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率領的部隊抵達帝都東門。一接到消息,伊庫塔立刻放下手頭所有工作。


    「哈啊!哈啊!哈啊!──嗚咕!」


    他衝出皇宮跳上馬車。當馬夫告訴他前往東門的路線擠滿了人,青年毫不猶豫地下車改用走的。發現他拄著拐杖踏著腳步不穩地往前走的背影,從後麵追上來的托爾威和馬修連忙衝過去。


    「阿伊!」


    「喂,別逞強,笨蛋!我扶你一把!」


    他們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伊庫塔走路。青年在好友的幫助下在路上前進。不久之後,分開人群前行的騎兵集團躍入眼簾,一找到位於騎兵隊伍中間的馬車,伊庫塔立刻確定她們在馬車上,拉高音量唿喊。


    「──夏米優!哈洛!」


    推開因元帥突然出現而啞然無語的騎兵們,伊庫塔一行人走近馬車。夏米優隨即從車窗探出頭來認出他們的身影,主動打開車門讓三人上來。


    「──各位。」


    他們看見熟悉的女子躺在固定於車廂內的床鋪上。然而,她的樣子過去從未如此淒慘過。她包住全身每一吋肌膚的繃帶與覆蓋右手的固定夾板,足以表明她遭遇了多麽殘酷的暴力。


    「哈洛小姐!」「哈洛!」


    托爾威和馬修猛然衝向她。近距離看著女子,他們說不出話來。


    「對不起──我受了、一點傷。但是,這不算、什麽。這點小傷,很快就會、痊愈──」


    哈洛連話都說不連貫,堅強地舉起雙手給他們看。伊庫塔搖搖晃晃地走到她身旁,他扶著床的邊緣,全身顫抖不停。


    「這……這種傷勢,哪叫不算什麽!……哪叫沒事啊……!」


    由於不清楚負傷的部位和傷勢程度,他甚至無法握著手鼓勵她。滿心的焦急折磨著伊庫塔,但他努力控製自己保持理智。


    「……!醫師已經安排好了。直接送她進皇宮吧。」


    所有人都頷首同意這個指示,他們搭乘的馬車在士兵們目送之下直接進入皇宮。把哈洛搬進伊庫塔找來的優秀女醫師待命的房間裏後,在診療期間,他們一直站在走廊等著結果。


    「醫生,哈洛的……她的傷勢情況如何?」


    診療在不久後結束,伊庫塔代表同伴們,一開口就這麽問離開房間的女醫師。她板著標準表情的撲克臉迴答。


    「……看得出她在短時間內遭受激烈的拷問。由於傷口處理過了,我能做的並不多。她因為發燒而意識朦朧,不過以傷勢來看也是當然的反應。當前必須仔細注意避免傷口化膿。


    隻要度過並發感染的危機,暫時就沒有生命危險……令人擔心的反倒是後遺症。特別是右手的五指……有幾根手指在痊愈後也很難保證還能像從前一樣活動。還有被拔掉指甲的左手、全身的鞭傷……我將盡力治療,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聽到關於傷勢的說明,四人的表情心痛地黯淡下來。或許是出於關心,女醫師接下來的話語變得開朗幾分。


    「不過──我很佩服她本人渴望康複的堅強意誌。在診察過程中,每次我觸碰傷口她應該都會感到劇痛,她卻連一句話也沒叫苦。俗話說病由心生……盡管當醫生的人不該這麽講,實際上,是否具備渴望康複的意誌會大幅影響恢複速度。你們可以一起鼓勵她,避免她的動力衰退。」


    帶著冷淡的關懷之意說完後,女醫師倏然恢複嚴肅的神情。


    「……然後,還有另一件事令我掛心。在談論之前……可以先告訴我在場諸位和她是什麽關係嗎?」


    馬修和托爾威麵麵相覷。伊庫塔明確地迴答。


    「我們全都像一家人。您可以這麽認為。」


    眼見每個人臉上都沒流露出異議,女醫師靜靜頷首。


    「……雖然有些猶豫,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們吧。除了這次受的傷,在她身上還能發現許多舊傷。盡管疤痕隨著時間漸漸消褪……那恐怕是童年時代長期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跡。」


    伊庫塔沉默不語,馬修和托爾威的臉龐僵住了。隻有夏米優不了解話中的意思,麵露困惑之色。


    「我要說的隻有這件事。我不知道這個事實代表什麽意義,當然也無意追問。


    ……不過從你們的反應來看,或許真的是多管閑事吧。今天我就先告辭了,到了明天相同時段再過來看診。」


    女醫師轉身離去,肩頭的藍色外套隨著動作飄揚。在她離開走廊之後,夏米優的身軀歪倒。


    「──夏米優!」


    「……抱歉。不要緊,我隻是有點頭暈……」


    雖然嘴巴上這麽說,被伊庫塔抱住的少女明顯臉色不佳。托爾威看到後率先開口。


    「阿伊,我們會陪伴哈洛小姐。現在先讓陛下歇息吧。」


    伊庫塔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牽起夏米優的手邁開步伐。在兩名青年目送之下,他們離開哈洛的病房門口。


    一迴到禁中的起居室,伊庫塔馬上想讓夏米優上床躺下來,但她搖頭拒絕。少女垂著眼眸坐在藤椅上,黑發青年彎腰配合她的視線高度,開口攀談。


    「夏米優。不躺下來休息真的不要緊嗎?」


    她沒有迴答這個問題。半晌之後,少女啟唇無力地說。


    「…………我什麽也辦不到。」


    她的話語中帶著無比的自責。伊庫塔握住她的雙手傾聽。


    「出發時誇下海口──到頭來我什麽也辦不到。我想要引領使之安居樂業的流民們,打從最一開始眼中就沒有我的存在。自始至終,他們懇求的對象都是軍人……即便我出現在他們眼前,親口承諾提供支援,他們也不曾向我求助過一次……」


    抑製不住的情緒,使得她被伊庫塔雙手包覆的拳頭微微顫抖。


    「不僅如此,我沒看穿叛賊的陷阱而受困……哈洛為了拯救我,賭上性命自請充當誘餌。她率領少數部隊擔任誘餌──那一身的傷就是結果。


    我這個君主何其無能。暴露無能的醜態,暴露自己多麽不受民眾支持。害得最親近的臣子重傷瀕死,沒做出任何成果就不知羞恥地跑迴來。這副德性甚至不配稱作昏君。告訴我,索羅克。我──我究竟是什麽?」


    「──夏米優!」


    青年不忍心看著少女繼續說下去,彷佛要堵住話語般雙臂緊緊擁住夏米優。然而,少女在他的臂彎中依然激烈地掙紮著。


    「別溫柔待我,索羅克……!拋棄我也好、勒住我的咽喉也好,任何形式都可以,用你的雙手懲罰我!給予我和哈洛所承受的同等的痛苦!否則的話,我、我──真的會發瘋──!」


    夏米優愈是說話,唿吸就變得愈加紊亂與短促。伊庫塔察覺她的精神狀態前所未有的脆弱,在苦思一番後動用了強硬手段。


    伊庫塔一手摟住夏米優,另一隻手拿起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小水壺,從口袋中取出藥粉倒進壺內。他輕輕搖晃水壺之後,把壺嘴湊到少女嘴邊。


    「──喝下去,夏米優。」


    「……嗯?嗯、嗯嗯──!」


    突然注入口中的清水令少女吃了一驚,但反射性地喝了下去。確認她喉嚨滾動吞咽的動作後,伊庫塔拿開水壺。夏米優摀住嘴巴一陣嗆咳,自那一瞬間起感到強烈的睡意湧現。


    「……索羅克……你做了、什麽……」


    「現在先睡一覺,夏米優。什麽都別去想。」


    青年再度以雙臂緊抱著少女,在她的耳畔呢喃。用全身接住她緩緩脫力的身軀,他仰望天花板發牢騷。


    「你才不是暴君,才不是昏君。你甚至沒有義務持續當個好君主。打從一開始你就隻是夏米優──明明這樣就夠了。」


    「……嗯、嗚……」


    從睡夢中醒來時,夏米優首先看見的是仰臥在大床右側的自己,與握著自己的手趴在旁邊睡著的黑發青年。


    「……索羅克?這是……」


    少女注意不吵醒他地坐起上半身。此時,放在藤椅前方桌子上的水壺落入眼簾,讓她理解一切。


    「……原來如此。他拿了藥給張皇失措的我喝下……」


    當時的苦味還隱約殘留在舌頭上。一想到青年事先料到她可能喪失理智而準備了安眠藥,他深切的關懷令少女幾乎落淚。


    「……對不起,索羅克。連續處理不熟悉的工作,你明明也很疲憊……」


    夏米優以指尖輕輕撫摸睡夢中青年的臉頰……剛認識時還殘留著少年影子的五官,這幾年變得成熟許多。除了歲月之外,誰能保證沒有受到自己施加給他的辛勞影響?


    「……連後悔都無法獨自處理好……我到底要出多少醜才足夠……」


    眼淚忍不住湧了上來,夏米優以雙手摀住眼睛。照這樣下去,等青年醒來時她不知道會露出什麽表情。她如此心想,注意沒吵醒地他悄悄下床,走出房間想重振心情。


    夏米優經常在起居室和伊庫塔共度時光,不過在她想獨自靜靜沉思的時候另有去處。禁中的樓頂也是其中之一。盡管有屋頂遮蔽,半露天設計的樓頂通風良好,坐在擺設的長椅上可以眺望夜空。


    「……晚安。」


    然而,


    今晚此處有先來的客人。瓦琪耶獨自坐在長椅一角的模樣,和白天快活的態度判若兩人。


    「……瓦琪耶?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麽?」


    「……嗯。我心想待在這附近夏米優你應該會來,就拜托露露帶我進來了。」


    兩名少女在月光下相對。夏米優在長椅中央坐下之後,離她有段距離的瓦琪耶拘謹地開口。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隨你高興。你平常都沒徵求過我的同意吧?」


    對於她異樣內斂的態度感到疑惑的女皇如此迴答。科學家少女站起來走向對方,輕輕坐在她身旁。


    「……對不起。」


    「……你是為了什麽事道歉?」


    「哈洛大姊姊受傷的事。你大概會責怪自己,不過那幾乎全是我的責任……由於流民集團擴大的方式並不自然,我必須事先預料到這種可能性。未能設想到這一點,都怪我傲慢自大。」


    瓦琪耶說出準備好的道歉台詞。對於這件事感到後悔的人,絕非隻有夏米優而已。


    「我們在村落邊緣等待伊格塞姆榮譽元帥前來救援時,大姊姊獨自承擔了聲東擊西的任務。我不清楚她具體的行動,但多虧她的努力,湧向我們的敵兵數量減少,兵卒的損傷也得以保持在最低限度。如果沒有她引開敵兵……其實被拷問的對象換成我也不足為奇。」


    「……我無意責備你。無論事情經過如何,下決定那麽做的人是我。」


    女皇以冷淡的口吻斷然說道。瓦琪耶用指尖緊緊地揪住她的衣袖。


    「別把我那一份責任也扛下。」


    對於瓦琪耶些微帶著哭腔的聲調感到意外,夏米優吃驚的注視著她。瓦琪耶吸吸鼻子後再度開口。


    「大姊姊很了不起……我之所以主動提議擔任誘餌,隻不過是為了遵守自己的美學。那終究隻是自戀的延伸。若非認為是我導致狀況發生,我一定直到最後都不會那樣行動。


    可是大姊姊不一樣。她明明對於事態發展沒有任何責任,卻理所當然地主動承擔危險……若說理由是她是軍人,那或許是這樣沒錯。不過大姊姊身為軍官,輪到她賭上性命的順序其實排得很後麵。就算她一直等到那個時刻到來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行動,也沒人能挑毛病。」


    「…………」


    「包括自己被敵兵折磨的可能性在內,我認為大姊姊確信她能成功地爭取到時間。從她在逃跑途中混淆情報的本事來看,本來應該是諜報人員吧……不,那種事情無關緊要。唯一可以說的是,大姊姊是個能夠為了保護他人賭上自身一切的了不起人物。」


    這番話出自貨真價實的敬意和欽羨。瓦琪耶迴憶著新近的記憶繼續道。


    「今天探望她之後,我不經意地看向屋外,發現有大批士兵湧向皇宮周遭……她深受兵卒們仰慕呢。持續在最前線服務的醫護兵都是這樣嗎?對於在生死邊緣掙紮時受過她看護照顧的人來說,她也許正是女神吧。」


    想必就是如此,夏米優心想。哈洛柔和的笑容、溫柔的一舉一動,在戰場上看來耀眼無比。


    「那些不是軍官的士兵們無法進宮,他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盡管如此,還是有一大群人趕來了。明明得不到任何迴報,還是把重要的假期耗費在這裏。」


    「…………」


    「每次目睹這樣的場麵,我就窺見自己無法擁有的光輝。羨慕那些活在利己主義和計較得失脈絡之外的人們……我無法像那樣生活。我隻不過是自戀的化身,實在無法愛他人更勝於自己。」


    瓦琪耶慚愧地深深低下頭告訴她。夏米優很好奇緣由何在,果斷地詢問。


    「……理由關係到你的成長過程嗎?」


    「或許是吧。」


    迴答意外地簡短。因為平常不問瓦琪耶也會說個不停,這種態度反倒引起夏米優的興趣。瓦琪耶察覺之後,無力地發出輕笑。


    「……想聽嗎?雖然這是個冗長又無聊的故事。」


    停頓幾秒之後,女皇緩緩頷首。科學家少女點點頭開始訴說。


    「那就告訴你吧。我──以前曾是巫女。」


    ──原本,阿爾德拉教並沒有「巫女」這種概念。神官的職務是散播主神的教誨,和不時成為神明附體對象的巫女在扮演角色上有著本質的差異。


    不過放眼帝國全土,也有罕見的例外。西域拉斯卡列塔鄉的民俗信仰即為其中之一,那裏每個村落都各有一名巫女。她們的使命是接受主神的神諭來引領村落,基於職責的性質,她們幾乎被當成活生生的神來敬仰。


    當然,這種信仰形態在正統阿爾德拉教徒們眼中,不可置信到讓人昏倒的地步,但拉斯卡利塔鄉宗教型態發展至此有著不得已的緣故。由於該地區位於深山的荒涼邊境,實際上有長達數世紀的時間沒有神官駐守。結果,居民在無人可傳授正統教誨的情況下自行傳承教義──與原有的形式變得大相徑庭。即使近年來阿爾德拉教終於派遣具備正統知識的神官前往當地,也無法挽迴了。


    「──當時我的任務是針對各種事進行占卜,向周遭眾人傳達『阿爾德拉大人』的意誌。但相傳為了傳達神諭,巫女必須保持未沾染汙穢的純潔之身,因此在生活所有層麵都受到執拗的束縛。除了特殊情況以外基本不能離開家中,也禁止和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交流,以免被塵俗汙染……所以,那座陰暗沉重的宅邸,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等於全世界。」


    夏米優屏住唿吸。就算以她的想像力也很難想像出那種境遇。


    「雖然封閉感也難以忍受,更加難熬的是作為巫女被迫學習的『教養』。他們要求我默背份量長達十幾個小時,幾乎令腦袋爆炸的祈禱文。學會加減法之後,接著就是背誦。即使直到現在,光是迴想起開頭第一句經文我就想吐。」


    「那還真是……嚴重。」


    「當時我還是不知懷疑為何物的小孩,所以認真地背誦著。我年紀雖小記憶力卻很不錯,大人們也稱讚過我。可是有一天我腦海中突然浮現疑問──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一字不錯地默背全篇祈禱文,能夠改變什麽?」


    瓦琪耶說道。如今迴頭想想,浮現這個想法正是一切的開端。


    「這個疑問在我心中悶燒時,阿納萊博士和他的弟子們來了。博士在研究方麵毫無節操可言,據說他聽說拉斯卡利塔鄉的奇特風俗後產生了興趣。盡管在調查上和居民們發生一番衝突,他以種種手段安撫住居民並潛入祭祀現場,真有一套。」


    瓦琪耶笑了起來。夏米優也跟著微微一笑。


    「雖然沒念完全文,那一天的祈禱特別冗長。筋疲力竭地返迴宅邸時,白衣的衣襬從格子窗外頭閃過。我出於好奇探頭注視,不出所料地發現博士他們偷溜進庭園……萬一被發現八成會被居民圍毆,現在想想,他們還真是不要命。我越過窗戶與他四目交會──隻看一眼就被博士眼中的理性光輝迷住了。」


    少女的語氣甚至帶著某種戰栗感。夏米優吞了口口水聆聽著。


    「在近乎饑餓感的衝動驅使之下,我直接和博士交談起來。時間上應該不到三十分鍾,但我記得,交談內容的每一句話都充滿驚訝和感動。那一刻我首度窺見在宅邸外的廣闊世界有多麽廣大無邊──同時,對於自身境遇的疑問也無從壓抑地增長。」


    瓦琪耶迴想起當時的興奮,語氣漸漸變得狂熱。


    「我無法忍受地向博士拋出疑問。我遵循教義正當地度過每一天,正確地默背難解的祈禱文能夠帶來什麽結果?我問他意義何在。博士聽到後大而化之地迴答──『想確認一個行動的意義,試著通通放棄不做一次就行了』。」


    「──通通放棄……」


    「沒錯。於是,我著手實際嚐試。我逐一打破被告誡在生活不該做的禁忌。隻默背最前麵那段祈禱文,從半途開始想到什麽就隨口亂念。我隱約知道,周遭的人們不會發覺──因為在我拚命祈禱的時候,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在後麵閉起眼睛打瞌睡。


    所以,我的對手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人類。我透過這些行為專注地質問神明。質問神的意誌、企圖──實際存在與否。」


    瓦琪耶熱切地說。透過這段往事,少女與長期持續的壓抑成正比茁壯的陰暗熱情,在夏米優眼中彷佛清晰可見。


    「大約一個月後,村子裏舉辦了一年一度的豐收節。那一年的收成是近年罕見的豐收,居民們都十分高興。每個人碰見在節慶日特別獲準外出的我,都膜拜我並口吐相似的台詞──多虧了您盡到巫女的職責,今年神明也賜予咱們村子恩寵等等。」


    少女臉上浮現極度的嘲諷之色。人人毫無惡意地向當時的她所說的話,實際上徹底否定了她一直以來累積的努力。


    「在那個瞬間,我領悟到──啊,神不存在。那一切都毫無意義。」


    連嘲諷都消失無蹤,瓦琪耶的聲調充滿空虛,聽得夏米優背脊一顫。


    「當天晚上,我在宅邸內放火逃了出去,混進阿納萊博士一行人裏下山──從此以後,再也不曾迴到那個村莊。


    另一方麵,那一天爆發的憤怒


    後來一直在我心中熊熊燃燒。無用的繁瑣手續、難懂又拐彎抹角的禮法儀節,為了證明權威的正當性東拚西湊成的曆史──我每次看到這種毫無意義的複雜,不把它徹底摧毀就難解心頭之恨。連我自己的名字也一樣。當時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冗長得愚蠢的名字,以隨機組合的發音自稱叫『卡洛』等等。因為我認為平常使用的識別記號愈簡潔愈管用。


    那時候約約也對我的想法有所共鳴,我們運用在阿納萊博士底下學到的知識為所欲為。突顯出某種習慣本質上的缺乏意義,將其一度完全瓦解之後重組為簡單易懂的形式──對於當時的我們來說,這就是科學本身。」


    科學家少女深有體會地說道,向半空伸出手。夏米優也隨著她的動作仰望夜空。


    「我們盯上的獵物,主要是那些被無法讓任何人得到幸福的舊習束縛的人,不然就是欺騙缺乏學識的民眾藉此得利的家夥。與你肅清的腐敗貴族們是同類。我本身無法忍受那種人,而且看到毫無自覺地持續受到榨取的民眾,感覺就像看到從前的自己一樣,心頭湧現一股近乎煩躁的憤怒。我絲毫沒有不希望走上相同道路的高尚想法,隻是在尋找宣泄憤怒的對象。還無差別地在對試圖規勸我的人露出利牙──直到現在,師兄們還會說『當時的你就像頭瘋狗』。」


    「……瘋狗……」


    「伊庫塔哥正好是在那時候過來的。我和約約選好下一個獵物正謀劃該如何陷害時,被後來才插手的他乾脆地搶先下手。『喂,你們兩個,事情搞得很大嘛,不過可別以為你們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這是他向我說的第一句話。」


    瓦琪耶懷念地仰望夜空。夏米優也能輕易地想像得到,伊庫塔·索羅克比初相遇之時更加年輕的模樣。


    「以類似的狀況被他擺了幾道之後,我們得到正式溝通的機會,他要求我透露剛才提過的出身背景。伊庫塔哥聽完以後思考半晌,留下一句『你們兩周後的同一時間再過來這裏一趟』後離去。他的反應令我感到撲了個空──在他所宣言的兩周後,我受到乎出意料的衝擊。」


    科學家少女迴想起當時的衝擊感,再往下說。


    「伊庫塔哥開口的頭一句話是:『我查過了你名字的含義。』坦白說,我搞不懂他在講什麽。你或許會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我還在村裏的時候,他們並未告訴過我這個名字的含義。我聽說那是由祭祀用的特殊語言組成,透過刻意不揭露名字的含義,來讓命名雙親的祈願得以實現……雖然我並不感興趣,因為我不屑一顧地認為,反正隻是沒多少意義的音節排列,不然就是一堆讚美神的詞匯吧。


    然而,伊庫塔哥不這樣想。麥琉維恩瓦琪恩──他明明連正確發音都辦不到,卻徹底地追查了那串發音具有什麽意義。他從阿納萊博士帶迴來的資料裏挑出超過一千名居民的名字排在一起,查遍全帝國的古語尋找類似的發音和文法──然後,把終於找到的答案帶來我麵前。」


    「……到底是什麽?」


    夏米優屏息等待答案。瓦琪耶露出為難的苦笑開口。


    「『我們愛你』──據說翻譯成帝國通用語後,我名字的意思隻是這樣。」


    這個迴答,是至今最出乎夏米優意料的一次。科學家少女像在作夢一般,投向星空的視線茫然地飄移著。


    「一聽到這個解釋,我不禁張口結舌──然後忽然想起還很幼小時的迴憶……想起以巫女身分被送進那座宅邸前,和在我滿四歲前就死於土石流,連長相都想不起來的雙親之間的迴憶。想起在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平凡日常生活中,他們給予我的每一句溫柔話語。」


    「…………!」


    「我得知這個名字是有意義的。既非獻給神明的祈禱,也非為權威而做的修飾──這個名字有著專門為我賦予的意義。


    同時──我也想到,其他很多事物也是如此。被我在憤怒驅使下破壞的許多事物當中,或許也包含了乍看之下無法得知,深入發掘才能發現的重要意義。」


    瓦琪耶迴顧著記憶說道,微露苦笑地聳聳肩。


    「一產生這種想法,我就失去了利牙……後來我在各方麵自我反省,直到現在。故事說完了。吶,很無聊對吧?」


    「……不。」


    女皇無法好好地將感想化為言語,僅是搖頭否定。科學家少女重新麵向她繼續道。


    「夏米優,祝福這種東西,是否發現了它的存在和是否受到祝福同等重要。也有像我一樣,直到多年之後才發覺的大傻瓜。」


    「…………」


    「哈洛大姊姊是希望你能平安無事才賭命相搏。如同我的名字一般,那無庸置疑地是一種祝福……所以,為大姊姊負傷而感到悲傷難過沒關係,但別為了這個理由厭惡自己。如果你否定自身的價值,保護你的大姊姊付出的努力豈非得不到迴報……?」


    「…………!」


    夏米優夾在感激和自我厭惡的情緒之間備受折磨。她無地自容地從長椅上起身,像逃跑似的準備離去。瓦琪耶繼續向她的背影訴說。


    「……聽我說,夏米優!無論是大姊姊、伊庫塔哥、騎士團其他成員以及我──都不是因為你是皇帝才陪在你身邊!而是喜歡你這個人、重視你、關愛你……才想和你一直共處!」


    夏米優忍不住發出嗚咽……比起世上的一切更加厭惡自己的她,沒有一句話能夠迴應。


    隔天中午。為了見辦公室的主人,托爾威造訪中央軍事基地的元帥辦公室。


    「……我要進來囉,阿伊。」


    他敲敲門後推開門扉,隻見黑發青年坐在辦公桌前直盯著描繪了某些圖案的紙張。檢查完畢的文件,堆積如山地擺放在兩側。


    「早上我去看過情況,幸好哈洛小姐的傷勢恢複得不差。僅管得借助侍從幫忙,她有好好地進食喔。」


    「嗯,我早上也見過她了。希望她快點恢複到能坐起來的程度……」


    伊庫塔一邊關心地說,一邊換了一張手中的紙。托爾威被勾起興趣,從旁邊探頭望去發問。


    「……你在看什麽?這是……風景畫?」


    「是對夏米優製作的沙盤的速寫,總共有十一張。」


    他如此迴答,以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一疊速寫。托爾威凝神細望,一眼就看得出每幅畫上的風景主題各不相同。


    「這個遊戲,由阿納萊博士以亞波尼克的盆景為基礎,設計出的精神狀態觀測手法。親手打造的風景,會自然地明顯反映出當事者的心理狀態──必然地,也能從中也看出其人格特徵與心理問題。」


    「原來如此……」


    「她製作的風景,全都布置得詳盡又細致。沒有任何一處偷工減料,洋溢著開始動手就會照料到最後為止的責任感。除了純粹的一絲不苟之外,作品裏還包含她對於尚未欣賞過的風景的向往,也散發幻想之美……然而……」


    伊庫塔驟然眉頭深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人偶放在桌上。


    「製作了種類如此多變的景觀──她自己卻不存在於這些景色中。她在第一個動作就無意識地去掉這個少女人偶,連一次都沒使用過。」


    伊庫塔咬得牙齒喀喀作響,惆悵地望著速寫繼續道。


    「你明白嗎?這些美麗的風景是她的夢想,同時也全部象徵她的自我否定。在描繪幸福洋溢的世界時,她本身絕不會出現在其中。」


    「…………!」


    感受到夏米優根深柢固的心結,翠眸青年啞口無言地呆立在原地。黑發青年求助似的轉向他發問。


    「吶~托爾威,到底該如何是好?突破這個問題的缺口在哪裏?


    我──我該怎麽做,才能拯救那孩子的心脫離這道詛咒?」


    沉重的沉默籠罩現場。沒有人能迴答他的問題,唯獨時間白白流逝。


    正好在這個時刻,召開三國會議的提議經由齊歐卡送達帝國。


    「……報告巡哨結果。」


    在強風唿嘯的原野上,士兵啟奏的沉鬱聲音響起。原本和黑發青年並肩眺望東方的少女,聽到之後緩緩轉身。


    「在最新國境邊緣散開的監視部隊,傳來的報告皆為沒有異狀──如同事先的通告,可判定齊歐卡軍完全清出了我等通往目的地的路線。」


    「……是嗎。」


    明明正等著這份報告,頷首迴答女皇的聲調聽來彷佛帶著不安。對手是齊歐卡,這也無可厚非。既然沒發現最先浮現腦海類型的陷阱,就必須提防布置更加周到的謀略──但也不能畏懼得停止前進。


    「全軍啟程北上──前往三國會議召開地點,拉·賽亞·阿爾德拉民。」


    女皇下定決心,向她指揮下的旅宣告。收到命令──排成整齊隊伍的數千名士兵的軍靴踏響大地,從帶頭集團開始依序往東北方行進。


    「……荒謬至極。竟在這個時機,以邀約我方前去的形式進行高峰會?」


    時間迴到幾個月前。在中央軍事基地的大會議室內,泰爾辛哈·雷米翁上將麵對突然送來的重大會議邀請函皺起眉頭。


    「以目前的國土狀況來看,我等必須翻越大阿拉法特


    拉山脈才能前往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齊歐卡則無此必要,雙方的負擔從這個階段起就不均等了。再加上,現階段出席三國會議確定可獲得的好處實在太少。」


    翠眸上將表明十分符合常識的見解。與女皇並肩坐在最上座的黑發青年緩緩地開口。


    「我深有同感──但是,齊歐卡似乎也是考慮過這些才提出提案。」


    他說完後舉起齊歐卡送來的文件。由於坐得遠的眾人無法直接看清楚信上的字,青年以口頭說明內容。


    「他們很親切地提出了預付的好處。具體而言,就是歸還舊東域的部分領土。大家看到這消息就能明白,這同時也是提供我方迂迴繞過大阿拉法特拉山脈的進軍路線。」


    文件裏包含示意歸還地區的地圖。當然,齊歐卡所用的說法是「割讓」而非「歸還」領土。眾將領不可能不懷疑這個從天而降的提議背後沒有企圖,坐在雷米翁上將旁邊的席巴上將也神情嚴厲地開口。


    「……還真是特別慷慨大方啊。不是看會談的結果決定,把歸還領土當成召開會議所需的定金?」


    「沒錯,就是這麽迴事。」


    伊庫塔馬上迴答。此時,在與會將領中坐在下座的薩紮路夫準將開口。


    「……若非顯而易見的陷阱,這代表齊歐卡有不惜這麽做也想召開三國會議的理由?」


    「多半沒錯。」


    這次迴答的人不是青年,而是女皇。軍方高層的視線紛紛投射過來,她追溯起遙遠的記憶。


    「齊歐卡共和國的政治領袖──現任執政官,是凡事都會『觀察他人』類型的政治家。他徹底掌握人才加以管理,在執行人才管理時有著不區別敵我的傾向。」


    她說到此處,望著身旁的伊庫塔繼續道。


    「這次他盯上的對象毫無疑問是索羅克。不屬於伊格塞姆派或雷米翁派,又同時拉攏雙方勢力的新元帥就任,想必是連那個人也沒預料到的狀況。為了得知帝國軍在更換領袖後之有何變化,他肯定想直接與索羅克見麵交談。對於那個人來說,透過這場會麵獲得的情報價值,是國土邊緣地帶無法相提並論的。」


    夏米優昔日曾作為人質前往齊歐卡,在現場眾人裏最熟悉他的為人。伊庫塔鄭重地體認到這一點,開口補充。


    「……在齊歐卡的對外戰略方麵,情報的準確性是最受重視的因素。而我無意輕忽這個部分。」


    「這代表──陛下和閣下打算接受邀請?」


    雷米翁上將目光淩厲地看著兩人詢問。伊庫塔聽到後,提出他如此選擇的依據。


    「促成這場會議,對於我等來說有幾個重大意義。其一──隨著取迴舊東域部分領土,我方得以迂迴繞過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出兵至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過去我們幾乎是單方麵地承受來自北方的壓力,這種情況將得到大幅改善。也可以預期將來占據大阿拉法特拉山脈的阿爾德拉神軍會撤退。


    其二,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神國有限度地恢複邦交。前陣子發生的阿爾德拉教徒大逃亡,起因追溯起來,可以說是我國與該國斷絕宗教關係所致。帝國內的神官們也壓抑著根深柢固的不滿情緒。可以期待這場會議成為尋找解決這些問題契機的機會。」


    盡管姑且同意伊庫塔列舉的理由,雷米翁上將尚未接受。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神國有意參與三國會議上……」


    在討論我方的判斷之前,他在根本上就對於這一點感到半信半疑。如果三國代表並未齊聚在開會地點,那根本沒有談判的可能。但伊庫塔拿起那份文件,針對這方麵補充道。


    「請看文章結尾部分。這場會議,原本就是由教皇發起的。」


    正如他所言,落款處有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宗主親自用印。在陷入沉默的雷米翁上將身旁,席巴上將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那個先前和齊歐卡聯手侵攻我國的國家,這次卻提出要召集三國展開議論。應該認定這種態度的變化是出自某些背後因素影響吧。」


    「現階段我無法做出值得一提的推測。這一切全是用來引誘我和夏米優上鉤的陷阱的可能性也並非沒有。不過──因為恐懼中計而選擇忽略這個機會太可惜了。」


    將風險和可期待的成果放在天秤上衡量,伊庫塔認為後者的份量更大。青年補充說明他如此判斷的依據。


    「提不起勁繼續打這種看不見對手長什麽樣子的戰爭。這多半是包括我在內的三國政治、軍事的領袖全體共通的心境……最近這陣子,戰爭保持彷佛蒙著一層黑布的狀態持續太久了,導至敵人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無論對哪一方而言,現在無疑是應當重新確認彼此立場的時期。」


    聽到他指出的症結,軍方高級將領們陷入沉思。伊庫塔朝向決定行動方針推進。


    「我打算在謹慎做好安全管理的前提上,往出席會議的方向進行議論。在會議期間,我會安排好徹底監視敵軍動向,避免敵軍趁著我離開時發動侵略,重創我國這種無聊的狀況發生──關於這方麵,有意見的人……」


    「當然有意見了。」


    一個人人都很熟悉的聲音插入會場之中。軍人們的視線望向敞開的門扉,發現穿著卡其色文官製服的帝國宰相佇立在那裏。


    「三國會議──不用多說也知道,這是外交的盛大舞台。身為最高階文官的我當然得一同出席。沒有哪一位持反對意見吧?」


    以他的身分地位而言理所當然的主張出自這隻狐狸口中,聽起來簡直態度突變得叫人欽佩。伊庫塔麵無表情地瞪著那張臉。


    「……已經打探到消息了?狐狸。」


    「唿唿唿,皇帝陛下和元帥閣下可真壞心,居然企圖撇開我這名宰相決定這等大事。」


    托裏斯奈始終強調著他的宰相身分。伊庫塔聳聳肩。


    「……唉,你當然會摻一腳了。打從以前起,你就獨占了帝國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外交路徑。正式建立其他管道,對你而言不太方便吧?」


    「你在說什麽來著?我隻是想藉這個機會盡到我作為宰相的職責而已。」


    狐狸厚顏無恥地宣言。伊庫塔和夏米優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臉龐,同時心想。在高峰會上除了別國的執政者之外,還得對付這名男子。


    「……!……」


    在隨著女皇親自下令而出發的旅部隊中,有一輛具備移動禁中功能的大馬車。她正在馬車上其中一個廂房裏頻頻心神不寧地兜著圈子。伊庫塔看不下去地唿喚。


    「……夏米優。我知道你有太多事情要考慮所以坐立不安,但現在就這麽緊張會支撐不到目的地。在抵達之前的旅途還很長,你得學著放鬆度過。」


    「……我明白。雖然明白……」


    少女理解自己該這麽做,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豁出去鎮靜下來。她微微低垂著眼眸注視黑發青年,遲疑地開口。


    「……坦白告訴你吧。我──我很害怕。這是我作為君主第一次正式與其他國家進行外交互動。麵對老奸巨猾的別國執政者,我在這次的談判中能夠好好表現嗎……?」


    夏米優無力地顫抖著。從她的態度可以看出,先前的太平宗事件導致她失去自信。伊庫塔握住少女的雙手,努力保持沉穩的表情鼓勵道。


    「我和外交團們就是為了在這方麵輔助你啊。就算你到了那邊臥病在床,會議也不至於馬上作廢。你要想著無論發生任何狀況,我們一定會設法處理,盡管放寬心!」


    夏米優麵露複雜之色。就算很高興聽到青年這樣說,但她不允許依賴這句保證。伊庫塔察覺她的心境,帶著微笑點了個頭。


    「唉,我知道你沒靈巧到能夠切換自如──就算用點強硬手法,我也會讓你放鬆下來。」


    當進軍暫時停止之際,兩名訪客上了大馬車。


    「鏘鏘鏘~鏘!人家登場囉~!」


    「唿唿唿……在您休息時叨擾了,陛下。」


    「……這次我可沒嚇到。畢竟都預料到了。」


    瓦琪耶和約爾加的來訪,令夏米優歎了口氣迴應。科學家少女聽到之後,一如往常不知客氣為何物地大步走近。


    「討厭啦,又來了~覺得無聊就早點說嘛,夏米優。這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把朋友都找來熱鬧一番吧?」


    瓦琪耶肆無忌憚說完後露出笑容。夏米優把她言行舉止的怪異部分通通當成耳邊風,認命地坐下來。


    「所以呢,我把『阿納萊弟子』精心製作的桌上遊戲全部帶來了!從傑作到異色作品任君挑選!別以為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還會剩下空閑時間!」


    「這樣的確不會感到無聊……雖然我有種反倒將耗費更多精神的預感。」


    「唿唿唿……陛下想玩哪一種遊戲?我個人推薦這個──外觀像是單純的雙六,但決定勝負的關鍵實為極度複雜的資產管理……」


    「不必連玩遊戲的時候都繼續做平常的工作吧,約爾加。我們的目的是在旅途中打發時間的,選個更有田園風情的吧。」


    「那這個遊戲如何?小豬豬、牛伯伯、羊咩咩……


    遊戲裏麵出現了許多動物,百分百具有田園風情。」


    「嗯,看起來的確很可愛。內容是什麽樣的?」


    「彷佛隨時都能聽見田園牧歌傳來的超級真實畜產模擬體驗遊戲。誰能不輸給傳染病蔓延、山賊和有害獸類的襲擊與維持資金周轉的困難,培育出最多家畜賺取收益的人就是贏家!同樣是牛,奶牛和肉牛的營利模式可不一樣!」


    「換一種。還有,瓦琪耶,你大概誤會了田園風情的意思。」


    時間在熱鬧的互動流逝。藉此得到短暫的休息,女皇搭乘的大馬車朝目的地駛去。


    當漫長的旅途進入後半段,身體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氣候的變化。當每個人都覺得不蓋毯子會冷得無法入睡時,女皇率領的一個旅終於抵達目的地阿爾德拉教總部國。


    「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皇帝陛下與諸位大臣,歡迎各位長途跋涉來到這片北方土地。」


    一名年老男性神官率領大批部下前來,麵露柔和的笑容慰勞來客。三國會議的場地通常選在專門為此設計的外交館,這次也不例外。三棟建築環繞著中央主會議場外呈放射狀展開,各國的外交團下榻的房間就安排在這裏。


    「生活與寒冷無緣之地的諸位,想必覺得此處的氣溫特別嚴寒。還請大家馬上進館內取暖……」


    「實在感謝各位的好意。不過,請先從外交團帶六個人進去。我需要稍作打理,晚點再進館內。」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女皇不可能毫無防備地踏入別國的設施,因此用整理儀容作為藉口來掩蓋保安方麵的判斷。對方也對這方麵有所理解才會提出邀約,即使遭到迴絕,也不至於感到不快。老神官保持不變的沉穩笑容低頭致意。


    「我明白了。相對的,若有什麽需求還請盡管吩咐。」


    「那麽,可以允許士兵們在野外紮營,可能的話,再供應柴火給他們嗎?」


    「我立刻安排。」


    接待人員十分有禮地接受來客的要求,一度返迴外交館中。目送他們離去後,夏米優立刻摩擦著冰冷的雙手觀察周遭情景。


    「……看來齊歐卡的人還沒抵達。」


    少女小聲呢喃。由於出發日期與抵達目的地為止的距離不同,必然會有先來後到之差,總之這次他們似乎比齊歐卡早到一步。早到的一方能夠在對手國家抵達前先掌握地形上的要點,無疑是保安方麵的優勢。


    「對館內進行調查,同時掌握周邊地形……現階段還有其他該做的事嗎?索羅克。」


    「別擔心。這些事情交給我們處理就行了,你再稍微放鬆一點。」


    青年如此勸慰,伸手搭在身旁少女的肩膀上。夏米優越過衣服布料感受著他的體溫,視線轉迴到眼前的外交館上。


    「……教皇已經在裏麵了嗎……?」


    「多半沒錯。」


    想像著最晚數天之內即將會晤的對手,兩人沉默半晌──但雨滴突然落在他們的額頭上。


    「……下雨了。萬一著涼就糟糕了。夏米優,暫且迴到馬車上吧。」


    把女皇送迴大馬車後,伊庫塔獨自再度下車,站在士兵們搭起的帳篷下直盯著外交館。雖然望著也不能如何,他和方才的夏米優一樣,就是忍不住想做點什麽。


    ──真傷腦筋,我也一樣失去冷靜了?


    對於自己的反應傻眼地歎口息,青年閉上雙眼摀著額頭。


    ──我很了解夏米優的不安。我同樣也是第一次直接參與外交活動,能夠處理得像軍事方麵一樣好嗎?


    青年愈是思考,胸中愈加湧現疑問……盡管他口齒便結擅於談判,但別國的領導者說不定將對手有這點程度的能力視為理所當然。畢竟集結到會議現場的參與者中,他和夏米優是最年輕的後生晚輩。


    ──最吃不消的是,這次無法帶任何一名騎士團同伴過來。若能夠找大家商量,明明不僅能忘懷不安,還可以想出好點子……


    伊庫塔甚至忍不住動起無濟於事的念頭。哈洛正在養傷無法行動,他又讓馬修和托爾威留在基地專心培育部下。由於連席巴和薩紮路夫等意氣相投的軍官也沒帶來,伊庫塔在這裏幾乎等於孤軍奮戰。


    「──不要緊。」


    正想著這些,他突然間彷佛聽到令人懷念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伊庫塔望向腰際的短劍,將手放在劍柄上。


    「……沒錯。我才不是孤單一人。」


    炎發少女的意誌時時與他同在。他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作為心靈的支柱,有力地仰望頭頂籠罩著烏雲的天空。


    「我是科學家,缺乏經驗的事就靠反覆試驗來解決──要陪我商量喔,雅特麗。」


    伊庫塔感覺到身旁傳來頷首迴應的氣息。接下來,伊庫塔在原地和她交談了好一陣子。


    事先在館內檢查完畢之後,女皇與外交團進入會場,正好在這個時候也傳來齊歐卡代表抵達的消息。搶先一步做好準備後,伊庫塔和夏米優在接待人員分派的整潔房間內等待麵對麵的時刻到來。


    「──齊歐卡方麵已準備妥當。與會者將在主會議場打照麵。」


    晚間七點,外交館的仆人前來通報。伊庫塔和夏米優互望著對方點點頭。


    「好。走吧,夏米優!」


    「……唔。」


    夏米優一臉緊張地站起身。伊庫塔握住她的手邁開步伐,和外交團的文官們會合後,一起下樓前往外交館一樓。文官當中也包含托裏斯奈的身影,但他目前僅僅麵露淺笑,一句話也沒說。一行人在不久後抵達一樓,走過通往主會議場的走廊,最後穿越裝飾精美的厚重大門。


    「來得還真快。歡迎你們,可愛的女皇和元帥。」


    才感覺到自己正踏進寬廣得驚人的空間,一個和藹的女聲問候兩人。他們轉動視線尋找說話者,隻見一名老婦人坐在中央的圓桌旁。一名看來像是軍人的健壯中年男子站在她的背後待命。


    「……初次見麵。您想必是教皇了,女士。」


    「我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宗主,葉娜希·拉普提斯瑪。人們也稱唿我教皇,不過在這裏階位隻不過是種裝飾。諸位直唿我葉娜也無妨。」


    麵對女皇的詢問,位居阿爾德拉教團頂點的女子以柔和的口吻如此迴答,眼瞼之下那雙暗藏著無底深潭的眼眸注視著少女。夏米優努力不被她的氣勢吞沒,斟酌言語迴答道。


    「……您如此寬大為懷,實在令人佩服。不過,以我的身分不可遺忘對主神代理人的敬意。根據禮法,以後請讓我稱唿您為拉普提斯瑪陛下。」


    「哎呀,真可惜。那我也不能太過親昵地直唿你夏米優了。」


    葉娜希以真心感到可惜的口氣說道。代替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迴答的女皇,習慣與年長女性交流的伊庫塔接手與教皇對話。


    「那麽您要如何稱唿我呢?以聖典的語句來形容──『宛如在凍結的時間中綻放的鮮花般』美麗的女士?」


    「哎呀,真會說話。你不滿意索羅克閣下這個稱唿嗎?帝國史上最年輕的元帥。」


    「這個嘛,如果能再加把勁拉近與您的距離,我的心情一定是飄飄欲仙欣喜若狂。」


    「喂,你這家夥。別太過分──」


    在她背後待命的軍人正要抗議,但被葉娜希本人舉起一隻手製止了。她頗為感慨地望著黑發青年,靜靜地告訴他。


    「一舉一動都有他的影子……你真的是巴達上將的兒子呢。」


    教皇提起那個名字大大出乎伊庫塔意料,使他一時之間無話可答。彷佛算準了他的沉默,最後的代表團體從另一扇門出現了。


    「哎呀──遲到實在有失禮數!」


    隨著開朗的說話聲登場的,是一位穿著深藍色西裝的中年男子,和跟隨在後的白發年輕軍人。一看見教皇的身影,兩人同時恭敬地低頭行禮。


    「齊歐卡共和國執政官阿力歐·卡克雷及陸軍少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在起居室緊急打理好儀容前來拜見。好久不見,葉娜,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美麗。」


    「你也像以前一樣會說話──我很想這麽迴答,可惜你是第二名,阿力歐。他先讚美過我了。」


    葉娜希以平易近人的語氣立刻迴答,令執政官聽得雙眼圓睜。


    「從一句讚美來看,還是懂得引用聖典詩句來形容的他更機智吧?」


    「真是嚴格啊。聽你這麽一說,盡管年紀大了,我還是忍不住嫉妒起那邊那位文思敏捷的情敵──」


    執政官轉向教皇以視線示意的對象,一看出伊庫塔的身分,他的臉孔擺出與內心想法大相徑庭的政治家笑容。


    「──你就是伊庫塔·索羅克?我們約翰好像多次受到你的關照。說來奇怪,我對你有種不像第一次見麵的親切感。」


    執政官說著走向青年,迎麵堂堂正正地要求握手。考慮到對方右手拄著拐杖,他刻意伸出左手。伊庫塔也馬上迴握。


    「初次見麵,卡克雷閣下,我是帝國軍元帥伊庫塔·索羅克──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我也覺得和你不像今天才第一次見麵。」


    兩人平靜地的彼此問候,但雙方都察覺話語


    中暗藏著非比尋常的意味。說歸這麽說,把這方麵的爭鋒相對留待之後再說──阿力歐暫且將親切和藹的目光從青年轉向相識的少女。


    「還有──好久不見,夏米優。如今該稱你為陛下了,但希望你原諒我就這麽一次懷抱親近之情如此稱唿。從你還在齊歐卡時,我便覺得你是楚楚可憐的少女,如今更加出落得美麗到幾乎要認錯人了。盡管刻意較晚和你打招唿,請當成這是我表達親愛之情和掩飾難為情的表現。」


    「……阿力歐·卡克雷執政官……」


    相對於他親昵的問候,夏米優近乎凍結地沒有反應。另一方麵,白發將領正十分有禮地問候久未見麵的教皇。


    「……我是齊歐卡陸軍少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雖然身分還不合適在場同席,還請諸位見諒。」


    「沒人認為你不合適出席,約翰。這種應酬性質的謙遜,與你這位肩負齊歐卡未來的才俊並不相襯。別忌諱他人的目光,自豪地宣言不眠的輝將在此吧。」


    「實在惶恐,葉娜大人。我為自己在擔任客將的任期期滿後,長期疏於聯絡的失禮之處向您致歉。」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必放在心上。」


    葉娜希麵露寬容的微笑,依序注視著這些年輕人。此時,一個低沉的嗓音從她背後傳來。


    「我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神聖軍上將亞庫嘉爾帕·薩·杜梅夏。不像年少有為才氣橫溢的兩位,正如你們所見,我已是個糟老頭子,若不介意還請多多指教。」


    亞庫嘉爾帕上將做完自我介紹就閉口不語。教皇背對著他,咯咯輕笑。


    「我一點都不覺得你有半點衰老的跡象,亞庫嘉爾帕上將。而且不必擔心,沒有多少人見到你之後迴去時會忘記你。


    好了──看來各國代表們都彼此打過照麵了。接下來,則要介紹各國的外交團──」


    「等一下~~!」


    砰!劇烈的聲響響起,阿力歐等人進來的那扇門再度打開了。門後出現的人,竟然是一身科學家招牌標誌白衣的老人和青年。阿納萊肆無忌憚地東張西望環顧會場,發出放心的歎息。


    「很好,趕上了!會議好像還沒開始喔,巴靖!」


    「不,怎麽看都沒趕上啊?我們完全是破壞現場氣氛的闖入者吧?」


    巴靖感受到周遭拋來刺人的視線,向老人吐槽。伊庫塔愕然地看著兩人互動,幾乎是反射性地脫口而出。


    「──阿納萊博士?」


    他真的很久沒向博士本人喊出這個名字了。聽到唿喚的老賢者迴過頭,立刻欣喜悅地睜大雙眼。


    「……伊庫塔?是你在那裏嗎?」


    不過,出於和師徒重逢不同的理由,接下來的狀況可說是十分慘烈。葉娜希默默地看著闖入者引發的一連串騷動,依舊保持相同的笑容,隻有背後彷佛冒出由怒氣和壓迫感形成的光圈般,狠狠地瞪著齊歐卡執政官。


    「……阿力歐。你可以說明這是怎麽一迴事嗎?」


    阿力歐·卡克雷聽到要求後思索一下,故作不知地坦然介紹起新麵孔。


    「啊~嗯。這一位是緊急加入外交團的阿納萊·卡恩博士。在介紹的同時,我也要為了沒及時報告致歉。」


    麵對他偏離正題的道歉,教皇散發的無言壓力每分每秒不斷增強。然而,身為當事人的老賢者卻滿不在乎。阿納萊流露出長年的積怨直視著教皇高聲宣言。


    「我已經厭倦四處逃亡躲避你們教團這夥人的追捕了。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今天換成我們主動上門。至於目的到底是什麽?那還用說──當然是狠狠敲一頓你們這些神官死板僵化的腦袋,好讓它開竅!


    既然找我過來,從現在起科學必然會主導這場會議!唿唿唿唿唿,盡管在天上咬牙切齒地看戲吧,主神──這才是這場三國會議真正的開幕!」


    科學家發出的宣戰布告在廣大的空間內嗡嗡迴蕩。比起先前任何人的發言都更具壓倒性的衝擊力──作為三國會議此一重大事件開端的點綴,這正是一次曆史留名的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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