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搬過來後過了兩天,新的一周開始了。


    手機的鬧鈴六點半準時響起。我換好校服,在盥洗室整理好睡亂的頭發,便來到客廳。和泉與母親已經在吃早餐了,和泉坐在母親對麵,朝向房門,我剛一進去便立刻與她打了個照麵。她也穿著校服,下身是藏青底色的紅格子花紋短裙,上身是奶油色馬甲,並係了紅色的緞帶。


    和泉輕輕點頭:“早上好。”我一邊強忍著睡意一邊說:“早。”


    “我和裏奈先出門了,餐具就麻煩你收拾一下。”


    “知道啦。”我點點頭。


    時鍾即將指向七點。我從家到學校騎自行車要二十分鍾,八點出門的話,在八點半上課之前還是可以趕到的。不過對於要到市中心上學的和泉來說,再不動身怕是要來不及了。


    “我吃飽了。”和泉說著,將碗筷放到水槽裏,她挽起袖子拿起海綿,打開了水龍頭。


    “和泉,你不用洗了,我來收拾。”


    和泉有些為難的看向我,支支吾吾的說“咦,可是……”


    她搬過來之後,一直都在幫忙做這些家務事。


    “可能會趕不上電車的,你還是早點出門吧。說不定還要換乘呢……搬過來之後還是第一次去學校吧。”


    和泉將手裏的海綿放迴了原處。


    “既然你這麽說……”


    “沒錯,裏奈,你就別客氣,盡管使喚他吧。”


    和泉露出苦笑點了點頭,然後拿起放在椅子上的書包說道:“那我走了。”


    她把包掛在肩上,穿著拖鞋啪嗒啪嗒走到門口,換好鞋子後出了門。家裏再一次恢複了平靜。


    我伸手拿起一塊用保鮮膜包好的三明治。


    “裏奈她連做早飯和便當也來幫忙了呢。……這孩子,可千萬別硬撐著啊。”看著桌子上用布包好的便當,母親自言自語般說道。


    我也隱約感覺到了和泉依然有些顧慮。畢竟搬過來才兩天而已。


    “……大概,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


    “你也要多幫忙做點家務事啊。你幫忙做的話,那孩子的負擔也會輕一點的。”


    “我知道了。”


    媽媽將咖啡一飲而盡,說著“我去上班了”便站起了身。


    清晨,客廳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一邊看著電視裏的天氣預報,一邊百無聊賴地啃著三明治。


    ☆ ☆ ☆


    與前幾天相比,今天算是放晴了點。


    天空中雲朵依舊灰蒙蒙的,但已是接近白色。從雲層之間的縫隙透出些許陽光,街道邊的水泥路麵也幾乎幹透了。


    通過住宅街裏七扭八拐的小路,再沿著路旁商店林立的大街筆直騎上二十分鍾,便可看到我所就讀的入澤高中。雖說被稱為重點高中,也隻不過是出了幾個考上名牌大學和醫學部的人而已的普通公立高中。學校裏沒有一個出名的社團,包括我所屬的足球部在內。


    校門口擺著一尊一位女性單手持球伸向天空、意義不明的青銅雕塑。穿過校門,是一條兩旁種了櫻花樹的小路。我下了自行車,跟著人群走在路上。來到用彩鋼板搭置棚頂的停車場,鎖好車後,便向樓梯口走去。


    在鋪設了木地板的儲物櫃前換上室內鞋,來到教室坐下。離班會開始還有十分鍾,學生們陸陸續續走進來,教室裏充滿了熱鬧的交談。


    這裏既不是天才薈萃的學校,也不是成績落後的人聚集之處,所以教室裏既有校服穿得整齊看上去很認真的人,也有衣著邋遢頭染異色的家夥。本來所謂小團體,就是通過追求事物的異同而劃分的。


    班上男生主要分成了三個小團體,但我並不從屬於其中任何一個。同一個社團的長井也與我同班,休息時間大多是和他在一起的。因此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什麽不便。


    看到努力裝模作樣或是一刻不停在網上交流的人,我總會覺得他們很了不起,不論是從單純的意義上還是從諷刺的意義上。為了爭奪領導權而刻意選擇交往的朋友或團體,為了迎合別人而改變自己,這種麻煩的班級交往遊戲我既沒能力參加也不想參加。


    我坐下不久後,長井也挎著單肩包到校了。他在我斜前方的位子坐下,迴頭“喲”的打了聲招唿,我也應了一聲。


    之後班主任來到教室開始點名,確認出席情況。約摸過了十分鍾,班會結束,第一堂課開始了。


    和泉搬到我家來住了,但我的學校生活並不會有什麽變化。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依然在原來的班級,依然按照往常的時間表,度過同樣的每一天。不知為何,我竟安心於這樣的日常,而這種安心感以前從未有過。果然是因為這兩天有人搬到家裏來,自己有點緊張了吧。


    上午四個小時的授課結束,午休時,教室門邊忽然冒出一名女生。她身穿短裙和半袖襯衫,黑色的中長發燙得微卷。


    “健一。”


    我剛收拾好文具,準備打開便當。由梨子走進教室,朝我走來。坐在我前麵的男生出去了,由梨子便坐到他的座位上,手肘抵在我的桌子上,手撐著臉頰,手腕上套著社團活動時戴著的白色皮筋。


    “我昨天下午在入澤商店街看到你了。”


    我暗暗歎了口氣。果然是這件事啊。我停下了正在打開便當的手。


    “你,伯母,還有一個女孩,她是誰啊?”


    該怎樣迴答才好呢。我思考片刻後,簡短地迴答:“親戚家的。”


    由梨子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懷疑。她追問:“家裏是有什麽事嗎?”


    “算是吧……”


    果然真要說的話很難開口啊,可是,就算我瞞著不說,估計早晚也會被住在附近的由梨子發現的。如果現在選擇隱瞞,等到被發現的時候怕是要被完全誤解,那還不如趁現在告訴她。我小聲說道:“其實,那個親戚家的孩子,要在我家住半年。”


    “啥?”


    由梨子驚叫一聲,險些站起身來,剛剛眯著的眼睛瞬間睜得滾圓。


    午休的喧囂頓時安靜下來。她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被“萬眾矚目”,便隻好尷尬地笑了笑,重又坐了下來。


    “但她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大啊。是你的表妹嗎?”


    “不是……她的母親和我媽是遠房姐妹。”


    由梨子緊皺眉頭。“那不是毫無關係的人嘛。”


    “不,不,是親戚。”我立刻迴答道。前一陣看到的和泉衣著單薄的身影不禁浮現於腦海。我試圖將那幅圖像從頭腦中驅逐出去,繼續說明。


    “她母親和我媽是親戚,小時候又很要好。那個女孩叫和泉裏奈,她的母親因為工作要出差一段時間,所以才來我們家的。其他的親戚都不在東京,她上的學校附近也就隻有我們家了,所以她兩天前搬了過來。就是這些。”


    “……唔。——但是你們看上去關係很好啊。而且她和伯母好像也挺談得來的。”


    “她們好像以前就見過幾次麵。”


    “和你呢?”


    “兩天前第一次見麵。”


    由梨子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搞不懂她什麽意思,我又沒做什麽虧心事。


    “就算是親戚,那樣真的沒關係嗎?”


    “又不是我決定的,我也沒辦法啊。我現在和她基本上互不相幹,最多隻是一起吃飯而已。”


    “哼——”


    由梨子不懷好意一般看著我。這時,長井買完東西從小賣部迴來了,一手拿著果汁,另一隻手拎著麵包。


    “喲,這不是森嘛。有事嗎?”


    聽到長井發問,由梨子扭頭望向他開了口。“聽我說啊長井。”


    “等等,你是打算到處散播別人的家事嗎?”我慌忙打斷由梨子。隻見她撅起嘴,“怎麽了嘛。你不讓我說,果然是因為做了什麽虧心事吧。”


    “才沒有呢!”


    “我不信。”


    長井不明所以的看著我們。“雖然我不太清楚是怎麽一迴事,不過你們倆關係還真是好啊。”他露出苦笑。


    由梨子不滿道:“這種狀況哪裏能看出來我們關係好啊。”


    “這怎麽看都是小兩口拌嘴嘛。”長井用戲弄般的口吻說道。由梨子剛想迴嘴,我急忙打住,說道:“喂,千萬別說出去啊,我可不希望傳出什麽謠言。”


    她撇了撇嘴,想了一會兒。然後便說,“算了,就當是又抓住了你的一個把柄。真沒辦法啊。——所以作為封口費,下次可要請我喝東西哦!”


    她這樣說著,表情卻仍舊滿是懷疑,不過似是看懂了我的意圖,便也沒有追究。


    “知道啦,混賬。”


    “你們好像在說什麽不能讓我知道的事啊。”長井說著將椅子拽了過來,打開麵包的包裝袋,將吸管插進果汁。


    聊天告一段落,我也打開了便當盒。炸雞塊加煎蛋卷,和平常並無不同。正要起身離開的由梨子看到我的便當,忽然冒出一句:“咦,便當和往常不一樣了。”


    被她這麽一說,我吃了一驚。“什麽?”


    “好像和伯母做的便當不一樣。伯母總是在米飯上放海苔的。”


    原來是說這個啊。不過仔細


    一看,的確如她所言。和泉做的便當大體上和老媽做的一樣,隻是菜肴的擺放有些許不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長井似乎覺得是和自己無關的話題,便咬了一口炒麵麵包,然後拿起橙汁喝了起來。


    由梨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便當盒,“嗯——”地發出意味深長的吟聲。


    “什麽啊。”


    “沒什麽。”


    她轉身離開了教室。


    待由梨子的身影消失後,長井問道:“怎麽了,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啦。”


    我覺得我們並沒有吵架。的確,我沒有說清楚,惹她有點不高興了,不過這算不上是吵架吧。


    “是嗎。——總覺得她有點不太高興啊。”


    “那家夥不是一直那個樣子嗎。”


    “這倒沒錯。不過森要是真生氣了,社團活動時可就有我們受的了。拜托了喲,她要撂了挑子,我們練習的效率會下降的。”


    雖然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不過還是點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 ☆ ☆


    下午,陰雲散去,待到社團活動的傍晚時分,初夏的紅色夕陽柔和地照耀著操場,將奶油色的教學樓也染上了紅色。夕陽與屋頂的白色照明,將昏暗操場上仍在奮力跑動的足球部和田徑部學生們的身影拉得細長。


    今天最後的雙方對戰練習結束,隊員們開始整理器材。一年級的學生負責清理操場,他們將散在各處的球踢向長椅,橘跑過去撿起球扔到球筐裏,和她一起的由梨子則來到球場,負責收迴隊員們的球衣。


    我脫掉橙色的背心,向由梨子走去。她一看見我,就將臉扭到一邊,很是不客氣地一把拽去了我的球衣。


    “怎麽了啊?”我問道,由梨子麵無表情地即答“沒什麽”。


    一瞬間我感到有些不滿,但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向她道歉。“中午的時候對不起啦。”


    連我自己也感覺到了,午休時的自己有點奇怪,好像是真的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藏著掖著不停找借口,讓由梨子感到奇怪。不隻是她,怕是任何人見到我的樣子,都會那麽想。


    “那件事,我覺得沒必要向你隱瞞。”


    由梨子重新轉頭望向我,目光牢牢盯住我的眼睛,然後露出略顯諷刺的微笑,仿佛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算啦,你也算是告訴了我實情。而且,我也沒有認為你們之間有什麽奇怪的事情。我很清楚你不是那樣的人。”


    “那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由梨子笑著,一邊整理球衣,一邊走在我身旁。


    “不過有機會的話,我想跟那個孩子見一麵。畢竟住得近,興許能成為朋友呢。”


    “知道了,有時間我會介紹你們倆認識的。”


    “嗯,那拜托你快點哦。”用明快的語氣說完,由梨子便懷抱一大堆背心,往器材室跑去。


    過了七點,社團活動結束了。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幾名迴家方向相同的部員一道騎自行車迴家。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門還是鎖著的,房間沒有一絲亮光,看來還沒有人迴來。


    從包裏取出鑰匙打開門,踏進一片漆黑的家中。打開燈脫下鞋,迴房間拿了換洗的衣服,去浴室衝了個澡。洗完順便打掃了浴池,換上短褲和t恤便迴房間了。


    書桌上放著登載有哥哥的評論文章的雜誌。我隨手拿起雜誌翻了翻。


    這本雜誌主要麵向高鑒賞力的年輕讀者,發表一些有關時尚、電影和音樂的報道。其中設有電影和書籍的評論專欄,每周都會有年輕的評論家或學者發文評論。哥哥每個月都會向這裏投稿一篇關於新出版小說的評論。


    當初要在雜誌上刊登文章的時候,哥哥還說了句“這是借了家父的光”之類的話。不過我認為,身為一名學生,能在雜誌上刊登這類文章,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據說這個專欄中,屬哥哥的文章最受歡迎,即便是在我這個弟弟讀來也是覺得很有趣的。


    我看著這本雜誌,直到要做晚飯的時間,便想著要去廚房而走出房間。


    剛下了樓,門便開了,進來的是尚不熟悉的校服。是和泉迴來了,她正挎著書包,在門口脫下茶色的皮鞋。


    和泉注意到剛下樓的我。“啊,健一,我迴來了。”


    “迴來啦。”我應了一句,便徑直走向客廳。和泉換上拖鞋上了樓。


    ☆ ☆ ☆


    在阪本家,平常早餐和便當是母親做,晚餐則是由我來做。我將洗好的米放入電飯煲,之後把土豆和胡蘿卜去皮洗淨,切成適合食用的大小。這時,和泉換好衣服下了樓。她穿上了白底紅邊的寬鬆t恤和藏青色的七分褲,褲子的布料看上去柔軟而蓬鬆。


    “在做晚飯嗎?”她來到廚房,問道。“嗯。”我迴答。


    “可以的話,我也來幫忙吧。”說著,和泉便將頭發束起,用粉色皮筋紮好。束頭發的時候,從她身上傳來了一陣溫和的香氣。我不禁轉了轉身體,試圖與和泉保持一定距離,同時移開視線。


    “——那,能幫忙切一下蔬菜和肉嗎?今晚做咖喱和沙拉。”


    “知道了。”和泉點點頭,洗淨手,拿起菜刀,開始切起胡蘿卜。我把器具和調味料從櫃子裏拿出來,往鍋裏倒上油,準備炒肉。


    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廚房裏,時不時會碰到對方。每當這時,我們手上的動作便會頓一頓,稍微拉開一些距離。


    “伯母總是迴來這麽晚嗎?”和泉一邊熟練地切著蔬菜,一邊問道。


    “不一定。一般是十點左右迴來,偶爾也會六點多就迴來。”


    “這樣啊,果然當了領導就會很忙呢。——給,蔬菜和肉切好了。”


    母親在有名的食品製造公司上班,前段時間剛被提拔為部長。她並不是什麽工作狂,但常常和同事們一起出去玩,生活倒也充實。


    開火後,我將和泉切好的肉放進去,用筷子開始炒。白色的煙與肉的香氣瞬間溢滿廚房。


    “健一經常像今天這樣做飯嗎?”


    “平時是由我做晚飯的。因為老媽說不準什麽時候迴來。”


    “這樣啊。”


    炒好肉,再放入和泉切好的蔬菜,大概煮二十分鍾左右,再放入咖喱塊。我從廚房邊上的玻璃碗櫥中拿出盤子,盛好飯,再澆上咖喱,然後在另一個盤子盛上和泉切好的卷心菜等蔬菜,一頓晚飯就算做好了。


    我倒了兩杯麥茶放在桌上。和泉將頭發放下來,坐在我的對麵。


    吃飯時,因為關了電視,客廳十分安靜,外麵行人和車輛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和泉望向還剩很多咖喱的鍋,說道:“做得有點多呢。”


    “明天早上吃就行了,還省時間。”


    “沒關係?”


    “沒事。一般有咖喱剩下來的時候都這麽做的。”


    “是嗎,那就好。”


    吃飯時,我們依然沒有多少交流,不過相比最初見麵時,這種沉默也不太令人介意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開始習慣和泉在這個家裏了,心裏不禁有些驚訝。


    吃完咖喱,我對和泉說道。


    “聽說今天是你給我做了便當。”


    她立刻停下了動作,隻將目光抬起來看向我。“啊,嗯……怎麽樣?”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迴答“挺好吃的”。和泉微微一笑,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不過,和泉你早上也很忙吧。不用管我的。”


    “沒關係,反正是一塊兒做的,也沒多費功夫。以後早餐由我和伯母一塊兒做。我們起床時間也差不多。”


    我將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裏,把沙拉盛到碟子上,蓋上保鮮膜,放進冰箱,然後給母親準備好晚飯。


    “和泉的媽媽是做什麽工作的?”我倒了杯水,迴到座位上,向和泉問道。


    “在貿易公司上班。現在好像是在從事咖啡豆進口方麵的工作。”


    “所以才會去國外啊。”


    “嗯,說是接下來要在南美工作一段時間。”


    “是嗎。”


    我附和著,喝了一口水。和泉將話題轉到我的家人上。


    “健一的哥哥是研究生吧?聽伯母說他在雜誌上寫書評,是真的嗎?”


    “嗯,大概從兩年前開始就經常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了。他本人說是全靠父親的關係——還是說沾了老爸的光來著——反正就是類似的話。老爸的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曾經讓哥哥試著寫了一次,結果還挺不錯,然後就開始在雜誌上發表了。”


    “……健一的爸爸好像是學者吧。”


    和泉大概是知道父親的事,她的語調微微下降。


    “嗯,是哲學老師,好像是專攻法國哲學。不過具體是做什麽,在我搞明白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怎樣的。”


    “這樣啊。”和泉輕聲說道,之後又是一陣沉默。和泉用勺子將盤中剩下的咖喱刮淨吃完,然後雙手合掌說“我吃飽了”,將碗筷放到水槽裏,迴到座位上。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樣的人。”


    我從未聽說過有關和泉家裏的情況。不過也隱約察覺到了,若僅是母親出差就要搬到我家來的話,她的父親應該也是有某種特殊的事由吧。


    我不禁覺得這話題有點沉重。然而意外地,和泉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輕鬆地開了口。


    “聽說是因為吵架而離婚的。那時候我還小,什麽都不記得。媽媽是個很強勢的人,變成這樣的結果也挺有她的風格的。”


    “是這樣啊。”


    “嗯,不管什麽事都想贏,行動力特別強,而且喜歡忙於工作。前段時間還說什麽‘隻有工作才是我的戀人’。”


    和泉笑著說道。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說不定和泉也和她的母親一樣,是個率直幹脆的人。怎麽說呢,不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方式,都讓人感覺不到她有什麽難言之隱。


    “好厲害啊。”


    “嗯,跟我的性格簡直是完全相反。”


    今天我們聊了許多,吃完飯後我們又聊了一會。途中母親迴來了,於是她們兩人又熱鬧的交談起來,我便迴到了自己的房間。因為迴家後衝過了澡,所以就讓和泉先泡澡了。我開始讀書打發時間。


    我半躺在床上,上身靠著枕頭,在寂靜的夜晚緩緩翻過書頁。通過讀書就能明白自己的精神狀態好不好。心中有事或情緒消沉的時候,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不過今天似乎是因為剛與和泉聊得愉快,看書的狀態也不錯。


    大概看了半個鍾頭後,就聽到有人上樓的聲音,緊接著是近處的房間開門和關門的聲音。我想著大概是和泉泡完了澡,於是從衣櫃裏拿出衣服來到浴室。


    浴室的更衣所的地麵上鋪著橡膠材質的防滑毯。我把衣服脫下來扔進洗衣機時,不經意間洗衣網裏一塊質地柔軟的白布映入眼簾。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這卷成一堆的白棉布是什麽,不過當看到邊上附著的蕾絲的瞬間,我就立刻明白了。


    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閃電劃過,心髒猛地跳了一下。我反射般移開目光。洗衣網的拉鏈半開著,從中露出了和泉的、那個……內褲。


    和泉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我努力清空意識,試圖不去想她,用餘光瞄著將那一卷白色棉布塞進洗衣網裏,同時盡量不去直視。碰觸到的瞬間,我震驚於女性內衣的輕柔觸感。我將應該是裝有她所有內衣的、輕盈得宛如一片羽毛的洗衣網的拉鏈拉好,然後將其放入洗衣機裏。


    我長唿出一口氣,似是要將肺裏的空氣全部吐出一般,然後進入浴室,洗好身體,把身子浸入浴缸。水滴從劉海上滑落,心髒仍然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去想,剛才看到的和泉的內衣與她的容貌便越是重疊在一起,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頭腦中一片眩暈,像是泡暈了一般,白色內衣那輕柔的觸感仍殘留在指尖。仔細迴想一下,將同齡女生的內褲放到洗衣網裏,這個舉動總覺得有些變態。


    我試圖說服自己並不是有什麽不良企圖,然而身體的某個部位還是起了生理反應,仿佛在嘲笑我心中的難堪。


    “絕對不要對她出手。”


    哥哥的話在腦海中迴響。我小聲咕噥道:“不會啦。”聲音在彌漫著水汽的浴室裏飄蕩,形成模糊的迴聲。


    ☆


    ☆☆


    第二天早晨,我依舊是比和泉遲了一拍才來到客廳。我來到樓下,隻見穿著及膝裙和藏青色長筒襪的和泉已經把包挎在肩上,準備出門了。她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對我說“早上好”。


    “今天好像會很熱呢。聽說下午要到三十度以上。”


    家門上裝有一塊磨砂玻璃。清晨的陽光從中透射進來,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天氣陰沉的時候更加雪白耀眼。


    和泉穿好了鞋子,擰動門把手。我對她說:“路上小心。”


    “嗯,我走了。” 她也笑著迴應,然後走出家門。


    母親也在準備出門上班了。桌子上放著我的早餐和便當,大概也是和泉和母親一起做的吧。母親上班後,我一個人吃了早餐,洗完碗筷後就上學去了。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空中漂浮的雲朵宛如棉花糖一樣雪白,令人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夏日的氣息。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上課,和長井一起吃午飯,放學後換上球衣,來到了操場上。不過除了經理以外共二十三名隊員的足球部,今天有兩人缺席(三年級的學生在這個月初的校際比賽後就退休了),所以對戰練習時缺了一個人,變成十一對十的局麵。


    分組的時候,雖然人數不夠,大家也並沒有多在意。正當我們準備就這樣開始比賽時,由梨子舉起手說:“那我加到人數不夠的隊裏吧。”


    “哦,那就拜托了。”負責分組的長井表示同意。聽到她的這句話,包括橘在內的一年級學生都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森學姐會踢球嗎?”由梨子身旁的橘驚訝地問道。


    “算是會吧。上初中之前一直在和男生們一起踢的。”


    由梨子從自己手中的球衣袋中拿出一件,套在身上。


    “是嗎!”橘望向由梨子,臉上寫滿了憧憬。她不停叫著“好厲害,好厲害”,而由梨子隻是笑著應了一句“好啦別吵了”。


    以前人數不夠時,由梨子也會像這樣參加練習。不過自從一年級新生入部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小學的時候,由梨子和我在同一個少年足球隊,六年裏我們都在一起踢球。她現在好像也會偶爾參加地區的女子足球社團的活動。都說到了十二歲左右就能掌握足球的基本技術,而她技術過硬,顧問不在的時候,甚至可以代為擬定訓練計劃。比起經驗少的男生,她可是強勁的戰鬥力。


    理了理馬尾辮,由梨子從長凳上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白色塑料護腿和綁帶,開始了準備。做完準備運動的隊員三三兩兩進入場地內站定。田徑部的發令槍聲響徹四周,網球部的擊球聲傳至耳畔。六點過後太陽落山,天色逐漸昏暗,屋頂上的照明燈被點亮了。夕陽西沉的天空被染得鮮紅而發紫,這正是夏季傍晚的顏色。


    擔任顧問的中田老師因為要開教職工會議所以不在。大概過了三十分鍾,場邊的橘便不耐煩地鼓起臉頰,吹起了漏氣的口哨。


    在傍晚的操場來迴跑了三十多分鍾,我們已濕透了全身。由梨子的劉海也汗涔涔的,緊貼在額頭上。汗水從下巴滴落,她便抬起袖子胡亂擦一擦臉。


    “辛苦了。”我向身旁的她說道。


    “啊——累死了。”由梨子大口喘著氣。


    “森學姐好厲害啊。”正在迴收選手背心的橘跑到由梨子身邊。


    “我以前還不知道學姐踢球竟然這麽厲害,感覺比一年級的替補都厲害呢!球一次都沒被搶!”


    由梨子笑了笑。“後衛被斷球的話豈不是糟糕了。”


    “幹脆直接當選手不就好了。”


    “真要是和男孩子認真打比賽的話,還是會受傷的。體格上差太多了,太危險。”


    聽著兩人的交談,我們迴到長椅邊休息。過會兒收拾一下,今天的練習就結束了。隊員們都坐在操場上,或是拉伸壓腿,或是兩人一組互相按摩。


    我也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鬆開球鞋鞋帶,將足球襪脫至腳踝,卸下護腿。微風吹過,小腿肚感覺涼涼的,十分愜意。由梨子也在我身邊坐下,和我一樣將足球襪脫至腳踝。


    我蜷著雙腿,雙手撐在身體兩旁,抬頭望著染成紫色的天空。操場上的沙子在終日陽光的炙烤下變得相當燙手,輕拂的微風則是涼爽而舒適。幾隻鳥兒化作黑色的暗影,不徐不疾地掠過傍晚的天空。


    同用一塊場地的田徑部——順帶一提棒球部是在稍遠一些的和壘球部共用的棒球場地——應該是結束了訓練,正在收拾跨欄。吹奏部的樂器聲從遠處的教學樓中傳來。


    我扭了扭脖子,然後屈膝伸展腿部肌肉。這時,突然從身旁飛來一粒砂子,打中了我的腿。


    “幹嘛啊。”我對斜後方的由梨子問道。她說:“幫我按一下後背。”


    她雙腿並攏前伸,正在拉伸小腿肌肉。我起身來到她的身後,輕輕地壓下她的雙肩。


    “力量太小了,再用力。”


    聽到她的要求,我便用力壓了下去。大概是力道正好吧,由梨子“嗯”地發出愜意的呻吟,仿佛泡溫泉的老人一般。


    我不禁想起,小學時我們也是這樣一起做拉伸運動的。那個時候不管男孩女孩,大家都毫不在意地纏在一起玩耍,不過現在還是多少有了些意識。她上身前屈,隔著汗濕的衣服,內衣的紐扣清晰可見,我一時不知該看哪裏好。


    雖說她踢球比起一般的男生來說好太多,可現在我按住的雙肩卻比誰都纖細柔嫩。


    “謝謝啦。”由梨子終於叫停,然後站起身來。


    “我也來幫你做吧。快坐下來。”


    我順從地坐在地麵上,伸直了雙腿。她抓住我的肩膀,一下子用力向前壓了下去。一開始還多少留了點力道,到後來則是越來越用力。


    “喂,太用力了!”


    不顧我的抵抗,由梨子依然將全身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抗議一般大


    叫,同時側身躺倒,試圖逃離她的魔爪。由梨子咯咯地笑起來。


    “我說你啊。”我一邊拂去倒在地上時粘到手臂上的沙子,一邊說道。


    “好啦,得趕快收拾了。”由梨子自顧自地說完,便向正在迴收足球的橘跑去。


    ☆ ☆ ☆


    過了晚上七點,我和由梨子一起騎車迴家。途中經常是和順路的其他隊員一起的,不過進入我們住的街區後,基本上就隻剩下我和由梨子兩人了。


    遇到紅燈,我們停下車子。不巧趕上下班時間,道路上車水馬龍。


    “好久不踢球了,腿好酸啊。”由梨子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


    “多久沒踢了?”


    “差不多兩個月吧。最近連女子足球隊那邊也沒去踢了。”


    “估計會肌肉痛吧。”


    “是啊。”由梨子一邊隔著裙子揉著大腿,一邊迴答。然後她轉過頭看向我。


    “健一踢得越來越好了呢。”


    “怎麽啦,突然被你這麽一誇,總覺得另有深意。”


    “沒有深意啦。好長時間沒和你一塊兒踢,今天踢了之後就感覺到了。控球的時候很冷靜,衝撞的時候也能仔細觀察周圍的局麵。”


    “謝啦。”我老實地迴答。


    “以前你一緊張就會長傳,看來這毛病改過來了呢。”


    以前和她在同一個隊時,我確實總是在眼看球要被斷掉時就向前長傳。隻要傳到對方腹陣中,就算會丟球,也不至於釀成危機。而且我們隊還有個跑得快的前鋒,即便是傳得偏一點也能接到。


    “我老爸也告訴我讓由梨子插到前麵去呢。這樣說來,的確是長時間養成了習慣。”


    由梨子些許得意地笑了笑。“那時可累壞我了,連續好幾次短距離往返跑,途中還和別人撞到好幾次。估計我是那個隊裏最拚的了。”


    “應該是吧。”迴憶起小學往事,我懷念地點了點頭。


    對話告一段落,我長長唿出一口氣,似是要將這一天的疲勞盡數排出體外。抬頭仰望,天空已是暗青色,西邊殘留著落日的少許餘暉。淡灰色的雲層間,星光若隱若現。我正呆呆地看著,忽然由梨子小聲說道。


    “……話說,下個月就是叔叔三年的忌日了吧。”


    一陣響亮的發動機聲。一輛卡車從我們麵前飛馳而過,尾氣頓時彌漫開來。


    由梨子徑直望向前麵的信號燈。我轉過頭,看向身旁的她。下顎到喉嚨的曲線柔嫩光滑,上睫毛微微向上卷翹。她的臉龐明明早已見慣,可現在重新細看她的側顏,卻覺得有些陌生。剛剛做拉伸運動的時候也是如此,在不知不覺間,總會強烈感受到由梨子的女性魅力。這是為什麽呢,——我也說不上來,但心中的某個角落卻在想,是因為與和泉住在一起了吧。


    “叔叔雖然踢得不算好,但教得很不錯。”由梨子看向我,一臉淘氣的表情說道。


    小學時,父親自願擔任少年球隊的教練,我和由梨子的足球基本技術便是由他教授的。


    “因為是大學老師,所以習慣教人了吧。”


    “可能吧。”由梨子笑著點了點頭。


    綠燈亮了,我們騎上自行車,沒一會兒就到了由梨子家的門口。她家的模樣和我家相差無幾,也是一棟樓房,前麵有個小庭院,四周是磚砌的矮牆。


    “拜拜。”由梨子下車,揮手道別。


    “嗯,明天見。”


    我也向她道別,然後騎上車子。從由梨子家到我家,大約是五分鍾的路程。


    拐進我家門口的小路,隻見家門前有兩個人的身影。天色昏暗,離遠看不太清,來到跟前才發現其中一人是和泉。旁邊的另一人是穿著與她同樣校服的女生,個子矮小,戴著眼鏡,紮著雙馬尾,看上去老實認真。


    “啊,健一。”看到我下了自行車,和泉向我打來招唿。


    “和泉……剛迴來嗎?”


    “嗯。”她點點頭。


    旁邊那個女孩似是相當怕生,看到我與和泉交談,便立刻躲到和泉身後。她身上的校服與和泉穿的一樣。我對她沒有印象,但這個時候與和泉一起迴家,看來她應該也是住在這附近的。


    “……裏奈,你和他認識嗎?”


    “啊,嗯。他叫阪本健一……”


    和泉開始向那個女孩介紹起我。反射一般地,我開了口。


    “我是和泉的親戚,住在這附近。”


    隻見和泉愣了一下,微微張開嘴。


    “這,這樣啊。”


    女孩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叫星野愛子,請多多關照。”說完,便像是要避開我的視線一般,立刻低下頭去。


    我撓了撓頭,迴答:“啊,你好……”我也有些怕生,能明白星野現在的感受。


    “那我先走了,和泉。”我向和泉道別,然後騎上自行車離開了。


    “咦、啊,嗯。”和泉看著我,顯得既困惑又慌亂。


    我在家周圍繞了一圈,確認和泉的朋友已經走遠了,才迴到家門口停好車子。


    那個時候,和泉肯定是要打算告訴那位叫星野的朋友我們住在一起的事了。不知為何,我覺得這種事還是不說為好,所以才會瞬間說出那樣的話。現在仔細想想,和泉可能早就已經和她說了新搬進去的家裏有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的事了。難道是我想多了嗎?


    “我迴來了。”我脫掉鞋子走進客廳,隻見和泉坐在桌邊,臉上是有些為難的表情。


    “不好意思呢,健一,好像讓你費心了。”


    “不……我也是沒想太多就那樣說了。怕如果讓她知道我們在一起住的事情,可能會變得麻煩……不過,如果她和你關係很好的話,還是說清楚比較好吧。”


    我不禁想起了由梨子。和泉的事一開始是瞞著她的,可是後來卻變得有點棘手。如果那個女孩是和泉能夠信任的好友,我或許不該裝作與和泉不相幹的人。


    聽到我的話,和泉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下次有機會的話,我會好好說清楚的。沒關係,她不是那種會到處亂說的人。”


    “這樣啊。”


    “嗯。”和泉點點頭,然後似是要轉換氣氛,用明快的語調問道:“今天晚上吃什麽?”


    “啊,呃……冰箱裏還有點肉糜,要不做炸肉餅吧……”


    “明白了,我也來幫忙。稍微等一下,我去換個衣服。”


    說著,和泉走出客廳。天色已暗,玻璃窗上映照出客廳的燈光。我拉上窗簾,也迴房間換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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