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和非日常總是比鄰而居,人們在戰爭期間依然繼續生活。目前離前線還很遙遠的帝都邦哈塔爾也一樣,與戰況的危急相反,市場裏熱鬧地充斥著尋找食材及日用品的人群。


    「……讓我看看小麥。」


    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子站在店鋪前說道,不等老板同意就將手伸進裝在大籮筐內的小麥中。老板一瞬間露出疑惑之色,不過在看到對方的身影後立刻換了表情。


    「哎呀,巴哈塔先生。怎麽了,像您這樣的人物怎會來市場買小麥?」


    「我來確認市價。在這種時候,流通因為戰爭需求被打亂是常態,不過……」


    名喚巴哈塔的男子一邊迴答,一邊熱切地檢查掌心的麥子。他檢查完最初拿的那一把,這次又從籮筐底部找出新麥子。如果做出這種舉動,一般而言會被趕出商店──但是在帝都的商人中,沒有人敢怠慢這位人稱「市場賢父」的富商。


    「……沒摻雜混合物賣這個價格嗎?算是妥當。我還以為價格會飆得更高。」


    「陛下似乎嚴格取締了事先囤積物資的行為。」


    「我知道,我也受到請求來協助此事……原以為是杯水車薪,看來不能小看。這次戰爭,至少在準備方麵做得十分仔細。」


    巴哈塔這麽說道,提升了他對於女皇執政的評價。老板苦笑著堆起小麥袋。


    「在這次決戰,我們和齊歐卡的因緣也終於看見終點了。大家都很期待。」


    「……真悠哉。你沒想過當我們戰敗時會怎麽樣嗎?」


    「戰敗?帝國軍嗎?哈哈──怎麽會,不可能發生那麽荒謬的事。」


    老板半是反射性地脫口而出樂觀的看法。檢查完麥子後,巴哈塔留下一句「打擾了」便轉身離去。他走在市場的喧囂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到了這個節骨眼還事不關己嗎?……可以想見陛下的辛勞。雖然我也沒資格說這些。」


    男子低聲說道。與在場許多人不同,他對戰況並不樂觀──近一百多年來,齊歐卡明顯持續在儲備國力。在挑戰決戰這個選擇背後,有他們對於獲勝貨真價實的自信。


    派去探查前線狀況的手下們幾天內就會歸來。視報告內容而定,要變得忙碌了──當巴哈塔這麽想著往前走,一個眼熟的消瘦身影忽然進入視野。


    「──那是……」


    那名男子露出望向成群家畜般的表情,注視著──在午後市場來來往往的人群。


    「嗬嗬嗬──無論何時前來這裏,都令人不快。」


    托裏斯奈流露出侮蔑的情緒說道。甚至連唿吸俗世的空氣他都覺得可憎。


    「不管看向何處,都是愚鈍、愚鈍、愚鈍的人群。連一個具備正常智能的人都沒有。不過──這也無可奈何。因為他們是應當接受指引的一群愚人。」


    沒錯,男子瞧不起他們。對於這個國家大多數的民眾,他從一開始就不抱任何期待。他對於皇帝絕對的信任,翻轉過來便是對民眾徹底的失望。


    「明明是如此,到了這個節骨眼卻成立什麽國民議會──陛下,您對這些人有什麽期待?這些隻要灑出餌食就會湊過來,和饑餓的貓狗毫無不同的民眾。」


    托裏斯奈詢問不在場的君主,輕聲歎息。


    「意思是這也是一種君主慈愛的形式嗎?……吶,阿爾夏庫爾特陛下──」


    「──收養這種畸形兒,你想做什麽?」


    一男一女一以絲毫不帶感情的眼神俯望自己。那是他最初的記憶。


    「別這樣說。這家夥不是單純的畸形兒──是血統特別優秀的畸形兒。隻要把他平安養大並灌輸他話術,要用來與皇室攀上關係,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道具了。」


    男子說著舉起酒瓶咕嘟灌酒。暴露在令人不快的酒臭味中,嬰兒不明所以的哭啼起來。在女子皺眉的同時,男子用手摀住嬰兒的嘴巴。


    「名字以後再想。吶──拜托了,畸形兒,帶我們爬上這個國家的高處。我們可是救了你本來該被處決的小命,帶來這點迴報是當然的吧?」


    他幼小的心靈領悟。對於這個人而言,不管走到哪裏,自己都隻不過是個物品。


    當他懂事後,「教育」立刻展開。男子找他到房間去,扔來一件形狀怪異的緊身內衣。


    「用這個藏起你胸部的凹陷。別在人前露出難堪的模樣。」


    他依言穿上緊身內衣。盡管胸口的壓迫感讓他極度不快,說出這種事也隻會挨打。他早已認清在這個環境的規則。


    「學習曆史與算數是當然的。另外還有吟詩與音樂以及占卜嗎?我不知道陛下偏好哪一種,但武器種類多些再好也不過了。」


    男子一點也不是有生產力的人,但很擅長巴結地位高貴者的手段。因為他們夫妻一直都是像這樣生活的。


    「你不會連腦袋都是廢的吧?若是這樣,再沒有比這更無聊的事了。」


    男子粗魯地抓住坐在桌旁的他的頭顱。他有種直覺──如果在接下來的「教育」中做出不符期待的結果,整張臉肯定會被抓著往桌麵砸。


    他正如字麵含意般,賭上性命專注於有生以來初次挑戰的算數。雖然男子的教導方式很粗率,由於有足以彌補的思考能力,他迴應了對方的期待。男子咧嘴一笑。


    「哈,囂張的小鬼,記性不錯嘛?或者你隻是拚命在記而已?……算了,今天我會讓你吃飯。」


    從此以後,每天都在重複這個過程。為了進食、為了不挨揍、為了生存,他不斷完成對方交代的課題。隻要稍微犯錯就會挨打,不許吃飯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他活了下來。與禦醫「年壽不永」的診斷相反,他具備不尋常的強韌生命力。


    「什麽,你想嚐試繪畫?──哈哈,你是傻子嗎?難道你以為我是你父親還是誰嗎?」


    在變得能穩定完成課題的時期,他趁男子心情好的時候試著說出自己的興趣──結果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這件事完全粉碎了他對男子的一絲期待,以及他原本以為隻要持續迴應要求,對方或許就會愛自己的幻想。


    男子不時帶他出門去看皇宮,他在那裏總是說同一番話:


    「看,你真正的雙親在那裏,但他們絕不會認你這個兒子。身為畸形兒的你,存在本身對皇室而言就是種罪惡。」


    男子說出他的身世,說出那無可奈何與生俱來的命運。向仍在形成的自我中喂毒,告訴他自己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生。


    「不過,有一個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以文官的身分潛入皇宮工作。隻要皇族中意你,或許會想將你留在身邊。比起現在的陛下,下一位皇位繼承者──你的兄長年齡相近,比較有希望。」


    聽到這些話的他凝視皇宮。那些正確出生的皇族們居住的聖地。與自己置身的環境相比,那個地方看來宛如另一個世界般美麗。


    他撕心裂肺的想著──好想迴到那個地方,「迴到真正的親人身旁」。


    「在晉見前的步驟由我來安排,你可得拚命推銷自己,如果他毫不理睬你──當天晚上我應該會喝得特別醉。」


    他麵無表情的理解道。這並非什麽比喻,一旦失敗,自己隻能活到當天為止。


    在他滿十六歲那一年的某一天,那個決定命運的機會到來。


    「──有張新麵孔啊,你是誰?」


    男子事先疏通敲定了他就任官職一事,他自出生以來首度踏入皇宮,被其他文官帶著首度與皇子會麵,皇子神情極為不悅地看向他。


    「伊桑馬家的兒子?那個混蛋家族拿下了文官職位?哈,又是浪費俸祿的舉動。」


    聽到他的來曆,皇子唾棄般地說完後轉開目光。雖然形式上突然遭到侮辱,他沒產生什麽反感。因為他對於混蛋家族那個部分很有同感。


    「算了,反正我很清楚你們的企圖。你們想討好吸我的血吧?一群對皇室毫無忠誠心的俗人。」


    皇子環顧文官們,臉上浮現故意誇大的惡意笑容──猛然揮動一隻手,砸中旁邊擺設的大陶壺。文官們來不及愣住,陶器已然砸碎,碎片散落一地。


    「哎呀──打碎了。雖然不太清楚由來,聽說這是軍閥時代初期的珍品。糟糕,父皇如果得知此事,不知道會怎麽說。」


    皇子低聲發笑,故意這樣說。他重新轉向沒有插嘴的慌張文官們說道:


    「正如你們所見,我現在立即需要幫助──你們誰肯為我頂罪,說是自己打破的?」


    一陣凍結般的沉默籠罩現場。在臉色蒼白地排成一列的臣子們麵前,皇子忍不住放聲大笑。


    「唿哈哈哈──看來不管哪個家夥都隻有估算古董價值的眼光很準確!千萬不能背上會輕易傾家蕩產的大損失啊!真老實!」


    皇子就像在說這種反應正如他所料。此時──他從文官隊伍中走上前一步。


    「是我打破的,殿下。」


    聽到那句話的瞬間,皇子倏然收起笑聲,將目光投向他。


    「──再說一遍。」


    「是我打破的。非常抱歉,我上任的時日尚淺,不夠謹慎。」


    他毫不遲疑地道歉。皇子嘖了


    一聲,探出身子。


    「你──腦袋笨得連算盤也不會打就來任職?你可知道這個陶壺到底值多少──」


    「請別動!」


    在皇子踏出第一步的瞬間,他揚聲製止道。在反射性停下腳步的對方麵前,他懇求地往下說:


    「請您別動,殿下。碎片會刺破鞋底,傷到您的腳。我馬上清理,請忍耐一會。」


    他說著跪下來開始收拾散亂的碎片。然而──皇子的腳重重踏在他眼前。


    「……我拒絕。為何我非得聽你的話呆站著不動。」


    「……您無論如何都想現在走動嗎?」


    他抬起頭注視對方的眼眸,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困惑的情緒在皇子眼中搖曳。


    「沒錯,我想走。我不允許這個國家有我想要卻不能行走的地方,不該有那種事存在──既然整個帝國終有一天注定由我繼承,我說得沒錯吧?」


    皇子像在衡量他的價值般說道。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同意那句話。


    「正如您所言。那麽──以此暫代,還請您原諒。」


    他更加壓低身軀,趴在散落陶壺碎片的地板上。皇子疑惑地皺起眉頭。


    「……這是什麽意思?」


    「由於地上散落著大塊碎片,隻是鋪衣服蓋住還有危險。我來當路──請您由其他文官攙扶走在上麵。」


    被他惡狠狠地一瞪,文官們慌忙奔向皇子兩側。皇子麵無表情地俯望在他麵前準備好的「路」。


    「……你瘋了嗎?」


    「在您需要的時候,我會為了您化為地麵。在身為官僚之前,這是身為臣民當然的舉措。」


    他的迴應毫無陰霾。不久之後──皇子的腳緩緩地落在他背上。


    「……真難走。好崎嶇的地麵,泥地都比這個要好上幾分。」


    「是,非常抱歉。」


    鋪在身體底下的碎片刺破衣服紮進肉裏。即使如此,他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一直扮演皇子的「路」直到皇子走完為止。


    「夠了──站起來。」


    皇子從他背上走下來催促道。文官服四處滲血的他站起身,皇子迎麵直率地問:


    「你叫什麽名字?」


    「我名叫托裏斯奈·伊桑馬,阿爾夏庫爾特殿下。」


    他渴盼地報上姓名。皇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過身。


    「……如果我高興,會再找你當地麵的,托裏斯奈。」


    「光榮之至。」


    聽到皇子唿喚的瞬間,溫暖的心情在胸中擴散。他極其自然的決定,自己要效命於這位大人。


    「你們快點把這個收拾乾淨──對了,不必努力撿起碎片黏起來。反正那隻是我一時興起燒製的贗品。」


    皇子一臉無趣的留下這句話後離去。無視於愕然的文官們,他一直迴想著皇子唿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試圖巴結我的家夥很多,這也罷了。不過,那些家夥似乎以為我隻有下半身而已。」


    自從陶壺一事之後,皇子不時會找他說話──在上任經過兩年之際,皇子已將他當作聊天對象留在身邊。


    「他們送來的總是女人、女人、女人。而且還加上什麽西域第一美女、古代公主再世之類不必要的頭銜──我當然也不討厭外表美麗的女孩。可是這樣沒完沒了的送過來真叫人火大。我是種馬還是什麽來著?」


    處在皇族的立場,難以對旁人表明或旁人難以想像的不滿堆積如山。他一手承包了聆聽者的角色,皇子也接受了這一點。大概是因為無論他有沒有什麽企圖,皇子對此並不感到不快吧。


    「最近我動手去做覺得有趣的事,是文學與美術。我特別喜歡一百多年前宮廷藝術家的作品。也許在技巧上比現代作品來得遜色──但我覺得他們以遠比現在更為純粹的形式表露了對於皇室的崇敬,你不覺得嗎?」


    除了抱怨以外,像這樣談起興趣話題時,皇子會變得很多話。他不時親自創作,那些作品連在外行人眼中看來水準也頗高──不過他在麵對描繪皇室曆史的作品時,談論的言語間會蘊含特別的熱情。


    「原本,卡托瓦納皇室是神秘的血統。這個血脈暗藏了超越人類,引領人類的力量……然而,血脈隨著時間流逝漸漸埋沒。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找迴血脈,為帝國帶來永遠的繁榮。」


    皇子站在依年代順序展示的多幅繪畫前,訴說自己的夙願。每一次他都受到強烈的衝動驅策。我也留流著那種血──如果能這樣告訴眼前的對象該有多好?可是,他愈想愈感到忌諱。排列在眼前的畫作描繪著過去的皇帝們。在那些完整崇高的容貌前,身為繼承同樣血統之人,他認為自己的身體實在太過扭曲了。


    「總是聽不懂敬意意義的貴族們拍馬屁,這顆心也會偏向庸俗低劣──你也想引導我墮落嗎?托裏斯奈。」


    皇子像這樣試探般的拋出問題也是老樣子。他搖搖頭追溯畫作的年代,仰望描繪最古老盛世的一幅畫說出口:


    「不──我希望您像這幅畫一般。」


    一揮手便掃蕩千軍萬馬的皇帝魯西亞羅。對於人稱永靈樹血統開端的武帝英姿,以及他說希望自己如同這般的話語,皇子臉上浮現笑容。


    「初代皇帝嗎?──說得真簡單。」


    「我發現了。我國與齊歐卡的戰爭會拖延的根本原因,在於對軍方的過度依賴。」


    在相處得更久之後,皇子開始向他表明對為政的見解。那些話很可能被視為批判皇帝的發言,即使以皇子的立場來說也很危險,他贏得了足夠的信任,讓皇子覺得但說無妨。


    「我國保有強大的軍隊是一件好事。不過,因此以戰爭掩飾執政的失策就值得商榷了。政治為政治、軍事為軍事──兩者本質上是不同的,唯有皇帝才允許跨越兩者。貴族們的私人利益不該有介入的餘地。」


    皇子滔滔不絕地暢談,放在他眼前的奢侈宮廷料理每一道都放到乾掉了。他一直很喜歡那忘了飲食不斷訴說的身影、那遲早將成為皇帝者的熱情。


    「你能理解嗎,托裏斯奈?簡而言之,便是返迴原點。由皇帝毫無疏漏地掌控政治與軍事,領導國家與人民,這樣的國家製度正是原本的帝國的驕傲。凡夫俗子當然不可能達成──不過,我做得到。既然身為皇族就必須做到。我等是永靈樹血統的繼承者。這一點不可能動搖。」


    皇子對自己的要求總是很高。皇子深信不疑,自己的宿命是成為與遙遠昔日的明君們並列受到讚譽的存在。他也不認為那是夢想。因為從一起站在那幅畫前開始,他也作著同樣的夢。


    「我不能抱怨父皇的統治。但是──在我登基之後,就是我的治世。我不會讓任何人幹涉,這段生涯一切都將從那裏開始。」


    「正如您所言。」


    「沒錯……不過,我的兄弟姊妹們並不如此希望。一群叫人頭疼的人啊。如果在加冕前被暗殺,那可無法忍受。」


    皇子發出歎息,低頭直盯著手中的茶杯,然後咧嘴一笑將茶杯遞給他。


    「要幫我試毒看看嗎?托裏斯奈。今天茶水的顏色特別深,碰到這種情況得更加提高戒備──因為毒藥往往都很苦。」


    「──我很樂意。」


    他毫不遲疑地接過茶杯,送到口邊喝下──很快的,如沸騰般襲來的灼熱強烈地灼燒他的胃髒。


    「……嗚……!」


    「召禦醫!」


    皇子察覺異變厲聲喊道。當侍從們趕到時,他已幾乎喪失意識。


    「──沒想到第一次就中招了。托裏斯奈,你運氣很差吧?」


    兩天後。一方麵多虧禦醫們的奮力救治,勉強熬過生死關頭的他在床上恢複意識,皇子一臉無言地坐在床邊。


    「……殿下的玉體……」


    「如你所見,沒有問題。不過……」


    皇子垂下目光。此時他也發現──自己並未穿著掩蓋體型的緊身內衣。禦醫為了治療除去了他的衣物。


    「……你的體格相當奇特啊。禦醫很驚訝呢,還說像你這樣能平安長大到這個年紀是種奇跡。」


    「……讓您見笑了……」


    他苦澀的撇撇嘴角。之前明明謹慎地斟酌著表明的時機,卻以這種形式被皇子目睹了。然而──無視於他的心情,皇子靜靜的往下說:


    「我接下來所說的話是一番戲言,千萬別當真。」


    「……?」


    「打從以前起就有一個奇妙的傳聞。說除了目前列入皇族的皇子、皇女之外,曾有另一個繼承陛下血統誕生的孩子。那孩子的身體有與生俱來的缺陷,因此無法被承認為皇族。原本孩子將被暗中處決,但有某個貴族認為這麽做太過殘酷,偽造孩子的出生背景當成自己的兒子收養……」


    他倒抽一口氣──皇子怎麽調查到的?不,試著想想,這也許理所當然。將生而為皇帝之子的孩子變成「不存在」時,很難完全瞞過同樣在皇宮裏的人吧。以口耳相傳的流言形式傳入皇子耳中也不足為奇。


    「當然,我不相信傳聞。因為永靈樹的血統不可能生出有缺陷的孩子……不過,也有很多人說此事屬實。托裏斯奈,你有


    什麽看法?」


    皇子淡淡的發問,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內心的想法。該怎麽掩飾最好?該說出什麽才能贏得信任?──這些盤算迅速從他心中消失。他迴想起與皇子交談過的言語、共度的時光、共享的夙願。答案已經確定。


    「真是愚昧至極的戲言──卡托瓦納皇室神聖而完全。那個血統的後裔,不可能生出有某些缺陷的孩子。」


    他這麽迴答。為了往後也與皇子共有同樣的感情,他否定了自己的出生……胸中深處的痛楚,比起至今遭受任何打罵時更加劇烈。皇子一定也察覺了這份痛楚。


    「沒錯,正是如此──我問了個無聊的問題,原諒我。」


    皇子以極度溫柔的語氣說道,伸出指尖輕輕碰觸他的臉頰。


    「快點痊愈吧。少了你很不方便──都不能安心打碎陶壺了。」


    「……是……」


    他用還殘留麻痹感的身體費力地頷首。在接下來直到康複為止的兩周中──皇子每天必定會來他的房間探病一迴。


    「──你已被提拔為殿下的直屬家臣了嗎!哈哈,正如我所料!」


    就任文官經過三年時,被召迴伊桑馬家的他向男子報告現狀,內容讓男子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


    「聽著,別讓殿下感到無聊。相反的,碰到麻煩事要率先代他承擔。如果殿下變得什麽事都托付給你,我們就成功了。」


    對方愈往下說,他的心靈愈感到極度乾涸……他與皇子至今累積的關係,對這名男子而言隻代表新的生財之道。


    「總算有眉目了,我可得抓準時機介紹女兒啊──哈哈哈哈哈!」


    高聲大笑的男子並未察覺。他注視自己的眼神,與看著路旁的小石子毫無分別。


    隨著與被視為下任皇帝的皇子加深關係,他的立場也從一介文官逐漸轉變。我要晉見父皇,你也隨行──當皇子這麽命令時,就連他也不禁偷偷感到滿心雀躍。


    「阿爾夏庫爾特,看到你這麽健康真好。聽說你最近帶著一個有些古怪的男子?」


    第二十六代皇帝在寶座上向兒子攀談。雖然年事已高,他與皇子的感情很好。皇子立刻迴答:


    「是,父皇。就是這位托裏斯奈·伊桑馬。」


    皇子指向跪在身旁的他,皇帝以充滿興趣的眼神轉向他。


    「抬起頭來──你代替吾兒喝下毒藥的忠義之心可嘉。身體已經康複了嗎?」


    「──是──」


    唯獨這一刻,他光是在迴答時不讓聲音發抖就耗盡了全力──父親就在那裏。與他血緣相連的真正父親。然而,他無法將那股感動說出口。他拚命發揮自製力,不允許自己做出跨越君臣之隔的舉動。


    「我可得獎賞你才行,你有什麽願望嗎,嗯?」


    不知道他的心境,皇帝親切的詢問。願望這個詞匯在他胸中沉重的響起。然後他心想──在這一瞬間,自己期望著什麽?被允許期望到什麽程度?


    「────」


    「……?怎麽了,托裏斯奈。父皇在問你話。」


    皇子催促沉默不語的他迴答。此時,願望在他心中也終於成型。


    「……請……」


    「嗯?」


    「……請賜給我一幅畫……描繪陛下與麗亞莎側妃,還有阿爾夏庫爾特殿下……三位貴人的肖像畫。」


    聽到他戰戰兢兢說出口的內容,皇帝意外的歪歪頭。


    「隻要命令宮廷畫家繪製,你就能如願。不過……真的隻要這個就行了嗎?」


    皇帝出言確認。這時候他確信──此人一無所知。若非關於自己出生的傳聞沒傳入他耳中,就是當成閑話一笑置之了。痛楚與安心同時襲上胸中,他努力地不流露出來,同時迴答:


    「那麽──恕我惶恐,還有一個請求。如蒙允許,我想將這幅畫展示在自己的住所。」


    那正是他所期望的至高無上的奢侈。皇帝臉上轉眼間浮現佩服之色。


    「原來如此──了不起的忠義之心。你有個好親信,阿爾夏庫爾特。」


    「那是當然,父皇。」


    皇子自豪的說道,皇帝聽到後發出笑聲。或許──這個瞬間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繪畫在三個月後完成,送到他的住所。站在掛在寢室西邊牆上的畫作前,皇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水準不怎麽樣。由我來畫會遠比這個更好。」


    「不……我很滿足。隻要醒來後第一眼看見這幅畫就夠了。」


    他說出真實無偽的心境,仰頭直盯著繪畫……他想像在畫著父母與兄長的這幅畫作中,自己也與他們並肩的模樣。即使是在現實中決不允許發生的景象,隻要有這幅畫在,從今以後他也能夠盡情的想像。


    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的健康狀況確實地逐步惡化。在他上任官職超過十年時,病情終於來到決定性的階段。


    「──情況如何,殿下。」


    他輕聲詢問與臥病在床的皇帝會麵後走出禁中的皇子。皇子乾脆地搖搖頭。


    「甚至連交談都有問題……自從臥病在床後業已兩個月,照那樣子來看,父皇不會好轉了。」


    那預期的話是那麽殘酷,讓他猛然咬住下唇。然而──當他沉浸於悲歎之中,皇子雙手抓著他的肩膀搖晃。


    「現在可沒有時間悲傷,托裏斯奈。如果父皇駕崩,從那一瞬間起我的時代就會展開。我需要你來做到的工作,將會是以前無法相比的。」


    「……由我來做到的、工作?」


    「不隻是一介臣子而已。隻要在我身邊持續效力,往後等著你的位置是帝國宰相──與軍方元帥並列的皇帝左右手。你有擔起這個職務的覺悟嗎?」


    展望自己即將到來的治世,皇子問最親近的臣子是否有所覺悟。沉默一會之後,他悄聲呢喃:


    「……現在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皇子驚訝的瞪大雙眼。近距離注視著他的臉龐,皇子進一步詢問:


    「我還以為你會當場同意,你在猶豫什麽?你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他立刻搖搖頭。他毫不猶豫,也不可能懷抱不滿。


    「一切都是我本身的問題……請您稍待一會。我先去整頓個人事務。」


    他一臉決然地告訴皇子,領悟該來的時刻來臨了。


    幾天後的夜晚。他請假前往伊桑馬家的宅邸。


    「喔喔,托裏斯奈。一陣子不見了,你最近都沒來露臉啊?」


    仆人帶他前往起居室,漲紅著臉的男女正在那裏喝酒。這是他早已看膩的場麵。在他有記憶的範圍內,這兩個人保持清醒的時間還比較少。


    「不過你放心,殿下的賞賜都有確實送達。這瓶酒也是。哈哈,就算一項項拿去賣還剩很多呢。你這畸形兒可真是飛黃騰達啊,喂?」


    他說著舉起葡萄酒酒瓶。無視於默默將酒杯送到口邊的女子,男子想起什麽似的從長椅上站起身來。


    「你來得正好,我覺得差不多到了將女兒介紹給殿下的時期了。我想他對喜好很挑剔──不過這沒什麽,總之隻要懷孕了就不成問題。我想抓準殿下喝醉鬆懈的時機,下次酒宴是什麽時候?你應該能替我女兒安排座位吧?」


    男子野心的最後階段十分平凡無奇。透過他這條人脈讓皇子看中自己的女兒,順利的話在皇子登基為帝後爭取皇後的地位。如果一切順利,更加龐大的財富將會流入與皇室搭上關係的伊桑馬家。在徹底理解男子企圖的前提上──他輕輕搖頭。


    「……你不用再掛心這些事了。」


    「……啊?這是什麽意思──」


    男子狐疑地逼近他。此時──男子背後傳來酒杯落地的沉重聲響。


    「……嗚、嘎……!」


    女子按著脖子痛苦掙紮。男子錯愕地想衝過去,卻雙腿打結直接趴倒在地。他拚命掙紮想爬起來,同時赫然迴神喊道:


    「你、你……難道,這瓶酒……!」


    「這是南域酒廠釀造的珍品,特色在於濃鬱的香氣與強烈的澀味,非常適合加料──不過當作通往冥府的橋梁也不壞吧。」


    他露出人類看著瀕死蟲子的眼神,低頭望著兩人淡淡地說:


    「啊,我並不怨恨兩位。如果你們沒收養我,我早已死去,這一點確實沒錯。我也有心迴報這份恩情。所以明明下毒的機會很多,我至今卻一直將得到的賞賜送給你們。」


    「……嗚……」


    「不過,情況改變了──你們明白吧?不勝惶恐地有幸成為陛下左右手的人,衣服上不該黏著害蟲。」


    個人的私怨隻不過是小事。作為遲早將侍奉於寶座旁的人,他想趁現在除去身上的汙穢──他的行動原則言盡於此。簡單的說,眼前的男女對他而言隻等於黏在外套上的虱子或跳蚤。


    「我會守護侍奉皇室──兩位請安心踏上前往冥府的旅途。」


    他以堅定不移的語氣斷然說道,向漸漸死去的兩人恭敬的行了一禮。連口吐詛咒的時間都沒有,毒藥侵食內髒,男女痛苦掙紮著落入死亡的黑暗中。


    「……整頓個人事務是指這麽迴事嗎


    ?你可真是大膽。」


    事後。耳聞伊桑馬家發生的「意外」,皇子迅速趕到現場與他碰麵。然而──麵對看來已察覺一切的對方,他故作不知地說道:


    「我這個當兒子的實在心痛萬分,沒想到父母會雙雙中了貝類毒素。」


    皇子抵達時,遺體已運出房間,仆人們也異口同聲地作證「好像是晚餐吃的貝類有問題」。包括事先的疏通在內,這件事完全被安排成一場「意外」。麵對他的手腕,皇子咧嘴一笑。


    「你要裝傻到底嗎?──不,這樣很好。沒那麽頑強是擔當不起宰相一職的。」


    皇子說著看向他,用有力的語氣宣言:


    「我與你的時代就快到了──好好做事,托裏斯奈。」


    他跪了下來。作為在君主身旁效命之人,他已不再有任何雜質存在。


    在那起「意外」的一個月後,第二十六代皇帝駕崩。皇位繼承迅速的進行,繼承順位最高的皇子──阿爾夏庫爾特·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成為君臨卡托瓦納帝國的第二十七代皇帝。


    「這是我──不,朕初次率領的大軍嗎?嗬嗬,相當壯觀不是嗎?」


    登上至尊寶座的皇帝最初的嚐試,是奪迴被齊歐卡奪走的東域領土。而且並非單純派軍隊前往,他主動率領大軍禦駕親征。皇帝從內心堅定發誓,要成為在政治與軍事兩方麵都很優秀的君主。


    「別落後,托裏斯奈。雖說是文官,你在這裏也是朕大軍的一份子,不許露出難看的醜態。」


    「是,非常抱歉。」


    他在親征部隊中央與皇帝並轡而行,但他才剛開始學習怎麽騎馬。當他握住韁繩努力保持不落後之際,一名軍官從後方前來。


    「冒昧向您報告,陛下。我方已接近齊歐卡軍的占領地區。」


    「嗯?唔,朕知道。」


    「是。那麽,請退至戰列後方。如果敵軍發現陛下的蹤影,您將麵臨危險。」


    軍官唿籲皇帝在交戰之前到安全地區避難。一聽到那句話,皇帝猛然吊起眼角。


    「胡說什麽!此處不是已有你們守衛之處嗎!」


    「正是如此,不過絕不容發生萬一。光是新皇陛下親自率軍親征,便讓士兵們士氣大振。請您安心在後方關注戰況。」


    「關注戰況?你究竟在說什麽?朕是你們的指揮官吧!在朕的指揮下照朕的意思戰鬥!為此朕會留在能看清你們動向的地點!這有什麽不合理之處嗎!」


    「可是陛下,依禦駕親征的慣例──」


    由於事情涉及君主安危,軍官方麵也不能輕易讓步。麵對堅持自己直接指揮不肯退讓的皇帝,軍官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


    「……請稍待片刻,我去與長官商量。」


    「那就把你的長官叫來這裏!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問答上太可惜了!」


    他按照命令行動,取而代之前來的是一位散發身經百戰氣質的炎發獨臂軍官。


    「晉見禦前,陛下──雖然部下和我說了很多,總之您是想親自指揮前線對嗎?」


    與到目前為止接觸過的軍人不同,他說話直言不諱,讓皇帝感到頗為困惑。不過被對方的氣勢壓倒也無濟於事,皇帝意識到作為君主的威嚴,說出自己的意思。


    「唔、唔,沒錯。朕上戰場並非是為了當徒具虛名的主將,而是為了指揮你們為帝國帶來勝利才在這裏。」


    「那就那麽辦。不過前線就是個賭場,這次由我約倫劄夫·伊格塞姆擔任副官隨侍在側,可以嗎?」


    「唔……好、好吧,賜與你輔佐朕初陣的榮譽。」


    「那可真光榮啊。」


    軍官咧嘴一笑。於是皇帝如願的負責指揮前線──在兩小時後迎向第一次交戰。


    「──右翼散開!在拖拖拉拉什麽!再磨蹭下去會被包圍擊潰!」


    遭遇戰在未查明雙方兵力的情況下展開。軍官的唿喊傳遍四周,戰列在眼前目不暇給的轉換隊形。他搞不清是怎麽迴事,隻能留意著要在緊急時刻以身相代保護君主,而身旁的皇帝則完全被戰況壓倒了。


    「嗚、嗚──」


    「照這樣下去不行,我建議繞至敵軍後方包夾!陛下,怎麽做?」


    軍官在發出命令前做確認。然而,在皇帝思考試圖判斷建議的對錯時,戰況又轉變到下一階段。不管對方說什麽,皇帝都隻能點頭。


    「啊──就、就那樣做。」


    「遵命~!你們給我上!拚上性命一塊衝過去~!」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陛下。」


    擊退敵方部隊之後,在躺著許多於戰鬥中負傷傷兵的陣地角落,皇帝一語不發地保持沉默。然而──在連他都找不出話來攀談之際,那名炎發獨臂軍官再度來訪。


    「打擾一下──陛下,初陣辛苦了。您比想像中更努力啊,沒有半途中摔下馬叫我鬆了口氣。」


    無視於他錯愕地瞪大雙眼,軍官並非全屬挖苦的坦率地佩服道。不過──這番話不可能安慰到皇帝。主動要求指揮前線卻什麽也做不到,他甚至無法接受那個事實。


    「方才那一戰死了七十來人。本來預料陣亡人數會再少一點,是我力有未逮,非常抱歉。」


    「…………!」


    這次的發言是明確的諷刺。因為換成你來指揮,本來不必死的士兵喪生了。麵對那個事實,皇帝無言以對。


    「戰場變化多端,陛下,紙上談兵完全不通用的情況很常見。在談什麽軍略以前,不先鍛煉出在那種地方戰鬥所須的心智與肉體就毫無辦法。方便的話,還請記住吧。」


    大概是判斷說完了該說的話,炎發獨臂的軍官鞠躬後準備離去。他看不下去地開口想叫住那個背影。


    「……約倫劄夫,你對待陛下──」


    「──算了!」


    可是皇帝的聲音製止了他。他驚訝地轉身,看到君主無力的搖搖頭。


    「──夠了,托裏斯奈。什麽也別說。別再讓朕……更加顏麵無光。」


    這一戰在造成不少犧牲之餘也奪迴在齊歐卡占領下的東域,作為阿爾夏庫爾特初陣的禦駕親征算是以成功告終。不過,這位皇帝從此以後連一次也不曾親自踏上戰場。


    「……禦駕親征是為了讓世間對朕的治世留下印象,不過有些弄錯優先順序了。比起戰爭,朕現在應該處理的是行政上的各種問題。」


    「是,那正是陛下的本分。」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知道當務之急是恢複皇帝受傷的自尊心。皇帝應該也無意識地領悟到這一點,立刻提出挽迴名譽的提案。


    「聽著,托裏斯奈,朕腦海中一直有一個計畫,那便是在西域古歐納河上遊建造蓄水湖。建成以後,就能解除每年因河川漲水造成的損害。怎麽樣,是個劃時代的構想吧?」


    一名侍從在皇帝眼神示意下取來寫著計畫梗概的文件。仔細閱讀過內容之後,他不得不再三苦思要說出口的話:


    「……陛下大膽的構想實在令人佩服萬分。可是恕臣冒昧……以登基後著手的第一項業務而言,規模會不會略嫌太大?計畫需要的人手、日期、預算,全都為數不少。先從規模較小的地方開始也──」


    拳頭砸在寶座上的聲響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臉色漲紅的吶喊:


    「你是說朕又失敗了?」


    「──」


    他無話可答地呆立不動。可是,他身旁的一名臣子走上前。


    「不不,陛下,這是個絕佳的計畫!大膽的構想與綿密的設計,正適合稱之為王者的計畫!」


    自先帝那一代起擔任帝國宰相至今的男子,大聲讚美他試圖告誡的計畫。看到他招致皇帝的不悅,那人打算趁機推銷自己。


    「就──就是說吧、就是說吧!姑且不論軍略,執政是朕的領域。這個計畫不可能有漏洞!」


    「沒錯、沒錯,正是如此。請將所有事務交給我來負責,從召集人手到籌措預算通通交給我。畢竟我和那種程度的文官經驗可不一樣。」


    受到宰相強力的支持,他來不及阻止計畫便正式敲定了。隻要皇帝這麽期望,在立場上隻不過是一介文官的他不可能阻止。不管結果多麽清晰可見──


    「……要在這裏建造蓄水湖?」


    果不其然,事先勘查蓄水湖的建設預定地點時,暴露了這個計畫包含許多不合理之處。麵對難以削掘的堅固岩床與不足的落腳處,現場人員們隻能茫然的呆立不動。


    「陛下是認真的嗎?不如說……他親自看過此地嗎?」


    「該、該從哪裏著手呢……」


    「隻能腳踏實地的挖掘了……可是照這種地形,連挖掘也難以操作。」


    既然連預估必要的作業都做不到,認定計畫「實際上不可能實行」是妥當的判斷。不過這既然是皇帝親自設計的「完美」計畫,直接這麽傳達負責人將會人頭落地。在煩惱許久之後,他們提出一個妥協方案。


    「……好,將這個狀態繪製成圖送到陛下手上,並加上一句『難以預測工期需要多久』。雖然不能直接提議終


    止計畫,這麽寫的話,陛下也會察覺這邊的情況吧……」


    他們已盡力而為。隻能以盡量用不傷及君主名譽的形式,催促皇帝本人發覺。然而──與他們的期待相反,那份報告在送到皇帝手中前被截下了。


    「『難以預測工期需要多久』?……說什麽蠢話,在現場務工的家夥就是這樣不懂得變通,叫人頭疼。」


    宰相看完自現場送來的書信後撕掉信紙。於事情的正確與錯誤無關,信上的內容對這名男子而言並不利。


    「什麽工期,拖得久不是才方便嗎?因為扣下預算的機會也跟著增加──」


    這封信不可能送到。這名宰相絕不可能放棄這中飽私囊的絕佳良機。


    「──蓄水湖的計畫究竟如何了!已經超出當初的工期一年以上了!」


    不管攔截多少報告,由於計畫本身不合理,工程也無從進展。惱怒的皇帝不出所料的抱怨,但是宰相一點也不慌張。


    「實在抱歉。由於監工突發急病與天候不良等等預料之外的因素接連發生……無法照原樣實現陛下完美的計畫,我感到非常遺憾。」


    當他這麽說,皇帝不禁詞窮……對這名君主而言,承認計畫本身不合理是他最難以忍受的事。但他隱約察覺到了。就某種意義來說,他若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庸皇帝或許比較幸福。


    「不過請您放心。在臣等盡心盡力之下,工程終於看到終點了。再過三個月──不,兩個月後,完工報告應該便會送達。懇請陛再發揮耐心,還請寬恕……」


    「……唔……再兩個月,這話不作假吧?」


    「那是當然!」


    宰相麵帶笑容承諾。嘴巴上這麽說著,男子知道還可以再延期幾個月,因為皇帝無法麵對工程沒有進展的真正原因。


    結果,比預定進度大幅延誤的蓄水湖好歹算是「完成」了。可是,皇帝連一次也不曾去視察成果。他應該早已領悟到,那隻是個稱之為湖都嫌可笑的蓄水池。


    阿爾夏庫爾特自登基後接連失敗,唯獨在一件事情上很順利。那便是皇帝將血統延續到下一代的職責,準備繼承人。


    「陛下!第一皇子誕生!」


    在長子誕生的那一天。雙手抱起皇後生下的孩子,皇帝露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


    「喔喔,好活潑的孩子。乖,名字朕想好了。你叫萊暹奴,一部分取自第八代賢君卡爾奴暹奴之名。出色地成長為朕的繼承人吧──」


    不知道怎麽抱脖子還沒長硬的嬰兒而感到困惑的皇帝這麽說。然而──乍看之下毫無陰霾的喜事,在房間角落待命的文官們卻竊竊私語危險的台詞:


    「……你聽說了嗎?後宮已經有另外三名妃子懷孕了。」


    「……唔,步調有些太快了。照這樣下去,十年後難以預計將有幾名皇子、皇女出生。比起陛下那時候,繼承者之爭將難以避免變得更加激烈吧……」


    他聽到話中的不妥之處瞪過去,文官們立刻閉口。可是──在他心中也存在著同樣難以拂拭的憂慮。


    不同於皇子時代的想像,皇帝負擔的政務既不耀眼也不容易。在為了一個課題頭疼的期間,又有好幾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湧來。


    「……小麥不停漲價,齊歐卡在先前的戰役中破壞了太多田地,造成了影響。到底該如何是好……」


    這些問題當中,經濟相關的問題特別讓阿爾夏庫爾特苦惱。這個領域本來就需要謹慎的判斷,再加上這名皇帝對於金錢流向缺乏根本的理解。結果,這方麵主要是由他來彌補。


    「陛下。采取徹底的措施需要時間,但現在必須先填飽民眾的肚子。用國庫資金購買小麥低價出售吧,並且要求商人們自重。」


    「可是,這麽做將與許多人的利害相衝突。貴族們也會怨聲載道。」


    「那些噪音臣會設法處理。雖然得用些強硬的手段……陛下,請做決斷。」


    在徵求許可的臣子麵前,皇帝深深歎息著靠在寶座椅背上。


    「……是啊,交給你全權處理,朕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臣惶恐。臣的力量即為陛下的力量,請您安心等待好消息。」


    他強而有力的說出口,心中一角卻想道──如果順利地傳迴好消息,同樣會傷到皇帝的心吧。


    盡管經過幾番波折,皇帝對他的重用依然堅定不移。這麽一來,必然會招致周遭貴族們的嫉妒與不悅。


    「托裏斯奈那家夥權勢愈來愈大了。沒辦法解決他嗎?」


    「我有同感,但你最好別小看那家夥。人人都在傳,伊桑馬家的慘案是那家夥設計的。關於他的身世,也有那個傳聞……從陛下對他的信任來看,說不定意外屬實。」


    「開什麽玩笑,我可不承認。那家夥絲毫沒認清貴族的規則,連分享利益都不懂的家夥怎能讓他留在宮中。」


    往後,他必須一邊支持皇帝,一邊在與欲令他失勢者的政治鬥爭中勝出。那是與用武力衝突的戰爭形式不同,嚴酷又陰險的戰爭。


    「哈哈哈哈,這麽想要懷上朕的種嗎!好,你也到朕的房間來!朕把王者之血分給你!」


    另一方麵,相繼失敗的次數愈多,皇帝越發遠離執政公務。皇帝廣納寵妃沉浸在後宮中,夜夜舉辦宴會濫交的模樣,讓他也不得不提出忠告:


    「……恕臣直言,陛下,已出生的皇嗣與懷胎中的皇嗣加起來,繼承人的數量已經足夠。關於房事還是略為收斂──」


    話還沒說完,一個餐盤就飛了過來,砸得他額頭流血。皇帝帶著酒臭味大喊:


    「你僭越了,托裏斯奈!你從何時開始連朕的房事都能插嘴幹涉了!」


    諫言在酒精阻礙下未能傳達。他將話吞迴腹中不敢再提,僅深深低頭道歉:


    「……失禮了,請您寬恕。」


    皇帝在酒宴途中聽不進任何忠告,可是等到第二天酒醒了以後,總會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


    「托裏斯奈,昨天很抱歉。朕又喝太多了……」


    在除了彼此之外別無他人的禁中起居室內,皇帝抱著沉重的腦袋以無力的聲調賠罪。他微笑地搖搖頭。


    「沒什麽好在意的,一切的錯全都在臣。」


    「別這樣,別說這種話甩開朕。」


    皇帝依賴地抓住他的衣袖,畏懼讓那隻手止不住地顫抖著。


    「在當皇子時朕從未預料到,皇帝──至尊的寶座竟然如此孤獨。」


    「陛下……」


    「別拋棄朕。求你別拋棄朕,托裏斯奈。朕很害怕,害怕就此繼續當皇帝……」


    皇帝的心夾在背負的重責與沒辦法達成責任的自己之間發出哀鳴。麵對那無力的身影,他說不出任何話。


    衰敗沒有盡頭。唯一可稱作順利的誕育繼承人一事,從第七人誕生開始也明顯的蒙上陰霾。


    「……又出生了?」


    即使收到出生報告,皇帝臉上也不再浮現喜色。他一臉厭煩的歎息,不感興趣地說:


    「……朕要休息了,名字由你們隨意想吧。」


    「請留步,陛下。皇嗣的名字姑且不提,今天還有許多晉見請求──」


    「由你們去見,如何應對也全權交給你們負責……反正,這麽做一切都會更順利吧。」


    他咬緊牙關。他領悟到,自己的君主如今甚至漸漸喪失了最後的自尊心。


    在苦思該如何向君主攀談的某一天,他在皇宮的某個房間裏發現皇帝像從前一樣拿起畫筆,他便走了過去。


    「陛下,您在畫畫嗎?好久沒看您動筆了。」


    「保持安靜,托裏斯奈。朕會分心。」


    那句話讓他立刻閉上嘴巴,佇立在房間角落。皇帝麵對畫布的背影看來與仍是皇子時沒有不同,這讓他很開心。


    「……嗚!咕!……」


    可是,其本人並非如此。酒癮犯了的顫抖,讓皇帝握住畫筆的右臂無法隨心所欲的挪動。皇帝畫出與腦海中的想法一點也不相似的線條,因而無法忍受地吶喊:


    「可惡──連畫筆都瞧不起朕嗎!」


    皇帝將畫筆扔在地板上,大動肝火地踢倒畫材。看著皇帝盛氣淩人地離去的背影,他明知沒有意義仍然唿喚:


    「陛下──」


    「夠了,將那些垃圾丟掉!──侍從,拿酒來!端酒給朕!快點!」


    聽到怒吼的侍從慌忙奔去拿酒瓶。除了酒精帶來的朦朧與寵妃們的臂彎中以外,皇帝已經無處可逃。


    又經過幾年。得知第十四個孩子出生時,在皇帝心中有什麽斷了線。


    「──又出生了嗎?朕的孩子究竟打算折磨朕到什麽地步才甘心!」


    那已非好消息,而是噩耗。雖然一切都是自己種的因,皇帝卻沒辦法自製,也沒有足夠的度量接納諫言。無視於全都保持沉默的臣子們,皇帝咬著大拇指指甲喃喃說道:


    「……朕不要了。」


    「咦?」


    他一瞬間無法理解君主說了什麽。不過,那句話緊接著再次重複。


    「朕不要了,勒死扔掉!」


    皇帝的聲音刺耳得近似於尖叫。他裝作沒


    有聽見,拚命尋找勸解對方情緒的言語。


    「──陛下,請您冷靜。」


    「朕是認真的!拿去勒死扔掉!別再增加朕苦惱的來源了!」


    第三度重複的話語,讓臣子們臉色蒼白。必須有人勸誡──可是,勸誡現在半狂亂的皇帝相當於自殺。大概是頭腦受酒精影響導致焦慮症與妄想加速惡化,近幾年來皇帝腰際配劍,觸及逆鱗被斬於劍下的侍從與臣子們用兩手都算不完。


    「……礙難從命。」


    人人都閉口不語,唯有他一個人擠出聲音告訴皇帝。兩眼充血的皇帝狠狠地瞪視他。


    「……你說什麽,托裏斯奈?」


    「臣說,礙難從命……臣無法對繼承尊貴皇室血脈的皇嗣下手。即便是陛下的命令,唯獨此事礙難從命。」


    一聽到反駁的瞬間,皇帝的身體像裝了彈簧般從寶座上跳起來走向他。出鞘的劍鋒抵在頸邊,感受到那冰冷的觸感,他一瞬間靈機一動說道:


    「──托付給齊歐卡如何?」


    握住劍柄的手頓住了。皇帝滿臉厲色的反問:


    「……你說什麽?」


    「臣是提議,伴隨休戰協定,將皇女殿下托付給齊歐卡如何呢?這麽一來她就能不涉入繼承者之爭,也不會增加陛下的辛勞。」


    這是他所能準備的最大妥協方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後,皇帝無力地垂下手臂。


    「……是啊,這樣很好。細節就交給你去辦,總之別讓嬰兒進入朕的視野內。否則朕很可能動手勒死她……」


    用顫抖的手收劍迴鞘,皇帝頹然癱坐於寶座。看到這一幕,臣子們之間同時發出安心的歎息。


    「……真是千鈞一發,皇女殿下……」


    就在那件事發生後。站在被親生父親宣布要勒死扔掉她的嬰兒沉睡的床鋪前,他麵露微笑。


    「你的際遇與我很相似,不過,你四肢健全,沒有一點障礙。沒錯,你無庸置疑是屬於皇族的一份子。」


    他以蘊含羨慕的眼神如此說道,鄭重地抱起嬰兒。他用熱切的聲調唿喚那擁有他永遠失去的一切的嬰兒。


    「請就此健康的長大。但願……你能展露出正當的皇帝資質,重返這個國家。」


    在為了孩子一事大動肝火後沒多久,皇帝甚至對於坐在寶座上都感到厭倦。他在皇宮內四處奔跑尋找君主,在令人懷念的地點發現找到了那個背影。


    「啊──您在這裏嗎?陛下。臣放心了。您連一名侍從也沒帶,還以為您去了哪裏呢。」


    皇帝在展示宮廷藝術家畫作的那個房間內,坐在偏左手側的椅子上茫然地仰望著一幅畫。他走向皇帝的背後攀談道:


    「您在賞畫嗎?初代皇帝魯西亞之戰……這是陛下您特別喜愛的作品。」


    他迴憶從前的對話如此說道。皇帝悄然開口:


    「……朕曾想變成這樣。」


    那聲音訴說著已然結束的夢想。在他眼前,皇帝眼角浮現淚光。


    「沒錯,曾想變成這樣。在戰場上寸步不讓地掃蕩敵人,在寶座上以優秀的指揮執政。朕曾對於自己擁有這樣的才能深信不疑……」


    「…………」


    「……可是,朕錯了。將戰爭交給將領,政務則丟給你們……這樣隻不過是隨處可見的昏君罷了。皇室的血統與隱藏在血統中的神秘,最終並未在朕身上複蘇……」


    淚珠落在皇帝膝頭緊握的雙拳上。他以強硬的語氣插嘴介入皇帝的自虐。


    「沒這迴事,陛下。您從今以後──」


    「別要求朕,托裏斯奈。」


    皇帝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他的君主擠出聲音告訴如凍結般呆立不動的他。


    「……拜托你,再也別對朕有任何要求,太難受了。被自己不管如何掙紮都無法達成的理想束縛,這讓朕痛苦不堪……!」


    他也領悟,皇帝已達到極限,君主的人生不會自此處上升了。阿爾夏庫爾特·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不會作為皇帝開花結果了。


    「……若是下次……」


    比任何人都更因為篤定這一點而絕望的男子開口。從聲調可以聽出,他覺得背叛皇室血統的自己有多沒出息。


    「或許下一代可以實現?可以展示皇室血統的優越?」


    他悲痛地扭曲眼角。在對自己徹底失望的前提上,唯獨從前的願望不曾改變──以正確的形式讓神秘的血統複蘇。如今知道自己無法實現此事,男子試圖將這希望托付在繼承相同血統的某個人身上。


    「──那是您的期望嗎?阿爾夏庫爾特陛下。」


    他以顫抖的語氣詢問。就像輸給重量垂下一般,皇帝緩緩地點頭。


    「以正確的形式讓永靈樹的血統複蘇。那是比一切──森羅萬象的一切更加優先之事,托裏斯奈。即使朕作為昏君結束生涯,唯有這一點不變。絕不能改變……」


    「……遵命。」


    他沉重的頷首,手伸入懷中──打從許久以前起,他就預感情況將演變成這樣。正因為如此,他也做了準備,同時盼望那一刻不要到來。


    他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與放在旁邊的水壺一起遞給皇帝。


    「這是鎮定情緒的藥。今天請喝下這個休息吧,陛下。」


    「……嗯……」


    皇帝毫不懷疑地接過藥粉放入口中,與清水一起服下。他在心中告別──那包藥將緩緩溶解責怪折磨男子的一切吧,連同思考事物的理智一並溶解。


    「請您安心,陛下──我一定會實現您的夙願。」


    他已不再迷惘。他決定持續獨行,直到正當的皇帝君臨的那一日為止。


    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須進行「挑選」。必須看清在眾多皇族中誰最適合走向至尊寶座。不像自己一樣天生畸形,不像兄長一樣未能成功──為了讓真實的皇帝終有一天坐上寶座。


    「──隻差一步了,阿爾夏庫爾特陛下。我們的願望即將實現。在您的皇女夏米優陛下的治世下,卡托瓦納帝國會邁向永遠的繁榮。」


    渴盼的那一天到來了。在市場一角,托裏斯奈·伊桑馬陶醉地自言自語。


    「伊庫塔·桑克雷──你也要為了能成為盛世的基礎而自豪。企圖將夏米優陛下貶為凡人的罪行,就用你以性命交換的護國功績來償還吧。


    無論如何,這場戰爭對你而言是最後的工作──在性命尚存時奮力而為吧。」


    「──元帥閣下!」


    部下緊繃的唿喚,喚醒伊庫塔沉入深眠底層的意識。他張開眼睛,視野內的梅格少校不甘心地垂下頭。


    「……非常抱歉。雖然想讓您睡到預定時刻……」


    「不要緊,我睡得很好──約翰那家夥開始打鬧了?」


    伊庫塔從床上起身說道,走出休息室重返司令部。他看見擺在地圖上的旗子位置有所變化,梅格少校此時補充說明:


    「有三處防衛據點戰況漸漸落入下風。特別是薩紮路夫準將守衛的地方,敵軍攻勢激烈……」


    「馬上接通現場──庫斯!」


    「──我是薩紮路夫!如同一小時前報告的,情況相當吃力!」


    他第一句話便傳達了戰況的嚴峻。在槍聲與炮擊敲響的合奏中,薩紮路夫拉高嗓門以免聲音被蓋過。


    「敵軍也漸漸下了功夫……!費力將爆炮運到高處,從那裏直接射擊瞄準我方陣地!瞄準的精準度和壓力都與先前不同!」


    「……高處被對方占走了嗎?依那邊的地形,突出的懸崖會化為障壁,彈道應該無法通到陣地才是……」


    「一開始是這樣沒錯,但他們利用揚氣進行爆破工程──我提過之前在大阿拉法特拉吃過這種虧吧?這次他們靠短短數天的作業,用那個方法炸毀了懸崖。看來對方遠比以前更熟悉怎麽運用揚氣了……!」


    「……請坦白告訴我,還能堅持多久?」


    「……頂多三天。更久的話……雖然能夠支撐,但不知會死多少士兵。」


    薩紮路夫一臉苦澀地說道。就像接受那是沒有延長餘地的數字般,伊庫塔的迴答毫不遲疑。


    「我明白了。那麽──請在兩天後開始撤退行動。我會安排其他路線上的友軍配合你們的步調撤離。」


    「……真的可以嗎?」


    「是的。因為照這情況來看,第三天喪命的名單很可能包含你本人──」


    伊庫塔發出指示後結束通訊,立刻轉移到下一步行動。


    「庫斯,接下來幫我接通薩利哈大哥。」


    收到指示的庫斯當場照辦,通話在數秒鍾後接頭。


    「我是索羅克,聽得見嗎?」


    「……我是薩利哈史拉格!戰況比預期中來得吃力!」


    薩利哈和斯修拉一起在壕溝底部壓低身軀,一邊躲避傾注而下的散彈一邊迴應。


    「薩紮路夫準將負責的區域差不多到極限了,一旦防禦遭到突破,敵兵將繞到你們後方,所以請在三十二小時後開始撤退。」


    「沒關係嗎?那不是遠比預定時間早得多!」


    「我的作戰方針是比起預定計畫更重視保護士兵,薩利哈


    大哥也四肢健全地歸來。啊,還有蘇雅就拜托你了。」


    「啊啊?喂──」


    做完必要的聯絡,通訊隨即切斷。薩利哈嘖了一聲,告訴身旁的弟弟。


    「……三十二小時後開始撤退。叫他們做好準備以免太顯眼。」


    「了解,大哥。」


    迅速聯絡完畢後,伊庫塔轉而與下一個對象通話。


    「──幫我接索爾維納雷斯榮譽元帥。」


    腰包裏的精靈發出通訊通知。正在長時間休息,相隔許久坐了下來的炎發將領立刻答覆:


    「──我是索爾維納雷斯。遊擊任務很順利,有什麽事?」


    「薩紮路夫準將的部隊在兩天後會從崗位開始撤退。我預測敵軍將會追擊,請以你們的部隊在背後保護他們。」


    「領命。」


    索爾維納雷斯收到命令結束通訊,直接起身告訴周遭的騎兵們。


    「轉移至友軍的撤退路線。跟我來。」


    「咦,等等?飯才吃到一半……!啊~真是的!」


    妮雅姆將剩下的食物塞進嘴裏站起來,其他騎兵也走向各自的馬匹。


    「別落後。今天的就寢預定時間為六小時後。如果不保持速度,這個數字隻會增加。」


    炎發將領淡淡說完後上馬。妮雅姆迅速跟在後麵同時大喊: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看著吧,今天我一定要唿唿大睡!」


    「打鼾小聲點啊。」


    「彼此彼此!」


    她迅速反擊同袍的玩笑,再度握住韁繩。


    「……戰線大幅後退了。」


    梅格少校麵露憂慮之色說道。就像在放鬆睡著時僵硬的肌肉,伊庫塔朝上用力伸展雙臂。


    「唉,我會設法調整的。我想避免對後半戰造成不良的影響。」


    他說著俯瞰地圖,雙眼看出齊歐卡軍預測行進路線上一處有特色的地形。


    「下一個重要關頭是──河川吧。」


    *


    「──這裏是第三師團。我們突破了敵軍防禦陣地,開始進軍。」


    又經過兩天後。在帝國領土行進的齊歐卡軍司令部收到聯絡。


    「步調不錯。對於撤退敵軍的追擊呢?」


    「已派出騎兵與步兵追擊,這次應該能追上。」


    「那就好。不過,你要小心,有不少出去偵察的先遣隊被除掉了,敵方似乎有很強大的騎兵遊擊部隊。」


    「是……屬下謹記在心。」


    白發將領告誡部下。通訊結束之後,考慮到這幾天順利的進軍狀況,站在他身旁的米雅拉開口:


    「你的狀態漸漸變好了,約翰。」


    「我從一開始便狀態絕佳,米雅拉。隻是──看來這次我們在運用揚氣的工作技術上超出了對方的預期。能靠爆破削除突出的地形實屬僥幸。在敵國領土上作戰,這方麵隻能仰賴運氣。」


    他俯望地圖如此說明,钜細靡遺地想像著後續發展。


    「取得這種程度的優勢可不能掉以輕心。因為有時會受到幸運眷顧有時則相反,那便是戰爭。」


    「您說得是。」


    「沒什麽好焦急的……隻要打贏海戰的艦隊登陸,戰況趨勢將一口氣倒向我方。」


    約翰彷佛要讓自己冷靜下來般這麽說,望向桌上的搭檔。


    「問問海上的狀況吧──路那,幫我接『白翼太母』。」


    「──我是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這邊從前幾天起便持續在追逐敗退的敵軍。」


    太母迴應通訊,同時從「白翼丸」的甲板上注視著前方的敵軍艦隊。他們位於齊歐卡艦隊的帶頭部分,但和敵方艦隊最後方的船艦仍有數海裏的距離。


    「遲遲沒逮住他們的尾巴。一方麵因為在帝國海域,雖然不甘心,在純粹的航行上是對方占了上風。如果由包含我在內的數艘船艦強行追趕,雖然也並非不能追上……」


    如果接受一定的風險,就有望早早做個了斷。艾露露法伊的提案,在停頓幾秒鍾後得到答覆:


    「……不,就此配合艦隊的步調追下去吧。我相信你的技術,但正因為如此,希望你別在目前的狀況下進行無謂的冒險。我希望你全力投入在不損及兵力地登陸這件事上。」


    「我明白了,我會這樣做……隻是,那麽一來可不能無視敵軍。如果進入港口後被他們截斷海路,說不定在與你們會合前就會缺乏補給了。首先必須除掉剩餘的敵人。」


    「那是無妨。需要多少時間?」


    「配合那位司令官的步調的話,有點難以預測……雖然得依風向而定,總之我試著再追五天。如果還是逮不住他們的尾巴,你會把我方才的提議納入考量嗎?」


    她再度提案。這次約翰也沒有反對。


    「……我知道了,到時候我會直接向你下令。我打算盡可能承擔來自司令官的責怪,不過你也要做好受牽連的覺悟。」


    「放心吧。這種事情我很習慣了。」


    她笑著如此迴答,結束通話後再度專注於追擊敵方艦隊上。


    正當約翰與艾露露法伊結束通話,準備向下一個現場發出命令時,搭檔通知他收到通訊。


    「是來自卡克雷執政官的通訊。」


    約翰臉上霎時間掠過一絲緊張。在米雅拉不安的關注下,他迴應來自執政官的通訊。


    「……我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


    「──嗨,約翰。看來戰爭進行得很順利。」


    首都諾蘭多特的議事堂,辦公室。在大批秘書與文件奮戰的景象中,阿力歐·卡克雷開始與白發將領通訊。


    「雖然並非由你掌管,收到海軍戰勝的消息,我打從心底鬆了口氣。因為在這場戰爭中,最大的不安因素在海上。雖說受到兩年俘虜生活的影響,未能讓艾露露法伊就任艦隊指揮官是個打擊。正因為她曾一度失敗從中學到教訓,我才想將這場關鍵戰役交給她來領導。」


    男子邊說邊在眼前的文件上蓋章。現在這一瞬間,他也持續為了充實補給進行疏通作業。


    「不過──雖然並非彌補這一點,關於讓艦隊所有船皆為爆炮艦一事,看來我可以稱讚自己的表現。戰鬥似乎在競爭戰術之前的次元就勝負已定。說到我為此搶來的預算數字,不管看多少次我都會笑出聲。」


    「拜此所賜,我們得以時時保有多樣化的選項。」


    「嗯。啊,關於陸戰我當然也知道大略戰況。但是──約翰,我要刻意問問你的感想。你有什麽感覺?」


    執政官坦率地問。停頓一會之後,聲音迴應道:


    「……六比四,我方占優勢。」


    「扣掉在海上的勝利嗎?」


    「扣掉……我很清楚,這部分要等艦隊登陸並與我們成功會合之後才能加入數字中。」


    阿力歐滿意地接受了約翰不帶預先判斷的迴答。


    「看來你毫不大意,這樣再好也不過了──你會感到物資不足嗎?」


    「托你的福,沒有這個困擾。能夠在充裕的補給下運用那麽大量的兵力,這樣的僥幸讓我再怎麽感謝也不夠。」


    「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大手筆的使用吧。無論食品、炮彈或醫療用品,千萬別動節省之類拘束的念頭。那種煩惱在戰爭結束後由我們政治家來承擔。身為軍人的你,隻需要專注考慮怎麽全力以赴擊潰敵人就夠了。」


    男子斬釘截鐵地說完後,好像迴想起似的補充道:


    「唯一的例外是巨炮的炮彈,唯有那東西沒辦法任意地製造並輸送過來。希望你考慮總數,在關鍵時刻使用。」


    「是,我們在初戰時非常仰仗巨炮。數量還剩下一半左右──但不會不夠用。」


    可靠的迴應透過精靈傳來。在眼前想像青年的麵容,阿力歐說道:


    「我等著收到鎮壓帝都的好消息──加油,我的兒子。」


    在白發將領與養父結束通訊進入下一通通訊前,米雅拉毅然決然地攀談。


    「……約翰,差不多休息一會如何?」


    約翰迴過頭,彷佛對她的話感到很意外般地皺起眉頭。


    「在六比四的戰況下?──我絕不可能休息。因為在這一瞬間,那家夥應該都在構思逆轉局勢的策略。」


    聽他這麽說,米雅拉也無法反駁。無視於她的憂慮,青年繼續說道:


    「隨著精靈通訊出現,所有戰場的資訊得以即時送達軍官手中,我的指示也能即刻反應在前線。這代表的意義隻有一個──總指揮官之間的戰爭。我和那家夥目前正隔著巨大的將棋盤麵對麵。」


    約翰這麽說著瞪視眼前的虛空。隻要他在那裏看見伊庫塔·索羅克的存在,旁人便沒有介入的餘地。米雅拉猛然咬住嘴唇低下頭。


    「我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唿吸。我明白──那家夥還一點也沒有放棄。」


    約翰篤定的斷言,目光再度迴到地圖上。往後的戰況變化,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地形成畫麵。


    「下一個重要關頭,是河川吧。」


    *


    在接近防衛極限時放棄據點撤退,讓士兵轉移至下一個據點。重覆這個步驟來消耗


    齊歐卡軍是帝國軍的作戰計畫,不過被看穿之後,從第二次起事情便沒那麽簡單了。


    「快跑、快跑!」「動作快!敵軍很接近了!」


    士兵們氣喘籲籲地衝過街道奔向下一個據點。沒有時間發呆,敵軍的追擊已逼近背後。然而,他們為了逃離追擊連續跑了兩個多小時──差不多到了體力的極限。


    「唿、唿……喘、喘不過氣……」


    「振作點!裝備也在半途中全部丟棄了,一旦被追上就完了……!」


    一個聲音鼓勵腳步放慢的士兵。在轉移至後方時,允許依照指揮官的判斷放棄裝備──這是伊庫塔的命令。正因為手無寸鐵他們才能逃到現在,如果背負著沉重的裝備早已被追上了。


    士兵們朝向下一個崗位拚命奔跑。可是──馬蹄踩踏地麵的聲響傳入耳中,他們感到背脊一陣發寒。


    「敵、敵軍──」「可惡──!」


    轉頭望向背後的幾個人,看見敵軍騎兵部隊的身影。丟棄武器的他們,甚至無從抵抗。當他們幾乎認命地想著到此為止時──


    「──疾!」


    下一瞬間,從側麵出現的友軍驅散敵方部隊。他們瞪大眼睛確認後──


    「……友、友軍……?」「是遊擊騎馬隊……!喂,我們得救了!」


    死裏逃生的興奮,讓士兵們為之沸騰。此時一名騎兵衝過來唿籲道:


    「喂,快點跑!下一個據點在五公裏外!我們在這裏隻為你們爭取三十分鍾!」


    妮雅姆像牧羊犬般趕著士兵們,他們收到催促,再度邁步飛奔。


    「感、感謝……!」「還有五公裏……我們可得活下來……!」


    三十分鍾後,未遭敵方追擊而抵達的最後方部隊,確實地進入負責指揮的薩紮路夫視野內。


    「終於抵達了!進來,快進來!」


    梅爾薩中校立刻接應上氣不接下氣的士兵們進入壕溝。在人都進去之後,阻絕設施堵住最後的縫隙。


    「確認完畢!撤退中的所有部隊已抵達此處,梅爾薩中校!」


    「了解!──準備完畢,薩紮路夫準將閣下!」


    當她走下壕溝唿喊,薩紮路夫重重地頷首拉高嗓門:


    「嗯──從現在這個時刻起,展開河川陣地防衛戰!」


    士兵們臉上掠過一陣緊張。目前他們自身所處的壕溝陣地,是跟大河平行的形式堆積了大量土壤設置而成。由於靠近河邊,過度挖掘地麵就會滲水。雖然比起其他壕溝在施工上麻煩得多,不過想到在此處擁有陣地的戰略重要性,那無疑是必須付出的勞力。


    「這裏幾乎是在敵軍路線上唯一能準備的河川陣地。不在這裏堅持撐下去就太不像話了──你們都要卯足幹勁!」


    幾小時後,麵對同一個陣地的齊歐卡軍。在沿著河邊散開的隊伍一角,身材壯碩的軍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他是約翰的盟友,塔茲尼亞特·哈朗少校。


    「──隻有在這裏渡河是無法避免的。雖然我知道。」


    他喃喃說著,一名體格形成對比的嬌小士兵──米塔·肯席士官長奔向他身旁。


    「我測量了水深。雖然不算非常深,但也沒淺到可以強行通過的程度。靠人數突擊的計畫最好作罷。」


    「如果能拿下橋梁就輕鬆了。」


    「對方刻意不弄斷橋保留下來,是因為他們也知道我們會這樣想吧。我可以用錢包裏所有錢打賭,橋一定會被炸斷。」


    她轉身望向敵方陣地。正如她所言,隻有一條橋跨越橫亙於他們與敵軍之間的大河。那乍看之下是絕佳的進軍路線,但既然帝國軍已備有爆炮,即使是大型橋梁也可以立刻炸斷。如果粗心大意貪心地企圖過橋,明顯將遭受重大損失。


    「雖然我有同感,在這個前提上該怎麽做是由約翰來思考的事──我去報告狀況。」


    「──大河與壕溝的組合招式,水深也是無法樂觀的程度嗎?」


    聽完哈朗的報告,約翰思考幾秒後下了結論:


    「……最好視為光靠你們難以突破。」


    「難得聽到你這麽說。」


    「我當然想得到手段,如果對手是個平庸將領,怎樣都有辦法解決。不過──這次不行。在那家夥會應對的前提下,我想像不出兵力不受重創就能突破的情況。」


    「那麽──就是等待分遣隊迂迴行動嗎?」


    「最好這麽認為。以斷續的炮擊施加壓力,同時等待時機吧──我不會讓你們忍耐太久。」


    同一時間。從相對的兩軍算起,距離齊歐卡軍後方數公裏外。


    「──嘿咻,一艘完工了!」


    手持鑿子與鐵錘的齊歐卡士兵們,製造了幾艘由原木挖成的小船。看到成果,同袍們不禁佩服地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挖鑿樹幹製成的船……不過比想像中來得像樣。」


    「嗯,這種船在前尼塔古亞地區很常用嗎?」


    「並非到處都有。隻是因為我家祖先剛好經營水運業,這一類活計至今仍是祖傳技藝,滿十歲時每個人都會有一艘自己的小船。」


    聽到問題,女兵一邊著手打造下一艘小船一邊迴答:


    「後方也輸送來適合的木材,照這個感覺來看,幾天可以準備出為數不少的小船吧……唉,雖然最接近河邊的樹幾乎都被砍光了,叫我傻眼。」


    「不過──像這樣送來自後方采集的木材,代表『不眠的輝將』料到這一點了吧?」


    在她身旁努力進行同樣作業的士兵如此說。聽見那句話,另一名士兵接著說道:


    「更進一步來說,將運河鎮出身的我們配屬在這個部隊也是……來到此處之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的配屬有何意義。真是讓我體認到深謀遠慮這個形容詞的意義啊。」


    他匡地一聲用鑿子挖掉樹幹表皮,又一艘新的小船完成了。


    「若是平時會從這裏開始加上最後一道手續,不過純粹渡河的話這樣就夠了。我們要以數量為第一優先來進行。」


    「嗯,我明白。」「話說迴來,手臂好酸……」


    士兵用手背擦去額頭浮現的汗珠。為了在前線戰鬥的同袍們,他們默默的持續造船作業。


    「──唿……!」


    壓縮空氣的破裂聲傳遍河岸。確認已驅逐敵方部隊後,托爾威聯絡司令部。


    「……很吃力啊,阿伊。敵軍的入侵路線增加太多了。」


    「嗯,我知道。你現在人在哪裏?」


    「上遊第五區域北邊外圍。敵軍自己準備了小船嚐試渡河,我們前來迎擊。河川周邊的樹木應該事先砍掉了才對……」


    「大概是從後方輸送過來的。碰到河川陣地不久之後就能拿出物資,準備真是萬全。」


    伊庫塔佩服地這麽說,接著繼續道:


    「包含那一點在內──雖然預料到了,對方的補給非常充足。明明那麽揮霍地使用炮彈,卻連為了後半戰作準備節省彈藥的跡象都沒有。前線深信後方會源源不絕地送來補給。」


    「源源不絕……嗎?好驚人。我明明聽說在齊歐卡厭戰熱潮高漲。」


    「正因為如此,這一戰輸了就沒有迴頭路。阿力歐·卡克雷應該賭上了他所有的政治手腕來爭取預算。這是一場包含那部分在內的全麵戰爭。」


    他們對上的並非齊歐卡軍,而是齊歐卡共和國整個國家。從伊庫塔的話語中重新切實感受到這一點,托爾威再度開口:


    「目前我可以斷言,敵軍的大規模兵力並未過來這一側。因為我在河岸邊預先部署了許多士兵監視……不過,我沒辦法連趁夜色入侵的少數人都擋下來。如果他們會合,我想將成為無法忽視的威脅。」


    「我會設法處理。你繼續巡邏河畔的要點,防止敵軍入侵。」


    在這麽說完結束通訊之前,伊庫塔補上一句忠告:


    「還有,差不多也要注意天空了……按照這個情況,對方應該會派出來。」


    「──於是,這代表天空兵的運用掌握了關鍵。」


    在自初戰起繼續擔任前線指揮官的賈特拉上校身旁,其副官馬捷亞少校如此說出口。


    「唔。因為可以步行渡河的淺灘各處都被嚴加把守,讓士兵渡河的方法隻剩下搭船或氣球。特別是氣球,具有一口氣抵達對岸深處的潛力。隻要運用得當,也有可能包夾河川陣地的敵軍。」


    「可是……如果被敵方看穿,很可能全部被擊墜。」


    「隻有那種悲劇,是我想避免的……若為求慎重起見,等待與海軍會合也是一個方法。輝將作何想法呢?」


    賈特拉上校瞥了腰包裏的精靈一眼。直到腰包傳來下一個指令前,他們不打算進行任何攻擊。


    「──派出騎兵,前往河流上遊與下遊聲東擊西如何?」


    米雅拉以副官的身分,向思索著河川陣地攻略法的約翰提出意見。


    「隻要在河川這一側看見部隊,他們便不得不將兵力集中在那個地方。趁機試著用小船或氣球載運大人數入侵……這是我浮現的構想。」


    對於這個提案,約翰一臉嚴肅地環抱雙臂點點頭。


    「還不壞,不如說是個好主意。不過──那個做法唯獨這一次會是一步壞棋。」


    「壞棋──嗎?」


    「你記得隔著喀喀爾卡沙岡大森林進行的那一戰嗎?雖然有著水與火的差異,現在的情況與當時很類似。我方想設法讓士兵前往河川對岸,對方則無論如何也想阻止我方入侵。」


    「……的確沒錯。」


    「雖然主力是阿爾德拉神聖軍部隊,當時雙方兵力無論在誰眼中看來都有壓倒性的差距。可是──明明如此,那家夥卻頑強的持續阻擋我方的入侵。他適切地運用少量兵力防禦了廣大的範圍。他擅長這類機動防禦手腕的程度叫人傻眼。更何況這次準備時間也很充裕,最好別以為渡河能比當時來得輕鬆。」


    排除所有樂觀想法,約翰這麽下結論:


    「單純的聲東擊西會被看穿。既然有精靈通訊,那家夥不可能容許部下做出一看到敵軍身影,便反射性集中兵力這種膚淺的舉動。還需要多下功夫。」


    「……是。」


    得知自己的意見糟得無可救藥,米雅拉羞愧地垂下頭。


    「……用空中氣球聲東擊西……不,隻要氣球升空,對方也會看穿嗎?那增加更多小船……」


    約翰的意識沉浸在戰術構思中,除此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那種近在身旁卻被肉眼看不見的障壁阻隔的感覺,讓米雅拉感到十分無力。


    「……在這五個地點表現出強行渡河的跡象。不必實際上完全渡河,隻要小船下水,對方應該也不得不迎擊。透過他們此時派出的部隊規模確認遊擊部隊的餘力,從防禦看來變得最薄弱的上遊與下遊兩個地點,讓天空兵營一口氣渡河……依照發覺此事的敵人如何行動,小船部隊也會從聲東擊西轉為重頭戲……」


    甚至連他說出口的內容,都隻不過是思考的一部分。光是想像一下他的腦海劃分成多少區塊在思考,米雅拉就很害怕。


    「……同時開始對河川防禦陣地進行全麵攻擊……除了普通炮擊之外,這裏也使用巨炮。在渡河到對岸的同伴抵達上遊與下遊的時候同時突擊……以來自三個方向的攻擊一口氣攻陷敵陣。敵軍會在陣地陷落前轉而撤退嗎……?不,河川陣地是後半戰的要害。難以想像他們不在這裏堅持到底。那麽該如何……」


    當約翰不斷喃喃自語,部下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向司令官閣下報告!敵軍騎兵渡過了上遊的淺灘!人數約為一個連!」


    聽到消息的瞬間,米雅拉臉上浮現困惑。


    「那邊的騎兵主動過河──?」


    「……就算是為了打擊分歧的補給線……靠一個連的規模也難以達成。他們是看到我方在河岸附近造船,前來阻礙嗎?的確,誰也難以預料會在這個時機遭受攻擊,不過……」


    連約翰也無法掌握那個行動的意圖。猶豫片刻之後,他重新轉向副官開口:


    「……米雅拉,通知準備小船的部隊指揮官這件事,促使他們保持警戒。」


    「是、是!」


    米雅拉立刻想展開通訊。可是,這時又有部下喊道:


    「──向司令官閣下報告!敵方部隊開始在下遊的對岸造橋!」


    這次連約翰也瞪大眼睛。保持正要向精靈開口的姿勢停下動作,米雅拉困惑地說:


    「橋──橋?從這個時間點開始建造?」


    約翰也有同感。想渡河的齊歐卡軍這麽做姑且不論,他抓不住應該不想讓他們渡河的帝國軍做出這種舉動的意圖。約翰發問:


    「……那座橋工程進度到什麽程度了?」


    「大約才建造了五分之一,不過考慮到開始的時機,速度相當快。根據現場的觀察報告,他們運用了齊歐卡沒有的施工法……」


    「我方沒有的施工法……不,那無所謂。問題在於從那邊蓋橋過來打算做什麽。如果隻是讓士兵渡河,不需要花費這種功夫……精心設計的聲東擊西?用新橋當誘餌,企圖讓我方分散戰力?不,那家夥應該也知道,我不會接受那種引誘……」


    約翰進一步思考,試圖看穿敵方的目的。這麽一來,他不能不意識到剛才的報告。


    「……在時機上配合了渡過上遊的騎兵部隊嗎?橋並非誘餌,而是供他們返迴敵方陣地的救生索?這樣的話,那個騎兵連會橫切過我們的補給線。區區一個連有可能做到如此大膽的機動嗎?不,不可能──」


    「……元帥閣下,請問剛才的指示有什麽意義?」


    另一方麵,同一時間。在帝國軍司令部,梅格少校也對派騎兵渡河與在下遊開始造橋這件事向青年發出疑問。


    「意義?沒有。」


    當伊庫塔大而化之地迴答,梅格少校大吃一驚。


    「您、您剛剛……說什麽?」


    「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無論是派騎兵渡過上遊、在下遊造橋,或是讓敵方在同一時機觀測到這兩個行動──不過,約翰那家夥不會這樣想。他會用天生的頭腦苦苦思考,設法從中看出意義。」


    伊庫塔用壞心眼的口氣說道。勉強接受這件事情,梅格少佐繼續發問:


    「總之,這是促使敵將判斷錯誤的聲東擊西嗎?」


    「怎麽可能,對手可沒有可愛到會因為這種事情就犯錯。那家夥會一再思考,考慮過所有可能性後選出最適合的答案。」


    「那麽,究竟是為了什麽……」


    麵對越發困惑的副官,伊庫塔臉上浮現無畏的笑容。


    「應該是想告訴那家夥,有隻有我才下得出的棋路──嗎?」


    「……幾乎每餐都準備了熱騰騰的食物,真叫人感激。」


    薩利哈史拉格低頭看向手中冒著熱氣的湯呢喃──距離薩紮路夫等人守衛之處約二十公裏外的上遊另一處陣地。盡管敵軍已隔著河川近在眼前,他們在正式的戰鬥開始前用餐。


    「我有同感。雖然敵人很棘手──我總覺得現在遠比北域動亂及軍事政變時更能像樣的打仗。」


    蘇雅將蔬菜燉肉送到口邊說道,在她身旁啃著蒸芋頭的斯修拉也沉默地點點頭。這時,一個人影走了過來。


    「能聽你們這樣說,我工作起來也很有成就感。」


    耳熟的柔和聲調傳入三人耳中,他們轉頭望去,看見戴著醫護兵臂章的哈洛兩手捧著托盤。


    「貝凱爾少校?你怎麽來到這種前線了?」


    「我來看看大家的情況,親眼確認伊庫塔教條是否有在現場確實運作。啊,請用茶。」


    她說著蹲下來,將盛茶杯的托盤遞給三人。他們困惑地將茶杯送到嘴邊。


    「啊……好甜。」「放了很多砂糖啊。」


    「嗬嗬,我試著實現北域動亂時的夢想。我認為這種茶應該給最努力的人們喝。」


    哈洛惡作劇似的吐吐舌頭。她依序環顧三人的臉龐,目光又轉向在周遭進食的軍官們,然後說道:


    「不過度緊張,但也不鬆懈……各位的表情非常好。」


    聽到那句話,三人麵麵相覷,薩利哈史拉格輕輕轉動肩膀。


    「聽你一說……相對於艱苦的行軍,這次身體卻很輕鬆。」


    「沒錯,部下們也這樣說。特別是老兵們,還說有生以來第一次碰上如此沒有多餘行動的戰爭。」


    蘇雅不經意地說出口,赫然迴神望向哈洛。


    「……輕鬆的戰爭就是正確的戰爭,便是指這麽迴事嗎?」


    「真不愧是他的愛徒。沒錯──由伊庫塔先生打造的戰場就像這樣。精靈通訊的登場當然也帶來很大的助力,但終究隻是輔助。若沒有那個人一直以來培養的構想,絕對無法實現。」


    哈洛帶著敬愛說道。薩利哈史拉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害得長官苦惱不已的偷懶花招,鑽研到底變成了戰爭的理想狀態嗎?……小托爾也是收到那一點吸引嗎?可惡,真是徹頭徹尾叫人不爽的元帥大人。」


    雷米翁的長子泄憤似的一口氣喝光茶水。哈洛輕笑一聲站起來。


    「我要前往下一個現場了。我想這裏戰況也會很嚴峻……希望大家平安無事。」


    聽到那句話,三人同時敬禮,哈洛也用相同的動作迴應。


    另一方麵,在隔著薩紮路夫崗位的下遊側陣地。此處由席巴上將率領的部隊防衛,對付蜂擁而來企圖從河寬變窄處渡河的齊歐卡軍。


    「──唔。」


    席巴上將從對準後方的望遠鏡窺視並發出聲音,朝自家陣地奔來的騎兵部隊進入他的視野。


    「遊擊隊迴來了──去迎接他們!」


    部下們收到指示後迅速散開,將騎兵們接入陣地。席巴上將本人也走過去,與到現在依然沒流露出疲憊的炎發將領碰麵。


    「勞駕了,榮譽元帥閣下。各位的戰果相當驚人啊。」


    「叫我遊擊隊長,席巴上將。也不需要稱唿我為閣下,這會導致指揮係統混亂。」


    索爾維納雷斯冷淡地告誡。在他背後,疲憊不堪的部下們正搖搖晃晃地下馬。


    「唿~!唿~!」「喔~終於到了……」「幫我係馬……」


    由於前來此處的路上


    幫助了好幾支撤退中的部隊,他們的戰果與其他部隊相比也出類拔萃。索爾維納雷斯向漸漸接近疲勞極限的部下們發出他們迫不及待的命令。


    「各位的戰鬥表現很好,各自休息到早上七點為止。」


    「那邊已經準備了數量充足的床鋪,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就告訴醫護兵。」


    「唿唿大睡囉──!」


    妮雅姆率先拔腿就跑,其他騎兵跟在後頭。席巴上將發出爆笑。


    「哈哈哈!你的部下還真活潑。」


    他笑完之後重新轉向炎發將領,直視其眼眸開口:


    「你也不可能不累──接下來事情由我來處理,直到下一個行動前,請暫時在帳篷裏休息吧。」


    「了解,感謝。」


    席巴上將感慨萬千地注視著那個簡短說完後,走向帳篷的背影。


    「沒想到到了這把年紀後,會和索爾維納雷斯在現場並肩作戰……明明是那麽有趣的戰場,哈薩,你為何不在我身邊?」


    一瞬間不滿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仰望天空後,男子的視線立刻迴到地麵。


    「無論如何,必須讓遊擊隊好好安睡──」


    天色轉亮的清晨,齊歐卡軍幾乎同時開始攻擊麵向河川的所有陣地。


    「──炮擊開始!」


    並排的爆炮同時噴火,炮彈朝帝國兵們藏身的壕溝傾注而下。感受到自地麵傳來的震動令身體搖晃,薩紮路夫也發出迎擊指令。


    「正式進攻了啊……!應戰,我方也用炮擊還擊!」


    在壕溝後方散開的炮列,不輸給敵方地展開炮擊。到此處為止的發展與初戰沒有多大的差異,可是接下來卻截然不同。


    「確認在上遊c地點出現搭船的敵方部隊!迎擊人手不足!請增援!」


    「我知道了!立刻派人過去,你們等著!」


    薩紮路夫將位置最接近的部隊調派過去,應對各地自通訊傳來的增援請求。薩利哈史拉格少校與席巴上將本應采取同樣的安排──可是戰鬥開始不久之後,敵軍的行動一口氣變得激烈起來。


    「報告!確認在下遊o地點發現敵方部隊!」「敵軍在上遊e地點將船推入水中──」


    「又來了嗎?他們在那麽短的期間準備了多少船……!」


    超乎預期的忙碌讓薩紮路夫咂嘴。新的通知如同追擊一般傳來。


    「報告!確認在上遊c地點發現氣球編隊──!」


    來自天空的入侵終於展開。薩紮路夫毫不猶豫地下令應對:


    「派出後備隊!直到著陸地點都緊跟他們不放!」


    「了解!」


    為了壓製天空兵,大量士兵被調往那邊。然而,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氣球著陸。當薩紮路夫想像著隨時間流逝變得越發嚴苛的部隊運用狀況,臉上浮現痙攣的笑容──位於同一個陣地的部下喊出更加直接的威脅。


    「對、對岸的齊歐卡軍步兵開始強行渡河──!」


    「……唿~!唿~!……」


    「冷靜點,別抬頭!」「浸到及肩深度,保持彎腰姿勢前進……!」


    士兵們注視著對岸的敵軍踏入河流中。看著他們壓低身軀,步調一致的前進,米塔士官長抱起雙臂。


    「──突擊渡河的方法也改變了不少。我以前學到的可是拚命全力衝過去。」


    「如果水深在膝蓋以下,那麽做也可以。不過依照這個深度,不可能像在陸地上一樣『奔跑』。要是胡亂催促,會有人在河底滑倒溺斃的。」


    她身旁的哈朗補上說明。像這種局部戰術的刷新,率領他們的約翰當然不會懈怠。


    「再加上──這是向阿納萊博士學來的,聽說『水』對於子彈的防禦效果意外地不容小看。子彈在水中好像飛不到一公尺就會停止。換句話說,士兵藏在水麵下的身軀不容易成為靶子。」


    「喔~真的嗎~」


    「是真的。全身泡入水中直到肩膀,一邊注意別滑倒,一邊配合周遭的步調彎腰前進,抵達淺灘之後全力奔跑。關鍵在於士兵們抵達那裏時沒有失去秩序。」


    米塔士官長聆聽說明,同時冷靜地觀察戰況。不過──她的觀點與哈朗絕非一致。如同士官長階級所示,米塔·肯席原本屬於浸泡在河中的士兵立場,因此她看待事物的觀點與軍官不同。這也是哈朗升為少校後,仍將下級軍官留在身旁的理由。


    「對方必須分出兵力應對小船與氣球,照這樣繼續下去遲早能突破陣地……不過,不管怎麽想都得付出不少的犧牲吧?我不認為我們的主將會同意用士兵屍體填河般的作戰計畫喔?」


    米塔士官長向長官拋去帶刺的眼神。像這樣發出質疑無疑是她的任務,身材壯碩的軍官接下她的目光。


    「放心吧,不會出現那種情況。我方也不會讓太大的犧牲發生──但對方更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個陣地陷落。因為在通往帝都的路線上,沒有比這裏更好的防衛據點存在。那麽一來──在察覺陣地遲早會被突破的階段,他們就不得不采取其他手段。」


    「……其他手段?」


    「你很快就知道了,看著吧。」


    「……敵軍的炮擊太猛烈,超過了隔著河川戰鬥的優勢。」


    戰鬥開始經過一天半,薩紮路夫環顧自家陣地的狀況喃喃地說。防衛能持續到什麽程度──包含堅持的時間不夠長這一點在內,他在此階段大致都看出來了。


    「隻是持續防禦撐不了多久……隻能看時機動手了嗎?」


    薩紮路夫猛然握緊拳頭。既然穩健的作戰方式無法取得滿足的結果,那隻有接受風險出奇招了。他做好覺悟,轉身命令部下們。


    「叫騎兵待命!」


    「可惡!起碼在派來步兵時停止炮擊啊……!」


    「開槍還擊的手別停下來!不趁著敵兵在水中時解決他們就糟了!」


    帝國士兵們自壕溝內伸出槍身持續齊射。射擊難以命中水中的敵人讓他們感到焦慮,焦慮則使精準瞄準變得更加困難。在與奮不顧身渡河的齊歐卡士兵們不同的形式上,他們的精神也在耗損──炮擊無情地朝壕溝落下。壕溝一角崩塌,一瞬間炸出巨大的坑洞。


    「又是巨炮……!隔壁區塊被掩埋了,投入救援!」


    「我們光是迎擊已耗盡全力!後備隊快過來啊~!」


    收迴傷患與修理壕溝占用了人手,向敵軍發射的齊射密度短暫地降低。在河中的齊歐卡士兵們也看出了這一點。


    「好,勢頭來了……!」「照這樣子可以壓過去!衝啊衝啊衝啊!」


    渡過河寬四分之三的帶頭集團所在之處,水位已僅達腰際。他們不再彎腰,踩著滑溜的河底全力飛奔。帝國兵們覺悟到敵軍將衝進壕溝,慌忙上刺刀。


    「就是這個時機──發動衝鋒!」


    在那一刻,薩紮路夫做好充分準備發出指令。在前列壕溝待命的騎兵們一口氣衝上備妥的斜坡,衝進至今與戰況分離的橋上。看到與他們錯身而過奔向自家陣地的騎兵,齊歐卡士兵們錯愕地瞪大雙眼。


    「什麽!騎兵衝過橋上──?」


    「糟糕,他們打算繞到我們背後!後麵不可能做好了遭受騎兵衝鋒的準備──」


    齊歐卡士兵們體認到,對方留下橋是為了──在出乎意料的時機反擊。注意力全放在渡河上的對岸部隊,麵對以全速逼近的騎兵衝鋒毫無防備──


    「不。我們準備了這個。」


    ──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率領的部隊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從不起眼的位置瞄準橋上的槍兵們,以交叉火力痛擊逼近的騎兵部隊。吃了子彈的馬匹與人陸續趴倒在橋上。


    「一試圖通過就會當場被爆破的橋──那種存在會令我們焦急不耐,但對於對方而言並非如此。因為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在喜歡的時機派士兵突擊我們的直達路徑。」


    哈朗揚起嘴角一笑。情勢發展正如約翰給予的忠告一般。


    「讓我們以為是單方麵的防衛戰,在最多士兵渡河的時機轉而派騎兵衝鋒──一口氣咬破我們的咽喉。不,這個作戰相當優秀。如果隻有我負責指揮或許意外的會上當。但是──」


    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沐浴在交叉火力下的騎兵集團失去了衝鋒的衝勁,後續騎兵卡在橋上進退不得。雖然有人察覺作戰失敗打算掉頭,在狹窄的橋上讓許多馬匹調轉方向並不容易。


    「──想要將不眠的輝將打個措手不及,構想的意外性完全不足。雖然可憐,你們付出計策失敗的代價吧。」


    哈朗如此低喃,向自己陣營的步兵部隊下達突擊指令。這次不是渡河。而是讓步兵衝向──擠滿動彈不得騎兵的橋上。


    「不管我方以什麽方法渡河,橋應該都會被當場爆破……不過,也有沒辦法炸毀的情況。例如──當橋上有你們的同伴在的時候。」


    這個狀況正是對方運用的奇招包含的風險──這時正是原本絕對無法跨越的橋,作為道路浮現的千載難逢良機。


    「聽說你深受部下仰慕,善於照顧人──你做得出拋棄同伴的判斷嗎?暹帕·薩紮路夫先生。」


    「


    ──完全被看穿了──」


    薩紮路夫愕然地瞪大雙眼。梅爾薩中校的吶喊聲穿透他的背部。


    「準將閣下!敵軍正在渡橋!照這樣下去──」


    這句話令他迴神──沒錯,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他必須采取手段讓損害降低到最低限度,這是軍官的義務。


    「……炮……炮擊橋墩………」


    話語卡在喉頭。現在炸斷橋梁,代表在橋上的所有生命都會被崩塌波及。他要親手埋葬那些相信他而準備過橋的騎兵們──支付失策的代價。


    「……嗚……!」


    他發不出聲音,喉頭彷佛灌了鉛塊。暹帕·薩紮路夫整個身軀都在抗拒那道命令。可是──可是,他不得不執行。如果讓敵軍過橋,會造成如字麵意思般量級不同的大量士兵死亡。軍官不得不選擇放棄的界線確實存在,現狀無論在誰眼中看來都到了那一步。


    「──對、不起──」


    恐懼令薩紮路夫牙關格格打顫。然而,他的責任感不允許他再遲疑下去。他即將如痛哭般喊出拋棄自己人的命令──但炮擊聲在前一秒轟然響起。


    「──咦?」


    薩紮路夫愣愣地喊道。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橋梁最接近對岸的一部分崩塌了。


    在離薩紮路夫等人有段距離的壕溝一角。站在從一開始便一直瞄準橋梁的炮列前,一名軍官展開精靈通訊。


    「──我是梅特拉榭·蘭茲。方才我擅自向橋發動了炮擊。」


    她透過精靈這麽告訴長官。應該已經接通的通訊沒有迴應,隻傳來一陣呆然的沉默。她不在意地繼續說明:


    「由於橋上有許多傷患,我隻瞄準了靠近敵軍的那一端。崩塌的部分約為整體的三分之一……由於橋基從建築階段起就分成三座,隻要不再度炮擊,應該不會繼續崩塌。」


    ──鎖定炮擊,隻炸毀橋梁的一部分──她瞬間做出決定,實現這個一時浮現的想法。雖然明白這是越權行為,比起對同伴見死不救──比起讓梅爾薩中校背負那種經曆,由她來接受軍法會議審判會好得多。


    「不用多說,專斷獨行的責任全在我一人身上。我願接受任何處罰,請別責怪炮兵們──」


    「幹得好~!」「做得好!」


    兩位長官歡喜的叫聲讓精靈都跟著晃動。與預想中完全相反的反應,讓蘭茲中尉張大嘴巴。


    「──隻瞄準並炸塌橋梁的一部分?」


    對岸的哈朗臉龐抽搐的注視著同一個狀況。


    「傷腦筋。在這種緊要關頭,應對可真是靈活。是暹帕·薩紮路夫的頭腦比我預期中更聰明?或者……掌管爆炮的軍官格外優秀?」


    哈朗搔搔腦袋低語。先不提高級軍官,他並未連敵方下級軍官的長相都記住。不過,他也知道偶爾會發生這種事。不管任何名將,都有隻不過是個無名軍官的時期。


    「喂~!」


    剎那間,米塔士官長揮起掌心用力揪住哈朗的後腦杓。


    「現在是悠哉尋找失敗原因的時候嗎!你說了計略若是失敗,指揮官得支付代價吧!」


    「──沒錯,正是如此。」


    哈朗迴過神麵對現狀。和薩紮路夫一樣,他也有身為軍官的責任。


    「即使後悔時間也無法倒轉。巨炮全門運作,投入所有後備隊──以最大戰力攻陷敵陣!」


    在薩紮路夫等人上演激戰之時,在席巴上將負責的下遊陣地,兩軍持續隔著河川對峙。


    「……趁著對方的主力集中在薩紮路夫準將的崗位,如果得到機會就從此處突破,將部隊調往敵軍背後──本來這麽打算……」


    席巴上將神情嚴厲的說道。他從右到左瀏覽齊歐卡兵們在對岸整然列隊的樣子,與那無懈可擊的狀態。


    「但眼前的敵人沒有鬆懈到允許我們這麽做……每個人的麵目看來都不認為自己純粹是來聲東擊西的。如果動了貪念,我們很可能反倒被擊破。」


    「正是。」


    出現在他背後的炎發將領表示讚同。席巴上將背對著他說道:


    「現在暫時在帳篷休息吧,遊擊隊長……因為無論戰況倒向哪一邊,一定會有你們出任務的時候。」


    「…………」


    接收著來自各個戰場的報告,司令部的伊庫塔神情嚴肅。


    「……每個部隊都奮勇善戰。問題在於還能支撐多久……」


    梅格少校以低沉的聲調說道。此時又有新的通訊傳來,青年當場迴應──激烈槍戰的喧囂聲緊接著響起。


    「──我是薩利哈史拉格!聽見了吧,我們自後方遭到急襲!快點派支援過來!對手有連級規模!」


    雷米翁長子急迫的聲音傳來。伊庫塔用眼神向梅格少校示意,努力以沉穩的語氣迴答:


    「副官正在安排增援。我做個確認,襲擊來自後方?敵方部隊渡河了?」


    「來自後方!在我所見範圍內沒有渡河!是從下遊側突然出現的!如果收到事先警告,明明可以更妥當的迎擊,監視河邊的家夥在搞什麽?」


    薩利哈抱怨的樣子讓伊庫塔領悟一切。從監視者沒有任何聯絡的事實倒推迴去,原因顯而易見。


    「通訊手多半遇襲了……是亡靈下的手。」


    「──看來曝光了。收手撤退。」


    「嗚、嗚……」


    在兩手被捆在身後低垂著頭的帝國士兵麵前,雙手捧著精靈的影子悄然說道。那並非他本人的搭檔。他威脅通訊手,強迫他發送假報告到現在。


    「真是太沒用了……花費那麽多時間,繞到敵軍背後的居然隻有不到三十人。以這個人數,想支援我方也難以如願。」


    他語帶歎息地抱怨。雖然突破嚴格的防備趁隙遊泳渡河,這對他們而言也是苦肉計。本來他們應該在更早的階段整批隊員繞行至敵軍背後──如果不是有那群可怕的獵人阻攔的話。


    「因為那些家夥的關係,在開戰時有八百餘人的人員不知減少了多少?……全部的幸存者加起來多半也不到一百人。」


    隊長的話讓周遭的影子們握緊拳頭垂下頭……不論這場戰爭的勝敗,亡靈部隊本身的命運即將竭盡。他們不能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逐漸消失在不斷轉變的曆史縫隙間。


    「不過,我們要盡到最低限度的使命──好好見識吧,帝國軍,這是我等亡靈最後的爪痕。」


    「……!抱歉,阿伊。我們未能完全擋住敵軍入侵……」


    翠眸青年的聲音透過精靈傳來。伊庫塔毫不猶豫的駁迴他充滿苦澀的道歉。


    「說什麽傻話。使出替換通訊手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證明他們直到最後都沒辦法以整批兵力入侵。你們並非未能完全擋住敵軍入侵──而是達成了最好的成果。」


    伊庫塔斷然說出並非任何安慰的事實。既然守衛廣大戰線的人手有限,完全阻擋亡靈入侵從一開始便不可能。明明是這樣,獵人們的戰果卻逼近了那個不可能。托爾威沒有任何理由道歉。


    「在和你們戰鬥經過嚴重的消耗後,亡靈們作為部隊大概早已半死不活了……對於那即使如此依然達成任務的執著,我可以坦率的表示佩服。」


    「…………」


    「目前,伊格塞姆榮譽元帥的部隊正前往薩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崗位馳援。雷米翁兄弟應該能堅持到他們趕到為止。而且,蘇雅也在那裏。」


    「……嗯!」


    在托爾威勉強擠出開朗的聲調迴應後,通話結束了。在戰況持續如走鋼索般危急的現狀下,托爾威沒有空關心兄長們的安危。伊庫塔也一樣,在派出援軍之後隻能期望他們堅持到援兵抵達為止。最重要的是──至今最大的冒險已迫在眉睫。


    「……該在什麽時機從哪支部隊開始撤退呢?雅特麗,若是你的話知道嗎?」


    在發出救援請求經過兩小時後,薩利哈史拉格等人依然守在壕溝內忍受敵軍襲擊。雖然壕溝在建造時設想過被敵人繞至背後的情況,但實際上發生時無法避免苦戰。


    「嘎啊──!」「呀啊!」


    雙方之間不再有進行槍戰的距離。每當在陣地邊緣進行攻防,同袍便一個接一個倒下。即使如此,他們仍勉強擋迴第五波進攻,薩利哈史拉格手持上了刺刀的風槍大喊:


    「你們別退縮!舉起武器!將敵人擋迴去!」


    就算他這樣替大家打氣,部下們在接連的戰鬥中漸漸喘不過氣。在切身感受到毀滅氣息近在咫尺的兄長身旁,算完傷亡人數的斯修拉開口:


    「……在剛才那波攻防中又有十二人陣亡。防衛即將到達極限了,大哥。」


    「唿~……我知道!啊~可惡,升任校級軍官後還得打滿身泥濘的白刃戰嗎!」


    為了不因為恐懼與焦慮迷失自我,薩利哈刻意吐出無關緊要的抱怨。經過與伊庫塔的模擬戰及軍事政變的慘烈戰場,他也學會了何謂自製。另一方麵,態度毫無改變的蘇雅淡淡地分析現狀:


    「我們大約是在三小時前發出救援請求。即使最接近的騎兵部隊以最快速度趕來,也還需要三十分鍾。」


    與所說的內容相反,她既不焦急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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