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薩紮路夫失去連係大約十二小時後。伊庫塔收到了齊歐卡全軍跨越大河開始進軍的通知。


    「元、元帥閣下──」


    梅格少校找不出該用什麽話來安慰在沉默的精靈前垂下頭的青年。經過漫長的沉默,伊庫塔嘴唇微動。


    「……不要緊…………不要緊。」


    青年像在說服自己般說道,深深地吸氣後又吐出來。他一再重複那個動作,如打斷骨頭般強行轉換心情,迴到自己身為元帥的一麵。


    「迎擊戰的局麵轉移至最終防衛線。聯絡雷米翁上將。」


    「遵、遵命!」


    收到指示的梅格少校立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開始通訊。伊庫塔也準備進行下一通聯絡,但此時庫斯通知他有炎發將領的傳訊。


    「我是索爾維納雷斯·伊格塞姆。方才我們前往救援在上遊陣地遭到包圍的友軍。」


    青年瞪大眼睛。在上遊陣地遭到包圍的友軍──是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崗位。


    「成功與否?」


    「雖然勉強成功脫離包圍,友軍部隊受創嚴重。包含陣亡者與被俘者在內的失蹤人數約為整體的四成。詳細人數目前正在清點。」


    「……軍官的傷亡情況如何?」


    伊庫塔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發問。索爾維納雷斯立刻迴答:


    「負責整體指揮的薩利哈史拉格·雷米翁少校平安。守衛同一個陣地的蘇雅·米特卡利夫中尉也並未負傷。但是……」


    確認兩人平安無事的安心感,與並列的名字有所欠缺的不安,在伊庫塔心中盤旋。


    「……斯修拉夫·雷米翁上尉重傷。看來他為了讓同袍逃走,在我等抵達前夕發動佯攻。他胸口及腿部有三處槍傷。雖然迅速送往野戰醫院,體力能否支撐下來得看他本人而定。」


    「……這樣嗎……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反應呢?」


    「…………」


    索爾維納雷斯繼續與伊庫塔通話,目光同時投向背後。在與大批傷患排在一起陷入昏迷的弟弟麵前,擔任他們指揮官的男子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你還好嗎?少校。」


    從背後靠近的蘇雅謹慎地攀談。薩利哈背對著她喃喃說道:


    「……小托爾也是、斯修拉也是……我的弟弟們不知為何都想主動衝進死地。為什麽像個笨蛋一樣急著去送死?乖乖待在哥哥後麵就行了吧……!」


    男子的肩膀因為懊悔與窩囊而顫抖。這時候,他朝背後拋出一句話:


    「……喂,你在安靜什麽?」


    「咦?」


    「耍嘴皮子啊。總有些話可說吧──被弟弟保護真丟臉,連替他報仇也做不到,真不爭氣之類的。」


    出乎意料的要求讓蘇雅抱起雙臂思索。猶豫一分多鍾以後,她沒什麽自信地開口:


    「你……挑便服的品味看來很差。」


    「為什麽現在挑那裏講!」


    薩利哈猛然站起身麵對她。蘇雅伸出雙手往後退。


    「不,因為……!姑且不論鼓勵和安慰,我不知道對看著身受重傷的弟弟眼陷入沮喪的人該說什麽壞話!」


    「誰期待你的安慰啊!我是說不管什麽都好,來一招打醒我!」


    蘇雅聽到那句話終於理解對方的需求,緩緩地舉起右手。


    「……用『這個』可以嗎?」


    看蘇雅擺開架式,薩利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將臉頰轉向她。將這個舉動當成同意的信號,她大力揮出一巴掌──挨了那一擊,薩利哈整個身體呈四十五度斜角癱倒在地麵。


    「少、少校──?」「喂,他剛剛以很不妙的角度倒下了!」


    「糟糕!不小心使成開掌打擊了……!」


    威力過猛的一擊讓蘇雅臉色發白。不過與她的顧慮相反,薩利哈本人仰臥在地,臉上浮現笑容。


    「哈、哈哈……一……一點也不管用!」


    他這麽大喊同時猛然跳起來。也許是這計猛藥讓他找迴精神,也許是虛張聲勢──無論如何,薩利哈恢複屬於軍官的一麵,向眼前的部下開口: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現在以戰爭臨時任命,視同上尉!代替斯修拉當我的副官!沒意見吧!」


    「咦?啊,是。」


    蘇雅反射性地敬禮。薩利哈氣勢洶洶地從她身旁走過,想起來似的說道:


    「還有,我要訂正一件事!──我挑便服的品味才不差!」


    或許是在觀察他們本人的狀態,索爾維納雷斯在伊庫塔發問後停頓一會才迴答:


    「……他似乎沒有灰心喪誌。照那樣子來看,往後應該也能作為軍官工作下去。」


    「……這樣嗎……薩利哈大哥真堅強。」


    伊庫塔悄然低語。他就此結束與炎發將領的通訊,眼神轉向地圖。


    「……終於被進攻到這裏了嗎?」


    「──終於進攻到這裏了。終於進入最後階段了,米雅拉。」


    約翰一臉興奮地說。在他低頭注視的地圖上,幾顆棋子跨越大河朝帝都前進。


    「既然最有力的防衛據點遭到突破,帝國軍已沒有退路。他們將拚命防衛接下來的所有路線吧。」


    「是……!」


    米雅拉也大大地頷首。愈接近帝都,敵軍的抵抗愈不顧一切。在徹頭徹尾地製伏他們之後,這場戰爭才會首度迎向終結。


    「隨著領域進入帝國中央,往後的進軍路線會更加分割化與複雜化……到目前為止,我方一直打算繞至敵軍背後,不過往後敵軍也會有同樣的企圖吧……正攻法的防衛戰堅持不了多久顯而易見。那家夥應該會使出更多花招。」


    「……不能放鬆警惕呢。」


    「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守住補給線……這個侵入敵國境內深處的現狀,包含重大的機會與同等的風險。一旦從本國連結到前線部隊的補給路線被切斷,立場將立刻顛倒。不容許有一絲鬆懈。」


    約翰刻意用言語來告誡自己想要高估我軍優勢的心。他決定隻有在齊歐卡的旗幟飄揚在鎮壓完畢的帝都的那一瞬間,才能放下戒備。


    「反過來說,隻要不讓他們打斷補給線,我們的勝利就堅不可摧……而且,我接下來不打算容許自己犯下任何一步錯誤。」


    約翰用鄭重的語氣宣言,目光轉迴桌上的精靈們身上。


    「所有戰場繼續由我指揮──輔助我,米雅拉。」


    「──齊射開始!」


    子彈射向以麥穗做掩護接近的敵軍部隊。在背後就是帝都的最終防衛線──負責指揮迎擊的泰爾辛哈·雷米翁上將感到心煩意亂。


    「此處終於變成戰場了嗎?……看到敵軍踐踏國土中樞,真叫人氣憤。」


    在與齊歐卡漫長的戰爭史上,帝國從不曾像這樣被齊歐卡入侵到境內深處。這也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上將心想。決戰就是這麽迴事。


    「不過,我不會放任他們繼續為所欲為。隻讓兒子們挺身而出,『槍擊的雷米翁』之名將會蒙羞。」


    上將帶著決心低語。就算自己早已顏麵盡失,他不能讓兒子們繼承的家名進一步名譽受損。他在腦海中一一迴想起三人的臉龐。


    「……別死在我前麵啊,斯修拉……!」


    「……職責安排反了嗎?」


    沉重的語氣在戰場迴蕩。接獲薩紮路夫準將留在陣地失去聯絡的通知,令席巴上將體驗到不想再度品嚐的苦澀。


    「對──我當然知道,好好先生在戰場上活不久。無論是哈薩那家夥或桑克雷上將都是如此。戰爭這玩意的壞心眼真是從沒變過。」


    從達成使命者開始死去。男子不知有多少次都想過,若是至少以年齡順序來決定就好了。然而,這個地方連那麽一點理解都不肯給他們。席巴上將緊握雙拳,直到骨骼嘎吱作響。


    「……就算這樣,薩紮路夫準將──你再怎麽說也太年輕了吧……!」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既然這是最後一戰,他更希望這一次輪到其他人為自己送別。在胸中燃燒的不甘令男子咬緊牙關,瞪著在眼前散開的敵軍隊伍。


    「被派來這條路線的齊歐卡士兵們,你們運氣很差。我發火了──自從好友去世以來,從未那麽生氣過!」


    「……避難民眾增加了不少呢……」


    在環繞帝都邦哈塔爾的城牆東側的城門處。居民們從那裏眺望著神情疲憊的群眾排隊入城,感到模糊的不安正逐漸擴大。


    「我向熟悉的小販打聽過,這次敵軍好像入侵到境內深處了。聽說已經渡過東邊的大河。」


    敵軍據說已經逼近到不遠處。無法切實感受到這一點,他們的臉上同樣地浮現模棱兩可的笑容。


    「……沒事的對吧?再怎麽說,難道會打到帝都……」


    「那、那是當然。那些有錢的富商也沒逃跑……如果那些家夥用馬車載著財產往西邊逃,或許真的就危險了……」


    他們提出放心的理由,彼此乾笑著。對於帝都居民而言,那是個小小的衡量標準。


    「……好、好,看來都搬上車了。」


    位於帝都西邊郊外的某座


    宅邸庭園。麵對載滿行李的幾輛馬車,男子帶著焦慮的聲音響起。身為遠近馳名的富翁,他也是民眾用來當作衡量基準的人物之一。


    「這樣隨時都能出發了。沒有什麽東西忘了帶吧!」


    男子迴頭向站在背後的妻子確認。男子的妻子身旁帶著兩個孩子,懷中抱著還在吃奶的嬰兒,表情顯得十分困惑。


    「沒有……但是真的不逃不行嗎?陛下還在帝都吧?」


    「我說過好幾次了吧……我從經商的同伴那裏聽說了前線的狀況!唯獨這一次,我方好像陷入嚴重的劣勢!往後不知道情況會怎麽樣,但為了謹慎起見──」


    開門聲打斷他的話頭。男子疑惑地轉身望去,看到率領武官的金發少女──這個國家的皇帝出現,心髒一陣劇烈跳動。


    「──打擾了。」


    少女直盯著男子大步走來,彷佛在說她才是這棟大宅的主人。在自己的宅邸,男子不曾允許任何人擺出這種態度。不過,唯獨對於這個人物他是無法抱怨的。因為他累積的財產不用多說,連帝國的一切全都屬於她。


    「陛……陛下……」


    「唔,原諒我突然來訪。我正在巡迴拜訪帝都的富商。」


    女皇悠然地說著環顧四周。男子的臉龐抽搐起來。無論由誰眼中看來,這一幕都隻像是即將連夜逃亡的場麵。


    「那麽,這是什麽情況?把家俱和所有東西搬上馬車,看來簡直像在做啟程的準備。」


    「啊──不,那個──」


    男子找起藉口支支吾吾起來。早已看穿他內心的想法,夏米優冷冷地宣言:


    「……難道說你們擔心戰火會波及這裏,打算自己趁早逃跑?」


    「哪──哪裏的話!我們怎麽可能逃離有陛下坐鎮的帝都……!」


    男子大力搖頭,否認她的指摘。那也是腦袋和身體還沒分家時才做得出的動作。女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點點頭。


    「那就好。不過──你的行為容易令人誤會。民眾會仔細觀察你們商人的動向,隻要你們沒逃跑,他們就認為情況還平安。在這種局勢下,你們才必須展現出悠然的態度。」


    「是……!」


    男子與妻兒們一起跪倒。女皇滿意地抱起雙臂。


    「你們明白就好──對了,來這座城市避難的民眾也增加了。為了凸顯富人的誌氣,你不認為供給食物賑濟災民以展現器量也不壞嗎?」


    「您、您說得正是,我馬上安排……!」


    「很好。比起攜帶個人財產迅速逃亡,留下來為公眾貢獻對你們日後更有幫助……做出一個行動之後,自己會得什麽評價?無論是好是壞,不懂得衡量可不行啊?」


    深深的警告過他之後,女皇離開男子的宅邸。她自行上馬,同時詢問身旁的武官。


    「……還有幾間,露康緹?」


    「十一間。距離日落還剩三小時左右,最好加快腳步。」


    露康緹俐落地迴答。女皇仰頭看看太陽的傾斜角度,輕輕頷首。


    「幸好看來今天之內可以巡視完畢。像這樣四處走動的麻煩也比想像中來得省事。以『市場賢父』巴哈塔為首,自發采取行動避免帝都發生混亂的富商也為數不少。」


    夏米優握著韁繩騎馬前行說道。她在腦海中重新確認,自己在這個局勢下應該擔起的使命。


    「喂飽避難的民眾,同時不讓流通停滯,不讓帝都居民的不安爆發嗎?想到這一瞬間也在前線作戰的士兵們,哪怕撕爛這張嘴,我也說不出這是個艱钜的工作……──」


    「──增援的兩個營預定於一小時後抵達!用光現在手頭的彈藥也無妨!」


    伊庫塔的聲音傳遍帝國軍司令部。把進入最終階段的戰爭打到最後的命令,透過精靈們傳達到戰場上。


    「隻要缺乏物資或人手全部通知我!我們已做好準備,盡可能迴應來自現場的要求!千萬別忘記,你們並不是隻靠自己在戰鬥!」


    伊庫塔以堅定的態度持續指揮,在思緒的一角忽然想到。雖然被吹捧為什麽名將、軍師──將領的任務歸根結底在於幕後。為士兵們整頓裝備、喂飽他們、準備床鋪,好讓他們狀態萬全地發揮力量。構築戰略與指示戰術也隻不過是那道延長線上的一部分。戰鬥的人總是身在前線的他們。


    「隻要不偏離任務內容,防禦戰的指揮交由你們判斷!發動反擊也不需事先申告,在執行後報告結果即可!──聽好了,別害怕失敗!戰場並非隻在那裏而已!一些小失誤我們會彌補!」


    我既不恐懼也不焦慮,伊庫塔心想。因為自己現在並非孤身苦戰。


    「──盡可能避免自行下判斷!配合我的號令進行整體突擊!隻要遵照我的指揮就絕不會輸!」


    約翰基於絕對的自信不斷指揮,十分篤定事到如今已無需意識到這一點。以短暫時間差毫無謬誤地實現縝密軍略的軍隊──那正是戰爭中的勝利方程式。精靈通訊的出現大幅消除了在命令傳至現場途中產生的錯誤。如今,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意誌傳播到戰場的每一個角落。


    「在二十分鍾後開始炮擊,五十分鍾後步兵開始前進!預估於兩百七十分鍾後可以突破防禦!別浪費時間,敵軍在這段期間也在持續行動!」


    現在所有的命令都不會落空也不會停滯。約翰的判斷當場反映在戰場上,結果會傳遞給他。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連他本人都感到可怕。這就是一手擔起全軍大腦的感覺嗎?


    「少將閣下!海軍傳來報告!」


    於是,更進一步的資訊傳向他。為了接近齊歐卡的勝利,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個因素。


    「──元帥閣下!」


    當梅格少校抱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大喊時。伊庫塔就察覺了內容。


    「南域沿岸地區的監視者,看到了正在追擊撤退中帝國海軍艦隊的齊歐卡海軍艦隊!他們即將登陸……!」


    「──挺會跑的嘛。不過到此為止了,海盜軍。」


    站在旗艦的前方甲板上,齊歐卡艦隊司令官麵露喜色地說道。他們追逐的帝國軍艦,在海戰敗退後長途逃逸,如今在距離陸地不遠處追上了。


    「從那裏在順風下退後將會在沿岸觸礁。想避免這種情況隻能逆風航行,但當你們這麽做,就是你們的末日到了。讓你們嚐嚐──將船艦轟得體無完膚的猛烈炮擊吧。」


    彷佛在說要用最大火力來妝點這場漫長捉迷藏的結尾,司令官咧開嘴角露出狂暴的笑意。


    「這樣一來,終於能向陸地派出援軍了。雖然事與願違地比預定時間來得晚,但以我們的抵達作為贏得與帝國這一戰的關鍵也不壞──」


    「──這次真的結束了。明明早已分出勝負,卻徒勞地拖延那麽久。」


    位於旗艦前方不遠處的齊歐卡軍艦「白翼丸」上。葛雷奇厭煩地說道,在他身旁仰望天空的艾露露法伊卻相反的神色緊繃。


    「……不對勁。」


    「嗯?」


    「米劄伊很困惑。我不曾看過它有這種反應。」


    太母看著在上空盤旋的愛鳥狀況說道。她掉頭借用部下的精靈開始通訊,一接通便同時開口:


    「──我是『白翼丸』艦長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請向艦隊司令官報告。海風的動向有奇妙的氣息,需要仔細留意。」


    像是困惑又像是狐疑的微妙沉默透過精靈傳來,接著是通訊手與司令官問答的氣息。相隔一會之後,另一頭傳來答覆:


    「這是司令官閣下的答覆。我沒閑功夫聽鳥叫──通訊結束。」


    通訊隨著冷淡的諷刺切斷。艾露露法伊站在沉默的精靈前歎口氣,神情嚴厲地再度仰望天空。


    「…………」


    同一時間。在她們追逐的帝國艦隊領頭處,波爾蜜紐耶海尉站在自己船艦的船頭上。她並未看著敵軍的方位,彷佛等待著什麽般閉上雙眼沉默不語。


    「喂,岩岸近在眼前了……!」


    「時機還沒到嗎,波爾蜜……!」


    指揮水兵們的波姆海尉與尤琳海尉也不時焦慮急迫地望向她。前方是岩岸,後方是敵軍艦隊。沒有一個人不理解他們置身的狀況。


    「…………」


    當然,波爾蜜也並非隻是閉著眼睛。她使視覺以外的感官敏銳到極限,在旁人無從得知的專注中聆聽風聲。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某一瞬間,她猛然張大雙眼。


    「──就是現在!」


    聽到那聲唿喊,舵手立刻轉舵。水兵們讓船帆角度傾斜,後續的船艦也陸續效仿。


    「敵軍領頭艦掉頭!逆風航行!」


    發現敵軍動向的齊歐卡水兵喊著。司令官迫不及待地咧嘴露出牙齒。


    「終於示弱啦!很好──我方也迎風換舷!在船身並排時發動炮擊!」


    收到他的指令,水兵們立刻調整船帆。這使得從沿岸側返迴大海側的帝國艦隊,將與他們艦隊的縱列並排。這個形勢可以讓敵軍的側麵暴露在炮擊之下。被迫玩了半天的捉迷藏,就用擊沉敵軍全艦作為結局也是個不錯的迴禮──司令官半是陷入妄想的思緒突


    然頓住。明明已經下了命令,船艦卻沒有改變航向的跡象。


    「……?喂,怎麽了!我下令迎風換舷吧!」


    「不、不──舵已經調轉,船帆也操作完畢了……」


    麵露困惑之色的副官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水兵們的工作看不出疏失,他一時之間沒找出船艦未改變航向的原因。


    「──啊──」


    然而──他很快地察覺。不隻自己搭乘的旗艦,後續所有僚艦都未能迎風換舷。在「停止流動的空氣中」。


    「風──是風!『風停了』,司令官!這樣沒辦法移動……!」


    「你說什麽?」


    司令官驚愕地瞪大眼睛。在別說調整方向,前進速度甚至開始減緩的船艦上,他慌張地望向敵軍艦隊。


    「敵人已經迎風換舷了……怎麽可能!難道他們判斷出了這段無風狀態……?」


    藉由早一步轉舵,帝國軍艦在風將停之際成功迎風換舷。雖然雙方目前是照著慣性在航行,隻要風停了,這個狀態也很快會結束。司令官拚命地查看情況,朝混亂的部下們大喊:


    「冷、冷靜點!雖然情況出乎意料,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敵軍也無法行動!隻要等到風再度吹起時再展開追擊──」


    話還沒說完,那個計畫就被推翻了。一股劇震措手不及的來襲──在搖晃的甲板上,男子來不及擺出減緩衝擊的動作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附近的海麵同時冒出幾道水柱,帶著鹹味的海水雪上加霜地傾注在他全身。


    「這──這次又是什麽鬼~!」


    「──第一發確認命中。調整,上2右3。」


    距離混亂的齊歐卡艦隊一段距離外的海岸。一名微胖青年站在於岸邊整然排開的炮列中央,開口說道:


    「通知旗艦『紅龍號』──我是陸軍少校馬修·泰德基利奇。帝國陸軍第一炮兵團,從現在起支援貴艦隊──繼續炮擊!」


    收到他的命令,炮兵們將各自的爆炮點火──準心已在剛才的炮擊時進行了校正。隨著巨響,精準鎖定目標的炮彈朝到現在還不理解狀況的敵軍艦隊發射。


    「咦──來自岸邊的炮擊?」


    司令官抓住扶手承受著炮彈貫穿船體側麵的衝擊,放聲大喊──由於熱衷於追逐敵軍,他們並未察覺。接近陸地,代表他們也進入了陸上炮擊的射程之內。


    「閃、閃避!移動船艦!想想辦法~!」


    「不可能啊,司令官!沒有風帆船就無法移動……!」


    切身體認到所有帆船無一例外適用的鐵則,司令官的表情扭曲起來──這是怎麽搞的?為什麽他們會從直到剛剛為止勝利還近在眼前的狀況,被打入這種絕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難道說他們預料到我等會困在此處,設置了爆炮?帝國軍擁有的爆炮數量本來就不多,不可能下這種賭博性的判斷……!」


    男子如拒絕接受現實般尖叫著。然而,他們的困境隻不過才剛開始。察覺更進一步的異狀,一旁的部下以顫抖的聲調說:


    「司、司令官……敵軍艦隊……」


    「這次又怎麽了?」


    司令官泛著血絲的雙眼看向部下指出的方向。他也在那裏目睹了──在現代海戰中難以想像的景象。


    「敵軍艦隊開始移動。他們『劃著船槳』……!」


    「──時鍾的指針總是前進也會膩吧。偶爾可得讓指針倒退一下。」


    帝國艦隊旗艦「紅龍號」甲板上。感受到船艦在從船體下方側麵伸出的船槳推進力下前行,耶裏涅芬·尤爾古斯海軍上將露出大膽的笑容。


    「你們應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在帆船普及之前,船是像這樣推動的。靠著大批人力吃力地劃船槳……從那個時代開始就在當海盜的我們記得很清楚。」


    以人力作為推進力的雙排槳戰船。由於無法借用風力,船上必須搭乘大量的劃船手,因效率不彰,是現代海軍絕不會采用的舊時代船隻。比起全是最先端爆炮艦的齊歐卡軍艦隊,那正可說是與時代背道而馳的蠻幹行為。


    「光是比較駕船花費的功夫,雙排槳戰船和帆船無法相比……但是,這種船唯獨有一個明顯的優勢。那就是『不需要風力協助也能前進』。」


    經由時代證實的新舊優劣,在無風這個因素影響下暫時逆轉。尤爾古斯上將拔出腰際的彎刀高高舉起,就像自己的祖先昔日曾做過的一樣。


    「好了──開始打古老的戰爭吧!」


    「……幹得好,馬修、波爾蜜。真的做得好極了……!」


    收到通知的伊庫塔以顫抖的聲調自言自語。這正是顛覆這場戰爭的趨勢唯一並且最大的計策。


    在艦隊於海戰中落敗,在海上遭敵軍追擊期間,由馬修率領的炮兵部隊在海岸邊待命,等候遲早會到來的支援機會。他與指揮領頭艦的波爾蜜頻繁聯絡,掌握雙方的相對位置,最終決定引誘敵軍艦隊進入的地點──目標是抓準他們被無風狀態困住的時機發動炮擊,取得最大的戰果。計畫精彩地成功,在這一步實現了對齊歐卡艦隊的反攻。


    「伊庫塔·索羅克通知陸上全軍──帝國海軍擊退了齊歐卡海軍。重複一遍,帝國海軍擊退了齊歐卡海軍。」


    伊庫塔毫不猶豫的通知在指揮下的全體軍隊。雖然正確來說還在交戰當中,但提早宣言已經可見的結果也沒有問題。不管第二次海戰再怎麽變化,齊歐卡艦隊於現階段受到的損害已無法挽迴。齊歐卡海軍走海路運輸整批兵力的目的已不可能達成。這代表──


    「『敵軍不會得到來自海上的增援』──接下來是我們反擊的時間了。」


    「──約翰!」


    米雅拉緊張的聲音響起。齊歐卡軍司令部為了絕不該傳來的消息而震撼,白發將領獨自站在地圖前沉默不語。


    「……我沒那麽驚訝……因為在心中某處預料到了嗎?從『白翼太母』未能就任指揮官時開始,我就無法對海戰將勝利一事給予全麵的信任……」


    他以沒有溫度的口吻如此說道。那個背影一瞬間看來宛如枯木,米雅拉衝動地伸手想碰他的肩膀。可是──約翰散發的氣勢拒絕了她的碰觸,他用低沉的語氣繼續道:


    「……我沒事,米雅拉。無法期望來自海上的援軍了,情況隻是如此罷了。隻是如此……」


    隻是逼近勝利的狀況退迴五五波而已。不過──既然無法再期待來自海上的增援,約翰的負擔將會驟增。因為他必須隻用手頭的兵力,完成原本應該能交派給他們的任務。


    將本來建構得嚴絲合縫的戰略不留痕跡地徹底解體,在腦海中重新組合四散的要素。平常需要開數小時軍事會議商討的重建作業,憑藉他現在的頭腦也能遠遠在更短的時間內完成。唰──一道鮮血自他的鼻腔流下。但是,專注到極點的約翰並未察覺。


    「……我來工作就行了。隻要我來補上這個空缺,就沒有任何問題……!」


    「──齊射開始!」


    另一方麵,帝國海軍在海上逆轉戰局數小時後。在帝國中央偏北,有小山丘連綿的齊歐卡進軍路線上,薩利哈率領的部隊成功地奇襲了敵軍。


    「喂喂,真的成功繞到敵軍背後了!死馬當活馬醫也值得試試啊!」


    「才不是死馬當活馬醫!我說明過這是針對敵軍搜查網的漏洞吧!」


    蘇雅一邊與他並肩發射十字弓,一邊吐槽。她在伊庫塔手下培養出的眼光,準確地看穿了敵軍部隊的行動發生致命疏忽的瞬間。


    「和至今的敵人不同,這個部隊有破綻!這是占據優勢的機會!」


    「不必你說我也知道!既然咬住了頸子,我可不會輕易鬆口……!」


    薩利哈朝風槍填充新子彈同時喊道。到目前為止單方麵的防禦戰立場逆轉,讓士兵們忘了疲勞士氣漸增。


    另一方麵,也有部隊在同一時間陷入困境。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率領的遊擊騎兵部隊──自戰爭初期便以出類拔萃的表現迎擊敵軍的他們,在此時也厄運當頭。


    「哈哈……看樣子不太妙不是嗎?隊長……」


    「情況可以說極度危險。」


    與那句話相反,炎發將領用一如往常的沉穩語氣說道。他們置身的困境一目瞭然。首先──最低應該以連規模行動的人員,隻有不足一個排的二十人左右。最嚴重的是,他們全員都沒有騎馬。手中隻拿著白刃戰用的武器,孤立於戰場中央。


    「雖然霧氣彌漫時還能藏身,一旦霧氣散去就沒有任何東西遮蔽我們了……我們必須趁著還沒起風,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正如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說明,他們周邊彌漫著濃霧。霧氣目前讓他們避開敵兵耳目,可是追溯起來,這也是害騎兵們陷入這個困境的原因之一。他們在強行軍途中碰到敵軍部隊展開混戰,結果還跟部隊同袍們走散了。


    「雖然沒什麽自信……根據我在騎馬時看到的範圍,那邊敵兵人數大概比較少。如果要賭一把單點突破,就選那邊。」


    妮雅姆·奈伊中尉說出她眼尖觀察出的資訊。炎發將領一瞬間下了決定。


    「不壞的提議。不


    過,有必要盡可能減少賭博的因素。」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說著站起身。奈伊中尉看著那道離開他們的身影,慌忙小聲地叫住他:


    「等、等等?你要去哪裏?隊長。」


    「我單獨負責聲東擊西。奈伊中尉,由你帶頭在這段期間突破包圍吧。」


    「──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麽單獨負責聲東擊西,戰爭不是這樣打的吧。」


    當部下揮揮一隻手表示不可能,炎發將領不再繼續說明,準備離去。可是,妮雅姆用雙手從背後抓住他的軍服。


    「不……不不不,等一下,隊長。我知道你的劍術很強,但這樣實在太逞強了。照我剛才提議的,所有人一起單點突破吧,吶?」


    「不。對於部隊陷入困境的現狀,身為指揮官的我必須負全責。」


    「這種責任,不是叫指揮官單獨大量砍殺敵兵來負責的。如果在你亂來的時候霧氣散了怎麽辦?你會一口氣被打成蜂窩的。」


    「無須顧慮。即使我無望生還,也會確實完成聲東擊西的任務。」


    炎發將領淡淡地斷言。那毫無起伏的語氣,激得妮雅姆發了火。


    「……啊~雖然扯了一堆,我看隊長你──總之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嗎?」


    「…………」


    「感覺很不好耶,超級差的……盡管我聽說過你女兒去世了。你是否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得了想尋死的病?」


    妮雅姆忘掉雙方的階級差距抱怨,從懷中掏出一根繩索綁在自己與炎發將領的腰帶上,不知在想什麽地將兩人係在一塊。就連伊格塞姆也不禁發出疑問:


    「……這是什麽意思,奈伊中尉。」


    「所以說,照最初的計畫行動吧。朝那邊單點突破。既然你在刀劍交鋒上很強,由你在身邊保護我們不就好了。」


    「……伊格塞姆的雙刀適合以寡擊眾,但要一路保護多位同伴單純地人手不足。我考慮過這一點才會決定聲東擊西,那我割斷繩索了。」


    炎發將領正要以短劍劍鋒割斷繩索,卻被妮雅姆伸手遮住,彷佛在說要是砍得斷你就砍下去啊。


    「……奈伊中尉。」


    「囉嗦~笨蛋──看到主動浪擲性命的家夥我就很不爽,受到那種家夥保護就更令人生氣了。」


    妮雅姆拋出禮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一段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告訴你一件無聊的事吧──我也有一個孩子死了。」


    「──」


    「……我沒把他好好生下來,母子兩人在產房麵臨生死關頭,不知為何隻有我活了下來……唉,雖然他不是我期望想懷的孩子。既然懷孕了也沒辦法,在可能的範圍內疼愛他好了──我才剛這麽想,事情就發生了。


    那並非隻屬於你家的悲劇。世上到處都有孩子比父母早死的事情──那發生以後要怎麽辦?覺得害死自己孩子,沒資格當父母的人活下去也無濟於事,趕緊追隨孩子而去?不不──開什麽玩笑,不是這樣吧。」


    妮雅姆吊起眼角揪住炎發將領的胸膛。周遭的同伴們張大嘴巴。多半──在帝國漫長的曆史上,沒幾個人對伊格塞姆做過這種舉動。


    妮雅姆揪著他的胸膛往下扯,嘴巴湊到他的耳畔,以音量小得周遭聽不見,卻直刺對方鼓膜的尖銳聲調宣言:


    「『給我認真地活著』!難看地掙紮叫嚷哀求別人饒你一命,然後再死!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即使想活得乾乾淨淨也活不下去,即使動了想死的念頭還是想活下去!是整個身軀沉浸在泥潭中,仍然頑強活著的生物吧!我就是像這樣活過來的!往後也會像這樣活下去!」


    「──」


    「如果打算過著厚臉皮的人生,首先要從無論如何都緊緊抓住自己這條性命開始做起!拿我當範本吧,隊長!


    如果模仿得成功,到時候我會給你好康,照料你那根棍子的──!」


    妮雅姆說完想說的話,鬆手放開他的胸膛。她將心情轉換到脫離這個困境上,但在下一瞬間感覺到糟糕的變化。


    「──嘖,糟糕!風──!」


    她發覺時已經太晚了。開始吹起的風逐漸吹散包圍他們視野的霧氣。隻能趁著還有霧殘留時快跑──妮雅姆下了決定,望向同袍們──


    「──趴下。」


    「咦?」


    炎發將領一手抓著她的頭,連同她一起倒在地上。此時,齊射的槍聲傳遍四周。在霧氣散去後的空間中現身的齊歐卡士兵們全身到處中彈,陸續倒伏在地。


    「──你太久沒在前線指揮,直覺變遲鈍了嗎?真粗心大意啊,索爾。」


    帝國士兵們依然一邊射擊一邊前進。將妮雅姆等人包圍在那支隊伍中間後,眼熟的翠眸將領扛著風槍出現在他們麵前。炎發將領立刻起身敬禮。


    「我無法反駁。感謝救援,雷米翁上將閣下。」


    「不足掛齒。若是這種數量的敵人,也許你也可以單獨打破包圍網。」


    雷米翁上將看著部下們正在掃蕩中的敵軍情況這麽說,目光忽然轉向癱坐在炎發將領腳邊的妮雅姆。


    「……那麽,那邊的軍官和你之間為何係著腰繩?」


    「她綁住我向我說教。說我不珍惜性命,叫我更認真地活下去。」


    伊格塞姆榮譽元帥一臉認真地迴答。雷米翁上將忍著笑揚起嘴角。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幽默感?索爾。我不會說這樣不好,但別在這種情況下逗我笑,我會分心。


    不過,你們失去了不少馬匹啊。這裏也不安全,快點返迴後方基地吧。在補充馬匹之前好好休息,你們遊擊部隊已經足夠賣力了。」


    翠眸將領說出慰勞的台詞,命令擊退敵兵的部下們撤退。與他們並肩朝後方陣地走去,炎發將領向正努力解開綁得太緊的腰繩繩結的部下悄然開口:


    「奈伊中尉,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是、是?」


    「先前向我說教時,你最後向我說了一句『我會照料你那根棍子的』。我還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棍子是指什麽?」


    他不開半點玩笑,神情認真地發問。在啞口無言的妮雅姆斜前方,雷米翁上將這次終於忍耐不住爆笑出聲:


    「……我不是說了別逗我笑嗎,索爾……!」


    另一方麵,在南邊海上。馬修率領的炮兵部隊提供的支援──即利用無風時機自陸地開火的炮擊一口氣逆轉了不利的戰況,將所有船艦改為雙排槳戰船的帝國海軍更是一氣嗬成地向受困的齊歐卡艦隊發動攻勢。


    「──啊,狀況不錯!果然海戰還是得像這樣才行!」


    尤爾古斯上將在旗艦的前方甲板上大唿痛快。以船頭衝撞敵艦側麵,直接讓士兵自連接處登船展開白刃戰──在爆炮艦逐漸成為主流的未來海戰中,這種戰鬥形式將逐漸減少。不過唯有這一次,它為帝國軍的優勢帶來了助力。因為所有船艦皆為爆炮艦的齊歐卡海軍,最想避免海戰發展成這種形式。


    「上將,最好別走到太前麵……!請退到這邊的盾牌後方!」


    「你真愛操心。如果上將躲在那種地方,士兵們也鼓不起鬥誌吧。不必那麽提心吊膽,流彈也很少打中人!」


    尤爾古斯上將無所畏懼地在甲板上前進。雖然已鎮壓大部分敵軍,不知何時會有新的敵人自眼前的敵艦登船。副官連忙跟在他的背後。


    「上將,請留步──哇!」


    他的鞋底踩到敵兵的血跡打滑,即將以背部著地摔在甲板上──當副官做好覺悟想擺出減緩衝擊的動作,有人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


    「哎呀……沒事吧?」


    「咦──啊,是的!謝謝!」


    副官慌忙道謝站起身,看見一名與自己穿著相同帝國海軍製服的尉級軍官。雖然不記得對方的長相,在這艘旗艦上有他不認識的人也不足為奇。當他準備問對方叫什麽名字時,那人笑著轉身。


    「下次請小心點,尤爾古斯上將就是那樣的人,如果對他大膽的舉止通通都在意,那可什麽事也做不了。」


    男子留下忠告後邁開步伐。看到他走向尤爾古斯上將,副官也慶幸地跟在後頭。


    「──在戰鬥中打擾了。可以向您報告嗎?尤爾古斯上將。」


    他以沉穩的聲調向司令官攀談。尤爾古斯上將聽到後立刻反應。


    「嗯,無妨──有什麽事?『鄧米耶』。」


    尤爾古斯上將在迴頭的同時唿喚他的名字。緊接著──隨著過於簡單的滑順觸感,站在他眼前的男子腹部掠過一陣劇痛。


    「──咦?」


    男子神情愣愣地說,注視著刺中腹部的彎刀刀身────下一瞬間,他雙手按住腹部跪倒在甲板上。他僅僅抬起冒著冷汗的臉龐,注視在他問候的同時刺向他腹部的對象──比起被刺傷,真麵目被識破更令他大受衝擊。


    「…………為、為什麽……」


    「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判斷。人家隻是預測如果你要來取人家的腦袋,大概會在這個時機過來。」


    尤爾古斯上將將彎刀刀刃搭在肩頭,大而化之地斷言。那句話讓


    昔日自稱鄧米耶·剛隆的亡靈啞口無言。一切都在對方意料之中嗎?──無論是自己遲早會來暗殺他,或是時機在這場決戰途中都是。


    「還有另一點。『在戰鬥中打擾了。可以向您報告嗎?』──你的語氣太冷靜了。我們剛把副官全部替換為年輕人,在戰鬥中沒有人敢用那麽大膽的口氣找人家攀談……明明特地更換了長相和嗓音,卻放著那膽大包天的膽子不管,是你的失敗。既然人家覺得最有你個人特色的重點保持不變,那再怎麽樣也不會上當。」


    海軍首長悠然地斷言。他低頭瞥了一眼對方從身上滴落淋濕甲板的鮮血。


    「雖然是致命傷,看來還有選擇死法的餘地。隨你高興吧。既然你也是亡靈的一份子,應該有一、兩個想堅持到底的決心吧。」


    選擇自己結局的權利。在最後收到這種禮物,湧上心頭的懷念令亡靈浮現苦笑。


    「你還是沒變。無論是嚴厲的一麵或溫柔的一麵,真的都沒變……那麽,承蒙好意。」


    亡靈說完後從袖口拔出小刀,以瀕死的身軀奔向眼前的暗殺對象。尤爾古斯上將舉起右手的彎刀迎擊──他的「現任」副官整個人衝過來擋在他眼前。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副官抓住亡靈腰部按倒他,直接跨在身上勒住他的脖子。尤爾古斯上將與亡靈臉上浮現同樣的驚訝。


    「喂……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不準動上將!離他遠點!」


    男子連長官的聲音都沒聽進去,吶喊著一直勒住亡靈的脖子。經過誰都無法插手的數十秒後,帝國海軍首長發出歎息。


    「……就到這裏饒了他吧,他已經死了。」


    「……咦?」


    當他指出這一點,副官愣愣地低頭看著對方──亡靈已經保持雙目圓睜忘了眨眼的表情斷了氣。他並非死於窒息,而是腹部傷口的出血量在跟副官扭打時達到了致命程度。麵對出乎意料的結果,尤爾古斯上將來迴看著依舊茫然的現任副官與剛剛斷氣的前任副官。


    「雖然和那家夥類型不同,你也奇特地膽大包天啊──人家有點改觀了。來,這是獎賞。」


    他從口袋中掏出某樣東西扔給副官。副官連忙用兩手接住,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瞪大雙眼。


    「珍、珍珠……?」


    「這叫賞罰分明。膽敢背叛就宰了你。」


    尤爾古斯上將用與侄女競爭采牡蠣時的戰利品代替獎賞,再次低頭望著已然斷氣的前任副官。從他的目光感受到不該介入的氣氛,現任副官慌忙站起來退後。帝國海軍首長向仰臥倒在甲板上的亡靈遺體開口:


    「雖然你大概聽不到了,說到底,我認為你挑錯了背叛的對象……比起像這樣偷偷摸摸地靠暗算別人維生,在我的船上工作快樂得多對吧?吶,鄧米耶。」


    尤爾古斯上將以腳尖踢了對方肩膀一下──那張在海上仰望天空的遺容,看來倒也像是帶著一絲苦笑。


    「──到了這個地步,終於開始出現細微的失誤了。」


    結束一段通訊的伊庫塔如此呢喃,一再深唿吸向大腦輸送氧氣──在這場戰爭期間,不隻指揮下的士兵們,他也留意不讓自己過於疲勞。


    「──在阿納萊博士提倡的概念中也有一項『注意力資源』,簡單的說便是指集中力、注意力──此處的關鍵在於,那些是有限的資源。與體力等等一樣,一旦使用必定會相應的消耗。而且隻要不休息,就不會恢複。」


    那對於伊庫塔而言是無比天經地義的概念。不過,對約翰而言並非如此。對於理所當然地持續濫用自身的「不眠的輝將」來說,這種想法實在太過陌生。


    「約翰,你也並非與這個法則無緣。疲勞會在看不見的地方累積,導致大腦逐漸疲憊──當然,你在思考的持久力方麵也具有卓越非凡的能力吧。加上不眠這種特殊體質,你應該會無意識地認定,自己的集中力不可能耗盡。


    事實上,在過往的戰爭中這麽認知也無妨。因為在戰場上處理的資訊量,大概連一次也不曾超出你的負荷……隻是,從這次開始情況不同。你應該也是第一次指揮規模這麽龐大的大軍──再加上精靈通訊這種技術的出現,帶給司令官的資訊量也躍升幾個量級。」


    不同於肉體的疲勞,心理的疲勞難以有顯而易見的切實感受。因為判斷疲勞程度的同樣是心理的機製。若不在外部設定明確的基準規範自己,人類不管怎樣都會忍不住逞強。工作愈認真的人,這種傾向愈明顯。


    「第一次目睹精靈通訊時,你應該這麽想過──隻要運用這個技術,便能將自己的意誌反應在戰爭所有的現場上。不會再為了前線指揮官實力不足而苦惱……而且,實際上你也這麽做了吧。企圖以禁止現場軍官自行動腦思考,要求他們忠實執行你的命令來實現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完全的軍隊』。」


    這乍看之下是無比美好的願景,實則代表將指揮軍隊的負擔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站在那種立場上忍受至今,導致眾人認為如果是他就辦得到,對約翰而言是種悲劇。


    「我瞄準的是那種傲慢──在至今的戰鬥中,我致力於消耗你的注意力資源。指派士兵們反覆進行不可解的行動,也是為了讓你思考『這個行動有什麽目的?』。即使行動本身並無任何意義,迫使你思考這件事是有意義的。」


    據說人類能以全速奔跑的時間不到十秒。既然注意力資源有限,腦力勞動顯然也有同樣的極限。哪怕至今一次也不曾切實感受過,所有人類的確都有其極限存在。在指揮全軍與伊庫塔·索羅克相爭這個未知的領域,白發將領有生以來第一次碰到自己的極限。


    「隨著齊歐卡海軍落敗,本該由他們承擔的戰場負荷一口氣落在你頭上──崩潰的時候到了,約翰·亞爾奇涅庫斯。


    你從一開始便搞錯了。這並非我與你的對決。因為──不管有沒有精靈通訊,戰爭是大家一起打的!」


    「嗚──嗚啊啊啊啊!」


    約翰口中迸出慘叫。在周遭部下們愕然的注視下,青年一頭撞在附近的柱子上。


    「為什麽!為什麽我的腦袋在這種時候無法運作!動啊──求求你,動啊!隻有現在!不在這裏運作的話,我的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


    隻有焦躁在他體內空轉──不解決不行的問題明明堆積如山,他的意識卻無法集中在那些事情上。思緒宛如忘了加潤滑油而生鏽的機關般僵澀沉重,這種情況至今從未發生過。無論不眠不休工作多久也不曾叫苦的大腦,為何偏偏在這一次──!


    「──啊──」


    那一瞬間,約翰看見了。在同一間司令室的不遠處──他的家人不知不覺間站立在哪裏。父母還有姊姊。他們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無庸置疑的意念卻傳達過來。繼續燃燒生命──你不允許倒下。


    「……沒事的……沒事的,媽媽、爸爸、姊姊……!我辦得到,我不會在這種地方跌倒……!我會拿下勝利,一定會拿下勝利。所以──!」


    鮮血從眼角與鼻中滴落,約翰帶著扭曲痙攣的可怕表情迴到精靈們麵前。立刻傾注而下的龐大資訊量豪雨令他頭暈目眩──可是,他不能被壓垮。當他鼓起精力拚命鞭策衰弱的心靈,試圖接受並咽下那一切時……


    「──嗚?」


    出乎意料的,有人從背後用力抱住他。


    「……米雅拉……?」


    愣住的約翰唿喚在背後的副官之名。米雅拉加重了擁抱對方的力道。


    「……你的家人不在那裏。」


    她以顫抖的聲音說道。那是他雖然清醒卻不斷看到的惡夢。她與至今一直裝作視而不見的惡夢正麵對峙,加以否定。


    「他們不在那裏。責怪你的家人,是你本身的罪惡感創造出的幻影──讓你活下來的他們,不可能期望你以這種形式毀滅……!」


    米雅拉篤定地大喊。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滴落在青年背上。好溫暖,約翰在茫然思緒的某處想著。


    「求求你──休息吧。你工作得夠久了。無論是國民或卡克雷閣下,我不會讓任何人挑你的毛病。所以,約翰要去睡了。要抱著溫柔的美夢靜靜的休息……然後,請邁向『明天』。邁向你從失去一切的那一天起,連一次也不曾迎接的明天……!」


    愈聆聽她的話語,不曾感受過的漂浮感愈是包圍約翰全身。佇立在視野角落的家人身影漸漸變得模糊消失。


    於是,迴過神時,約翰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裏。


    姊姊麵帶平靜的微笑站在他身旁。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從她身上感覺不到責怪他的意思。他困惑地轉動目光,發現父母也同樣帶著柔和的笑容站在身邊。


    「姊姊──還有爸爸、媽媽……為什麽……我明明應該──」


    還沒有資格得到你們如此溫柔的表情,青年心想。因為我什麽也還沒償還。不過與他的困惑相反,姊姊伸出雙臂輕輕環抱他的身軀。令人想哭的懷念感逐漸充斥胸中。


    ──辛苦你了。你真的……真的很努力,約翰。


    是姊姊的聲音,約翰想著。並非沉默的責怪著他,那話語中充滿關懷。自從遺忘睡眠以來,他在相隔多年之後再次聽見家人的聲音。


    ──好了,休息吧,我的寶貝弟弟。我來唱你喜歡的搖籃曲給你聽。


    姊姊如此說道,緊抱著弟弟哼起歌。那首各處加上即興變調,有點古怪的搖籃曲,約翰記得很清楚。正如她本人奔放的性格,姊姊每次唱歌時都會替換歌詞。


    「──你有很好的家人。」


    又有意外的聲音響起。約翰驚訝地望去,看到熟悉的黑發青年站在離正麵有段距離的位置上。


    「……索羅、克……」


    「我也不輸給你喔。我媽媽的歌聲非常清澈。」


    伊庫塔像較量似的說完後轉過身,背影仍在訴說著。


    「盡情睡過頭吧。如果醒來後還很困,就多睡幾次迴籠覺。直到沁染全身的疲倦消除為止,絕對不準下床。在那之前,我這邊會處理好各種事務,讓你工作的理由減少一點。」


    伊庫塔這麽說著邁開步伐,緩緩的遠離約翰。明明想留住他,想奔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雙腿卻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感受到全身逐漸脫力,約翰拚命地伸出手臂。


    「……等等……等等,索羅克。我和你的對決尚未──」


    結束,約翰主張道。伊庫塔隻是半轉過身,臉上追加浮現壞心眼的笑容。


    「我才不奉陪,這是對你害得我工作到慘兮兮的迴敬。晚安,約翰──以後在房間裏好好放張床鋪吧。盡可能挑尺寸寬一點的,免得翻身時摔下去。」


    那句話成為最後的告別──搖籃曲帶來的安寧,將約翰的意識從苦海中解放。


    從某一瞬間起,米雅拉緊緊擁抱的青年身軀變得沉甸甸的。


    「……約翰……?」


    她以雙臂支撐他的體重,戰戰兢兢地探頭注視對方的臉龐,啊……她喊出聲──他正發出了睡夢中的吐息。約翰輕柔地閉上眼瞼,在睡夢中發出健康的吐息聲。


    「…………嗚……」


    米雅拉心中充滿強烈的安心感。於是她心想──他終於願意結束了。他終於能放鬆了。


    「司、司令官……」


    部下們一臉不安地走過來。他們的目光到現在仍然依賴著白發將領──即使如此,她不會讓人再依賴他了。米雅拉斷然打碎他們心中殘存的期待。


    「作戰計畫已不可能繼續……我自總司令官手中暫時接下指揮權,於現在時刻放棄入侵帝國本土。」


    米雅拉這麽告訴眾人,並發出簡短的指示。她在部下協助下將約翰搬到隔壁的休息室,讓他輕輕躺在床鋪上,又在周遭張設隔板──好讓之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會幹擾他的睡眠。


    「全軍開始撤退──迅速通知各部隊的軍官。」


    「……喂,那是……」


    這裏是帝國領土最終防衛線,由庫巴爾哈·席巴率領的帝國軍部隊鎮守。他們從壕溝內注視敵軍,開始發覺異狀。


    「……你看到了嗎?」「……嗯。敵人在撤退……?」


    齊歐卡士兵們踏著謹慎的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從後排開始依序組成縱列陸續原路折返。至今承受猛攻的帝國士兵們,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注視那一幕。麵對同樣的景象,他們的指揮官毫不大意地展開通訊。


    「……我是庫巴爾哈·席巴。敵軍開始從這邊的路線撤退,也許是將戰力集中到你們那邊的前兆。千萬要保持警戒──」


    「──不,這邊的敵軍也在撤退。」


    在另一個地點,由薩利哈史拉格率領的部隊防守的陣地。正迴應通訊的他,從壕溝內觀察敵人的情況同時迴這麽迴答。一顆心在覺悟與期待之間搖擺,他身旁的蘇雅屏住唿吸。


    「炮兵開始撤退,殿後的步兵部隊也開始慢慢退後。周邊的迂迴路線也傳來相同的報告……這該不會是……」


    「……托爾威中校,這是……」


    在齊歐卡軍當成迂迴路線的南邊小徑上。在托爾威指揮下迎擊齊歐卡軍的狙擊兵們,同樣目睹敵人逐漸退後。翠眸青年在藏身的樹枝上悄然開口:


    「……我感覺到對方的戰鬥意誌在消退。這多半不是單純的轉移……」


    「──啊啊──結束了嗎?」


    在接舷的帝國軍艦士兵們登船,正展開白刃戰的「白翼丸」艦上。收到結束通話趕來的部下提出的報告,艾露露法伊隨著不可思議的理解接受了那個事實。


    「……葛雷奇,抱歉,讓部下們退下。」


    「……太母大人。」


    原本舉著戰斧威嚇敵人的葛雷奇也從那句話領悟一切。艾露露法伊環顧手持彎刀殺氣騰騰的帝國士兵們,從其中挑出一個人。


    「你是那邊的艦長吧?──就在剛剛,我軍司令部發出全軍撤退的指示。繼續戰鬥隻會造成無益的犧牲,並非我的本意。我提案停戰,你意下如何?」


    聽她這麽說,波爾蜜愣愣地瞪大雙眼。要正熱切投入戰鬥的她突然調轉方向很困難。由於想不出正確的應對,波爾蜜找在附近戰鬥的同袍攀談。


    「……該怎麽辦?尤琳。」


    「別問我~!無論如何,都要報告、聯絡、商量!」


    「啊,對喔──呃,總之我會通知長官,你們也要出示司令官的同意。」


    「雖然想這麽做,我方旗艦已被你們的同袍鎮壓了。在剩餘的軍艦上,軍階最高的人好像是我。直接將這段發言視為艦隊整體的意思也無妨──」


    「……他們開始聯手救援士兵了。看樣子結束了。」


    在海岸邊散開的炮兵部隊。負責指揮的馬修放下用來觀察海戰狀況的望遠鏡──進入那種白刃戰後,爆炮已經無法支援。雖然隻能相信海軍的力量在一旁觀看,他們似乎沒有背叛那份信賴。


    「真是隻有毫厘之差的勝利,少校……萬一我等的布署位置有偏差就完了。」


    「提到這一點,如果海軍沒將敵人引來此處也一樣……真的、真的好險。就算叫我再重來一次,我也絕對不肯。」


    馬修語帶歎息地迴答,舒適的海風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頰。那段令齊歐卡海軍為之驚愕的突兀無風狀態已然結束。等到停戰協議與救援落水者的作業完畢後,立刻就能航行了吧。


    微胖的青年抱著卸下肩頭重擔的心情。在他身旁,還看著望遠鏡的部下戳戳他的肩膀。


    「……少校,那好像是送給你的。」


    「嗯?」


    馬修疑惑地接過部下遞來的望遠鏡窺視過去,當他的目光對上部下指出的方向,理由立刻落入眼簾。


    「──哈哈,那家夥。」


    波爾蜜像喀爾謝夫船長般自豪地站在船頭,朝陸地拋出飛吻。馬修也一手高舉向天,迴應那充滿她個人特色的勝利歡唿。


    同一時刻,位於戰線遙遠東方的齊歐卡共和國首都諾蘭多特。在議事堂辦公室收到聯絡的阿力歐,在就任執政官以來首度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閣、閣下──!」


    他連部下擔心的唿喚也聽不進去。以堅若磐石的準備展開的決戰、應該筆直朝勝利前進的完美構想、齊歐卡共和國通往繁榮的道路──逐漸崩潰得無影無蹤,逐漸被封閉在黑暗中。


    「──他輸了嗎?我的兒子?」


    即使試著將事實說出口,他也絲毫無法接受。他的英雄應該會為他帶迴勝利。哪怕代價是將生命燃燒殆盡,唯有勝利應該是堅定不移的結果。因為英雄就是這樣的生物。


    那是他懷抱的幻想。到頭來──這名男子比起其他人更加深信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勝利。以如同幼童般的純真心態,等著正義的夥伴凱旋歸來。


    「……原來如此,了解。」


    離帝都不遠的最終防衛線一角。保衛此處的雷米翁上將正聽完來自其他部隊的報告。


    「齊歐卡軍開始自戰線全域撤退……我等似乎堅持到底了。」


    他結束通話,向站在一旁的炎發將領報告狀況。跨越一連串連戰,現在仍在待命等候白刃戰的索爾維納雷斯,聽到消息後靜靜地頷首。


    「……要死可真不容易啊,泰爾。」


    雷米翁上將驚訝地瞪大雙眼。泰爾──他有多少年沒聽過他唿喚那個由巴達開始喊起的昵稱了?


    「──沒錯,就是說啊,索爾。」


    正因為如此,他理所當然的迴應。即使相隔漫長的時間,那個稱唿喊起來依然很順口。


    於是,戰爭勝負已定的通知也傳到聳立於帝都邦哈塔爾中央的皇宮。


    「……做得好。你真的做得很好,索羅克……」


    在辦公室內,夏米優結束通話如此自言自語。迫不及待的瞬間近在眼前,少女的肩膀顫抖著。


    「總體戰入侵失敗的齊歐卡已沒有後路。戰爭──漫長的戰爭結束了。不斷出現無意義犧牲的日子,這麽一來終於迎向終點……」


    她一邊這麽說,一邊想著至今喪失的生命的數量。不管再怎麽道歉也得不到原諒。可是──那些犧牲現在終於得到了迴報。


    「……然而,這個結果『並不代表帝國的


    勝利』。」


    夏米優放低聲調喃喃地說。她一直懷抱在胸中的企圖,即將結束胎動的時刻。


    「這樣遲早隻會迴到原本的狀態。隻會對短暫的勝利得意忘形,繼續依賴作為最終解決者的軍方。這種事情沒有意義。為了不讓曆史再度重演──必須從根本破壞錯誤的結構本身。」


    那是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的夙願。身為皇帝掌握帝國軍統帥權的她,可以在這一瞬間以最鮮明的形式背叛國家。她要拋棄接下來應該會取得的本國的勝利,無比殘酷的褻瀆士兵們的奮戰。


    想像著自己實行這件事後,被國民的憤怒與怨恨五馬分屍的模樣──她突然露出微笑。這個結局是多麽叫人安心啊。


    「完成夙願的時候到了──我要親口發布敕令。西亞,開啟玉音放送。」


    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為了結束進入黃昏的帝國,她向繼承至炎發少女的精靈攀談──得到的迴應卻是如岩石般的沉默。


    「……西亞?」


    夏米優感到疑惑,再度唿喚在桌上的搭檔。應該迴應皇帝的要求,向國內所有精靈展開通訊的貼身精靈,沉默地搖搖頭拒絕執行。夏米優感到很困惑。是有什麽程序不完備嗎?正當她要向西亞詢問那個理由時……


    「──肅穆恭聽。」


    「?」


    玉音放送突然在她眼前展開。說話的人不是她,卻是她絕不會認錯的聲音。


    「代替第二十八代皇帝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帝國陸軍元帥伊庫塔·索羅克向全體國民發布敕令。」


    青年的聲音開始訴說。夏米優無法接受狀況,用雙手抓住西亞的身體唿喚聲音主人的名字。


    「索羅克……?」


    「全軍停止戰鬥──帝國於現在時刻戰敗。重複一遍,帝國於現在時刻戰敗。不允許追擊撤退中的敵軍。重複一遍,不允許追擊敵軍──」


    十分清楚在指揮下的所有士兵以及擁有精靈搭檔的所有國民都會聽見,伊庫塔這麽告知……玉音放送是單方麵的聯絡手段。即使明知這一點,他彷佛感受到人們在無數精靈的另一頭倒抽一口氣。


    「在齊歐卡軍撤退完畢後,各位也返迴各自的基地……謝謝大家,你們真的很努力奮戰。」


    在宣布戰敗後這麽說,才是最糟糕的詭辯,青年心想。踐踏了部下們所有的努力,真虧自己能在言猶在耳時說出感謝的話來。


    「元……元帥閣下?剛剛的命令究竟是──」


    梅格少校愣愣地瞪大雙眼。他甚至沒產生憤怒的反應,僅僅感到困惑。看著副官展現不變的信賴,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背叛的樣子,比任何言語都更刺痛伊庫塔的心。


    「……這並非什麽奇策。對不起,梅格少校。」


    糟糕,伊庫塔在說出口之後感到後悔……他明明決定,從這一瞬間起再也不向任何人道歉的。


    「再補充一下,我並非突然發了瘋。我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在這場戰爭開始後──不,從遠在戰爭開始之前起,我便以這個目標來戰鬥。」


    「──啊──」


    當他說到此處,梅格少校終於接受眼前的狀況。他開始領悟到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不過理解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超越困惑。在他決定自己應該采取的行動前,伊庫塔先行告訴了他:


    「盡管沒資格這麽說,你晚一點再召喚衛兵──我還剩下一個必須對付的敵人。」


    他在說完後掉頭。在副官茫然的注視下,他左手觸碰腰際的短劍離開司令室。


    「好了──我們走,雅特麗。」


    「這──這是怎麽迴事?」


    在戰線後方,擠滿傷患的野戰醫院裏。在那裏聽到玉音放送的士兵們,立刻坐起負傷的身軀慌亂起來。


    「怎麽──怎麽搞的,說我們戰敗……!」


    「敵軍撤退了吧?我們保衛了國家吧?不是我們贏了嗎!」


    「元帥閣下到底在想什麽──」


    帳篷裏迴響著此起彼落的質疑聲。哈洛無法坐視連重傷傷患也試圖加入的情況,揚聲喊道:


    「請冷靜下來,鬧得太厲害會影響傷勢!這裏也有重傷的傷患!」


    遭到訓斥的士兵們同時陷入沉默。不過,他們的情緒無法就此平息,向哈洛拋出各種疑問:


    「少校──貝凱爾少校有聽說什麽嗎?」


    「沒錯,你和元帥閣下關係應該很親近吧!剛才的命令究竟是怎麽迴事──嗚……!」


    不出所料,因為大喊而牽動傷口的人縮起身軀發出哀鳴。哈洛沒被他們的氣勢壓倒,以有力的口吻毅然迴答:


    「目前還不清楚伊庫塔先生的意圖!……即使如此,我辦得到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就是讓你們平安歸還!除此之外的事我一概不考慮!」


    哈洛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被那股氣魄震懾的士兵們不禁詞窮。她迴望著他們心想──無論青年有何意圖,被指派的工作都不會變。自己要做的,隻有達成任務直到最後。


    「好了,乖乖地躺下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讓你們的傷勢繼續惡化!」


    「──冷靜下來!」


    堅毅的唿喝在現場迴蕩。在齊歐卡軍離去後的前線,士兵們同樣陷入激烈的混亂中。為了讓他們鎮靜下來,以席巴上將為首的軍官們正努力大聲唿喝。


    「你們別慌張!你們應該知道,元帥閣下深謀遠慮!剛才的命令一定也有很深的緣由!」


    這段宣言彷佛在說一點也不必擔心。可是,這麽說出口的席巴上將當然也並未正確理解目前的狀況。就連這名從父親那一輩起結識的男子,伊庫塔也沒有告訴他任何事。


    「──別焦急!反正照這個耗損狀況,不可能馬上進行追擊戰!現在先重整狀態,等候下一道命令!」


    薩利哈舉起風槍朝上空開空槍大喊。當然,他對於這個情況也一無所知。他唯一感覺到的,是與從前的模擬戰相同的氣息──一切都在伊庫塔的盤算中行動這種篤定的預感。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的情緒也太激昂了。士兵們在害怕,總之先做個深唿吸吧。」


    「…………是。」


    他囑咐站在身旁的蘇雅……與其他部下不同,她不吵也不鬧,取而代之的是渾身像鋼鐵般僵硬地保持沉默。能叫出聲還比較好,薩利哈心想。這種感覺簡直像身旁放著即將爆發的爆炮一樣。


    「……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那個混帳有什麽打算……!」


    「…………」


    「馬、馬修少校──」


    炮兵們充滿困惑的視線匯聚在微胖青年身上。對此沒有什麽話可以迴答,馬修在沉默一會之後重新轉向他們靜靜地說道:


    「……我們返迴中央。」


    「可、可是,剛才的玉音放送究竟是──」


    「我不知道。他什麽也沒告訴過我……正因如此,不先揍他一拳問出來,什麽也沒辦法做吧!」


    馬修這麽迴答,鞋底重重踩踏地麵。他並非不覺得困惑──並非不憤怒。然而,他不再青澀到會為了那種理由驚慌失措。將激動的情緒全部壓抑在胸中──想像著向黑發青年宣泄這些情緒的瞬間,馬修開始安排部隊撤退。


    「……你想做什麽,阿伊……」


    用光手頭所有子彈,正在與部隊一同返迴基地途中的托爾威,在沉默不語的部下之間悄然呢喃。和其他地方不同,狙擊兵們並未試圖質問他。因為人人都靠與生俱來的觀察力從長官緊繃的側臉看出,他也沒有答案。


    「……發生古怪的狀況了。你到底有什麽用意?元帥閣下。」


    在海上朝南域港口航行的帝國海軍旗艦「紅龍號」甲板上。聞言懷疑地皺起眉頭的尤爾古斯上將手拿彎刀,用一句「……是誰在偷懶!」漂亮地讓中斷駕船作業喧鬧起來的水兵們閉上嘴巴。


    「無論如何,我們剩下的餘力隻夠返迴港口……隻能在旁邊關注了。」


    「──敵軍久攻不下撤退了!我等保衛了國家,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你們沒有什麽好慌張的!」


    在最終防衛戰中心,守衛通往帝都道路的陣地,雷米翁上將為了不輸給士兵們嘈雜的喧囂聲拉高嗓門。他同時向身旁的好友小聲發問:


    「索爾,你有聽說過什麽嗎?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在戰況翻轉占上風的時候發出單方麵的戰敗宣言……!」


    「…………」


    炎發將領沉默地搖搖頭。他並未得知任何事──彷佛為這個事實感到羞愧,他用力握緊雙拳。


    「為什麽……!為什麽,西亞!為什麽不播放我的聲音?」


    在眾人充滿困惑的帝國之中,比任何人都更慌亂的毫無疑問是她。夏米優兩手抓起搭檔西亞,以最大的音量吶喊。


    「拜托你迴答我……!這樣子不對,一切都不對!背叛的人必須是我才行!在這個瞬間向軍人們灌輸『戰敗』的人,獨自承受他們憎恨的人非得是我不可!這樣立場簡直顛倒了……!」


    ──焦慮與混亂毫無平息跡象,超出能保持冷靜的極限,少女眼中浮現淚光……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不應該是這樣的。在當下這個瞬間,理解所有情況人明明應該隻有自己才對……!


    「你在想什麽,索羅克!甚至瞞過了我,你究竟要做什麽──!」


    從前他對馬修說過。姑且不論善惡──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想告訴馬修,別忘了試圖去理解他人的態度。即使在戰爭中難以做到,在其他情況中都要想像對方的背景與背負的苦衷,有耐心地從中找出最適合的互動方式。


    不過,青年想著──這世上也有他不希望有故事存在的對象。


    「…………」


    沒有迴答投向自己的所有疑問,此刻黑發青年一人獨處。


    在鴉雀無聲的寬敞房間內,他閉上眼睛靜靜地坐在皮革長椅上──離開司令室後,伊庫塔前往樓下的接待室。那是高級軍官迎接特別訪客的地方。


    咚咚,門口傳來敲門聲。在青年睜開眼睛的同時,有人在門外說道:


    「元──元帥閣下,宰相來訪。」


    「讓他單獨進來。」


    他簡短地指示守在門口的衛兵。盡管流露困惑的氣息,衛兵依言讓訪客進入房間。門扉隨著鉸煉的嘎吱聲打開。出現在門後的男子,臉上龜裂的笑容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怒──正是帝國宰相托裏斯奈·伊桑馬。


    「──你好大的膽子,伊庫塔·桑克雷。」


    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這麽說,大步走進室內。伊庫塔並不怕對方異樣的氣勢,忽然笑著聳聳肩。


    「怎麽了,這樣怒不可遏真不像你。你對這個狀況有什麽怨言嗎?」


    青年像開玩笑一般裝傻。托裏斯奈唯獨這一次沒有以諷刺迴應,直白地說道:


    「……雖然就算即刻將你五馬分屍都嫌不夠,但我按部就班地問你──首先,為何你能使用玉音放送!那應該是隻有陛下與作為代理人的我允許進行的偉業。」


    伊庫塔淡淡地迴答那先逐步清除外部障礙般的問題。


    「我在製度上加入了僅限於有事之際使用的緊急措施……因為依照現狀,具備通訊機能的精靈數量有限。雖然是單向通話,如果元帥在戰爭時期也能使用可以對全體國民發出指示的玉音放送,會比較方便吧?不論是調動部隊或讓國民避難,隻需要下一次命令即可。跟用緊急情況的代理人名義取得權利的你相比,這種做法在倫理上還算妥當。」


    「……你用這種理論,說服了陛下與精靈?」


    「我花費了整整一年說服精靈。老實說真的很累人。唉──因為你也曾做到類似的事情,我確信我也做得到就是了。」


    青年低聲發笑道。對於對方的態度而非所說的內容感到難以理解的不對勁,托裏斯奈謹慎地切入核心。


    「我要問第二個問題──這場戰爭應該是帝國拿下勝利。戰爭明明是在你的指揮下走到這一步,為何你在了結之後說出戰敗這種戲言?」


    伊庫塔聽到後挺起上半身,以幾近挑釁的傲慢態度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我反過來問你──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誤以為我想讓帝國獲勝的?」


    青年麵露笑意說道。那句顛覆所有前提的話語,令托裏斯奈緊緊皺起眉頭。


    「父親遇害,母親遇害,我靈魂的半身遇害──我打從心底厭惡這個國家。我絲毫沒有讓這個國家繁榮的想法,反倒看著它徹徹底底的毀滅才痛快。這種人物當上國軍的元帥,最後有這種結果反倒是當然的吧。」


    伊庫塔輕描淡寫地說。托裏斯奈神情嚴厲地繼續發問:


    「……總之,你基於私怨淪落為賣國賊?」


    「即使如此,與那個原因大致有關的家夥也沒資格說什麽。」


    始終坦然的青年反擊。他利用元帥這個地位,利用國家軍事力最高指導者的立場來複仇,同時並未流露出一絲內疚。由於太過憤怒,托裏斯奈感到一陣暈眩。雖然在本質上無法相容,他本來明明唯獨器重青年作為軍人的責任感。


    「夠了。雖然似乎有什麽我不知情的來龍去脈──事已至此,我不想知道深入的理由。你隻須立刻受死向陛下謝罪!」


    托裏斯奈吊起眼角咆哮。咆哮聲穿透房門傳到外麵,不遠處同時傳來多人行動的氣息。為了讓眼前的蠢貨倒在血泊中,狐狸召喚屬下──緊接著,自門扉彼端響起的槍聲令他渾身一僵。


    「…………!」


    「要派你培養的特務闖入這裏是不可能的。我方的護衛可沒那麽鬆懈,至今隻是故意放他們自由行動而已。」


    伊庫塔依舊坐在長椅上悠然地說,托裏斯奈疑惑地凝視他的臉龐。


    「……既然看穿到這一步,你應該也沒必要放我進來這裏才對?」


    「正好相反,我是為了讓你進來此處刻意露出破綻。如果我徹底嚴加防備,你會事先情況察覺再度逃跑吧?我不想再陪你玩你擅長的捉迷藏了。所以不惜用自己當誘餌,也要釣出你。」


    青年淡淡地往下說,眼中的殺氣告訴他──中陷阱的人是你。如同打從心底輕蔑對方的愚昧般,托裏斯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難以理解。你找我來此處,接下來想怎麽辦?──你應該早就知道,你殺不了我。如果殺害身為帝國宰相又兼大司教神官職的我,這個國家所有的精靈會當場停止機能──」


    「你不再是大司教了。從短短兩小時前開始。」


    青年打斷他的話尾。托裏斯奈抽了抽眼角。


    「……瘋言瘋語。看來你並不知道,大司教的地位穩若磐石。一旦被任命為那個職位,在規定的任期中就連教皇也無法罷免。」


    「不必你告訴我,我也學習過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社會製度。別那麽快下結論,我又沒有說你遭到罷免了。」


    他拋出謎題般的話語。不過──幾秒鍾後,男子宛如腦袋遭落雷擊中般察覺。


    「──難道說?」


    「正是那樣──兩小時前,拉普提斯瑪教皇與除了你以外的大司教們聯名宣布解散阿爾德拉教團。」


    伊庫塔用重重的語氣告訴他。托裏斯奈臉上浮現前所未見的情緒波動。


    「你不知情吧?的確正如你所言,以教皇的權限無法罷免大司教。不過──隻要有過半數的大司教同意,即可結束組織本身。這麽一來就沒什麽罷免不罷免的了。因為擔保你地位的基礎本身已經不複存在。」


    青年臉上浮現乾笑說明道,狐狸依然無法接受那個事實,朝他搖搖頭。


    「……不可能。我和教皇仔細地協調過利害關係。考慮到在今後維持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現階段解散教團這種事──」


    「你著眼於這一點就犯下了錯誤。私人利益和國家利益──若打算隻靠這兩點來束縛她,你完全誤判了葉娜希·拉普提斯瑪這個人物。」


    伊庫塔語帶歎息地否定了對方的說法。想到在遙遠北地做出決定的老婦人,他臉上浮現深深的憂慮。


    「自從登基為教皇之後──不,一定是她從還身為一介神官時開始,她一直在苦思人類的未來。孤身一人懷抱真相,孤身一人背負重責……然後,在那場『神的試煉』結束時,終於找到自己應該前進的道路。」


    「應該前進的道路……?」


    「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作為宗教國家的使命漸漸終結。那便是她的結論。」


    伊庫塔斬釘截鐵地說出他與阿納萊博士等人一同親手引導出的那個結局。


    「關於精靈的真相,總有一天會向全世界的人們揭曉。這麽一來,阿爾德拉教這個宗教本身就無法再用和過往一樣的形式存在……她並不希望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像至今所做的一樣將國家維持下去。所以──你提出的交易,打從一開始就離題得離譜。」


    隻要教皇的任期不結束,自己就不會失去大司教地位──這麽認為的托裏斯奈·伊桑馬最嚴重的誤算,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這個國家,乃是出於維持國家體製以外的目的而成立的。相對於許多國家將無限製的繁榮與擴張當作最大目的,唯有那個國家隻將之視為一種手段。透過精靈守護人類的前途正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存在意義,若與這個目的衝突,那麽基於教義根底存在的信念、始自立花博士的人類愛,他們連國家的存在形式也能改變。


    「當然,國家並非消失得無影無蹤,確切地說是在重組過程中,數天之後會變更人員安排和組織結構加以重建……不過,拉普提斯瑪教皇應該不再是神官領袖了。她本人也不這麽希望。迎接新的時代,她將領導者的任務讓給了後進。」


    至今你真的很努力。關於她,伊庫塔打從心底這麽想……一路以來站在對立的兩個大國之間巧妙周旋捍衛國家,苦惱人類前途的神官領袖。孤身一人抱著無法向任何人揭曉的真相……他甚至無法輕率地想像,那段歲月有多麽沉重。


    「而且──我當然早已沒有理由讓你活下去……這一點是彼此彼此嗎?」


    伊庫塔注視著托裏斯奈告訴他。兩人的眼中映出對方的身影。


    「我拆下了你所有自保的外殼。不會有人來救你。這裏隻有我和你而已,佞臣。」


    「…………」


    「你想從這個狀況存活下去──隻有拿我當擋箭牌這條路。如果在這個前提下成功與在屋外戰鬥的特務們會合,你說不定有機會逃走……為了達成這一點,首先你當然必須先對付我。」


    剖析事情的前提後,伊庫塔從一直坐著的長椅上站起身。他左手拿拐杖,右手拔出腰際的短劍。伊庫塔握著炎發少女的遺物,將劍尖對準宿敵自腹部深處吶喊:


    「賭上性命吧,托裏斯奈!像你自己玩弄過的所有人一樣!」


    「────」


    青年拋出赤裸裸的戰意。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男子忽然揚起嘴角恬不知恥地對經過對話變得沸騰的氣氛潑了冷水,彷佛在說他實在難以奉陪。


    「──冷靜一點,伊庫塔·桑克雷。這實在太可笑了。我們彼此明明都不擅長刀劍交鋒,在這種地方互相廝殺這等事──」


    話說到一半,他在毫無脈絡的時機抬腳踩踏地麵。托裏斯奈以出乎預料的敏捷速度衝向攔住去路的青年,毫不猶豫地向拐杖側麵使出一記下段踢。


    「唿──!」


    看到拐杖從青年手中彈開滾落在地板上,托裏斯奈確信自己將拿下勝利。青年的身軀失去平衡頹然傾倒。狐狸的手伸入懷中,緊握住藏身的小刀刀柄。接下來該如何料理毫無防備的對手──


    「……?」


    兩人四目交會。伊庫塔朝著在軍事政變之際留下後遺症的左腿方向倒去的身軀呈斜角停住,雙腿毫無缺陷的支撐起體重,強而有力的踩踏地麵。


    「喔喔喔喔喔喔!」


    青年的雙眼凝視對方的胸膛。麵對刺來的短劍劍鋒,托裏斯奈卻沒做出保護心髒的動作,取而代之的用右手緊握小刀。男子在比伊庫塔的攻擊慢一拍的時機,抱著同歸於盡的覺悟刺出小刀。


    「──?」


    可是──原本預測將襲擊胸口而有所防備的衝擊,出乎意料地並未落在托裏斯奈身上。他接著感覺到的,是握住小刀的右手手腕被抓住的觸感,與劃過脖子的鮮烈熾熱。


    察覺那並非熾熱而是尖銳的痛楚,那一瞬間──鮮血自男子的頸部噴湧而出。


    「──嘎──」


    小刀脫手掉落,托裏斯奈雙手按住脖子當場屈膝跪倒。伊庫塔保持揮下染血短劍的姿勢,冷漠地低頭望著對方。


    「……我的腿已經治好了,雖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他用力踩踏地板,彷佛在展示那個事實。拚命堵住頸部出血的托裏斯奈瞳孔張大──腿治好了?什麽時候痊愈的?這不可能。他派去監視的特務們也沒傳迴這樣的報告。


    「──難道說……」


    狐狸口中發出摻雜血泡的顫抖嗓音──青年對包含自己人在內的所有人完全保密。他隻能這麽認為。他實在無法接受。在處理與齊歐卡決戰所須的大量準備,那段嚴酷的與時間的戰鬥中──這名男子僅僅為了在這一瞬間殺死自己,持續偽裝左腿有後遺症嗎?他甚至不能在旁人麵前快步走路,維持著這樣的謊言嗎!


    「你之前給人留下印象的胸口,反正藏著鐵板之類的東西吧?我這麽認為,所以一再反覆練習如何在目光不看的情況下攻擊頸部……我明明從以前起就很討厭白刃戰訓練的。」


    伊庫塔自嘲地彎起嘴角唾棄道。正如他指出的一般,托裏斯奈在文官製服下穿著輕薄的鎖子甲,胸膛部分更將掩飾凹陷的填充物換成鋼板。他算準對方會瞄準胸口,在軍事政變時也埋下誘使對方這麽做的伏筆。然而,伊庫塔看穿了一切並淩駕於他之上。


    「我完全割斷了頸動脈。照那個出血量來看,最多再支撐幾分鍾……我無意補上最後一擊。不管是怨言還是詛咒,在還能說話的時候盡管說吧。」


    伊庫塔低頭望著對方,靜靜地催促道。男子發白的嘴唇顫抖的扭曲起來。


    「……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死在這種地方──」


    托裏斯奈喃喃說著,往腰際使力試圖站起來。可是──在他微微抬起身軀的瞬間,腰部卻沉重地往下墜,使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不禁愣愣地睜大雙眼。


    「手腳的感覺消失了吧……那是死亡的氣息。從末梢開始漸漸缺血。」


    「──嗚──」


    「即使想站起來也使不出力氣對吧?視覺應該也差不多開始變模糊了。你遲早會連前後左右都分不清……真的隻在轉眼之間。我至今看得太多了。」


    曾在戰場上目送的許多死亡掠過青年的腦海中。有些人大哭大叫、有些人一片茫然,有些人向珍愛的人留下遺言,分別以各自的形式斷了氣。這個男子會怎麽樣呢?──伊庫塔漠然地想著,在他目光所及之處,趴倒在地的托裏斯奈身軀開始顫抖。


    「……嗚……」


    「……沒錯,很冷吧。因為你的身體看來也流著紅色的血。」


    男子的身軀隨著自頸部流出的血液漸漸失去體溫。托裏斯奈口中發出沙啞的聲音。


    「……好冷…………好冷…………好、冷…………」


    意外地平凡啊──聽著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伊庫塔無動於衷地心想。他想像過男子應該會有更加特殊的臨終反應,而非像這樣漸漸凍死。他以為這名男子口中應該會直到最後都不斷吐露瘋狂,應該會讚美皇室直到斷氣的那一瞬間為止。那便是眼前這頭怪物在青年心目中的形象。


    「……好冷…………好冷…………好冷…………」


    「…………」


    「……好冷……………………爸、爸…………」


    伊庫塔全身僵硬。他希望自己聽錯了。可是──話語還在繼續。以幾不成聲的細微嗓音,用虛弱孩童的口吻訴說著。


    「……爸爸……媽媽…………哥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他竭盡全力地傾訴。向不在此地的對象,甚至不在這個世上的對象傾訴著。他張大的瞳孔不再注視現實。男子此刻注視著自己心中長久懷抱的事物。


    「……我會當個、乖孩子…………我會一直保衛……陛下和皇室……」


    他以迫切的語氣往下說。他想著──他決定奉獻能夠獻上的一切。他會達成任何任務,自願承擔任何苦難與汙名。他對於成為帝國的基礎沒有異議。


    因為──對他而言,皇室本身就是從他身上切割掉的可能性。夏米優這名少女,這位既非天生畸形也非未能成功者,實現了神秘血統的女皇,是他與他的兄長熱切夢想的理想形象。他不可能不向往。不可能深愛。那裏有他未能得到的一切。那份感情,已經等同於被砍下的手臂對於原本軀體的依戀。


    「……所以……所以……總有一天──當我的努力……讓這個國家變得像、從前般繁榮時,到時候……」


    ──不過,如果得到允許,他想提出僅僅一個,僅僅一個任性的要求。他很清楚絕不會得到允許,早在許久以前便認清連期望都是罪孽深重。然而,作為耗費生涯報國的勳章,他希望這僅限一次的要求能夠實現。沒錯,僅限一次就好。


    「…………可以請你們稱唿我為……兒子……為家人嗎…………?」


    「────!」


    伊庫塔臉上帶著激烈的表情抽搐起來。男子在瀕死之際仍然哭泣著。


    「……爸爸……我在這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別說了。」


    「……好冷……哥哥……好冷…………」


    「別說了!」


    青年難以忍受地打斷他臨終的獨白大吼。伊庫塔如抓撓般按住額頭,用顫抖的聲調懇求。


    「……別說了。別在最後的最後……說出那種有人性的話。」


    等他迴過神,已經聽不到那個聲音了……怪物死去,人類的遺體倒在地上。


    在從父親那一代開始的漫長因緣結束之際,青年得知,這名男子也有他的故事。


    「──我要進去了,伊庫塔哥──!」


    沒等到衛兵完全鎮壓持續抵抗的特務們,從帝都趕來質問伊庫塔情況的瓦琪耶和約爾加氣喘籲籲地抵達現場。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那一幕景象落入兩人視野中。疲憊不堪地坐在長椅上的青年,還有倒臥在他腳邊的屍體。那是托裏斯奈·伊桑馬的遺體。


    「……瓦琪耶和約爾加嗎?你們動作真快。」


    「────啊────」


    瓦琪耶停止唿吸。她瞳孔張大地注視著倒臥的托裏斯奈。在師妹麵前,伊庫塔目光垂落在腳邊說道:


    「他剛剛斷氣……依照這個出血量,絕不可能複活。」


    他簡短地告知事實,那神情在麵對白衣少女時露出一絲苦澀。


    「我知道你在試圖與這家夥溝通……抱歉,害你的努力白費了。」


    「…………不,我隱約察覺到事情將會如此……」


    瓦琪耶用顫抖的聲調迴應,同時緩緩地走向遺體。她在一旁的地板上跪下,輕輕探頭注視對方的麵容。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放著他不管。雖然我沒自負到以為自己能設法解決……盡管如此,我


    還是放不下……因為托托總是孤伶伶的,不管去什麽地方都遭人厭惡……那副模樣,對我來說太過熟悉了……」


    她的說話聲漸漸摻雜哭腔。她將眼前男子的生涯,與自己的故事重疊在一塊。


    「……這個人是我啊……他是成長時沒遇見阿納萊博士他們、約約和伊庫塔哥的我。是無法融入人類之間,孤獨地長成怪物的我……」


    瓦琪耶伸出的指尖,溫柔地替沉默的遺體闔上眼。


    「……我曾想要……拯救他……」


    看著滴滴答答的淚珠打濕遺體的臉龐,伊庫塔心想──在廣大的世界上,這名少女是唯一會為托裏斯奈·伊桑馬的死落淚的人吧。死後有人悼念,對於獨自承受無數憎惡走來的這名男子而言,是否算是小小的救贖?


    「……事情就此辦完了。」


    伊庫塔把擦去血跡的短劍收迴腰際的劍鞘喃喃說道。在無法接受狀況,臉上明顯浮現困惑的約爾加眼前,他靜靜地往下說:


    「利用元帥地位的大逆罪。相當於一級戰犯的資敵行為。出於私怨殺害宰相……雖然要算起來其他罪名多的是,大致上就是這樣吧。」


    青年淡淡地陳述自己的罪狀,露出微笑。一個極度透明的笑容。


    「叛徒就在這裏──可以帶我去該去的地方嗎?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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