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走其他路線入山的兩個營共一千兩百名士兵會合兩小時後,馬修率領的帝國軍部隊衝進了森林。


    由於沒有事先開拓的道路,樹林密度很高讓視野極度受限,他預測進森林後要維持指揮係統極其困難。馬修對衝進森林猶豫不決的理由有一半來自於此,想在森林內和在平地上一樣領導兵卒行動近乎不可能。按照這種狀況,總指揮官在穿越森林之前幾乎什麽都辦不到。命令具備直接執行效力的層級頂多到排長為止,現場行動可以說全交給他們的判斷決定。


    「別停下腳步。這種程度的森林……快點通過吧。」


    然而,連長以上的軍官中對這個事實抱著戒心的人並不多。理由很單純,因為他們認為敵軍也一樣在這樣的地方無法打仗。這是他們純樸的認知,深信敵軍在這一點上有相同的看法。


    「可惡,視野……」「還得在灌木叢裏走多久?」


    不出事前預測,進入森林後不到三十分鍾,部隊之間的聯係開始斷絕。並非行進出現異狀,強行將一大群人帶進地形充滿變化的森林內,全體漸漸無法保持走在同一條路線上是物理上的必然結果。如果讓隊伍配合地形變窄或許能在形式上保持連貫,但任何人都不希望愚蠢地拖慢部隊,就算這麽做前方的情報也無法毫無混亂地送達後方。既然如此,他們判斷現在暫時分散兵力較為妥當。隻要在走出森林之前再統整部隊就行了。


    認知太過輕忽的報應,在進入森林兩小時後到來。


    熟悉的壓縮空氣破裂聲響起後,同伴的慘叫緊接著傳遍四周。這些聲音代表的意義隻有一個,察覺敵人來襲的帝國兵們立刻進入戰鬥狀態。


    「別慌張,提防周遭異狀繼續前進!隻不過是零星的射擊罷了!」


    盡管遭敵軍先發製人,指揮官們並未驚慌失措。敵兵躲在樹幹後或是樹上射擊在預料的範圍內,但這種非正規的配置所能布署的兵力和攻擊力都不成氣候。周遭樹木在作為敵方掩蔽物的同時也會化為射擊時的障礙,對帝國兵而言同樣是遮蔽物。盡管避免不了一部分的犧牲,相對來說,無論情況如何變化這種攻擊也無法造成重創。


    「別停下腳步!很快就要穿越森林了,在那之前先跟同伴會合!」


    士兵們扛起受傷的同伴不斷奔跑。他們隻能認定,未來沒有任何需要不安的因素。盡管部隊暫時被分隔成排的規模,這隻是一開始就納入考量的發展。既然遵循指南針朝同一個方向前進,與其他部隊之間的距離應該沒有拉得太遠。在前麵重新將人員編組為營的規模,等事先約定的時間一到同時走出森林。重頭戲是出了森林後的戰鬥──至少連長們是這麽認為的。


    「──看見了!是友軍的光訊號!」


    一名士兵環顧周遭喊道──根據決議,在森林內匯集戰力時,首先要朝友軍可能在的方向發出光訊號,隻有在這麽做還不足以傳達時才敲銅鑼以聲響傳訊。雖然兩種方法都潛藏了被敵軍發覺所在位置的危險,隻要戰力夠多便不成問題。


    「好──斥候,到發出亮光的地方去。為了慎重起見,你去確認是不是友軍。」


    接到命令的斥候撥開草叢邁步飛奔,同時不由得緊張起來。盡管看上去是帝國軍正規的光訊號,萬一是敵兵假扮的,他送命的可能性極高。


    「是同伴吧,拜托要是啊……!」


    唯獨這件事,隻能祈求主神保佑。心跳加速的斥候戰戰兢兢地接近光源探頭看去──終於鬆了口氣。因為成排站在那裏的人都穿著熟悉的帝國軍製服。


    「喂~我是風槍兵第八排的加耶波一等兵!部隊現在過來會合!做好準備!」


    看出對方收到他的訊息,加耶波一等兵立刻掉頭迴去報告──這個決定日後成為他因為「未確認友軍部隊歸屬」被追究責任的原因,但最終遭懲處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長官未盡到指導責任。


    「確認過了!沒有錯,是友軍!」


    「好,過去會合!我們人數眾多,容易被敵人盯上,別疏忽對周遭的戒備!」


    依照指揮官的指令,士兵們朝樹木另一頭透出的微光走去。能夠與同伴會合,比數據上的戰力強化更加鼓舞人心。被迫在昏暗的叢林裏分頭行動,對他們的精神造成不小的壓迫。


    「久等了,我是連長蘇耶魯奇中尉。馬上重整隊伍吧,你們是第幾排?」


    有些人認為,在派出斥候的階段就該問這個問題。若是從一開始就接下單獨任務的排,自然會詢問吧。不過,此時的他們沒有正采取獨立行動的意識,隻覺得這是以連為單位進軍的途中,和脫離視野範圍的同伴重新會合而已。總之,他們致命性地欠缺危機感。


    「是。就是這麽迴事,連長。」


    結果,代替答覆掃射過來的子彈,一瞬間擊倒了包含連長在內的十餘人。


    「──咦?」


    站在那群人後方不遠處逃過一劫的加耶波一等兵,在麵臨那個瞬間後依然未能掌握狀況。不過當眼前的同伴在第二波齊射中倒下,他終於發覺──對方穿著熟悉的帝國軍軍服,自陰影中浮現的士兵臉孔卻每一張都很陌生。


    「嗚、嗚哇啊啊啊啊──!」


    第三波齊射朝呆若木雞的帝國兵們傾注而下,接著是毫不留情的衝鋒。


    進入森林後,總指揮官馬修走在隊伍的最後方。在有必要時樂於上前線的他,這時候堅持選擇壓陣。


    「……嗯……?」


    那或許是預想到這個狀況而下的判斷。異樣感自前方的樹叢傳來。感受到那裏散發出如同被驅逐的野獸般的氣息,他反射性地替風槍上刺刀並向對周遭的部下斷然開口。


    「……停下來。光照兵,準備照射。」


    察覺命令意圖的人不多,但行動本身順利地付諸執行。隊伍最前麵的人將放著光精靈的十字弓指向行進方向──幾秒之後,一個人影衝出劇烈晃動的樹叢。


    「──照射!」


    馬修抓住時機喊道。強光迎擊衝出來的人物,微胖青年趁著對方呆立不動的瞬間拉高嗓門。


    「別動,是自己人!原地稍息!」


    他傳達簡短的事實同時下令。這是所有士兵都被灌輸到條件反射程度的行動,在大腦思考前,身體就先行迴應。馬修接著向佇立不動被強光晃花眼睛的人物開口。


    「……你單獨行動?發生什麽事了?」


    馬修眼前是一名半陷入震驚狀態,臉頰抽搐的帝國兵。花費十幾秒鍾理解狀況後,士兵安心得當場癱坐下來。


    「泰德基利奇少校……得、得救了……」


    「現在可沒時間休息,快說明情況。」


    當馬修語氣生硬地催促,士兵也站起來說道。


    「……我們在前麵遭遇敵襲。請多加小心,少校。敵人偽裝成友軍了!」


    前往世上所有的戰場時,指揮官都會預想最糟糕的情況。有時候能用全滅一詞簡單道盡,但那是萬不得已的案例,大多數情況下指揮官們會設下稍微好一點的底線。這也可以說是軍官最低限度的職責。


    以這次來說,最糟的情況是遭到敵軍妨礙未成功突破森林,在撤退過程中付出不小的犧牲。視敵軍的準備而定,馬修判斷這種慘狀有可能發生,也做好相應的覺悟。總之,到這個地步為止他們都應付得來。掩護逃過來的同伴打退敵軍,在森林裏當場重新集結戰力立刻撤退。以放棄奪迴森林另一頭的信徒為代價,防止發生進一步的損傷。


    因此,那在真正的意義上還不算是糟糕透頂,遭受預測範圍內的打擊乃兵家常事。讓他們打從心底忌諱的,是顛覆事前預測的意外──我軍被逼進超乎預期的困境中。


    這次就是如此。接近森林後半的部隊遭到敵襲──光是這樣還好。問題在於敵軍假扮成帝國兵。急著會合戰力疏於防備的部隊接二連三地以最糟糕的形式被打個措手不及,大部分因此失去組織性的統率,半陷入恐慌狀態地在森林裏四散奔逃。


    然而,真正的慘劇還在後頭。全心想逃離死亡危機拔腿狂奔的士兵們大都在森林中迷失方位,運氣好遇到後麵友軍的人,無一不將自己的遭遇說了出來,說碰到換上軍服假扮自己人的敵軍襲擊──這份報告給友軍造成的心理影響,正是最大的打擊。


    把和我方會合當成心靈支柱在昏暗森林中前進的士兵們,轉而害怕起之後的會合。接下來遇到的人真的是自己人嗎?他們將對這一點產生難以消除的懷疑。


    在這種情況下,這座森林裏太過缺少確認對方身分的方法。光訊號和聲音訊號都容易偽裝,就算靠聲音確認部隊所屬,也可能是俘虜透露了情報。即使對方主動報上單位姓名,連聲音聽起來都很耳熟也不夠確實。誰能保證沒有人正從背後拿槍抵著他?


    當然,真正的齊歐卡兵也正為了驅趕四處奔逃的帝國兵開始前進。他們的目的既非迎擊也非殲滅,完全是要擾亂戰場。隻要假扮帝國兵的他們反覆發動襲擊,部分戰果多寡,效果都將確實地漸漸累加。疑心生暗鬼──是即將戰力會合之際最糟糕的惡疾,將導致一個結果。那就是無止境的自相殘殺。


    「──mu


    m,他們似乎上鉤了。雖然這種手段稱不上格調有多好。」


    收到部下的報告,「不眠的輝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如此評論自己設下的計謀。不過,他的副官米雅拉搖搖頭。


    「約翰你不必在意。詭道是軍事的正道。簡單的說,是露出破綻的人不好。」


    聽副官滿不在乎地斷然說道,約翰迴以苦笑──假使「不眠的輝將」因為同樣的事上了敵方的當,她大概會窮盡所有知道的詞匯痛罵敵將吧。盡管這上頭存在著明顯的雙重標準,約翰也沒不識趣到責備她的程度。


    「唔,確實沒錯──但是,你愁眉苦臉的表情並非隻出自這個理由吧?不眠的輝將。」


    身穿白衣的老賢者插口。不再對他看穿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約翰靜靜頷首。


    「yah,正是如此……有沒有事先看穿這個計謀,是一個基準。」


    「代表對方作為將領的才幹不足以和你激烈交鋒嗎?但是我認為應該看接下來的應對來做判斷。」


    「關於這一點,從先前的戰況就想像得到。那邊的指揮官多半能帶領不少人逃離森林,但接著就得麵對不容分說的泥淖。不拋棄大批同伴,就沒辦法逃脫。」


    約翰語帶歎息地說道。他的眼中已看不到沸騰的戰意,取而代之地浮現憐憫之色。


    「──全員撤退!敲響銅鑼!」


    馬修做出這個判斷花費的時間之短,值得讚賞。一發現敵軍的策略超乎自身預期,他接受了在此地戰術上的落敗。這麽一來隻剩撤退一條路走。在戰力沒有會合步調不一的狀況下穿越森林,也隻會在出森林的瞬間嚐到被分頭擊破的苦頭。


    「撤退!撤退!」「迴去了,掉頭~!」


    宣布撤退的銅鑼聲在森林內大聲響起,位於音源附近的部隊陸續掉頭,他們在離開時也不忘敲響銅鑼。


    像這樣連鎖性的傳達撤退命令,應當能平安召迴全體士兵的八成以上──沒錯,按照事先預定的話。


    「好──我們也敲響銅鑼。」


    在森林各處,齊歐卡兵也同時敲起銅鑼,目的同樣是擾亂敵軍。敵我雙方敲響的銅鑼聲在森林裏複雜地迴響混雜在一塊,抹消原本的含意。


    「這、這聲音──是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了,可惡!」


    沒頭沒腦亂竄的帝國兵們臉上的怯意愈來愈濃。除了撤退指令之外,銅鑼聲還用來當作衝鋒等各種行動的信號。這麽一來,要區別敵我的訊號十分困難。那響個不停的巨響,令不少人擔心是敵方部隊大舉進攻的前兆。


    「什麽啊,究竟怎麽搞的!」「該怎麽辦才好、該怎麽辦……!」


    失去統馭四處徘徊的帝國兵裏有許多人連自己的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分辨不出是敵是友的氣息,讓他們害怕地轉動泛著血絲的雙眼匆促地在黑暗中張望,莫名其妙的銅鑼聲始終刺耳地響個不停。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處在這種狀況,幾乎不可能辨別我方與其他人。墜入混亂深淵的士兵們采取的行動大致可區分為兩種,形成鮮明的對比。亦即──無法理解地拔腿狂奔,或相反地在原地動彈不得。


    前者對於發現他們的齊歐卡兵而言正是合適的獵物,後者存活的可能性相比之下還比較高。但諷刺的是,在森林中動彈不得的那些士兵們,正是設下這個計謀的不眠的輝將向敵營插下的最大楔子。


    由於已進入森林深處,撤退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告一段落。終於不再有士兵衝出森林時,天色早就一片黑暗。接著,馬修重新要指揮下的所有部隊點名。


    「快報告!有多少人走散了!」


    清點人數同樣很花時間。因為他們發現有兩名連長失蹤,必須先交接指揮權。現場指派同一個排的兩名少尉充任排長後,馬修總算得知指揮部隊現況。


    「……將近一半的同伴還在森林裏嗎?」


    光是陳述事實時不讓聲音發抖,就需要極大的忍耐力。愈是理解現狀,他愈想抱著腦袋癱坐在地上。因為他體悟到,眼前正出現巨大的難題。


    「還有超過兩千人被留在那裏頭啊。」


    馬修盡力以平淡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他必須以指揮官的身分帶迴失散的兵卒。必須用盡所有可能的手段,救出在分不清敵我的黑暗中嚇得呆立不動的同伴,救出不久後將死在齊歐卡兵手中的他們。


    ──敵軍打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這個?可惡。


    將不能被部下聽見的咒罵藏在胸中,微胖青年大大做了幾個深唿吸,開始為敗仗收拾善後──投入隻以減少犧牲為目的,與勝利和名聲無緣的漫長痛苦戰爭。


    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形容馬修陷入的狀況為泥淖,隨著時間流逝,證實了這個比喻正確無比──展開救援作戰計畫足足五天之後,依然有超過一千名的帝國兵留在森林裏。


    「可惡……!」


    馬修忍不住發牢騷。一再碰到未曾經驗過的狀況,又是情況與戰鬥不同的救援任務。他不可能處理周到。


    在大前提上,他應當執行的救援作戰就有一大矛盾。想救援被拋下的同伴必須進入森林,敵軍卻算準這一點發動攻擊。這代表救援很可能製造新的犧牲。


    一不小心──應該說若非行動安排得特別高明,救援行動造成的犧牲人數將在獲救人數之上。實際上直至現在,已有超過一百名傷亡者。愈掙紮陷得愈深,如此惡毒的設計正像個泥淖。若不想白白擴大傷口在行動上就不得不謹慎,導致無法避免地浪費時間。這段期間森林內的同伴也愈來愈疲憊,連時間也站在敵軍那一邊。


    「我們眼中的救援對象,在敵軍眼中是吸引我們的誘餌嗎……我方和敵方需要做的行動難易度相差太遠,難怪會形成泥淖。」


    相對於敵軍隻須將留在森林裏的帝國兵與前來救援的帝國兵一並除掉,馬修等人的救援任務相當棘手。首先,作為救援對象的帝國兵不肯乖乖獲救。齊歐卡陣營的偽裝活動使他們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狀態,再加上饑餓造成思考能力降低,他們甚至對前來救援自己的同伴也拿武器相向。光是說服他們將人帶迴就得費一番工夫,說服時還得擔心來自齊歐卡兵的襲擊。


    「該怎麽辦……這樣下去狀況會愈來愈糟。」


    馬修在帳篷裏兜起圈子,彷佛象徵了兜兜轉轉也得不出結論的思路。問題不是出在他的指揮或部下們的表現上,而是現狀的構造。在戰術上費心思難以顛覆戰略上已確定的不利狀況,想實現這一點,唯一的可能是加上這裏沒有的新要素──


    「泰德基利奇少校!」


    副官的唿喚介入他看不到終點的思索。由於語氣帶著中許久沒出現過的開朗,馬修抱著一絲驚訝和期待重新轉向他。


    「怎麽了?有部隊自行歸來了?」


    「不,很遺憾的沒有……不過,我認為這個好消息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副官邊說邊意有所指地望向帳篷外。馬修疑惑地走出去──一看見外麵整齊列隊的部隊,立刻領會一切。


    「──托爾威?」


    風槍兵們手持長槍而立,最前方的高個子指揮官是馬修熟悉的翠眸青年──帝國陸軍中校托爾威·雷米翁。


    「抱歉來晚了,援軍到達了,小馬。」


    托爾威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盡管他的聲調比兩年前來得堅硬,雙眸蒙上難以拭去的陰影──唯獨現在,可靠的感覺壓倒了一切。馬修慌忙奔向他身旁。


    「你不是正全心訓練部下嗎?半途中止訓練趕過來了?」


    「嗯。他們差不多練出個樣子了,我覺得這是投入實戰的好機會。」


    托爾威望向背後,他的部下們秩序井然地保持隊形,沉默地等待活躍的時刻到來。


    「我帶了熟練度最高的一個營過來。雖然得視戰場狀況而定,他們應該不會礙事的。目前戰況如何?」


    「至少可以說,事情惡化到很難解決的程度。有許多同伴被留在那片森林裏。」


    馬修迅速說明情形。聽完一次他掌握重點的說明就理解狀況,托爾威有力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雖然還有救出同伴的難題──姑且不提這個,戰場是叢林吧。」


    「?是、是啊。」


    他確認的語氣帶著令人費解的熱切,不知道理由為何的馬修納悶地歪歪頭。托爾威望著那片構成麻煩的森林開口。


    「來這一趟果然是對的……看樣子是首戰的絕佳良機。」


    一陣寒意竄過馬修的背脊。盡管隻有一瞬間──他看到翠眸青年彷佛彎起了嘴角。


    對布署在叢林內的齊歐卡兵而言,他們在至今為止的戰鬥中總是單方麵地占有優勢。


    畢竟他們從未受到像樣的反擊,幾乎都在追逐喪失戰意來不及逃跑的帝國兵,迎擊前來救援那些家夥的敵兵。他們在兩種情況下幾乎都能確保先發製人,對胡亂開火的迴擊也不必過於提防。


    讓他們提防的問題反倒是自相殘殺。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大部分假扮帝國兵的部隊都已撤離森林。戰鬥初期煽動敵軍疑心生暗鬼是偽裝部隊的貢獻,但成功後繼續


    留在戰場上壞處多於好處。他們這些「扮成敵兵模樣的自己人」,同時也會造成我方士兵攻擊時猶豫不決。


    「……唔,話說迴來,我們的輝將還真是了不起。」


    以一介士兵的觀點來看,不可能誤以為目前的眾多優勢是自己的功勞。當部下的大半都理解,是製造出這個戰場的指揮官手腕非凡。


    要追溯起來,這個作戰計畫始於煽動帝國境內的阿爾德拉教徒逃亡國外。以教徒為誘餌將帝國軍引到山脈,如果他們像北域方麵戰役時一樣上演消耗戰那也很好,如果帝國軍這迴不重蹈覆轍而是力戰,那就順勢引誘他們進入叢林,掉入新的泥淖。


    總之,不管再怎麽掙紮,敵人從頭到尾都隻能被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玩弄於鼓掌之上。再次被這個事實激起敬畏之心,齊歐卡士兵們忽然在從樹上俯瞰的景色中察覺獵物的氣息。


    ──那邊的灌木叢有光透出來。


    士兵無聲地以眼神示意,在相鄰樹木上的同伴也點點頭。


    ──我向同伴發出訊號。人馬上會過來。


    ──這裏太遠了。先下來靠近一點。


    兩人彼此點個頭,謹慎地從樹上爬下來。沒發出太大的聲響一路移動過去,不久後順利地在距離目標不遠處的灌木叢重新布陣。


    ──還不要開火。等他們會合後再一網打盡。


    ──我知道。事到如今我怎麽會焦急。


    他們早已熟悉如何有效率地解決可悲的帝國兵,不怎麽緊張地等著好的射擊機會──突然間,遠處傳來壓縮空氣的破裂聲。


    ──……?剛剛的槍聲是從哪裏傳來的?


    擔心的士兵以手肘戳戳並排匍匐在灌木叢中的同伴,卻沒得到迴應。他疑惑地往身旁一看。


    ──咦?


    發現同袍額頭開了一個小洞趴倒在地。


    「……不,喂──」


    他一時無法理解狀況,忍不住出聲唿喚。那一瞬間,第二發槍聲遠遠地響起──他也走上與身旁男子相同的命運。


    「──第二擊,命中額頭。雙方皆未移動,判斷已死亡。」


    「了解。周邊可有其他敵蹤?」


    「未發現。繼續返迴搜索待救援者的行動上。」


    「哈啊、哈啊──」


    有很多人與部隊走散後並未遇見同伴,害怕地在草叢中爬行。盡管看著指南針試圖向西走,卻因為地形問題無法筆直地往西邊前進,對於自己接近了目的地多少毫無把握。


    「不要、不要……我才不想死……!」


    嘴裏僅僅反覆念著這句話,他專注地一再躲藏又前進,前進後再躲藏。


    雖然一路上好幾次感受到人的氣息,他怎麽也無意向對方求助。因為四天前他親眼目睹,以為是同伴前來接應衝出灌木叢的另一名帝國兵,被穿著相同軍服的人射殺。


    他無法相信任何人。這是他當下毫無虛假的心聲,也認定除了自行抵達同伴陣營之外沒有其他活路。所以他才趴在地上恐懼地匍匐前進,就算偶爾豁出去奔跑,跑不到十秒鍾又會害怕起來趴迴地上,反反覆覆。這樣拖下去在抵達之前同伴就會先離開了。這股危機感逼得他更加焦躁。


    「嗚嗚、嗚嗚嗚……嗚喔?」


    這名走進沒有出口的死路的士兵視野忽然毫無前兆地上下顛倒過來。被懸吊起的雙腳朝向天空,頭部則互換位置垂向地麵。


    「咦、嗚……啊……?」


    來不及為太過突然的異狀感到恐慌,他僅僅目瞪口呆──張大的嘴巴同樣突然地被人從背後堵住。


    「──?」


    「冷靜點,我是自己人。」


    對方在他耳畔呢喃,但驚慌失措的心靈無法照字麵意思接受這句話。士兵以倒吊姿勢掙紮起來,一記拳頭毫不留情地打中他的胸口。


    「咕嗚──!」


    「叫你冷靜啊。明白了沒,如果我是敵兵,你早就死了。」


    士兵陷入輕度的唿吸困難,剛才毆打他胸腹的手這迴摩娑起他的背。也許是從手掌的觸感感受到對方沒有敵意,士兵也漸漸恢複冷靜。盡管有些自導自演的成分在,現場沒有人將這個當成一個問題。


    「冷靜下來了?知道我是自己人了?」


    「──嗯、嗯。」


    「那我放你下來,你可別突然撲過來。我之所以設陷阱抓你,是因為暫時讓你喪失抵抗力對我們彼此來說更安全。」


    那人一邊簡短地說明,一邊解開他腳踝的繩索。再次以雙腳站在地上的士兵,終於理解自己逃出了死路。


    托爾威參戰約半天後,叢林裏靜靜發生的戰況變化也開始傳到齊歐卡陣營的指揮官耳中。


    「……你說損失數字達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自我方部隊?」


    反覆念出部下傳來的報告,約翰的眼神漸漸嚴厲起來。此事出乎他的意料,而且是絕不容輕忽的事實。隻要敵將裏沒有那個人,現階段帝國軍在叢林戰中毫無還擊之力──因為他這麽認為。


    「……不對勁。這個戰場是我安排的,敵軍應該沒料到森林裏會化為主要戰場。然而,敵方卻在這個時機做出有效的反擊……」


    「從目前的狀況發生後已進入第六天,我看隻是那邊也出現了少數有能力因應戰況行動的人物吧?看來對大局並無影響……」


    「不,不對。就算如你所言,局部的抵抗理應不至於造成這麽大的損失。有某種新的重大因素加入了戰局。沒錯,舉例來說……」


    「舉例來說,以高水準適應了叢林戰的援軍?那可是個威脅。水準我看連亡靈部隊也相形見絀。」


    阿納萊乾脆地說出可怕的台詞。沒有根據否定這個推測令周遭眾人陷入沉默,唯有約翰本人露出無畏的笑容。


    「syah,的確是個威脅,但並非逆境。因為到頭來那邊居於守勢的狀況並未改變。」


    「也是這樣沒錯。不過看樣子救援敵兵的速度會加快啊,我想你也該構思下一步進攻方法了?」


    「連構思的必要也沒有,就是在最佳時機追擊撤退的敵軍而已。」


    「也就是說──沒必要改動森林內的戰鬥?」


    「是的。對方大概想盡快撤退,這個局麵無論如何都不會持續太久,那就沒必要拘泥於難以掌握狀況的叢林戰。至於那批難纏援軍的真麵目,等出了森林後查清楚加以因應就行了。」


    「確實沒錯。可是,考慮到替撤退的敵軍殿後的部隊實力與亡靈部隊相當,你也能得到幾分樂趣吧。」


    老賢者比平常更加挑釁地說。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哈朗此時抱起雙臂,上前一步。


    「這麽說有點太小看我們少將了,阿納萊老爺子。既然你不知情那也無可奈何,但真正的亡靈部隊並非打從一開始就是約翰的同伴。這家夥是憑藉自己的實力打敗了那群影子,才得到他們的效忠。」


    他驕傲地說道,大手放到一旁的米雅拉頭上。


    「就連米雅拉,第一次見麵時可是個瘋得不得了的野丫頭,從現在的模樣來看一點也想像不到。」


    「哈朗!我說過多少次希望你別再提往事了!」


    「喔,第一次聽說。看來你有很多英勇事跡嘛,有機會真想仔細聽你講講。」


    「yah,如果博士這麽希望。不過,現在比起過去的勝利更應該關注眼前的勝負。」


    雖然還在交談,約翰的目光已轉迴森林。這讓阿納萊也承認,不必自己來挑釁,約翰心中也沒有一絲大意。


    *


    當馬修、托爾威等人在約翰的計謀中奮戰時,視角轉到西邊帝國側的山脈山腳,依然拒絕歸順的教徒們正持續與帝國軍對峙。不過──新人物的登場,使士兵們的緊張感飛躍性地猛增。


    「……居然效法聖典上演大逃亡。『汝等莫要畏懼,莫要迴頭。主神已拋棄這片土地』──是這麽迴事嗎。」


    遠遠眺望教徒們的樣子,女皇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說出聖典的一節內容。身為遭教徒們背棄的國家的君主,她對眼前的景象抱持什麽樣的感慨?現場沒有任何人能夠正確猜測出她心中的想法。


    「腐敗長期淤積,已無救國的方法。這是主神的判斷嗎?西亞。」


    「……」


    腰包裏沉默寡言的火精靈,對於這個問題果然還是保持沉默。在聖典記載中是主神使者的精靈們,其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阿爾德拉教的教義。


    「那麽我或許和主神意外地合得來啊。」


    女皇開起君主不應該說的玩笑。聽到這番話的隻有西亞,對她而言稱得上幸福嗎?


    此時──一個身影毫不在意地走向在正麵和負麵意義上都散發著生人勿近氣勢的她。以隻有騎士團成員才允許表現的親近態度站在女皇身旁,哈洛向她開口。


    「那些人完全不肯放棄……我不明白,想逃離自己出生的國家是什麽樣的心情。」


    「……這個嘛,我可不該去揣測。」


    女皇言不由衷地掩飾道。將我對國家的憎恨加水稀釋一萬倍,或許就接近那種心情差不多────她勉強把這句迴答咽了迴去。


    「不管


    怎樣,都是時間的問題。我一點也不打算讓路。隻要看見餓死的未來,他們的理解能力自然也會變好。」


    女皇揚起嘴角露出淒慘的笑容。另一方麵,笑意裏也帶著不少自嘲。她心裏忍不住想著──如此兇惡的措辭都順暢地脫口而出,我扮起暴君真是得心應手。


    「實際來說,目前該擔憂的是前線的馬修他們。無論他們處在什麽困境,現在的托爾威應當都幫得了忙──唔?」


    女皇的話說到一半中斷,在愣住的哈洛身旁眯起眼睛望向遠方。望向位於剛剛眺望過的教徒們另一頭的地平線。


    「……哈洛。我記得你說過,找了增援前來此地吧。」


    「咦?啊,是的。基地那邊說會派兩千人過來,好像耽擱了。」


    「人數幾乎一致嗎──那批人就是援軍吧?」


    視線直盯著一處的女皇詢問。那股非比尋常的氣勢,讓哈洛也謹慎地注視著同一個方向──沒多久就發現了約兩千名整齊劃一,正朝這邊筆直前進的團體。


    「咦──?那、那是──」


    「怎麽看也不是一般民眾,不過列隊的規律和帝國軍部隊又不同。雖然難以想像──我覺得看來像是齊歐卡的部隊。」


    「這、這裏是帝國境內耶?離國境明明也很遠,在這種地方──」


    「我想得到幾種可能,但這支部隊從哪裏冒出來的現在不是問題。馬上派騎兵營──不,從這個位置來看也趕不上。」


    為了防備暴動布陣時拉開距離,反倒招來惡果──女皇說著嘖了一聲,迅速轉身。


    「那些家夥的目的是確保教徒──或是與他們會合。現在已來不及阻止雙方接觸,看樣子事情麻煩了。」


    夏米優走出總部帳篷。對她轉換思路之快感到困惑──不,是表麵上顯露出困惑,與女皇拉開距離後,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自言自語。


    「……總算到了。我事先都做了那麽多布置,那些慢吞吞的家夥手腳真慢~受不了。」


    派特倫希娜拋出這番話後聳聳肩──她從附近的基地召來兩千名增援是事實。但那支部隊在葛雷奇等人即將逃離收容所時離開基地,又在抵達此地之前收到俘虜逃跑的消息折返。也就是毫無意義地兩頭跑,受到她的玩弄。


    「嗬嗬嗬嗬。」


    結果,抵達此地的是兩千名新敵軍集團──她的嘴角揚起妖豔的弧度,描出一個與女皇不同性質的陰狠兇惡笑容。


    「啊,看樣子馬上要開打。」


    望著察覺他們的接近進入戰鬥狀態的帝國軍,葛雷奇難得地歎了口氣。隨著「白翼太母」迴來擔任長官,他總是繃得緊緊的肩膀也放鬆了幾分力道。


    現階段他們總數有兩千餘人。於途中經過的基地確保物資之後,他們在前往山脈的路上與留在俘虜收容所的四百人再次會合。這批人本來做好視情況而定可能成為棄子的覺悟,結果巧妙地利用收容所職員當人質逃了過來。這對葛雷奇來說是個好消息,但迫在眉睫的戰鬥令他心情沉重。


    「咱們的本行明明是海戰,從逃離收容所起卻一直沒法輕鬆啊。」


    「在窗邊靜靜等待救援,也沒有帶著金色老鷹的少頭目英姿颯爽地過來救人。現實總是沒有故事來得理想。」


    艾露露法伊悠然地抱起雙臂說道。一連串不熟悉的詞匯讓葛雷奇納悶地歪歪腦袋,不久後意會地開口。


    「……如果搞錯了不好意思,難不成剛剛那句話是在模仿『白馬王子』?」


    「雖然我隻是模模糊糊有個印象,大概是吧。因為馴鷹民族沒有王族,也沒有騎乘文化。」


    「喔~少將也經曆過喜歡這一類幻想的時期?」


    「當然了。但遺憾的是,我發現自己設法解決問題比等人來救快得多。」


    「然後葬送了少女心,忙得沒空和少頭目邂逅。真可憐。」


    「唔,我這才發現。你雖然是我的副官,從某方麵來看也是一大塊生肉──你沒有同感嗎,米紮伊!」


    「不,我隻是開點玩笑。等等,住手,米紮伊,我道歉,快停下來。嗚喔、嗚喔喔喔喔喔喔!」


    斜眼瞥了一下副官和愛鳥上演的激鬥,艾露露法伊掃視淹沒視野的大批帝國民眾。


    「好了,他們是想逃亡國外的難民吧。人家似乎對我們抱著戒心,先秀一點伴手禮出來瞧瞧。」


    她彈彈手指,收到信號的部下們拉著載貨車聚集過來。掀開載貨車的罩布,底下是各種物資,食物、衣服、醫療用品。看到物資的人群發出叫喊,還有──


    「由參與計畫的我來說這種話也怪怪的,不過老實說,構想出這個發展的人還真下流。」


    隨著這句隱隱流露厭惡感的台詞,泛著微光的槍身曝露在白日之下──導入膛線風槍後變為舊型槍種的大量滑膛風槍。他們從基地倉庫搶來的槍隻隨意地堆在載貨車上。


    「唉,我不至於說這計畫不合道理。聽說在作為計畫基礎的聖典中,大逃亡並非救贖而是試煉──你們不親自達成就沒有意義這一點,多半是宗教上的真理。」


    那裏擺著無庸置疑的武力。過去教徒們未能獲得,連想要獲得都嫌忌諱的力量,如今近在伸手可及之處。


    「……」「……」「──」


    站成一排的教徒們眼中一個接一個亮起危險的光芒──不久之後,第一個人戰戰兢兢地向槍管伸出手,宛如被烙印在視網膜上的鋼鐵光輝迷住一般。


    後來他們切身體會到,神的試煉與惡魔的誘惑,有時酷似到諷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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