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們目睹那一幕景象時的心境,該如何形容呢?


    帝國北域,大阿拉法特拉山脈東部。植被在這一帶沿著山巒生長,風貌與過去成為北域動亂舞台的山脈南部及北部荒地有所差異。海拔較低處氣候潮濕,綠色植物生長茂盛,靠齊歐卡側的地區山間甚至零星散布著熱帶雨林,環境反倒近似舊東域。


    話雖如此,抬起目光往高處看去,就能發現高聳入雲的群山威容與其他地方相比毫不遜色。正成群登上山脈險峻地表的人們,即使遠遠望去也明顯看得出速度遲緩,顯得十分無依無靠──隊伍中大概有兒童和老人,也有傷患和病患,在嚴酷的翻山越嶺過程中不可能無人掉隊。盡管如此,他們仍決定登山,舍棄不受神明眷顧的故國。


    「……見鬼了。」


    拋棄出生成長的帝國,試圖依靠信仰逃往國外的眾多信徒。


    這便是暹帕·薩紮路夫準將指揮下全體士兵目睹的景象。


    「……光是看得見的範圍內大略估算就有四、五千人。包含位於死角的家夥在內,人數大概有一萬。」


    站在率領部下登上的台地上,馬修探頭看著望遠鏡說道,語氣流露出不甘心與鬱悶。


    「到達此地之前,我們在後方拖延住的教徒約有一萬出頭……全體有半數上了山。」


    咚!薩紮路夫一拳敲在樹幹上。自己的不中用,令他抿起嘴角。


    「為什麽沒能掌握預兆……?我們的著眼點估計錯誤得這麽離譜?」


    在麵露厲色的兩人身旁,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垂下目光。


    「對、對不起……一定、一定是我的錯。是我在負責搜索範圍內漏掉了線索。」


    扣掉蓄意為之這點以外,這句話完全是事實。不過沒預料到她替換過人格的馬修與薩紮路夫,出於天生的責任感免除她的責任。


    「狀況的成因不是一個人出錯就能說得通的。要說犯錯,我們所有人大概都有錯。否則事情不會難看到這種地步。」


    「我有同感。不過弄成這樣子……被陛下下令斬首也沒得抱怨。」


    聽到薩紮路夫脫口而出的台詞,微胖青年一臉嚴肅地搖搖頭。


    「別說這種話,準將。這不算是玩笑。」


    「抱歉。我也是說出口之後才注意到。」


    薩紮路夫使勁以兩手拍拍僵硬的臉龐轉換心情,望向前方。


    「已發生的事情無從挽迴。我們暫且進軍至此,一路以來攔下了追上的家夥。剩下的問題,是該拿眼前這些人怎麽辦。」


    「未經許可出國是明確的犯罪行為,不可坐視。放這麽多人逃走,很可能危及陛下政權的信賴度。我們必須盡可能多帶一些人迴來。」


    「雖然有道理──但是,為此不惜再深入山區嗎?」


    長官帶著不祥聲調的發言令馬修猛然皺起眉頭。


    「……我也不打算犯下和薩費達中將相同的錯誤。」


    「真巧,我也是。至今進軍時都有仔細留意,避免拉長的補給線遭到遊擊戰攻擊……不過,大部分席納克族都下了山,很難認為他們會單純地重演上次手法的翻版。」


    薩紮路夫冷靜地分析。北域動亂的遊擊戰是有熟知山脈地形的當地部族參與才得以實行的戰術,不是齊歐卡及阿爾德拉神聖軍在朝夕之間模仿得來的。盡管如今尚有席納克族的幸存者住在山脈上,他們已是殘兵敗將。他不認為對方還有力氣在此時再度掀起叛亂。


    「盡管如此,不想繼續前進也是我毫無虛假的真心話──但在這裏揮著手帕目送一萬國民離去,到時候剛剛的玩笑話可真的不是開玩笑了。為了不犯下與薩費達中將相同的錯誤,無論如何都必須前進。」


    薩紮路夫說到此處同時轉身,環顧周遭一帶。


    「司令部和野戰醫院就設在這片台地──前線指揮可以交給你嗎?馬修少校。我想派你那一營做先鋒。」


    被點名的青年沒有立刻答應,神情嚴厲地迴話。


    「……這場逃亡劇十之八九是齊歐卡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搞的鬼。如果他們以教徒為餌吸引我們,在追逐過程中必然將發生戰鬥。」


    「嗯,多半沒錯。」


    「打退襲擊者,盡可能帶最多教徒返國。這麽解釋我的任務沒有錯吧?」


    目睹他的長官有力地頷首,同意這最後的確認後,馬修挺直背脊敬禮。


    「謹領大任──哈洛,後方就拜托你了,好好幹。」


    「馬修先生……請多加小心。」


    馬修點點頭迴應同伴的關心,轉身離開。目送他背影離去的女子表麵上完美地扮演了哈洛,內心卻正輕聲嘲笑──一切都如她所料。


    *


    在和緊追不放的帝國軍還相隔一段距離的山上。摻雜了男女老幼的教徒們正神情急切地在已稱不上是路,布滿岩石的崎嶇路徑上艱難前進。


    「哈啊、哈啊、哈啊……!」


    「老公,不行了……不休息一會,孩子們要……」


    不忍心看到孩子疲累得抵著膝蓋喘氣的樣子,作母親的請求。然而,走在前頭的丈夫猛力搖頭。


    「還沒到,別停下腳步!剛剛你們也看見了吧,帝國軍的追兵已經上山了!那些家夥腳程比咱們快得多,拖拖拉拉的對方馬上就會追上來……!」


    在犯下逃亡國外罪行的現在,從背後逼近的帝國軍相當於驅逐他們的獵犬。沒逃過獵犬的利牙,這條性命就活不到明天──姑且不論事實,他們這麽認定。


    「隻要抵達那裏──那個山頂,就在那邊休息。你們能夠堅持到那裏為止吧?」


    男子一邊說話,一邊拍拍孩子們的背鼓勵道。於是老大再度邁開步伐,但年紀小的兩個反倒哭叫得更兇了。焦躁的父親拉住兩個孩子的手臂。


    「振作點……!來,抓住我的手!」


    盡管那麽說,可是手腕被人捉著不方便走路,結果他隻得一次背起兩個孩子。兩個小孩的體重沉甸甸地壓在身上,男子一步步竭力地登上山路。


    「唿!唿!唿……!……嗚喔?」


    剎那間,他的右腳踩中鬆動石塊猛然下沉。男子走在懸崖邊難走山路上的身軀,連同背上的孩子一起大幅傾斜。


    「老公?」


    他的妻子驚叫。在她目光所及之處,父子即將三人毫無辦法地摔到懸崖下──就在慘劇發生前,某個人伸出有力的胳臂抱住他們。


    「──好險。多虧你們平安無事地抵達這裏。」


    「……咦?」


    和兩個孩子一起緩緩地倒臥在岩地上,男子愣愣地迴望著救命恩人。穿著與帝國軍不同軍服的士兵對他們投以溫和的笑容。


    「我是齊歐卡陸軍的拉巴爾伍長,前來迎接各位。我方已備妥食物、清水與驢子,接下來請盡管放心。」


    男子聽他這麽說後環顧周遭,發現除了拉巴爾伍長之外還有大批齊歐卡士兵在不知不覺間出現,協助一起上山的同伴們。他對趕到他身旁的妻兒表示自己沒事後,不禁對眼前的狀況感到愕然。


    「迎、迎接我們……跑到這種深山來?」


    「不隻是我們,主神的使徒們也趕來了。」


    他順著拉巴爾伍長指出的方向望去,隻見佩帶一星徽章的軍人們正和齊歐卡士兵們一樣,不,更加熱心地幫助教徒們。男子瞪大雙眼注視著這一幕。


    「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神聖軍……!」


    「嚇著你了?我等和他們合作,保護期望逃離帝國的阿爾德拉教徒。既然抵達這裏,就什麽也不必擔心了。」


    伍長扶著男子的背緩緩攙扶起他,如此仔細告訴他,然後關懷地望向男子的家人。


    「太太和孩子們應該也累壞了。走不動的人請騎上驢子,我帶各位到前方不遠處的野營地去。雖然說這裏很快將化為戰場,無法休息太久。」


    「嗯、嗯……不好意思,你真是幫了個大忙……」


    訝異於出乎意料的優渥援助,男子勉強擠出迴答。在他身旁,孩子們正爭相從伍長遞出的水壺喝水。


    「──到目前為止有四千餘人嗎?mum,步調還不壞。」


    在連綿不斷攀登山路的教徒集團最前方,是齊歐卡、阿爾德拉神聖軍雙方的據點。在動員兵力方麵,齊歐卡出兵約三千人,阿爾德拉神聖軍約兩千人,合計五千大軍沿著流亡者們的逃亡路線散開。


    在司令部的帳篷中,擔任齊歐卡方麵總指揮的陸軍少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接獲部下的定期聯絡,臉上浮現開朗的微笑。


    「五天後應可達到六千人左右。假使帝國的追兵追上來,那就是在他們之後上山的民眾。」


    副官米雅拉·銀謹慎地補充道。但下一瞬間,和她形成對比的厚臉皮聲調加入對話。


    「人數上升到帝國無法忽視的程度啦。計畫準備期間雖短,真虧能招攬來這麽一大批人──對了,約翰。37加61是多少?」


    「98,博士。愈貧窮的人愈依賴宗教是一大要因。神官的外流直接關係到教徒的外流。雖說有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斷絕邦交的背景在,疏於付出努力維係住他們是帝國的


    疏失。這狀況可以說有一半以上是帝國自作自受。」


    「以前四處嚴加追緝我們的神官們,如今過得有一頓沒一頓的,拋棄國家逃亡過來。這麽一來,那些家夥也會懂得一點被追捕的辛勞嗎?──48乘11是多少?」


    「528。數字再大一點也沒問題,博士。」


    當約翰即刻迴答,阿納萊在便條紙上再度劃個〇,連連點頭。


    「嗯,到目前為止每一題都答對嗎。迴答也全在兩秒之內,你的腦子果然厲害。」


    得到讚賞的約翰微微一笑。為了驗證自身提倡的大腦分割睡眠假說,老賢者正定期測量他的能力。一旁的米雅拉皺起眉頭──她不喜歡驗證作業不時差進日常業務之中。


    「……那個,阿納萊博士。雖然我們同意您同行,這樣未免太過幹擾約翰集中精神……」


    「不,不要緊,米雅拉。插入區區兩、三位數的計算,對我的思考沒什麽影響。」


    即使想提醒博士做得太過火了,當事人約翰不拒絕她也毫無辦法。不顧默默吞下不滿的米雅拉,白發將領繼續親昵地與阿納萊交談。


    「yah,話說迴來──沒想到您連山嶽任務也跟來了。就算爬上海拔近三千公尺的高山,博士的言行舉止還比周遭的士兵們更加活力充沛……正如您所言,您的腿腳真是強健。」


    「那是當然了。我和某人不一樣,每晚都睡得很飽~」


    老人挺起單薄的胸膛宣言。他麵對高級軍官極度缺乏顧慮的態度,使得米雅拉每一秒不斷逼近忍耐極限。


    「……所以說!請您收斂這類言行──」


    「博士──!請看看這個!這個!」


    米雅拉再度開口說到一半,被突然衝進帳篷的男子蓋過話頭。約翰和阿納萊的視線也轉向了他。


    「怎麽了,巴靖──嗯?這是……!」


    「這是從西邊懸崖露出的地層挖掘出來的!明明怎麽看都是經過人工研磨的金屬板,卻令人吃驚的幾乎沒有生鏽……!」


    巴靖遞出一片掌心大小的金屬板,興奮地說道。約翰也很感興趣地探頭注視。


    「hum?打攪一下……的確是不可思議的物體。不過博士,你們為何那麽激動?」


    「那還用說!因為這或許是古代文明的遺留品!」


    老人像個孩子般興奮得漲紅了臉。白發將領不解地歪歪頭。


    「古代文明……?打個比方,是指比構成齊歐卡基礎的六國和卡托瓦納帝國成立以前更早的時代嗎?」


    「遠比那些更久遠。至少要迴溯五千年以上。」


    提出浩瀚的歲月,阿納萊像在作夢般越過帳篷仰望天空。


    「在連文獻也沒有記載的遙遠過去,曾有過遠比現在的我們更加進步的發達文明。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創造並遺留至現代的事物,正是四大精靈──這是我所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論』的概要。當然,目前還隻是假說。」


    聽到這太過離奇的內容,約翰驚訝得雙眼圓睜。


    「──精靈是?由人創造的?……對不起,博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怎麽怎麽?明明不是特別虔誠的阿爾德拉教徒,你也盲目相信精靈是由神創造派遣到人間的?很好──就由我來替你啟蒙!聽著,本來精靈的存在在自然界也非常特殊──」


    阿納萊像抓住良機般開始向約翰講課。由於氣氛變得不容插話,米雅拉隻能保持距離旁觀著這一幕。


    一隻大手忽然拍拍她縮起的肩膀。


    「……別沮喪。」


    「別、別突然嚇人!」


    同袍塔茲尼亞特·哈朗一臉同情地站在她身旁。齊歐卡軍體格最魁梧的壯漢悠然地接下米雅拉具遷怒意味的帶刺話語,歎了口氣。


    「就連我也沒料到,約翰會那麽親近一個人。不過這也無可奈何,那位博士就像是每次打開都會冒出某種驚喜的驚奇玩具盒啊。」


    「可、可是……!談論那些東西偏離了軍人的職責!」


    「盡管這麽認為……你有辦法在約翰本人麵前說出口嗎?你瞧,他那開心的側臉。」


    哈朗以眼神投向白發將領。不需要他說,米雅拉當然也知道,約翰正露出對未知充滿好奇心的少年麵容。目睹那樣的景象,她不可能不知趣地插手幹涉。


    「像先前你所說的一樣。我沒見過約翰露出那種表情。在博士出現前,連一次也沒有。」


    「…………」


    「我們辦不到的事情卻讓博士給得手了,老實說我覺得心情很複雜。那家夥能找到達成使命以外的喜悅,大概是件好事。你也有同感吧?」


    猶豫半晌之後,米雅拉微微頷首。哈朗感同身受地接納她的掙紮,身為年紀較長的人,他選擇明理地麵對此事。


    「若妨礙到任務姑且不提,沒有的話就老實地在旁邊觀看吧。也許得寂寞一陣子──別擔心~要是約翰太冷落你隻顧著陪博士玩,到時候由我來念他。」


    「多管閑事……!」


    米雅拉握拳敲在他的胸膛上,麵紅耳赤地走出帳篷。「再來~」哈朗微露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喃喃低語切換心情。


    「無論如何,我方的圈套漸漸布置妥當──帝國的家夥會如何反應?」


    *


    登山至海拔一千公尺左右,馬修·泰德基利奇率領的先遣營暫停前進。


    「第七排排長、第八排排長出列。」


    兩名軍官從整齊劃一的隊伍中走上前。微胖青年麵對兩人,直盯著站在另一頭的兩個排──士兵們都脫下軍服,改穿簡陋的白衣。換上朝聖服後,他們乍看之下已分不出是帝國兵。


    「接下來的進軍由你們指揮的兩個排走在前頭。我想你們應該明白,這次的任務很嚴苛。」


    馬修的開場白使兩名軍官緊張地屏息點點頭。他用雙手展開地圖。


    「按照我現在要指定的路線,以全速衝上山路,動作愈快愈好。重要的是盡可能逼近逃亡教徒的隊伍尾端,可能的話與他們會合。正因為如此,我才選中了你們向來以進軍速度著稱的排來執行。」


    詳細說明戰術的過程中,軍官們神情緊繃地仔細聆聽馬修的發言,以免漏掉一字一句。不由分說地將他們的身影與昔日的自己重疊在一起,青年感受到歲月的流逝。


    「……盡管前來的路程有些不同尋常,至少這次並非內亂。如果之後發生交戰,對手是齊歐卡和阿爾德拉神聖軍。老實說這一點讓我鬆了口氣。我受夠和自己人互相殘殺了。」


    馬修邊說邊折起地圖收進懷裏。麵對明確的「敵人」,他的臉龐充滿活力。


    「打倒敵軍帶迴國民,我們該做的事隻有這一件。所以──就讓我在相隔許久後盡到理所當然的職責,得償身為軍人的夙願吧。」


    *


    「報告連長!上午新放了六百二十一名誌願流亡者通過。前往後方!」


    設置在教徒逃亡路線上的一處要衝。不遠的未來注定要與帝國軍交戰的齊歐卡士兵們,企圖在那天到來前盡可能接納更多的流亡者。


    「嗯,辛苦了。這就叫客人絡繹不絕啊。看來帝國非常不適合人居住。」


    「那也是當然。相對於已經沒有未來的帝國,我等齊歐卡是充滿未來展望的國家。又有我方至今一貫給予流亡者優厚待遇的事實在。」


    由木材與土磚蓋成的堡壘某個房間內。擔任駐紮要衝的三百人非正規連指揮官的軍官點頭同意部下散發愛國精神的自豪發言。


    「帝國軍的追兵樣子如何?今天流亡者團體隊伍也接近尾端,那些家夥有加快進軍速度的跡象嗎?」


    「不。看來像是偵察用先遣隊的小規模部隊,才爬上距離此處兩天路程外的位置。他們在北域方麵戰役中曾吃過苦頭,大概因此不敢隨便深入山脈。正式衝突最快也將發生在三天之後。」


    「嗯,三天嗎……不必擔心戰鬥波及流亡者們了。」


    連長很高興卸下心頭的一項憂慮,忽然露出嚴肅的神情重新轉向部下。


    「盡管反覆叨念過很多次──千萬要善待那些流亡者,少尉。保持道義上的正確,才能將帝國逼向絕境。」


    「是。就算有皇帝作為絕對的存在統治,國家一旦遭人民舍棄就完了。國家的實體總是與民眾而非統治者同在……是這樣吧。」


    少尉再次確認昔日學習過的祖國理念。他的長官聽到後也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轉而麵露苦澀。


    「沒錯,這是名正言順的一戰。如果指揮官不是那個毛頭小子,大概更令人痛快……」


    長官吐露的不滿令少尉愣住了。連長毫不在乎地地續談論這不適合大聲說出來的話題。


    「直到不久之前還是一介尉級軍官的小夥子,如今成了齊歐卡軍事史上最年輕的少將。利用受執政官關照的身分,傲慢地拋下排在前頭的前輩們……怎樣,你有辦法老實地向他低頭嗎?」


    男子如此問道,嚴厲地瞪著部下。少尉先向周遭東張西望,然後含蓄地搖搖頭。連長滿意地頷首。


    「明白就好。照料流亡者們,同時為三天後做準備。準備好熱


    烈地歡迎帝國軍一番。」


    「是。不過有一個問題,亞爾奇涅庫斯少將下了指示,要求我們對流亡者進行徹底的身體檢查……」


    少尉提心吊膽地說。不出所料,他的長官馬上皺起眉頭。


    「叫我們剝掉難民們的衣服,糟蹋好不容易才贏得的好感?唉,有不清楚現場狀況的毛頭小子當長官就是這樣才叫人頭痛……剛剛的指示就當作沒聽見,對難民的待遇維持原狀。」


    「是、是……了解。」


    少尉無力地敬禮之後,轉身朝外麵奔去。此時,與他錯身而過進門的部下帶來報告。


    「連長,又有約一百人上了山!帝國軍的追兵已經接近,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人了!」


    「別慌張,拉巴爾伍長。一直接到最後一個人為止吧。這正是效忠正確國家的正確軍隊應有的姿態──沒錯吧?」


    男子悠然地宣言。他深信不移,這份自信將會通往勝利。


    *


    「──全營停止行進。」


    三天後的早晨。不同於敵軍的事前預測,齊歐卡士兵們防守的山脈堡壘已近在馬修率領的一營兵力眼前。


    躲在構成遮蔽物的斜坡後觀察敵陣情形,微胖青年喃喃自語。


    「……堵住山路的要衝嗎?有一陣子沒看見過了,從低處仰望敵軍的感覺還是一樣討厭。」


    這景象很接近北域動亂的翻版。躲在要衝內的敵兵從遮蔽物的縫隙間伸出槍管,迫不及待地等著我方衝鋒。不僅如此,堡壘各處還伸出風臼炮的炮管,看來準備萬全。


    「配置的兵力大約是三百人。風槍兵、燒擊兵、光照兵的比例大概是四比三比三嗎。沒準備爆炮……考慮到搬運至此得花多少勞力,也是當然。取而代之的,有八門北域動亂時留下的風臼炮。」


    盡管炮擊威力遠不如爆炮,經過重力加乘發射過來的炮彈即構成很大的威脅。在以前的戰鬥中,被炮彈砸碎手腳的同伴多不勝數。


    不過──基於這一切,馬修喀嚓一聲替自己的風槍上刺刀。


    「全員上刺刀──沒空從一開始就多費工夫。迅速把堡壘打下來!」


    「「「「「sir, yes, sir!」」」」」


    部下們抱著戰意迴應決心取勝的指揮官號令──戰鬥就此開始。


    「──真是群學不乖的家夥。居然靠這點程度的兵力從正麵強攻!」


    察覺衝鋒氣息的敵軍自堡壘上瞪著對手,齊歐卡方的指揮官也展開應戰。


    「迎擊部隊,開始射擊、炮擊!別讓他們靠近!──開火!」


    子彈隨著號令同時發射。壓縮空氣的破裂聲層層交疊,奏起戰場音樂的序章。八發炮彈慢了一拍後並排滾下斜坡掀起霧茫茫的塵土,其中一發將樹木撞得攔腰折斷。


    「盡管是防禦方也別畏縮!我等牢牢掌握了高處和要衝這兩個地形優勢!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地表堆起帝國兵的屍山吧!」


    受到指揮官的號召激勵,齊歐卡士兵們繼續進行激烈的齊射。做出衝鋒動作的帝國士兵們,麵對那股氣勢也立刻調頭衝迴斜坡後。


    在他們與不知該如何攻擊陷入沉默的敵軍之間,戰況暫時進入膠著狀態。


    「──一麵倒啊。那些家夥連接近這座堡壘也做不到。」


    「這是地利造成的必然。想拿這種戰鬥來誇耀武勳都無法如願啊。」


    帝國軍和北域動亂時相比毫無成長的戰鬥方式,令指揮官心中感到無言──實在太沒腦筋了。無視狀況不利發動強攻,明明隻是白白浪費士兵性命而已。


    「不過,這將是場與齊歐卡相襯的勝利。憑藉正確的用兵,符合正道的策略打敗敵人。就讓那個不眠的小子瞧瞧,什麽才是軍人正確的理想姿態。」


    另一方麵,靠正攻法擊退愚昧的敵軍也頗為滿足他作將領的自尊心──隻要照這樣繼續牽製,等敵軍再次衝鋒時集中齊射打斷他們的勢頭就行了。如果對方沒有新動向,隻須維持現狀。


    然而──下一瞬間,如此預估的指揮官收到青天霹靂的報告。


    「敵、敵襲!敵軍自後方來襲──!」


    「什麽?」


    指揮官大吃一驚地轉過身,目睹了那個景象──手持武器的大批敵兵從先前完全沒留意的堡壘另一側湧來。


    「怎麽可能,為何堡壘後方有敵兵?我派人從高處監視著這一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繞過去──」


    正感到極度困惑之際,他察覺一個事實。自出乎意料方向攻來的敵兵全部穿著和眾多教徒相同的朝聖服。


    「──難道說,那群流亡者裏已經……」


    理解事情原委的指揮官臉色發白。然而已經太遲了。早在戰鬥開始之前,他便犯下了致命的失策。


    堡壘遭受奇襲陷入混亂的狀態,令馬修領悟進攻的良機到了。


    「按照預定計畫形成夾擊了──衝鋒開始!」


    他率領的營沒有錯過良機,展開總攻擊。帝國兵們手持風槍與十字弓衝上斜坡。察覺他們靠近,齊歐卡兵慌忙開始迎擊。


    「別害怕還擊,一口氣攻上去!別浪費同伴製造的機會!」


    馬修的吶喊激勵部下投入行動。由於友軍從背後偷襲,自堡壘傾注而下的彈雨密度隨之降低。現在不容遲疑猶豫。不立刻突破堡壘會合,先行衝鋒的同伴們將被各個擊破。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為了一氣嗬成攻陷敵陣,士兵們團結一致地向前飛奔。數人中彈倒地之後,領頭集團終於觸及了堡壘。


    「──預備隊,迎擊!別讓他們接近堡壘!」


    堡壘內也正拚命進行迎戰,試圖用待命的預備兵力反抗奇襲,但穿著朝聖服的敵軍始終未減緩攻勢。


    「一、一邊射擊一邊衝鋒過來了!連長,那些家夥是老練的獵兵!」


    「明明行動一致,個別的動作卻快得過火!可惡,沒法瞄準……!」


    敵兵超出預期的熟練度讓齊歐卡士兵們難掩焦慮之色。這也難怪,馬修指揮的部隊已比過去的部隊進步許多。牽製射擊、確保遮蔽物、誘導至安全區域──士兵們根據角色分工,基本以一班為單位行動,同時整體持續保持合作按部就班地前進。其威脅性並不是隻會將兵卒一字散開前進的過往戰列火槍兵能夠比較的。


    此時,麵對他們陷入苦戰的齊歐卡士兵們目光所及之處發生了更出乎意料的狀況。自堡壘背麵發動攻勢的敵軍突然組成縱列衝向中央大門。


    「?那、那些家夥筆直地朝大門……!」


    「射擊不管用了!靠白刃戰擋住他們。」


    收到命令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上前迎擊。但想要阻攔敵軍的勢頭,他們的行動太慢了。還來不及組成堅固的方陣,隊列就被筆直衝過來的獵兵們攪得亂七八糟。


    「門開了!殺進去喔喔喔喔喔喔!」


    門栓匡啷掉落的聲音響起。要衝屈服於來自背麵的奇襲,向正麵的敵軍露出它的咽喉。終於達成等待已久的會合,帝國兵集結起來一一蹂躪堡壘內部。


    「嘎──!」「咕哈!」「咕呃呃呃呃呃!」


    被刺刀刺穿的齊歐卡兵吐血倒地。彼此間距已近到沒有射擊發揮的餘地,當局勢演變成這種半室內白刃戰,習慣混戰的馬修部隊來勢兇猛無比。


    「可、可惡喔喔喔喔喔喔!」


    一名敵兵半是自暴自棄地衝鋒過來,幸運地穿過隊伍的漏洞逼近指揮官。斜眼瞥見他的身影,閃過刺來的刺刀抓住對方手臂一拉,同時一腳掃過去絆倒了他。


    「唿……!」


    馬修迅速跨騎在仰臥的敵兵身上,舉起刺刀紮向他的胸膛,再使勁將刀刃擰進心髒。直到敵兵徹底斷氣,馬修才終於站起身。


    「您還好嗎,馬修少校!」


    「沒……問題。更重要的是快點鎮壓堡壘。別讓指揮官跑了。」


    以手指拭去濺上臉頰的血花,青年與部下們再度展開行動。他們一層一層鎮壓共有四層的堡壘,不久後在屋頂對上最後剩下的敵兵集團。


    「──你就是指揮官吧。」


    「可惡……混帳……!」


    在舉起武器的部下們背後,敵將屈辱地顫抖著嘴唇。當馬修從軍服階級章看出他是指揮官時,對方卻口沫橫飛地痛罵青年。


    「多麽骯髒的手段,竟然要士兵穿上朝聖服混進流亡的本國國民之中!我才不認同!這就是帝國軍的正道嗎!利用本國國民實行計策,你們沒有身為軍人的自尊嗎!」


    「說廢話之前,先放下武器投降……話說,至今一再搧動誘發我國內亂的你們哪來的資格講這些。快點舉起白旗,好了。」


    馬修把他的指責當成耳邊風,命令部下舉槍就齊射動作。對上槍口的軍官們臉色同時發白,其中一人慌忙從懷中掏出白旗舉起來。


    「你、你們……!」


    以此為信號,其他部下也陸續放下武器,最後隻剩下擔任指揮官的連長本人。對方太不知情識趣,令馬修歎了口氣。


    「什麽自尊啊正確的,這些玩意明明是狀況有餘力時才講


    究得起的奢侈品……至少對你來說,現在不是揭示這些理想的時機。當我們的部隊拉近距離時,你應該可以為了保險起見停止放人通過堡壘。沒有這麽做,僅僅是你驕傲自大。」


    「…………嗚……!」


    「我隻不過是發現可趁之機,毫不客氣地趁隙而入罷了──我在戰場上大都耗盡了全力,沒有餘力選擇耍帥的戰鬥方式。」


    聽到這番話,敵將無力地垂下頭,右手的十字弓落在地上。馬修的部下們將這視作勝負已分的信號,立刻上前解除敵兵的武裝。看著被解除武裝並捆綁住的敵兵們,微胖青年向身旁的副官開口詢問。


    「報告損害狀況。」


    「是!從正麵攻擊堡壘的我方部隊陣亡十二人,重傷二十一人。從堡壘背麵發動奇襲的部隊陣亡七人,重傷十六人。合計陣亡十九人,重傷三十七人!輕傷人數尚在清點!」


    「犧牲了十九人嗎……我沒辦法做到像那家夥一樣啊。」


    馬修腦海中閃過黑色與紅色的身影。即使如今累積了許多擔任軍官的經驗,他和他們的領域還相距甚遠。他在心中向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而喪命的部下們道歉,卻不為此所困,將意識切換到下一步該采取的行動上。


    「從後續部隊補充人員,拘捕從此地到下個要衝之間剩下的教徒送往後方。然後繼續進軍──你們可別因為首戰告捷就鬆懈了。敵人是齊歐卡,下次未必會如此順利。」


    *


    「──第一要衝陷落了?這麽快?」


    透過光訊號的通知,噩耗不到數小時便傳至後方。由於有凡事都不拘常規的阿納萊在,至今為止司令部內顯得有些放鬆的氣氛,因為這項報告一口氣緊張起來。


    「是,很遺憾……根據現場目擊的士兵表示,我方遭到從正麵攻來的敵方主力與繞至堡壘背麵的部隊夾擊。」


    帶來報告的軍官神情沉痛地補充道。老賢者托著下巴想像。


    「在那個地形夾擊……代表士兵混進逃亡過來的教徒團體裏?原來如此,反過來利用齊歐卡對流亡者的態度啊。」


    他花了幾秒鍾得出結論,佩服地反覆點點頭。不管周遭的氣氛多麽緊繃,唯獨這名科學家與緊張無緣。


    「一開頭就使用如此大膽的策略,對方的將領很有膽量。相反的,你的部下太過粗心大意了,似乎也沒有執行你要求徹底對難民進行身體檢查的命令。」


    阿納萊無視現場氣氛挑釁似的說道。白發將領一臉嚴肅地接受他的意見,倏然閉上雙眼──他想像得到,是現場的將領,多半還是那名連長忽視了命令。從第一次見麵時,那人就散發出這種氣息。


    姑且不論長期相處的部下,剛納入指揮下的人經常對他抱持反感。這是年紀輕輕就飛黃騰達的軍官常麵臨的阻礙。如何彌補這方麵缺乏的信賴,是他今後必須麵對的課題之一。


    「……的確。正如博士所言,看來有必要打起精神應付。」


    當約翰在數秒之後睜開雙眼時,白銀眼眸中已浮現對下一步行動的決心。


    「我要前往第三要衝。米雅拉,你能選出一個護衛連嗎?」


    「咦?你打算離開司令部?可是約翰,不需要由你這位將級軍官親自……」


    米雅拉擔心他的安全含蓄地反對。然而,他本人卻像在說不用擔心般閉起一隻眼睛。


    「我無意跑到前線,現階段也不打算幹涉現場決議。我想前往看得見敵軍的位置,戰爭果然不是用紙上談兵能解決的。」


    說完讓她安心的話後,約翰最後悄悄地補上一句。


    「──敵陣裏未必沒有熟麵孔啊。」


    *


    「──前線的傳令送來了,哈洛瑪少校。我方部隊似乎突破了第一個要衝,俘獲敵方指揮官,拘捕了兩百餘名逃亡的國民。」


    「真的嗎?」


    同一個事實這次化為捷報傳至帝國軍的司令部。遙遙仰望馬修所在的方位,薩紮路夫咧嘴一笑。


    「對上齊歐卡軍也毫不遜色。那家夥這兩年來也有所成長啊。」


    哈洛對這句話投以同意的笑容,並且不時偷瞄著反方向。注意到她的動作,薩紮路夫轉向她問道。


    「……?怎麽了?哈洛瑪少校。在意後方嗎?」


    「啊……那個,是的。其實我是在意部隊來到這裏為止攔下的人們。」


    聽到這番話,他從懷中取出望遠鏡俯瞰山腳。薩紮路夫在可見範圍內搜尋,不久後哈洛擔憂的對象就映入眼簾。他抿起嘴角。


    「……是啊。雖然嚴加命令過他們解散迴家,還有一大群人留在山腳。明明留在那裏也沒有用。」


    「就是說吧?我很擔心,教徒們的糧食可能也開始不夠了。」


    女子說出完美符合哈洛瑪·貝凱爾為人的台詞。薩紮路夫沒有察覺任何不對勁,拿開望遠鏡思索起來。


    「……的確,那些家夥的心情大概是想撤退也撤退不了。留在現場的士兵嚐試過誘導他們,但看樣子並不順利……」


    思路導向必然的結論。他絕對無法發現,這思路本身就受到了誘導。


    「……不好意思,哈洛瑪少校。這裏就交給我,你能不能折迴教徒那邊說服他們?態度溫和的你是適任的人選,隻顧著應付敵軍結果後方有人餓死也太慘不忍睹了。」


    薩紮路夫提出自認為是他自行想出的最佳解答。女子刻意停頓一會才迴答,以強調這個印象──提議出自於他,她隻是接受而已。


    「──我明白了。野戰醫院先交給副官管理,我帶一個排前往後方。能否將現場士兵的指揮權與請求北域鎮台提供協助的權限托付給我?」


    「嗯。你等一下,我馬上簡單寫個書狀。」


    好好先生長官立刻著手寫起任命狀。在背後直盯著他的動作,女子揚起嘴角嫣然一笑。


    「──謝謝。」


    薩紮路夫絕對想像不到,此刻自己即將把名叫權限的兇器交給最不該給予的人物。


    *


    要衝陷落三天後。在位於司令部東北方二十六公裏,海拔三千兩百公尺處。


    「──總算看得見全貌了。」


    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坐在一塊特別突出的大岩石上展開地圖,俯瞰東方。更精確地說,是零星分布在視野內的敵方勢力配置。


    「全、全貌……您的意思是指?」


    怕高的副官不時偷瞄腳邊同時問道。微胖青年將填寫好的地圖轉向對方。


    「就是這次的大逃亡中,齊歐卡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預測的教徒移動路線。我方也推測了幾種路線,從敵軍駐紮的要衝位置反推迴去,主要路線幾乎是確定了。」


    聽到這番話,副官神色嚴厲地瞪著地圖。馬修的目光轉迴眼下的山巒。


    「北上到這附近為止,接著轉向東南方。不過途中有兩處必須跨越的山脊,要衝也設在這兩個地方。翻越這裏後一口氣向下走,很快會進入山腳下的熱帶雨林。突破雨林在山間走上二十公裏,就可抵達齊歐卡的領土。」


    「……路程並不輕鬆。」


    「是啊。純粹隻考慮教徒轉移,應該能設定更好走的路線……但那麽做不符合對我們的防備。讓大批帝國民眾逃往齊歐卡,有機會就削減焦急地追上來的帝國軍戰力──是敵方這次的戰略。我們則是明知如此還是配合。」


    「不過依照這個地形,最少也必須在不利狀況下攻占要塞兩次。第一次用過的奇策多半無法再用……」


    副官多次拋來不安的視線。馬修微帶苦笑地搖搖頭。


    「情況大概不會那樣。」


    「……咦?」


    「再等待一會,敵軍應當會自行撤離前方的要衝。我們隻須在那之後直接通過就行了。」


    聽他提出意想不到的發展,副官愣住數秒後才反問。


    「這……這是怎麽迴事?敵方好不容易占了上風,怎麽會自行放棄優勢……」


    「他們不得不放棄。如果不想就此在山中孤立的話。」


    就像此事理所當然一般,馬修斬釘截鐵地說。副官終於也想到原因,望向東方。


    「……!分遣隊正繞向敵軍後方嗎!」


    「就是如此。我方也不是傻愣愣地隻追在教徒背後跑。進入山脈的入口不止一個,尋找繞至敵軍背後的路線並非妙計,而是當然之舉。不必我提出來,薩紮路夫準將在初期行動階段就編組分遣隊派過去了。」


    青年淡淡地說明。副官看出長官的側臉漸漸散發身經百戰的老將風采,感覺非常可靠。


    「當然還是有問題。敵軍在山脈上如何布署,如何設定進軍路線──這部分的情報直到前陣子為止都很不清楚……不過隨著突破第一個要衝占領陣地,意外地得以在較早階段眺望敵軍的陣容,正確地看出繞到何處能夠切斷前線與後方的聯係。那麽,接下來隻要用光訊號和快馬聯絡分遣隊就行了。為深入山脈東側持續待命的友軍,從接獲聯絡的瞬間起,就會選擇最適當的路線繞至敵軍背後。」


    「那麽,馬上傳令──」


    「我已經安排好了。基於這一點,現在才過來觀察敵軍動向。」


    在對話期間,馬修的目光也直盯著同一個方向,以免錯過任何細微的變化。


    「現在隻是預定計畫提早發生,事態發展本身也在敵方意料之中。因此在太遲之前,他們接下來應當會按部就班地從兩個要衝陸續撤兵。我預測他們將在一周之內退到熱帶雨林附近,重新設定前線……我正在思考,能不能趁著撤退時機發動攻勢。」


    「抓準撤退之際攻擊嗎?」


    「對。背對敵軍撤退,遠比麵對敵軍進軍困難數倍。隻要一個步驟出錯,追兵就會逮住機會製造破綻。更何況敵軍是倉促湊成的混合部隊──唯獨這一次,可以期待他們犯下大錯。」


    *


    結果不到隔天中午,馬修的預測就說中了。


    「──開始報告吧。」


    約翰淡淡地要求戰敗後倉皇失措地逃迴司令部的第二要衝指揮官說明情況。白銀雙眸中並未浮現動搖或煩躁,隻帶了一絲失望。


    「他、他們抓住了我們撤退的空檔……帝國軍算準將士兵送迴後方的作業尾聲,要衝人力最薄弱的時機發動奇襲。雖然我等拚命應戰,但一方麵和阿爾德拉神聖軍默契不足,來不及重新召集兵力……」


    「拋下大批同伴和流亡者,隻有你的連勉強逃了迴來──是這麽迴事嗎?」


    「非、非常抱歉!」


    眼角泛淚的指揮官低頭謝罪。在手指抵著臉頰沉思的白發將領身旁,不知客氣為何物的老科學家表達個人意見。


    「在談論戰略之前,看來現場等級的疏漏不斷發生啊。你的部下有些太不經用了。」


    「我無法反駁。雖然我自認曾再三教導過他們撤退時的風險。」


    約翰坦然承認。在一旁待命的米雅拉上前一步提出意見。


    「約翰。這裏交給我和哈朗負責,請你早一步動身迴司令部。我們不會重蹈覆轍。我們將順利地完成防衛戰,在適當的時機撤兵。」


    米雅拉自信十足地說道。那些部下無法實現不眠的輝將堅不可摧的戰略概念──對於他們的無能,她比他本人更加焦躁。正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敬愛約翰·亞爾奇涅庫斯,才無法忍受部下的失態被視為他本人的失態。


    盡管體會到米雅拉的心情,約翰委婉地搖搖頭。


    「我不懷疑這句話。不過,局勢的發展已經和當初的預定偏離甚遠。事到如今與其再固執於最初的計畫,我認為徹底做修正是更好的選擇。」


    他說話時臉上沒有浮現一絲焦慮或激昂。約翰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擬訂發生一、兩個缺陷就全盤動搖的戰略。


    「所以──從此刻起,此處第三要衝的士兵開始撤退,下山退到山間的熱帶雨林。米雅拉、哈朗,你們負責殿後。」


    「咦──要撤出這裏?明明一次都還沒跟敵方交手過啊。」


    「yah。既然事已至此,就讓敵軍盡量得意忘形吧。沒受到多少損害就突破三個要衝,所向無敵──我想要他們順勢衝進熱帶雨林。」


    就像狀況惡化反倒才起勁一般,約翰露出大膽無畏的笑容環顧周遭眾人。麵對無法像他一樣悠然的部下們,他繼續以教誨小孩子的口氣訴說。


    「不必想得太嚴重,隻是換個舞台,以山腳下的森林代替三個要衝展開原本該進行的防衛戰。結果沒有任何不同。唯獨帝國軍遭受重創的結局是不變的。」


    約翰說完後瞥了阿納萊一眼。接下來是重頭戲,敬請期待──他以眼神示意。


    「無論如何,首先全軍撤退至熱帶雨林。一切都得從這裏開始。」


    *


    同一時間,哈洛以最低限度的心理誘導要來薩紮路夫的命令後下了山,見到聚集在山腳的一萬餘名教徒。


    「放行!放我們過去!」「留在帝國隻會餓死,逃到國外有什麽錯!」「我怎能丟下先走的妻子不管!」「我無法住在被主神舍棄的國家!」「我受夠了!不管是被戰爭驅逐,還是失去土地四處流浪……!」


    教徒們的領頭集團不斷地痛罵著排成橫隊攔住去路的帝國兵。士兵們也拚命拉高嗓門催促他們迴家,眼前的人群卻毫無掉頭離開的跡象。不得不說,他們固執的程度超乎想像。


    「和上次見到時相比,人數幾乎沒減少……」


    一邊看著教徒們的樣子,哈洛向擔任現場指揮官的男子搭話。他麵帶苦澀地敬禮。


    「沒達成您的期望實在慚愧,貝凱爾少校。盡管曾無法坐視膠著狀況數度鳴槍示警,但正如您所見,幾乎沒有效果……」


    男子指向充斥整個視野的人牆,恨恨地皺起眉頭。


    「隊伍中的神官們,似乎到現在還在搧動其他人。我考慮過先拘捕神官,但其他教徒以肉身為盾掩護他們,行動並不順利。到了這個地步,隻剩等他們耗盡精神體力這一招……」


    「我就是擔心這件事才折迴來。是不是差不多有人挨餓了?」


    「目前還沒有……教徒們將所有積蓄都堆在載貨車上搬運過來,比預想的堅持更久。至於飲水則是從那裏……留過人群中心的小河取水。盡管水質很難稱得上乾淨,但可以靠水精靈淨化。」


    「也不必擔心口渴的問題嗎?雖然比饑渴交加來得好,看來會比預料中拖得更久。」


    「是。等耗盡糧食的時候到來,他們大概也不得不放棄……但我擔心的是,教徒們有可能在那之前強行突破。此處的兵力約為一千人,就算對方沒有武裝,要是遭到一萬人襲擊,除了用齊射趕走他們之外別無他法。」


    男子終於吐露他從擔起現場指揮以來始終懷抱的不安。忌諱向本國國民動武是軍人當然的反應。準確地察覺他的心境,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向他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


    「難為你了……放心,我已請最接近的基地調派援軍,數天後將有兩千人抵達這裏。有這麽多兵力,那些民眾應該也難以訴諸強硬手段。」


    「感激不盡……!如果隻是幾天,我會設法單靠我們支撐過去!」


    男子露出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的表情。哈洛的目光從他身上轉開,改變話題。


    「即使確保了糧食與水,應該還是出現了病人和傷患吧。」


    「……是。由於太陽很大,陸續有人中暑倒下,主要是老人與小孩。他們大都自行照料,但其中也有人過來找我們求助。」


    「那我馬上展開救護工作。收容病患的帳篷在哪裏?」


    應她的要求,指揮官召來士兵。在他們帶領下抵達目標帳篷後,哈洛立刻投入醫護兵應盡的職責。


    「再也不必擔心了,你馬上就會舒服多了!」


    就像原本的哈洛會做的一樣,她逐一探視護理喘著氣躺在遮蔭處的人們。由於大多數人都是中暑倒下,沒有需要進行困難治療的場麵。先喂病人喝水,用布包起水精靈製造的冰塊,讓症狀嚴重者夾在腋下。大約如此。


    「……嗚…………」


    「嗯?怎麽了?」


    看見躺在帳篷一角的患者向她招手,哈洛走了過去。對方正以微弱的聲音向她說些什麽,她輕輕將耳朵湊上去。


    「……俘虜收容所內的同伴開始行動了。一逃獄成功就會立刻趕來這裏。」


    沒被任何人聽見地收到同伴的連絡後,女子微笑著離開對方身旁。


    「不要緊,你馬上會好起來!我這就去換冰袋!」


    露出彷佛隻是剛聽完病患抱怨的表情,她動作流暢地繼續護理工作,腦海中同時思考著今後的謀略──此時,來自帳篷入口的唿喚聲打斷她的思緒。


    「貝凱爾少校,馬上到外麵來!皇帝陛下駕臨!」


    *


    從海拔一千公尺以下的地方開始,馬修感到空氣的氣味明顯出現變化,從乾燥的沙子味變成縈繞不散的植物氣味。


    腳邊的地麵漸漸帶上濕氣,植被也隨之變得強而有力。原本零星分布的草木茂盛地長滿地表,高聳到身材高大的男子得抬頭仰望的樹木也不再罕見。


    「…………」


    這絕非他所熟悉的環境,但也並非毫無印象。微胖青年鮮明地記得這種濕潤的植物氣味、充斥周遭的濃鬱生命氣息。如同騎士團所有成員一樣。


    「……別大意。從這裏開始就要當成是齊歐卡的領土。」


    馬修向周遭的部下們斷然宣言。不論有沒有跨越國境,周遭的環境都讓他切實感受到這裏是異國。昔日和同伴們一起漂流到國境線另一頭──在那裏耳聞目睹的許多事物,都與眼前的情景太過相似。


    「就算如此,我方也準備萬全。正如少校的判斷,我軍隨著那些家夥撤退幾乎直接通過兩處要衝,戰力也沒有明顯的損耗。」


    一名部下自信十足地打包票,馬修嚴厲地看著那名中尉。


    「要我們像這樣得意忘形,或許正是敵人的意圖。」


    「是嗎?可是,目前我等正連戰連勝向前進擊。」


    「沒錯,連戰連勝『向前進擊』。順著敵人的計畫,完全進入深山。」


    馬修的話中包含不祥的暗示,令中尉麵露惱火。正對他的樂觀感到不快,微胖青年忽然察覺地麵不再傾斜。


    「──下


    到底了。從這裏開始不再是山上,進入山間森林。」


    他的視線從腳邊向上移,眼前景色已從鬱鬱蒼蒼的茂密草木化為廣闊的樹海。和山北部的喀喀爾卡沙岡大森林那種旱林截然不同,這裏是具有豐饒土壤與濕氣的真正熱帶雨林。重重交疊的濃密綠意近乎黑色,樹上陰森森地纏繞在一塊的藤蔓遮蔽陽光,使森林內顯得更加陰暗。


    「樹木的遮蔭比想像中更濃啊。要如何前進?少校。」


    聽到中尉詢問,馬修並未立刻迴答。他露出至今最嚴厲的表情,直瞪著眼前的樹海。


    「……和在喀喀爾卡沙岡大森林時不一樣,這座森林裏沒有山路存在。因為過於接近齊歐卡,連席納克也不靠近這塊地區……不,實際上應該有路。否則齊歐卡的人和教徒們也無法通過。」


    馬修在腦海中迴憶周邊地形,漸漸特定出自己該采取的行動。


    「和分遣隊的會合時間是明天中午。在那之前後續部隊也將追上來會合,如此一來我方的總兵力就接近五千人……比起瑣碎地找路,運用人數優勢進行『麵』的鎮壓更妥當。讓士兵們排成有厚度的橫隊一起踏進森林,注意與周遭同伴保持聯係合作,防備敵人的襲擊同時一點一點地前進……」


    聽到他堪稱穩重踏實典範的計畫,中尉皺起眉頭。


    「恕我失禮,少校,這樣不會太過懦弱嗎?我明白要謹慎行事,但這種做法太花時間了。等我軍穿越森林,教徒們和敵軍說不定早已逃得遠遠的。就算得承擔一定的風險,現在也應該以迅速突破為目標。」


    其他軍官也點頭同意,彷佛在說正是如此。馬修感到一口氣堵在喉嚨。這些軍人雖然在階級上全是他的部下,實際上年齡和從軍經驗都在他之上。對於年紀輕輕當上校級軍官的馬修來說,遭到年長部下們異口同聲反駁時的壓力重得難以形容。


    「……你說一定程度的風險,實際上真的明白要冒多大的風險嗎?敵軍在這片昏暗的森林裏會布置什麽戰術,我們甚至無法想像得到。」


    「正因為如此,不是更應該用最快速度突破嗎?進入森林的時間愈短,危險愈少。」


    「既然如此,請將先遣隊的指揮權交給我。我會走最短距離抵達森林另一頭,探查敵陣情況。」


    「那麽,請務必也把這個任務指派給我的部隊!我的部下們無所畏懼!」


    眼見風向倒在自己這一方,軍官們紛紛開口表明己見。馬修手指抵著眉間苦思──的確,他們的意見也有不容忽視的道理在。現在需要迅速進軍,因為時間拖得愈久,就有愈多教徒外流至齊歐卡。


    在想盡快穿越森林這一點上,馬修的想法當然也和他們一樣。為此得承擔無可避免的風險也是事實。因此他無法強硬地駁迴部下們的意見。


    「……我知道了。暫時先派出三個連進行偵查。就由你們三人分別指揮自己的連探索森林內部。」


    看到年紀比自己小的長官撤迴原本的意見,軍官們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


    「──但是!」


    麵對他們摻雜著負麵感情的臉龐,馬修淩厲地補充。


    「隻要有任何一個部隊受到重創就切換成我剛才所說的做法,不管得花多少時間都一樣。唯獨這一點我不會讓步。」


    他用堅定不移的聲調示意主導權在自己手上。沉默半晌之後,軍官們心不甘情不願地頷首。


    「……真受不了那個膽小鬼。」


    中尉一邊分開灌木叢一邊抱怨。一率領偵查隊進入森林,他就趁著長官注意不到向副官抱怨起來。


    「那個受女皇陛下關照的小夥子啥也不懂。軍事的正道不是避開風險,而是承擔風險。害怕犧牲就打不下戰果。我說得沒錯吧,士官長。」


    平時就對身為那種「小夥子」的部下心懷不滿的他,將馬修的謹慎解釋為膽小的反應,抓準機會大肆批評。但成了怨言宣泄對象的副官想法卻和中尉不同。猶豫一會後,他說出想法。


    「……話是沒錯,不過我也能理解少校的心情。這座森林……該怎麽說,非常昏暗。不好的預感一直揮之不去。」


    副官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說道。一聽到這番話,中尉就像感到非常可悲可歎般大大地歎息一聲。


    「怕黑怎麽當軍人!該前進了!」


    中尉用憤怒的語氣說完後,拍拍部下們的背打氣。在那股氣勢催促下,士兵們一步又一步地漸漸踏入森林深處。


    另一方麵。有人影正從遠方的樹上俯望著他們排成一列行走的身影。


    ──要開火嗎?


    舉著風槍的其中一人以眼神詢問身旁的同伴,得到否定的示意。


    ──是偵查部隊。放他們過去。


    頷首同意這個判斷,人影收迴搭上扳機的手指,在緊繃的寂靜中,帝國兵們毫無防備的背影自他們的視野中穿越而過。


    在偵查部隊歸還前,馬修決定使點小伎倆。於是他背著大鐵鍋,手持幾樣調理器具離開總部帳篷。


    「嘿咻……」


    他走到野營地角落,借用一個火堆架起鐵鍋。盡可能收集乾燥的沙子倒進鍋裏,拿木鏟適當地攪拌加熱。等整體攪勻之後,馬修將隨身水壺裏的水注入開水壺後埋進沙裏。


    「該磨豆了。」


    微胖青年把放在研缽裏的黑豆子磨碎,同時偶爾看看鍋子的狀況。他仔細地研磨著注意不讓顆粒大小不均,很快地,鐵鍋裏的沙子也加熱到適當溫度。看到開水壺壺嘴咻咻冒出蒸氣,磨好的豆子粉末倒進金屬製高口杯裏,提起鐵壺從上麵注入熱水。


    「嗚喔……」


    液體轉眼間湧上來溢出杯緣,馬修將上層澄清的部分注入事先準備好的杯子裏。他反覆進行著同樣的作業,周遭漸漸彌漫難以言喻的芳香,聞到的士兵們開始好奇地看了過來。


    「──哎呀。」「這味道是……」


    其中有幾名軍官──年輕的尉級軍官與低階軍官被香味吸引走了過來。不必馬修說些什麽,他們便在鐵鍋周遭坐下。


    「又帶豆子過來了?少校也愛喝這個啊。」


    「嗯,沒什麽大不了的。」


    冷淡地迴答一聲,馬修無言地示意部下們拿起盛裝液體的杯子。他們也恭敬地端起杯子,各自送到口邊。有好一陣子,現場僅僅充滿了啜飲熱飲的聲響。


    「……喔喔。比上次的更好喝。」


    「沒那麽苦,味道更好了。」


    「衝泡技巧也變得熟練,看來您做過不少練習。」


    部下們語帶調侃地發表感想。馬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開口。


    「……在森林裏可能有大麻煩。」


    這一句話改變了現場的氣氛。在眾人嚴厲的注視之下,微胖青年繼續說道。


    「具體而言是分割兵力。在黑暗中將我方部隊分散開來,各個擊破……無論如何都要避免這種狀況發生。你們也要做好準備。」


    指揮官越過營長、連長等人直接發出警告。馬修透過喝杯飲料閑聊的形式,做出本來違規應受指責的行為。


    盡管是旁門左道,對於容易招來直屬部下上尉、中尉等人反感的馬修而言,想持續保有部隊的實質控製權,這是不可或缺的基礎工作。在多名尉級軍官有違抗傾向的狀況下,不這麽做就無法將他的意向傳達給基層。


    「……我們會牢記在心。」


    軍人們點點頭,將熱咖啡連同總指揮官的意思一同灌了下去。


    「──少校!我等三個連未損失一兵一卒順利歸來!」


    同一天傍晚,派往森林內的偵查隊違反馬修的預測毫無損傷地歸來。盡管覺得難以釋懷,青年調查起部下帶迴來的情報。


    「……首先,報告敵陣的樣子吧。」


    「是!敵軍在森林東端再往東一公裏處的山丘上設置野營地,看來是要占據製高點迎擊我軍,但既沒有先前的要衝建築物,山丘本身的海拔也偏低,終究隻是臨時建立的陣地。敵軍兵力約為三千人,教徒集團在部隊的另一頭……隻是,似乎有相當多人已經送往齊歐卡,可見範圍內的教徒人數約為三千人。」


    為了搧動長官,中尉補充這項情報。馬修也看穿了他的意圖。若在此成功奪迴三千名教徒,連同先前送返的人數合計就能達標,算是阻止了「大逃亡」──對方如此暗示。


    「這是我等穿越森林的路徑。森林內部地形的高低起伏比想像中更明顯,無法由西到東筆直穿越,但我們有自信一路上找出了最短路徑。大部隊要通過時,將整個部隊分成三路組成縱隊衝進森林,在速度方麵就沒有問題。」


    展示出畫好的地圖,中尉語速很快地愈說愈起勁。他一臉惱怒地靠近正直瞪著紙麵沉思的長官。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少校!在您考慮的期間,我等應當保衛的國民正不斷被帶往齊歐卡!現在不加快步伐,什麽時候該加快步伐!」


    馬修吞了口口水。即使承擔相同的風險,時間拖得愈久結果就會愈糟。從他認同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那一瞬間起,就不得不點頭答應。


    「……我知道了,這次采取強行突破。不過為了避免部隊在穿越森


    林的瞬間遭到各個擊破,全體兵力要在路線接近終點,我們還在森林裏的時候會合。」


    他加上意料之外的指示,令中尉不滿地撇撇嘴。


    「這麽做不但影響速度,在森林裏集合也得花一番工夫。等出了森林再會合也不遲吧。還是說您不信賴我們這些部下的熟練度?」


    「事情和信賴無關。如果站在對方的角度,我會抓住敵軍探頭出森林的時機狙擊。既然想像得到這種情況,自然會忍不住安排對策避免它的發生。就算代價是慢一小時出森林也一樣。」


    馬修目光炯炯有神地迴瞪著對方。彼此互瞪數秒鍾後,他依舊目不轉睛地下令。


    「叫士兵們做準備──明天下午三點行動。」


    時間從馬修等人在山脈奮戰時往前迴溯一點。


    「……嘖!」


    咂嘴聲響起──就算是葛雷奇,說不焦慮也是騙人的。


    自從在尼蒙古港海麵的海戰落敗,大半支艦隊淪為帝國軍俘虜以來過了兩年。他一邊服勞役,一邊期待透過外交交涉迴國,已經度過那麽長的時光。海潮的氣味早已從他身上消失,每天拙劣地模仿著樵夫幹活的雙手,磨出了屬於勞工而非戰士的老繭。


    他或許有過更輕鬆的選擇。身為校級軍官的他有權要求相應的俘虜待遇,也能夠像司令官艾露露法伊那樣過著和勞役無緣的隔離生活。選擇那一邊,這兩年大概會過得非常輕鬆。


    葛雷奇之所以放棄安逸選擇每天揮汗的日子,正是為了維持部下的士氣與熟練度。要使脫離正規指揮係統的士兵們變遲鈍,兩年這段時間綽綽有餘。為了不讓大家喪失自己是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一份子的自覺,葛雷奇在異國的邊境仍然有必要扮演他們的長官。


    「隻是空等未必迴得了國……啊。」


    經過這麽長的時間,就是傻瓜也明白換囚交涉遲遲沒有進展。帝國方麵對歸還第四艦隊的成員──特別是艾露露法伊這名軍官要價很高,看出她是無可取代的人才。隻要齊歐卡拿不出相襯的交換條件,帝國大概打算無論多少年都將他們圈養在這片邊境。


    「我可不會──讓你們得逞!」


    在考慮到這一切之上,葛雷奇已然下定決心。他無法忍受敬愛的「白翼太母」與親手栽培的部下們再繼續被俘下去。就算得承擔很大的風險,也隻能嚐試自行逃亡。


    他也向艾露露法伊表明了這個想法。她依然在等待齊歐卡的連絡,但也不反對葛雷奇的決定。隻要得到成功可能性夠高的辦法和機會,她對實行逃亡並無猶豫。


    沒錯──辦法和機會。是葛雷奇必須找出來的關鍵。


    當然,囚禁他們的環境沒什麽可趁之機。所有俘虜都被解除武裝,必須一一申請才能與搭檔精靈會麵,為了預防叛亂,甚至不允許俘虜聚會。收容所內常駐一個營負責監視,此刻他們也在努力服勞役的俘虜們背後施加壓力──時時刻刻都有人盯著你們,別動歪腦筋。


    在這種環境下構思計畫,必須首要確保的是與部下溝通的方法。不過關於這一點,他已取得一定的成果。幸好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葛雷奇很擅長這類小花招。等計畫決定後一聲令下,就能夠使關在收容所裏的兩千多名同伴有一大半幾乎在同時暴動。


    「問題在於,這麽做也沒有未來……」


    葛雷奇的獨白摻雜著歎息。第一道關卡是監視收容所的全副武裝營。光是要在全體同伴手無寸鐵的狀況下應付這批兵力就困難至極,更加困難的是解決他們之後──即鎮壓或逃出收容所以後的事情。他該怎麽喂飽被拋在異國邊境的兩千名同伴?目前葛雷奇等人之所以每天不缺糧食,可是因為有帝國軍定期送來補給。


    縱使向東前進企圖跨越國境,沒有足夠的儲糧也將半途餓死。若碰上可以劫掠的村落自然是好極了,但無法保證他們運氣有這麽好。畢竟葛雷奇他們甚至連自己的所在地都不清楚。想在人口密度大概極低的邊境開墾地亂走亂撞地找到村落,實在太過冒險。


    「如果鎮壓了此地的部隊,起碼弄得到一張地圖吧……」


    就算如此,地圖上也未必有著希望。這兩年來,俘虜收容所的訪客總是來自西邊──與他們美麗的母國相反的方向,沒有一次例外。這暗示了此地以東可能有很長一段距離沒有村落存在。


    乾脆豁出去往補給馬車前來的西邊前進如何?……連想都不必想,前方必定有帝國軍的軍事設施,一旦被巡哨士兵發現就再也無計可施。即使路上取得一些糧食,被追擊部隊抓到後一切就完了。如今的他們不可能有體力一邊和追兵搏鬥,一邊逃到長距離之外。


    不管怎麽落子,都將幾手之後陷入死局。結果隻是再次確認這個結論,葛雷奇煩躁地揮斧砍向樹幹。


    來迴兜圈子的思緒──忽然插入尖銳的鳥叫聲。


    「──唔。」


    森林內響起鳥叫聲並不稀奇。但鳥叫聲若是「像用時鍾測量過般以固定頻率執拗地一再重複」,那就另當別論了。看出那是人工製造的聲音,葛雷奇一邊留意著背後的目光一邊走向鳥叫聲傳來的方向。


    「……喔。」


    附近不見人影,鳥叫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停了。不過有張對折兩次的紙片貼在一棵樹的顯眼位置。葛雷奇迅速剝下紙片,立刻確認內容。


    「有夠慢的,真受不了。」


    他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同時當場蹲下來謹慎地挖掘樹幹旁的泥土,指尖在不算深的位置碰到堅硬的觸感。他毫不猶豫地抓起那物體。


    那是個裝滿某種黏稠液體的小玻璃瓶。


    「──嘿!真夠狠的。」


    經過兩年的雌伏──眼前開出了一條突破僵局的血路。


    相對於收容所內的兩千餘名俘虜,負責監視的常駐兵力為一個營六百人。要問是多還是少,這個數字的確很多。以收容所的規模來說,這個數字一半到三分之一的人員來運作就算是妥當的。


    不過以地理條件來看,這是必然。帝國在曆史上經常將這類設施設在北域。理由之一是北域未開墾土地較多,少不了服勞役所須的肉體勞動工作。再加上荒涼的環境能夠讓俘虜們喪失逃亡的意誌。


    收容所本身的構造也毫無漏洞,五公尺高的石牆完全包圍住俘虜們的居住區。內部也用石牆和木柵欄詳細劃分,在物理上被分離開來的同組織人員很難合作行動。在這種環境下,葛雷奇不得不花費超過一年的時間來構築同伴之間的連絡係統。


    包圍居住區的石牆構成正三角形,三邊分別有相對應的監視所。從白天到深夜,駐守在崗位上的帝國兵不斷監視著俘虜們,就算隻是幾個人想逃跑都不容易。首先,收容所在基本設計上就足以鎮壓兩千名俘虜同時暴動。可悲的逃犯一衝出居住區就會一一淪為槍下亡魂,即使運氣好穿越火線也逃脫不了數天後曝屍荒野的命運。


    哪怕這些安排全部落空的狀況發生──到時候友軍將在數小時後從西方四十公裏外的基地趕來。多達兩千這麽一大批人想在本就視野開闊的荒野上逃過追蹤,近乎不可能。不管事態怎麽變化都沒有未來可言,是大家對逃離收容所一事的共通見解。


    「時間到了。辛苦了。」


    「嗯,換班嗎?那我去睡一會。」


    監視的士兵與同伴換班,忍下一個嗬欠走向寢室。他們了解收容所本身有多堅固,反過來說也因此多少有些疏忽大意,不過並未鬆懈到有隙可趁的程度。中央頻繁派來的執勤狀況監察員與其背後聽取報告的女皇,促使士兵們持續保持緊張感。這兩年來,他們強烈地認識到怠忽職守的軍人會遭受什麽處分。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人頭落地。


    「高興吧。辦法送來了。」


    置身在對俘虜們來說很嚴苛的狀況中,葛雷奇做完一天份的勞役返迴宿舍,向同伴們大膽地拋出話題。在位於監視士兵死角的廁所暗處,他找過來的八名士兵屏住唿吸。


    「有辦法逃出這裏了?……可是,究竟要怎麽做?」


    聽到問題,葛雷奇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子給他們看。玻璃內的物體似乎是黏稠度很高的液體,搖晃瓶子也不會搖動。


    「用這玩意。」


    「那是……?」


    「毒藥……不,病原體。」


    長官說出口的危險詞匯令士兵們緊張起來。相貌令人生畏的海兵隊長繼續道。


    「這是『亡靈部隊』的特製品。隻要喝下一小匙,至少會嚴重起疹和發燒三天。你們可別誤以為是酒喝下肚啊。」


    葛雷奇咧嘴一笑。盡管擺出一副熟知藥效的態度,他當然也沒有處理過手中之物的經驗。從他還是扮出自信滿滿的態度,可以看出此人兼具謹慎與膽量。


    「讓監視的帝國兵喝下這個,製造機會逃出去……是這樣行動嗎?」


    「如果辦得到,從一開始就不必這麽辛苦了。」


    葛雷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被監禁的他們不可能向監視的士兵們下毒,因為俘虜和監視員的生活是完全分開的。


    「那麽,到底要怎麽做?」


    露出更加兇惡的笑容,葛雷奇向一個個麵露困惑的部


    下們宣言。


    「是你們要喝。」


    空氣一下子凍結了。但經過數秒鍾的沉默後,幾個腦筋靈活的人漸漸理解這句話的意圖。


    「……嚴重起疹和發燒……原來如此……」


    「出現這種症狀,他們會先懷疑是傳染病……為了防止疾病蔓延,不能將患者和其他俘虜關在一起。」


    葛雷奇麵對騷動的部下們進一步往下說。


    「當然,這座收容所內也有隔離病人的地方,首先應該會被送進醫務室。不過……如果醫務室收容不下了怎麽辦?如果患者日漸增加,光是隔離在收容所來不及應付的話……?」


    「……多半會趁著整個收容所被汙染前,將患者運送到外麵。」


    聽到部下說出的結論,葛雷奇含蓄地點個頭。


    「這是一方麵,但還不隻如此……我還不能說明一切,但要做好覺悟。這個作戰計畫遠比你們笨拙的腦袋所想像的更惡質得多。」


    他的聲調透出難以掩飾的厭惡與畏懼。長官十分罕見的反應,使部下們產生同樣的疑問。給他們這瓶毒藥和計畫的人究竟是誰?盡管事情關係到亡靈部隊,連問出口都令人害怕……


    「……這種毒藥,不,病原體,按照手邊的份量足夠分給多少人?總不能讓兩千人全部病倒。」


    「我手邊有五瓶。一瓶算二十人份,遵守用量就是一百人份,已經綽綽有餘。不必所有人都真的病倒,至於其他人……懂吧?施展你們的拿手絕活。」


    察覺長官的言外之意,士兵們同時浮現苦笑。


    「裝病嗎……不過,被說成拿手絕活還真遺憾。」


    「就是說啊。畢竟這一招絕不能用在某位隊長身上,太可怕囉。」


    士兵們開玩笑地迴答。葛雷奇一派當然地哼了一聲。


    「總之,隻要大概有一百人發燒昏倒,其他又出現許多人表明身體不適,他們也不得不懷疑傳染病可能即將大肆流行。這麽一來,那些監視者將被迫處理和平常不同的工作……大略來說,其中會生出可趁之機。」


    士兵們連連點頭。因長期俘虜生活而憔悴的臉龐上,漸漸恢複和「白翼太母」一起縱橫大海時的光輝。


    「幽靈部隊並非把計策交給我們就撒手不管,似乎在外麵也替我們行了很多方便。實在值得慶幸──從今晚開始著手。先湊出一百個願意為了太母大人賭命一搏的家夥吧……喝下這玩意生的病將在一個月後康複,但確實得讓來曆不明的東西侵入體內。」


    「很明顯需要抽簽啊。好了,我抽不抽得中呢?」


    「你們這些軍官、士官當然是和我一起拿下下簽。你們可沒空病歪歪地躺著,比起拚命更要動腦思考。聽懂沒!」


    「「「「「「「是!」」」」」」」


    用一絲不紊的敬禮接下擔當的任務,他們開始為逃亡展開行動。


    第一名患者搬送到醫務室時,時刻已是晚間七點,當值的軍醫正在房間一角囫圇吃著比其他人遲來的晚餐。由於開墾地的勞役──特別是樹木的采伐作業經常有人受傷,常態性地壓迫到為數不多的醫生的工作時間。


    「嗯啊!──這迴是病患?你說他發燒昏倒?」


    迅速將剩下的食物塞進嘴裏,醫生一邊咀嚼一邊走到被搬運進來的人身旁。乍看之下,患者是名二十出頭的男性士兵。他身體各處都長著疹子,唿吸紊亂地喘著氣,胸口隨著每次唿吸劇烈起伏。


    軍醫姑且先伸手貼上他的額頭──立刻被超出預期的熱度嚇得瞪大雙眼。


    「這高燒是怎麽迴事……?」


    這樣的高燒,就算對照他過去的經驗也沒有前例。原本放鬆的心情一瞬間消失無蹤,醫生一臉嚴肅地向患者開口。


    「喂!聽得見吧!你有辦法迴答問題嗎?」


    「……嗚……啊……」


    「不必出聲!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我要問了!」


    軍醫半強迫地開始問診。最近有沒有受過傷?有沒有吃過奇怪的食物?有沒有病曆及宿疾──對於這些問題,患者無力地一一搖頭。盡管其中摻雜幾個謊言,至少他痛苦的表情並非演出來的。發燒得意識朦朧、全身肌肉僵硬、喉嚨如燒灼般疼痛──男子的確正拚命忍受著這些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曆的症狀。


    「……這是怎麽迴事……?」


    即使問診結束,軍醫也無法從獲得的情報推導出答案,呆立在原地不動。這和他所知道的任何疾病都不一樣,症狀卻又可歸納為激烈兩字。不僅全身起疹,更顯著的是心跳加速,甚至連眼球的毛細管都受到影響。


    「軍醫!又有人倒下了!」


    「──?」


    還沒掌握眼前的狀況,下一名患者就被送了過來。他是和第一名患者生活在不同區域的俘虜,呈現的症狀卻如出一轍。軍醫來迴觀看兩名倒臥著奄奄一息的病患,苦澀地咂嘴。


    「今晚是怎麽搞的……!總之先弄些冰塊!持續發這樣的高燒身體會支撐不住!」


    既然不清楚根本原因,現在隻能始終專注於實施對症療法。軍醫和搭檔水精靈四目交會。


    「又有五人倒下!正要搬運過來!」


    收到報告的瞬間,他隨著一股寒意透過超越理論的直覺領悟到──這一切隻不過是個開端。


    直至天亮前共有超過三十名患者被送進醫務室,表明和他們出現相同身體不適症狀的人數更多達數倍。麵對任誰來看都一目了然的異常狀況,管理收容所的帝國兵們想要立刻解決問題,卻連解析狀況都還沒做到。


    「所以說──應該是食物中毒吧?這麽多人同時倒下,無法想像是其他理由。」


    「俘虜的夥食已追溯檢查至三天前,但找不到能夠斷言是原因的成分。可疑的東西已經焚化,患者在那之後卻還持續增加。」


    「是起因沒有斷絕?或者……疾病可能是經由人傳人傳染。」


    「你說這是未知的傳染病?怎麽可能,傳染病為何會在這種地方爆發……!」


    監視站的某個房間內,接獲報告的軍官們傷透腦筋。在商議期間,另一名部下又敲門帶來新情報。


    「報告!將狀況傳達給西邊的友軍基地後,得到基地也有士兵表明出現相同症狀的答覆!據說周邊聚落也有居民突然發燒倒下!」


    「……不隻這裏而已嗎。」


    「很遺憾……我們必須正視這是場傳染病的高度可能性。」


    「……!有人死亡嗎?」


    「雖然是未經確認的情報,據說有一部分病患喪命了。」


    「那相反的,有已經痊愈的病患嗎?有沒有這種藥品發揮藥效的報告?」


    「根據不確定的情報,有幾個人──首先,這種疾病最大的特徵是突然發燒與起疹子三到五天,聽說度過這段期間後,患者會反過來表達覺得很冷。此時若不讓病患蓋上毛毯保暖、飲用摻了具保溫效果香料的湯藥,症狀將越發惡化。」


    「保暖嗎……盡管基本,也許是唯一有效的治療方法。既然查不出疾病的真相,這邊也應該沿用這種方法。把毛毯發給俘虜們。」


    「這……數量不夠。」


    「什麽?」


    「毛毯的數量完全不足以發給所有病患。這一帶的氣候溫暖到就寢時不需要蓋被子,收容所內儲藏的毛毯並不多。連現階段都不夠用,考慮到往後增加更多病患的可能性……」


    「不補充庫存就無計可施?」


    「是的,而且要盡快。否則在最糟的情況下,可能有人撐過發燒後因為無法保暖而死亡。」


    「……好吧。我提撥經費,到附近村落把所有毛毯都收集過來!」


    說歸這麽說,地區的氣候注定毛毯在這裏是用不到的東西,就算走遠一點去村落尋找,這項條件也不可能改變。負責采購的部隊成員很快地麵對了現實。


    「……毛毯?不,咱們店裏沒賣。」


    「厚實的布料倒是有……更禦寒的衣物,這一帶很少看過有人販賣。我看還是放棄比較好吧?」


    「村子裏出了病人,我們才想要毛毯呢!連軍方都這副慘狀,我們該如何是好!可惡!」


    他們去了三、四個人口較多的村落,答覆全都是這樣。一籌莫展的士兵們隻能不知所措地呆站著不動,然而,有人並未錯過他們的困境。


    「阿兵哥……看各位似乎很困擾的樣子,有什麽需要嗎?」


    一名旅行商人搓著手走過來,士兵們不抱太大期望地說明狀況。但他聽完後笑容滿麵地一拍手掌,快步從自己的馬車上拿迴一樣商品。


    「既然是這麽迴事,這個你們看看合不合用?這是戶外用的襯墊用毛毯。這一帶有許多凹凸不平的裸岩區,露宿時需要鋪上襯墊當作緩衝物。這種毛毯編織得相對比較柔軟,應該能用來蓋在身上。」


    「真的嗎?我瞧瞧……喔喔,看來的確派得上用場。老板,多少錢?」


    「這個嘛……本來價格頗為昂貴,不過既然是跟帝國軍作生意,我就先收起賺一票的念頭……大概這個價錢如何?」


    「……唔,雖然不便宜,也沒露骨地敲竹杠。好吧,我們


    全包了。把所有存貨都拿過來。」


    「謝謝惠顧。既然藉這次的機會結緣,下次也請多多關照。」


    旅行商人仰起嘴角低頭道謝。帝國兵們無法看穿隱藏在他笑容之後的真正意圖。


    出外采購的部隊送迴來的毛毯,立刻分發給撐過發燒階段正覺得渾身發寒的病患們。但此時發高燒倒下的人數已接近百人,表明身體不適者更超過五百人,收容所人員漸漸應付不來照顧病人的需要。


    「喂,毛毯送來了!我馬上給你們蓋著!」


    「嗚、嗚嗚……」


    俘虜看護病倒的俘虜。因為人手不足,明知有擴大感染的風險,收容所方麵不得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由於和不想感染來路不明疾病的帝國兵利害關係一致,俘虜們在收容所內的自由一點一點地增加。


    「……喂……這個……」


    蓋著毛毯的病患轉動身體,壓低音量向看護的同伴小聲說道。他從毛毯下悄悄遞出裝在皮製收納箱裏的小刀和鐵槌等金屬工具。是在外麵的同伴幫忙,事先將工具藏在毛毯裏。


    同伴微微點個頭接過工具,注意不讓軍醫發現地收進懷裏──收容所內的病患增加,代表照料病人所需的必要物資也隨之增加。特別是乍看之下無害又具緊急性的物品運送進收容所時,檢查難免變得寬鬆。這讓他們趁機弄到了逃亡時需要的裝備。


    「趁現在恢複點精神……準備正逐步進展中,離行動的日子大概不遠了。」


    「……嗯……」


    盡管受到惡寒與腹痛的折磨,病患仍點頭迴應。應該正遭受未知病魔折磨的俘虜們──帝國兵至今尚未發現,他們眼中強而有力的意誌光芒。


    「切斷補給」是戰爭的基本戰略,但當戰鬥本身不能公開進行時,則要將這項戰略做些改編。也就是在補給上「動手腳」,而非「切斷」補及。目前北域齊歐卡特務們就在做這件事。


    不用說也知道,想對有大批軍人常駐的收容所直接動手很困難。不過,隔著緩衝視點就有所不同。帝國兵也是人類,他們需要飲食,也需要從衣服算起的各種生活必需品。追溯這些物資的供應商,很快就會連接到平民。如果是建立在幹道旁的主要基地,有可能從物資的生產到消費都由軍方集體管理,但設於北域邊境的俘虜收容所不包含在內。


    軍方非戰鬥人員與平民,哪一種在特務活動時更好對付沒有討論的必要。因此特務們從平日起便針對以軍方為顧客的平民建立門路,以便在需要的時候透過這些管道對流入軍方設施的物資動手腳。運用這種作法,要在帝國兵的晚餐裏下毒也並非無法實現。


    不過,此時利用的各種門路常常成了消耗品。正因為具備「交給他們就沒問題」的信賴感,私人承包商才得以成為軍方的承辦商人,隻要發生過一次令人產生不信任感的狀況,就再也無法迴到以前的關係。考慮到和承包商搭上線花費的時間及成本,齊歐卡的特務們也無法輕易消耗掉和他們的關係。當這些商人失去和軍方的聯係時,特務們也會喪失了幹涉軍方的手段。


    但唯獨這一次的目的是奪迴艾露露法伊這名重要人物,齊歐卡做好了付出幾個寶貴門路為代價的準備。正因為如此,獲得的成果也不隻是將藏著工具的毛毯送到被俘的同伴手上而已。


    神秘疾病出現的四天後,帝國兵們最恐懼的狀況發生了。不是牆的那一頭,而是這一頭──監視俘虜的士兵之間出現了第一位患者。


    「……終於來了嗎。」


    收到報告的指揮官苦澀地沉下臉色,沉重地說出這句話──當傳染病的可能性愈來愈高時,他們便預料到這種情況,但能采取的對策並不多。他已要求部下們極力避免與俘虜接觸,並實行了在能夠兼顧職務的範圍內所有的防疫手段。然而,患者還是出現了。


    「吃的食物檢查過了嗎?」


    「……是。這次果然還是沒找出明確的原因。」


    部下難以啟齒地補充道。這個答覆辜負了還抱著一絲希望,認為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指揮官最後的期待。既然連生活環境不同的監視方都出現患者,傳染病就不再是懷疑,隻能視為答案。


    「……空出一座倉庫。在疾病蔓延之前,必須有地方隔離生病的士兵。」


    「是,馬上照辦……不過,要怎麽通知士兵們?」


    「…………現在什麽也別說。我不想害他們動搖。」


    指揮官思索過後開口。從他的角度來看,這是合理的判斷。聽說同一棟建築物裏正流行傳染性的絕症,有辦法保持冷靜的士兵們大概不多。


    「話雖如此,有同伴倒下的事實已經傳開了……」


    指揮官想像著謠言傳播的情況,困擾不已。他隻能祈禱謠言在傳遞中不要加油添醋──在這種狀況下,士兵們一定會拿俘虜們比照自己。這個期待太過空虛。


    又經過數天之後,設施內的葛雷奇等人也清楚察覺氣氛的轉變。監視的士兵們露股地與俘虜保持距離,巡邏的頻率也顯而易見地下降。


    感覺到事情正按照事前通知過他們的計畫發展,相貌兇惡的海兵隊長感到既佩服又畏懼。


    「哼……那些監視的家夥完全以為這是種危險的傳染病。」


    「是。據我推測,他們那邊大概也出現了患者。認為疾病是我們傳染過去的很自然,出現那樣的反應也無可奈何。」


    在蓋著毛毯臥床休息的部下之間,葛雷奇小聲地與同伴交談。得到照顧患者的名義後,他們交談時也漸漸不必再避開監視者,畢竟對方不願意接近這裏。


    「驅逐人的效果好極了。原來來曆不明的疾病令人如此害怕嗎?」


    葛雷奇本人當然知道,折磨部下們的病並非致命疾病。指示今後行動的紙張上寫到,這種病盡管症狀顯著,半個月後即可完全康複。正因如此,他待在這個充滿病人的房間裏也若無其事。


    從結論來說,這種病不可能由人傳染給人,罹患對象也僅限於喝下毒藥的人,視為食物中毒才是正確的認知──不過,這個作戰計畫的巧妙之處,在於讓人誤以為不會造成多大傷害的食物中毒是傳染性的絕症。


    不同於藥物一送達會主動服用的俘虜們,要對負責監視的帝國兵下毒並不容易。他們食用的食材不僅補給路線與俘虜完全分開,在供餐前大都會烤過或燉過,難以期待毒藥送到士兵們口中時還保有藥效。


    但特務們不會就此放棄。他們經由別的管道向帝國兵下毒,那就是透過「餐具」。在盤子與容器、湯匙等餐具上浸泡給葛雷奇等人的那一種毒液後,將看得見的部分擦拭乾淨,混進送到收容所的補給物資內。輸入餐具時的檢查不僅比糧食來得寬鬆,又是平常就會打破的消耗品,容易偷渡進收容所。接下來隻需等待倒楣的人用了這些餐具得病。


    當然,這麽做的成功率比直接服用毒藥來得低。但這次隻要出現一個患者,計畫就算成功。活動的目的並非用毒藥使監視的帝國兵無力化,而是讓他們誤以為折磨患者的症狀是傳染病。光是產生誤解,就會大幅削弱俘虜收容所的管理機製。既然管理收容所的同樣是人類,誰也不希望被傳染到未知的疾病。這麽一來,帝國兵就不得不與俘虜保持距離,這同時代表監視會鬆懈下來。


    「如此一來──時機快到了。」


    由於帝國兵心懷恐懼,如今俘虜收容所等於籠罩上一層黑色布幕。在黑布之內,俘虜們虎視眈眈地打磨著的逆襲利牙即將完成。


    「俘虜之間發生鬥毆」──收容所內的監視者正好在午餐時通報,帝國兵們憂鬱萬分地前往鎮壓。用餐時間這生活中寥寥可數的樂趣被打斷,還得踏進危險傳染病彌漫的收容所內讓殺氣騰騰的俘虜冷靜下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沮喪的差事了。


    「可惡……都是那些家夥多弄出麻煩來。」「乖乖躺著不就行了。」


    兩個排共八十人的士兵一邊喃喃抱怨,一邊手持上刺刀的風槍踏進收容所。俘虜之間起爭執並不稀奇,但這次是大規模的衝突。據說一個約有兩百人居住區域被卷入騷動中,為了平息紛爭,需要大批人力是理所當然的。


    「讓開讓開!讓路!」「混帳東西!吵什麽吵!」


    士兵們穿越石牆,趕開看熱鬧的俘虜們匆匆趕往現場,目睹大批俘虜不分宿舍內外四處激烈混戰的景象。也許是在用餐途中發生衝突,食物與餐具散落一地。


    看出這並非能靠言語溝通的情況,排長下令要帝國兵們迅速往頭頂鳴槍示警。凡是士兵都很熟悉的槍響,嚇得大鬧的俘虜們動作一頓。


    「停止胡鬧,在宿舍前整隊!馬上照做!」


    「動作快!誰敢拖延的,挨槍子兒也別抱怨!」


    帝國兵們將槍口對準俘虜,一邊威脅一邊前進。沒有人試圖反抗來勢洶洶的帝國兵,原本正猛烈互毆的俘虜們轉眼間安分下來。在毫不大意地環顧他們後,眾帝國兵心中也鬆了口氣,以為能夠比預期中更簡單地平息騷動。


    「誰來說明狀況!知道衝突爆發經過的人上前!」


    俘虜們互相以眼神示意了一會,直到帝國兵指揮官再度大喊,站在隊伍


    前方的一個人戰戰兢兢地走上前──根據他的說明,起因是用餐時的一點小麻煩。將午餐的湯分盛進碗裏時,好像有個人露骨地對一名配膳人員咂嘴咒罵「你可別摸到我吃的東西」。由於勺湯的人也負責照顧患者,聽到這句話就激動地一把揪住對方。兩個人扭打起來把周遭的人也拖下水,衝突分成兩邊勢力愈演愈烈,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發展成混戰……類似的摩擦至今也發生過好幾次,這次的事件成為一個契機,導致本區俘虜懷抱的怨氣一口氣爆發出來。


    「……唔……」


    盡管聽完說明,既然原因出在神秘的傳染病上,帝國兵們不可能徹底地解決。頂多隻能痛毆幾個人以儆效尤,聲明用減少夥食及關禁閉作為處罰,宣布以後再掀起類似騷動將予以嚴懲。


    處理完畢之後,全體部隊像是難以忍受這個環境般掉頭。排成兩列縱隊的士兵們往出口走去,整個隊伍來到劃分相鄰區域的三公尺高木柵欄處。聽到騷動聲過來看熱鬧的俘虜們在柵欄另一頭擠得密密麻麻──


    「動手。」


    異變在此刻發生。隻見隔開士兵和俘虜的木柵欄同時倒下,自頭頂壓向兩個排共八十名士兵。狀況來得太過突然,帝國士兵們在木柵欄下像被網住的魚一樣竄來竄去──遭到俘虜毫不猶豫的追擊。


    「「「「「喝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持木棍毆打試圖爬出柵欄底下的士兵們,有人跳上柵欄用體重壓製對手。戰術的重點是不給帝國兵使用風槍的機會。遭遇近距離的奇襲,錯愕的士兵們來不及做出多少反抗就一個接一個喪失戰力。


    「怎、怎麽搞的?到底發生什麽……嗚呃!」


    「咱們上當了!那些俘虜在柵欄上動了手腳!」


    「怎麽可能!那可是用橡樹木材做成的柵欄啊?每根柱子直徑都有二十公分厚!手無寸鐵的俘虜怎麽可能動得了手腳──咕啊啊!」


    為了防止俘虜破壞收容所逃亡,他們甚至不給俘虜用金屬製的餐具,每次服勞役時外借的斧頭等工具在數量上也做了嚴格的管理。對於如此徹底執行不讓俘虜拿到武器的帝國兵來說,現在的狀況正可說是青天霹靂,就像被囚禁的猛獸撞破獸欄撲上來一樣。


    「「「「「嗚喔喔喔喔喔喔!」」」」」


    奇襲加上人數優勢,再防止對手用風槍反擊,讓戰鬥從開始到結束都呈現一麵倒。不到十分鍾,八十名帝國兵全數繳械,他們的武裝與精靈全落入俘虜們手中。


    「你們暫且算是幹得不錯。」


    認同初步行動獲得符合計畫的成果,葛雷奇咧嘴一笑站在部下們麵前。從相隔兩年的戰鬥漸漸找迴身為士兵的自覺,他們也麵向相貌兇惡的長官。


    「先向那些家夥借身上的衣服。啊,脫下來之後別把人光著身子丟著不管,他們可是重要人質。」


    「「「「遵命!」」」」


    齊歐卡士兵們精神奕奕地迴答。不再是囚虜的他們將失去武裝的帝國兵一一拉進宿舍,搶走所有人的軍服並交給一部分人換上,相對的讓帝國兵們套上俘虜用的簡樸服裝。


    「好了──還有兩迴合。」


    葛雷奇喃喃低語,轉頭望向東北與西北兩個方向。


    收容所內分布著監視俘虜動向的瞭望台,依照固定程序,發生異狀時將從高台上傳遞光訊號直接通知監視站。當然,目前正是應當傳訊的時候,但是──


    「嘖……你們這些家夥……!」


    實際上,所有瞭望台都在作戰開始執行之際遭到鎮壓。隨著警備因傳染病的影響有所疏漏,又成功使用從外麵偷渡進來的工具破壞柵欄,在夜間派人潛入瞭望台並不困難。被打個措手不及的帝國兵們還來不及傳送光訊號,就已被解除武裝。


    緊接著,齊歐卡士兵們利用敵兵的光精靈向監視站傳送假訊號。若不聽話照辦,就殺了你們的主人──隻要這麽宣言,所有精靈都不得不屈服在威脅之下。


    另外,他們被迫傳送的訊息如下。


    「狀況靠現有的人手難以因應,火速加派兩個排到收容所內支援。」


    這條訊息分別傳送到東北及西北方角的監視站。兩個監視站的軍官應要求立刻各派出兩個排八十人,合計一百六十名帝國兵前往收容所內──所有人都遭到齊歐卡兵埋伏,和最早被鎮壓的八十人吃到一樣的苦頭。如此算是三個迴合。


    「怎麽搞的!情況到底怎麽樣了!」


    派出的同伴始終沒有迴來,帝國軍的指揮官到了這個地步終於篤定發生了異常狀況。他察覺從瞭望台傳來的訊號有假,一想到俘虜造反占據收容所的事實,不得已隻得立刻派傳令兵前往西方的基地。因為陷入這種狀況時,這是最優先的對應方式。


    另一方麵,此刻齊歐卡士兵們在相隔許久之後,再度和被隔離在收容所某個區域的搭檔精靈自由地重逢。俘虜和精靈的會麵權受到戰時條約的保障,但為防他們利用精靈逃亡,平常無法一起生活。


    「拉克……讓你久等了。」「我們走,西姆。一起迴國吧。」


    士兵們各自表明心聲迎接搭檔。當中有許多人從懂事起就締結了契約,對他們而言,沒有精靈的生活便像是少了一個兄弟姊妹或是器官。他們沉浸在應有的存在迴到應有位置上的感慨裏,一時之間忘了狀況。


    「──隊長,西北監視站派出了快馬!應是去通知敵方友軍的傳令兵!」


    側眼看著他們,一名自瞭望台上探查外麵情形的士兵報告。「我想也是。」葛雷奇並未露出焦慮之色,僅僅點頭迴應。


    「沒關係嗎?如果敵方增援抵達,我方會陷入困境。」


    「因為從這個位置沒辦法在初期行動就占領馬廄。放心吧,這方麵在外頭的家夥會幫忙補上。」


    「外頭的……潛伏在帝國的特務?就算是他們,又該如何攔下策馬狂奔的騎兵?」


    葛雷奇聽到部下的問題後歎口氣,以拳頭戳戳他的頭。


    「動動你的腦子。要從此處經最短距離前往西邊基地,傳令兵通過的路線早就特定出來了。多半是在路上埋伏解決吧。」


    說歸這麽說,關於特務們暗中活動的細節葛雷奇也隻能用想像揣測。對方說會包辦的部分,隻能什麽也不多想地交給他們處理──這就是他們現在的處境。


    「忘了傳令兵吧。兩個排八十人乘以三是兩百四十人,連同收容所內的四十名警衛,我們得到了兩百八十名人質。現在重要的是這一點。」


    「是,我們已搶下所有人的裝備。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隻有正麵出擊一條路啊。難得咱們都弄到了擋子彈的肉盾。」


    葛雷奇向如今立場完全顛倒的敵兵們露出與生俱來的兇惡笑容。帝國兵們渾身打顫,領悟到自己將遭到什麽樣的利用。


    「營長,俘虜們走出收容所了!可、可是,最前頭是我軍被擒的同伴……!」


    「嗚……!」


    不出所料,齊歐卡士兵們讓淪為人質的帝國兵站在最前排走出收容所。槍林彈雨本該從監視站的槍架傾注而下,卻因為大批同伴被當成肉盾難以動手。帝國兵們咬牙切齒地無法扣下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齊歐卡士兵們像接受夾道歡唿般悠然地大步走向荒野。


    「──千萬別跑到肉盾前麵去。直接穿越監視站中間向西前進。」


    走在中段的葛雷奇一邊壓低高大的身軀防備射擊一邊指揮整個隊伍。收到指令的副官麵露困惑。


    「……向西前進嗎?雖然前往村落獲得糧食的機會較高,但很可能遭到監視站的敵軍部隊與西邊基地的敵軍部隊夾擊啊。」


    「你以為我為什麽在收容所裏留下同伴?監視站的家夥動彈不得,追緝我們等於放棄管理收容所的職責。如果收容所內的人全跑光了還另當別論,但現在還有約四百人死守在那裏。剛剛派出傳令兵後,那些家夥也以為這就是盡到最低限度的義務了。唉,不過還是會有一小批斥候跟上來吧。」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迴事嗎?……但是,來自西邊基地的追擊呢?我實在不認為光靠人質能夠應付過去。」


    「管他的。總會有辦法吧。」


    「總會有辦法,是指……」


    「我就說了管他的啊。這一點就給畫這張圖的家夥大展身手──而且你說錯了一件事,不是追擊,而是迎擊。」


    「咦……?」


    副官愣愣地瞪大雙眼。葛雷奇故作不知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沒說過嗎?我們接下來要襲擊西邊基地。因為我們得接迴美麗的太母大人。」


    同一時間,北域第十二基地的士兵們絲毫不知東方數十公裏外的俘虜收容所出現異狀,正認真執行著日常勤務。盡管這片土地經過北域方麵戰役後不再像以前一樣悠閑,這座基地裏有一些基於其他緣故負起特殊任務的人。


    「~~~~」


    此刻在接近基地中央的五層高塔中,哼著歌爬樓梯的賽莉烏·蒙中士也是其中一人。從那副模樣也看得出來,她很喜歡自己最近的工作。理由非常單純。


    「打擾了,


    我是蒙中士。少將閣下,您過得好嗎!」


    「啊,是賽莉烏嗎?別客氣,進來吧。很高興見到你。」


    房門隨著催促她入內的說話聲打開。在周照燈朦朧的光芒中,坐在藤椅上讀書,散發異國情調的女子──齊歐卡海軍第四艦隊司令官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以微笑迎接她。


    光是看到那個笑容,蒙中士就不可思議地覺得安心──這就是理由所在。


    「今天我帶了小禮物過來!」


    蒙中士將帶來的包裹放在桌上迅速打開。她個人深深仰慕著這名獨特的敵國將領。


    「啊,好香。這是……烘焙點心?」


    「請用。」


    「我這就嚐嚐……啊,真是純樸的好滋味。這股溫和的甜味是奇比糖嗎?真高興裏麵沒放太多香料。」


    「就是說吧?這裏的飲食,對閣下來說口味似乎太重了。」


    「我無意挑三揀四,但連續幾天吃辣的食物還挺難受的。謝謝你,賽莉烏,這點心讓我很久沒覺得那麽放鬆了。」


    蒙中士臉泛紅暈。艾露露法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全都透著暖意,令她著迷。


    「其實,我給米劄伊也帶了禮物,是陰乾的河魚乾。」


    「真的嗎?謝謝,我很久沒能喂魚給它吃了。」


    合上膝頭的書本,艾露露法伊倏然從藤椅上起身。


    「我想帶著這份禮物去見它……你允許嗎?」


    不可能說不的蒙中士連連點頭。


    艾露露法伊長住──不,以俘虜之身被軟禁的地點是一座五層高的塔,她居住的房間在四樓。說歸這麽說,從地板到天花板的距離比一般住宅開闊許多,實質高度大約接近從樓層數字推測的兩倍。


    這裏供身分至少為校級軍官以上的高階級俘虜居住,包含家具與擺設在內,房間的設備可以說連高級旅館也相形見絀。以一人獨居來說,地板麵積簡直寬敞過頭。不過繼續觀察就能發現,這裏果然是軟禁地。最具象徵性的是窗戶狹小,隻在遠比艾露露法伊頭部高出許多的位置開了五個手臂勉強鑽得進去的小洞,無法眺望周圍的景觀,隻是徒具形式地維持采光。


    就算在白天室內依然昏暗,光源主要依靠出借的光精靈。盡管待遇遠比一般的俘虜好得多,「白翼太母」麵臨的境遇總是令蒙中士心痛不已。因為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是海軍軍官。是心懷天空與大海──一望無際的無垠寬廣世界的人。迴想到她昔日的生活,被囚禁在昏暗的房間裏想必備受拘束。


    當然,即使抱著這種想法,蒙中士也無計可施。她是帝國軍的士兵,艾露露法伊是齊歐卡的軍官。無論在任何人眼中,她們的立場都屬於敵我雙方。


    「──唔,看來要下場雨了。希望你別淋到雨就好。」


    登上頂樓途中,艾露露法伊如此說道。剛當起管理人時的蒙中士會感到不解,如今她已了解,那正確無比的預測沒有懷疑的餘地。至今一直都是如此。哪怕置身於幾乎看不見天空的環境下,「白翼太母」的天氣預測依然準確。


    「嗨,各位,看守辛苦了。說不定今天就是我逃走的日子,你們可得好好努力不能鬆懈。」


    走過走廊時,艾露露法伊向在各處站崗的士兵們親切地打招唿。盡管是諷刺的內容,由她說來卻感覺不到挖苦的意味。士兵們全都麵露苦笑,發自內心地敬禮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我來開門。」


    兩人來到頂樓一個房間前,蒙中士拿起掛在腰際的一串鑰匙。當她打開門上的大掛鎖推開門,門後溢出的風撫過兩人的臉頰。


    「米劄伊!」


    不等門全打開,艾露露法伊就奔向愛鳥。嗶~~米劄伊也發出尖銳的叫聲迴應。關在大鐵籠裏的大型魚鷹兩年前受傷的翅膀已完全痊愈,迫不及待地等著再度為主人飛上天空的時刻到來。


    「對不起,昨天沒法來探望。來,你也收下賽莉烏帶來的禮物吧。是你很久沒吃過的魚。」


    米劄伊津津有味地叼住她越過欄杆遞出的魚肉。該如何處置這隻猛禽讓帝國軍很傷腦筋,後來根據善待生擒的敵國高階軍官的慣例,也給予米劄伊特例待遇。之所以讓它和艾露露法伊住在同一座建築物內也是為此之故。


    「我想放它出去飛一會,可以嗎,賽莉烏?」


    「當然可以。我這就打開鐵籠。」


    蒙中士繞到鐵籠另一頭再次打開掛鎖。剛接下這個任務時令她提心吊膽的動作,如今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因為她已明白,這隻名叫米劄伊的猛禽絕不會傷害她。


    脫離鐵籠的米劄伊拍拍翅膀,滑向位於數公尺上方接近天花板處的采光窗,越過窗戶飛向外麵的世界。屋內看不見它飛翔的身影,但或許是想像著愛鳥正在享受短暫自由的模樣,艾露露法伊歡喜地揚起嘴角。


    「照老樣子,它三十分鍾後會迴來。這段時間我們聊聊天吧,賽莉烏。」


    「好的!」


    兩人互相點點頭,麵對麵坐在鐵籠旁的兩張椅子上。直到米劄伊結束空中散步歸來的這三十分鍾──是蒙中士很喜歡的時間。因為艾露露法伊會告訴她各式各樣的事情。對於在帝國北域出生長大的她來說,來自大海的齊歐卡人所說的故事再令人興奮不過了。


    「唔,要下雨了。」


    正期待著她今天會說什麽,艾露露法伊忽然開口。幾秒鍾後,雨珠滴滴答答敲打屋頂的聲音響起。蒙中士不知是第幾次佩服地注視著對方。


    「今天也猜中了……真虧您待在這裏也明白天空的狀況。」


    「我隻是感覺到空氣中的濕氣而已。這一帶很少下雨,因此下雨前的預兆很好分辨。姑且不論真正的密室,這裏又有大窗戶。」


    艾露露法伊說著仰望接近天花板的采光窗。稱作大窗戶也隻是一公尺見方大小,卻是這座塔裏最大的一扇窗。不過窗戶距離地板有三公尺以上,除了采光之外無法用在其他用途上。


    「賽莉烏,令堂的病情怎麽樣了?」


    聽她突然問起,蒙中士的動作霎時停頓。經過幾秒鍾的沉默之後,她擠出模棱兩可的笑容開口。


    「昨天我收到信……還是沒挽救過來。」


    這個答覆令艾露露法伊垂眸低下頭……談論痛苦的話題時,她會露出和訴說者一樣難過的神情。這也是蒙中士喜歡她的理由之一。


    「這樣嗎……你很悲傷吧,賽莉烏。」


    「……很難講。她稱不上是多溫柔的母親……就算說這下子我就舉目無親了,老實說我也分不出有什麽差別。」


    艾露露法伊側耳聆聽蒙中士緩緩往下說。


    「從軍之後,我幾乎沒迴過老家,因為迴家也得不到好臉色。說來丟臉……母親真的不喜歡我,我是父親帶來的拖油瓶,後來父親又和她離婚了。」


    她嘴角浮現自嘲的笑。不必等到母親去世,她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了一家和樂的機會。


    「因為種種原因,繼父後來也離開了這個家……唉,如果我現在戰死撫恤怎麽算呢?聽說陣亡者沒有親人就不發撫恤金,那可是白死啦。」


    蒙中士說完大大歎口氣,忽然感覺到柔軟的觸感覆上臉頰。


    「啊,喂……」


    「我錯了……你一直都很悲傷對嗎,賽莉烏。」


    艾露露法伊站起身將蒙中士摟在胸前。她用羽毛披肩包裹對方的身影,宛如疼愛自己幼雛的母鳥。


    蒙中士在不可思議的溫暖中動彈不得──沒多久之後,她聽見強而有力的振翅聲。


    「──迴來啦,米劄伊。動作還真快。」


    艾露露法伊依然擁抱著對方,為愛鳥歸來感到欣喜。蒙中士漸漸對這個狀況感到不好意思,於是把目光轉向米劄伊──她不解地歪歪頭。


    「……咦?它叼著什麽東西耶……一捆繩索?」


    「沒關係,是我拜托米劄伊帶迴來的。」


    艾露露法伊輕輕鬆開手走向愛鳥,接過繩索在屋內四處走動。不明白這個行動的意圖,蒙中士隻能一臉錯愕地望著她。


    「這附近不錯。然後打個單套結……嗯,好了。」


    她將繩索牢牢綁在房間中央的石柱上,滿意地點點頭。無法再默不作聲的蒙中士戰戰兢兢地問。


    「……少將閣下,請問您在做什麽?」


    「啊,做一些逃亡準備。」


    艾露露法伊輕描淡寫地迴答。由於態度太過光明正大,聽起來反倒像開玩笑。蒙中士傻愣愣地以變調的聲音反問。


    「咦,那個──您、您要逃走?」


    「如果不必逃就解決是最好的,可是看樣子人家牢牢抓住我們的弱點,光是等人來接恐怕迴不去。這段長假也要在今天結束了。」


    她邊說邊大大伸個懶腰。用好一段時間才理解她並非在開玩笑,蒙中士臉龐抽搐地開口。


    「如、如果您是認真的……我必須阻止您。」


    「那麽,首先你應該拿背在背上的槍指向我。」


    艾露露法伊坦然與她交談,抱起雙臂仰望位於三公尺上方的采光窗。如果將關米劄伊的鐵籠推過去站上去,以她的身高手勉強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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