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玉音放送透過國內全體精靈傳達聲音的特性,伊庫塔在齊歐卡軍剛展開撤退後發表的戰敗宣言,等於當場傳到了帝國全體國民耳中。


    他們一開始感到困惑,接著是焦躁──軍方輸了。那該怎麽辦?齊歐卡軍明天就會攻入帝都嗎!若是那樣的話,他們會有什麽下場?全部淪為奴隸嗎?


    不過隨著時間經過,民眾察覺狀況似乎與最糟糕的想像不同。因為他們得知了齊歐卡軍久攻不下已撤退的事實。兩個矛盾的訊息讓他們困惑不已。敵軍撤退了,元帥卻宣布帝國戰敗。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不久之後,民眾找到消除矛盾的答案。那便是──元帥的宣言主動搞砸了應當打贏的戰爭這個事實。那並非軍方的判斷,甚至不是女皇的意思,而是伊庫塔·索羅克個人下達的命令。


    國民立刻群情激憤。他們終於發現,令人難以置信的無理之事落在自己的身上。理應為國家帶來勝利的軍方背信棄義。圖利敵國,導致帝國落敗。對於帝國軍的盲目信賴作為民心的最後依歸,由於這件事,以非常極端的形式遭到背叛。


    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該如何行動?人們思考著。按照平常的作法,軍人的罪行應該在軍法會議上接受裁決。可是,這次的罪魁禍首是如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史上最年少元帥,以其壓倒性的才能一手擔起軍方組織的伊庫塔·索羅克本人。有誰期待他的罪行在軍法會議上會受到正確的裁量?


    換成以前的時代,他們也隻能忍氣吞聲。因為民眾沒有地方代替軍法會議審判軍人,也沒有勇氣直接向皇帝上訴不滿。不過──現在有了。那正是依皇帝的命令,與國民議會同時設立的機構。相對於被期待將來確立為立法機構的國民議會,將製訂出的法律適用於個別案例的存在──換句話說,這是負責司法的地方。


    「第一次國民審判開庭──入場吧,被告伊庫塔·索羅克。」


    審判長莊嚴但有些不熟練的聲音迴響著。在一層層圍坐於托缽狀會場內的與會者中心處,受到全員矚目的黑發青年以雙手遭捆綁的模樣被帶入場中。


    「讓他坐在那裏,雙手向後捆綁固定住。別讓他做出什麽可疑動作。」


    也許一方麵因為被告是軍人,審判長以謹慎萬分的流程將被告固定在座椅上。伊庫塔·索羅克沒有怨言地接受這個待遇,他在披風被沒收後穿著與一般軍官沒有差別的服裝,佩服地喊出聲:


    「……因為是第一次,我還擔心情況會如何,不過比預料中更有模有樣呢。唉~雖然我也沒有直接見識過齊歐卡的人民審判,分不出細節部分的缺點──」


    「保持肅靜!被告隻準在我們要求時發言!」


    伊庫塔帶著參觀朋友新居般的親切感開始說話,遭到審判長嚴厲斥責。與會者們立刻皺起眉頭,不過這才隻是個開端而已。


    「……那麽,現在開始審問被告伊庫塔·索羅克。審判官,宣讀他的嫌疑。」


    受到催促的一名審判官站起身,誦讀手邊的文件。


    「開、開始宣讀──第一條,未經皇帝陛下允許在玉音放送中說出『戰敗』一詞之罪。第二條,以那份宣言圖利戰敗撤退的齊歐卡軍之罪。第三條,出於個人動機殺害宰相之罪。第四條──」


    他以變調的聲音逐一列舉罪狀。全部讀完之後,坐在最前排的一名與會者舉起手。


    「……我代表全體參與者問第一個問題,審判長。」


    「允許發言。」


    審判長按照事先安排的流程立刻下達許可。那名壯年男子起身沉重的開口:


    「列出數項罪名,其本人也承認罪行。到這裏為止都沒問題。可是──我有一點實在難以理解。一個十分單純,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之處。」


    他的視線直射青年,眼中的感情半是憤怒半是困惑。男子選擇先消除後者。


    「伊庫塔·索羅克。你蒙受陛下的恩寵,以史上最年少之身就任元帥高位──為何做出那種行徑?」


    他拋出天經地義的問題。伊庫塔輕輕聳肩迴答:


    「就算你問為什麽,我本來──就對於那兩者都感覺不到任何價值。」


    「────!」


    以發問的男子為首,會場內的參與者們掠過一陣騷動。切身感受到他們的驚訝,青年又往下說:


    「在場幾乎所有人,至少都早已掌握了我的經曆吧?你們不覺得不對勁嗎?光是這種人爬到元帥地位這件事本身,在正常的時勢、正常的人事安排下絕不可能發生。年紀太輕也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理由在於身世。」


    「……你是指你的父親巴達·桑克雷死於獄中一事嗎?」


    男子接著發問。這好像與事先安排的流程不同,男子在受到審判長提醒後先行坐下,再度徵得同意發問。雖然覺得這種形式拐彎抹角,在這樣的場合若不對發言製定規則將會不可收拾。考慮到不熟悉的部分,表現得還不錯。伊庫塔一邊心想,一邊迴答第二個問題:


    「對於導致那種結果的緣由,坦白說我不在乎。也許是當時年紀小,我不太記得雙親了。不過──生活受到剝奪讓我憤怒。我這個人本來應該作為高級軍官的兒子,在事事如意的環境中成長吧?突然有人從旁幹涉毀了那樣的生活,那就是我怨恨帝國的一貫理由。」


    青年毫不畏縮地說道。緊接著有另一名年輕男子舉起手,徵得同意後發言:


    「……由於貴族們治理不當,你的雙親因此身亡,這樣的際遇的確有同情的餘地。可是──陛下應該給予了你足以彌補的恩寵。現在的你,作為放眼帝國史上也獨一無二的英雄飛黃騰達。隻要想要,沒有你無法得到的東西。不是這樣嗎?」


    對方看來打從心底無法接受,那番話讓伊庫塔嘴角浮現諷刺的微笑。


    「恩寵……恩寵啊。」


    「……有什麽奇怪之處?」


    年輕男子不悅地問。青年高聲迴答:


    「我受夠再當天真黃毛丫頭的保姆了。」


    整個會場再度發出騷動。在收到新的問題前,伊庫塔接連不斷地繼續道:


    「你們聽我說。對外明明在扮演暴君,那女孩骨子裏卻徹底是個爛好人。不管談論什麽,她的口頭禪都是啥民眾的幸福啦、執政者的義務啦,真是煩死人了。因為她太過廉潔,我想從國庫裏弄點零用錢都得費一番力氣,和平常的辛勞比起來一點也不劃算。」


    青年說著露骨地歎了口氣。與會者們驚愕地張大嘴巴。


    「就算當成隻限於肉體的關係想純粹享樂,她那寒酸的身材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啊──不過難得有機會,哪怕勉強自己也該讓她懷孕嗎?讓怨恨多年的皇室混入我的血統,試著想想或許相當痛快啊──嗚!」


    一聲悶響打斷他的話語。一名與會者擲出的墨水瓶擊中青年肩膀,將他的軍服染黑一塊,以此為開端,整個會場中的群眾情緒爆發了。


    「叫他閉嘴!叫那家夥閉嘴!」「不,現在馬上勒死他!」


    「別開玩笑了,你這家夥!」


    「我們至今都把這種畜生當成英雄崇拜嗎……?」


    與會者們異口同聲的怒吼並丟擲物品,雙手被捆在後麵的青年連遮擋身體都做不到。眼見會場失去秩序,審判長慌忙敲響木槌喊道:


    「保持肅靜!保持肅靜!與會者不準丟擲物品──暫時將被告帶下去!這樣根本無法繼續審問……!」


    收到指示的法庭人員解開繩索與椅子之間的繩結,直接拖著青年的手離開會場。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為止,群眾的怒吼與咒罵都沒有停下來。


    「──閣、閣下……」


    為了避免被告麵臨私刑等情況,在伊庫塔轉移時,軍方也派出數名監視者隨行。不過,身為其中一人的梅格少校看到的,是走出法庭的青年軍裝四處染上墨漬的淒慘模樣。


    「所以說,我已經不是閣下了,梅格少校──話說迴來,場麵弄得比預期中更加白熱化啊。雖然太快就激動起來,與會者們都很熱烈,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伊庫塔甚至顯得心滿意足地說。在不知該對他說什麽才好而陷入沉默的軍人們麵前,他舉起夾在衣服縫隙間的墨水筆。


    「來。雖然不知道是誰丟的,這枝筆的價格可不便宜。希望你好好拿著還給原主。」


    他這麽說道,將墨水筆交給法庭人員。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梅格少校雙眼浮現淚光。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遭到這種……!」


    麵對肩膀顫抖發出呻吟的梅格少校,伊庫塔微露苦笑。


    「這樣對待賣國賊很合理啊──那麽,各位可以送我迴美麗的牢房嗎?因為今天再到會場露臉的話,恐怕會丟掉性命。」


    青年大而化之地說完後邁開步伐。梅格少校絲毫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為了至少避免青年受到更多侮辱,他站在青年身旁往前走去。


    啪!手掌甩在臉頰上的尖銳聲響傳遍四周。在女皇位於皇宮一角的辦公室內,她正與擋住門口不放她通過的文官少女──瓦琪耶瞪著彼此。


    「我隻再說一次──讓我見索羅克,現在


    馬上!」


    夏米優的聲音帶著怒氣。挨了一巴掌的瓦琪耶臉頰隱隱作痛,但她毫不在乎地迎麵迴應:


    「我也會不服輸地再三說明──現在無法讓你和伊庫塔哥見麵。這是他本人的意思,在政治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應該明白那個含義吧?」


    嗚,女皇不禁詞窮。同時,約爾加奔到她身旁跪下。


    「……陛下,請您做出冷靜的判斷。伊庫塔獨斷發出戰敗宣言的影響,目前已超出帝國軍的範圍,如今還在擴大中。如果您在這個階段接觸伊庫塔,無法避免引起國民的誤會。他們憤怒的槍口將會轉向您,導致連政治體製都無法維持……!」


    戴眼鏡的青年以悲痛的語氣述說。他說出的內容,讓夏米優一口氣吊起眼角。


    「獨斷──你說獨斷?開什麽玩笑!那份宣言本來──」


    她的聲音突然中斷。抵在嘴邊的食指擋住了女皇的發言。瓦琪耶近距離注視著她的臉龐,清楚地說道:


    「『後麵的話絕不能說出口』。可以嗎,夏米優。」


    「──!」


    那帶著強烈暗示的話語令夏米優屏住唿吸。瓦琪耶湊在她耳畔呢喃:


    「……因為我們是朋友,我在一定程度上猜到了情況。現在的伊庫塔哥和你,其實立場應該顛倒過來才對。沒錯吧?」


    夏米優的心髒猛然一跳。發現秘密被看穿的女王愕然地看著瓦琪耶,白衣少女繼續小聲說道:


    「伊庫塔哥在最後關頭搶走了你的角色……我明白你想聽他本人說明。不過,你也要好好考慮目前的狀況。他搶走你的角色,代表本該由他來承擔的立場落到了你身上。即使在這個前提下,你也能馬上去見伊庫塔哥嗎?」


    「…………!」


    「他今後暫時會在國民審判及牢房之間往返。不過──你也一樣絲毫沒有空閑。除了我國與齊歐卡以戰後處理為主的外交關係之外,飽受戰爭摧殘的國土也急需維護……那正是名副其實的屬於皇帝的工作。你自己的心應該絕不容許你放棄職務。」


    當她搬出君主的義務為盾牌,夏米優便無從抵抗。正當夏米優不知所措的呆立不動時,少女以雙臂緊緊的擁抱她的身軀。


    「抱歉,盡是說些討人厭的話,夏米優……我不會讓你忍耐太久。在不久之後,我一定會安排機會讓你與伊庫塔哥會麵。我答應你──所以隻有現在,你要忍耐,拜托……」


    瓦琪耶的懇求讓夏米優垂下眼眸。就伊庫塔一事而言──目前她除了相信那句話以外什麽也做不到。


    同一時間,在中央軍事基地的會議室裏也聚集了一群神情嚴厲的軍官們。


    「……看樣子,主要的成員都到齊了。」


    站在房間深處的雷米翁上將如此宣告。在他視野中的出席者,有老友伊格塞姆榮譽元帥、階級相當的席巴上將、托爾威、馬修、哈洛這些騎士團成員,以及蘇雅·米特卡利夫中尉。決定人選的基準,是與伊庫塔·索羅克關係密切者。


    「我重新問一次。在你們當中,有人事先知道他的企圖嗎?」


    翠眸將領努力用冷靜的語氣確認。他主動擔起主持會議的工作,理由是他在這些人當中與伊庫塔的個人交情較淺。一陣沉默籠罩室內。


    「沒有……是吧……那我就相信誰也沒有撒謊。」


    拋出如警告般的開場白後,為了促使所有人發言,雷米翁上將主動提出話題。


    「首先,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堅持一場勝仗輸了,究竟對誰有好處?」


    又是一陣寂靜。雖然察覺所有人腦海中都有相同的疑問,翠眸將領仍繼續道:


    「假設──雖然不想說出這種話,假設他一直與齊歐卡有勾結,企圖從元帥這個立場圖利敵國。就算如此──時機為何是現在?例如讓齊歐卡獲得勝利之際,或是將帝國逼向滅亡之際,還有許多更具效果的時機。在精心準備與極力發揮智謀贏得決戰之後背叛,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的選擇。」


    對於雷米翁上將獨自深入思考的困惑,在此時馬修首度有所反應:


    「……他不希望帝國滅亡。不過,也不想讓帝國獲勝。」


    微胖青年悄然呢喃。翠眸將領的目光犀利地轉向他。


    「……馬修少校,你的意思是?」


    「我隻是說出一時想到的念頭。不過──正常來想會是如此。先不論事情的好壞,那家夥不會做不合道理的事……目前的狀況與那則戰敗宣言,應該必然有某些目的。」


    馬修根據自己心中的伊庫塔形象說出口。雷米翁上將沉吟一聲。


    「不想讓帝國獲勝嗎?……如果這個推測直指核心,那麽他的企圖從一開始便超越了軍人的範疇。」


    聽到那句話,哈洛腦海中一瞬間十分突兀地掠過一個印象。


    「……陛下……?」


    她並未試圖發言,那句話幾乎無意識地脫口而出。雷米翁上將愣愣地轉向她。


    「……貝凱爾少校。你剛剛說什麽?」


    「……啊,不,我也是一時想到──剛才那段話,硬要說的話更像是陛下會有的想法……」


    哈洛沒什麽自信,斷斷續續地說道。由於內容敏感,翠眸將領也無法輕易深入探討。


    「……少校,最好別胡言亂語──」


    「無妨。繼續吧,貝凱爾少校。」


    至今保持沉默的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代替他催促哈洛發言。雷米翁上將驚訝地望向老友,哈洛在他麵前謹慎地斟酌言詞開口:


    「……那個,該怎麽說才好?打從以前開始,陛下自省的精神就遠比其他人來得強烈。此處指的自省並非單指她本身,還包含帝國這個國家的現狀在內──啊,很抱歉,我無法好好用言語描述──」


    「我大致明白哈洛小姐想說什麽。總之──你不認為贏得與齊歐卡的戰爭,奪取領土擴大疆域,促使國家更加繁榮這種簡單的想法符合陛下的期望……是否是這樣呢?」


    一旁的托爾威替苦惱該如何說明的哈洛補充道。聽到麽兒整理的內容,雷米翁上將臉上浮現焦慮神色。


    「等等,等一下。照剛才那番話的走向……簡直像在說目前的狀況是陛下本身所期望的,不是嗎?」


    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危機四伏。席巴上將如勸告般地說道:


    「我在幾小時前見過陛下……照實來說,她十分慌亂。隻要我並非有眼無珠,我實在不認為那反應是在演戲。」


    「我也這麽認為。所以──剛才的推測應該隻有一半猜錯了不是嗎?」


    托爾威更加深入的談論。從黑發青年與女皇兩人身上一直感受到的「某種事物」,在他心中驟然構成具體形貌。


    「這個情況也是陛下所期望的。然而──因為某些差錯,有非常大一部分出現了決定性的改變,靠陛下的力量已經無法修正……局勢若是如此,說不定也能說明陛下為何慌亂。這是我的看法。」


    造成現狀的理由來自青年和女皇兩人,而非其中之一──托爾威十分確信這個直覺,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然而,他的觀點在現階段實在太過缺乏根據。雷米翁上將冷靜地開口:


    「……臆測到此為止。我不認為在假設上加上更多假設能夠接近真相。總之,我們先專注於從國民審判討迴他這件事上。」


    「雖然我有同感,但這並不簡單……從在審判上的態度來看,他本人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席巴上將麵帶苦澀地說道。他們全體都已得知,伊庫塔的言行舉止在國民審判第一天便遭到民眾深惡痛絕。托爾威一臉思索地說:


    「……即使用上強硬手段,也沒辦法將他討迴來嗎?阿伊既然身為軍人,我認為以道理來說,他應該優先接受軍法會議而非國民審判。」


    「一般而言是這樣。不過,他是元帥。一個年紀輕輕便以特例形式發跡,甚至成為帝國軍精神支柱的人物。誰也不覺得這種人在軍法會議上會受到正確的裁決吧。如果我們要求交出他,直接等於表明有意替他遮掩罪行。」


    席巴上將的迴答令托爾威陷入沉默。在他身旁,馬修立刻提出另一個提議:


    「……那麽,陛下呢?目前召開的國民審判本身,不是直到短短數年前都還不存在的集會嗎?在大法院審判政治犯應該是帝國以前的慣例。若由陛下討迴那家夥──」


    「即使在實質上解體從前作為腐敗貴族巢穴的大法院,把權限委讓給國民審判的人正是陛下嗎?……國民議會與國民審判的存在是陛下公正以及品德的象徵。如果她本人做出從那裏強行搶奪罪人的舉動,民眾對陛下的信賴將從基底崩潰。更何況堅持『隻有伊庫塔·索羅克要在大法院接受審判』更是免談。這等於在宣言要讓他的罪行不了了之。」


    席巴上將的話語讓馬修說不出話來。從國民審判討迴伊庫塔這個乍看之下很簡單的目標,愈思考愈變得難以實現。此時他們也察覺──連這種情況也包含在青年的企圖之內。他是故意置身於他們無法出手相助之處。


    「…………」


    「──啊,等等,蘇雅小姐?你要去哪裏?」


    看出討論的結果,蘇雅掉頭搖搖晃晃地邁開步伐。被哈洛叫住之後,她動作僵硬地停下腳步。


    「……去、哪裏?的確,我要去哪裏來著?」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重新轉向哈洛等人的臉龐,因為重重交疊混雜的情緒微微顫抖。


    「我自己也不清楚。更重要的是──照這樣下去,我會闖下什麽禍吧。」


    在那一剎那,其他人一瞬間看出她有多危險。雷米翁上下將即刻發出指示:


    「貝凱爾少校,製住她!」


    「是、是!」


    收到指名的命令,哈洛馬上從後麵架住蘇雅。雖然她沒有掙紮,從身體的顫抖卻感覺得出她的自製力已來到懸崖邊緣。雷米翁上將痛心地看著垂下頭反覆紊亂唿吸的蘇雅。


    「……這也無可厚非。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他,在他的領導下走到這裏。不論軍階高低,和米特卡利夫中尉一樣受到打擊的人也不少……姑且不論事情真相,他有說明的責任。首先必須從問出他的真心話開始……由誰過去?」


    翠眸將領嚴肅的詢問。那個問題,讓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互相對望。


    *


    從環繞一名青年的混亂越發加深的帝國,來到位於其遙遠東方的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在首都北邊的綜合醫院,一間病房中也有一名青年即將從漫長的睡眠中醒來。


    「…………嗯…………嗯…………」


    他微微睜開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光是這樣,他便知道周遭充滿了在戰場上無法奢求的安靜與清潔。他的目光轉向一旁,一名熟悉的女性正替放在窗邊的花瓶加水。


    「…………你在做什麽,米雅拉………?」


    「────咦?」


    米雅拉的動作戛然而止。就像懷疑自己聽錯般猶豫了幾秒之後,她戰戰兢兢地迴頭看向約翰。藏在眼鏡下的雙眸與他四目交會──


    「──哇?」


    下一瞬間,約翰的身軀被對方緊緊擁入懷中。無視於他的驚訝,米雅拉往手臂加重力道,彷佛在說她絕不會鬆手。


    「……太好了……!我、我還以為真的不行了……!」


    「咦?咦──?」


    「我馬上找醫生過來!你別動!」


    才剛這麽想著,她卻立刻離開他身旁走出房間。約翰一臉錯愕地注視著她的背影。


    「……抱歉,我大致想起來了。」


    在醫生收到蘇醒報告趕來診察,確認約翰在健康方麵沒有重大問題之後,約翰也恢複到大致能想像自身現狀的程度了。


    「我有記憶。但是,對於哪些是事實哪些是夢境有些模糊不清。可以由你來說明嗎,米雅拉?」


    「當然可以……所以,現在拜托你好好靜養。」


    米雅拉以迫切的口吻說道。當他點點頭,她開始說明:


    「目前戰爭停止了。當你在指揮途中昏迷之後,我等因為海軍落敗無法運輸援軍等理由放棄入侵帝國,全軍撤迴齊歐卡本國。這裏是位於首都諾蘭多特的綜合醫院的特殊病房。在司令部倒下後,你直到今天連續睡了超過一個月。」


    米雅拉的話聽得約翰咬緊牙關。雖然幾乎已經領悟,得知這個事實帶給他很大的衝擊。


    「果然是這樣嗎?……我在那最重要的一戰……輸了嗎?」


    真實感在遲到許久之後湧上。然而──不等他開始自責,米雅拉便打斷他往下說:


    「的確,我等逼近到離帝都隻差一步之處,卻未能攻下那一步……然而,這絕非約翰你一個人的責任。」


    白發將領愣愣地迴望她。米雅拉的雙眸悲傷地搖曳著。


    「我在你倒下的瞬間領悟,這場戰爭已經不行了。我們無可挽救地失去了通往勝利的道路……這多半是全體軍官共通的感受。證據在於,除了我以副官身分暫時擔任總指揮之外,沒有一個人開口要主動代替你指揮。」


    「…………」


    「我們把太多事交給你處理了。無論是構築戰略、現場指揮與精神上的支持──因為一切都集中在你一個人身上,在你倒下的瞬間,一切都崩潰了……我們應該更加分工合作的。如果將現場的判斷交給現場人員負責,至少把精靈通訊的次數減少一半,你不會在那個階段倒下吧。」


    從她的口吻,約翰也聽出在自己清醒之前她曾一再後悔與反省過許多次。而現在的他也無話可以否認。


    「……是啊。那的確是戰敗的原因。」


    「──約翰。」


    「我以為能夠戰鬥到底。以為隻要用精靈通訊,就能以完全的形式實現對齊歐卡全軍的指揮。這麽一來,我不可能輸給任何人……但是,我的能力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有其極限。單靠我的頭腦,無法完全處理在多個戰場分別四處行動的大量士兵動向,與越到後半段越發複雜化的戰況。即使如此依然逞強地試圖做到,結果就是這場敗仗……一切正如你所說的,米雅拉。」


    約翰緊握的拳頭在膝蓋上發抖。然而──苦惱一會之後,他眼前的米雅拉搖搖頭。


    「……我們是不是戰敗了還不得而知。」


    「……咦?」


    「還不清楚。因為沒攻下帝都就撤退,光看這一點的確會覺得我們打了敗仗……可是,在那之後發生了怪事。帝國方單方麵地宣布國家『戰敗』,而非贏得勝利。」


    從她口中得知這個出乎意料的事實,約翰驚愕地瞪大雙眼。


    「戰敗……?等一下,這到底是──」


    正當他要直接說出疑問,房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慌張的腳步聲。約翰以目光查看,發現熟悉的壯漢打開房門現身。


    「喔喔,真的醒了!」


    一看到在病床上坐起身的青年,哈朗大喊。體格與他形成對比的嬌小副官,從他的背後探出頭。約翰臉上浮現喜色。


    「哈朗、米塔士官長……!你們也平安無事嗎!」


    「喔,雖然我肩膀中彈正在住院!話說迴來,你這家夥!一睡著就睡那麽久!你是打算補上至今沒睡的覺嗎!」


    哈朗指向自己包著繃帶的左肩開口。聽到那句話的瞬間,約翰終於對自己的變化有所自覺。


    「……這樣嗎?我『睡著了嗎』?」


    青年茫然的呢喃。對於以不眠體質著稱的約翰·亞爾奇涅庫斯而言,這代表極大的變化。約翰不知該如何接受而陷入沉默,米塔士官長從一旁探頭注視著他的臉。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錯耶,頭頭。我聽說你昏倒時嚇了一跳,不過能好好睡一覺不是很好嗎?」


    「……說得真簡單。我其實很不安,因為連醫生都說『不保證病人會清醒』……」


    米雅拉深深地發出歎息抱怨。此時病房外有人敲門,所有人的視線同時轉了過去。


    「請問~有軍方的訪客想會麵,要讓他們進來嗎……?」


    護士拘謹的聲音從門後傳來。米雅拉舉起一隻手製止反射性想同意的約翰,這麽迴應:


    「約翰才剛剛清醒,情況不穩定。請你這樣告知他們,請他們迴去。如果有話要轉達,叫他們找米雅拉·銀。」


    「嗯?米雅拉,我還好──」


    若隻是跟訪客交談的程度沒有問題。當約翰正想這麽主張,副官拋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說過我非常擔心你吧。還沒辦法從病床上爬起來,你就自認為很健康了?」


    「咦?啊,不。」


    「聽好了──病人要老實養病。」


    「──yah。」


    她不由分說的魄力讓約翰點了頭。緊接著,米雅拉又說今天的會麵到此結束,將哈朗與米塔士官長在轉眼間推出病房外。


    幾天後約翰的狀況顯而易見的好轉,米雅拉也不再對訪客那麽神經質了。結果,第五天來探望約翰的「白翼太母」成功地與青年會麵。


    「──看到你清醒,我鬆了口氣。沒想到你會足足睡了一個月。」


    艾露露法伊削著帶來探病的蘋果說道。葛雷奇站在她背後不遠處──由於突然碰到早一步前來病房探望的哈朗,兩人正無言的對彼此施加壓力。先放著這兩名壯漢的爭執不管,約翰向太母低頭道歉。


    「……抱歉,泰涅齊謝拉少將。都是我放棄指揮所致。」


    「別這樣,我也沒有資格向你抱怨。你明白吧?如果我就任艦隊司令官,海戰或許會有別的發展。」


    艾露露法伊以十分自然的口吻背負起一部分戰敗的責任。對於現在的約翰而言,這比什麽都更讓他感動。她將切成八片的蘋果遞了一片給他,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上的蘋果,發出清脆聲響。


    「話雖如此,其實我也不清楚現在的狀況。聽說自從帝國軍發出那神秘的『戰敗宣言』後,完全沒有追擊撤退的齊歐卡陸軍。拜此所賜,平安迴到故鄉的士兵比意料中來得多──不過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約翰也隨著麵露不解的艾露露法伊抱起雙臂思索。在安靜下來的病房內,兩名壯漢的視線不知第幾次撞在一塊。


    「……啊啊?」


    「喔喔?」


    「葛雷奇,別在病房裏吵架──國民


    議會也徹底陷入了混亂。由於不清楚戰爭的結果是勝利或落敗,他們似乎無法決定該奉承還是責怪阿力歐。與帝國的外交活動似乎在台麵下進行,但對方的應對據說不得要領。可以看成是發生了某種緊急狀況吧。」


    太母淡淡的陳述見解。默默聆聽的米雅拉在此時插嘴:


    「……又是軍事政變嗎?像在希歐雷德礦山作戰時那樣。」


    「……很難講。造成問題的『戰敗宣言』是以玉音放送播放,還是索羅克的聲音對吧?若是軍事政變,等於那家夥背叛了國家。可是……」


    說到此處,一段記憶突然在約翰腦海中複蘇。當他由於濫用大腦而抵達極限,於即將喪失意識之際與伊庫塔交談的內容。那當然不可能是現實──他也明白那應該是疲憊不堪的大腦產生的幻覺。不過,就算在這個前提下,黑發青年的話語仍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番話是告別……?」


    「嗯?」


    不清楚緣由的艾露露法伊怔怔地看著自言自語的約翰。青年無意談論幻覺,默默地搖頭。


    「……沒什麽。老實說,我也無法想像帝國的內情。我們隻能一邊關注外交進展,一邊作為軍人加強防衛吧。我也會立刻到陸軍露麵。」


    「約翰,所以說你現在還沒……!」


    看到他隨時都可能跑出醫院的樣子,米雅拉麵露憂慮之色喊道。艾露露法伊望著兩人的模樣,試著不經意地多管閑事。


    「米雅拉已經交出報告了吧?那麽你急著迴去也沒用。和阿力歐一樣,高層也難以決定該怎麽對待你。在現階段還不確定你是打勝仗的英雄,還是敗軍之將。你認為會有工作指派給這樣的軍官嗎?」


    「……嗚……」


    「希望你在評價明確出來之前安分一點,應該是高層的真實想法。我建議你現在就豁出去享受休假。你至今過度投入工作了,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嗎?」


    她以這樣的理論,給予對方選擇休息的必然性。她也和米雅拉一樣,不希望約翰重返不眠不休的日子。身為被阿力歐·卡克雷帶來齊歐卡的人──艾露露法伊暗暗地認為際遇相同的青年就像是她的弟弟。


    「無論我國與帝國的外交活動如何進展,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暫時不會再發生大規模戰爭了。無論齊歐卡或帝國,都在這次的決戰中耗費了太多國力。我國民眾厭戰熱潮高漲,帝國也沒愚蠢到會動用元氣大傷的軍隊發動報複戰吧。戰亂的時代迎向終點──雖然無法這麽斷言,不過肯定是要暫停了。」


    太母說出幾乎確信無誤的推測。目光投向窗外,她悄悄地繼續道:


    「接下來是政治的領域……我有意在近期朝那方麵啄一啄就是了。」


    「──咦?」


    「等到有具體計畫我再告訴你。好了──聊得太久害你疲倦也不好,今天談到這裏為止吧。來,要走了,葛雷奇。雖然我說過叫你們別吵架,為何你們帶著可怕的表情玩起拇指摔跤了?」


    她起身拉拉葛雷奇的袖子,兩人直接一同離開病房。在目送他們離去後,約翰抵著下巴沉思了半晌。


    *


    無論女皇或軍方都無法收拾局勢,帝都直到現在仍介於戰時與平時之間。在這樣的情勢中,對伊庫塔·索羅克的第五次聽證會,和第一天一樣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進行。


    「……我要問被告,你是從何時開始欺騙陛下的?」


    與會者拋出新的問題。那個內容讓青年沉吟一聲抬起頭。


    「嗯~這問題真叫人苦惱。雖然我從相遇時開始,總是想著『我要利用這家夥撈油水』,但你問我具體而言從何時開始欺騙她的話……老實說,我不知道從哪裏算起。因為我嫌麻煩,由你們來判斷行嗎?」


    他的發言混合了自暴自棄與傲慢,絕妙地惹人厭惡。在場的與會者們發出憤怒的唿喊。這一天同樣也有人丟東西。


    「保持肅靜!與會者別向被告丟擲物品!……索羅克被告,你的迴答全都太過於挑釁了。用更真摯的態度麵對。這種言行舉止隻會造成最終的判刑加重,這點事情你應該也明白吧。」


    「所~以~說,我就是厭倦了那一套裝模作樣,現在才講出真心話。真不該順著形勢當上什麽元帥啊。如果坐上更輕鬆的位置,明明可以長久做下去的……咦?這代表事情不是我的錯吧?」


    伊庫塔像是臨時想到般說出口。緊接著,一個紙鎮咚地一聲砸中他的額頭。


    「……好痛……丟東西是沒關係,但別用鐵塊砸我啊。因為我可是雙手被捆著。」


    結束這一天的聽證會被送迴牢房中,青年摸摸額頭的腫包說道。此時──威風凜凜的腳步聲傳遍四周打破了這個空間的寂靜。


    「既然這麽想,那就別說出令人想丟東西的發言如何?團長。」


    這麽稱唿他出現在牢房前的人,是從父親那一輩起便與他結識的陸軍上將庫巴爾哈·席巴。伊庫塔以誇張的動作歡迎親近人物的來訪。


    「歡迎來到美麗的監獄──第一位是你嗎?席巴上將。」


    「是啊……雖然派『騎士團』其中一人過來也可以,但我們認為在這個階段能最冷靜地與你交談的人是我。說來平凡無奇,因為我年紀大閱曆廣。」


    「哈哈,的確沒錯。換成馬修,在說話前應該會先給我一拳。」


    「你明白的話最好。下一個人選要挑米特卡利夫中尉嗎?」


    「…………我真心對此感到害怕。」


    本來態度捉摸不定的青年露出認真的表情說道。席巴上將低聲發笑環顧四周。


    「不過,沒有人在啊。我以為這種地方整天都會有人監視。」


    「表麵上是這樣的……不過,在夏米優主導下成立國民審判時,我也涉及了此處的人事安排。坦白說,看守全都是熟人。不管我們說什麽他們都不可能偷聽,這一點請放心。」


    伊庫塔以階下囚的立場這麽承諾。席巴上將點點頭,一屁股坐在鐵欄杆前。


    「原來如此……看來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不擺明說清楚果然不行嗎?」


    「是啊。如果你連對我都用審判上的戲言敷衍──我隻能代替巴達上將敲你腦袋一拳了。」


    男子這麽說著,向緊握的右拳吹了口氣。伊庫塔連忙以雙手抱住腦袋。


    「饒了我吧。席巴叔叔的拳頭勁道會直透腦子。」


    「那就坦白交代──吶,伊庫塔小子,你是基於什麽想法做出那種舉動?」


    席巴上將宛如在勸戒惡作劇的侄兒般以沉穩的口氣發問。伊庫塔嘴角浮現苦笑。


    「……麵對你,無聊的隱瞞沒有意義呢。」


    他心服地表示,同時正襟危坐地重新轉向對方。那個動作在表明,他已無意繼續開玩笑。


    「如你所料,我有苦衷。可是──除了有苦衷這一點以外,我無法揭曉任何事……光是這麽承認都算擦邊球了。請別深入思考。可以的話,希望你也別猜到原因。」


    青年說出謎樣的話語。席巴上將注視著他的眼眸悄然開口:


    「──你頂替了她的角色?」


    寂靜籠罩現場。伊庫塔的表情沒有變化。不過──席巴上將從沉默性質的轉變,領悟到自己說中了。


    「……這樣嗎?……雖然我不想猜對……果然是這麽迴事嗎?」


    席巴上將隨著歎息接受此事,進一步挖掘真相。


    「……『那個』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最初的模擬戰結束時吧。不過這是指涉及我的部分。」


    「這代表她本人心中在更早以前就培養出那種思想了吧。那方麵是……啊,這樣嗎?在齊歐卡嗎?」


    「更糟的是,那邊還有對此推波助瀾的人物。無論在帝國或齊歐卡……那孩子真的總是被棘手的家夥盯上。」


    伊庫塔麵露苦澀地說道。既然已經被看穿,他認為再繼續隱瞞下去也沒有用,接著往下說:


    「唉,這隻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是我單純想這麽做。」


    青年轉釘截鐵地說。席巴上將在聽到之後臉上首度浮現困惑。


    「……這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我在根本上不曾考慮過拯救這個國家。應該說『從未能這樣想過』比較正確嗎?所以……這個狀況果然也是我本身的願望。」


    青年如此說道,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他迴憶自己與金發少女的邂逅──感覺已相當遙遠的過往,想著自己走到這一步為止的因果。


    「收到那個邀約時,我無法拒絕……事到如今想想,那或許早已是答案了。」


    當天深夜,中央軍事基地。心急得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早上,試圖奪迴伊庫塔的軍官們聚集在與上次相同的會議室內。


    「我與他本人交談後,得以確認許多事情……在這個前提下,我發現情況很糟糕。」


    已跟伊庫塔會麵的席巴上將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告訴眾人。在表情變得僵硬的全體成員麵前,他繼續述說:


    「他打算就此將事情推展到極限為止。他在審判上的發言全部是蓄意為之,既不


    動搖也不混亂,更不自暴自棄。他徹頭徹尾是一如往常的伊庫塔·索羅克……正因為如此,要阻止他極為困難。」


    席巴上將表達了嚴峻的看法。沉默地思考一會後,馬修發問:


    「……關於發出戰敗宣言的理由,那家夥說了什麽?」


    「他說有無法退讓的苦衷。而且,那同時是他本人的願望……具體的內容我難以說出口。就連目前在場的人,都不應該抱著輕率的心情得知此事。」


    那番話令在場所有人心神不寧。蘇雅率先反駁:


    「……你是說在我們當中,有哪怕一個人抱著輕率的心情嗎?」


    她以低沉的聲調開口。看到她目光連眨也不眨地直視自己,以及表情與她相同的其他人,席巴上將察覺自已的錯誤並搖搖頭。


    「……不可能有,剛才那樣說是我的失言。那我就說了──貝凱爾少校與托爾威中校的推理說中了,『戰敗宣言本來應該由陛下之口下達』。」


    他斷然告訴眾人。那一瞬間,原本隻是推測的說法得到證實化為真相。所有人表情僵硬,馬修以顫抖的聲調說道:


    「……真的?」


    「此事絕不可外傳。不誇張的說,這會導致國家崩潰。」


    席巴上將嚴厲地警告。他繼續涉及真相更深入的部分。


    「以戰敗救國。雖然身為一名軍人難以接受,那便是陛下的構想……帝國以前的社會製度,政治、軍方與民眾的關係──陛下確信這一切都已沒有未來。因此她設立國民議會,改革各種製度,戰敗宣言則是最後一道手續吧。陛下準備以主動背叛民眾,被狂怒的民眾正確的處刑來達成由民眾發起的革命──」


    「……可是──伊庫塔頂替了她的角色。」


    托爾威悄然插話,席巴上將重重頷首。此時,雷米翁上將開口:


    「……你是指兩人的角色顛倒了嗎?原本在陛下本人被處決之後,支持作為組織尚未成熟的國民議會同時領導國家的任務,應該由她最信賴的人物伊庫塔·索羅克來承擔。雖然他身為元帥,這樣在形式上與軍事統治隻有毫厘之差──不,正因為如此人選才是他吧。陛下期望國民議會在毫無野心的名將掌管軍方期間,成為一個成熟的國家決策機構吧。」


    「玉音放送的時機決定了一切。一旦先宣布戰敗宣言,被拋下的那一方就無法再做相同的舉動。因為已經無人能承擔國家的未來了。」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像補充般添上一句話。哈洛也加上她的分析:


    「……陛下多半也沒跟伊庫塔先生談論過戰敗宣言一事。因為說出口顯然會遭到製止。她一直暗中計畫,打算不讓任何人發覺地執行,卻還是被伊庫塔先生看穿了。」


    「……隻要看穿計畫,搶先一步發出宣言應該並不困難。因為那家夥是元帥,戰爭整體情勢的發展會最早傳入他耳中。隻要抓準齊歐卡軍放棄入侵撤退的時機,陛下無論如何都會在情報方麵落後於那家夥……」


    馬修咬牙切齒地說。哈洛聽到之後突然驚覺地抬起頭。


    「……僅限於有事之際,元帥也可以使用玉音放送。我記得聽過陛下與伊庫塔先生談論這件事。當時我以為是為了與齊歐卡決戰所做的準備的一環……如今想想,那是他為了搶在陛下之前發出戰敗宣言埋下的伏筆吧。」


    到了現在迴顧過去,有許多件事情都能看出當中的意義。不過,當時他們甚至連產生懷疑的念頭也沒有。這可以看出伊庫塔十分小心,以免讓同伴們感到一絲不對勁。


    「事情我大致明白了──到頭來,那個人將會如何呢?」


    蘇雅為了尋求結論談起下一步。席巴上將迴答了這個問題:


    「他在國民審判上的態度訴說了一切……包含被人民之手製裁,遭到處決在內,都是發出那份宣言者的任務。」


    他的決心顯而易見。青年不可能半途拋下主動代替女皇承擔的立場。


    「他心懷死誌。正朝著處刑台肅穆前進──那就是伊庫塔·索羅克為了讓夏米優陛下活下來而做的決定。」


    「──那麽,你也一直對同伴隱瞞了自己的野心嗎?」


    在第八次聽證會上,有人向青年拋出這樣的問題。自從與會者們的興趣轉移到他跟「騎士團」的關係上之後,伊庫塔也必須謹慎地答覆。


    「……唉,對呀。如果坦白一切他們會入夥,那我會考慮考慮,但在他們當中沒有這種類型的人。哎呀,真是的,身邊全是些乖寶寶真叫人窒息。」


    伊庫塔吐吐舌頭。他主張自己隻是在表麵上與他們來往親密,實際上絲毫沒對他們放下心防。大多數與會者輕鬆地接受了這個說法,因為這與青年至今累積的印象一點也不矛盾。


    「即使如此,你們應該是可以在戰場上彼此性命相托的關係──你對他們沒有罪惡感嗎?他們人人都很仰慕你,為信任你而戰吧。」


    對方以訴諸良心的口氣發問。因此伊庫塔在迴答時──徹底扮演了從一開始就沒有良心存在的人。


    「因為有這樣的事情,我才覺得不能輕信別人。」


    這一次沒有東西丟過來。純度不斷上升的仇視與輕蔑的視線,從四麵八方貫穿青年。


    「……我從高等軍官學校時期開始一貫保持品行不佳的作風沒有白費啊。愈調查我在軍中的言行舉止,愈會強化『這家夥很可能做得出來』的印象。」


    伊庫塔在牢房內躺在床鋪上喃喃地說──要讓在審判時首度接觸自己的人產生壞印象,靠他的口才可說是易如反掌。隻要察覺對方尋求的是什麽樣的惡棍,按照他們的期待行動就行了。至少比扮演聖人更合我胃口,他微帶苦笑地心想。


    「唉,審判繼續照這種感覺走下去──嗯?」


    青年感到有風吹上臉頰,目光忽然轉向鐵欄杆另一頭。幾秒鍾後──兩道腳步聲不出所料地在鋪著石板的走廊上響起。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全身怒不可抑的愛徒,以及站在她身旁的炎發將領。


    「…………」


    「你果然來了嗎,蘇雅。我大致明白……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也同行的理由。」


    兩人走向臉上浮現的笑容有些抽搐的伊庫塔──一直往前走到幾乎撞上欄杆的蘇雅,一瞬間伸出手臂穿過欄杆縫隙抓向青年的衣襟。伊庫塔以千鈞一發的反射動作猛然退後躲開。沒抓住獵物的右手,在他麵前煩躁的顫抖著。


    「不,等等──不要馬上殺過來,起碼聽聽我的藉口。」


    「聽完之後,會有意原諒你現在的作為嗎?」


    「……大概有困難。不過,想揍我一百拳的衝動可能會減輕到八十拳左右。我認為這個差距不小喔──無論是對我的臉來說,還是對你的拳頭來說。」


    感受到迫切性命危機的伊庫塔開口。蘇雅目光筆直地盯著他,不久後放下手臂。


    「……大致上的來龍去脈我都知道了。你代替陛下背叛了國家,才會落入牢裏對吧。」


    「大體上是如此。但是──這同時也是我本身的願望。希望你重視這一點。」


    伊庫塔一臉認真地說,但蘇雅毫不在乎這件事──不管是誰的願望、是為了誰而做,他都確實決定並實行了此事。他不顧忌自己,企圖擅自尋死的事實沒有任何改變。


    「……旭日團你打算怎麽辦?應該還沒解散吧。」


    「嗯。所以──這次要解散了。老爸的事情加上我的行動,勉強留下兩度發生過不祥事件的部隊,大概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


    「比起這個,現在最好考慮你自己的事。你本來便是我的愛徒──啊,這也是過去式了嗎?──總之處於微妙的立場上。如果輕易行動會受到我的牽連。你最好暫時躲在基地裏老實度日。」


    伊庫塔考慮狀況提出忠告。蘇雅聽完之後,嘴角浮現可怕的笑容。


    「……你這個人──這是徹頭徹尾的瞧不起我啊。」


    「…………」


    「你以為我是那種叫我老實躲著,就會乖乖聽話的貨色嗎?正好相反──既然知道你不希望我做什麽事,之後我當然會全力去做不是嗎?」


    蘇雅如發出宣戰布告般說道,雙眼燦爛生輝地閃爍危險的光芒。


    「總之,以旭日團再發動一次軍事政變就行了吧。好,我去做。既然事情的真相全部揭曉,『騎士團』成員與席巴上將很可能加入,另外還有雷米翁上將,至於在這裏的伊格塞姆元帥,隻要說服一番也很可能協助不是嗎?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人想讓你送命吧?」


    「……嗚。」


    「要是拉攏了這批人物,豈止什麽軍事政變。國民審判即刻中止,順便解散很可能囉嗦的國民議會,軍方當天就將你搶迴來。啊──愈想愈容易進行不是嗎?軍國主義果然直接了當,真好。」


    蘇雅微低著頭低聲發笑。她的雙眸由下往上瞪著伊庫塔的麵容。


    「──你冒了好多汗,團長。」


    「嗯,我很焦慮。因為你說要做就會去做。」


    「你能理解再好也不過了。那麽,我先迴去一趟。下次我會帶著軍隊迴來,給我等著──」


    蘇雅轉身準備離開,手腕卻被用力拉住。她疑惑地迴過頭,看見青年緊握著自己的手。


    「……拉著我做什麽?」


    「你還別走,我們再談一會。」


    「談了能夠怎樣?我可不會被你說服。」


    「嗯,我知道。畢竟我們相處也很久了。」


    「……那麽,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


    蘇雅正要拉高嗓門,喉頭卻僵住了。她在青年注視自己臉龐的眼神中,看出令人心痛的迫切情感。


    「談什麽都好。我隻是──想聽你的聲音。想看你的一舉一動……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與你直接見麵交談了。」


    「────!」


    「我真的不會說服你。因為──我也無意退讓。我早已決定接下來要做的事,現在隻是厚顏無恥地逼迫你們在事後同意而已。我沒有資格期望你理解……你也改變不了之後的結果。」


    「……這算什麽?你以為我無法發動軍事政變嗎?」


    「沒錯。至於理由……首先,席巴上將和雷米翁上將都會阻止你。戰敗宣言已經宣布,現在需要有人為這次背叛負起責任,上將他們也理解這一點。在這個前提下……我無意讓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背負責任。


    然後是第二個理由。雖然你現在應該沒發現──你本身也無法背叛夏米優的努力。你已經知道,她一路以來有多麽努力,你記得她為你接受軍官教育提供了支援……蘇雅·米特卡利夫這個人絕對無法將那些事情視為無物。」


    伊庫塔篤定的斷言。那諷刺的信賴,令蘇雅握緊雙拳。


    「……我又必須讓給那孩子了嗎?」


    「……蘇雅。」


    「再一次嗎?和軍事政變時一樣,我的感情是次要的?叫我接受這種事?……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開什麽玩笑!」


    她放聲大喊,雙手伸入欄杆內。伊庫塔沒有躲避,這次蘇雅抓住他的雙肩。


    「看著我!直視在此處的蘇雅·米特卡利夫!與其他任何人無關,國家未來關我屁事!這是我的人生!我最重視我的感情,才來到這裏!」


    「…………」


    「──既然無法發起軍事政變,我會和願意參與的部下一起暴動!反正要做的事都一樣。隻是襲擊這裏用武力搶走你罷了!即使滅亡的下場近在眼前也無所謂,我的感情會一直活到那一步到來為止!盡力而為,掙紮到耗盡全力──我才終於能夠接受!接受在我心中一直盤據的煩躁!接受因為你而產生的感情!否則那會永遠在我心中燜燒……!」


    蘇雅急切地訴說──被無法撲滅的烈火持續燒灼的痛苦。她吶喊著,都是因為你我才會如此難受。未能升華為戀慕或愛的不成熟情感,與嫉妒交織在一塊淪為扭曲的攻擊性,她對於自己的無可救藥絕望得流淚,卻無法停止。因為覺悟到這正是自己,她絕不會讓步。


    「──吃飯時,一開始會先吃水份多的水果。」


    青年的聲音悄悄地傳入耳中。抓住他肩膀搖晃的雙手因此頓住不動。


    「沒有的話就吃蔬菜,如果也沒有蔬菜就喝一口水。吃東西雖然快,但用餐禮儀並不差。喜歡的食物是加了強烈辛香料的南域風燉菜,對於周遭沒有多少人理解暗暗感到不滿。你認為基地餐廳的菜肴辣味和風味都不夠。另一方麵,你也很喜歡甜味十足的冰點與茶。」


    「…………」


    「對於長官與同輩態度強硬,不過對待部下的態度就沉穩溫和許多。自己的指導是否偏離重點?有沒有引導對方走向好的方向?──訓斥部下時,你總是在意這些問題,會做筆記。雖然對貓狗等小動物感到棘手,但並不討厭。因為疼愛它們很快就會產生感情,你隻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保持了距離。」


    伊庫塔繼續說道,宛如慈愛地關注孩子成長的父母一般。


    「自從在軍中意外重逢以來,我一直關注著你。我懷抱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暖心情,一直關注著──你的判斷、你的掙紮、你的成長。


    你一開始非常討厭我吧。你的性格與我截然不同,骨子裏勤奮又誠實──正因為如此,能和你慢慢地互相理解,讓你認識並接納我的做法令我很開心。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不同的他人,讓自己的思維在某人心中存續下去──就我而言,這是十分幸福的事。」


    青年這麽告訴她,抓住她放在肩頭的雙手。彷佛在表明他們之間已無從切斷的精神連結,以及從今以後將一直存在於彼此之間的羈絆。


    「我要訂正剛才的話,蘇雅──你現在依然是我的愛徒。你了解我、向我學習、反對我,不盲目地服從我,持續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打從心底尊重你的姿態──」


    青年直視著對方,傾盡所有誠意告訴她。迎麵收到這番話,低著頭的她嘴角微微顫抖。


    「……誰會……」


    「────」


    「……誰會接受這種話啊──!」


    蘇雅像鬧脾氣的小孩般甩開他的手狂暴起來。伊庫塔麵露為難的微笑,放鬆力氣隨她去鬧。


    「──啊──」


    下一瞬間,蘇雅的身軀如斷了線般癱倒。她沒感覺到一絲疼痛便昏迷過去,炎發將領沉默地站在她背後,舉起右手準確地壓迫了她的脖子。


    「……不好意思,伊格塞姆榮譽元帥。」


    「我決定按照你的期望行動。」


    男子以堅定不移的語氣斷然說道,接著重新轉向青年往下說:


    「不過,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接下來改變想法,無論如何都想活下去的話,到時候不管是找我或其他人,你都要毫不猶豫地求助。」


    「……好的,我會那麽做──謝謝你,索爾叔叔。」


    伊庫塔帶著真心實意的感謝首度如此唿喚對方。男子聽到之後──嘴角浮現一絲用放大鏡觀察才看得出來的微笑,又如剎那的幻影般恢複原狀。


    「……嗚……」


    同一時間。不管再怎麽希望也無法如願與伊庫塔接觸,夏米優的焦慮無止境地膨脹。


    在辦公室內處理政務,她發揮的效率也不到平常的一半。光是壓抑隻要稍有鬆懈隨時都會吶喊出來的情緒波濤,就需要非比尋常的專注力。


    「──陛下,『騎士團』成員們來訪。」


    這時候,門外傳來露康緹的聲音,女皇肩膀一顫,她停頓一會,勉強裝出平靜的語氣反問:「他們有何來意?」


    「他們說不是為公事覲見,而是有事想與您私下商量。」


    「……知道了,讓他們進來。」


    夏米優做好覺悟同意道。馬修、托爾威、哈洛三人很快穿越打開的房門進入室內。三人都神色嚴峻,不必開口也訴說了內心的想法。


    「我們想討論關於營救伊庫塔一事。」


    馬修省略所有禮儀,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夏米優從辦公桌旁起身正要開口,哈洛卻先行製止了她。


    「請等一下,陛下正準備說出的事情,就留在您胸中也無妨。因為我們已經掌握了情況。」


    「……這樣……嗎?……我已經有所覺悟,會接受你們的任何責難……」


    「我想說的話當然堆積如山,不過現在沒有那個時間。不管是責難或發怒,不先把那個笨蛋拖過來什麽也沒辦法做。陛下也是如此吧?」


    微胖青年一派理所當然地說道。他沒有多餘地顧慮自己的心情,反倒讓夏米優感到救贖,她望向設在房間一角的接待區。


    「正是如此……坐吧,我們靜下心來慢慢談。」


    「……被告?……索羅克被告!伊庫塔·索羅克被告!」


    「──嗯啊?」


    唿喚自己的聲音,令正在打盹的青年從小睡中醒來。自四麵八方投來的危險目光霎時間落入眼簾。確認過自己雙手向後被綁縛在堅硬椅子上的狀態,伊庫塔也終於想起情況。


    「──啊,失禮了。我覺得今天看來會拖很久,不小心打瞌睡了。」


    「有人會在審判中打瞌睡的嗎!你的罪行正受到裁決,保持嚴肅態度聆聽!」


    「嗯~如果來杯濃茶的話我還可以撐過去……請問,現在休息一下如何?」


    這並非挑釁,而是認真的提議,可是與會者們分不出區別,怒罵聲從所有角度傾注而下,伊庫塔將這當成鬧鍾,大大地歎了口氣。


    伊庫塔在這一天的聽證會結束後同時被送迴監獄,一走進牢房,他就趴在床鋪上,背著手撫摸由於長時間坐在堅硬椅子上而感到疼痛的背部。此時──他聽見了接近的腳步聲。


    「──今天是你嗎?派特倫希娜。」


    伊庫塔從床上坐起身開口。走到鐵欄杆前的她,在聽到之後露骨地皺眉。


    「……不,你為什麽知道是我?我明明連一句話都還沒說。」


    「你們在表情與走路方式等各方麵都不同。要我指出所有判斷的要點嗎?」


    「……我會喪失自信,算了。你真的是個令人害怕的家夥。」


    派特倫希娜撇撇嘴。她直接坐在鐵欄杆前,生氣地瞪著對方。


    「話說,你快點出來啊。如果你


    死了哈洛會哭耶。這樣不是沒遵守約定嗎?」


    「永遠活下去這種約定,哪怕是我也辦不到啊~」


    「笨蛋,我是叫你別死在哈洛之前。對於拯救過的人,得負起一定的責任吧。」


    「……的確得負責,我無話可以反駁。」


    她的指責讓青年苦澀地垂下頭。派特倫希娜看到以後迴到體內,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哈洛沉穩的笑容。


    「午安,伊庫塔先生──其實剛才聽說你在審判上打瞌睡,我不禁笑了出來。」


    「啊──不,會睡著很正常啊。本來明明有點期待,沒想到我的審判會如此無聊。椅子很硬,又一再問相同的問題……唉,一開始有改善的餘地是當然的,我期待大家今後向齊歐卡好好學習。」


    「嗬嗬嗬……伊庫塔先生會坐在被告席上批評審判內容呢。」


    「不然老老實實地洗耳恭聽那些責難,全力強調自己正在反省,神情悲痛地誇大不幸程度談論身世比較好嗎?」


    「我有點難以想像──不過,『從現在起我們要你這麽做』。」


    哈洛轉而以強硬的口吻說道。感受到她氣息的變化,伊庫塔也正襟危坐。


    「姑且不論往後的事,首先要全力避免死刑。這是我們歸納出的方向。」


    「……大家聚集起來商量過啦。嗯,我認為這是相當冷靜的目標設定。」


    「為了盡可能減輕刑責,陛下與我們都在極力采取措施。不過令人傷腦筋的是,有個壞心眼的人滿口謊言搞砸我們的努力。」


    「喔~那家夥到底是誰?一定不是什麽正經人。」


    聽到青年裝傻,哈洛咬緊下唇。


    「我不會要求你辯解──至少保持沉默不可以嗎?這麽一來,我們在事先疏通與印象操作上都會輕鬆很多。」


    「雖然很想這樣做,但能言善道的伊庫塔在那種場合實在很難閉上嘴巴。」


    「……未必需要判死刑才能達成你的目的。舉例來說,即使是判決監禁,民眾的鬱悶同樣能得到發泄。雖然這種做法很狡詐,隻要向國民們發出你每天遭受嚴厲的訊問、消瘦憔悴得不複從前等等『近況報告』──」


    「實際上卻像這樣在牢房中悠然自適的生活?」


    「就是這麽迴事。如果你願意接受,由我來當你的鄰居也可以喔。」


    哈洛看似在開玩笑,但從頭到尾都很認真地提議。青年也愉快的笑了。


    「如果能像現在一樣隨心所欲的讀書睡覺,這種生活也不壞。再加上與你聊天的話,那就更棒了──可是,我還是要婉拒。」


    伊庫塔以沉穩的語氣斷然拒絕。哈洛猛然咬住下唇。


    「……這個計畫……哪裏有漏洞嗎?」


    「隻有一個──這個計畫無法保護夏米優。」


    聽他指出意外的症結,哈洛啞口無言。伊庫塔自嘲地歎了口氣往下說:


    「我要羞愧地坦白──我現在嚐試去做的,絕非第一優先的候補方案。我考慮過更明智的做法,可能的話也想以不會有任何人死亡的形式完成。可是──我辦不到。因為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滿足作為前提的條件。」


    「……作為前提的條件?」


    「那就是夏米優原諒自己。」


    金發少女的名字在此處果然也冒了出來。青年對於越發困惑的哈洛投以寂寞的微笑。


    「這幾年來,那一直是我的目標。你也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光是這樣我完全無法接受。為何陛下不原諒自己,伊庫塔先生就非死不可?」


    「有些不同。單純是我若不死,那孩子就會死。有想死的心思,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找不到必須活下去的理由。當這三個條件齊備,人類會無從抵抗地赴死……夏米優心中在許久以前就集齊了其中兩者。現在使她活下去的,隻有剩下那一點──因為她還有必須活下去的絕對理由。那是作為一名皇族對於國家腐敗的責任。」


    「…………」


    「不過──如果以後我活下去,她將失去那個理由。因為夏米優認為,隻要將後麵的事托付給我,國家就沒有問題。在由她宣布戰敗宣言的原先計畫中,被視為叛徒遭到處決的人是她,在她死後擔起國家則是我的任務……你懂了吧。國民議會和國民審判都是她為了建立沒有皇帝也能運轉的社會而設立的機構。一切都是為自己死後所做的準備。換句話說──我這個人正是她允許自己死亡的依據,非得除去不可。為了以後也強行讓那孩子活下去,我的存在無論如何都是個阻礙。」


    伊庫塔堅定不移的斷然說道,看得哈洛屏住唿吸──她當然也發現了。夏米優這名少女,從第一次相遇起直到現在,一直懷抱著根深柢固的自殘癖與毀滅願望。


    身為醫護兵的哈洛,原本就知道「渴望死亡的心」是這世上最嚴重的疾病之一。要將決心求死的人拉迴來活下去極其困難。這種疾病每個人各有不同形式的病灶,沒有普遍的特效藥存在。


    「……陛下由我們來說服,無論如何都絕不會讓她自殺。所以──」


    「最接近她的我,花費數年時間也辦不到。不好意思,我不認為你們聯手說明就改變得了……當然,我不會說這不可能實現。用五年、十年──或更長的時間來麵對,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解開心結。可是,你明白吧。如果她在那之前死去一切就結束了……人類隻要有意,光是咬斷舌頭便會喪命,不管再怎麽仔細監視也無從製止。稍微轉開視線,那孩子就會死。」


    哈洛握緊拳頭。沒錯──那正是自殺最可怕之處。隻要心中持續懷抱對死的願望,與那股衝動的戰爭將每天持續上演,為了活下去需要打贏每一場仗。相對的,「死亡」方麵隻要戰勝一次就結束了。比方說,即使「活下去」這一方占了九成九九的優勢,以十分單純的統計數字來說,那個人將在一千天以後死亡。


    「讓夏米優活下去,對我而言比什麽都更加優先。所以我本身並不猶豫采用這個方法……不過,我感到很不甘心。其實,我希望讓那孩子擁有想活下去的理由,而非死不了的理由。在與她共度的時光中,我一直尋找著那個理由……然而,最終未能如願。我直到今天都沒得到成果,時限終於到了。」


    無力感讓伊庫塔咬緊牙關。麵對他的苦惱,哈洛險些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但在出乎意料的時機,另一個她代為發言。


    「聽了你的蠢話,結果在搞什麽?滿口隻會喊夏米優、夏米優的。」


    伊庫塔抬起垂下的眼眸。對方在此時替換人格出乎意料。


    「……派特倫希娜?」


    「我無所謂,你看著哈洛──吶,現在在你眼前的人是誰?別拿孩子的性命當擋箭牌逼人接受你的要求。這裏也有哈洛的心情存在──不管發生任何事都希望你活下去的心情。你應該也明白吧?為了最重要的某個人,就可以全部忽視那一切嗎?」


    語氣激動的派特倫希娜憤慨地說出純粹為哈洛著想的話語,伊庫塔的表情因為後悔而扭曲。他覺得自己隻關注夏米優,將試圖拯救自己的來訪者放在視野之外的言行,充滿了無可救藥的愚昧與殘酷。


    「……我怎麽可能無視你。」


    他很清楚這像是詭辯。盡管如此,伊庫塔告訴她,唯獨這一點是他堅定不移的真心想法。派特倫希娜瞪視青年的撲克臉忽然切換成哈洛平靜的神情。


    「……對不起。將真心話交給那孩子來說是我的壞習慣。」


    「不是這樣的……至少那引出了我的真心話。」


    伊庫塔搖搖頭說道。麵對到現在仍然懷抱苦惱的青年,哈洛胸中湧上強烈無比的關愛──她做個深唿吸平靜心情,緩緩地站起身。


    「我明白此刻在這裏無法說服你了……不過,我們直到最後都不會放棄。」


    「……嗯,我覺得你一定會這麽說。」


    「是的,所以,請別貿然斷定。」


    留下這句前言之後,哈洛將雙臂伸入鐵欄杆中──伊庫塔如同迴應般上前與她靜靜地互相依偎。他們雙方都有被對方的溫暖救贖過的記憶。


    「這個──絕不是離別的擁抱。」


    哈洛如許願般地開口。伊庫塔一語不發,隻是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道。


    「……唿~、唿~……」


    被暮色染紅的帝都大馬路上。瓦琪耶與約爾加正跑向下一間準備拜訪的有力人士宅邸。


    「喂,瓦琪耶,你太拚命了。你有幾天沒睡覺了?」


    「雖然我很想睡,但總不能讓伊庫塔哥死去吧。」


    白衣少女氣喘籲籲地迴答約爾加的關心。為了從國民審判救出伊庫塔,他們不分日夜地奔走。


    「隻要避開死刑判決,就能爭取時間。現在明明隻考慮著這件事,擱置了其他所有事務……但還是相當困難。有被告伊庫塔哥本人大力將自己推向死刑,做起來非常吃力。即使全力找審判參加者事先疏通也未必趕得上。」


    「……我們本身無法參加審判是最大的痛處。沒想到與陛下關係接近,反倒會以這種形式招來惡果。」


    他們已經在皇宮任職文官,不允許參加


    作為平民組織的國民審判。他們沒有方法可以直接操作審判結果,隻能四處說服能夠做到的人物。


    隨著唿吸愈來愈急促,瓦琪耶的奔跑速度逐漸變慢。她在沒多久之後抵達極限,停下腳步。


    「……抱歉,約爾加,你背我吧。我在抵達下一處之前睡一會。」


    「我正想著你差不多該這樣說了,上來吧。」


    約爾加立刻繞到她麵前蹲下來向她露出背部。才剛剛靠上去,白衣少女立即發出睡夢中的吐息。


    「──看樣子大家都被被告的發言愚弄了。」


    在關於伊庫塔的第十一次聽證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走向。一名男子起身,陳述與會場內看法相左的意見。


    「請冷靜下來。若將他的說法全部當真,有太多不可解之處了。請試著思考。至今多次拯救帝國脫離困境的人物,不可能在如此武斷的衝動驅使下做出等同於自我毀滅的暴行。」


    另一名女子在他之後舉手,說出的話也和前一個人步調一致。


    「我有同感。再加上,我覺得也不能忘了他領導帝國軍取得勝利的功勞。在先前的決戰中也是,若沒有被告的指揮,齊歐卡軍不是已入侵帝都了嗎?」


    他們一個人接著一個人舉手支持前麵的發言。終於安排好了嗎?坐在會場中心處聽著他們的聲音,伊庫塔心想。為了避免青年被判死刑,同伴們事先疏通過的與會者們正試圖改變審判的走向。然而──伊庫塔主動摘除了即將萌芽的新可能性。


    「哎呀,終於露餡了。沒錯──其實我有更加殷切的理由。那可是說者哽咽,聽者聞之淚下,在場所有人聽到後必然會痛哭流涕的感人秘聞。」


    伊庫塔打斷即將形成趨勢的與會者發言開口。那刻意的表達方式,讓試圖拯救他性命的人都疑惑地皺起眉頭。


    「……所以,在發表之前可以再等我一會嗎?我正在腦海中組織尾聲的一幕。與雙親告別的場麵該說什麽話最令人落淚?很值得推敲呢。」


    伸出的援手被青年揮開,他們之間發出歎息。難得約爾加等人將事先疏通過的人物送進審判會場──隻要伊庫塔本人持續擺出這種如解說員般的舉止,無法期望能增加多少人站在這一邊。


    當天晚上,伊庫塔也和上一次聽證會結束後一樣在牢中度過。同時,他也預料到來拜訪自己的人會是誰。


    「──你來了,搭檔。」


    伊庫塔保持躺在床鋪上翻開厚重書本的姿勢,迴應走過鋪著石板的走廊,來到鐵欄杆前的翠眸青年。托爾威臉上立刻浮現苦笑。


    「我聽哈洛小姐說過了……你看起來精神不錯,阿伊。」


    「因為審判快進入後半段了。我想盡量減少沒有讀完的書,每天都忙得很。」


    伊庫塔熱切地翻著書頁說道。托爾威看著他的樣子在牢房前坐下,重新開口:


    「雖然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在那之前,我有個好消息。」


    「喔~你終於有了第一次的體驗?對象是哪一位?」


    「那、那個還沒有。是更令人高興的喜訊……斯修拉哥恢複意識了。」


    「────真的嗎?」


    伊庫塔停下翻書的手自床鋪上坐起來。托爾威以笑容點頭迴應。


    「……太好了。我也絕不想看到薩利哈大哥在得知弟弟先行去世時的表情。」


    「他暫時需要靜養,但幸好似乎沒有後遺症,等到傷口愈合與氣血恢複正常之後,即可迴歸軍務……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因為傷勢很嚴重,我以為即使是健壯的斯修拉哥或許也撐不過去。」


    托爾威安心的歎口氣,再度轉向對方。


    「還有另一件事,我想對你而言這會更讓你開心。」


    「……喔~?這種故弄玄虛的說法很不像你的風格啊。」


    「嗬嗬,抱歉。那我說了──我們已確認薩紮路夫準將生還,和梅爾薩中校一起在齊歐卡過著俘虜生活,他好像也沒有受重傷。」


    正準備繼續讀下去的書本沉重地掉落在地上,伊庫塔口中發出顫抖的聲音:


    「……那個人還活著嗎……?」


    他禁止自己去期待。因為期待在戰爭中得到迴報的情況實在太少了。青年一直有所覺悟,好在隨時收到陣亡報告時也能接受事實。不過──偶爾也有這種情況,也有突然造訪的幸運。伊庫塔這麽想著從床鋪上站起來,身體失去平衡再度癱坐迴去。


    「……哈哈,傷腦筋,膝蓋脫力了。這是近幾年來我收到的最大的好消息……」


    青年胸中充斥著強烈的安心感說道。托爾威微笑著注視他的模樣,在此時補充:


    「我想他們還需要好一陣子才會透過換俘重返這裏。不過,他們兩人會好好歸來。隻要等下去,一定會重逢。」


    「嗯……那可得拜托你傳話了。告訴他本人,我可是絕不會忘記他在意想不到的時機無視命令這件事喔。」


    伊庫塔一如往常地開起玩笑。不過──托爾威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你親口告訴他吧,阿伊。」


    「…………」


    「……活下去。這個國家沒有人希望你死。特別是在我周遭,大家都因為你不願活下去而感到悲傷。關於夏米優陛下的問題,我們一定也能設法解決。隻要大家一起深入思考,一定會找到好的方法。如同至今一般……」


    翠眸青年緊握雙拳說道。伊庫塔眯起眼眸,無論何時都過於正直地深信「騎士團」──他這種態度從以前起一直都沒變過。


    「……活下去吧,阿伊。我不願意──我真的不願意,不願看到最憧憬的兩個人,都先我而去……!」


    托爾威雙手抓著鐵欄杆垂下頭。伊庫塔也像要依偎過來一般走向他──


    「──啊嗚?」


    托爾威沒有防備的額頭突然被彈了一下。在眼眶泛淚抬起頭的托爾威麵前,給予他無情一擊的對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就算哭花了臉依然那麽帥?啊~真叫人火大。」


    伊庫塔不講理到極點地喃喃說著,又挺直背脊直視托爾威。


    「那份憧憬就在這裏畢業吧……我和雅特麗以後都是過去的軍人了。往後反倒是你有必要意識到周遭眾人對你的向往與羨慕。明明身居率領大軍的立場,態度還像至今一樣謙遜的話,你知道這樣不像樣吧?」


    「──嗚……」


    「雅特麗承認的軍人,我承認的搭檔──那就是你,托爾威·雷米翁。我認為這是最頂級的自信來源耶,或者說,其實你對我和她的評價其實沒那麽高?」


    「──這怎麽可能!」


    當托爾威立刻大聲否認,伊庫塔露出苦笑。對於投向自己的任何謾罵,他的反應都不曾如此激烈。


    「那就抬頭挺胸。對我說『後麵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安心去死吧』。這樣一來,我也能卸下肩頭重擔了。」


    他甚至建議對方說出這種不可能說出口的狂言。托爾威的眼眸悲傷地搖曳著。


    「……我辦不到,阿伊。失去朋友讓我痛苦,失去搭檔讓我悲傷,這跟命中生物時的罪惡感一樣──不管變得多有自信,唯獨那份心情在我心中一直都一樣。」


    青年如此說道,望向自己不知曾扣下多少次扳機的右手。至今已奪走的生命,往後將奪走的生命。托爾威·雷米翁一直麵對著那一切。


    「……是啊,那不變的本性正是你最大的優點。」


    伊庫塔以溫暖的語氣說出口,手伸向對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拍。就像站在先行離開者的立場上,鼓勵他別慌張也別覺得不安,別過於逞強地走下去。


    「──不要忘了。我的搭檔是個膽小的好好先生,是個帥氣到看了覺得不爽的小白臉。而且──是比任何人都更優秀的狙擊手。」


    簡直像是鏡像一般。聽到那番話,翠眸青年心想。伊庫塔·索羅克隻對他特別嚴格的態度、不管交流多少次樂趣仍絲毫不減的相處時光、作為他的搭檔上戰場這件事──往後也將一直是托爾威·雷米翁的驕傲。


    「──與會者對於他的心證止不住地惡化!沒有其他可用的手段嗎……!」


    得知審判的發展,雷米翁上將悲痛的聲音在會議室內迴蕩。在他和「騎士團」成員與蘇雅的商議之外,他還跟誌同道合的眾多軍官一起摸索營救伊庫塔的方法。


    「……乾脆頒發戒嚴令如何?用戰爭剛結束社會動蕩的名義頒發,這麽一來,審判將不由分說地中止。」


    一名年輕軍官豁出去提案。坐在他對麵的同袍皺起眉頭。


    「以維持治安的名號實行鎮壓嗎?……這算是最糟糕的藉口啊。」


    「不然你說該怎麽辦!叫我們坐視他遭到處決嗎?」


    找不出對策引發焦躁,軍官們站起來激動的爭執。無法坐視不顧的席巴上將開口仲裁:


    「你們別吵架,冷靜下來。還有別忘了──無論多麽焦慮,都不許動用超出軍人領域的手段。那是我等剩下的最後的節度。」


    他警告血氣方剛的部下們不要衝動。看著兩人反省之後分別就坐,另一方麵,他用隻有身旁軍官聽得見的音量


    低聲呢喃:


    「隻要他本人不期望……對吧,伊格塞姆榮譽元帥。」


    炎發將領以沉默迴應。隻要伊庫塔肯說一句「救救我」──他們隨時都有退迴軍階章展開行動的覺悟……同時,他們也領悟到那一刻絕不會到來。


    距離托爾威來訪又經過五天後的晚上。到目前為止最充滿氣勢和鬥誌的腳步聲在監獄裏迴響,伊庫塔一聽到便當場察覺是誰來了。


    「……啊,終於輪到你了嗎?吾友馬修。」


    一手抱著大包袱的微胖青年叉開雙腿站在牢房前。伊庫塔走過去將臉頰朝向對方。隻要手臂伸進鐵欄縫隙,就能順利觸及。


    「────」


    「……咦?你不揍我嗎?」


    伊庫塔意外地低頭看著對方出乎意料沒有揮來的拳頭。無言的思考半晌後,馬修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本來這麽打算,但罷手了……現在揍你,看來反倒會讓你感到輕鬆。」


    他的發言暗示了比毆打更嚴厲的處置。聽到那番話,伊庫塔的臉龐在繼蘇雅發怒之後再度抽搐起來。


    「……你的氣勢好驚人。這是你有史以來最生氣的一次吧,馬修……」


    「當然了,和這次比起來,連哈洛那件事都算小事。你瞞著我們搶先下手,不商量一聲就背叛我們──還企圖蠻幹到底。」


    馬修惡狠狠地瞪著對方列出罪狀,聲音低沉地繼續道:


    「別以為我會像托爾威或哈洛一樣溫柔……我從一開始就沒考慮過說服你,我會憑實力強逼你活下去,僅僅如此罷了。」


    「如果和現在的你扭打在一塊,我的確贏不了……不過,我覺得將我拖出牢房也沒什麽意義喔?」


    「我可沒夢想過靠腕力逼你反省──對決的方式是這個。」


    馬修將懷中的包袱放在地上。他解開包袱,裏麵放著一套頗具重量的將棋盤與棋子。東西看來不僅品質精良,使用者又很珍惜,棋子和棋盤都散發獨特的光澤。


    「……將棋……」


    「我不知道曾輸給你多少次,大概甚至沒讓你動用過真本事……不過,那也隻到今天為止了。」


    馬修決然地宣言,在將棋盤前慢慢坐下。他以坐姿嚴厲地瞪視無法動彈的伊庫塔。


    「在這場較量上賭生死吧,伊庫塔。如果你贏了,可以如你所願赴死。相反的,若是我贏了,我會不由分說地讓你活下去。之後出現的阻礙,由我全部設法解決。」


    他出乎意料地誇下海口,伊庫塔驚愕地問:


    「具──具體來說,怎麽解決?」


    「我還沒想到,不過很快會想到──那還用說?將棋是智力戰的代表領域,我接下來將戰勝你。腦袋比你更聰明的我,自然能接二連三想出你做不到的點子。」


    馬修無所畏懼地宣言,迅速地排起自己陣營的棋子。看著他充滿自負與自信的身影,伊庫塔也像認命一般隔著棋盤坐下來。


    「……傷腦筋。現在的你……是全世界最酷的人。」


    「酷不酷無關緊要,比你強就行了──開始了,決定先後手吧。」


    受到催促的伊庫塔從彼此的陣地分別拿起一顆棋子,緊握在手中不讓對方看見。微胖青年毫無猶豫地指向右手,手中是馬修的風槍兵棋。


    「先手是我──來吧,伊庫塔。不想慘敗的話,從一開始就別留招。」


    「那是當然的,馬修。這時候留招──和自殺沒兩樣。」


    伊庫塔也迴應對方的氣魄,承諾全力以赴。雙方的意識同時投注在棋盤上。於是──兩名青年之間的第一場認真對決開幕。


    *


    同一時間,地點來到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興建於首都郊外的科學家棲身之處──阿納萊·卡恩的研究所。


    「……博士,伊庫塔那家夥現在在做什麽呢?」


    巴靖一邊探頭注視顯微鏡一邊開口。在後方桌子上分割多肉植物葉子的阿納萊,謹慎地移動手術刀同時迴答:


    「誰知道,不過──他一定正度過充實的時光吧,因為那家夥很珍惜朋友。」


    他確信無疑地說。與如今身處遠方在自己的道路前進的弟子,那名青年最後的談話,在阿納萊腦海中鮮明地複蘇。


    「伊庫塔先前說過,他在帝國有許多同伴。所以──不管走在怎樣的道路上,那家夥並不孤單。無論走到哪裏,都有許多掛念他的心與他同在。當然,在此處的我們也包含在內。世上任何人都會毫不遲疑地將這種狀態稱之為幸福,對吧?」


    以堅定不移的聲調說完後,阿納萊繼續探索科學。自最後的告別後從未改變過──他一心盼望伊庫塔·索羅克前進的路上受到精靈們的愛照耀。


    *


    在時間幾乎失去意義,由極度的專注產生的忘我心境中。


    迴過神時,自兩人開始對決起已經過了兩天兩夜。


    「……………………」


    「────────」


    這場對決沒有規定持子思考的時限。無時限的對戰,在彼此都能接受這個唯一且絕對的框架中逐漸發展。以磨礪靈魂般的氣勢下出一手,接著是後續的一手,再下一手。戰況在抗衡的智謀中一變再變依然沒倒向其中一方,彼此的優勢劣勢令人目不暇給地交替變化。


    「──嗚──」


    於是,在棋局進入尾聲時──原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均衡終於崩潰。


    「……呃……嗚……」


    保衛馬修王將棋的防禦。經過多次攻防,從原先形式以臨機應變不斷重組的防禦,出現了比發絲更細的一絲破綻。那並非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狀況。而是輪流運用四種棋子,在到達最後終點前多達數十手的複雜玄妙棋路。


    馬修慢了一手才察覺其存在。不──慢了一手便發覺等同於奇跡。那是任何棋譜上都沒有記載,屬於伊庫塔·索羅克的獨特戰法。是當炎發少女還在世陪伴身旁時──他夢想有一天與她下棋時要用上這一招,編組出的真正秘藏絕招。


    「………………………………………………………………沒有…………」


    麵對宛如智謀結晶般的棋路,經過長久廣泛的思考後,馬修·泰德基利奇看出了自己的王將沒有生路──即使如此,他不承認。他賭上對方犯錯的可能性掙紮到最後,在盡頭擠出的那句「沒有」──相當於他的心髒。


    「……我以為……」


    在深深低下頭的對手麵前,伊庫塔右手貼著額頭悄然呢喃。相隔好一陣子後開口,他連想起說話方式都很費力。


    「……我以為腦袋要爆炸了,真的。每一手都犀利無比,互相預判棋步嚴苛到讓我忘了唿吸,防禦堅固到令人暈眩……和你的對決太快樂了。哈哈──你瞧,我渾身還顫抖個不停。沒想到在這個最後關頭,你會送給我一場一生最精彩的棋局……」


    伊庫塔以感動得變調的嗓音繼續道,然後心想──其中到底有幾次困境、幾次轉機呢?想著微胖青年是何等準確地應對了那一切。


    「這是我的最後一次對戰。不過──你還會變得更強。說不定比我、比雅特麗還要強……啊,真不甘心。無法見證那一幕,居然叫我如此不甘心……」


    新萌生的不舍讓伊庫塔胸膛深處一陣抽緊。此時──坐在對麵的馬修低頭瞪著棋盤發出沙啞的聲音:


    「……贏了就跑、嗎……!……你!……直到最後的、最後都……!」


    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棋盤上,與抽氣聲交織在一起。伊庫塔想著他在這一戰賭上的深刻情感,想著他積累的苦學時光,能得到馬修如此非凡的奉獻,伴隨令渾身為之顫抖的感謝,伊庫塔切實感受到自己有多幸福。


    「嗯……是啊,我贏了就跑,下次再比不知道贏不贏得了你。不過──在逃跑以前,唯有這件事我想說出來。」


    伊庫塔從鐵欄杆之間伸手抱住微胖青年的肩膀。他將臉龐湊近馬修一直低垂的頭,額頭幾乎撞在一塊。他聽得見馬修的唿吸聲,不停落下的淚水在棋盤上形成汪洋。


    「謝謝你,吾友馬修──曾與你生活在同一段時間,是我的驕傲。」


    伊庫塔用那句話致上最深最強烈的感謝……直到最後都嚐試拯救自己,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贏過自己。自己曾擁有這樣的好友──青年向世界的一切誇耀。


    經過進一步的聽證,長期的審判也終於即將來到終點。


    「……自從被告到此處出席以來,直到今天為止,花費了二十一天在聽證上。我們不再有任何未盡的話語,也經過了充分的議論。」


    審判長以莊嚴的聲調宣告。在場的與會者們,也唯有這一天肅然地等待他往下說。


    「仔細聆聽,被告伊庫塔·索羅克。接下來將宣讀你的判決主文。」


    黑發青年隻有這一次沒坐在椅子上也沒遭到捆綁,站立在會場中央。至今曾多次提醒、告誡他的審判長,終於開口說出最後宣告:


    「被告所犯的罪行卑鄙毒辣。對皇帝陛下施展毒計,更是讓罪行越發深重。雖然在童年失去雙親有同情的餘地,這一點無法大幅減輕其罪責──」


    「…………」


    「──其擔任元帥者背叛國家產生的負麵影響,已大到無人可以衡量。諸多滔天大罪造成的損失達到天文數字,實際上相當於不可能彌補。因此,以最嚴厲的懲罰淨化其汙穢身心的罪惡,是被告剩下的唯一道路。」


    伊庫塔在心中大略翻譯那些誇張的措辭。總之就是──你對社會造成莫大的負麵影響,不管怎麽做也不可能彌補,那至少以果斷接受懲罰為確立社會規範作出貢獻吧。原來如此,十分妥當,他露出苦笑。


    「基於上述依據量刑──」


    審判長在此處停頓一會。在場所有人都有所預感,下一句話即為結論。


    「判決被告伊庫塔·索羅克處以公開斬首刑。」


    他下達沒有任何驚愕或意外之處,妥當至極的判決。


    「判決已確定。不過──在審判結束前,容許被告伊庫塔·索羅克做最後的發言。對於到目前為止的聽證若有何不滿或其他想留下的話,你可以隨意發言。」


    審判長按照規則催促。伊庫塔環顧周遭眾人一眼後──


    「那麽我就說了──『絕對別忘了這次背叛』。」


    他斬釘截鐵地告訴眾人。與會者們不禁揉揉眼睛,青年以在至今的聽證中從未出現過的沉穩聲調,開始做最後的發言:


    「可以無限製地托付無條件的信任的英雄──這種人無論現在或從前都不存在於世上任何角落。不管是皇帝或什麽人,一個人能夠負擔的行李必然有其極限──在超越極限時,那個人就會被迫在扔下或摔壞行李之間做出選擇。如果扔下行李就是背叛者,如果摔壞行李或許會被稱作瘋子。無論如何,那些存在都會導致國家受到重創。沒有恰當地分擔負擔,將會輾轉帶來自掘墳墓的結果,希望大家記清楚了。」


    伊庫塔以嚴厲的語氣要求。在帝國已經發生過無數次這樣的錯誤,喪失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那麽,至少要從中學到最大程度的教訓。


    「將某人尊為領導者時,你們必須時時懷疑那個人物。必須不斷發問,那個人內在的意誌、其行動帶來的作用是否真的符合你們的希望。如果疏於監督,就會出現像我這樣的人。假扮英雄受到人們吹捧,私底下利用地位企圖滿足與公眾利益相距甚遠的欲望,像這樣的人必然會出現。不讓這種人處於領導地位,若不慎被取得領導地位,就馬上讓他倒台,這是你們的義務。是與你們自身的幸福直接相關的最重要職責。」


    現場不可思議地沒響起奚落聲。與會者們深深凝視著伊庫塔,等待他往下說。所有人都直覺地領悟到,他們現在才首度聽見他真正的想法。


    「我很高興這裏的人們對我的作為感到憤慨。因為如果沒有任何人萌生這種情緒,代表這個國家不管做什麽都沒救了……不過,情況並非如此。盡管現在走起路來還東倒西歪,國民議會和國民審判都有明確向前邁進的意誌。雖然那是不知何時失去也不足為奇的光芒,希望你們至少讓我抱著期待。希望你們讓我想像,這個國家不再依賴英雄的日子終將到來。」


    伊庫塔忽然露出微笑,在最後環顧與他共度長期審判的眾人。


    「抱歉,我做了許多胡鬧的舉動──啊,對了,最後提幾件事。我認為最好給被告換一把品質好一點的座椅。單次聽證也要設定時限,以免變成用言語狠狠攻擊疲憊不堪的被告的地方。這方麵可以盡量參考齊歐卡的國民議會,因為那邊從一百多年前起就不斷在完善同一種製度。」


    他像往常一般順序顛倒地指出缺點與提供建議。一部分與會者發出苦笑,他們悄悄將伊庫塔指出的問題記在心中。迴頭想想,審判的確有許多改善的空間。


    「說了不少話,我的發言就到此為止。審判長,請做總結。」


    結束發言的青年將場麵還給審判長。審判長目不轉睛地俯望他的臉龐開口:


    「……伊庫塔·索羅克,你……」


    說到一半,他將話咽了迴去──事到如今說什麽也無濟於事。罪行得到慎重的裁量,無論與會者和被告都接受了這一點。作為不成熟的集會,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聽證。正因為如此,他們必須接受這個結論。


    「……不,沒什麽。判決順利下達,審判完成了所有步驟。第一次國民審判,到此退庭──全員起立,敬禮。」


    審判長說出最後一句話。與會者們同時起立敬禮。辛苦了──看到他們的樣子,伊庫塔在心中慰勞。


    同一天晚上,在青年被送返的監獄中,一名少女擺脫武官們的製止,跑過通往他所在之處的走廊。


    「……唿、唿、唿、唿、唿……!」


    她抵達鐵欄杆前直盯著對方的身影。剛看完的書本高高的堆在床鋪上,伊庫塔·索羅克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等待。


    「────嗨,好久不見,夏米優,你是從皇宮一路跑過來的嗎?看你喘得好厲害,總之最好先喝杯水。」


    青年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壺,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女皇想要無視他的舉動開口,卻因為唿吸太過紊亂說不出話。她隻好不得已一把抓過杯子灌下去。


    「────唿……唿…………唿…………唿…………」


    她的唿吸花了好一陣子才漸漸調過來,伊庫塔默默地等待著。在身體做好準備之後,夏米優用力深吸一口氣。


    「──你這個大蠢貨~~~~!」


    她以傳遍整座監獄的洪亮音量大喊。在長長的迴音消散後,伊庫塔一臉佩服地說:


    「……我都耳鳴了。你好厲害,夏米優,你發得出那麽響亮的叫聲啊。」


    「嗚!你、你又說這種話……!你這個人,你真的明白嗎!明白自己做了什麽,接下來將會如何嗎……!」


    「當然了──三天後的早晨,將在帝都邦哈塔爾的『神殿』前執行我的死刑。行刑方式為國民審判規定的斬首。我會待在這間牢房內悠閑度過行刑前的時光。你看這裏東西很齊全吧?住起來很舒服喔。」


    青年輕輕微笑著說道。麵對咬緊牙關的少女,他抱起放在床鋪上的搭檔。


    「由於審判結束,他們終於將庫斯還給我了。少了這孩子感覺總是心神不寧。因為不斷有人通訊,他關閉了通訊功能。我想其中一定有來自你的通訊,抱歉,不能接通。」


    伊庫塔如此道歉。麵對這樣的他,夏米優反覆的深唿吸努力鎮靜心情,拚命以壓抑的聲調再度開口:


    「……索羅克,現在還來得及,離開這裏逃到遠方吧。」


    「唔?」


    「國民審判的判決已無法更改。不過,還有辦法讓你逃離死刑。加上什麽理由都可以──例如宣稱你在監獄中病故,沒等到行刑日便喪命於此就行了。隻要改名換姓換個地方生活就解決了。這種程度的安排,我馬上就能準備好。所以……!」


    少女猛烈的要求他逃獄。那一瞬間,青年臉上忽然浮現寂寞的笑容。


    「在與齊歐卡的決戰中也有大量士兵死去。他們在我的指揮下,相信會獲得勝利而戰。然而──不能隻有背叛他們的我以假死逃避啊,夏米優。」


    「那並非你的罪孽!是你奪走了屬於我的罪孽!為什麽──為什麽不讓我宣布戰敗?那正是我的夙願!被國民審判處刑的叛徒應該是我!但你卻奪走了!奪走我的一切,我直到那一天為止累積的一切,全都被你化為泡影……!」


    少女口中迸發混雜了所有情緒的吶喊。伊庫塔點點頭。


    「沒錯,我奪走了那一切……因為你還沒有原諒你自己。」


    「那是我唯一得到原諒的方法!想償還永靈樹血統沾染的罪孽,唯有毀滅皇室本身使其再也無法複蘇,並讓我這個最後的後裔遭到處決一途!這麽一來,我才終於能如願在煉獄被烈火灼燒!能夠確信已然贖罪,結束這條汙穢的性命……!」


    少女以狂熱的語氣訴說自身的夙願。伊庫塔於此時再度正麵麵對曾多次窺視過的她的內在。


    「關於那什麽『罪孽』的問題,你和我的討論一直是平行線。我一口咬定那種東西不存在,你則堅稱『罪孽』是存在的,不肯讓步……如果你說有人要求你贖罪,我還可以理解。不過,現實中並沒有那樣的人。找遍整個帝國,也沒有任何人會因為你獻上性命得到幸福。那麽──那個『罪孽』,不就像是於隻存在於你心中的幻影嗎?」


    「不,絕非如此,索羅克!那被曆史掩埋的亡者們怎麽說!那些甚至無法發出怨言的人,在世時被我的祖先們踐踏過的生命怎麽說!他們的確已無法表達怨恨!不過,施加淩虐者的罪孽顯而易見!永靈樹的邪惡不會隨著時間經過而風化!罪孽隨著血統一起永遠殘留!化為我汙穢的血肉,直到現在仍在這裏……!」


    「在剛邂逅時,我就舔過你的血了吧!按照你的說法,我也很汙穢囉!我明明連病都沒生過活蹦亂跳的,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伊庫塔的聲調也受到她激動的語氣影響,變得激烈起來。察覺這個走向,夏米優大力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索羅克。我並非想跟你爭論,更無意否定你的想法。隻是──我隻是不想讓你死。


    真的僅此而已,別無其他念頭。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抱著和你一模一樣的想法,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複雜難解啊。想讓我活下去,自己求死的你,和為了讓你活下去,自己不得不死的我。明明彼此想讓對方活下去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死亡卻簡直像手持利刃互刺一般來來往往。」


    青年用沉重的語氣說完後停頓一會。他思索片刻,改變切入的角度。


    「做個假設吧──舉例來說,有你和我都不會死的未來,是近幾年來我最想要的東西,既然你說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我死的話──夏米優,你會答應這個計畫嗎?」


    少女的肩膀一顫,當然伊庫塔也明白。他明知她絕不會答應這種提案,仍然往下說:


    「模仿你剛才的提案,我們兩個都以假死離開這裏。改名換姓,改變住處與生活方式──在某個遙遠的異國,齊歐卡一角的鄉下小鎮過著耕田維生的日子如何?悠閑的生活正是我的期望,我認為這樣也比在皇宮生活更加適合你。當然,在鄉下也有鄉下的辛苦與麻煩。不過──至少那裏沒有任何東西會驅使我們毀滅。」


    夏米優低著頭,啞口無言地顫抖著。她絕對無法同意青年的提議,卻也不想說出拒絕的話。明明對於對方的溫柔感到無比歡喜卻無法迴應,她真想殺死如此可恨的自己。伊庫塔也清楚地看出她的掙紮。


    「如果我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就能解決,那很快就講通了……不過,事情沒那麽容易。包含我的存在在內,你堅決不接受自己得到幸福的未來。你並非找不到得到幸福的方法,而是禁止自己邁向幸福。」


    「…………」


    「你明白吧,那是阿力歐·卡克雷對年幼的你施加的詛咒。是遭到他人惡意曲解扭曲後的認知。被那種東西束縛拋棄性命,對誰有好處?誰會得到幸福?事到如今,連阿力歐·卡克雷本人都不會發笑──他對你灌輸的念頭,隻是為了入侵帝國所做的一部分布署。在現狀來看早已是無法運用的廢牌。你心中的事物,隻不過是喪失目的的詛咒留下的殘骸。」


    明知這個說法很殘酷,伊庫塔依然斷言。他一手伸向擋在他與少女之間的鐵欄杆,指尖撫摸由一絲不苟的連續正方形構成的鐵框。


    「聽好了,夏米優,你需要的是劃分界線。被他人所灌輸的扭曲認知,與除此之外在你心中屬於你本身的價值觀。不將兩者劃分清楚,就看不見你這個人類的本質。這代表──你甚至還沒看見自己心靈的形貌。」


    「────我心靈的、形貌……?」


    「這貨真價實是我要挑戰的最後一戰。挖出促使你尋死的病灶,與你本身的心靈徹底分割開來。過程一定會伴隨劇痛,會流出看不見的鮮血吧。不過──你絕對需要這個治療。因為在我的處決即將到來的這個緊要關頭,是最能夠清晰看出你心靈輪廓的時刻。」


    伊庫塔這麽宣言,直視對方的眼睛。夏米優察覺有什麽即將展開,反射性的警惕起來。


    「第一個問題。別花時間思考直接迴答──你喜歡還是討厭人類?」


    他拋來出乎意料的問題。即使難以掌握青年的意圖,他的覺悟也強烈地傳達過來。夏米優開始迴應:


    「──喜歡。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喜歡人的生活……由人與人的關係交織而成的風景。」


    「這個我當然也知道……沙盤遊戲很有趣,真想再玩一次。」


    想起從前的迴憶,青年露出微笑。在與他共度的日子中積累了各種嚐試,夏米優迴想起那一切,胸口感到一陣抽痛。


    「第二個問題──有個村莊的居民全都十分懶惰與無精打采。你想對他們做什麽?」


    這次的問題與剛才的方向不同。少女也立刻迴答:


    「──如果他們過得幸福就好。但是,若並非如此,我想引導他們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進。然後……不。」


    說到一半的話中斷了,但青年卻不允許她這麽做。


    「等等,別停止迴答。你剛才想說的話是什麽?別吞迴去,好好地說出來。」


    被他再三要求的夏米優屏住唿吸。遲疑一會後,少女微微低著頭開始迴答:


    「……如果能夠如願,我也想透過與他們的關係得到滿足……我覺得這個願望很任性,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原來如此。不過──如果村民們不覺得你任性,那不會產生任何問題。判斷你的行為任性與否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他們不是嗎?」


    他指出對方心中僵固的自慎。不過,伊庫塔隻是稍微提及便繼續道:


    「第三個問題──有一個幼兒的雙親十分粗暴。遭到他雙親毆打過的同村村民們,要求那個孩子贖罪。那個孩子有罪嗎?還是沒有?」


    這次她沒有立刻迴答。夏米優神情嚴肅地思索著,在不久後苦澀的開口:


    「…………我沒辦法迴答。罪行要在何處劃分,要延展到什麽程度?這是根植於該共同體道德觀的問題。身為外人的我不能對此輕易插嘴。」


    「原來如此。那麽,如果你是那個村落的領袖呢?你會怎麽裁決這件事?」


    「……如果我處於那個地位,不會追究孩子的罪責。盡可能排除連坐製度,以培養獨立尊重個人的倫理觀為目標是我的態度……如果允許重新定義罪行本身的概念……我想將其定義為僅憑自己的判斷與行動而產生之物,而非上天強加之物或一出生即背負之物。」


    夏米優流暢地說出她身為領袖的理念。伊庫塔開心的微笑著。


    「那個答案,正是劃分你的心靈與病灶需要的最大線索──在原始共同體中親子之間的罪責連坐,與在皇室同一血統內的罪責連坐。兩者具備的結構本質如出一轍。可是──你不承認前者,想認為自己適用於後者。」


    「…………!」


    「你知道那個矛盾出自於何處嗎?──順序顛倒了。在皇室血統內的罪責連坐──不是因為那個理論正確,你才讓自己背負罪責。反而正好相反──你想讓自己背負罪責,因此接受了皇室血統傳承罪孽這種不合理的論點。僅適用於自己的不講理罰責,那正是認知本身的扭曲……相對的,你不讓陌生的孩子背負父母的罪責。因為那是你原本的價值觀。」


    夏米優的心髒猛然一跳──的確不對勁。同一種法則明明應該適用於類似的案例,結果卻分成自己有罪,陌生的孩子無罪,這是明顯的矛盾。這代表她的雙眼──扭曲地看待了自身的罪孽?


    「你拿出皇室的血統為你對自身的厭惡感提供依據。根源並非皇室至今犯下的罪行,而是你心中對自己厭惡萬分的感情。不過──想起來吧。那真的是你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具備的念頭嗎?」


    伊庫塔全力質疑這一點。夏米優的視野一陣扭曲──或許曾經有過。在她還非常小的時候,有過尚未對自己產生恨意的時期。那麽,改變這一點的契機是什麽?是誰對自己灌輸了什麽話?


    「──啊──啊──」


    「想起來,夏米優!自覺到那是一種詛咒吧!你的思考受到誘導,促使你厭惡自己!將被灌輸的自我厭惡除去後剩下的事物,才是你應該重視的真正的你!」


    橫亙在內心深處的記憶浮現。男子斷定她很悲哀的笑容,聲稱她的血統腐敗的聲音鮮明地複蘇了。她連接受那個觀點時的寂寞也迴憶了起來。啊啊──的確沒錯。這種憎恨自己到極點的心情,並非源自於內心深處。是那名男子播下的種子生長出來的不祥藤蔓。


    「──可是、可是──我──」


    為什麽無法拒絕種子?因為當時的她是幼童,盲目聽信了對方的話?──這的確是部分理由。不過,絕非僅止於此。年幼的心也有所預感,荊棘的種子總有一天將成長茁壯,捕獲自己。明明知道,昔日的自己卻持續灌溉培育種子,是因為──


    「──我從一開始就從未被愛過。」


    她說出作為開端的空虛。在一臉悲痛的注視自己的青年麵前,少女迴想起昔日的自己。沒錯──這是她接受「種子」最大的理由。那一天的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自己心中什麽也沒種植的土壤,連一株幼苗也沒有發芽的心靈田園。


    「從被送往齊歐卡之前開始,就沒有任何人愛我。父親厭惡我的存在,企圖勒死我。母親不曾喂我喝過一口母奶。就連奶媽都為了避免遭到謀殺牽連,隻與我保留最低限度的交流。那個地方到處都沒有愛──即使我試圖愛自己,也不明白愛是何物。」


    「…………啊……」


    「被送往齊歐卡後,阿力歐·卡克雷教導我憎恨自己來代替愛。我也學會憎恨自己,作為一無所知的愛的代替品。雖然恨了又恨心靈也得不到滿足──不過,我產生了奇特的理解。我接受了『因為自己是邪惡的存在,生命才如此痛苦』這件事。所以──我認為必須淨化。我相信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償還這個身軀與生俱來帶有的邪惡。不久之後,我認定皇室的血統正是邪惡的真麵目──我覺悟了,我的人生目標,就是破壞永靈樹王朝。」


    夏米優以淡淡的聲調告白──沒有得到愛的少女,在心中取而代之的創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鏡的極北之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宇野樸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宇野樸人並收藏天鏡的極北之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