耍騙人。”那少年道:“朱鏢頭,放空話頂不了真;今夜三更,請你也準時到場。”一轉身舉步,又加一句道:“敝友還有話,俞鏢頭是有名的鏢師,請他按鏢行的行規、江湖道的義氣辦,不許他驚動官廳。如有官廳橫來幹預,莫怨敝友對不起人。”朱大椿冷笑道:“要驚動官麵,還等到今天?就是足下,也不能這麽來去自如吧?你請放心,轉告令友,也請他隻管放心大膽來相會,不必害怕官兵剿匪。我們雖不是人物,也還不幹這事;沒的教江湖上笑掉大牙。隻是我也奉煩老兄帶一句話迴去,令友三四次來信,又是約會在洪澤湖相見了,又是約會在大縱湖相見了,又是約會在寶應湖相見了,到底在哪裏相見,也請他有一個準窩才好。”


    說話時,少年告辭起身,便往外走。朱鏢頭披長衫跟蹤相送道:“朋友且慢!……”側睨黃元禮,暗對那封信一指,又一指西北,黃元禮點頭會意。朱鏢頭又道:“令友不是在雙合店麽?話歸前言,禮不可缺,在下煩你引路,我要替敝友俞鏢頭,見見令友飛豹子!”黃元禮等暗向朱鏢頭遞眼色,教他不要明去。朱鏢頭昂然不懼,定要跟這少年,單人匹馬會一會這位邀劫二十萬鹽鏢、匿跡月餘、遍尋不得的大盜飛豹子。


    那少年一轉身,向店院尋看,院裏站著四五個人,複微微側臉,迴身抱拳道:“諸位留步!朱鏢頭,我真佩服你。朱鏢頭為朋友,可算是舍身仗義。這麽辦,咱們照信行事,今夜上同在鬼門關見麵,不勞下顧了。”


    朱大椿哈哈笑道:“話不是這麽說,朋友總是朋友。敝友這邊理當去一個人迴拜。邢爺,你就往前引路吧;我一定要答拜,瞻仰瞻仰這位飛豹子。”


    單臂枯瘦的朱鏢頭眼露精光,氣雄萬丈;人雖老,勇邁少年。少年邢沛霖雖是年輕狂傲,到此時也不禁為之心折了。舉手說道:“好,朱鏢頭就請行!敝友見了你,一定加倍歡迎。”


    朱大椿邁步迴頭,黃元禮早不待催,拿了那張畫,跟蹤出來;搬鞍認鐙,飛身上馬。對朱大椿道:“師叔請行,我立刻就迴!”馬上加鞭,豁剌剌地奔鎮外跑去了。朱大椿走到街上,少年在旁相陪;後麵還暗綴著數個人,可是鏢行留守的人,也自動地跟綴出三個人來。朱大椿寸鐵不帶,跟少年直走到雙合店門前。


    店門前站著兩個人,一見邢沛霖,迎頭問道:“遞到了麽?”少年搶行一步道:“送到了;人家很夠麵子,還派這位朱朋友前來答拜了。”


    朱大椿舉手道:“朋友請了,我叫朱大椿,小字號永利鏢店。”


    那門前站著的人“哦”了一聲,側目把朱大椿看了一眼,一言不發,抽身往店裏就走。朱大椿微微一笑,把扇子輕搖道:“這位朋友好忙啊!”跟蹤前進,來到店房。從店房跨院出來三個客人,迎頭問道:“鏢行哪位來了?”


    朱大椿抬眼一看,頭一個是瘦老人,灰白短髯,精神內斂。


    隨行的是兩個中年人,一高一矮,氣度英挺。瘦老人搶行一步;舉手道:“足下是俞鏢頭請來的朋友麽?貴姓?”朱大椿道:“好說,在下姓朱。足下貴姓?”


    瘦老人不答,歡然一笑道:“幸會幸會,請到屋裏談。”一斜身,賓主偕行,往跨院走。瘦老人伸出一隻手,似要握手相讓,徑向朱大椿肘下一托;卻又往下一沉,駢三指直奔肋下。朱大椿急一攢力,也假做推讓道:“請!”側單臂一格。這瘦老人無所謂地把手垂下來,似並沒有較勁的意思;朱大椿也就把單臂一收,佯裝不理會。兩人遠遠地離開,走向跨院正房。


    住房隻有三間,屋中人寥寥無幾,露麵的連出迎的不過六七位。瘦老人往上首椅子拱手道:“請坐。”朱大椿也不謙讓,向眾人一舉手,便坐下來。瘦老人陪在下座,命人獻茶。


    朱大椿不等對方開言,一掃閑文,直報姓名道:“在下單臂朱大椿,替敝友俞鏢頭前來拜會飛豹子老英雄。飛豹子老英雄現在哪裏,請費心引見引見。”


    “飛豹子”三字叫出來,在場對手諸人互相顧盼了一眼。朱大椿又環顧眾人道:“諸位貴姓?如果不嫌在下造次,也請留名。在下迴去,也好轉告敝友,教他知道知道。”說罷盯住眾人,暗加戒備。


    隻見那瘦老人不先置答,眼望邢沛霖道:“俞鏢頭沒在店中麽?”


    朱大椿搶先接答:“俞鏢頭這就來。實不相瞞,俞鏢頭已經曉得鏢銀教哪位好朋友拾去了,按江湖道,他應該拜山;他現在同著朋友,已經去了。大概此時已到諸位駐腳的那座古堡。剛才聽這位邢老哥說,飛豹子老英雄已經光顧到苦水鋪了,這太好了!在下和俞某是朋友,諸位和飛豹子是朋友,彼此都是江湖道,朋友會朋友,沒有揭不開的過節兒。不過,既然勞動了飛豹子和諸位,想必俞某定有對不住朋友的地方。我就是專誠替俞某賠禮來的,諸位何不費費心,把飛豹子請出來,當麵一談,我們以禮為先,總教好朋友順過這口氣去。彼此麵子不傷,那才是咱們給朋友幫忙了事的道理,也就是在下這番的來意。”


    瘦老人堆下笑臉道:“我和俞鏢頭一點梁子也沒有,朱鏢頭別誤會。在下實在是羨慕他的拳、劍、鏢三絕技,這才邀了幾個朋友,在俞鏢頭麵前獻醜。無非是拋磚引玉,求指教罷了。若聽朱鏢頭的口氣,豈不是把我罵苦了?憑俞鏢頭那樣人物,誰敢攪他的道?在下又不是吃橫梁子的朋友,我就是愚不自量,也不敢找死呀!況且又是官帑。我們實在是以武會友,獻技訪學。朱鏢頭,你別把事情看錯了,可也別把人看錯了。”


    朱大椿一聽,雙眸重打量這瘦老人;聽口氣他就是劫鏢的人,看相貌實在不像。他的措詞這麽圓滑,教人難以捉摸;可惜沒影兒一行沒把探堡所見那瘦老人的相貌描說清楚,朱大椿費起思索來了。但是,自己當場固然不能輸口,也決不能輸了眼。這瘦老人若是豹子,有剛才的話,也算點到了;萬一不是豹子,說話便須含蓄,省得認錯了人丟臉。


    朱大椿眼光一掃,頓時想好了措詞;不即不離,含笑說道:“既然拾鏢的時候,也有老兄在場,那更好了。我鏢行一群無能之輩,今日得遇高賢,實在僥幸之至。你老兄有什麽意思,盡請說出來。我能辦則辦,不能辦給俞鏢頭帶迴去,總能教好朋友麵子上過得去。老兄既說和俞鏢頭沒有過節,這事越發好辦了。我迴頭把俞鏢頭引來,教他當場先賠禮,再獻拙。”他這時的詞色,又與答對邢沛霖不同了。


    瘦老人道:“客氣,客氣!這可不敢當。我說沛霖,在鬼門關見麵的話,你沒對這位朱鏢頭說麽?”那少年道:“說了,一見麵就說了。”


    瘦老人道:“說過了很好。”眼望朱大椿道:“足下替朋友幫忙,足見熱心。我也不強留你了;咱們今夜三更,一準都在鬼門關見麵就結了。這麽辦最省事,也用不著勞動俞鏢頭親來答拜。”說時站起來,做出送客的樣子。


    在場的幾個青年人、中年人,個個做出劍拔弩張、躍躍欲動的神色;拿眼盯著朱大椿,從身旁走來走去,一臉地看不起。朱大椿佯做不睬,堅坐不動道:“那不能!禮不可缺。今夜三更,我們一定踐約。不過現在應得把敝友陪來,先跟諸位見上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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