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還不到「從前從前~」那麽久遠的故事吧。


    在某個地方有一名少女。


    她是個除了個子高以外別無值得一提的特徵,隨處可見的貧窮女孩。她生在佃農中最貧困的農家,身為長女,代替終日在田裏耕作的父母一手照料五名弟弟。


    ──家裏的事交給你了,你是乖孩子吧?


    父母用這句話當口令,派給女兒許多職責。認為這種生活理所當然的少女也沒有不滿。弟弟們麻煩費事,但每一個都可愛得不得了,看見雙親疲憊不堪地歸來,她無法因為任性造成他們更多的負擔。由於性格所致,她遇到難過的事情總是選擇忍耐。在貧困的生活中始終當個乖孩子。


    這位善良的少女運氣很差,雙親在她八歲時因過度勞累相繼去世。她和五名弟弟被親戚互踢皮球,最後由一個遠親大家庭收養。


    當然,不是當作家庭的一份子。他們名義上是仆人,實質上是奴隸。這種事很常見。


    盡管如此,收養他們的家庭表麵上在左鄰右舍眼中具有慈悲為懷的形象。當時少女年僅八歲,能夠作為勞動力的隻有她和長子,頂多再算上次子。另外三個弟弟年紀實在太小了。


    不但增加六人份的夥食開銷,其中三人還是吃白飯的──隻要以這種觀點來解釋,周遭居民自然很佩服這個大家庭懂得照顧親戚。少女和她的弟弟們也沒有異議。打從一開始他們便明白自己沒有立場抱怨境遇,他們自知在這個家庭內是礙眼的異物。因為遠親非常詳盡地告訴過他們。


    總之,少女從被收養的那天起開始拚命幹活。當遠親威脅不這麽做就不給弟弟們食物吃,她別無選擇。做飯到洗衣、掃除到伺候、照料家畜、幫忙農務──所有勞動毫不留情地壓在她的肩頭。那些作業量在旁人眼中看來也是明顯過量,簡單的說,她被當作無論什麽時候報廢也無所謂的道具對待。以消耗掉為前提的嚴酷負荷毫不留情,別說吃飯,主人常常連睡眠時間也不留給她。


    唯一的救贖,是少女的身體相對於年齡及營養狀態相當健壯,否則她早已追隨雙親而去。在堪稱絕望深淵的境遇中,唯獨這一點是極少數的幸運──不,也可以說這才是最大的不幸。


    無論如何,即使她一個人拚命幹活築起防波堤,想保護弟弟們的健康不受平日的嚴酷勞動影響卻難如登天。身體最早出問題的是次子──乾咳漸漸慢性化,最後發展成連唿吸都有困難的重症。盡管少女趁著勞動的空檔拚命照顧他,在經過一個月病情也沒有改善後,遠親說要「送他去醫生那裏療養」,將次子從家裏挪了出去,然後如此告訴剩下的姊弟。


    ──隻要你們好好做事,就讓你弟弟接受適當的治療。


    因此你們得加倍努力幹活,他們這麽說。少女點頭答應,依言照辦。既然這麽做能讓弟弟得救,她不可能有其他選擇。


    於是三年過去了。在艱苦的生活中,她的弟弟一個接一個倒下。沒有任何好消息。無論她多麽渴盼,最初被帶走的次子、下一個被帶走的長子始終沒有迴來。


    雖然置身於隨時倒下也不足為奇的環境中,少女的身體強健得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適應了粗茶淡飯與短暫的睡眠。相對的,她作為勞動力的貢獻比旁人多出一倍,但遠親家並未因此改變她的待遇。他們隻是望著耐用程度超出預期的道具露出笑容,彷佛在說這次采購挑對了貨色。


    她也經常受到遠親們的騷擾。他們居住的鄉下缺乏娛樂,「地位明顯低人一等的人」往往在這種環境下淪為合適的獵物。隻有嘲弄和謾罵了事還算好的,嚴重的時候拳打腳踢也是家常便飯。不過,這些欺淩似乎需要表麵上的藉口,大多數情況下責罰她的原因都是嫌她蓬頭垢麵。這對他們而言是最方便的藉口,因為隻要他們不給少女替換衣物,她一直都隻能是髒兮兮的。


    縱使遭到虐待,少女也沒想過要怨恨遠親一家。她認為自己是拜他們所賜才得以糊口,將所有不滿驅逐到心靈深處牢牢地封閉起來。少女性情溫柔到選擇這麽做。


    然而──總有無論如何心裏都承受不住的時候。碰到這種時候,她會在睡覺用的稻草堆上縮成一團哭著小聲哼歌,哼起從前母親教她的歌曲。


    ──愛惡作劇的女孩派特倫希娜,今天也靜不住。


    瞪大眼睛尋找著何處有獵物。


    找到了找到了,走在路上的紅衣姑娘。


    要到鄰鎮送便當給做木匠的爹爹。


    看我吃掉便當,把蛇裝進去!


    一想到心就撲通撲通地跳,嘴裏自顧自地哼起歌。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童謠配著輕快的旋律描述了熱愛惡作劇,令人操心的女孩派特倫希娜的日常生活。


    在雙親曾唱給她聽的歌曲中,少女最喜歡這一首。因為她覺得歌詞裏極盡惡作劇之能事的派特倫希娜非常自由又輕盈。在夢中想像那奔放的態度與生活方式,甚至足以讓少女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得到片刻的救贖。因為派特倫希娜代替她做了她絕對辦不到的事情。


    小孩子就算調皮搗蛋也能得到周遭人們的包容,反過來說即代表生活寬裕。生來從未享受過寬裕環境的少女,不管願不願意都隻能當個乖孩子──正因為如此,派特倫希娜對她來說是某種英雄,是絕對無法觸及的憧憬。在描繪她的身影,想像她的言行舉止的過程中──派特倫希娜或許超越了虛構人物的框架,變得像是少女身邊的好友。


    少女夢想著。派特倫希娜會怎麽整遠親家的人們?唯獨這時候,她會殘酷又執拗地計畫平常絕未嚐試過的報複手段。少女想像不到的點子,若是派特倫希娜就想得出來。她難以去做的事情,若是派特倫希娜就辦得到。沒錯──因為派特倫希娜不是她自己,無論做什麽都可以。


    以這種幻想作為唯一的慰藉,少女悄悄地在嚴酷的日子中活下來。第四年結束時,最後一個弟弟也被「送到醫生那邊」,為了避免他們的治療中斷,少女不顧一切地不停幹活,一直等待著弟弟們恢複健康歸來的那一天到來。


    有一天晚上。一如往常地收到要她打掃的吩咐,少女前往平常不太使用的獨棟小屋。


    然而,小屋裏亮著燈光。獨棟小屋有時被這家的年輕兒子當作避開雙親耳目談話的地點,這一天也是如此。奉命過來打掃的少女呆站在小屋外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聽見屋內的對話。


    ──那家夥真夠蠢的,到現在還相信弟弟會迴來。


    ──吝嗇的老爸怎麽可能送吃閑飯的家夥去醫院。


    少女全身僵硬。她屏住唿吸靠近窗邊,悄悄探頭注視屋內。


    ──把他們一一解決掉很麻煩啊。明明是病人還反抗。


    ──就是說啊,那些家夥掙紮得厲害,還咬了我的手。


    ──那是你手法不夠俐落。宰那些小鬼跟殺豬一樣吧?像這樣子~


    大兒子演示「當時」動手時的步驟,像在誇耀自己的本領般浮現卑鄙的笑容。


    ──從後麵牢牢抱住腦袋,用利器往咽喉劃下去。不是很簡單嗎?


    在男子的臂彎裏看見弟弟被割喉斷氣的幻影──少女以雙手拚命堵住幾乎蹦出喉頭的驚叫聲,腦袋一片空白地離開現場。


    她衝進分給她過夜用的簡陋破屋,直接匍匐在稻草堆上。少女在恐懼中漸漸厘清混亂的思緒,她膽顫心驚地理解狀況,然後發出不成聲的哀鳴痛苦掙紮。


    沒錯──她並非至今為止從未產生疑問。少女的頭腦絕不算差。宣稱「送去看醫生」離開家後,弟弟們為何連一個人也沒迴來?為何不允許她前去探望?為何打聽弟弟們的病情也隻得到「還在療養」的答覆?這些疑點推導出當然的結論,但少女努力不去思考,藉此保住希望的燈火──卻被這戶人家兩個兒子的告白徹底熄滅。


    他們撒謊,少女喃喃地說。弟弟們至今依然全都活著,應該馬上就會健康地出現在我麵前。因為我一路以來都為此而努力著。


    可是──另一方麵,她心中有人冷冷地否定。你錯了,打從一開始那些家夥就沒有理由放弟弟們活命。


    ──吶,怎麽辦?


    聲音在腦海內響起。嗓音十分熟悉,充滿少女沒有的殘酷,像荊棘的藤蔓般緩緩地侵蝕她的思緒。


    ──吶,你想怎麽做?


    麵對直言不諱的問題,少女連連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因為她是乖孩子,一直規戒自己不可心懷憤怒、不可被憎恨所驅使。一直努力不讓心中抱持惡意。碰到這種時候,她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那就隨我高興囉?


    因此──這個提議對少女而言正是最後的救贖。


    她不想再思考了。她已然明白,一直當個乖孩子得不到任何迴報──這代表此刻少女需要英雄。她打從心底盼望,能若無其事地做到她絕對辦不到的事情的存在顯現。


    因此,「她」迴應這個願望就成了一種必然。


    ──愛惡作劇的女孩派特倫希娜,今天也靜不住。


    瞪大眼睛尋找著何處有獵物──


    少女極為自然地張口歌


    唱。歌聲宛如祈求天上神明救贖般殷切。


    ──找到了找到了,陰險壞心眼的大家庭。


    虐待生病的孩子,全家人哈哈大笑──


    熱切的聲調顫抖著。少女一直牢牢封印的負麵感情,如同灼熱的泥漿般滲出。


    ──把那些家夥全■了,■了■了■了他們!


    一想到心就撲通撲通地跳,嘴裏自顧自地哼起歌──


    憤怒與憎恨到極點的心一口氣散發出瘋狂氣息。顫抖的嘴角揚起不祥的弧度。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童謠的結尾是開始的宣告。如此宣布之後──從稻草堆上起身的已是和溫柔少女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存在。


    一夜的慘劇在此悄悄開幕。


    震耳欲聾的槍響與嘶吼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脈的山腳迴響,那是無庸置疑的戰場配樂。


    兩千名前俘虜與有一部分拿著俘虜們搶來武器的一萬名教徒,群聚起來化為怒濤湧向眼前的帝國軍,造成這個結果。沒有隊伍或組織,毫無熟練度可言的外行人集團──數量夠多依然是股力量。麵對超過五倍的人數殺過來,就算是士兵也得曝露在危險當中。


    「「「「開火──!」」」」


    要對抗這個形式發展,警告與威脅已經不管用了。整齊列隊的槍兵們臉頰抽搐地扣下風槍扳機……槍聲響起的時機不一,可以看出他們對於向本國國民下手感到猶豫。除了席納克族那樣的例外,這些帝國兵沒有處理一般民眾主動挑起內部紛爭的經驗。


    「嘎──!」「嘎啊!」「咿……!」


    中彈的人們發出慘叫倒下,立刻被後方湧來的人潮淹沒不見蹤影。他們拿著艾露露法伊等人分發的舊型風槍展開還擊。雖說未組成隊伍又是發射第一次接觸的武器,一般很難命中,但拉近距離後就不一定了。士兵們的臉上浮現焦慮之色。


    「各隊保持現狀!不準繼續橫排散開!」


    女皇大喝一聲告誡慌張的士兵們。為了預防教徒們湧來的狀況,帝國軍將隊伍橫向準備展開攔住群眾,卻被夏米優斥責為不適宜的行動。


    「可是陛下,照這樣下去那些家夥會逃進山中──」


    「混帳。你打算當著野狼的麵追羊群屁股跑?」


    她目光嚴厲地瞪視反射性表達異議的軍官。她正確地判別,情況已和事前的估計有所出入。


    「將士兵橫向散開防禦力會減弱。在我軍分心注意暴徒的瞬間,那群齊歐卡兵必將一舉攻過來。直至今天我方陣營都豎起了皇帝旗幟,他們已然察覺我在場。你難道不明白,一旦我方防禦出現漏洞敵軍就會拚死來襲?」


    當王將近在眼前,沒有一個旗手不會意圖拿下。不同於目的隻是逃亡國外的教徒們,齊歐卡兵有著極其明確的戰術目標。夏米優為了激發將士鬥誌與示威親自上前線,更用皇帝旗向敵方通知自身存在的做法,有時蘊含這種風險。


    想像著敵軍朝向她湧來的身影,夏米優淩厲地說。


    「鞏固防禦,組成方陣!雖然會削弱機動力,現在當務之急是防備敵軍強行衝鋒。隻要我軍沒露出破綻,他們就無計可施!」


    目前,她率領的兩千餘人正以背對堵住山路入口的形式散開。不過,雖然偏離路線遇難的風險較高,但想避開這裏從其他地方上山並非不可能實現。如果教徒們出現繞路的跡象,夏米優等人本來準備依序散開阻攔他們。但既然發生這種狀況,那就另當別論。


    帝國方麵有兩千名正規兵,而教徒加上突然出現的齊歐卡兵,敵方共有一萬兩千餘人。說歸這麽說,其中不僅包含大量非戰鬥人員,齊歐卡兵也無法提供這麽多的武裝。因此實際上能夠戰鬥的人力約為四千人。武裝也確認過是舊式滑膛風槍,兩千對四千這個數字並未直接反應在實質的戰力比上。考慮到對手大都是外行人的事實,就算正麵交鋒也是帝國軍占優勢。


    她正在下達具體指示時,一名軍官神情緊張地跑了過來。他跪在女皇麵前報告。


    「啟稟陛下!非常遺憾,戰線在敵軍壓迫下開始後退了!為確保陛下的安全,請和親衛隊一起撤退到山上!」


    「──什麽?」


    夏米優皺起眉頭。戰鬥才開始不到幾分鍾,我軍就漸居劣勢──太快了。雖然人數有差距,衝殺過來的對手大多數隻是拿著武器的普通人,受到組成戰列的槍兵部隊齊射不可能不慢下腳步。


    隨著從後方眺望前衛的狀況,這個疑問在她心中得到解答。


    「……我方士兵攻擊時還在猶豫嗎?」


    她自言自語。由於背靠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從最前線的士兵們到女皇所在的後方之間地形是一道徐緩的上坡,讓夏米優得以從較高的位置瞭望我軍情形。


    麵對蜂擁而至的暴徒,無法貫徹職務陷入苦戰的兵卒身影映入她眼中。對於向本國國民開槍的忌諱令他們喪失鬥誌,射擊的密度也因此明顯地下降──


    「唉──所以我才說,這種做法格調真差。」


    艾露露法伊在延續到教徒後方的隊伍中低聲呢喃。眼前展開的景象,與她期望中的理想戰場相去太遠。


    「看來今晚會作惡夢。雖說是敵國民眾,拿普通人當肉盾可不是什麽愉快的事。」


    「話是沒錯,但我等也不可能站上前頭,隻會被迎麵射擊就此玩完。」


    考慮到彼此的武裝及性質,葛雷奇極為冷靜地說出結論。「白翼太母」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點頭。


    「說得也對。沒辦法,為了保護心愛的孩子們,我得狠下心腸──準備衝鋒!」


    艾露露法伊暫時壓下不滿,以天生的嘹亮嗓音發出指示。即使在不得已加入的戰鬥中,她指揮部下的高明手腕絲毫沒有衰退。


    「……原來如此。無論從正麵或負麵意義來說,都信任我等作為守護者的一麵──嗎?」


    另一方麵,女皇迴想起在米卡加茲爾克叛亂時一名軍官說過的話。


    這句評語並非僅限於普通人。帝國軍人們也認同自己作為守護者的身分。長期未曾經曆過一般民眾引發的大規模叛亂一事,在此刻折磨著他們。


    「……如果東域沒被齊歐卡搶迴去,那個時間點至少會發生一起百姓暴動。這就是未流該流的鮮血造成的結果?」


    夏米優在口中呢喃。盡管這段發言以君主來說問題很大,但的確是一部分的事實。因為一個國家衰亡的過程中,一般民眾不可能一直甘願被排除在外。從長期沉睡中蘇醒的國民掌握主體權──正是女皇本人的期望,但在這種狀況下實現實在太過不巧。


    「看來得由我開口唿籲了。」


    不管是本國國民或什麽對手,隻要對方帶著戰鬥意誌站在眼前,就是應當討伐的敵人。女皇上前一步準備讓士兵們認識到一點,被旁邊的軍官慌忙留住。


    「恕──恕臣惶恐,陛下!既然您駕臨此地,不得不說在此迎擊敵人風險太高。維持隊形後退至山路如何呢?隻要占據適於防禦的地形和高地,戰鬥就容易得多。等之後與薩紮路夫準將等人會合再反擊也不遲……!」


    軍官保持跪姿拚命提倡後退的優點。曝露在女皇黃金雙眸的危險目光下持續說服她,對他而言需要用上一生難得的勇氣。但促使他鼓起勇氣的,也是他烙印在心中那份身為守護者的自尊。


    冷硬的沉默籠罩空氣。感覺到等待女皇答覆的時間像永遠一樣漫長,軍官眼角忍不住滲出淚水。他正擔心自己何時會身首異處──耳朵聽到像救贖般的溫柔聲音忽然插入對話。


    「陛下,我也有同感。現在該暫時撤退。」


    「……哈洛。」


    當水藍色頭發的女軍官從後方攀談,使女皇眼中的氣勢緩和幾分。其他軍官同時鬆了口氣。要說服這位君主,此刻再也沒有比她更適合的說客。


    「現在那邊的人群裏,手上沒有武器的人──小孩和老人也混在武裝者之間往這裏跑過來,這樣我軍也不方便反擊。但是,上山之後體力差距必然會顯現出來。有體力和戰鬥意誌的人將自然地跑到前頭,沒有的人則跟在後麵,如此一來,同伴們戰鬥起來會順手得多。」


    哈洛補充了後退的優點。閉上眼睛思考幾秒鍾後,夏米優接受了這個提議。改變軍人們的思維很重要,但將軍人們的損害抑製到最低限度更為優先。


    「……好吧。不提士兵們的心理層麵,這個選擇也有道理。姑且不論像現在一樣在開闊的平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衝,我不認為臨時湊成的民兵打得了山嶽戰。」


    為了說服自己,女皇再補充一個依據。從此完全決定後退的她,立刻命令周遭的部下們。


    「繼續射擊同時開始後退。行動時別慌張──從這裏到山的距離並不遠。」


    *


    當夏米優等人遭到與齊歐卡兵會合後化為暴徒的教徒們襲擊,開始向山脈後退之際,遠方的前線──山間叢林的戰況有所變化。


    「……到此為止了。」


    麵對鬱鬱蒼蒼的茂密樹木,微胖青年苦澀地低語。他的心夾在對部下們義務的責任感與身為指揮官的盤算之間,受到劇烈


    的擠壓。要說他們是否救出了所有誤中敵軍陷阱被留在森林裏的同伴──答案是否定的。狀況在擅長叢林戰的托爾威等人加入後大幅改善,成功帶迴超過七成走散的同伴,但點名的結果暗示,還有近三成的人下落不明。


    話雖如此,其中大部分應該都已陣亡或是被俘。約兩天前起,收到救出同伴報告的頻率大幅降低也證實了這個推測。


    「現在是下決斷的時機嗎──可惡!」


    馬修像要說服自己般自言自語。他也無法一直耽擱在這裏不動。從被迫中止奪迴國民的階段起,這一戰已經是敗仗,他所能做的最大努力是將後續的損失抑製在最低限度。


    從這一點來說,反倒接下來才是緊要關頭。齊歐卡軍和阿爾德拉神聖軍想必會抓準時機,追擊轉而撤退掉頭走山路折返的他們。要逃離追擊撤退到北域並不容易。因此──為了保留力量因應那個局麵,他不得不在作業效率降低到一定程度的此刻結束救援活動。


    「……等還在叢林裏活動的部隊歸還後,在場所有兵力開始撤退。行動別太高調,表麵上裝作像先前一樣繼續救援的樣子。我想盡可能延緩敵軍的追擊。」


    「「「「是!」」」」


    明白馬修意圖的低階軍官們展開行動。經常頂撞年少長官意見的他們,現在在這方麵到底也收斂得多。自己得意忘形的行動造成狀況惡化這點顯而易見,成為逆轉敗象要因的托爾威部隊對馬修表示敬意也是一大原因……就算不為了這些,如果不希望軍階章上的星數在戰後變少,此刻他們也沒有餘力嘲弄長官哪裏沒做好。


    「……雖然對方大概不會輕易上當。」


    馬修目送部下們的背影離開,以低沉的聲調喃喃地說道。狀況還沒跨越難關,他有預感,接下來才是真正難熬的時候,容不下任何樂觀的看法。眼前的戰場上,太過缺乏容許人樂觀看待的依據了。


    另一方麵,在森林另一頭的齊歐卡軍營地。大部分希望流亡的教徒已被帶到本國那一邊,像臨時難民營般的氣氛減弱許多。約翰少將在司令所內收到部下的報告,正如微胖青年所防備的,他敏銳地察覺敵軍開始撤退的動向。


    「──好,切換為攻勢。全軍準備前進,給撤退的敵軍從背後來上一擊。」


    約翰以不帶緊張的語氣說道,一名軍官聽到後向他投以嚴厲的目光。他是最初遭受奇襲陷落的那座堡壘指揮官的直屬長官。


    「……這樣妥當嗎?從先前的報告中看不出敵軍要撤退的明確徵兆,太早發動攻勢,有可能在一穿越森林後立刻被敵軍迎擊造成重創。拙見以為,現在不要焦急,應當等敵軍確實掉頭後再行動。」


    雖然口氣還保持禮貌,他的話語裏透出難以掩飾的敵意。麵對年長的校級軍官,約翰直爽地開口,就像平常對部下說話時一樣。


    「yah,的確正如你所言。不過關於這次的情況,我對敵方的軍官抱有一定程度的信任,篤定他們會在救援效率降低到一定數值的階段即刻展開撤退。」


    白發將領流暢地訴說。先不管對方有沒有敵意,向對他的做法感到疑問的部下做解釋,對約翰來說不是麻煩事也不痛苦。


    「光是這麽說你難以同意吧。可是,如果可能的話,對方大概也希望在山上取得有力的地形後再迎擊我們。在我軍剛穿越森林後進行戰鬥,運用戰術的餘地太少了。你不認為,這不符合敵人的期望嗎?」


    「…………!」


    「再加上,現在延誤初期行動,敵軍將會在山上經過充分整備後迎擊我們。這種情況下的損害,比剛穿越森林後遭到迎擊損失更大。因此現在應當行動,不管是否能直取敵軍背後都一樣。」


    約翰早已在心中將所有可能放在天秤上計算過得失。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思考比其他軍官更為深入。這次也不例外。領悟到難以從正麵反駁,那名校級軍官不快地扭曲臉龐吐出迫不得已的說詞。


    「……失禮了。看來名聲響亮的『不眠的輝將』不需要下官這等無名小卒的建議。」


    他說完後起身,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部下的狀況」便走出帳篷。他本來多半打算若有機會就藉此事展開辯論降低約翰的聲譽,既然做不到,他無法忍受留在這裏。在一旁關注一連串發展的阿納萊聳聳肩。


    「唔,真是簡單易懂。約翰啊,不得不應付那種家夥的時候,你平常都采取什麽立場?我想當作參考。」


    「mum,沒什麽特別的。對方若有才幹,就算得花些時間也要展示實力讓他聽命於我,若是無能之輩,就馬上剔除出我的指揮範圍。至於剛剛那個人──如果他今後也不打算改變態度,那很遺憾地屬於後者。」


    「不眠的輝將」乾脆地毅然說道。他自有一套足以作為年輕天才一再晉升的方法。話雖如此,他的方法要稱作處事之道卻嫌太過傲慢。


    「我對部下的要求是成為我的四肢,以最快速度準確反應出我的意誌。在不妨礙這一點的範圍內,喜歡以自我為中心或是渴望名利都無所謂。不過,任何事逾越分寸都會給組織帶來危害,這不用說也很清楚吧。」


    「沒有錯。對你來說,不幸的是任何時代都有許多人緊抓著年資製度不放。」


    「syah。我希望這種人盡可能隻看我的頭發。這麽一來,一定可以得到心靈的平靜。」


    約翰指著滿頭白發迴答。原來如此~這個玩笑令老賢者發笑。


    「正如博士所說的,我在組織內部也有敵人。從單純想扯我後腿的人到一露出破綻就從背後偷襲的人、企圖拉攏我加以利用的人──真是以各式各樣麻煩的形式冒出來。」


    約翰年紀輕輕破例一再晉升,因而也樹敵眾多。盡管在規模上有差距,他麵臨的問題與馬修·泰德基利奇當前的煩惱性質相同──決定性的差異在於約翰一連串的發言出自贏家的立場。從作為戰略家的實力之爭到充當後盾的有力人士之間的權力鬥爭,結果他大都拿下勝利,獲得將級軍官的地位,日後還將進一步飛黃騰達。就算一名校級軍官大吵大嚷,也無法撼動他的根基。


    「說歸這麽說,現在我想把注意力放在外頭的敵人上。一方麵有估計為未知部隊的要素加入,現在施加的壓力還不足以衡量他們的真正價值。」


    無意識地散發出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從容與風範,約翰享受著與還看不見的敵將交鋒。他不認為這很輕率。不論在哪個領域,發揮實力時伴隨精神的亢奮都是當然的反應。


    「不分敵我,總是對沒見識過的事物抱著期待,是我經常害得副官操心的壞習慣──繼續打仗吧。」


    *


    壞心眼的家庭有八男七女合計十五名成員,上至七十歲下至十五歲。要在一夜內■掉所有人,對於愛惡作劇的派特倫希娜來說也是一個大工程。


    不過,她並不煩惱該怎麽■■。因為她從以前起就攢積了各種好點子。在廚房用火的時候、拿裝了燒紅煤炭的熨鬥燙衣服的時候、到井邊打水的時候,她總是代替乖巧的少女考慮著。該怎麽做■■時才不會引起騷動。怎麽做才能在■■時讓人盡可能多受折磨。手法有很多種,再來隻需要考量狀況與順序逐一執行。


    「嗯?你怎麽這個時間過來這裏──嗚噗?」


    第一個目標是克姆魯嬸嬸。愛擺架子又愛偷懶,一直把工作推給少女和她的弟弟們。


    一在玄關前撞見,嬸嬸立刻想破口大罵,但沒帶精靈是她氣數已盡。她將沾濕的布塞進那張大嘴巴裏讓嬸嬸閉嘴,直接把人按在牆邊拿水果刀往脖子一劃、大腿一劃,按照殺豬時的訣竅下手,鮮血狂湧而出。一定連慘叫聲都和豬一模一樣,堵住嘴聽不見真可惜。


    她等到克魯姆嬸嬸不再動彈後退後,渾身沾滿了嬸嬸的髒血。這個方法不太好呢,派特倫希娜反省地想。她很聰明,不會犯兩次相同的錯誤。從嬸嬸的■■上剝下衣服塞進走廊底下,隨便切割布料把尺寸改得合身,用井水衝掉血跡後換上。因為不是正式的剪裁,成品非常糟糕,但她平常就渾身髒兮兮的,一點也不惹眼。


    派特倫希娜重新打起精神,第二個目標是塔布拉叔叔。他平常就很粗暴,喝醉之後的遷怒更是過分。麽弟倒下直接的原因,就是被他狠狠往肚子踹了一腳。


    對克姆魯嬸嬸是一見麵就下手,這次她選擇謹慎地在外麵埋伏。在家裏動手血跡和■■不好處理,她希望盡可能至少有一半能在外麵解決。不出所料,等待一會之後獵物就拿著光精靈走出玄關,大概是覺得嬸嬸沒迴來不對勁,但畢竟不至於突然探頭查看走廊底下。塔布拉叔叔東張西望環顧周遭之後,走向屋後的水井。


    「克魯姆,你在哪裏?難不成摔進井裏了──咕喔?」


    派特倫希娜完全預料到他的行動,趁著他探頭望向井裏的瞬間把人推下去很簡單。她在叔叔大叫之前蓋上井蓋。此處的水井很深,沒有人幫助不可能爬上來。


    實際嚐試過後,做起來還真輕鬆。不讓對手輕易■■也符合理想。她把人推下去時還用刀子刺向腹側,塔布拉叔叔最後想必會漂浮在被自己的鮮血染得通紅的水中。


    「哼


    哼~」


    派特倫希娜轉身再度躲進玄關前的灌木叢裏。如果要求再提高一點,她想要一次用相同手法收拾掉兩個人,傷腦筋的是下一個獵物沒走出來。夜色已深,其他人應該睡著了。她覺得期望落空,但這樣倒也符合預定計畫。


    「那麽,接著就按照順序來。」


    派特倫希娜說著穿越玄關進入漆黑的住家。她看過他們怎麽肆意使喚少女,徹底掌握了哪個人睡在何處的房間。她在走廊上走了一會也沒發現自己之外的氣息,判斷現在醒著的人隻有聚集在獨棟小屋裏的三個兒子。反正他們一定是打算喝到天亮,要用也會用水缸裏的儲水而非特地去井邊打水吧。暫時不必擔心他們來礙事。


    說歸這麽說,接下來才是困難的部分。有精靈在一起,想趁他們熟睡偷襲並不容易。闖進房間後先堵住精靈的嘴,然後一刀紮進主人胸膛──要做不是辦不到,但她不認為能夠連續成功十次。大概在途中第幾次的時候,察覺異狀的精靈或人類就會叫嚷起來。同一個房間裏睡了兩個人以上就更加危險。


    不過,派特倫希娜當然有解決方法。她先經過獵物的寢室,前往剛剛墜井的塔布拉叔叔的房間。她偷偷走進去關上門打開擺在最裏麵的衣櫥,那裏放著一把木製大型十字弓。平常總是醉醺醺的塔布拉叔叔,他的興趣卻是獵狐。


    「嘿咻!」


    她拿起十字弓試著擺開架式。十字弓頗具重量,但少女平常都會搬運重物,不至於操作不了。問題在於拉弦,而這把十字弓有拉弦用的附屬滑輪。少女以前看過叔叔轉動把手卷起弓弦的樣子。當時她心想,有這種裝置那我也能使用。


    派特倫希娜盡量把所有箭矢都塞進箭袋裏一起拿出來。這下子可靠多了,但準備工作還沒完成。即使換了武器,闖入房間的困難度依然沒有改變。


    將搭上箭矢的十字弓暫時放在房間角落,派特倫希娜從床鋪上剝下床墊,重鋪在房門前。兩片床墊對齊疊在一塊,蓬鬆柔軟得與少女睡覺用的稻草堆有天壤之別。她強忍住躺上去的衝動,完成準備工作。


    她走到牆邊,以手背敲敲牆壁。牆壁另一頭住著叔叔夫妻的次女。持續敲了一陣子後,牆壁另一頭傳來窸窸窣窣起身的聲響,大概是被敲牆聲吵醒了。當往這邊走來的腳步聲響起,派特倫希娜離開牆邊拿起裝上箭矢的十字弓,站到刻意敞開的房門後。


    「真是的……爸爸,很吵耶……三更半夜的你搞什喀!」


    骨頭碎裂聲響起。射手從死角貼近走進房間的次女,幾乎在零距離下對準她的後腦杓發射十字弓。


    次女的身軀往前傾倒,落在剛剛鋪好的床墊上。被箭矢刺穿的頭顱流出的血液在床單上漫開。她的四肢抽搐了一陣子後漸漸停止。


    「嗯,成功成功。」


    計畫順利實現,讓派特倫希娜天真無邪地揚起嘴角。一擊收拾掉目標沒遭到反抗,發出的聲響也控製在最低限度。屋子裏的其他人想必沒有任何人察覺異狀,證據就是周遭恢複了寂靜。


    「好,下一個。」


    她靜靜地關上門走出房間,前往剛剛■掉的次女房間,第一件事就是用布捆住在籃子裏休息的精靈。弄好以後從床鋪上拿起床墊,興衝衝地重新鋪在門口──重複一遍剛才的行動。


    「……喂,姊,這麽晚了你做什咕呃!」


    「喂,老姊,咚咚咚敲牆很吵嗚嘎!」


    「你還沒睡?給我適可而止──咕喀!」


    她每■一個人就移動到下一個房間,接連對六個人下手。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派特倫希娜的心情好極了。這一家的兄弟姊妹全都過了青春期,沒有同住一間的孩子也正好方便。她也在半途中換了一套舊衣服。


    除了在獨棟小屋裏的三個兒子,住宅裏還剩下父母與祖父母兩對夫妻。他們都是夫妻同睡一間寢室,■起來得費一番工夫。如果一次吵醒兩個人過來查看,靠先前的方法無法安全應付。


    雖然不太願意,派特倫希娜決定在一樓的廁所等候,埋伏在這裏等四人中有人過來解手。特別是老夫婦近來有頻尿的傾向,這個計畫成功的把握很高──果然,她在黑暗中等待不到一小時,便聽見下樓的腳步聲。


    「嗚嗚,最近沒過多久又得小便,真受不了……嗯?」


    和光精靈一起過來解手的祖父在接近廁所門口時停下腳步。因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距離廁所門約五十公分處鋪著床墊。


    「為什麽這種地方放著這玩意……有人尿床了?」


    盡管感到不可思議,才剛睡醒的腦袋不可能察覺床墊這樣擺放的意義。在尿意催促之下,老人慌忙打開門。


    「晚安。」


    廁所裏熟悉的少女開口攀談,他的額頭在那一瞬間被射個對穿。老人後仰的身軀倒在背後的床墊上。■■張大嘴巴的錯愕表情,顯示他直到最後都沒理解狀況。


    派特倫希娜捆起精靈塞進廁所內,重新轉向老人的■■,立刻覺得惡心地沉下臉色。她看見水漬正從對方的股間漫開。既然因為尿意前來廁所,這是當然的結果,但她還是太不小心了。


    「嗚~好髒。本來打算在這裏等奶奶過來……算了,放棄放棄。」


    她乾脆地變更計畫離開廁所,迴到二樓暫時將十字弓藏進長女房間,站在老夫婦的寢室前單手敲門。


    「奶奶,對不起這麽晚還打擾您,是我。」


    派特倫希娜小聲地反覆唿喚,房門彼端傳來不悅的氣息。


    「……三更半夜的有什麽事?」


    「那個……爺爺按著胸口看起來很難受,想找奶奶。您能夠來一樓看看嗎?」


    實在無法忽視這個藉口,穿著睡衣的老嫗很快打開門。一見到少女,她露骨地嘖了一聲。


    「真是的,這麽晚了還讓下女進來家裏……快點帶路。」


    老嫗唾棄地說道,要派特倫希娜走在前麵。她似乎以為眼前的少女是丈夫差遣過來的。這正合她的意圖,因此派特倫希娜沒有糾正誤會,依言帶頭走到通往一樓的樓梯。


    「好了,肩膀快給我扶一把。一點也不機靈,慢吞吞的家夥。」


    腿腳不靈便的老嫗一派當然地要求少女攙扶她下樓梯。派特倫希娜微笑著點點頭環住她的左臂,緩緩開始下樓。


    「──啊。請停步,奶奶。」


    她走到一半忽然開口停步。無視皺眉的老嫗,派特倫希娜一手環住她的軀體踏迴上一階繞到老嫗背後。


    「這樣剛剛好。」


    巧妙地調整高低差之後,派特倫希娜用藏在身上的小刀割斷老嫗的咽喉,趁她還沒發出慘叫前堵住她的嘴,再往肋骨之間補上一刀。訣竅和處理家畜時一樣,看來是奏效了,老嫗很快就停止反抗。


    「難得換過衣服,又弄髒了。」


    把老嫗的■■放在樓梯上,她如此抱怨。用利器下手,難免有血花迴濺到身上。俯望自己從手臂到胸膛都染得通紅的樣子,派特倫希娜露出苦笑。


    「算了,接下來的工作很簡單。」


    她將刀子收進懷裏迴到二樓,自長女的房間拿迴十字弓──前往最後剩下的中年夫婦寢室。


    「……嗯、嗚……?」


    好幾個人敲門的刺耳聲響蓋過告知清晨到來的鳥叫聲,將男子從睡夢中吵醒。


    「喂,開門!有人在裏麵吧?」


    門外叫喊的人不知道是誰,但氣勢洶洶非比尋常。趴在桌上的男子坐起身,按著因宿醉而抽痛的腦袋走向小屋門口。他解開門鎖打開門,發現鄰居們臉色大變地站在門外。


    「……幹什麽啊,一大早一大群人跑來別人家裏,有什麽事?」


    他困惑地詢問,一名帶頭的男子嚴厲地望著他反問。


    「……路卡托加,你從昨晚到今天早上人在哪裏,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我一直在這裏喝酒啊,和兩個弟弟一塊……」


    男子──路卡托加轉身望向背後,終於發覺異狀。


    「……咦,隻有我一個人?那兩個家夥跑到哪裏去了?」


    和他一起喝酒的弟弟們不見蹤影。眼前的男子沉下臉色迴答皺眉的他。


    「他們在外麵……兩個人都成了屍體。」


    「……啊?你胡說什麽。」


    「你還什麽也不知情嗎──還是在裝傻?」


    「不,我聽不懂你在說啥。出了什麽事?」


    「豈止出事而已──是大屠殺。除了你,你家的人全都被殺死了。」


    以字麵上的意思理解這句話,內容實在太過違反常識。路卡托加錯愕地張大嘴巴,那名鄰居煩躁地往下說。


    「絲拉卡、庫吉姆、賽爾提和克魯姆……在主宅那邊找到了所有人的屍體,不是被利器割喉、就是被箭矢射穿頭顱。隻有一個當仆人的小孩幸存。那孩子背上也被刺中受了重傷。」


    「開、開什麽玩──」


    路卡托加聳聳肩想當成一個惡劣的玩笑一笑置之。然而,當他轉頭看向眾人視線投注的方向,這個希望瞬間斷絕。


    「──哈爾希?喂,振作點,哈爾希!」


    他推開眾人奔向弟弟


    身旁。冷冷地望著他的樣子後,那些人轉迴目光。


    「我們想確認一些事情,要檢查小屋。」


    這與其說是徵求同意,更像一句開場白,眾人大步踏進小屋。路卡托加茫然地抱著弟弟的屍體,一陣叫喊聲在幾秒鍾後響起,一名男子衝出小屋。


    「──路卡托加,這是什麽?」


    那名男子手上握著一把大型十字弓。他高舉十字弓繼續問道。


    「這是塔布拉的十字弓吧。我曾和他一起打獵,記得很清楚。為什麽這把弓在你這裏?」


    「啊……?誰、誰知道!為什麽我會有那種東西──」


    路卡托加一頭霧水地連連搖頭。然而在他眼前,又有另一名男子走出小屋。


    「對於這把染血的刀子,你也打算用同一套說詞解釋嗎?」


    他手中握著一把沾滿暗紅色液體的利刃。目睹那把刀的瞬間,路卡托加終於領悟到自己的處境,幾乎是反射性地大喊。


    「不──不對!不是我!」


    「──真是不幸。你一定很害怕吧。」


    天亮數小時之後。在離壞心眼家庭的住宅有段距離的民宅房間裏,少女正在接受那戶人家包紮傷口。


    「我聽過去察看情況的丈夫提過了。沒想到那一家的三兒子居然發了狂。我知道他平常總愛喝酒玩樂,和家人關係也不好,但是……」


    派特倫希娜聽著這番話,始終老實地保持沉默。不過,一切都如她所料。想盡可能自然地找人頂罪,當然得挑個平常就行為不檢的人。


    「而且那個人……居然還敢嚷嚷著他沒有下手,是被你給設計的。他想不出好一點的藉口嗎?真是的。十二歲的小孩哪有辦法一夜之間殺掉好幾個成人。」


    她的年齡也加重了三兒子的嫌疑。一夜之間幾乎殺光全家人的兇惡行為,和這裏的年幼女孩給人的印象完全搭不上邊。更何況她背上甚至受了重傷,旁人怎麽看都認為她是被害者。


    「傷口並不深,隻要靜養就不成問題。你睡到午餐時再起來吧。」


    派特倫希娜露出無力的笑容,目送婦女溫柔地說完後離開房間,那副堅強又可憐的模樣和她的本質相去甚遠,但隻是假扮一會,還不需要切換人格。


    「……嗬嗬!」


    等牆壁另一頭的氣息遠去後,她笑出聲來,躺在床上迴顧自己的工作。


    ──收拾掉宅子裏所有人之後,派特倫希娜開始著手湮滅證據。她首先檢查腳底。沒問題,沒沾到血跡。雖然應該也沒留下腳印,為了保險起見,她準備沿著自己先前的動線拿抹布把地板擦一遍。


    「啊,在這之前。」


    她脫下染血的衣服換上在三女房間裏找到的舊童裝。這是第三次更衣了。換掉的兩套衣服,晚點再隨手割成布條埋在外麵的泥土下。由於衣著太過乾淨顯得不自然,她沒有忘了適當地用沙土弄髒全身。盡管麻煩,她將一開始■掉塞進走廊下的克魯姆嬸嬸拖出來穿上新的衣服。隻有這個人衣服被剝掉,會令別人覺得不自然。


    作業到這裏暫時告一段落,派特倫希娜前往獨棟小屋,依序引誘出除了已經醉倒的三兒子以外的兩人,從背後發射十字弓■掉他們。派特倫希娜本來就計畫最後要留下一個人,■■到此完畢。轉而處理精靈們的封口工作。


    從最後■掉那個人的精靈開始,她取走了宅子內所有精靈的魂石。隻要威脅精靈「不照我的話去做,我就在你主人身上補上最後一擊」,想得手一點也不麻煩。她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把精靈一一帶離屍體旁邊。隻要放不下主人還活著的可能性,他們就不得不屈服於威脅。


    收集來的魂石一樣埋在外麵的泥土下。唯一的問題是和主人一起墜井的塔布拉叔叔的光精靈,但她放下吊桶拉起精靈,以之後救他主人一命為交換條件逼精靈交出魂石。從交易順利成交來看,當時叔叔大概才剛■■,或是還有唿吸。雖然這無關緊要。無論如何,魂石事後有必要挪到更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做完這些以後,派特倫希娜再度來到獨棟小屋。她小心不吵醒正打著鼾唿唿大睡的三兒子,將工作用到的十字弓與刀子放在屋內。


    「嗯──再來隻剩最後一道手續。」


    她喃喃說著迴到宅子,從廚房拿了另一把刀與繩子走到屋外,將刀子打橫綁在高度恰好的樹枝上,但如何牢牢固定住刀子成了最後的難題。反覆試驗近三十分鍾後,總算得到滿意的成果。


    「會有點痛喔。」


    簡短的開場白針對是她使用的這具身體真正的擁有者而發,但派特倫希娜依然毫不遲疑。將刀尖對準背部拉開幾步的距離,調整刀子朝向身體的角度後──她的雙腳使勁猛踏地麵。


    「──嗬嗬嗬。」


    刀子刺中現在被繃帶蓋住的背部與肩頭之間。派特倫希娜用體重把刀尖壓進體內,直到傷口深度快造成致命傷為止。迴想起流過背脊的鮮血觸感,派特倫希娜滿意地閉上雙眼。


    「真開心。壞心眼家庭消失了──」


    她這麽自言自語後,寂靜的沉默降臨──大約十分鍾後,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少女的雙眸中帶著困惑之色,和剛剛變得截然不同。


    「……咦?呃,這是……」


    她心神不寧地張望四周。劃過背部的疼痛刺傷、手上殘留的■■觸感、在耳中縈繞的■■■呻吟聲。所有關於這些事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一瞬間浮現又消失。


    「──啊,這樣嗎。派特倫希娜來過了。」


    少女意會地想著,安心地歎了口氣──因為她明白,雖然好像發生了很多事,但自己沒犯任何錯。


    *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位於首都中樞的議會議事堂執政官辦公室內。


    執政官阿力歐·卡克雷一邊哼著不合時宜的童謠一邊批著文件,這樣的工作態度,理所當然地招來同一個房間內的秘書無言的眼神。


    「……忍不住唱起歌來?今天執政官閣下工作進展似乎飛快啊。」


    「啊,對不起。我想起了一次美好的邂逅。」


    雖然姑且道了歉,他的口吻卻毫無顧忌。證據是他的話愈來愈多。


    「真令人懷念。事情的開端是一起鄉下富農家的三子殺害全家人的兇殺案。當時我是在地方工作的基層官員,當時也隻是碰巧人在附近過去看看情況。」


    秘書認命地聆聽執政官訴說往事。他一進入這種狀態,就阻止不了了。


    「我一看兇案現場立刻發現──『這裏有怪物肆虐過』。宅子裏一夜之間有多達十四人遇害,但每個現場幾乎沒留下打鬥的痕跡。可以看出兇手手段異常俐落,下手時更是毫不猶豫,對於殺人沒有忌諱。」


    一直在整理文件的秘書手頭的動作慢了下來。真傷腦筋,他心想。以工作閑暇時的閑聊話題來說,這故事太過刺激了。


    「雖然輕率,看到這些跡象令我對兇手產生興趣。聽說兇手已經被捕,我馬上過去會麵──看了一眼就覺得『不是他』。那個三兒子的平庸醜態,與我目睹的非凡殺人現場太不相配。」


    不知是否清楚聆聽者的心境,執政官愈說興致愈高。連光是聽著的秘書都感受到,他腦海中正曆曆在目地浮現過往情景。


    「會麵期間,他一直發狂地叫喊『我被陷害了』,這種事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立刻離開,前去探望據說是兇殺案唯一幸存者,在這個家當傭人的少女──」


    在這個階段他已覺得八九不離十,阿力歐喃喃地說。我想也是,秘書也點頭同意。在發掘稀有人才這方麵,這名男子具有超越人類智慧的敏銳度。


    「見麵一看,那女孩真是乖巧。她純樸善良得令人驚訝,簡直像隻從人格裏切除掉負麵特質一樣,因此不自然到讓人毛骨悚然──交談一會之後,我忍不住嚐試去探口風,說了『一夜殺掉十四人很辛苦吧』。」


    秘書也能輕易想像出他的反應。隻要產生興趣,哪怕是猛獸的巢穴也伸手去摸索,就算結果導致手臂被咬斷,依然麵帶笑容──這名政治家總是散發著這種超乎常人的印象。


    「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她那一瞬間的變化。顯露本性?展現陰暗麵?不對──『和一秒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出現了。』一言以蔽之,那是掠食者的眼神。是腦中隻想著如何殺掉我,如何處理屍體的殺人魔臉孔。」


    「…………」


    「那恐怖的姿態……與一瞬間前的善良無比的少女麵容形成驚人的對比──讓我陶醉不已,太棒了。人類竟然能將如此徹底的矛盾容納在同一個軀體內,我甚至感動得泛淚,這就是一見鍾情。當我迴過神時,已經開始追求她了。」


    喀嚓喀嚓的金屬摩擦聲忽然在室內響起。執政官不知不覺間抓起益智環,熱衷地以雙手把玩著。


    「將少女放在手邊持續觀察,我對她們的理解漸漸加深。根據這個前提,我能說的是──首先,哈洛瑪的善意絕非偽裝,正好相反。憤怒、憎恨、對他人的攻擊意圖──這些負麵特質全部由派特倫希娜承擔,她隻剩下人類善良的一麵。『正


    因為如此』,她對殺人和背叛沒有懊悔,因為負責為惡的總是派特倫希娜而不是她。無論另一方犯下什麽惡行,哈洛瑪都背負不了罪惡感。不是『不肯背負』,是『背負不了』。


    我一開始也誤會過,但她們並非記憶不共通。派特倫希娜知道的事情哈洛瑪也全都知道,反之亦然。然而──每次將行動主導權讓給派特倫希娜時,那段記憶對哈洛瑪而言就成了缺乏真實感的故事,淪為描述愛惡作劇少女的童謠。


    我深信這種堪稱壯烈的自我欺騙,在必須視狀況靈活扮演各種角色的間諜活動上正是最佳的資質──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將她們交給亡靈們。」


    一陣寒意竄過秘書的背脊。金屬管鏘的一聲解體為兩段──結構被解開的益智環在執政官手中再度重組為一體。複雜地糾纏在一起但絕不會融合,也不會分離……宛如這種狀態對她們來說才是自然的。


    「加工過程就如你們所知的。在灌輸間諜技術之餘,可在必要時機切換人格的條件也設置完畢,於是她們這個作品完成了。受影子們薰陶成長的雙心一體淑女,如今化為最兇惡的亡靈威脅帝國。」


    阿力歐在忍不住戰栗的秘書麵前綻開微笑。看到由他親自發掘培育的人才大顯身手,無論何時都帶給他無可替代的無上幸福。「不眠的輝將」是如此,「白翼太母」亦然。他或她們對這名男子來說都是無可取代的傑作。


    「玩得開心點,派特倫希娜。還有放心吧,哈洛瑪──這次你果然還是沒做錯任何事。」


    *


    率領我軍往山上後退,女皇心中想著──事情不對勁。


    那股異樣感並非從現在才開始,而是當事件避開馬修等人的秘密偵查爆發的階段起一直持續不斷。教徒們的大逃亡、追逐教徒上山後的遭遇戰,最嚴重的是齊歐卡兵出現在帝國側的山脈山腳──她推測這批士兵多半是附近的俘虜收容所逃出來的,但一切發生的時機太過一致了。


    齊歐卡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當然會暗中活動。不過,這次發生了太多隻憑少數特務四處奔走不可能實現的狀況。教徒們的行動、齊歐卡兵的逃獄,單獨來看都不是沒有發生的可能。可是,若非兩者都在仔細瞄準過的時機發生,不至於造成目前的狀態。


    ──被叫到山上的帝國軍遭到前後夾擊的狀況。


    「…………!」


    縱然不清楚在前線戰鬥的馬修等人狀況如何,還無法斷定戰況。然而──假設他們也被敵軍壓倒正不得不撤退呢?局勢隨著時間經過越發惡化,因為這種時候應當從後方給予支援的他們,喪失了提供支援的餘力。


    當然,就算在最糟的情況下她也有自信跨越難關。她最大的憂慮不在這一點。女皇最恐懼的是,為了實現這個宛如惡夢的狀況,缺少不了掌握帝國軍內情,又能執行國內即時傳來的指示的特務。


    ──我身邊有間諜?


    根據狀況進行推測,浮現這個念頭極其自然。問題在於之後。究竟是誰背叛了?


    依泄漏的情報之重大,那名人物很可能是校級以上的高階軍官,否則無法得知策畫這起事件時用到的情報。這代表不是基層人員叛變能夠解釋的──情況非常嚴重。


    夏米優感到背脊發寒地思索著……比方說──真的、真的隻是打個比方。


    如果此刻人在身旁的她是間諜,自己懷抱的所有疑問豈非毫無斟酌餘地解釋得通──


    「──陛下,危險!」


    尖銳的警告聲插入她的思考──下一瞬間,女皇眼前血花四濺。


    「咕嗚……!」


    護住她擋在前麵的人物發出痛苦的呻吟。感受到迸散的血滴噴上臉頰,夏米優馬上理解了狀況。她──哈洛代替自己,挨了瞄準自己發射的子彈。


    「嗚……在右邊斜坡上!大家保護陛下!」


    哈洛沒有屈服於痛楚,向眾人下達指示。在她指出的方向發現射手的身影,周遭的士兵們慌忙還擊。他們連作夢也沒想到,敵軍居然靠得這麽近。


    「叫醫護兵過來!哈洛,振作點!現在立刻包紮──」


    「請、請放心,陛下。你看,子彈打中的是肩膀,槍傷也不太深。這樣隻要取出子彈消毒再包上繃帶……」


    「那可是瞄準我的子彈,萬一上麵淬毒怎麽辦!給我乖乖躺下!」


    夏米優露出可怕的表情看著哈洛接受治療。另一方麵,確信女皇心中漸漸針對她而起的疑心一掃而空,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派特倫希娜內心浮現淒厲的笑容。


    ──計畫很順利。


    沒錯,一切都是她自行安排的。不露痕跡地對護衛部隊施以心理誘導製造警備漏洞,召喚同伴過來射中自己,還加上保護女皇負傷的絕妙情境。


    ──嗬嗬嗬嗬。


    子彈當然沒有淬毒,派特倫希娜還命令射手減低壓縮空氣的壓力作為保險,以免造成重傷。不過,隻要稍有疏失也可能頭部中彈,高興地執行類似自殘工作的精神,是旁人難以理解的。


    「我不要緊。請陛下隻考慮自己的安危就好。」


    派特倫希娜裝出堅強的表情說出深具忠臣精神的台詞──沒錯,這名少女不保持健健康康的她會很頭疼。她也是派特倫希娜的同類,即阿力歐·卡克雷準備的無可替代的女主角之一。


    那位執政官絕不希望帝國在這個階段失去統治者陷入無秩序狀態。倒退迴軍閥時代的國土將立即荒廢,征服帝國時獲得的財富也會大幅減少。因此要讓帝國維持最低限度需要的統治,階段性地吸收無法再維持的領土與人民。這是阿力歐期望的有耐心的勝利方式。


    ──你會直接趕來,老實說出乎意料。


    這次的作戰計畫有三大目的。實現教徒們的國外流亡、奪迴以艾露露法伊為首的俘虜們以及隨之而來對帝國軍造成的打擊,不包含暗殺或綁架女皇在內。夏米優在此處是個非正規的存在。


    ──所以你放心,我會好好保護你。


    如今策略已實現九成,派特倫希娜反倒需要顧及別做得「太過火」,守在女皇身旁確保她的安全,很諷刺地與哈洛的職責幾乎相同。背叛的嫌疑也暫時一掃而空,對今後的活動不構成阻礙──但是。


    ──不過,其他的人或許通通會死。


    女子腦海中依序浮現大概正開始撤離前線的馬修、托爾威等人的身影。那兩個人生還對她來說比較方便,沒活著迴來她也沒有罪惡感。這類善良感情的細微變化是哈洛的管轄,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


    ──唿唿唿唿唿唿!


    派特倫希娜──自當不成壞孩子的少女的憧憬中誕生的邪惡偶像。


    讓她成為她的特質,是超出利己範疇的純粹嗜虐癖。這個根源甚至連阿力歐·卡克雷在真正的意義上也難以控製。


    展現真我地自由奔放,徹徹底底地惡毒殘虐。


    保持別人所期望的姿態,無邪的魔鬼像跑過花田般在戰場上到處奔馳。


    ──開始美妙的工作吧。開始我們的工作吧。


    童謠響起。描述她如何大展身手的歌曲,唱出地獄的情景。


    「──唔,這可真叫人傷腦筋。」


    位於受戰火波及的大阿拉法特拉山脈遙遠南方的帝都邦哈塔爾。這一天,聳立帝都中央的皇宮一角出現有些罕見的景象。麵對非常難以處理的狀況──露康緹上尉正抱起雙臂苦惱著。


    「不──我當然明白,我很清楚你沒有不良的意圖。但是……」


    那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一點也不像她的風格。打從狀況開始,麵對嚐試說服自己的人,她就無法發揮與生俱來的明快加以應對。讓這名女騎士皺起眉頭,究竟是她人生裏的第幾次呢?


    「但是,陛下托付給下官的任務,是『她不在的期間不許任何人通過』。」


    既然女皇這麽交代,她平常沒有任何煩惱的必要。露康緹·哈爾群斯卡是效命於女皇的騎士,隻需全力盡到職責。若有必要,她不惜付出生命。


    「……那位大人的遺誌嗎?這麽說真叫人為難,對下官而言也一樣。」


    然而──想到這個使命繼承自何人,她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單純地看待事情──騎士必須秉持正道,但那不能是機械化的正確。她比起從前更進一步地重新認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啊啊,真是的,我明白了!放你過去就是了!」


    掙紮到最後,露康緹堅持不住舉起雙手噘著嘴說道。


    「不過,當陛下將我斬首的時候,你也要一起受刑喔。」


    即使在皇宮用地內,以後宮為中心這一帶的寂靜,不分日夜都從未改變。


    誰也不想為無聊的好奇心付出身首異處的代價。女皇登基超過兩年,昔日住在這裏的寵妃們的氣息已消失許久。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一直將這片空間當成皇宮裏最大的聖地嚴加保護。


    如今,這裏隻住著一名青年。他對夏米優來說是罪與罰,也是最愛。他待在麵向中庭的房間裏,今天也一語不發地活在靜止的時間中。


    「────────」


    目睹青年的模樣,認識從前


    的他的人都會心想──簡直像殘骸一樣。


    那裏空無一物。沒有過去源源不絕的玩笑話、一有空就愛講的惹人厭話語、逗樂人們的誇張舉止或複雜感情與理智同時並存的黑眸。使他之所以為他的一切特質早已喪失,隻剩下顯示那一切曾經存在的巨大空洞構成空虛的人體形狀。


    能從那裏看出的訊息隻有一個──喪失。這名青年失去了太多事物。


    「──打擾了,團長。」


    此時,一個有力的聲音不客氣地插入被等同於墓地的靜謐支配的空間。


    「我是頭一次進後宮,沒想到是這麽令人鬱悶的地方,感覺消沉的要命。換成我,就在這裏包養情婦了。」


    自認是新「旭日團」參謀長的男子,陸軍上將庫巴爾哈·席巴憑著與生俱來的豪爽說道。他直接走向與他是舊識的青年躺臥的床鋪,不由分說地抱起青年的身軀。


    「好了,陪我散步一會吧……唔?你手裏拿著什麽東西嗎?」


    青年始終沒有反應。但俯望他用布蓋住的手,手中放著一把短劍。席巴上將意會地點點頭。


    「……是她的短劍嗎?是啊,那很重要。好好插在腰上吧。」


    將短劍和搭檔庫斯用腰帶固定在青年的腰際,他重新背起青年。


    「那我們出發吧。外麵天氣很好喔,伊庫塔小弟。」


    在旁人看來就像和朋友的兒子出門一趟,其實席巴是在相隔兩年後帶青年離開後宮。


    離開後宮不久之後就能發現,席巴口中的「散步一會」是極度輕描淡寫的形容。兩人乘坐的馬車穿越帝都街道後繼續一直向北前進,看來本來就打算出遠門。


    與彷佛失聲般保持沉默的青年形成對比,席巴一路上說個不停。對車窗外的景色一一發表感想,懷念從前在巴達手下工作的時光,說著「如今陛下比我更常在國內四處奔走了」,感歎難以輕鬆出行的境遇。


    時間在沒有迴應中漸漸過去,抵達目的地的馬車停了下來。席巴背起茫然坐著的青年下車,與站在不遠處的炎發男子四目交會,以眼神致意。


    「可是讓你久等了?元帥閣下。」


    「──否。抵達時刻準確。」


    腰際佩著雙刀的壯年男子──帝國軍名譽元帥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以鋼鐵般硬質的嗓音陳述。他望向背後的樹林,麵不改色地再度開口。


    「前麵的路不好走。」


    「似乎是啊。看樣子得走點山路。」


    席巴上將從眼前展開的幽深樹林預測。也許是打算做點熱身操,他背著青年靈巧地轉動手臂,哪怕路況略差似乎也不當一迴事,但伊格塞姆名譽元帥補充道。


    「去程預計需四十分鍾。我不希望路程中負擔都落在你身上。」


    炎發將領這麽說著,轉身背向兩人。他膝蓋落地準備承重,雙臂放到背後,做出寬敞背部空出一個人空間的姿勢,察覺他的意圖,席巴上將雙眼圓睜。


    「這是邀請者的責任──他由我來背。」


    深灰色的視野。光線微弱,聲音像隔著厚毛毯傳來一樣遙遠。


    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全身肌膚──不,所有感覺器官都對世界封閉了。隻期望保持無感,靜靜地沉入黑暗。這樣就好。外界沒剩下任何他應當感興趣的事物。


    不過──若是如此,這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迴過神時,他被背在寬闊的背上搖晃著。在濃霧籠罩的意識中,唯獨模糊地感受到這件事。


    感受不能一概稱作舒適。在安心感之外,他還感覺到某種不甘心與心神不寧。


    即使迴溯記憶,他也不曾央求過父親背自己。雖然經常央求母親,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是製止自己用相同的方式向父親撒嬌。這家夥是遲早有一天應該超越的高牆──也許是抱著這種孩子氣的對抗心態。


    所以,隻有在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的時候,他才會被父親背起。像是扭到腳走不動等等──這就是不甘心的原因。在想要超越的對象麵前曝露弱點並依賴他。那種沒用的感覺,令他忍不住煩躁不堪。


    「──好輕。」


    忽然間,與記憶中父親的聲音不同,更加硬質笨拙的話語越過背部傳來。


    好輕。隻有短短兩個字,後麵沒有下文。


    盡管如此,他仍然不可思議地明白。直到說出這一句話為止,對方心中究竟浮現過多少話語又消失,有多少念頭被殘酷地削除。


    有好好吃飯嗎──他說不定想關心老朋友的兒子,這麽詢問。


    同伴很擔心你──他說不定想以年長者的身分提出忠告。


    在現實中,男子兩句話都絕不會說出口。他非常理解自己沒有那個資格。成年人理所當然的關心、身為人生前輩給予的寶貴建議,若徒具形式都將立刻淪為最差勁的狡辯。


    男子一路以來都作為軍人保衛國家。好讓人民不失去秩序、世界再也不陷入戰亂。可是,這卻與以成年人的身分保護孩子致命地無法兩全。


    不隻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的人生中,男子被迫將所有事物都放上一邊放著國家的天秤另一端。與護國大義的絕對重量相比,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視為微枝末節踐踏葬送。


    沒達成的約定。未能迴報的友誼。男子的生涯建築在那些無數的屍骸與懊惱上。


    不──應該說被迫建築在其上。


    來日無多了。男子本身與他試圖保衛到底的國家,都將在不遠的將來腐朽化為屍骨。


    迴神想想,他覺得他們彼此的立場實在太過相似。


    兩個什麽也未能保護的失敗者。


    穿越林間小路後,迎接他們的是一棟氣派得不合時宜,卻又粗獷的石造宅邸。


    「嗨──歡迎三位。」


    當他們走到門前,看似屋主的中年男子現身,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讓三人入內。伊格塞姆元帥也行個禮,背著青年走了進去。席巴上將也跟在後麵。


    「幾位累了吧。畢竟這裏交通不便。」


    他將三人帶往接待室,端上加了冰塊的冷泡茶。圍著桌子喝茶潤喉時,男子望向唯一沒拿起茶杯的青年問道。


    「這位青年就是巴達上將的……?」


    伊格塞姆元帥靜靜頷首。男子見到後浮現感慨萬分的微笑。


    「這樣嗎……來得好。真的,來得好。」


    就此不再插話,他們各自緩緩地喝完手中的茶,彷佛在品嚐流逝時光的重量。


    「一直保護這裏直到今天有了迴報。」


    休息完畢,三人在男子帶領下走向宅邸深處。行經走廊時遇到數名男女敬禮,席巴迴禮時察覺到──他們並非單純的宅邸仆人,而是有從軍資曆的同類。


    「我還以為再也無人會來訪了。還不合身分地絕望地想,隻能就此埋沒在曆史的陰影中。」


    從屋主感慨地說起的內容,也可以察覺設立這處地點的緣由。盡管事先聽過伊格塞姆元帥的說明,席巴上將也是首度造訪這裏。他一邊想像在前方等待的事物,一邊瞄了炎發將領背上的青年一眼。


    「是這個房間。請進。」


    解除門鎖的對開門扉迎接著三人。伊格塞姆元帥與青年一同進去,席巴上將則屏住唿吸跟在後頭。


    「喔喔……」


    環顧房間內部,席巴最初發出的是一聲感歎。這裏殘留著昔日本該隨著日落失去的空間,令人懷念到顫抖的氣息。


    「的確是他用過的東西……」


    指南針、十字弓、懷表──其他還有許多遺物整齊地安置在櫥櫃及桌上。「日輪雙壁」之一眼神搖曳地注視著那些都被細心長期使用過,殘留著濃厚巴達·桑克雷氣息的物品。


    「保存狀態也很不錯吧。我們從不疏於保養。」


    宅邸主人說完後自豪地微笑起來,席巴帶著謝意深深頷首迴應……雖然沒有人刻意提起,這些東西還留著近乎奇跡。先不論實情如何,那些是在公開場合被視為戰犯者的遺物。原本不能期望有人鄭重保管,甚至可以說這些東西應當率先被丟進焚化爐裏。


    之所以沒被焚毀,完全代表有人不希望那種事發生。活在舊友的犧牲導致的煉獄中,同時盡力設立與維持這個地方的炎發將領──那壯烈至極的心境,就連巴達生前曾是他親信的席巴上將也無法輕易想像。


    「那樣東西在最裏麵──我先離開了。別在意時間,請慢慢看。」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屋主行了個禮離開房間。他的氣息自關上的房門彼端漸漸遠去,在隻剩下與故人關係匪淺的三人的空間裏,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緩緩開口。


    「……之所以帶你前來這裏──」


    他邊說邊讓青年坐在也是遺物之一的陳舊椅子上。他的眼前放著某個蓋上罩布的長方形物體,長約五十公分,寬約八十公分,而深度還不到五公分。一語不發的青年的黑眸,模糊地映出那個物體。


    「首先,是為了讓你看看這個。」


    說完這句話後,索爾維納雷斯緩緩取下罩布。


    目睹物體的瞬間,青年模糊不清的視野徹底受到撼動。


    「──啊……」


    一幅


    畫帶著鮮明的色彩出現在落入黯淡深灰色的世界中。


    放在木製畫框的畫在技巧方麵沒有任何特出之處,樸實的筆觸,隨處可見的構圖,人人想得到的普遍題材。但唯獨繪畫者的強烈感情無可懷疑,每一道線條與上色都沒有任何偷工減料,正適合以過度用心來形容。


    「──啊、啊。」


    隻有熱誠值得稱道的平庸畫家描繪的圖畫中──有他失去的一切。


    優嘉·桑克雷在微笑。端正的嘴角微微揚起,和生前一樣脆弱。


    巴達·桑克雷在微笑。他待在愛妻身旁,彷佛正深深品味著那份幸福。


    然後──在安祥佇立的夫妻麵前,並排畫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享受雙親關愛的黑發少年。


    凜然佇立於少年身旁的炎發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用顫抖的雙手抱住畫框,伊庫塔·索羅克瘋狂地大哭大叫。


    往日的景象就在畫裏。他想守護的一切,未能守護的一切,都毫無誇大或加油添醋地被裁剪下來。


    心中充滿幾乎撕裂胸膛的鄉愁,應該在兩年前流盡的眼淚止不住地滑落臉頰。再也迴不去的幸福時光,刺痛了活在徹底變貌的當下的青年的心。


    ──他曾深信不疑。昔日的自己,毫不懷疑地深信這幕景象在未來也將一直存在。他相信無論發生任何事自己都能守護到底。相信隻要有她相伴,隻要還和她在一起,就什麽也無須畏懼。


    然而,他一樣接一樣地失去。父親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死去,母親在他伸手可及之處逝世,在他的臂彎中斷氣。縱使拚上全力,他想守護的生命依舊全數從指縫間滑落。


    然後,獨留他在人世。讓他宛如已經死去一般,活下來虛度光陰。


    他甚至連繼續唿吸的理由都搞不清楚了──


    「──畫名是『家人的肖像』。好像是我女兒去遊學時畫的。」


    在漫長的慟哭停下來後,索爾維納雷斯取而代之地開口。那句話語不再具備平常如鋼鐵般的硬度。


    「包含這幅畫在內,以前你曾一度拒絕領取巴達的遺物。當時你說──『我不認識最後選擇保衛國家而非家人而死的家夥』。」


    「…………」


    「以遺族的心情來說,這麽認為也無可奈何。身為害死他的當事者,我沒有權利說什麽。但唯獨這件事,我想總有一天要告訴你。巴達最後的選擇並不是那樣的。」


    深紅的眼眸訴說著,他是為了傳達此事找了今天這個機會。


    「當時,要對抗展開大規模侵略的齊歐卡軍,必須由我或巴達其中一人出麵迎擊。然而,敕命又同時禁止我們出戰。因此──我們雙方必須有一人違反禁令,並做好事後被當成戰犯製裁的覺悟。」


    索爾維納雷斯說道。黑發青年刻意沒有質問過關於父親之死的真相。


    「當時的我歡喜地想著,我該赴死的時候到了。我全方麵地信賴巴達,甚至認為他是在我死後托付帝國軍──在伊格塞姆離開舞台後托付國家前途的唯一人選。


    然而如今迴頭想想,這種想法出自我的懦弱。我不否認,麵對在漫長歲月中扭曲的帝國存在方式,我內心深處感覺到了極限。我尋覓著代替伊格塞姆肩負重任的人選,昔日在你的父親身上看出潛藏的資質,愚昧地單方麵對他抱以期待。」


    他每一句話都透出激烈的自我懲罰。席巴上將吞了口口水。


    「正如你所知,巴達本身毫無野心。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自願從軍,連旁人眼中看來非常輝煌的晉升經曆,依他本人的認識應該也隻是被扔上前線後設法度過難關而產生的副產品。這類的境遇,你多半也記得吧。


    盡管如此,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在戰場上比任何人都更加耀眼。從獨特觀點看穿狀況的分析能力、提出別人連想都想不到的提案的想像力、執行這一切時毫不猶豫的行動力。他指揮時的身影令同伴們深深著迷,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受到吸引。他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戰友……與英雄。」


    仔細迴顧過去的自己,索爾維納雷斯悲痛欲絕地告白。


    「泰爾在某方麵視他為勁敵,但我並非如此。其實正好相反,我期望巴達超越我飛黃騰達。我不由得夢想著在他引導下的帝國未來。沒錯──盡管是絕不能表露的期待,我想納入巴達的指揮之下。


    可是,不容許這種事實現的正是包含我在內的伊格塞姆與軍方。當時的高層在讚揚之餘,也時時都防備著巴達這名具備相較於一般軍人明顯異質價值觀的軍官。他們企圖穩妥地馴養這位很可能造成國家體製本身變革的傑出人物……作為伊格塞姆的我,也認同這個方針。」


    男子以沒有溫度的聲調說道──從這個時期起,他的精神開始出現致命的矛盾。


    「在帝國史上唯一的獨立全域鎮台──通稱『旭日團』,可以說也是這種狀況中產生的妥協產物。雖然給予破格的待遇,其司令官的地位卻始終隻是一介團長。都給你這麽多特殊待遇了,就此滿足吧──事情便是這麽迴事。巴達的晉升上限被設定在這裏,他也沒有異議──感到不滿的人是我。


    一方麵在心中夢想著巴達帶來的變革,我卻同時是徹頭徹尾的伊格塞姆。隻要考慮到自己的行動會在軍中造成什麽影響,我不可能親手將他拱為神主牌。在伊格塞姆派與雷米翁派的衝突本來就越發激烈化的局勢中,身為其中一方派閥象徵的我,推舉完全不同的傑出人物當下個世代的承擔者──在我做出這種輕率行為的那一天,不知道會掀起多嚴重的混亂。


    因此,我等待著機會。等待將帝國軍領袖從伊格塞姆換成巴達的良機到來。等待帝國被逼進不得不這麽做的狀況裏。」


    當時男子也被逼得走投無路。應當保衛的帝國毫無未來可言。就算能拖延帝國的滅亡也無法推翻這個結果,身為守護者的矛盾都壓迫著他。


    周遭無人察覺他的焦慮,連他暗暗投注希望的巴達大概也沒有正確理解朋友的心境。不──他不可能讓別人理解。


    「於是話題迴到一開頭。當齊歐卡軍展開侵略,我或巴達其中一人被迫違反敕令時──我覺得時機終於到了。我迫不及待的變革時刻到來了。隻要我違反敕令失勢,巴達就不得不擔任下一個軍方領袖。而泰爾也是如此期望。我確信隨著領袖交接產生的組織變化,帝國將不由分說地轉往新方向。


    雖然狀況是腐敗貴族們的謀略造成,從結果來說,那也是我的期望。隻要帝國的未來能夠朝向新局麵拓展,我打從心底甘願成為祭品。因此我這麽告訴巴達,出發迎擊逼近的齊歐卡軍──本來是準備出發的。」


    索爾維納雷斯嘴角浮現一絲自嘲,以右手指尖抵著臉龐說道。


    「那時候,巴達第一次狠狠地揍了我的臉頰一拳。」


    「求求你清醒過來,索爾。」


    鎖上門的某個基地房間內響起摻雜痛苦的唿喚。相對於挨了一拳依舊文風不動的紅發將領,不習慣揮拳的巴達反倒扭了手腕。


    「聽著,我或許比較機靈,或許用兵比別人靈活一些,但也僅止於此。剝去偽裝之後,我隻不過是個唯一興趣是畫些拙劣的圖畫,隨處可見的中年大叔。把國家的前途托付給我,轉眼間就會應付不來。」


    索爾維納雷斯無言地佇立著,沉默中卻蘊含強力的反駁,篤定隻有眼前的男子能夠救國。麵對固執己見的朋友,巴達隻能搖搖頭。


    「……吶,索爾。當一個國家的存在方式走到死路時,有時會有人高聲提倡與不同於過往主流的激進意見。那家夥將被稱作英雄,吸收放棄既往體製的民眾建立巨大的組織。然後呢?對了──若受到世所罕見的幸運眷顧,他或許能成為新興國家的元首建立一個時代的功業。」


    「…………」


    「然而,頂多隻到此為止。那個國家僅存續一代後就會滅亡……隻要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放棄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必然如此。」


    巴達黑眸中的光芒責備著朋友犯的錯誤。那是因為他相信對方是與自己對等的存在。


    「這家夥一定會去做。這家夥足以托付命運。這家夥能夠無條件地信賴──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順耳,才叫人頭痛。可是論及國家的前途,這一切都不過是另一種形式地放棄思考。」


    「…………!」


    「你明白為什麽嗎?索爾。因為──無論在何種政體下,要單一個人背負人口以萬為單位的共同社會都是不可能的。國家是由集體的角色分配來營運的,就算是君主專製統治的獨裁國家也一樣。」


    從旁聽來,或許他就像隻是在陳述自明之理。國家並非由個人營運,這肯定是連小孩子也明白的道理。但另一方麵,巴達說人們的確容易忘記這個事實。某個人背負國家命運而起──許多人沒有發覺,追求這種單一個人領導魅力的思維本身已是種偏差的認定。


    「索爾,告訴我你坦率的見解──在你眼中看來,帝國還能支撐幾年?」


    被問到的索爾維納雷斯半晌之後沉重地開口,估算國家的剩餘壽命。


    「……我無法承諾有一百年。若階段性的縮小國土,大約六十年,或是五十年……」


    「五十年,那不是很棒嗎。你試著想想,你認為在與齊歐卡這個外敵相鄰之處建國的新興國家,存續這麽長時間的機率有多高?聽好了,這種情勢與失去伊格塞姆的帝國陷入的狀況大同小異。就算我在世期間能設法應付,之後也隻會不斷衰退進入亂世。齊歐卡會逐一吞並像這樣分裂的勢力吧。」


    「…………」


    「這便是你剛剛企圖實現的荒唐舉動的真麵目……同時,也是你們家族一直背負至今的重擔。你知道吧,索爾。至今為止,你一直想設法解決。將強加給伊格塞姆的重責一點一點分擔給他人,從內部改變軍方組織的體質,並階段性的糾正國家依賴軍隊的存在方式……這是我構想的未來。迂迴又花時間,相對的不必有人成為新的犧牲者。


    仰賴英雄救國,是情況怎麽變化結果都慘不忍睹的豪賭。更何況我並非什麽英雄。如果看起來像,那肯定是因為你和泰爾總是在身旁支持我。」


    巴達語帶歎息地呢喃,臉上浮現深深的苦惱。


    「雖然不甘心,我的嚐試也沒成功。被逼進這種狀況,代表我在和腐敗貴族們的政爭中犯了某個致命的失誤。我也不是無法理解想乾脆豁出去的心情。與其在此犧牲你,我也會想豁出去掀起軍事政變算了。如果你肯加入,我說不定會認真考慮。」


    宛如鏡中倒影般,索爾維納雷斯臉上也透出痛苦之色──唯獨這件事,他辦不到。身為徹頭徹尾的伊格塞姆,他絕對做不到。縱然事已至此,縱然遭到一直保衛的國家最惡劣的背叛,他也隻能以死後相托的形式期望國家的變革。


    隻要性命尚在,唯有盡到護國重任一途。這是烙印在他的身軀與靈魂上的炎色宿業。


    他的好友也比任何人更加理解、尊重他的生存方式──在這個前提上說出殘酷的台詞。


    「不過──在這個前提上,我認為應當保住帝國。至少現在還需要。直到把一切都扔給不存在的英雄負責以外的選項出現為止。要是像我這樣的戰爭販子靠武力興起新國家,情勢和一千年前毫無不同。建立的國家會如泡影般消失,如同曆史總是一再重複。」


    「…………」


    「現在這裏沒有英雄。退一萬步來說,我容不下去依賴那種玩意的醜態──基於這點來思考,索爾。我們該考慮什麽、該做什麽?」


    巴達說著以雙手抓住朋友的肩頭,彷佛表明這麽一來才終於來到協商的起點。


    「我或你要率領部隊迎擊敵軍。盡管不甘心,看樣子這一點無法更動。放著攻過來的敵軍不管會出大問題,而為了迎擊,似乎有必要無視敕令調兵。」


    索爾維納雷斯沉重地頷首。他們所能做的選擇實在太少。


    「不必說也知道,違反敕令死罪難逃。這代表──迎擊這批敵軍之後,我們之中有一人必然會死。」


    「…………」


    「既然如此,乾脆抽簽也是一個方法──不過在那之前,希望你聽我說。


    坦白說吧。比起兩千萬國民的性命,我有無論如何都更想優先守護的事物。不用說,就是我老婆和兒子的未來。」


    聽到這個想法的瞬間,索爾維納雷斯打從心底感到得到了救贖。不必選擇將朋友逼上戰場自己獨活的最糟結果,讓他鬆了口氣。


    那麽可以開口說──之後的事就交給你了吧。


    即使考慮到方才的對話,索爾對巴達的信任依然堅定不移,深信如果是他,一定會將國家和自己的家人全部引導向好的方向。


    「所以,希望你這次讓我去。」


    聽到巴達從正麵否定的決斷,索爾維納雷斯愕然地呆立原地。


    「理由很簡單。若你在這個時機被當成戰犯處決,伊格塞姆家族也將連帶毀滅。說來令人不快,製造這個狀況的狐狸目的大概在此。到那時候──我沒有自信救得了雅特麗。」


    聽見這句話,炎發將領感到心髒彷佛被刺穿一般。巴達歎口氣垂下頭。


    「抱歉,索爾。我還沒有說服你的女兒……那三個月,我用自己的方式全力挑戰過,但那孩子一定會和邁向毀滅的家族共同麵對命運。」


    「……為什麽、你要此時提起、我女兒的名字。你不是要保護、妻兒的未來嗎?」


    「是啊,我要保護。伊庫塔的未來,無論如何都需要那女孩的存在──她來寄宿的三個月令我清楚明白,那兩個孩子絕對應該在一起。像那樣的邂逅,人生中再也沒有第二次。」


    對方如此告訴他時那副溫柔的表情,令索爾維納雷斯無可救藥地理解。身為不夠格父親的男子為求救贖托給他照顧的女兒,對巴達來說相當於親生孩子。是和妻兒一樣會毫不猶豫加以保護的對象。


    「……在處決後整個家族將一並被毀掉,對於桑克雷家來說也是如此……」


    「沒錯。不過,伊庫塔不會因為這點打擊就完了。家族與姓氏束縛不了那家夥,即使不再是桑克雷,他也找得出許多活路生存下去。他就是這種人。」


    「尊夫人也會很痛苦。她的身體本來就虛弱。」


    「和伊庫塔互相扶持,總有辦法的。至於生活上的援助……索爾,我想拜托你。你不會拒絕吧?」


    巴達的微笑裏蘊含完全的信賴。索爾維納雷斯的雙拳緊握到滲出血絲。


    「……你明白嗎?連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兒子應該會恨我吧──這也無可奈何。問題是我們這些大人太不稱職造成的。」


    巴達神情沉痛地點點頭。他的老友正想插話說「那麽……」,卻被下一句話堵住。


    「隻是,這麽想我就能釋懷。我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當起軍人,一點也無意當什麽英雄。不過──唯有父親,是我希望成為的。不是被別人強迫或依狀況隨波逐流,是我主動選擇扮演的角色。」


    「……!……」


    「因此──這一定是人類付出性命最好的理由。我想直到最後都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你可能理解?索爾──」


    「──你的父親,巴達·桑克雷最後並非為保衛國家而死。」


    在追憶結束後緩緩睜開眼,索爾維納雷斯的視線重新投向青年告訴他。


    「他試圖守護的事物就在這裏。全部畫在這幅畫裏。我的女兒也在其中。」


    他無法直視地垂下眼眸。就像許多人麵對過於寶貴的事物時的反應一樣。


    「與愛妻和兩個孩子一起生活的未來。巴達投入最後一戰時僅僅抱著這個願望。他用盡全力打了勝仗──然後離世。和從一開始就失去資格的我不同,他直到最後都是你的父親。」


    男子賭上朋友的名譽斷然說道。聽見這句話的瞬間,青年的肩膀劇烈一震。


    「…………我、知道……」


    隨著滑落臉頰的淚珠,他口中吐出相隔兩年未發的話語。


    「……我知道父親愛我、守護著我。每次迴顧童年時光,都能無庸置疑地實際感受到。如今我明白──那三個月,我的世界擁有一切。正因為如此,我想要守護。守護殘留的珍貴事物完整無缺地通往未來……我甚至連這件事都做不到。在無力時失去母親,又力有未逮地失去了她……」


    連根否定自己的過剩無力感,強烈到令人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的喪失感。將侵蝕青年的感受與自己相重疊,炎發將領靜靜發問。


    「讓我問一個問題。我女兒──雅特麗最後對你有什麽期望?」


    被問到的那一剎那,青年心中浮現太多話語──構成答案的隻有一句。


    「……不必保衛國家。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那個名叫夏米優的女孩子。」


    「──那孩子留下了這樣的話嗎?」


    索爾維納雷斯瞠目結舌。同為伊格塞姆,他理解這意義有多重大。


    「……身為護國之劍伊格塞姆的後裔,臨死時說出了憂心國家未來以外的話嗎?那麽,這個事實正好證明──你的存在一直拯救了我女兒的人性。」


    男子確信──這名青年沒有任何懊悔的必要。未能守護炎發少女、害她年紀輕輕去世,全都是自己沒盡到父親責任的罪過。一切罪責都應該隻算在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一人身上。


    所以,青年隻需要對他達成的偉業感到自豪。


    「我是個窩囊無比的父親。除了血緣關係外沒做過任何可稱做血親的事情,事到如今也沒有資格說什麽……就算明知如此,就算對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無比羞愧,此刻我也要由衷地向你道謝。謝謝你,伊庫塔·索羅克──多虧了你,雅特麗希諾的心沒有死去。」


    炎發少女的父親這麽告訴他後深深低下頭。伊庫塔沉默不語,讓向他而發的話語、話中的含意沁入胸口深處。


    幾分鍾在寂靜中過去,隔了短暫的時間之後,索爾維納雷斯再度發問。


    「──你有什麽期望?」


    「…………」


    「隨著現任政權成立,伊格塞姆被解除了作為家族宿業的護國重任。國家的前程掌握在新皇陛下與雷米翁派手上,我已經沒資格幹


    涉這個選擇。這副身軀等同於殘骸。往後與雙刀一同腐朽,是我唯一的念頭。但是……」


    男子踏出一步。殘留在他心中的最後意誌,驅動整個瀕臨腐朽的身軀。


    「但是──聽我說。如果我女兒直到最後都沒失去的意念至今依然存在於你心中──」


    他屈膝跪在青年麵前──一度想收養的對象。一度想奪他性命的對象。好友留下的獨子,已故女兒靈魂的半身。男子有無數為他的人生提供助力的理由。而且──無論什麽大義都再也無法阻擋。


    「我願在成就那個願望之際,同時畫下生涯的休止符。」


    明知無可救藥地耽誤了太久,索爾維納雷斯還是希望。從現在這個瞬間起一直到斷氣為止都不再動搖地當好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父親。成為她的另一半伊庫塔·索羅克助力。


    作為父親,作為人類活完剩下的生涯後死去。像巴達·桑克雷曾做過的一樣。


    「……沒有、失去……」


    麵對男子的決心,黑發青年迴想起在她臨終時最後交談過的每一句話。


    「…………雅特麗……」


    炎發少女表達了感謝。她告訴自己,謝謝你和我相遇。


    那麽,自己為何不看向她一直活到最後一瞬間的身影?


    ──你可以抬頭挺胸,伊庫塔。


    一起共度的所有時光。所有事情。共享的喜悅與悲傷,那無數的寶石。他沒有失去。明明連每一塊碎片都沒從自己心中消失。


    ──你實現了承諾。


    她最後的遺言至今依然鮮明地殘留在耳中。青年知道,那句話裏沒有一絲虛假。


    「──我……可以這麽想嗎?」


    認定承諾實現了。牽起她的手,引導她走向幸福的方向──從前答應過母親的承諾,在那一瞬間實現了。認定與自己相遇、共度的日子,為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人生帶來了光明。


    這事實無可懷疑。她在臨死前花時間告訴他,事情確是如此。然而──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本身。


    ……因為他想和她共度更多時光。


    ……想和她一起走在通往遙遠未來的道路上。


    那是永無止境的後悔,他未能抵達的耀眼夢想形式。


    不過,這裏有著並未喪失的東西。有她遺留下的心意。


    他比什麽都更想守護的東西。雅特麗希諾的心,的確還活在這裏。


    所以,他必須──停止假扮成已死的模樣,邁步向前。


    「……參謀長。」


    青年下定決心,同時開口。


    「能不能拿拐杖過來?」


    「……!當然可以!」


    聽到唿喚的席巴上將臉上迸出光采衝了過來。伊庫塔從他手中接過拐杖抵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起身。他克服箭傷依然殘留的痛楚與雙腿的萎縮──站了起來。


    「她──夏米優現在在哪裏?」


    「女皇陛下在北方大山脈,多半正在打仗。」


    參謀長高興地迴答。雖然報告帶著不祥的意味,席巴上將還是忍不住興奮不已──沒有不會天亮的夜晚。他懷抱昔日黑發青年告訴他的希望,一直堅持到今天。此刻,他即將目睹第三度到來的黎明。


    「原來如此,我理解狀況了──能夠準備騎兵嗎?至少也要一個連,可以的話最好是一個營。得是以速度為優先的菁英部隊。」


    「我馬上調兵。你的腳不方便上前線,現場指揮官怎麽安排?」


    「眼前就有一位再適合也不過的人選。」


    伊庫塔注視著炎發將領毫不猶豫地斷言。斜眼看看即刻迴應他的要求站起身的索爾維納雷斯,青年將手放在腰際的短劍上。


    「抱歉,雅特麗,我終於清醒了……我還真是貪睡了好久。之後可得向騎士團的大家再三道歉。」


    青年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打開腰包摸摸庫斯的頭。這兩年來依舊陪在他身旁的搭檔光精靈說了聲「歡迎迴來,伊庫塔」,露出柔和的微笑。


    搭著兩名將軍的肩膀,伊庫塔走出房間。他最後一度迴頭望向巴達留下的家人肖像,將畫麵烙印在眼中後再度前進。當他閉上眼睛──在父親試圖守護的景象前方,自然地浮現他如今應當守護的事物。


    「夏米優,我這就過去接你。你一定要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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