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都邦哈塔爾的心髒,如今成為名實雙方麵政治核心的廣大皇宮。這一天,一名男子被押進聳立在皇宮建地內的深綠堂大寺院裏。


    「嗚、嗚嗚嗚……!」


    那名穿著阿爾德拉教神官服的男子兩側跟著監視武官,被強迫跪倒在紅地毯上,不停地冒著冷汗。其一是害怕自己隨時被斬首也不足為奇的處境,第二個理由則是無法承受眼前君主投來的目光裏那股超乎常人的壓力。


    「這家夥就是未經我的許可企圖跨越國境的神官?」


    坐在寶座上的黑衣女皇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詢問。站在她身旁的女騎士迅速乾脆俐落地迴答。


    「他是哈汀·卡爾法司祭。因逃亡計畫敗露遭部隊逮捕後,依陛下的要求押至此地。」


    「計畫的詳細內容是?」


    當夏米優繼續問道,站在卡爾法司祭身側的武官立刻迴應。


    「由於他拒絕招供,尚未問出詳情……不過,計畫涉及許多人這點看來不會有錯。」


    喔~女皇聽到後呢喃一聲,目光再度轉向神官。


    「軍方的審問應該相當嚴苛,經過審問後還不肯鬆口?」


    被那雙黃金眸子盯住,卡爾法司祭打了個寒顫。女皇對那恐懼得縮成一團的背部直接問道。


    「我不喜歡慢吞吞的問答。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你,你們可有謀反企圖?」


    一聽到問題,司祭猛然搖頭。這是他在別說直接發言,甚至不許抬頭的狀況下,竭力表明意見的方法。夏米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被這麽問起,沒有人敢迴答『沒錯,我想謀反』……實際上,我也不認為你們有謀反企圖。身為執政者,我很清楚,教徒們累積的負麵感情在現階段並未達到那種程度。」


    她根據兩年來培養出的執政者感覺判斷。國民累積了多少程度的不滿,將在何時達到臨界點──任何一名君主都會敏銳地看清那道界線。在展現暴君的態度之餘,夏米優也時時注意著這樣的部分。


    「不過,教徒們的不安日漸增加乃是事實,必然有人會企圖趁虛而入煽動你們──齊歐卡自不用說,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也是如此。」


    聽到女皇說出的名稱,卡爾法司祭猛然抿住嘴唇。


    「我知道你們這些神官一直暗中和總寺院保有聯係。更進一步來說,我傾向默認此事──以確保緊要關頭所需的外交通路。不過最近這陣子,我和你們的溝通本身就令人生疑。」


    「…………!」


    「這一點我不會責怪你們。『那家夥』是大司教,你們想和政權保持距離也無可厚非……就算如此,以為我有意迫害阿爾德拉教徒就太遺憾了。為了解開誤會,我在此斷言,隻要我在位期間,阿爾德拉教仍舊是國教,你們仍舊是聖職者。」


    夏米優微微放緩聲調說道,命令神官「抬起頭來」。司祭戰戰兢兢地抬起上半身,目睹比想像中沉著幾分的女皇麵容。


    「我也知道,和總寺院斷絕聯係,對你們神官的日常業務造成了重大負麵影響。首先神學院畢業生便無法成為神官。那麽,我代替總寺院向你們保證。往後不必再徵詢教皇的指示,將教團本身改組成在帝國內即已完整的組織即可。」


    卡爾法司祭驚訝地雙眼圓睜,原本充滿恐懼與懷疑的表情摻入一成的希望,女皇沒有錯過這個變化,接二連三地往下說。


    「你以為我這樣說是隻限於當場的權宜手段?不過──與數量達全體國民半數以上的阿爾德拉教徒為敵對我而言沒有好處。這麽做等於自掘墳墓。」


    這本身是個單純的事實。展現暴君的態度也有應遵守的分寸。企圖趁著情勢混亂謀反的人、隻顧著從國家牟利不給予任何迴報的人──她肅清的對象大致屬於這兩類。光是肅清他們就夠費勁了,她不可能毫無意義增加自己的敵人。


    「我不是你們的敵人。在明示這個立場之後,我再問你一次──你們打算做什麽?最重要的是,總寺院要求你們做什麽?」


    女皇一連串根據君主原則而發的言論,略微減輕了卡爾法司祭的恐懼。如此一來,他也不能隻顧著害怕。司祭拚命蠕動僵硬的嘴唇,開始迴答君主的詢問。


    「……我等的期望隻有一個,就是帝國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邦交正常化。」


    「從情勢來看,暫時不可能。」


    「我們明白……正因為如此,人人都很苦惱。我們不知道正確答案,不知道該怎麽行動才符合信仰之道。」


    卡爾法司祭也不加欺瞞地說出實情。對於迷失前進方向已久的他來說,連迴答問題時粉飾言辭都很困難。


    「我也不清楚比陛下方才的推測更深入的情報。我之所以想跨越國境進入大阿拉法特拉山脈,是為了與總寺院的使者會麵請示今後的方針。而且無意盲目聽從,打算嚐試透過交涉恢複邦交。剛剛陛下提到的讓教團在帝國內獨立的方案,也包含在我等準備的底牌裏……」


    司祭說到此處中斷一會,吞了口口水再度稟告。


    「恕我惶恐,以罪囚之身啟稟陛下──若您剛才說無意迫害阿爾德拉教徒的話屬實,請盡快告知國民您的想法,盡可能傳達給更多人知曉。無論總寺院有何意圖……隻有這麽做,才是將教徒們維係在帝國的方法。」


    他眼角泛淚,緊握的拳頭微微發抖。那身影比什麽都更生動地訴說著,卡爾法司祭發言時已做好了被當場斬首的覺悟。


    「…………原來如此。」


    看出對方的認真,夏米優微微點頭。


    「你的忠告我收下了。我要思考一會,暫且退下吧。遠路迢迢而來,你想必也疲憊了,在下次傳召前好好休息吧。」


    女皇拋出意料之外的關懷話語,令卡爾法司祭錯愕地迴望著她。


    「請問,對我下達的處罰呢……?」


    「你在說什麽?我可不是一看見人頭就不管不顧地想砍下來的家夥,打從一開始就隻是想找你問話。」


    夏米優語帶歎息地說完後,再度嚴厲地注視著神官。


    「依狀況發展而定,以後就由你負責聯係其他教徒,前提是教團的存續與新體製保持安定。方才的忠告我也會采納,你可有異議?」


    如果這番話屬實,與卡爾法司祭的立場並無矛盾之處。這次輪到他來估量對手的本意。他不惜冒著被指責不敬帝王的風險,凝視眼前的君主。


    「……陛下。我真的可以相信您嗎?」


    「自己決定。你的眼睛和耳朵是為了什麽存在的?」


    女皇如此嚴厲地為詢問作結。司祭惶恐地垂下頭,沉浸在漫長的沉默思索中。


    「今天陛下讓我很輕鬆呢。」


    卡爾法司祭與兩名武官一同離開後,露康緹上尉對自己效命的女皇如此說道。夏米優臉上浮現苦笑。


    「……既然是你說的,這話就不是在諷刺吧。盡管今天的確很難得沒砍掉任何人的腦袋。」


    「就算隻是砍下頭顱讓人身首異處,想要沒有痛苦地一擊做到並不簡單。而且──老實說,我以為剛剛的神官也會如此,擺開架式做好了準備。」


    露康緹輕描淡寫地宣言,她剛剛擺開架式打算殺人。不愧是有本事在現在的帝國擔任近衛隊長的人物,這名女騎士也絕非常人。女皇語帶歎息地搖搖頭。


    「隻忙於鎮壓叛亂,未及時安撫阿爾德拉教徒是我的疏失……更何況他並非為求個人的安穩而犯罪,還不惜做出喪命的覺悟也要向我提出忠告。輕率地肆意殺害有骨氣的人物不符合道理。事情僅是如此。」


    「那麽,事情就僅是如此。對於下官來說真是高興。」


    女騎士露出天真的笑容說道。名叫夏米優的人類並未喪失正常判斷力的事實,比任何事都更值得歡喜。


    「──說歸這麽說,法律是法律,罪行是罪行。無罪釋放的判決未免略嫌寬鬆了?」


    然而──少女剛要放鬆下來,一個令她的心瞬間察覺危險的聲音傳進耳中。夏米優目光淩厲地望向大寺院入口,語氣激烈地開口。


    「我不記得曾命你入殿。你終於瘋了嗎,狐狸?」


    「接到召喚才前來是二流的臣子。當陛下真正需要我時,此身已在您的左右。」


    穿著象徵最高級文官的卡其色禮服的男子,掛著龜裂般的笑容佇立在那裏。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是個利用繼承自先皇的多種權限,至今依然棲息在皇宮內的魔物。


    「即使如此,將人傳喚至此詢問真是舍近求遠!我明明再三說過,秘密諜報類的任務請交給我處理。隻要派遣一百名人手給我,就能馬上查出神官們的內情。」


    「這番話想來不是虛言。不過,你會趁隙對他們灌輸什麽可就難說了。隻要我還在位,就不打算給你半點暗中活動的機會。」


    「既然陛下這麽想那也無妨。不過在現實問題上,必須盡快揭發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企圖。為此應該拷問剛剛那名神官,查出共犯者並全數逮捕,確認他們在聚會上聽到了什麽消息。」


    狐狸直接地對君主的判斷唱反調。那傲慢的態度,令女皇發出勢如烈


    火的怒吼。


    「你僭越了,狐狸!不必動用拷問,我遲早會從那人身上問出情報!隻要讓他理解我沒有迫害意圖就行了!」


    「這就叫舍近求遠,陛下。既然目的同樣是問出情報,估算起來拷問至少也快上兩天。」


    托裏斯奈指出極為單純的計算結果,又往下說。


    「這是場情報戰。那麽及早掌握狀況,才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夏米優陛下。現在不是舍不得一名神官性命的時候。如果您顧及國家百年的安穩,此刻必須主動狠下心腸──」


    「我拒絕!折磨那人之後,你的腦袋卻還沒掉,在我心中不合情理!」


    女皇以幾乎要衝上去的猛烈氣勢駁斥他的意見。狐狸輕輕聳肩。


    「既然您的意誌如此堅定,我不再多說什麽……不過,請您要留意時間。太晚采取對策,教徒們有可能發生暴動。」


    「不必你說我也知道……滿意了就退下,狐狸!如果你不打算現在測試我忍耐的極限!」


    不再頂撞女皇,托裏斯奈一臉若無其事地鞠躬後離開現場。在他的氣息漸漸遠去的過程中,女皇的指甲深深陷進寶座扶手,咬牙切齒。


    「……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露康緹。我不由得認為,那隻狐狸的意見也有道理。」


    從如此認為的階段起,就必須納入考量。無論多麽痛恨托裏斯奈·伊桑馬,作為一名君主要保持公正──是她要求自己承擔的戒律。


    「拷問一度決定饒恕的對象的做法沒有討論價值。不過,有必要思考如何彌補因為這個限製產生的延誤……該怎麽做才能盡快掌握情報?」


    她做個深唿吸後閉上雙眼沉思,不久後得出結論。


    「果然──還是隻能依靠值得信賴的人。」


    第二天早晨,三名軍人並肩走在宮中通往深綠堂的石板路上。


    「……唉。」「……唉……」


    暹帕·薩紮路夫準將與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反覆地交互歎息。走在中間的哈洛不斷鼓勵著致命地缺乏氣勢的兩人。


    「兩位,晉見陛下時不能露出那麽憂傷的表情啊!連看到的人都會沮喪起來!就算得勉強自己,也要打起精神!」


    「我明白……可是,一想要陛下又要指派討厭的工作,心情就很消沉。」


    「我也是,匹配不上的將級軍官地位最近令我覺得好累……」


    「真是的!你們這副樣子,又會挨陛下的罵喔!」


    哈洛拍拍兩人的背、捏捏他們的臉頰,試著激勵他們。一行人談著談著抵達深綠堂,來到女皇麵前時,薩紮路夫和馬修都停止了歎氣。眼前的對象不容許他們做出這種舉動。


    黃金雙眸目不轉睛地俯望著獲準來到禦前的三人。


    「辛苦你們奉召前來──不過,哈洛你也來了?」


    看到沒有召喚的人物也在裏麵,夏米優先提及此事。哈洛滿不在乎地吐吐舌頭。


    「放著馬修先生和薩紮路夫先生兩個人我會擔心,就跟過來了……給您添麻煩了嗎?」


    「不,沒這迴事。我允許你旁聽,這件事是你也該掌握的。」


    女皇沒有特別責怪她,認同她的在場後切入正題。就算在凡事都獲得特別待遇的「騎士團」中,最近夏米優對哈洛的態度也有特別寬容的傾向。


    和往往要求他們作為軍官拿出突出表現的馬修與托爾威不同,夏米優對哈洛的期待,是透過她沉穩的性格扮演人際關係的潤滑劑角色。奪走她本人的從容隻會一無所獲,因此夏米優常對她不拘常規的言行舉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今天找你們過來,是因為國內的阿爾德拉教徒有可疑的動靜。」


    微胖青年皺起眉頭。從那個表情看出強烈的忌諱意味,夏米優胸口一陣抽痛。


    「又、又是叛亂嗎……?何況是阿爾德拉教徒,那不就既非軍人也非貴族,是一般人?」


    「冷靜點,馬修。狀況沒有變成你憂慮的那樣,目前還沒有。」


    當然,她絲毫未表露內心想法地往下說。麵對三人尋求說明的視線,女皇親自迴答。


    「位於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另一頭的總寺院──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使者似乎想煽動他們做某些事。教團之間保持聯絡本身是理所當然,但最近司祭以上的高階神官似乎受到動員,我懷疑背後有什麽企圖。」


    理解君主的憂慮後,薩紮路夫舉手開口。


    「……陛下,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我國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邦交表麵上自不用說,在非官方層麵也尚未修複嗎?」


    「我方正推動複交,但對方堅持拒絕。想從那方麵刺探情況也無從著手。」


    在水麵下暗中活動,讓外交關係維持斷絕狀態的阿爾德拉教總寺院。聽到女皇的說明,讓薩紮路夫再次意識到其存在有多令人毛骨悚然。


    「為了避免發生重大問題,我希望對國內進行牽製同時查出教徒們的內情,因此想委托你們這件工作。」


    女皇觸及話題核心。馬修神情有些意外地反問。


    「……也就是所謂的秘密偵查任務?」


    「一方麵是如此。更進一步來說,我也期待從中央派遣部隊這項行動本身發揮抑製效果。」


    薩紮路夫托著下巴思考,瞄了身旁的部下一眼。


    「隻要是敕令,當然得二話不說地接受……不過恕臣失禮,我們這幾個人之中有這方麵的專家嗎?無論是我或馬修少校,至今的經曆都明顯偏向戰鬥方麵,資質未必適合秘密偵查任務。」


    將他的問題視為當然的疑問,夏米優淡淡地迴應。


    「即使想派遣你口中的『這方麵的專家』前往,現階段人手幾乎都調到對齊歐卡的諜報任務上,難以召集到足以進行廣範圍調查的人員。所以我想找你們──並非專精此道,但表現令我信賴的人物出這趟公務。」


    她特別強調最後的部分說道。此乃無庸置疑的重用,從女皇的角度來說,不管再強調多少次這個事實都不夠。和臣子的摩擦在無意識中漸漸惡化,對所有君主而言等同於難治的惡疾。「騎士團」的信賴關係連最後一道界線也崩潰,是現在的她最害怕的事。


    「…………!」


    察覺自己的恐懼,少女咬住嘴唇。過去不是這樣的──當炎發少女還在世的時候。縱使隱瞞著重大秘密,在她身旁,和騎士團眾人的交流顯得友善而溫暖。置身於年長朋友們的溫柔之中,讓少女感受到得以扮演與年齡相符少女的喜悅。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她,在他們心中份量有多重?每次描摹過開了個大洞的心靈空虛深淵邊緣,少女就深深體認到這一點。


    「……關於人選,我也認為很適合。我並不是要你們當什麽典型的間諜,無論過程如何,隻要能確認教徒們的本意即可。根據在艾伯德魯克州和猶納庫拉州的經驗,擅長與一般民眾交流的你們應該辦得到。」


    除了與藏匿在後宮內的伊庫塔交流之外,如今她幾乎沒有機會與「騎士團」的成員私下接觸。要說這樣是劃清君臣界線說來很好聽,實際上卻是隻能透過「召喚」形式交流的關係──昔日溫暖有人情味的關係,被改寫為堅硬冰冷的主從構圖。


    夏米優心中暗藏著複雜的感慨說道,微胖青年緩緩頷首。


    「……盡管缺乏自信,我接受這個任務。總之,不是鎮壓而是預防叛亂發生吧。我將盡棉薄之力。隻要順利,就誰也不必喪命。」


    「沒錯……不過馬修,你愈來愈厭惡戰爭了。身為肩負帝國未來的大將,這恐怕有些問題吧?」


    女皇口中半自動地吐出無情的諷刺。連馬修不願自軍同伴受傷這種身而為人當然的感情,都以命令他作戰的身分傲慢地揶揄以對。這也是她要求自己作為暴君應表現的態度之一。


    按字麵上的意思理解女皇的挑釁,馬修炯炯有神地迴望對方。


    「我隻是受夠了國內的紛爭,對付齊歐卡就會拿出幹勁。擊退蠻夷保衛國民──才是軍人本來的職責吧。」


    無視薩紮路夫要他自製的眼神,馬修斬釘截鐵地說。言詞中充滿了對現狀的不滿,流露出「是你總是命令我打不是保家衛國的戰爭」的意味。


    「──!」


    馬修甚至摻雜敵意的視線、帶刺的言語,化為帶倒鉤的長槍貫穿夏米優的胸膛。除了她本人,無人知曉那股痛楚有多劇烈──但她絕不會表現出來。


    就像無關痛癢似的,少女嘴角浮現一如往常的淒慘微笑。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薩紮路夫準將,你可有異議?」


    「……唉、唉,我對這份工作沒有怨言。畢竟我也討厭戰爭。」


    這一連串的互動沒釀成大事讓薩紮路夫鬆了口氣,如此迴答。在北域漫長的不得誌時光,使他養成了自虐的壞習慣。


    「──請問!能不能讓我也參加這次的任務?」


    在事情正要談妥的時候,先前一直在旁邊看著情況發展的哈洛開口。夏米優有點驚訝地望向她。


    「你?為什麽──」


    正想開口詢問哈洛的意圖,她也察覺理由何在──無論馬修


    或薩紮路夫,距離上次出征的間隔時間都太短了。比起肉體的疲勞,更不能輕忽反覆投入不願從事的戰爭造成的精神疲憊。從馬修剛剛對諷刺的反應,也看得出令人憂慮。


    「……我想想。既然專注於練兵的托爾威中校無法同行,你的支援對他們而言想必也值得依靠。我允許哈洛瑪·貝凱爾少校隨行,讓你率領一營兵力可以吧?」


    「是!感謝陛下的隆情厚誼!」


    哈洛露出燦爛的笑容低頭道謝。然而──「她」絲毫沒表露出,心中抱著與女皇的推測截然不同的意圖。


    謁見完畢返迴基地後,三人立刻聚集在會議室內討論今後的行動方針。


    「當前的問題,是該從何處、如何著手調查。」


    馬修指出根本問題。微微後仰地坐在椅子上,薩紮路夫也陷入沉思。


    「嗯……教團的活動應當是以各地的『神殿』為據點展開。先前往那裏,再四處探查周邊的村落比較妥當。」


    「示威和秘密偵查之間的平衡很難斟酌啊。除了組成隊伍緩步前進的部隊之外,還需要有人員隱藏軍方身分進行調查。這批人必須喬裝。」


    「說得也對。得在帝都取得大量的朝聖服,事先讓部下們換裝嗎……啊,不太清楚這種狀況都是怎麽處理的。」


    缺乏對這類任務的經驗,使他們的軍事會議沒什麽進展。盡管想乾脆徵詢部下或長官的意見,但基於秘密偵查任務的性質,難以向在場三人之外的對象吐露內情。


    不忍坐視放置不管很可能撞上暗礁的會議,哈洛開朗地喊道。


    「好好好!最優先事項應該是拘留神官吧?畢竟連重要人物名單都列出來了。」


    察覺她試圖從其他角度往下談的意圖,馬修和薩紮路夫也瀏覽手邊的名單。


    「……嗯,沒錯。一找到這張名單上的神官要立刻帶走審訊,再決定是將人納入我方管理之下,還是派人監視暫時讓其自由行動……考慮到對方可能是清白的,這麽做也叫人心情沉重。」


    「我有同感,不過我也明白陛下的顧慮。不能小看神官們對教徒的影響力,過往也發生過好幾次由他們主導發動的叛亂。」


    「那是很久以前,足足好幾百年前的往事了。當時隻要和軍閥勾結,就能相對容易地獲得武力……但現在又如何?即使阿爾德拉教徒嚐試謀反,你認為會有軍官或部隊協助他們嗎?」


    馬修說出根本性的疑問。無論戰意再怎麽高昂,現狀單靠阿爾德拉教徒都無法掀起叛亂。首先是單純的武器問題。現代戰爭的主力武器風槍──若是數量不足,就成了徒具虛名的武裝勢力。但風槍的製造及流通都受到法律限製,一般人連想弄到舊式滑膛風槍都不容易。若想大量取得,就更少不了特殊管道。


    「很難講……不過接連四次叛亂都遭到陛下施展手腕漂亮地鎮壓,再加上激進派頭號人物米卡加茲爾克才剛慘死。和陛下登基時相比,國內勢力反彈的機運已被大幅削弱。要是我就會安分下來。」


    這一點馬修亦有同感。現在不是掀起叛亂的好時機。若是在前陣子要塞都市加爾魯薑暴動時與其合作倒還有可能,但那場動亂的結果,使新皇夏米優的淫威傳遍全國。很難想像連軍人都不是的教徒們能夠跨越對她的恐懼高舉叛旗。


    「話雖如此,也不是沒有信仰虔誠的軍官。這張名單上也有幾個我眼熟的名字。這次得連這方麵也納入思路來搜查嗎……」


    薩紮路夫一邊在名單中挑選自己在北域接觸過的人物,一邊沒自信地把玩著思緒,但隨即察覺這樣不符合自己的身分,赫然迴神抬起頭──現在和兩年前不同,黑發少年和炎發少女也不在這裏,身為長官的他不主持會議,不會有任何進展。


    「──抱歉。擔任總指揮的我態度不明確,大家都無法行動。來匯整行動方針吧。


    首先,將人員區分為兩大類,分別是作為監察團穿著軍服堂堂展示給大眾看的部隊,以及穿便服或朝聖服融入當地進行搜查的部隊。我負責指揮前者,你們指揮後者。想成牽製與真正的目標應該容易理解吧。」


    馬修和哈洛分別點點頭。按捺住想確認「真的這樣做就行了嗎?」的心情,他們的長官提醒自己要盡可能明確地發言。


    「首先取得大量的朝聖服後出發……盡管有點違背道義,等一切結束之後再向當地的駐紮部隊打招唿。因為那些部隊裏未必沒有內奸,這可是秘密偵查任務。萬一在當地快發生衝突,到時候再想……不,由我來應付。」


    薩紮路夫想了一下後改口。對自己稍有鬆懈就想交出主導權的性格,他也感到非常傻眼。


    「我明白了!那取得朝聖服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兩位請在這段期間做好出發準備。畢竟數量龐大,或許得請你們等一陣子……」


    哈洛率先主動擔起雜務。在感激她的積極態度之餘,薩紮路夫思考一會後補充應注意之處。


    「那也無可奈何,不過根據任務性質,把衣服全部包下的動作顯得太露骨就糟了。理想的作法是叫部下換上便服,到多家店鋪分別少量購買。這樣得走遍整個帝都的服飾店,隻靠你們人手夠嗎?」


    「雖然很費力,全營一起出動總有辦法的!啊,早點動手比較好吧。可以開始了嗎?」


    哈洛話聲未落便起身離座。薩紮路夫點頭同意後,她綻放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敬禮。


    「那麽,哈洛瑪·貝凱爾少校這就出發去取得物資!」


    她快活地宣言,同時轉身奔出會議室。那過度朝氣蓬勃的身影,讓剩下兩人懷抱同樣的感慨歎了口氣。


    「……害她操心了。我得更振作點才行。」


    「是啊……的確。」


    馬修拍拍雙頰打起精神。他必須嚴厲地告誡自己,別再毫無意義地抱怨了。


    「──所以,今天的任務是取得朝聖服。因為時間很趕,會很辛苦喔!」


    聽完注意保持機密的最低限度說明後,哈洛指揮的醫護兵營成員換上便服前往帝都。今天的目的地,是分布於市內各處的數百家服飾店。


    「注意別讓行動顯得不自然,盡可能分別從多家店鋪少量購買收集迴來!尺寸隻要別太小都可以!太大改短就能穿!」


    「「「「「「「是!」」」」」」」


    到現場的安排已事先傳達完畢。士兵們分散搭乘馬車抵達帝都,再細分成五人一組為伍展開行動。


    「任務開始!請依照分配繞到帝都各地,傍晚六點前迴到這裏!因為人手不足,我也加入采購!提早做完是沒關係,但動作比我快我會很難為情的,請多留意!」


    聽到部下們爆笑出聲,哈洛一一在他們背上推了一把。


    「看到大家有精神真好!出發~!」


    盡管感覺今天營長比平常更有朝氣,沒有任何人覺得她的態度不對勁。


    「好了──那麽,從那家店開始吧。」


    包含哈洛在內的伍造訪一家位於巷弄深處的小店麵。


    「我去和老板談談。因為店裏很小,我先做個示範,大家留在外麵等我。」


    留下這句話,她獨自進入昏暗的商店內。在這個路過客獨自進門需要一點勇氣的地方,哈洛卻毫不膽怯地朗聲唿喚。


    「打擾了~我想購買朝聖服,請問有存貨嗎~?」


    在後麵抽菸鬥的老板聽到聲音後站了起來。這家服飾店似乎由他獨自經營,店內看不見其他店員。


    「……啊,朝聖服嗎。我記得收在裏頭,嘿咻……你要買什麽尺寸的,買幾件?」


    「我想買大概十件,男用七件,女用三件。兩種都要成人平均尺寸。啊,還有──」


    從背後靠近彎下腰找存貨的老板,哈洛在他耳旁呢喃。


    「──中央將派軍方監察北域的『神殿』。部隊三天後出發。通知煽動民眾的神官們加緊速度並藏匿起來,同誌克雷格。」


    「──?」


    老板一瞬間猛然迴頭。名叫克雷格的男子吃驚地注視著對方依然掛著天真無邪笑容的臉龐。


    「你、你也是……嗎?」


    「沒錯。不過我直到前陣子為止都睡得很熟~」


    哈洛輕輕向他打個嗬欠。克雷格目不轉睛地檢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連我的名字和門路都知道,我卻連你的長相都不清楚。同樣是特務,我們彼此的階級似乎差得很遠。」


    「或許吧。但對多餘的事情感興趣可不是好事──會早死喔?」


    她乾脆地發出哈洛絕不會說出口的台詞。克雷格吞了口口水。


    「……我將牢記在心。無論如何,這樁事包在我身上,今天之內就用傳信鴿和快馬連絡同伴。不過軍方三日後出發,神官們的遊說不知來不來得及出現成果──」


    「這方麵大概沒問題。出發之後,我也會安排拖慢軍方的動作。」


    女子輕描淡寫地承諾。這迴克雷格真的驚訝得瞠目結舌。


    「……你潛伏在帝國軍內部?地位還足以幹涉大部隊進軍,包含在這邊活動的所有同誌在內,這樣的特務也沒幾個──」


    他的話聲中斷,終於


    想到眼前之人的真實身分為何。


    「──難道說,你是──」


    「啊,還有。」


    將臉龐湊過去不讓對方說完,與哈洛有同一張麵孔的女子從懷中抽出一疊紙塞給對方。


    「關於被俘的海軍少將,這份文件上一並記載了我構思的奪還計畫。我本身得去北方無法參加,不過裏麵設計的方法連猴子也做得到,趕緊隨便辦一辦吧。」


    「喂,什麽隨便……」


    「那這些我拿走了,再見~」


    她不等對方迴答就抱起衣服,彷佛在說事情已辦妥般離開店麵。女子不顧愕然的克雷格跑迴部下們身旁,得意地向他們展示手中的戰利品。


    「讓大家久等了!先買到了十件!來,趁著天還沒黑到下家店去!」


    采購在第二天晚上湊到足夠的數量,做好分配及出發準備時已是第三天中午。這是經過綿密計算以免更早或更晚達成的結果,但她本人一臉歉疚地低頭道歉。


    「對不起,要取得足夠數量比預計的更花時間。我擔心一次買太多行動會被察覺,可能太過謹慎了……」


    「不,沒關係。這一類作戰不秘密行事就沒有意義可言。」


    計畫更早出發的薩紮路夫也沒針對這一點責怪她。他也認為謹慎為上,畢竟幾乎是第一次出秘密偵查任務,薩紮路夫有些超出必要的過敏。


    「我從沒想過自己的人生有穿上朝聖服的一天……怎麽樣,哈洛?看起來像個虔誠的阿爾德拉教徒嗎?」


    試穿一套服裝的馬修徵詢感想。哈洛沉吟一聲注視他全身上下。


    「……身材好像太壯了點?感覺臉頰再消瘦一點更像朝聖者。」


    「真敢講。我這兩年可是瘦了不少耶……」


    被指出體型肥碩的青年鬧起別扭。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薩紮路夫下達出發前最後的指示。


    「在當地最好別發生戰鬥,但進軍畢竟是進軍。按照前天的說明,讓部隊這次也依照分進合擊的原則前進。設定好目的地,從一開始就分散成比伍更小的單位行動。就算經過喬裝打扮,出現好幾個大批人馬的團體還是太顯眼了。」


    「了解……那麽要暫時分開了。由擔任潛入搜察班的我們先走一步,錯開出發時機比較自然。誰的部隊最先走?」


    「啊,那麽,由我來帶頭!兩位路上請多小心,下次到北域再會!」


    自然地取得先行出發的位置後,她率領部下離開中央。


    自中央基地往東北方前進約三十公裏後太陽下山,哈洛一行人第一天的進軍宣告落幕。在路線上的村莊借宿吃完晚餐,她躺在一翻身即嘎吱作響的床鋪上和部下們一起就寢──當晚。


    「──唿啊~」


    她彷佛被月光喚醒般睜開眼,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間來到屋外,進入後方的樹林裏。


    「哎呀,好美的星空──」


    大約一小時前下過的驟雨洗去空氣裏的汙濁,那一天的滿天星鬥格外清晰。陶醉地仰望頭頂無數閃爍的星子,她忽然開口。


    「──那邊的四個人,繼續躲下去也無濟於事吧?快點出來。」


    人僵住的氣息透過夜晚的空氣傳來。不久之後,四名男女自鬱鬱蒼蒼的灌木叢身處靜靜地現身。


    「……不隻位置,連人數都察覺到了嗎?我們太小看你了,同誌派特倫希娜。」


    「嗯~我正好相反,或許有些失望。」


    哈洛隨意地走近帶頭的那人,下一瞬間不由分說地揪住他的脖子。


    「嘎啊──?」


    「水準真低。就算要求你們這些參差不齊的特務達到『影子』的水準太苛刻,當我的手腳可得拿出一定的成果喔?然而──這拙劣的躲貓貓算什麽?難道你們誤以為這是小孩子玩的遊戲?」


    手指深陷進脖子裏幾乎掐斷氣管,她又突然地鬆手推倒對方。男子當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必須摀住嘴巴蹲下來才有辦法克製自己不嗆咳出來。女子──派特倫希娜妖媚地彎起嘴唇,俯望著他臉孔漲得通紅壓抑生理反射的模樣。


    「太好了,至少你還明白這並非遊戲。唉,無所謂。就算有點無能,我本來就沒對你們抱著過度的期待。」


    才剛咯咯輕笑著斷然說完,女子臉上的笑意消失,狠狠地瞥了其他三人一眼。


    「隻是──別扯我後腿喔?敢礙事的話,我馬上剔除掉你們。」


    一感受到這句話裏毫不隱諱的認真,四人反射性地挺直背脊。如果眼前有蚊子在飛就一掌拍死──她剛剛表露的隻不過是這種程度的意思,正因為如此才顯得異常。這代表她能夠用和打死蚊子一樣的感覺除掉人類。


    經過這段對話,名實兩方麵的主導權屬於誰已昭然若揭。得到使喚眼前四人的權利,派特倫希娜靠在附近的樹木旁思索起來。


    「好了~無論如何,首先得拖慢其他部隊的進軍速度~方法必須不過分損及哈洛的評價,不能用這邊出麻煩拖他們下水的招式,可得絞盡腦汁想想。」


    又沉思幾秒鍾後,女子忽然一拍掌心。


    「嗯──對了,針對胖子和胡渣男共通的弱點下手吧。那邊那個人,你知道他們的弱點是什麽嗎?」


    「馬修·泰德基利奇少校和暹帕·薩紮路夫準將共通的弱點?不、不清楚……」


    找不出答案的女特務陷入沉默。派特倫希娜轉眼間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不知道?真的嗎?咦~真笨~答案不是一目了然嗎?」


    她再度感歎部下的水準之低,不等對方思索便迅速說出答案。


    「他們兩個人很好。好到構成作為軍人致命的缺陷。」


    *


    馬修目睹那一幕,是出發後第二天下午的事。


    「──嗯?那是什麽?」


    由於尚未脫離帝國中央區域,他依然穿著軍服率領一個連兩百名士兵行動。人們圍著幾輛馬車爭論的身影,突然躍入他的眼簾。


    「運貨馬車進退不得?……啊,往這邊跑過來了。」


    看見微胖青年等人身上的軍服,那群人慶幸地奔向他們。在馬修詢問事由之前,對方不由分說地蓋過話頭。


    「各位是軍人嗎?拜托你們幫幫忙!」


    「哇──冷、冷靜點,出了什麽事?」


    「我是住在附近的樵夫,有夥伴在伐木途中被倒下的樹砸傷了,我們想送他們到距離這裏大約二十公裏遠的診所……」


    男子說到此處停頓一下,指向癱在地麵的馬匹。


    「也許是熱壞了,馬匹突然倒了下來……!這樣下去沒辦法把傷患搬離這裏!」


    馬修探頭望向男子指出的馬車,裏頭擠滿許多繃帶滲著血漬的傷患。男子帶著痛切的神情向忍不住皺起眉頭的他懇求:


    「有些人必須馬上接受治療。不快點搬運不行……阿兵哥,請幫幫我們!」


    在馬修等人的後方,薩紮路夫的部隊也碰到意料之外的麻煩。


    「真傷腦筋,沒想到橋居然塌了……」


    也許是被水量增加的河水衝走了,跨越眼前河流架設的橋梁在半途折斷流失,一群看來是當地居民的人正聚集在那裏展開維修。薩紮路夫感到才剛出發就被潑了冷水,俯望手中的地圖。


    「迂迴繞過這裏也很麻煩。該怎麽辦呢?」


    如果人數不多,搭渡船過河也是個方法,但將大批人馬送往對岸太花時間了。發現薩紮路夫麵對問題陷入思考的身影,一名當地居民忽然過來攀談。


    「阿兵哥,你們想過橋?那能不能幫忙我們修橋?像你看到的一樣,咱們人手不夠。」


    「嗯……預估多久能修好?如果我們幫忙,不說非要今天之內修好,但明天或後天能夠通行嗎?」


    「這得看你們而定。不過這座橋的結構單純,光是增加人手作業進展就會快得多。順利的話,明天或後天未必無法通行。」


    又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覆,迫使薩紮路夫得做微妙的判斷。要接受離開這裏繞一大圈遠路,還是度過協助維修後複原的橋梁──他一下子難以決定哪一方才是恰當的判斷。


    「話說……看上去維修也進行到一半了。」


    建築材料完全被衝走空無一物的隻有中央一小部分,從兩岸通往中央的範圍已經建造好橋梁的基礎。隻要修理工程再進行一陣子鋪上木板,大概就能勉強通行──薩紮路夫根據過去的工作經驗決定行動方針後重新轉向部下們。


    「真沒辦法……好吧,我們也來幫忙修橋。大夥拿出工具!」


    *


    在軍人們意外地被絆住時,在他們的目的地北域東側一帶,接受拉·賽亞·阿爾德拉民要求的神官們正四處說服教徒。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如果你們有意……請把命運托付給我。」


    窗戶緊閉的屋內。在各個貧窮村落的有影響力人士齊聚一堂的聚會上,神官說明完狀況後催促他們做選擇。眾人皆麵露苦澀表情地垂下頭。


    「繼續留在帝國也沒有未來……連司祭大人都這麽說?」


    「我並非說國家最近就要滅亡……可是,在逃離齊歐卡侵略時失去田地的你們


    ,卻很難脫離佃農的身分。」


    神官謹慎地斟酌詞語,指出殘酷的事實。隨著舊東域陷落戰線後退,許多原本住在這一帶的居民不得不拋棄土地逃難。移居到其他地區的他們想繼續務農隻能租借土地,如此一來,大部分的收益必然地被當成田租收走。神官挑選這些身處困境的人,提出逃亡至國外一事。


    「不過在齊歐卡就能擁有土地,還是在與帝國反方向的大陸東側。你們想必能夠在遠離戰火之處,接受國家援助專心耕作。這麽說也許很失禮……對於已然嚐遍辛酸的各位而言,事態再怎麽變化也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糕。」


    阿爾德拉教重視博愛精神,他們這些教團成員平常就持續給予為貧困所苦的人們援助。很多人靠著這些幫助存活下來,因而深受此地區貧民的支持。在他們一再拜訪進行生活支援與傳教的村落中,神官的影響力已上升到不容忽視的程度。


    「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順利逃亡至國外──對吧?」


    盡管如此,想說服民眾仍不簡單。麵對這群拋棄土地逃難來此的人,這次要慫恿對方拋棄國家逃亡。在民眾何時勃然大怒也不足為奇的緊繃氣氛中,神官感到冷汗淌過背脊,繼續卯足全力說服。


    「我會讓你們離開。我以主神之名立誓,絕不違背承諾。如果這個計畫沒成功,我自己的未來也將封閉。一旦開始著手,我直到最後都與各位同生共死。」


    光靠利害說明終究不夠。想從根底撼動一大群人的生活,必須表明對於這種行為的責任感。為了迫使眼前的貧窮教徒們投入大逃亡,他這名神官非得是足以托付性命的對象不可。


    「你沒考慮過萬一在場有人向軍方告密的可能嗎?」


    「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那代表我身為一名神官的德望不足吧。」


    他前來此地時已對那種可能性有所覺悟。麵對難以下定決心陷入沉默的教徒們,神官為說明做結。


    「你們能夠選擇。但從提出這個提議開始,我本身對帝國來說就成了叛徒。希望大家理解,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站在這裏。」


    「…………」


    「要和我一起奔向未來?還是留在這裏?如果做好選擇的話,請告訴我答覆──」


    神官催促他們迴答。在他眼前,做好覺悟的教徒們眼神逐一地直盯著前方。


    *


    無從得知狀況正時時刻刻不斷惡化,更糟糕的是馬修等人進軍被延誤的情況失去控製。


    「喂喂,這和先前說過的不一樣……!不是搬送完傷患就結束了嗎?」


    拿著鐵鍬挖出沙土的青年大喊,在一旁進行相同作業的中年男子不知是第幾次的低頭謝罪。


    「對不起對不起!但是如你所見,土石流淹埋了診所的入口,這樣房子沒法使用!不找許多人合力盡快清掉沙土的話……!」


    馬修忍不住咂嘴。總之,現狀是將出意外的傷患送達,目的地卻又發生了另一樁意外。事情涉及人命,他們無法置之不理,隻好不斷地動手幹活。


    「……!雖然說不能坐視不管,意外地被拖慢了速度啊,可惡!」


    「──什麽,建材又崩塌了?」


    薩紮路夫這邊同樣問題頻傳。相對於想盡快修複橋梁渡河的他們,工程不知為何在隻差最後一步之際停擺。橋梁本該組裝完成的部分一再崩塌,他終於快要等得失去耐性。


    「究竟是怎麽一迴事,這兩天來都發生四次了!我們明明得盡快渡河,別浪費時間拉長工程啊……!」


    「不好意思~似乎是設計圖出了錯~現在正急著做修正,同樣的問題不會再發生了,能不能再陪咱們修理一會。」


    那名當地居民還想以推推托托的態度留住軍人們。再三體認到對方的言行不值得信賴,薩紮路夫用嚴厲的口吻斷然宣言。


    「這是最後一次!下次再崩塌,我等就要改繞遠路!」


    *


    當然,馬修和薩紮路夫遭遇的狀況並非單純的倒楣。那是經過綿密計畫的蓄意妨礙,在某種意義上的「攻擊」。兩人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落入某人的圈套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可以訴諸更直接的方法吧?」


    然而在主謀的意圖之外,設陷阱的一方也有人急於獲得成果。當眾人聚集在荒廢空屋中報告狀況時,一名男性特務在她麵前豁出去提案。


    「……嗯?那邊的家夥,你剛剛說什麽?」


    「是。目前在拖延其他部隊進軍方麵,派特倫希娜小姐您指示的都是間接的防礙工作,如破壞行進路線上的橋梁、安排當地居民絆住部隊等等。盡管得到相應的成果,感覺卻是舍近求遠。」


    屈就於慢吞吞的手段不合我的性子。聽出男子的心聲,有著哈洛臉孔的女子懶洋洋地反問。


    「……啊,是嗎。那我姑且問一下,你想怎麽做?」


    「對馬修少校和薩紮路夫準將下毒如何?」


    男子毫不忌諱地說出他所能想到最迅速有效的手段。


    「這是和平時期下達的秘密偵察任務,而且還是在前往現場途中,他們的戒心較低。若是現在就有可能實行。隻要斟酌劑量,無論要殺掉他們或讓人無法行動都隨心所欲。隻要您馬上下令,我將偽裝成食物中毒,在今天之內取得成果向您──」


    提案還沒講完,男子的視野翻轉過來。


    「你────────────────────────────────────────────────────────────是白癡嗎?」


    男子花費數秒鍾後終於理解,自己被捉住手臂按倒在地──令人難以置信的劇痛,伴隨這個認知從手腕竄向肩頭。


    「──嘎啊?」


    「對胖子和胡渣男下毒?在他們處理皇帝親自交付的機密任務途中?那豈非等於主動告訴他們『自己人裏出了背叛者』。你真的一點也不明白,我是基於什麽準則命令你們活動的。」


    關節咯吱咯吱作響。她折磨的部位既非骨骼也非肌腱,而是痛覺神經本身。這種技術與以打倒敵人為目的的武術有所區別,是嚴加攻擊目標使其灰心喪膽,聽憑擺布的技巧。


    「我和哈洛跟隨處可見的成堆沒價值小嘍囉間諜可不同。我們的任務是一度潛伏到指派地點後,持續從敵方勢力中樞傳迴情報直到達成戰略目標為止。因此讓身分曝光根本免談,在那之前就不能令敵方察覺我們的存在。一般來說,不說到這個份上就無法理解嗎~?」


    男子口吐白沫。沒慘叫出聲並非身為特務的分寸,而是他除了咬緊牙關之外什麽也做不到。生活在世俗的普通人一生大概沒機會體驗幾次的超越界限劇痛,此刻正侵襲著他。


    「還有~什麽依你個人的判斷決定要不要殺掉敵國重要人物,這種不知輕重的想法聽得我都快昏倒了。如果我想殺他們,機會要多少有多少──無論要下毒或暗算都行。既然上頭沒下這種命令,就該察覺是刻意放他們活著。」


    女子精妙地調整施予疼痛的程度,懇切地教育不成熟的部下。正如字麵意思般,讓他「痛切」感受到作為特務的錯誤認知──出色的學習總是伴隨痛楚,宛如在柔軟的肌膚上刺青。她隻懂得以這種形式教導他人。


    「原本,暗殺在特務的手段裏就屬於下下乘。如同軍事本身,間諜任務也從屬於政治。凡是考慮到日後的外交交涉應當留他一命的人才,我們反倒必須給予周到的保護。胖子和胡渣男就是這一類人,還跟哈洛交情特別深。這次要扯他們後腿,謹慎再謹慎是理所當然的。」


    派特倫希娜白皙的指尖撫摸他手腕的一部分。隻是一個動作,男子全身就爆發性地痙孿起來。失去焦點的雙眼骨碌碌地轉動,水漬在長褲股間擴散開來。


    「理解了嗎?有牢記在心,再也不忘記嗎?──這是最後一次。你明白吧,如果下次再胡言亂語……」


    女子放鬆擰住手腕的力道,嘴唇湊到男子耳畔悄然低語。


    「你就是不要的玩具了……我會把你拆下來疊起來收拾好,收進黑漆漆的箱子裏喔?」


    她用令人膽寒的聲調仔細說給他聽,將他的手腕微微往旁邊一扭。那一瞬間,最後的劇痛襲向男子──終於給予他名為暈厥的解脫。


    *


    「抱歉,路上出了一些事遲到了……!搜查已經展開了吧?」


    當遭遇大大小小許多麻煩阻礙的馬修抵達當地時,已遠遠超過預定日程。先行抵達展開工作的哈洛沒有責備他,笑著點點頭。


    「──是!我派人巡訪這一帶的『神殿』與周遭的村落,發現數名在名單上的神官,已安排人監視了。」


    「比起審訊,選擇暫時讓目標自由行動嗎?你比較適合這種做法……好,我也加入搜查。你還沒派人搜查的地區是哪裏?」


    「可以按照預定計畫請你負責州的南側嗎?我是從北邊開始著手的。」


    「了解!看我趕迴延誤的時間!」


    馬修一拳拍在掌心上打起精神,衝出帳篷。帶著一如往常的笑容目送他的背影,她滿意地自言自語。


    「嗯嗯,這樣很好……幹勁十


    足地四處奔走,然後白忙一場吧!」


    薩紮路夫的部隊更晚了三天後才抵達。他神情尷尬地來到司令所的帳篷,盡管覺得很丟人,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道歉。


    「抱歉,我一再判斷錯誤害得部隊遲到……目前進展如何?」


    聽到問題,馬修和哈洛都露出微妙的表情麵麵相覷。


    「扣掉初期行動延遲,搜查本身還算順利……但沒查到什麽可疑的部分。」


    「我這邊也一樣。除了監視中的神官,同時也探查了一般人的動向,截至目前卻沒發現不對勁之處。」


    總之,現狀並未得到清晰可見的收獲。確認這一點後,他們的長官搔搔後腦杓。


    「是嗎,果然沒那麽簡單……不,沒出事就結束自然是最好的,不過……」


    異狀能夠發現,但正常無異狀的事就發現不了──這是調查任務的矛盾之處。一方麵追求清晰可見的成果,相反的他們本身卻比什麽都希望無事可查。


    「無論如何,從今天起我也會大張旗鼓地展開監察。對整個地區施加壓力之後,先前沒曝露破綻的家夥或許也將有不同的動向。接下來才是重頭戲,你們倆要集中精神投入。」


    「是!」「是~!」


    兩名部下迴應,薩紮路夫也抱著重新開始的心情投入任務。然而──到頭來,他們的搜查不可能有成果。應當調查的重要地點和應當防備的重要人物,都被率先抵達當地的「她」搶先下手過了。


    *


    前往東北的馬修等人每隔兩天會向在帝都忙於政務的夏米優發出定期聯絡。不過──一再收到「現階段未發現異狀」的報告,女皇也開始懷疑是自己杞人憂天。


    「……這次是我自尋煩惱嗎?」


    「如果是這樣,那值得高興。」


    翠綠堂大寺院中,站在寶座旁待命的露康緹麵露笑容說道。夏米優也靜靜頷首。


    「是啊。再也沒有比出乎那隻狐狸預料更痛快的事了──」


    她的心靈得到片刻的安心。然而下一瞬間──時機湊巧得宛如在嘲笑這個念頭,一名武官衝進執務室。


    「陛下!有緊急消息稟告!」


    「什麽事!」


    女皇瞬時繃緊放鬆的精神迴答。武官立刻說明。


    「前往北域監察的薩紮路夫準將部隊方才傳來緊急聯絡!當地有大批教徒集結,開始往東北大遷徙!」


    與最糟糕的預測有微妙差異的報告內容,令夏米優皺起眉頭。


    「大遷徙……集體逃亡?大批的具體人數是多少?」


    「保守估計超過一萬五千人,可能多達兩萬!」


    那個數字奪走了女皇心中最後的樂觀。她體認到事前的防備沒發揮效用──另一方麵,又感到揮之不去的狐疑。


    「……派遣監察人員過去,卻沒有事先發覺這種規模的計畫……?」


    這一點令她難以釋懷。派馬修等人前往北域,正是為了將這種狀況防範於未然。當然,有可能是他們不熟悉的任務未能發揮全力。但是……就算將這一點納入考量,夏米優還是無法接受我方未掌握任何徵兆就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局麵。無論馬修或薩紮路夫,都是能力得到她的信賴才受到重用。


    「……現場如何處置,派出追兵了嗎?」


    「據說部隊發覺動靜追上去時,大部分教徒已進入大阿拉法特拉……他們打算暫且絆住後續的教徒,同時派分遣隊在山路預先埋伏堵住前進路線。」


    事件的舞台已穿越北域荒野,漸漸轉移到山脈內部。認知到這件事時,夏米優下定決心從寶座上起身。


    「──自中央基地緊急召集第一旅,還有托爾威的部隊。我要出征。」


    麵對君主毫無迷惘的決斷,困惑的武官戰戰兢兢地提出意見。


    「陛下……可、可是,這次並非內亂。雖然是重大事件,交給當地鎮台處理無妨才是。」


    那還殘留樂觀想法的認知,讓夏米優搖搖頭。


    「誘發了這種重大異常狀況,齊歐卡不可能坐視情勢發展。他們是以教徒為誘餌,將馬修一行人引進山脈內。那裏必定設了陷阱。」


    她必須如此判斷。迴想起昔日的戰爭──北域方麵戰役的發展,就更不容輕忽。


    「戰爭即將發生。不──多半在當地已經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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