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近與觀察對象之間的距離,在進行其生態分析上具有重大意義。愈接近看得愈清楚──當然,這是許多事物共通的原則。


    「……慢慢地靠近……」


    所以,科學家一有機會就會接近觀察對象。哪怕對方是長著尖牙利爪的猛獸、火山口積滿即將噴發岩漿的火山,當理性的好奇心超越恐懼的瞬間到來,就決定了他們的行動。這名少女也不例外──然而……


    「──你有什麽事?夏特維艾塔尼耶爾希斯卡茲三等文官。」


    「嗚喔,一下就發現了!」


    當她距離目標房間門口還差三步時,這次依然是觀察對象搶占先機。瓦琪耶三等文官緩緩地從辦公室敞開的房門探出頭,若無其事地開口。


    「午安,宰相。看來你好像很忙,不過可以和我聊聊嗎?」


    「若是商討政務議題就可以,除此之外的事情就離開吧。」


    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坐在辦公桌前不停動筆書寫,淡淡地迴應。那個答覆令科學家少女噘起嘴,毫不猶豫地走進室內。


    「不必那麽冷漠吧。在這座皇宮裏,在感情上不討厭你的人頂多隻有我而已。」


    她邊說邊走向位於房間內部的辦公桌。托裏斯奈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持續工作,不過少女毫不在乎他的漠視態度。


    「夏米優不用多說,伊庫塔哥也已經很難冷靜地麵對你了。這應該是他找我和約約過來的理由之一。為了阻止你,需要有局外人以客觀的觀點看待你。」


    宰相的沉默毫無鬆動跡象。瓦琪耶的黑眸凝視著他的側臉。


    「你不怕遭到他人忌諱厭惡,反倒有自覺地在利用這個處境。老實說,我對你還滿有親切感的。因為比起夏米優,我本身本來就更接近於你。」


    「──接近於我?」


    聽到最後一句話,托裏斯奈不禁反問。少女點點頭迴答。


    「缺乏和他人的共鳴,擁有呈反比的強烈自我。有人曾說我不是人。」


    瓦琪耶以指尖卷著卷發發梢,繼續往下說。


    「舉例來說──當眼前有一名傷患,大多數人似乎會產生『看起來好痛』的感受。但我們隻會認為『他受傷了』。差異就是這麽迴事。」


    「…………」


    「由於訓練和適應都可以抑製共鳴感,兩種人的界線意外地模糊。不過,我們是自然而然地薄情。先不提這從何時開始變成這樣,我認為在這一點上可以畫出一道分界線。」


    少女斷定地敘述。原本如同戴著麵具般文風不動的宰相微微眯起眼睛。


    「至於我──根據我的分析,若非與生俱來,就是在心情被忽視是理所當然的環境中成長造成的。也就是適應成長環境來發育。所以,在身邊願意體諒我的人增加之後,反應就軟化許多。雖然發現彼此為對方著想的關係更舒適朝這個方向改變,是很尋常的改過自新理由。」


    她嘴角微微浮現的苦笑,在下一瞬間消失無蹤。


    「話題轉到你身上──在這座皇宮裏,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願意為你著想的人嗎?」


    對方沒有迴答。將沉默視為迴答,瓦琪耶毫無顧忌地說道。


    「沒有對吧。宮中的人都叫你狐狸或奸臣,這兩個稱唿的共通點是不承認你的人性。你本身也順勢來表現言行舉止,進一步加深那種稀奇古怪的印象。」


    宰相的筆突然停頓。少女占據宰相身側,一隻手重重地放在桌上。


    「這是人們製造出怪物的典型結構。所有相關人士都不自覺地陷入負麵循環。置之不理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說完這句話的下一瞬間,瓦琪耶放鬆緊繃的神情咧嘴一笑,向對方伸出右手。


    「所以呢,從交朋友做起吧~我姑且先叫你托托──」


    這句話沒機會說完。因為托裏斯奈的右手放下筆倏地抓住少女的臉頰。


    「這隻猴子比預料中更煩人吶──在這裏除掉好了?」


    他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用宛如爬蟲類的目光瞪著手中的人。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欠缺了所有的人性。


    「等等!」


    就在那一瞬間,一名瘦削的青年衝進室內。和瓦琪耶一起前來皇宮任職的約爾加三等文官緊張得額頭冒汗,開口說道。


    「放開那家夥……不,請您放手,宰相閣下。我代替同事為她的失禮致歉,但瓦琪耶如今是夏米優陛下的臣子。您應該沒有權限因態度失儀治她死罪。」


    青年以顫抖的嘴唇說理。對方不帶溫度的視線貫穿了他。


    「事後再安排處理的方法多得很──如果我這麽說呢?」


    彷佛心髒被人狠狠抓住的感覺侵襲著約爾加。青年咬緊牙關忍受著那股恐懼與不快,瞪了迴去。


    「……就算得當場殺掉你,我也會把她搶迴來,不考慮任何下場。」


    約爾加將手伸進白衣袖子裏斷然迴答。一聽到這句話,貼身精靈無機質的聲音自宰相的腰包裏響起。


    「──感應到殺意的表露。警告侵害者。權限者的死亡在施加於該ae係列的人類援助規定內──」


    「後麵的話不必說了。」


    托裏斯奈打斷貼身精靈的警告。輕輕按住精靈的頭再度開口。


    「當我認真決定除掉某個人時,不會出言威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能夠理解就好──沒管教好的猴子可不能放養。」


    留下最後的告誡,狐狸放開抓住少女臉龐的手離開辦公室。望著那悠然走遠的背影,科學家少女搔搔頭。


    「……哎呀呀,走掉了。果然很難搞──」


    她喃喃地說。下一瞬間,約爾加奔了過來,雙膝落地緊緊擁抱住她。


    「……別亂來,笨蛋……!」


    殘存的恐懼與脫險後的安心感,使得青年的身軀微微顫抖。透過肌膚感受到他的顫抖,少女首度難為情地垂下眼眸。


    「啊~……剛剛的舉動的確有點輕率。」


    「什麽叫隻有一點!整座皇宮裏最危險的對手就是托裏斯奈·伊桑馬!就憑剛才的舉動,你被他宰了也不足為奇!」


    約爾加幾乎是吶喊的說著,加重手臂擁抱她的力道。嗯~瓦琪耶沉吟一聲閉上雙眼。


    「基本上我考慮過不會出那種事,才跑來找他搭訕──不過,你說的對。這並非毫無風險。對不起,約爾加。害你那麽擔心。」


    少女承認過失開口道歉,摸摸青年的頭安慰他。她一邊這樣做,視線一邊不經意地望向宰相離去的走廊。


    「可是──宰相也沒有會像這樣替他擔心的對象啊……」


    「……索羅克。這是……?」


    同一時間。夏米優在禁中的起居室內盯著桌上陌生的東西猛瞧。伊庫塔佇立於她所坐的藤椅旁,補上說明。


    「亞波尼克有一種傳統文化叫盆景,是在盆子裏擺放泥土、沙子、石頭與苔蘚等物享受設計樂趣的活動,這個是以盆景為基礎改編成的遊戲。」


    伊庫塔邊說邊伸手去拿桌上的東西。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底麵邊長約四十公分、高度約十公分,沒有箱蓋的箱子。


    「箱子裏鋪了白沙,四周擺著人偶和家具的迷你模型等各種小零件。可以自由地享受設計的樂趣,也就是沙盤遊戲。希望你也一定要試試看。」


    「嗯……沒有規則嗎?完成品的評價重點是什麽?」


    「沒什麽特別的規範。因為這遊戲的目的不在於此。」


    「唔……這樣的話,從何處開始著手才好……」


    「哎,總之你先摸摸看。這個遊戲不需要任何預習,全都隨心所欲決定就行了。」


    伊庫塔以輕鬆的口氣催促後,就麵帶微笑地在一旁關注。麵對嶄新的沙盤,金發少女向他投以略帶不安的目光。


    「……能不能給一點建議?」


    「如果我說『這樣做比較好』,你就會按照那個方向設計吧?這是不行的。重點在於別為了別人而做,遵循心意建造出屬於你自己的沙盤。」


    受到這番話鼓勵,夏米優的手伸向放在箱邊的各種小零件。她看到什麽就一一拿到手邊,不久後撚起其中一個零件。


    「……這是貝殼嗎?還有藍色的沙。那我來打造一片海邊風景吧。自從走海路前往希歐雷德礦山以來,很久沒看過海了……」


    一旦決定方針,少女的手頓時變了個樣流暢地動起來。她根據腦海中的設計圖將沙子聚攏,安排並調整零件的位置以接近腦海中的印象。在伊庫塔的關注之下,原本單調的沙盤轉眼間變得越發耀眼。


    「……這樣子如何?」


    對成品感到滿意後,夏米優詢問。伊庫塔朝桌麵探出身子,探頭注視沙盤。


    「我瞧瞧──喔,好厲害!做得好精細。可以介紹一番嗎?」


    伊庫塔並未摻雜解釋,先讚美沙盤的完工成果,接著請製作者夏米優自己介紹這片景色。少女點點頭,開始說明。


    「……我製作的意象是一個漁業發達的港都。漁夫們乘船出海拖網捕魚,沙灘上則有孩子們拾潮。」


    「嗚嗯,那


    這條魚呢?」


    「那是當天最大的漁獲。大部分魚肉都切下來分好後拿到市場販售,剩下的骨邊肉則由漁夫和他的家人帶迴去。用湯匙刮下殘餘的魚肉和著麵粉做成丸子後,用火烤或是烹煮……」


    「也就是海鮮丸嗎?那應該是沿海地區的地方料理,真虧你知道。」


    「我隻是在資料上看過。我聽聞過卻不知其味的食物多得很,登基為帝之後,數量反倒愈來愈多了。」


    夏米優語帶自嘲地呢喃。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伊庫塔溫柔地補充道。


    「往後你有很多機會去品嚐。在吃到之前,盡管發揮想像力吧。對於未知的事物,要連想像的時間都包含在內一起享受。」


    「……唔。這樣嗎,如果隻是想像的話……」


    連我也有資格想想吧──伊庫塔彷佛清楚聽見了她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夏米優並未發覺青年的想法,以雙手撚起留在手邊的小零件。


    「……嚐試過後,我發現這個遊戲意外地有趣。索羅克,我可以再擺出別種景觀嗎?」


    「當然可以。我現在就很期待下一次你會做出什麽樣的沙盤了。」


    青年麵露微笑地催促她繼續製作。少女輕輕頷首,再次動起雙手。


    「那麽,這次來試著做個山村。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在這種地形當中據稱最美麗的地方是──」


    當兩人共度的寧靜時光來到尾聲,接下來他們必須以皇帝和元帥身分麵對各自的職責。這一天,首先傳來的是關於壞消息的報告。


    「──狀況正在惡化?」


    在會議上收到稟奏的女皇神情嚴肅地反問。文官緊張地往下說。


    「是,實在遺憾……在邊境過著自給自足生活的集團人數日漸增加,在上次觀測時已達到一萬人。結果不出所料,人數看來超出自給自足的極限,出現因食物配給不足而挨餓的饑民。」


    未能防止預料到的狀況發生,令夏米優焦急地撇撇嘴角。


    「……這代表為了避免此事發生而實施的對策並未生效嗎……」


    「……臣等無能……我們準備了新的耕地試圖引導流民過去,但同意者數量極少。雖然花時間試圖說服他們,但流民對政府的不信任感根深柢固……」


    文官遲疑著沒再往下說。對行政的不信任,等同於對女皇的不信任。她本人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體悟到這一點──正因為如此,她接著說出的話語實屬必然。


    「……我親自過去。」


    「夏米優!」


    坐在她身旁的伊庫塔嚴厲地看著她。麵對他的目光,女皇靜靜地搖頭。


    「別擔心,索羅克,我並非要禦駕親征。而是到現場直接激勵他們。無論不信任感多麽根深柢固,當皇帝親自駕臨,應該會有人看得出帝國政府是認真的。


    不過,施加過度的壓力可能造成反效果。我會率領少量部隊,以視察名義前往當地。雖然得有一陣子不在宮中……」


    「當然,我也會同行──」


    「請、請等一下,元帥閣下!」


    青年毫不遲疑地表明要伴駕隨女皇出行。聽到這句話,一名軍方派來與會的校級女軍官連忙起身。


    「陛下前往當地已是無可奈何,但身為元帥者如此輕易地離開基地太令人為難了!目前帝國軍正依據您的指導重新編製,一旦您本人不在,許多工程都將中斷!姑且不提體製穩固後的情況,現在可是新製度尚未上軌道的時期啊!」


    麵對從她的角度來看極其正當合理的抗議,伊庫塔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半晌之後,他還是擠出聲音反駁。


    「……我知道我現在不鎮守基地將造成巨大的損失。縱然如此……」


    「──索羅克。」


    就算無視道理,他也不願讓少女獨往。他的關懷讓她感到胸口彷佛被抽緊,女皇努力地以堅強的口氣告訴他。


    「……別擔心。我──我一個人去也不要緊。你應該也知道,這可不是第一次。先前我曾多次同樣地前往各地鎮壓叛亂。再加上這次是去說服國民,而非與叛亂者交戰。沒有必要憂慮。」


    「在我悠哉地唿唿大睡期間,迫使你麵對嚴酷的際遇……就算這個事實,是最叫我後悔的事情也一樣嗎?」


    伊庫塔麵露苦澀地說出口。盡管他們之間的氣氛令她猶豫著該不該插口,那名校級女軍官還是下定決心提出意見。


    「……恕下官僭越。即使元帥閣下本人無法離開首都,也可以派遣信賴的部下伴駕隨行。能否請您考量情勢,這次就接受這個妥協方案……?」


    她考慮到當事者們的立場,提出在任何人眼中都算適當的妥協點。就連伊庫塔也難以繼續搖頭拒絕這個建議──於是他決定,至少要為少女做到最大限度的安全防護措施。


    一決定要親自前往之後,夏米優接下來的行動十分迅速。她安排好行程和計畫,決定要率領哪些軍官和部隊前去,在今天迎來出發日。


    「……陛下,騎那麽高大的馬不要緊嗎?」


    已經上馬的哈洛關心地詢問。夏米優騎在一匹特別氣派的駿馬上,穩穩地握著韁繩迴答。


    「別擔心,哈洛。雖然和雅特麗無法相提並論,我並非不擅騎術。」


    少女如此說道,這兩年以來,她持續接受相應的訓練。她不願因為自身無法騎馬而拖累行軍速度,在她登基後立刻學習騎術。她生性認真、記憶力又強,如今騎術早已達到必要的水準。


    「預計這次在目的地不會發生戰鬥,部隊全由輕騎兵組成也沒問題。露康緹一如往常地擔任貼身護衛,你也隨行跟來了。最重要的是──」


    女皇說到此處停頓一下,目光轉向背後。


    「──哪怕找遍帝國全土,也沒有比你更優秀的守護者。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榮譽元帥。」


    被點到名的炎發壯年男子──昔日擔任帝國軍領袖的軍人,在馬背上靜靜行禮。


    「承蒙讚譽,不勝惶恐……臣必全力相護陛下。」


    「對啊對啊!還有我也來了喔!」


    一個無憂無慮的聲音不懂得察言觀色地插了進來。夏米優望向舉起一隻手走近的發言之人,露骨地發出歎息。


    「……瓦琪耶。你的存在導致需要護衛的對象增加,反倒是種麻煩吧。」


    「沒這迴事!瞧,我連騎馬技巧也比夏米優你更好吧?」


    瓦琪耶說著一收韁繩,身下馬匹噠噠地跑出z字形接近女皇。夏米優皺起眉頭。


    「……比我更好?……等等,你是基於什麽依據如此判斷?」


    「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在騎馬啦,經驗和好像最近才開始騎馬的夏米優可不一樣~」


    對方聳聳肩挑釁地宣言,氣得金發少女迴嘴。


    「……這次行軍速度很快。要是你落後掉隊就把你留在那裏,這樣無妨吧?」


    「哼哼~?那也是可以,不過乾脆來賽跑到第一個補給站吧。輸的人要接受處罰遊戲。」


    「賽跑?別開玩笑了,在進軍途中這般胡鬧……」


    「咦~?你果然沒自信?」


    科學家少女歪歪腦袋,臉上揚起淺笑。即使知道那是幼稚的煽動,夏米優無法壓抑內心萌生的反彈。這一迴她接受了挑釁。


    「……當我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你還講得出同樣的台詞嗎?」


    「或許說不出來~背後的地平線又看不清楚。」


    兩名少女之間火花四射。在擔心地關注情況發展的哈洛麵前,夏米優向周遭的士兵們拉高嗓門宣布。


    「──開拔!以最短天數抵達目的地!大家可別落後了!」


    「咦?請、請等一下,陛下~!」


    哈洛也立刻率領部隊策馬奔馳。在她前方並駕齊驅的夏米優和瓦琪耶,眼中除了對方的身影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


    兩人以毫厘之差一再交互領先,這場對決結果花了四天的行程以平手收場。白熱化的最後決戰過去了,兩名少女在目的地下了馬,並排躺在草原上大口喘氣。


    「……唿~!唿~!……你、你還真是賭氣狂飆啊,夏米優……」


    「……哈~!哈~!……那、那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你一次又一次超過我……」


    她們到了這個節骨眼還在不停鬥嘴。哈洛苦笑著眺望兩人的互動,將拜托水精靈搭檔米爾製造的冰水倒進兩個杯子裏。


    「來──請用冷水。今天太陽很大,無論是陛下或瓦琪耶小姐都別太逞強喔?」


    「……唔。抱歉,哈洛。」


    「噗哈~我複活了~」


    兩位少女像比賽般爭相灌水潤喉。緩過氣來以後,科學家少女的視線望向正麵。


    「──那邊可以望見的村落,就是傳聞中那群人嗎?」


    坐在她身旁的夏米優也望見同樣的景物。從她們所在的小山丘,能夠一眼望盡一條從東北流向西南的河流,以及許多密密麻麻擠滿河邊一帶的簡陋小屋。農田在小屋周邊展開,零星可見放牧的家畜。


    「……和報告內容相符啊。流民們占據了在肅清腐敗貴族之際連帶被放棄的耕地,在耕地周遭建立村落。


    由於位於河岸,在水源方麵也是個好地點。這裏是適合自給自足的環境吧。」


    「嗯。但前提是住民人數沒有驟然增長。如果來者不拒地接納新人加入,極限很快就會到來。這裏早就超出容納極限了。我不認為那片農田能維持到第一次收成。他們至今隻是靠著被肅清的地主留下的儲糧勉強糊口。這兒的自給自足打從一開始就沒成立過。」


    瓦琪耶清楚地斷言從眼前景象看出的事實。夏米優一手端著空杯子站起身。


    「斥候很快會迴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嗎?」


    即使扣掉和瓦琪耶的賽跑,行軍四天也不輕鬆,但夏米優不會把途中的疲憊帶到工作現場。從她的側臉感覺到可靠的氣質,科學家少女問道。


    「你打算怎麽做?」


    「召來流民的代表,堅韌地展開談判。既然對方物質不足,應該很有做交易的空間。」


    女皇強而有力地斷定。瓦琪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不反對這個方針──但談判時要強硬一點,始終秉持『給我解散吧』,而非『請各位解散』的態度。展現惻隱之心是好事,不過萬一被看扁,談判會拖很久。」


    「這是在操多餘的心。我說過吧?我是天生的暴君。」


    「嗯~這個忘掉也沒關係啦。」


    瓦琪耶抱起雙臂歪歪頭。夏米優遠遠注視著沒有未來可言的村落,層層思考說服他們所需的步驟。


    經過準備後展開的談判,從第一招開始就出乎女皇意料。


    「──你說他們全都是代表?」


    少女摻雜驚訝和疑惑的嗓音傳遍大帳篷內。也難怪她會出現這種反應。目前有超過十名男女,以「村落代表」的身分聚集在她麵前。


    「再怎麽說也太多了吧。若是三、四人──不,五、六人我還能理解。但多達十七人是怎麽迴事?我的命令應該是傳喚村落全體的代表。看來對方並未理解遴選代表的基準?」


    夏米優說出理所當然的疑問。領著「代表們」進來的軍官答覆道。


    「不……是這些人沒錯。他們原是自然產生的共同體,不像我等具有統一的組織。據說率領愈多民眾加入者發言權愈大,然而棘手的是,從一開始就有數名率領同等規模集團的領袖存在。後來又一再出現內部紛爭而分裂,結果導致這種狀況發生。」


    女皇撇撇嘴。雖然她已預料到集團會分裂,分裂得如此嚴重卻出乎意料。


    「即使是人數相對較少的集團,也有拒絕被大集團吸收保持獨立的例子。我們姑且省略了一些太小的集團,還是不得不個別應對十七個團體。」


    軍官說明完畢後滿懷歉意地低下頭。夏米優抱起雙臂。


    「……看來之前估計得太樂觀了點。既然聚集了那麽多人,我本來推測應該有頗具領袖魅力的領導者在。」


    「對呀。太平宗初期好像也有這種人物,但聽說隨著食物不再足以供應給全體群眾而失去發言權。眼前這些人,說不定已進入那個階段──集團的末期狀態。」


    在同意瓦琪耶的推測之餘,夏米優毅然地走上前。


    「若是這樣,反倒該慶幸能在他們完全瓦解前趕來了。」


    少女半是鼓舞自己地表示,著手處理眼前的工作。


    「人數說是很多,也才不過區區十七人,並未多到無法在這裏談妥條件──第一個代表,上前一步。」


    「……喂,來了!女皇真的來了!」


    夏米優到來的消息,在村落方麵也掀起一陣漣漪。有些人眼中暗藏著危險的光芒,混在深感不安的慌亂民眾之間低聲交談。


    「從帶來的兵力來看,似乎不是要……像加爾魯薑那次一樣無情地驅散咱們。」


    「女皇好像召集了代表正在接見。合理來推斷,目的是解散這個集團吧。」


    「按照這裏的民眾連組織形式都不成形的現狀來看,事情不是說動一名首領就能結束的。說服會需要不少時間。對手是非武裝的流民,她想必疏於防備……這是難得的良機。」


    「沒錯。距離那一次所受的屈辱已過了幾個月──咱們喬裝成流民,默默忍耐到今天總算得到迴報。」


    同伴握緊雙拳肩膀顫抖,男子安慰地拍拍他的背,開口問道。


    「不過,該怎麽布置?女皇身邊戒備森嚴,畢竟還有『炎發的伊格塞姆』擋在前頭。」


    「確實如此,如果貿然攻擊,咱們所有人都得人頭落地──不過趁著他們還沒察覺我方的存在,總是有辦法的。」


    他們彼此點點頭,分頭向村落內奔去。


    「──因此,我們會準備足以讓你們所有人都能糊口度日的環境。」


    展開說服三天後的上午。女皇在帳篷中迴響的說話聲摻雜著幾分焦躁。


    「在你門生活上軌道之前,也會提供支援。留在這個自給自足機製已然失效的地方,隻是自取滅亡。」


    夏米優的意誌未曾減弱絲毫,但無法否認,重複說出數十次相同的內容令她有些不耐煩。「是……」對女皇的心境一無所知,接受說服的對象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含糊地應聲。


    「……那、那麽,我去找其他人再商量商量……」


    沒給予任何明確的答覆,代表返迴村落「找同伴討論」。麵對多次反覆出現的場麵,夏米優在對方離開眼前的瞬間忍不下去地開口。


    「……急死人了!為何都講不通!」


    女皇暴躁地在寶座上坐下來。不過這也難怪。直到今天為止,在組成集團的十七個團體僅僅隻有兩個團體表態接受,其他人甚至連行動的跡象都沒有。


    原先在一旁關注談判狀況的瓦琪耶此時走過來插話。


    「嗯。陛下,那是因為他們本來便不習慣『自行商量決定將來』這種行為,就和剛學走路搖搖晃晃的嬰兒一樣。」


    被這麽一說,夏米優愁眉苦臉地麵向她,科學家少女又繼續往下說。


    「之前我講過百名賢者之國的故事吧。他們不是賢者,現狀比起寓言故事更加糟糕。因為害怕犯錯無法下決斷,出於依賴心態選擇安逸地維持現狀。領導者失去發言力的集團,大都是這種狀態。」


    「…………」


    「如果想迅速解決問題,暗示動用武力的可能性恐嚇他們比較快。因為老實服從統治者的命令──是他們很熟悉的脈絡。從現在開始也不遲,要轉換方針試試看嗎?」


    瓦琪耶不帶諷刺意圖地提議。女皇也苦澀地撇撇嘴角迴答。


    「……我不會說現在就改用武力威嚇,但也做了這方麵的安排。由最接近軍事基地派出的三個營的部隊,預計在明天傍晚抵達這裏。能給我等的時間有限。要是今天內沒看到進展,就隻剩下從背後拿槍口抵著,逼他們行動這條路了。」


    「是呀。盡管很想看著他們搖搖晃晃的新生步伐,在現實中卻沒有那個時間。懂得事先設定好該放棄的時機,你果然很有一套。」


    「什麽很有一套?我隻是把作為君主的疏失,厚顏無恥地強加給他們罷了。」


    少女的語氣裏充滿對自己的失望。她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睜大雙眼試著打起精神。


    「無論如何,我還沒放棄說服他們,今天一整天都會盡力談判。如果召來代表在這裏談判的作法不好,由我主動前往村落說服也……」


    女皇思考尋找著與現在不同的接觸方式。但科學家少女對她搖搖頭。


    「如果你想跳過代表們向大眾直接發表演講,就算得倒剪雙臂架住你,我也會製止你。在談論效果好壞之前,這麽做的風險太高了。我不會讓你暴露在對你不友善的民眾麵前。」


    喜歡發表極端言論的少女說出一番與她極不相襯、十分符合常識的正確言論。沉默籠罩著帳篷。哈洛在帳篷一角關注這一連串的對話,不忍她們陷入僵局開口搭話。


    「陛、陛下,由我──」


    可是,當那聲唿喚化為言語震動空氣,她心中響起另一道聲音。


    ──等等,哈洛。這麽做不對。


    哈洛赫然僵住。她內心的另一個人格繼續道。


    ──如果我們直接行動,或許的確能製造促使那夥人解散的契機。不過,如果接受這種作法,陛下從一開始就不會前來此地。陛下不是為了改善帝國把政治問題丟給軍人解決的習慣,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嗎?


    「…………!」


    哈洛想不出該如何迴應,低下頭握緊雙手。女皇察覺她的樣子不對,忽然問道。


    「……?哈洛,你怎麽了?難道是身體不適……?」


    看著應該保護的對象投來關心的目光,哈洛對自己的沒用感到胸中一痛,自然地露出笑容掩飾過去。


    「……不,我沒事。差點脫口而出亂說話了。抱歉,陛下。」


    哈洛低頭致歉後壓抑心中的焦慮,再次站在一旁待命──這時候,一名士兵衝進帳篷報告。


    「報──報告!村落西側的居民之間起了衝突!似乎是不同團體為了爭奪食物而發生內部糾紛……!」


    在場所有人臉上掠過一陣緊張,女皇馬上反問。


    「傷患呢?」


    「正持續增加!還有人拿出自製的武器,激動得超出口頭爭執程度了!」


    聽到迴答幾秒鍾後,夏米優說出應該采取的行動。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你率領一營騎兵去平息紛爭!」


    聽到命令,至今都像一塊岩石般沉默佇立的炎發男子久未發言地開口。


    「恕臣惶恐,陛下。我在此地的目的是最優先保護您的安全。」


    「我知道。不過,你無疑是這裏最有機會對於失控群眾發揮抑製效果的人。許多人一看見你的雙刀就會打消亂來的心思。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這件事務必要由你出馬。」


    夏米優有理有據地說出下令的理由。伊格塞姆榮譽元帥思索了一會後迴答。


    「……那麽,請陛下許諾,在我迴來之前都待在原地絕不離開。」


    「這是當然。我在這裏等你的好消息。」


    女皇把手貼在胸口斬釘截鐵地承諾。體察到她的意思,炎發將領展開行動。


    「我將盡快歸來。」


    於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率領的騎兵部隊繞行至村落西側。村落裏有幾個人都看見了這一幕。


    「……『炎發伊格塞姆』離開大本營了。」


    一個人拿著望遠鏡低語。他身旁的男子點點頭,環顧背後正全副武裝待命的同伴們。


    「現在正是良機──動手!俘擄女皇!」


    吶喊聲響徹周遭,一群人同時出擊展開戰鬥。


    「敵、敵襲!敵襲──!」


    當衝進帳篷內的士兵報告,外麵敲響的銅鑼也把同樣消息傳遞全體部隊。在緊張到極點進入臨戰狀態的氣氛中,士兵補充說明情勢。


    「陛、陛下!部分民眾從正麵來襲!那些人都有武裝!不是自製武器,而是軍用十字弓和風槍……!」


    武裝兩字沉重地在女皇耳中迴響。然而她還沒說出如何因應,另一名士兵就臉色大變地奔進來。


    「報告!接受說服往南前進的兩個集團,突然改變行進路線接近這裏!遠遠望去,他們手上都拿著武器!」


    這份報告代表了來自不同方向的襲擊。糟糕~科學家少女摀住額頭呻吟。


    「……看樣子上當了。」


    「瓦琪耶……」


    「那夥人大概是叛軍的殘黨,陛下至今的鎮壓對象中的殘存者。他們應該是混進流民集團裏求得溫飽之際,在村落聽說你會前來此地的消息後在此等待。」


    夏米優神色嚴厲地頷首。帳篷內的軍官們慌亂地行動起來。


    「趁著伊格塞姆元帥帶兵離開大本營的空檔,配合假裝接受說服繞至我軍後方的同夥兩麵包夾。戰術相當周到啊。這次的目的是說服並非鎮壓,我方帶來的兵力本來就不多。」


    「……我去看看外麵的情況!」


    哈洛奔出帳篷。現在已沒有任何理由得顧及軍人身分遲疑不行動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群眾手持武器湧向女皇所在的大帳篷。迎擊的騎兵們立刻發現,對方並非單純武裝起來的一般人。因為他們看出,集團一部分的行動模式與自己受到的訓練有共通之處。


    「可惡,別過來,叛亂份子……!」


    「別打亂隊列,敵人會趁隙穿越!他們可是不顧一切!」


    壓縮空氣的破裂聲交疊響起,中彈的馬匹痛苦嘶鳴。騎兵們不甘示弱地發出吶喊,投入出乎意料的戰鬥。


    「…………!」


    目睹這一幕,讓哈洛體認到他們如今正無庸置疑地陷入困境。彷佛要證實這一點,她心中傳來說話聲。


    ──……形勢不妙,哈洛。那些家夥抓住這個機會豁出全力了。對手人數大幅占了上風,這次又是在平原布陣,對防守方的優勢不大。包圍網很快就會完成……


    派特倫希娜語氣中透著焦慮地往下說。


    ──等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和部隊一起歸返,情況就會改變。但是照這樣子來看,連能不能支撐到那時候都很難說。得想想辦法才行。


    「…………」


    ──?喂,哈洛?


    哈洛轉身迴到帳篷。麵對女皇和臣子們的目光,她努力地以冷靜的聲調陳述現狀。


    「……各位,情況很嚴峻。」


    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她感到眾人倒抽了一口氣。哈洛毫不留情地說道。


    「如果被這個數量的敵軍包圍起來持續衝鋒,防衛線或許將在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部隊返迴前遭到突破。」


    她邊說邊以眼神向一名部下示意,讓他取來事先備妥的東西。哈洛單手舉起那一頂金色長發──類似女皇發型的假發往下說。


    「因此……我有一個提議。陛下,恕臣惶恐,請給我兩個排的騎兵,與陛下的外套和皇冠好嗎?」


    出乎意料的提議使得夏米優愣住了短暫的一瞬。她察覺對方的意圖,臉上浮現清晰的恐懼。


    「……等等。哈洛,你難道是想……」


    「敵方的目標是陛下。所以,就由帶著陛下替身的誘餌部隊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我和陛下身高相差太遠,會從部下女兵裏挑人擔任替身。如果順利的話,應該能引走大多數湧向陣地的敵軍。」


    在她想得到的範圍內,這幾乎是唯一突破現狀的方法。夏米優起身大喊。


    「不行!哈洛,我絕不能讓你做出這種危險的──」


    「嗯。隻有這個辦法了吧。」


    另一個聲音蓋過女皇的話頭。在錯愕的女皇身旁,科學家少女抱起雙臂點點頭。


    「由我來擔任替身。在隨行人員裏,身高和陛下最接近的人怎麽看都是我。沒關係吧,貝凱爾少校。」


    「瓦琪耶?」


    夏米優一臉愕然地看著臣子。她本人則冷靜地補充。


    「別放在心上,夏米優。沒有預料到這種狀況並做好準備,是作臣子的失職。而且聳恿你的人是我,我會負起責任。」


    瓦琪耶脫下白衣外套扔在一旁,笑了笑想安撫她。


    「放心。我繼承了師父擅長逃跑的本事,會盡力耍得那些家夥團團轉。」


    少女強而有力地宣言。哈洛確認她的決心。


    「……替身一旦落入敵人手裏下場堪慮。瓦琪耶小姐,你真的願意嗎?」


    「沒問題。我不打算被逮到。」


    瓦琪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夏米優一臉愕然地來迴看著她們倆。


    「等等──你們等一下。我不允許……!與其拿你們當誘餌,那不如傾注這裏所有兵力嚐試突圍!」


    少女近乎哀鳴地揚聲喊道,哈洛嚴厲地朝她搖搖頭。


    「陛下。敵軍正以分斷我們和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為最優先目標來部署兵力。因此,突圍可能性較高的地方是反方向……就算和陛下一起突圍,反倒將離友軍更遠。」


    「這狀況在你們去當誘餌時也一樣吧!愈是吸引敵軍遠離這裏,你們就愈加孤立……!」


    「不要緊。我們騎馬出發,隻要一開始成功突圍,直接繼續逃跑並非難事。和他們玩玩捉迷藏,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部隊就會趕來救援。」


    「縱然如此,也不能保證你們在救援抵達前平安無事……!別去,哈洛。我、我很害怕!如果離開大本營之後,連你也像雅特麗一樣一去不返的話──」


    夏米優眼角泛淚地懇求。哈洛默默地走到她身旁,溫柔地抱住她的身軀。


    「我一定會迴來……絕對、絕對會平安歸來。」


    女子向顫抖的少女借走冠冕和外套,露出一如往常的柔和笑容說道。


    「所以,這次的事情就包在大姊姊身上,放一百個心吧。」


    ──哈洛!喂,哈洛!你在聽嗎!


    哈洛來到帳篷外,在離喬裝過的瓦琪耶與騎兵們不遠處為準備騎的馬匹上馬鞍。在她心中,另一個人格正嚷嚷個不停。


    ──我確實說過得想辦法解決!但在這種狀況下出去當誘餌簡直是瘋了!設法解決,結果導致自己的生存率下降又算什麽!


    哈洛沒有迴答,默默地進行準備工作,派特倫希娜就快要哭出來地唿喚。


    ──迴答我!你是怎麽了?自暴自棄了嗎?你終於對活著感到厭倦了?對我們至今所犯的罪行產生自覺……!


    「不。我沒有自暴自棄。」


    哈洛此時終於迴答。她以細微但堅定不移的聲調說道。


    「我認為我們出去當誘餌,是最能有效保護陛下安全的方法。我認為我們辦得到。判斷的基準僅僅是這樣罷了。所以──我沒有半點在這裏舍命送死的念頭。」


    哈洛踏著馬蹬跨上固定完畢的馬鞍,握起韁繩。


    「去做我們辦得到的事吧,派特倫希娜……雖然我想了很多,到頭來這是唯一的解答。我隻能作為騎士團的成員支持大家,和大家一起保護夏米優陛下。」


    哈洛加重握韁繩的力道。她訴說著──在心中明確成形的意誌。


    「我明白,這絕非什麽彌補。因為,我不是為了對至今所犯的罪行贖罪才想保護大家。倒不如說,我不惜犯下更多罪也想保護


    大家。保護伊庫塔先生、馬修先生、托爾威先生、夏米優陛下,還有雅特麗小姐──那些知道我不是乖孩子依然接納我的人。」


    每當一一念出他們的名字,哈洛的決心就變得更加堅定。沒錯──她絕非被別人強迫要這麽做。


    「因為下定決心,我才得以麵對至今所犯的罪行與和未來將犯下的罪行。我再也不會把罪孽強加給派特倫希娜(你)。再也不緊抓著乖孩子的假象不放。無論自己多麽醜陋、多麽骯髒──我都決定要背負那一切和大家一起生活!」


    這番宣言無疑會成為她生涯的轉折點。看出哈洛有所覺悟要踏出無法逆轉的那一步,派特倫希娜惴惴不安地向她說道。


    ──……你要接納一切,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吧。包括我這個殺人魔,還有我至今曾做出的行徑。


    哈洛點點頭。來自心中的詢問再次傳來。


    ──一旦這樣做就再也無法迴頭。再也無法迴去當乖孩子哈洛。你真的接受嗎?


    哈洛立刻點頭。派特倫希娜此時終於明白,不管重問多少次、怎麽改變用詞發問,得到的結果都一樣。


    ──……是嗎……那就、無可奈何了。這雙手沾染的罪孽、技術和力量全部屬於你,哈洛。


    為了保護哈洛心靈而誕生的壞孩子英雄,終於接受哈洛心態上的轉變。哈洛瑪·貝凱爾毅然地策馬前行,跨出自行抉擇、自行踏出的第一步。


    「謝謝你,派特倫希娜──我們走!」


    「──衝啊!衝啊~!」「隻差臨門一腳了!」


    叛軍殘黨不斷地殺過來。奇襲成功令他們聲勢大振地衝向大帳篷。這時候,一隊組成縱列的騎兵衝了過來。


    「嗚喔……?」


    他們畢竟實沒魯莽到正麵對上衝擊的程度,騎兵們一口氣從猛然閃避的殘黨中間穿越而過。在騎兵當中看到眼熟的金發與黑衣飄揚,他們紛紛高喊。


    「──是女皇!女皇在那群人裏!」「別讓她跑了,追!快追~!」


    「嘻嘻,上當追過來了!」


    「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載著瓦琪耶在隊列中央策馬疾馳的哈洛喊道。即使隔著背部,她也能感受到同樣騎馬的一部分敵軍陸續追了上來,人數超過她們的兩倍。


    「就這麽逃跑隻會拉遠和友軍會合的距離!所以在遠離之前──做好覺悟了嗎,瓦琪耶小姐!」


    聽到哈洛催促她做好心理準備,科學家少女勇敢地迴答「我懂!」。哈洛覺得很幸運能遇到置身絕境也不膽怯的人物,向周遭的部下大喊。


    「部隊轉進!進村落!」


    她左手一拉韁繩調轉馬頭。沒理會察覺騎兵隊接近而驚唿到處逃竄的居民們,她連同部隊一起衝進村落。


    「在這裏下馬!」


    「喔喔?」


    進入簡陋小屋林立的區域時,哈洛勒住了奔馬,抱著喬裝成女皇的瓦琪耶跳下馬背。她拋下馬匹,告訴周遭的部下們。


    「從這裏開始,以班為單位分頭行動!按照事前交代的步驟穿越村落!如果迷路總之就往西南跑!別想著半途會合,請一口氣衝到村落另一頭!」


    收到指令的士兵們陸續下馬。哈洛牽著瓦琪耶的手躲在他們身後暗處,留意著周遭的視線低聲說。


    「……瓦琪耶小姐,請脫下外套和假發交給我。現在脫去喬裝也不要緊了,和他們一起跑到村落另一頭吧。聲東擊西的任務由我來負責。」


    既然已讓追兵以為女皇在騎兵隊裏,接下來不需要靠替身一個人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瓦琪耶很快察覺她的意圖,迅速脫下喬裝。


    ──差不多輪到我出場了?


    閑著無聊的派特倫希娜悄聲要求工作,哈洛在心中給予肯定的答覆。在她眼前,脫掉女皇服裝一身輕便的科學家少女轉身邁步奔跑。


    「真正的捉迷藏來了!大姊姊也要小心!」


    瓦琪耶與士兵們會合,往村落深處奔去。目送他們的背影離去後──哈洛立刻閉上眼睛,將身體主導權轉讓給另一個自己。


    「──可惡,混進村落了嗎!在哪裏?她躲在哪裏?」


    被女皇的幻影吸引下,追逐他們一行人趕來的敵軍,在目標進入簡陋小屋十分密集的村落時跟丟了。村落裏的地形非常不適合騎馬,他們不得不下馬,靠著雙腳搜索。


    「大家分頭搜!我們搜那裏──」


    「找到了~!在這邊~!女皇在這邊~!」


    還沒等到展開搜索,不遠處就傳來喊叫聲。眾人聽到後變了眼神。


    「那邊嗎!走,別被其他人搶先了!」「等一下!是我們先到的!」


    ──追兵的氣息正接近這裏。就算隻是單純擾亂情報,對付一群從一開始就不團結的人也很有效。


    派特倫希娜領頭帶著部下們在村落裏飛奔,口中喃喃自語。當狀況發展至此,這次由多個叛亂勢力殘黨拚湊成的敵軍,將針對由誰來俘虜女皇展開激戰。因為抓住女皇的團體將占據優勢,是不證自明的事實。因此,這也是哈洛等人能夠利用的破綻。


    「納克沙上等兵,可以再大喊一次嗎?」


    「遵命!──喂,在這邊!女皇在這邊~!」


    上等兵奉命放聲大喊。派特倫希娜微笑著點點頭。


    「辛苦了,你的聲音真宏亮。這邊喊了兩次,接下來其他班會接手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遵命!這種工作請包在屬下身上!」


    納克沙上等兵浮現溫厚的笑容迴答。派特倫希娜與他們並肩奔跑,口中再度喃喃自語。


    ──像這樣擾亂敵方,同時穿越村落拉近與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部隊的距離。隻要成功會合就等於勝利在望──


    她在奔跑的同時想像著之後的發展。這時──一名留在村落裏的敵兵發現他們,攔住去路。


    「唔……?等等,那邊的家夥──嘎啊!」


    還來不及發生衝突,派特倫希娜投擲的小刀已貫穿那人的額頭。男子頹然癱倒。派特倫希娜在擦身而過之際收迴小刀,連看也沒看一眼地越過他。


    ──敵方也有這種觀察力強的家夥。得趁著引起騷動前先收拾掉。


    此時,她感覺到來自身旁的視線看了過去。剛才奉命大喊的納克沙上等兵驚訝地看著她。


    「少校,原來您擅長丟飛刀啊。那樣的距離隻用了一擊就……真是吃了一驚。」


    「…………」


    她正想隨意找藉口掩飾,突然決定和另一個自己交換。意外拿迴主導權的哈洛險些跌倒,在勉強站穩後開口。


    「──作、作軍官的,總會有一、兩手深藏不露的絕活!」


    為什麽突然交換啦?哈洛隨口敷衍,在心中抱怨派特倫希娜。迅速潛伏到心底的派特倫希娜若無其事地迴答。


    ──因為你用了原本由我掌管的技術,在部下眼中的印象不能還和以前的哈洛一模一樣。我覺得你要趁現在去習慣這方麵的調整。老是靠我掩飾過去,最關鍵的你會適應不來吧?


    聽到她意外地考量到未來情況的意見,哈洛驚訝地小聲迴答。


    「……嗯,有道理。抱歉,派特倫希娜,正如你所說的一樣。」


    ──你在道什麽歉?更重要的是──對付兩名敵兵我還能勉強偷襲得手,更多人就吃不消了。小刀的數量也有限,最好盡可能避免接觸戰鬥。


    「嗯……我知道。」


    哈洛一臉嚴肅地點點頭……精準地運用手邊戰力,誘導敵人的意識並克服危機狀況的本領。如今解禁開放使用以間諜身分學習到的技術後,敢攔住她們的人,必須做好相應的覺悟。


    「……穿越村落了。」


    一邊戲耍敵人一邊奔跑了十幾分鍾後。密集的簡陋小屋漸漸變得零星起來,他們即將穿越村落抵達另一頭。哈洛等人停下腳步。進入無處躲藏的平原將遭到敵方騎兵狙擊,現階段無法再前進了。


    「啊,大姊姊!」


    連連揮手的瓦琪耶躍入眼簾,哈洛的部隊與保護少女的班成功會合。由於藏身的遮蔽物愈來愈少,他們與先行抵達的班會合,接下來必須做好持久戰的準備。經過同樣流程接到其他班後,哈洛告訴部下們。


    「大家一邊保護瓦琪耶,一邊在這裏等待友軍抵達。一看見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部隊,就揮舞旗幟唿叫他們……到了緊要關頭,請大家主動鼓起全力跑過去。」


    哈洛仔細囑咐由她指揮的所有士兵之後,轉身開始往迴走。錯愕的部下們連忙唿喚。


    「少校?」「您、您為何往迴走?」


    哈洛一度停下來迴過頭,淡淡地迴答他們的疑問。


    「還有班尚未抵達這理。我去接他們過來,順便爭取一點時間。」


    「您獨自去?」「這怎麽行,太危險了!」「那我等也一起──」


    勇敢的士兵們接二連三地提議同行。但哈洛抬起一隻手製止了所有人,斷然說道。


    「由我來處理吧。這是命令──好讓部隊的損害維持在最低限度。」


    這裏就交給你們了──哈洛留下這句話後再度奔迴村落裏。她選擇和過來時截然不


    同的路線,發現有一個看似迷路的班進退維穀,便毫不猶豫地跑向他們。


    「真傷腦筋,同伴們都在哪裏──喔喔,貝凱爾少校!」


    「集合地點在那邊!趕快過去!」


    她拋出指示。在好幾個地點重複相同的行動後,哈洛心中傳來說話聲。


    ──追兵的氣息正在接近,就快到了。即使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察覺這裏的異狀用最快的速度趕來,也不一定趕得上。


    「……嗯。不過,再爭取十分鍾就是我們贏了。」


    一說出這句話,哈洛下定決心闖入附近的簡陋小屋。正在煮飯的一家三口同時驚訝地轉過頭看向她。


    「各位,請馬上離開這棟房子。」


    哈洛沒有囉嗦,簡短地提出要求。一家人裏的母親護著孩子往後退,而父親皺著眉站起來。


    「……你、你是誰啊?這裏是我們的──」


    嚓!一聲脆響響起,小刀掠過男子的頭側刺進小屋的梁柱。麵對僵住的三人和他們的精靈,哈洛舉起另一把小刀放話。


    「我再說最後一遍,請離開……沒有第三次。」


    威脅發揮作用,他們三人嚇得同時衝出屋子。哈洛在四周潑灑裝在陶壺裏的儲備菜籽油,用火鉗夾起烹飪用的熱炭扔進地上的積油裏,火舌立刻竄起,順著梁柱往屋頂沿燒。


    「嗚喔……?」「是火!起火了!」「可惡,是誰搞的鬼!」


    察覺異狀的附近居民們大喊。哈洛避開他們的耳目離開屋子,仰望竄向天空的火焰和濃煙,當場悄然低語。


    「搞得這麽高調,追兵的注意力應該會轉向這裏。」


    ──……你真不擇手段,哈洛。


    「事情是由我決定,由我做出來的。我不會再把『壞孩子』強加給你。」


    相對於淡然的語氣,哈洛將雙拳緊握到骨骼喀喀作響……在北域動亂時,哈洛也有過放火燒村的經驗。不過當時有「這是不得已奉命行事」的藉口可用,這次卻沒有。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結果則是眼前的景象。


    再也無法迴去當乖孩子哈洛。她痛切地體會著派特倫希娜的那句話,但還是在心中為了一件事道歉。


    「……不過,對不起。就算誇下海口,以亡靈身分學到的許多技術我還……」


    ──我知道。那些直接殺傷類的技術,你還運用不了。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來吧。


    有力的承諾自心中傳來,派特倫希娜再度接收哈洛轉讓的身體開始行動。接下來要進行的工作令她興奮地揚起嘴角,唱出那首作為起點的歌謠。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以歌聲當作宣言,她的身影忽然消失──兩把小刀分別紮進被騷動聲吸引過來的敵人頸部與後腦杓。


    「嘎!」「呃!」


    受了致命傷的兩人趴倒在地。和他們同夥的另一個人臉色大變地環顧四周。


    「什……!是、是哪裏?攻擊到底是從哪裏──」


    「這裏。」


    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是男子死前最後閃過的念頭。被一口氣割斷頸動脈,他在短短數秒內失去意識癱軟地跪倒。三具屍體倒在血泊中。派特倫希娜轉向目睹這一幕嚇得驚唿的居民們。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們──既然要大叫,能叫得更大聲些嗎?」


    她一邊說,一邊單手拿著染血的小刀麵帶微笑地走向居民們。民眾發出刺耳的尖叫四散奔逃,聽到喧鬧聲後的大批敵兵集結過來。


    「騷動在那邊嗎!」「失火了!」「女皇在哪裏?」


    趁著還沒被發現,派特倫希娜躲進房屋陰影處觀察情況。她計算敵人的數量,問心中另一個人格。


    「……來了一整批。聲東擊西順利奏效,但很難再靠偷襲收拾他們了。接下來風險也會提高。你打算解決幾個人之後撤退?」


    ──和解決幾個人無關,引開他們的注意力直到時間夠了為止,還剩七分鍾!


    「看樣子不輕鬆啊!」


    女子笑著這麽說,撿起附近堆放的木柴扔了出去。木柴擊中簡陋小屋牆壁發出聲響,再度吸引敵方的注意。


    「有動靜!是那邊!」「別讓人溜了!快追!」


    那群敵兵湧向錯誤的方向。派特倫希娜尾隨在後,一再聲東擊西與戲耍他們,不僅如此,她還趁著敵人一瞬間孤立的空檔再殺掉四個人。


    派特倫希娜數著藏在軍服裏的小刀還剩幾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喃喃地說。


    「這裏的地形正好適合。可以隱身的地方很多,方便使用打了就跑的戰術。僅管沒辦法模仿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那樣對付眾多對手,像這樣邊戲弄兩下到處逃竄,再撐一會──」


    遊刃有餘的獨白戛然而止。在思維漸漸傾向樂觀的派特倫希娜目光所及之處,三名和她穿著相同軍服的男女被敵兵團團包圍。


    ──派特倫希娜!那是我們的同伴!


    「不會吧!我明明交代過別繞路直接穿越村落,要怎麽迷路才會跑到這裏來!」


    派特倫希娜發著牢騷,二話不說地往前衝。一進入攻擊範圍,她雙手同時擲出兩把小刀。被射穿後腦杓的兩名敵兵倒地,派特倫希娜壓低身子從背後斬向剩下的五人。


    「咳哈──!」「嗚喔?」


    她成功地劃開一個人的脖子,但這已到了極限。接著狙擊的第二個人後退閃過刀鋒,拿起上刺刀的十字弓重新拉開距離。派特倫希娜嘖了一聲,擋在敵兵與部下們之間。


    「少、少校……」


    「別停下來,快逃!」


    派特倫希娜背著手推了部下的肩膀一把,放他們逃跑。然而,她本人因此無法打了就跑,被舉起武器的四名敵兵前後堵住退路。


    ──被包圍了……


    哈洛的聲音從心中響起。派特倫希娜在口中呢喃「別擔心」,雙手分別拿起兩把小刀。


    「……唿──!」


    她向前方的敵兵同時擲出兩把小刀。有所提防的敵兵以手臂護住身體,避免了致命傷。


    「──喝!」


    可是因為這樣,在手臂揮到底的瞬間,派特倫希娜的雙手還各剩下一把小刀。她迅速扭轉腳踝和腰部一百八十度轉換方向──向下揮到底的手臂再度往上揮的動作,能夠以最短的時滯進行第二波投擲。出乎意料的反撲使得正準備趁隙從背後襲擊派特倫希娜的兩個人連退數步。派特倫希娜立刻從敵人之間竄了出去。


    「……很好!雖然小刀用完了,這樣一來勉強能──」


    篤定勝利在握的派特倫希娜衝進一條小路──就在那一那剎,從死角伸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


    「逮著你了,女人。」


    一雙散發敵意的眼眸貫穿了她。與對方四目交會的瞬間,派特倫希娜臉頰抽搐地暗道一聲「糟糕」。


    「「「「「「喔喔喔喔喔喔喔!」」」」」」


    敵軍集團也慢慢地找到了哈洛留下的部下們所在之處。他們組成陣形,拚命牽製推開一找到破綻就企圖攻過來的對手。


    「瓦琪耶小姐,危險啊!再後退一點!」


    體格健壯的士兵們將現在負責護衛的文官少女護在背後。瓦琪耶透過士兵軀體的縫隙之間觀察情況,依親眼所見分析狀況。


    「……湧現的敵人數量比預料中來得少。大姊姊真的獨自引開了敵方的注意力……」


    推測不在眼前的女子奮鬥的情景,科學家少女握緊雙拳。


    「……啊~真是的……!在這種時候沒有信仰的神可以祈禱,科學家就是這點難熬……!」


    「──咳哈!」


    骨骼嘎吱作響。將女人曳倒在地上,軍靴的鞋尖毫不留情地一腳踹中她的胸口。


    「把我們耍得團團轉嘛。你這混蛋一個人就殺了幾個人?」


    男子反覆地猛踹倒地的派特倫希娜。正當他們四人聯手專注於這項行動時,從後麵趕來的同伴一臉慌慌張地衝了過來。


    「喂,敵人聚集在那邊!」「會被別人搶先的!快點宰了這女的吧!」


    一雙無機質的眼眸迴瞪著想趕快前進的兩名同伴。


    「發現女皇的身影了嗎?」


    「咦?不……」


    「沒有對吧──看她的軍階章,這女人是校級軍官,和其他兵卒不同。這種身分應該要直到最後都隨侍在女皇身旁。」


    男子以眼神投向女子斷言。聽到這番話,其他人也漸漸察覺不對勁。


    「這種高階軍官單獨出來聲東擊西。我不禁認為,這裏離女皇本人更近──你們去附近搜一搜。」


    聽到指示,他的同伴們半信半疑地搜索起四周的簡陋小屋。被按住的派特倫希娜目光遊移地想找出一條生路,但她心中突然傳來聲音。


    ──……交換吧,派特倫希娜。


    「……咦?等等,哈洛──」


    當女子感到疑惑時,身體的主導權已經轉移給哈洛了。感受著痛楚湧向被踹傷的腹部,她在口中喃喃低語。


    「……我們的任務是爭取時間,而你為此奮戰。所以──接下來承受痛苦


    是我的任務。」


    哈洛以有所覺悟的眼神斷然說道。男子揪住她的頭發令她抬頭,簡短地命令。


    「迴答我,女人!女皇在哪裏?」


    哈洛緊抿著嘴唇不理不睬。看到她的反應,他向在一旁關注情況的同伴下令。


    「小指。」


    那些人聽到之後,把哈洛的小指扭向與平常相反的方向,用軍靴鞋底抵住。當審問者以眼神示意後,他放上體重一腳重重地踩了下去。


    「────!」


    喀嗞!哈洛的小指隨著摻雜水聲的聲響壓扁了。哈洛肩頭一顫,男子再度拉起她的上半身,用與剛才一模一樣聲調發問。


    「女皇在哪裏?」


    「……!……」


    她再一次置之不理。彷佛預料到這個反應,男子淡淡地對同伴發出指示。


    「無名指。」


    第二根指頭隨著同樣的流程被踩斷。疼痛的波濤從指尖經過背脊穿透頭頂,哈洛的額頭猛然冒出冷汗。


    「女皇在哪裏?」「──中指。」


    「女皇在哪裏?」「──食指。」


    骨頭喀嚓折斷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交談聲極為安靜,連痛苦的叫喊都沒有出現。如果閉上眼睛隻聽聲音,甚至無法發覺這是一場拷問。暗示這個事實的,隻有哈洛為了忍痛而發作的全身痙攣。


    「女皇在哪裏?」


    每一個字都相同的問題,被第五次的沉默駁斥。男子輕輕頷首下令。


    「大拇指。很痛喔。」


    收到指令的同伴歎口氣執行拷問。他壓彎哈洛的大拇指用鞋底抵住,放上重量踩下去──折斷。


    「~~~~~~~~!」


    哈洛牙關格格打顫。將意識染成一片空白的劇痛,從壓扁折斷的拇指如怒濤般湧向全身。


    「真叫人佩服。連這樣也不慘叫一聲?」


    男子如此說道,探頭注視哈洛的臉龐。看見她迴望的眼神蘊含著堅定的光芒,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眼神完全沒有崩潰……左手換個用刑方式吧。」


    乾脆地放下哈洛五指全部往反方向扭曲的右手,男子以眼神向同伴們示意左手。當一個人拔刀將刀尖抵在手指和指甲之間,他繼續審問。


    「女皇在哪裏?」


    無論遭受多少折磨,哈洛也沒產生任何怨恨對方的想法。


    要她想出多少更殘酷的拷問法都沒問題。她甚至記得,大多數拷問都是用在別人而非她的身上──沒錯,那些記憶如今確實化為自身做過的行為,存在於哈洛瑪=派特倫希娜心中。


    在那些黑暗血腥的記憶中,她總是笑著用刑。相較之下,眼前這些人簡直充滿紳士風範。畢竟他們隻把拷問當成一種手段,既沒有透過拷問獲得快感的意圖,也沒露出觀看受刑者反應取樂的態度。


    若是單純的痛楚──很諷刺的是,承受起來輕鬆得多……與周遭所有人都享受虐待他們姊弟的樂趣,那宛如地獄般的童年相比的話。


    「……夠了。停手。」


    看出沒有成效,男子舉起一隻手製止持續拷問她的同伴。钜細靡遺地審視在短時間內飽受折磨的對方全身之後,男子語帶歎息地說。


    「……折斷五根手指、剝掉五片指甲與鞭打全身。吃了這麽多苦頭,還是保持沉默忍耐?」


    與看似一條鮮紅破抹布的淒慘外表相反,她迴望男子的雙眸裏找不到一絲膽怯或畏縮。男子接受了白費力氣的事實,再度走近哈洛。


    「如果時間允許,也想試試更有耐心的拷問──不過沒時間拖下去了。」


    他麵露放棄之色拔出腰際的刀子,將鋒利的刀尖對準她仍保有不變光輝的雙眼。


    「最後的二選一,女人──光明和女皇,你選哪一個?」


    「…………」


    「選擇光明,我馬上釋放你。選擇女皇,我就戳瞎你的雙眼後棄置不顧。」


    男子最後訴諸於無可挽迴的喪失的恐懼感,而非試圖逃離痛苦的本能。比起「威脅不說就宰了你」,這麽做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更有效。理由很單純──想像死亡很困難,但任何人都能夠想像永遠的黑暗是什麽樣子。


    「哈洛,說點什麽!不然會喪命的,哈洛!」


    ──和我交換!他真的會動手!聽見了嗎,哈洛!


    腰包裏的搭檔米爾和心中的派特倫希娜不斷發出訓斥和聲援。即使聽到唿喊,哈洛也茫然地沒有反應。


    因為──痛苦使她感到平靜安穩。一想到這是至今犯過的罪正報應在自己身上,比起侵襲身體的痛苦,她感到心情變得更加輕鬆。所以哈洛對敵人無從產生憎恨或敵意,甚至感謝對方給予她應得的際遇。


    「一聲也不吭?……你會後悔的,先廢掉一隻眼睛。」


    刀尖對準眼珠往前戳刺。刀身冰冷的質感逼近了她。


    在那一瞬間,哈洛钜細靡遺地想起──所有將被刀尖奪走的景物。


    「──啊──」


    太過耀眼了。「騎士團」同伴們給予她的光芒,是她一輩子所有的光明。


    ──迴來吧。你遲遲不迴來,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這句話一直在她耳中縈繞。她清晰地迴憶起,連同所有罪孽全麵接納她的青年的聲音。


    無法忍受──哈洛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她並非害怕光明被奪走,沒有任何人能夠奪走它。就算雙眼被戳瞎,填滿整片心靈的光芒也不會消失。她將在黑暗中一直緊緊擁抱著那道光明,直到生命結束。


    她無法接受的是──沒有對賦予自己的光明做出任何迴報就死去。受到他們救贖,卻走向隻會令他們悲傷痛心、毫無意義的死亡。


    ──是乖孩子也是壞孩子的哈洛。我們每個人都很喜歡你。


    她許下心願──我想迴報那句話。迴報拯救她的靈魂脫離地獄的他、迴報選擇接納她的同伴們。在送出足以匹配的祝福來迴報他們無比的溫柔之前,這條性命還不能結束。


    「──啊、啊……」


    一股動力湧現。喪失除了疼痛外的感覺的雙手,爆發難以置信的力道。


    「────啊啊啊啊啊啊──!」


    「嗚喔──!」「──唔?」


    哈洛發出咆哮。靠著敵人的鬆懈和鮮血的潤滑相助,她的一隻手恢複自由。她用指甲被拔光的左手抓起男子手腕抱住,用盡全力把瞄準眼球的刀尖轉向地麵。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嘖──!」


    男子臉上一瞬間閃過驚訝。但隨即冷靜地甩開她的手臂。


    「混蛋,到了這個節骨眼還……!」


    事到如今再掙紮也毫無意義可言,男子咂咂嘴表示。和先前判若兩人的激烈抵抗,理應隻代表她在拖延失去光明的時刻到來……


    「──疾!」


    鋼鐵的光輝一閃而過,男子的視野毫無預兆地上下顛倒──直到身首異處的瞬間為止,他都沒發覺這個想法有著根本上的錯誤。


    「──咦?」「什……」「嗚、啊──!」


    繼男子之後,聚集在周遭的敵兵接二連三地被砍殺。在軍刀和短劍的軌跡所到之處,不容任何人幸存。甚至不給對手抵抗的機會,雙刀的洗禮席卷全場。身體重獲自由的哈洛匍匐在化為血海的地麵上拚命爬行。


    「唿、唿……!」


    是什麽導致狀況發生了變化?她沒有餘力思考判斷。盡管如此,她依然藉著模糊的視野拚命地移動雙手,尋找能夠當成武器的東西。不久之後,哈洛摸到槍柄堅硬的觸感。她連那是十字弓還是風槍也分不清,用十指全都是傷的雙手抱住武器舉起來……


    「幹得好,哈洛瑪·貝凱爾少校。」


    炎發將領佇立在她忘我地瞄準的前方。


    「陛下已經脫險,並和部下們會合。引開敵軍的任務完成了。」


    他告訴她無可撼動的事實,大膽地伸出單手抓住十字弓的機身,將刺刀刀尖往下壓。


    「你達成了任務。因此──可以放下意識昏厥了。」


    聽見他粗魯的關懷,當哈洛理解到自己獲救的瞬間,突然失去意識無力地跪倒──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如同對待易碎物品般,無聲地抱住她遍體鱗傷的身軀。


    與打垮敵軍主力的伊格塞姆榮譽元帥部隊會合後,擔任誘餌的哈洛部隊迴到女皇正在等候的大帳篷。然而,本應報告任務完成的指揮官卻以躺在擔架上的模樣重返女皇麵前。


    「……抱歉,夏米優,害得大姊姊逞強。」


    「────哈、洛……?」


    少女用顫抖的聲音唿喚她的名字,腳步不穩地靠近擔架。於是她看見──全身上下處處撕裂,被裂痕內滲出的血染成暗紅色的軍服。看見熟悉的溫柔女子蒼白失去血色的臉龐。


    「啊──啊──哈洛、哈洛!振作點,你睜開眼睛啊,哈洛──!」


    夏米優幾近瘋狂地想抱住她,卻被瓦琪耶抓著手臂製止。


    「別吵醒她……鞭打是比我們想像中更嚴酷的拷問。從傷勢來看,大姊姊挨了超過三十鞭。在最糟的情況下送命也不稀奇。」


    「────!──」


    「右手手指全部脫臼或骨折,左手則被拔掉指甲……雖然沒有直接危及性命的重傷,這種情況反倒是傷口感染的風險更可怕。她必須盡快接受治療……」


    瓦琪耶當場揚聲喚來醫護兵。當幫不上忙的夏米優呆立不動時,另一名士兵趕到她麵前帶來其他的報告。


    「──陛下!集團的代表們正在騷動!受到方才的襲擊,他們似乎以為我等與之敵對了……!」


    「──啊、嗚……」


    「陛下,這裏的事情交給我們負責吧。大姊姊不要緊,你去處理流民們。」


    科學家少女的這句話,勉強給予思考半處於停頓狀態的夏米優一個方向。在複蘇的責任感和義務感驅使下,女皇動作生硬地邁開步伐。


    「這──這就過去。」


    她和士兵一起穿越大帳篷,前往代表們在等候的小帳篷。女皇在走動中反覆做著深唿吸,在一進入騷動的空間就充滿威嚴地拉高嗓門。


    「保持冷靜!雖然看來有不法之徒混在裏麵,我不認為你們所有人都是叛賊!等混亂平息後,繼續展開談判──」


    「求求你們大發慈悲~~!」


    夏米優的發言被一名代表近乎哀鳴的吶喊打斷。然而,這句話並非向女皇說的。流民代表們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們向先行到來的軍人們,神情激動地哀求。


    「我們和那些家夥不一樣!」「沒錯!我們無意反抗!」「我們的目的隻是請願!」「心裏想著覺得聚集在這裏,軍方遲早會援助我們……!」


    代表們不顧顏麵地嚷嚷出自私自利的真心話。女皇的臉頰一陣抽搐。不是為了他們所說的內容,而是就算在她親自前來之後,他們求饒、求救的目光也從不曾投向她。


    「接下來我們所有事都服從軍方的命令!不會做出任何反抗!所以、所以求求各位拯救我們脫離困境!」


    「別拋棄我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代表們無視夏米優的發言繼續懇求。彷佛存在遭到否定的空虛感襲向少女,她愕然地站在肉眼看不見的高牆外眺望眼前的光景。她實在擠不出力氣大喝一聲吸引注意力──她隻能孤零零地呆立在沒有任何人迴頭看她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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