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雲的陰天下,軍裝各異的三方部隊並排向北方前進。


    帝國兵、齊歐卡兵、阿爾德拉神兵──三者沒起衝突,甚至不互扯後腿地朝著同一個目的地進軍的景象,從曆史角度來看也稱得上極為少見。從他們本身的神情中摻雜的困惑,也看得出這一點。


    「──情勢發展變得相當奇怪啊。」


    帝國軍隊伍位於集團整體東側,在部隊中心位置的大馬車上,約爾加三等文官越過車窗望著外麵的情形開口。這番話代表了同車所有乘客,或者是在外麵步行的所有士兵的心聲。


    「中止三國會議全軍北上,路標隻有精靈的引導,連前方有什麽也不得而知……如此徹底無法預料未來的狀況也很罕見。」


    約爾加重新轉向車廂內。坐在椅上的伊庫塔重重地頷首。


    「……帝國、齊歐卡、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不分屬於哪個國家,在場的精靈們同時發出相同的訊息,光從這一點來看也顯然是異常事態。假設在精靈們引導的目的地有『某些東西』,那不能隻讓齊歐卡過去。」


    「這個說法,是你作為元帥的場麵話吧。」


    和夏米優並肩坐在床邊的瓦琪耶用惡作劇的口氣補充。伊庫塔臉上的緊繃感立刻消失,嘴角浮現與師妹相仿的大膽笑容。


    「嗯,算是吧──身為一名科學家,我不可能錯過這麽有趣的狀況。」


    青年斬釘截鐵地說。當前難以預判未來的狀況,令他們這些科學家感到非常興奮。然而,女皇沒辦法像他們那樣徹底改變態度,在旁邊認真地沉思著。


    「雖說目前的事態也是如此……我難以推估拉普提斯瑪教皇有何想法。『神的試煉』究竟是什麽?」


    「這個詞匯不時會出現在聖典中。看過聖典全篇得到的印象,主要是神施加給宗教重要人物的無理要求。」


    「宗教重要人物……在此處指的是……」


    「從直到『試煉』開始為止的狀況來看,個人的話,我想果然是阿納萊博士吧。」


    聽到伊庫塔的推測,夏米優抱起雙臂沉思。


    「……我不明白。對阿爾德拉教團來說,阿納萊博士是甚至被冠上『瀆神者』名號的危險人物吧。這樣的人繼名聞遐邇的聖人們之後成為接受神的試煉的對象,而教皇也認同了?」


    「與其說認同與否──我總覺得她的反應不在那種程度。她的樣子看來除了接受別無選擇……從這一點來思考,應該把『神的試煉』視為是由比教皇更高階的意誌決定實行的事情。」


    「比君臨阿爾德拉教頂點的教皇更高階的存在──那究竟是什麽?」


    「我們接下來就要去確認對方的真麵目啊。」


    伊庫塔這麽說道,目光轉向旁邊的桌子。他和夏米優的搭檔精靈,庫斯和西亞並排站在桌上。雖然脫離了類似玉音放送時的茫然自失狀態,自從在大會議場的事情發生後,他們一直指著同一個方向。


    「再說──剛才說阿納萊博士被施加了試煉,但參與對象說不定是我們所有人。因為就如你們所見,這裏的庫斯和西亞也指著北邊。」


    在夏米優不安的目光中,伊庫塔輕輕湊近臉龐向精靈們說。


    「吶,庫斯、西亞。目的地有些什麽?」


    「對不起。我無法迴答,伊庫塔。」


    「…………」


    庫斯露出為難之色,西亞沉默地搖頭。伊庫塔笑著點點頭。


    「沒關係。謝謝你們。」


    我該問的對象另有其人。伊庫塔一邊心想,視線一邊投向他們指出的方向,而約爾加以自製的口氣找他攀談。


    「身為一名科學家,我同樣對這個狀況感到興奮……但請在作為指揮官方麵也別疏忽大意,閣下。依據位在目的地的『什麽』的真麵目而定,我方有可能與齊歐卡和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兩軍發生武力衝突。」


    「嗯。畢竟並排而行的對手不好對付,沒有理由可以大意。」


    聽到這番叮嚀,伊庫塔將注意力放在與我方部隊相鄰前進的另外兩個部隊上──他們與齊歐卡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當然都不可能屬於完全的合作關係。盡管不能在自己投入解開謎團當中露出破綻──先不提這個,青年向約爾加拋去不滿的目光。


    「話說,約爾加──你不必連在這輛馬車上都對我保持那種口吻。這樣我也難判斷什麽時候可以放鬆。」


    「這、這我明白。但現在狀況詭譎,我認為精神上緊張一點比較好……好歹我也是你的師兄。」


    戴著單邊眼鏡的青年說完後撇開臉龐。瓦琪耶立刻插話。


    「哼哼~約約想找迴麵子吧。因為伊庫塔哥稱唿其他前輩都會加上哥或姊,唯獨對約約總是直唿名字?他本人可是暗暗介意喔。雖然以那種方式相遇,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什……!」


    約爾加麵紅耳赤地摀住少女的嘴。伊庫塔托著下巴思索。


    「……約爾加哥……哇,不行。一說出口就覺得整個不對勁。」


    「不必叫我哥!你也別把這家夥說的話通通當真!」


    約爾加揪住瓦琪耶的臉頰邊拉邊喊。黑發青年苦笑著補充。


    「唉──打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約爾加比起師兄更像是年齡相仿的科學家夥伴。我並非拿你和其他人相比而看輕你。坦白說,巴靖哥在我眼前做蠢事的次數也不遑多讓。」


    「巴靖哥啊~從以前起就有種一碰麵就想從他身上騙走一點小錢的氣質。」


    白衣少女連連點頭。伊庫塔語帶歎息地注視著約爾加。


    「……光是你平常能管住這家夥,在我眼中就很值得尊敬了。要有自信,約爾加。無論作為科學家、文官還是兇暴珍禽異獸的飼養員,你都是無可挑剔的優秀。」


    受到坦率的讚賞,約爾加眨眨眼睛,接著又撇開臉龐扶著單邊眼鏡沉重地呢喃。


    「……哼、哼,憑我的睿智,做到這點程度輕鬆得很……」


    「嘴角都翹起來了,約約。真好對付~你還是好對付到可愛死了~!」


    瓦琪耶嚷嚷著攔腰抱住約爾加。當約爾加掙紮著想掙脫懷抱時,大馬車停了車,站在車外戒備的露康緹敲敲車門入內。


    「在隊伍前方,精靈似乎停止指路了。還請諸位準備下車。」


    伊庫塔毫不猶豫地拄著拐杖起身。即使在一直關注著他的夏米優看來,青年眸中蘊含的光芒也比平常更強烈了五成。


    五人下了大馬車走向隊伍前方,早一步抵達的白衣科學家們正四處忙碌著。其中,阿納萊環顧周遭的景象。


    「唔──這裏就是試煉之地?」


    站在他身旁的約翰也同樣地掃視四周,對於結果歪歪頭。


    「mum,乍看之下是什麽也沒有的平原,環顧周遭也沒發現什麽顯著的地形。」


    「奈茲納,精靈們怎麽樣了?」


    阿納萊問旁邊的助手。她抱著搭檔精靈迴答。


    「……還是一樣,自從進入這一帶就不再指向北方。如果詢問下一個指示──」


    奈茲納說著向精靈發問。剎那間,陷入那種茫然自失狀態的精靈開口。


    「站在圓心。」


    看到精靈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告知,奈茲納迴頭轉向老師。


    「──隻會這麽迴答。」


    「唔,圓心嗎?」


    阿納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在這個時機,來到他們身旁的伊庫塔加入對話。


    「要知道圓心,得先知道圓的邊緣在哪才行。」


    青年開口第一句話就這樣說,轉了一圈環顧周遭。


    「既然沒有人造物與特徵鮮明的地形,現階段可作為線索的隻有精靈的指引。可以先試著從這一點開始琢磨吧?」


    「我有同感。約翰,你的看法呢?」


    老賢者把話頭拋給另一名弟子。白發將領瞪了伊庫塔一眼後點個頭。


    「……yah,我也持相同意見。動員士兵試著調查周邊吧。」


    「就采取雙方派出相同人數的士兵,彼此解除武裝的形式如何?」


    黑發青年馬上提出要求,約翰思索了一會。


    「……這是無所謂,但兩個部隊在同一個現場分頭作業會導致彼此混亂。就算是臨時的,我也希望能統整指揮係統。」


    「解決方案非常簡單。把總指揮權交給阿納萊博士就好。」


    伊庫塔就像一開始便打算這樣做似的提案,大膽得叫約翰有些畏縮。他打從一開始就毫不在乎阿納萊博士目前屬於齊歐卡陣營這件事。


    黑發青年至今依然毫不懷疑那份超越國家框架培育而成的師徒關係──老賢者也理所當然地確實迴應了他的信賴。


    「好──伊庫塔、約翰,你們分別率領兩百名士兵,搜尋精靈舉止有所變化的範圍!」


    「了解!」「yah!」


    兩人收到老師的指示後馬上展開行動。決定彼此的搜索範圍後,他們分別開始朝一個連發號司令。


    「注意搭檔精靈的舉動,配合信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來!」


    「當精靈恢複平常的樣子,立即原地


    停下來!」


    兩人調派部隊的做法幾乎完全相同。首先讓士兵們呈放射狀朝廣範圍散開,向懷中搭檔精靈指出的方向一點一點地前進。精靈在進入某個範圍時會不再指出方向,而士兵也在那裏停下腳步。


    「喔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持續這個步驟,阿納萊漸漸看出了士兵的配置具有某種規則性。當所有士兵終於都停下腳步,老賢者向兩名弟子發出後續指示。


    「你們能盡量均等地分配站立士兵之間的間隔嗎?」


    伊庫塔與約翰馬上依言調動士兵。不到幾分鍾後,兩個部隊的士兵們幾乎間距相等地並排站在精靈反應轉變的界線上。這麽一來──他們的位置,沒有蓄意安排地形成遠遠環繞阿納萊博士的形式,人牆構成了圓。


    「很好很好,清楚地看出來啦。」


    老賢者臉上浮現滿意的笑容。對士兵下完指令的約翰此時跑了過來。


    「需要從上空俯瞰嗎?必要的話我可以準備氣球。」


    「不,大概沒有這個必要。既然對方說是圓,認為這就是目標才自然。要找出圓心,首先得──」


    正要往下說的阿納萊博士動作突然頓住,思索了半晌。


    「──不。唔,對啊──夏米優,你有辦法算出圓心嗎?」


    「唔……?」


    老賢者突然拋來話頭,令心理上退居二線關注著情況的夏米優感到困惑。擔任貼身護衛的露康緹代替她說道。


    「?我想圓的中心大概在附近。」


    她邊說邊走到士兵們圍出圓形中央附近。阿納萊博士雙手扠腰看著她的模樣。


    「很難說吧?真正的圓心或許在離那裏往北兩步之外,不不,搞不好是往南退迴三步。也有可能偏西或偏東~」


    「唔唔?唔唔唔?」


    聽他一說,女騎士抱起雙臂歪歪頭。老賢者嗬嗬笑著繼續道。


    「說『大概在這附近』,不算在真正意義上知道圓心的位置。要找出圓心必須認識到圓的性質──你會怎麽做?」


    當他再次看過去,夏米優也試著麵對眼前的問題。她在腦海中畫出圓,思考如何求得圓心並說了出來。


    「……如果是畫在紙上的圓,就從圓周上取兩點以圓規畫圓,並畫出通過兩個圓之交點的直線。由於這條直線會通過圓心,再重複一次相同步驟畫出另一條直線,兩者相交處即為圓心。但是……」


    「就算是我們,也沒有能直接用來畫出這種尺寸圓形的圓規啊。」


    阿納萊博士這句話,讓夏米優立刻修正思路──坐在書桌前所用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她必須當場在這裏提出這種規模也能適用的方法。


    「……把士兵的位置關係用任意比例尺抄寫到地圖上……不,太誇張了。隻是推算圓心,沒必要那麽費事。」


    夏米優腦海中浮現和測量地形相同的做法,不過說到一半就想到更簡單的方法。確認在實行方麵沒有遺漏之處後,她說了出來。


    「──畫兩個以圓周上的三點為頂點的直角三角形。隻要有就算小但能分辨直角的道具,與保證直線筆直的光精靈遠光燈應該就能實現。用水準儀使光線高度一致,隻在求線段與線段的交點時拉起長繩。這樣做如何?」


    「嗯,正確答案!聰明的孩子!」


    老賢者用掌心揉了揉女皇的頭。雖然被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夏米優不可思議地無意拒絕。或許是知道老人是伊庫塔的老師、或許是他本人散發的氣質影響──明明才剛認識沒多久,她不知為何有種受到溫柔祖父稱讚的心情。


    「從圓周上的頂點a以九十度角畫出兩條線段,將線與圓周相交處分別設為頂點b、頂點c。由直線連成的直角三角形abc的斜邊bc必為圓的直徑。在另一個頂點d處重複相同步驟,再畫出圓的直徑斜邊de,斜邊bc和斜邊de──兩條直徑的相交點即為圓心。」


    老賢者這樣說明夏米優所用的方法,要旁邊的弟子們加以實踐。夏米優欽佩地眺望著科學家們動作俐落地求取直徑。


    「另外還有其他方法,不過把費事程度也考慮進去的話,一開始該嚐試的方法是這種──看來算出結果了。」


    行動一展開,真的在轉眼間即告完成。所有工程結束,奈茲納站到代表直徑的兩條繩索交會處。此時──在那個瞬間,士兵們懷中的精靈同時產生反應。


    「……!博士,精靈們!」


    「又指出了另一個方向!這次是西北!」


    伊庫塔和約翰接連喊道。阿納萊點點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這代表破解了第一道問題嗎?相當巧妙的設計啊。」


    老賢者諷刺地說,和科學家們立刻開始準備動身。夏米優心想自己這些人也得迴到馬車上,看向離得最近的露康緹示意。


    「……陛下。我再怎麽思考,還是對剛才的說明一頭霧水。」


    但沒等到她開口,女騎士眼泛淚光的臉龐已近在身旁。


    「……便是如此,露康緹。如同剛才說明的一般,因為三角形的內角和為一百八十度……」


    「嗚唔唔唔唔唔……!」


    在再度上路的大馬車內,當夏米優正在教導著露康緹了解圓的性質這道難題時,其餘三人看著她們的模樣,迴想直至方才為止的事情。


    「……吶,伊庫塔。」


    「…………」


    「我不像你,沒有仔細地看過聖典。所以我想確認……神的試煉都會突然問起幾何學問題嗎?」


    伊庫塔搖搖頭迴答約爾加提出純樸的疑問。


    「如果會的話,神官們傳教的內容應該會更有看頭一點──阿爾德拉教所說的試煉,原則上都是忍受艱辛。思考各種點子試圖解決狀況,反倒被視為人類的膚淺小聰明遭到忌諱。不,甚至被描寫成會導致事態惡化──」


    「──阿爾德拉教對於『人類的知識進步』本身抱持猜疑、否定的態度。其教義充滿某種認命感和無力感。比起聰明,其思想特性更推崇過於正直的忍耐──這種思維是怎麽培育出來的?」


    幾乎在同一時間,在齊歐卡外交官們同乘的馬車上,也正以執政官阿力歐·卡克雷為中心針對幾乎相同的主題進行對話。


    「例如可以這樣推測。從前,神曾經一度、或者是二度三度體驗到莫大的挫折。某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遭遇。盡管我不知道詳情以及那是多久以的事情──說不定在阿納萊博士提倡『科學』的那一刻,對於神來說科學並非初次目睹的概念。在發現神會算幾何學的現在,此一可能性更高了。」


    阿力歐說完後抿嘴一笑。由於這番話與其說是推測更像思考遊戲,外交官們不知該如何迴答。其中一人說出更切身的問題。


    「可是閣下……對於像這樣的大事,采取和帝國軍聯合調查的形式妥當嗎?既然是阿納萊博士的發言造成這個狀況,我想同樣的關係在我方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兩國之間也是成立的……」


    「很難講。盡管不清楚作為關鍵的神有何意圖而無法判斷,三國代表齊聚一堂或許也是條件之一。目前帝國那邊的精靈也出現和我方精靈相同的變化。就算不是這樣,以一國之力追查和集兩國之力追查,壓力自然也有所不同。」


    外交官們抱起雙臂沉思。阿力歐沉穩地勸誡著無論正麵或負麵來說都積極地想確保權益的他們。


    「我明白你們想獨占成果,要是做得到,我並無二話。然而──最好別忘記,我等目前麵對的是完全未知的存在。伊庫塔·索羅克元帥率領的帝國軍是十分可靠的合作對象。最重要的是,他會主動與阿納萊博士協調行動,這一點非常好。因為沒有打亂整體的協調,調查人手就變成兩倍了。」


    唉,孩子之間難免有些爭執──男子笑著補充。這句話顯然是指其養子約翰和帝國軍元帥伊庫塔·索羅克的關係,卻無法看出他對於那個事實有何想法。


    「無論如何,這裏已成為科學家們的戰場,我們政治家就別太出風頭了──其實,那位老賢者對齊歐卡有多少歸屬意識也值得懷疑。如今帝國的狀況與當初遭受迫害流亡至我國時截然不同,我不太想做出惹他不快的舉動來。」


    「既然如此,更不能放任……!」


    外交官們焦慮地反駁。但阿力歐斷然搖搖頭。


    「正好相反。想用項圈拴住阿納萊·卡恩是不可能的。這幾年我痛切地感受到,他的才能與自由密不可分,那位老賢者不依傍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如果企圖強迫歪曲他的生存方式,他轉眼間就會像一條狡猾老道的魚般從手中溜走。」


    阿力歐輕輕聳肩──擅長看穿他人本質加以誘導的他,終究也無法在阿納萊·卡恩身上找到足以籠絡的破綻。與阿力歐關係密切的外交官們吃了一驚。剛剛的舉動,表露了在男子人生中極其少見的服輸之意。


    「我們隻不過是他的讚助者。站在這個立場該做的,就是持續從國家層麵保障他們這些科學家得到好的待遇。光是這麽做,效果就勝過任何項圈,能將他們永遠留在齊歐卡。」


    豎起一麵白旗不會撼動阿力歐·卡克雷


    的方針。改變不了的事物就當成改變不了的事物擱置,在此一前提上摸索最大限度加以利用的方法。政治的要訣不是改變什麽,而是把改變不了的東西盡可能置於控製下──豐富的經驗讓阿力歐厘得清這一點。


    「僅把親手探究未知當成人生的糧食,不接受任何誘惑或誘導──這位老先生實在和我很不投緣啊。」


    就算這樣,能利用多少就要利用多少。包括這寬闊的胸襟在內,男子是個徹頭徹尾的政治家。


    後來,一邊照精靈的指引行軍,一邊在各個所到之處不斷解決「神」提出的問題的日子揭開序幕。在第二個問題剛出題不久時,阿納萊在帳篷召集弟子們討論往後的大略行動方針。


    「──關於圓周率怎麽設?我們平常是將用正九十二邊形得證的3.14當作近似值。」


    「這是現階段最具實用性的數值,在出題者沒意見之前就照用吧。」


    「你應該掌握了所有幾何學公式吧?索羅克元帥。我可不想到了這個節骨眼才被人扯後腿。」


    「少將閣下才是,起碼知道三角形麵積的算法吧?我這個做師兄的可以親切地指導你喔?」


    事情發展成這樣,要某兩個人不相互競爭反倒不可能了。神拋出的題目隨著次數累積難度愈來愈高,他們開始動用所有知識認真解決。


    「阿納萊博士!這裏和這裏果然是相似!」


    「阿納萊博士!線段fg的長度,果然有高度補正的誤差!」


    兩人每當部隊停下來就跳下馬車指揮士兵散開,看出問題內容後立刻思考解法,尋求阿納萊博士的判斷並當場實行。當然,所有工程都以最迅速與效率最佳的方式進行。


    迴答本身的對錯不用多說,直到找出答案為止所花的時間、實行之際花費的工夫與成本、構想的獨創性和藝術性──伊庫塔和約翰毫無節操地生出所有衡量標準,相互競爭優劣。這幾乎是在動腦打架。


    「這種解法既不優美又有太多冗贅的地方!我想到的解法顯然更加優秀!」


    「圖形拚圖就該機械化的去解!等著點子靈光一閃的時間太浪費了!」


    「這裏和這裏的角度矛盾!你的部下連一次測量都做不好嗎?」


    「這麽點測量誤差你們自己修正掉吧!現場測量跟在書桌前用功念書可不一樣!」


    兩人不斷互相痛罵,宣泄彼此的不滿,同時也比其他科學家都更迅速地持續解決神提出的問題──倒不如說,沒有哪個好事的人想介入他們的競爭。理由非常單純。無論誰都想像得到,衝進兩個正在高速迴轉的齒輪之間會有什麽下場。


    「……真虧他們吵得那麽兇,調查進度卻順暢無阻。」


    「速度反倒還變快了,因為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煽動對方!」


    「……我本來打算促使他們發揮自製別吵下去,可是……」


    情況變成這樣,就連夏米優、瓦琪耶、約爾加三人也隻能保持距離在一旁關注。不隻他們,約翰的親信也一樣。


    「……我、我該怎麽辦才好……」


    「沒什麽好怎麽辦的。看樣子局外人別隨便插嘴比較好。」


    米雅拉不知所措地無事可做,哈朗則徹底擺出了旁觀態度。


    在各懷心思的他們背後,唯獨阿納萊一個人臉上浮現發自內心感到欣喜的笑容。


    「咯咯咯──看你們兩個這樣活力十足,好極了。」


    自試煉開始後第十七天的傍晚。各部隊已做好露營的準備,這一天也和宿敵盡情對戰過的約翰返迴陣營,在帳篷中等候的米雅拉起身迎接。


    「辛、辛苦你了,約翰。調查進展看來很順利──」


    「順利個頭!今天也有一個問題被那家夥解開了!」


    約翰用煩躁的語氣打斷她的話,滿臉不悅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親信哈朗聳聳肩望著他。


    「喂喂,不必那麽當真發火也沒關係吧?你的優秀事到如今根本不須證明,無論是哪一方解開問題,一樣都是有所進展吧。」


    「不──解開問題的數量多寡,代表在這次調查中立下的功勞多寡。先不提『神』對此會如何判斷,光是外交方麵的影響就無法忽視。你懂嗎?哈朗。我從今以後不想給那家夥任何一點優勢!」


    約翰加上一番道理來解釋,但離證明他的冷靜相距甚遠。他結束對話取出紙筆,把至今解開的問題一一列了出來。


    「這樣有十二題……在一定程度上看得出出題的傾向了。到了這階段,應該多少能做些預測。給我等著瞧,索羅克,從明天起我不會讓你再得逞了……!」


    白發將領低語宿敵的名字奮筆疾書。哈朗看著他的背影舉手認輸,帶著另一名親信走出帳篷。


    「看來不管我們說什麽都沒用。他和伊庫塔·索羅克見麵時總是那個樣子──唉,雖然對方較真的程度也跟他不相上下。」


    哈朗如此說道,憑天生的高個子從高處視角注視著帝國軍陣營。另一方麵,米雅拉因為和長官沒辦法好好溝通,一臉消沉沮喪地低著頭。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換個角度想想,這也是個好機會。這樣天天見麵,約翰也會稍微習慣對方的存在吧,下次在戰場上相見就能冷靜麵對他了。這情況在三國會議的延長線上發生,對我們來說算是相當幸運。」


    哈朗以悠然的態度樂觀地想。米雅拉幾乎沒聽進去,用微弱的聲音吐苦水。


    「按照現在的情況……我對約翰沒有任何幫助。」


    「說什麽傻話。貼身警備、照料這一趟帶來的士兵們、管理後勤部──正因為這些事務交給你負責,約翰才有餘力跟人較勁。你帶來的幫助太多了。」


    「就算不是我,這一切別人不也辦得到嗎?」


    「沒有人能做得和你一模一樣。無論是文件的寫法、訓斥士兵的方法都一樣。無論好壞,那就是約翰所需要的。不對嗎?」


    眼見不斷以不加矯飾的讚賞鼓勵她,她的神情依然鬱鬱寡歡,哈朗牽起米雅拉的手在黃昏的野營地往前走。


    「你實在太鑽牛角尖了,歇口氣放鬆一下吧。那邊正好有個活動。」


    兩人穿越四處升起的炊煙,很快抵達與帝國軍地盤的交界處。兩軍士兵們在那裏設置了一片寬敞區域,手持武器的大批士兵分別依兵種在打靶或練劍。周遭的觀戰者們時而發出奚落聲,或者當有人表現精彩就迸出一陣歡唿。


    「……這、這是什麽情況?齊歐卡兵和帝國兵混在一塊,場麵看來很熱鬧……」


    「一點餘興節目。不同於如魚得水的科學家們,士兵們一直閑得發慌。比起在調查空檔一直讓他們乾等,募集誌願者辦場友誼賽不是更好嗎?──聽說索羅克元帥在白天如此提案。」


    「什……!齊歐卡和帝國正在交戰啊?哪來的友誼可言!」


    「因為執政官大人一口同意了。唉,別想得太嚴肅,當成兼具示威功用的互相刺探不就行了。在隱瞞了該掩蔽的機密之餘,還是多少看得出雙方士兵的水準到哪個程度吧。」


    哈朗說著笑了笑,然而他盯著帝國兵動作的眼神非常犀利。米雅拉也不得不把注意力投注過去。遲早要相互殘殺的對手正在展示本領,沒有理由不趁這個機會觀察一番。


    他們觀看了一會,哈朗突然發現每個兵種的氣氛熱烈程度不同。


    「劍術那邊場麵很熱烈啊。過去瞧瞧吧。」


    「不,我──」


    「好了好了。」


    體格壯碩的將領再度牽起同袍的手邁開步伐──在他們目光所及之處,敗給對手的勁道而彈飛的木劍飛上半空。


    「──到此為止!勝利者,帝國陸軍上尉露康緹·哈爾群斯卡!」


    裁判高聲地宣布勝負。帝國士兵們霎時間發出歡唿,齊歐卡士兵們則沮喪的呻吟。


    「幹得好~哈爾群斯卡上尉~!」「這就是帝國軍人的骨氣!拚盡全力吧~!」


    「……好強啊。她已經連勝八人了。」「怎麽能認輸,下一場換我上!」


    正在待命的齊歐卡兵們被同伴的戰敗激發鬥誌,接連提出參加申請。在他們的目光所及之處,身著輕甲的帝國士兵等待著下一名交戰對手。


    「喔~喔~咱們的兵遭到連敗了?對手……看來是女人啊。」


    「女人──?」


    這句話令米雅拉臉色大變地走上前,哈朗按住她的肩膀阻止了她。


    「冷靜點,她的武器不是雙刀也沒有炎發,至少不是伊格塞姆家族的人。不過這張臉孔在女皇身邊看過好幾次……」


    在兩人注視之下,氣勢洶洶的劈砍過去的齊歐卡兵被整個人打飛出去摔在地上。當他慌忙起身,對手的劍尖已準確地停在眼前,裁判立即宣判比試分出勝負。哈朗吹了聲口哨。


    「咻~又贏了──喔?她主動過來了。」


    對方的視線不知不覺轉向他們,堂堂正正地大跨步愈走愈近。左右兩條發辮隨風飄揚,取得九連勝的帝國兵站到兩人麵前端正地敬禮。


    「初次見麵!下官是帝國陸軍上尉露康緹·哈爾群斯卡,搭檔是水精靈尼基。兩位看來是齊歐卡的將


    領吧!」


    「是、是的……我是齊歐卡陸軍少校米雅拉·銀,搭檔是水精靈亞歐。這位是我的同袍塔茲尼亞特·哈朗。」


    「承蒙兩位告知姓名,實在惶恐。冒昧再請教一個問題──你腰後的佩刀,可是亞波尼克和刀?」


    露康緹看向對方腰際詢問。米雅拉瞪大雙眼點點頭。


    「……是的,沒錯。真虧你看得出來,刀幾乎都被身體遮住了啊。」


    「果然是這樣嗎!除了刀柄獨特的樣式,你佩刀時的腳步,不管怎麽看都不是尋常人物。因此下官心想,這就是曾聽說過的亞波尼克劍客嗎!」


    女騎士連連點頭,對於自己眼光正確而感到欣喜。然而,米雅拉搖搖頭。


    「我尚有粗疏之處,請別稱我為劍客……也就是說,你對亞波尼克的劍很感興趣嗎?」


    「是的!如果有幸,還請務必指點!」


    露康緹直視著對方請求。她眼中閃爍著期待與強敵較量劍技的光芒,絲毫沒考慮過遭受拒絕的可能性。


    「…………!」


    米雅拉胸中突然湧現一陣煩躁……那張無比天真無邪又坦率,看起來和苦惱無緣的臉龐毫無陰霾,對於此刻抱有許多掙紮的她來說太過耀眼。


    「……無妨。既然你這麽希望,就由我來奉陪吧。」


    迴過神時,那句話就脫口而出。無論哈朗在背後說什麽她已聽不進去,她和女騎士一起走向比試空地。米雅拉問裁判有沒有長度較短的武器,拿起短木劍擺開架勢麵對露康緹。


    「讓你先攻,隨意出招吧。」


    「那麽,堂堂正正地比一場吧──哈啊啊!」


    露康緹爆發氣勢全力劈砍過去。米雅拉後退躲開了兩擊,倏然眯起眼睛。


    「好猛烈的氣勢。可是──很粗糙。」


    「!」


    她閃過一記橫掃逼近女騎士,女騎士霎時往旁邊一跳,被劍尖掠過側腹。當露康緹重新拉開距離再砍過來,米雅拉接下這一劍並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近,同時使出掃堂腿讓她飛上半空。


    「──!唔……!」


    女騎士沒有勉強抵抗招式的勁道,順著向前摔的衝力脫離斬擊範圍。米雅拉淩厲地瞪著迅速地轉了一圈起身的露康緹,劍尖指向了她。


    「翻滾得很漂亮。你不習慣應付腿技?」


    「似乎是這樣沒錯。沒想到竟然如此淩厲。」


    露康緹語帶感動地說──連續兩次被對應技打中,一般人應該會想轉而當接招的一方,但她不是此時會退縮的人。露康緹相信下一波一定能打中對手,使出以刺擊開頭的連擊──米雅拉的劍擋下攻勢後,立刻掠過她的肩膀和上臂。


    「──!」


    「這是第三擊……雖然砍得不深,若是用真劍,每道傷都不隻是皮肉傷而已。」


    她說著重新舉劍。現在用的是木劍所以連血也沒流,但傷口出血本來是關係到勝敗的重要因素。失血會使人動作變遲鈍,導致集中力下降。特別是進入長期戰時,這些損耗的累積會愈來愈鞏固敵我的優勢與劣勢。


    「大開大闔的揮劍,使得你的體力消耗更加劇烈……如果還要繼續打,接下來會愈來愈吃力。」


    米雅拉從頭到尾隻用對應技,將動作保留在最低限度,必然在體力方麵也有餘力。露康緹很清楚這一點,依然果敢的殺了過去──但米雅拉遊刃有餘地躲閃所有攻勢,從中找出細微破綻插入攻擊。


    盡管尚未出現決定性的一擊,戰況正一點一點地倒向對女騎士不利的方向。要是對手因此畏縮不前米雅拉也能痛快地出口氣,露康緹卻毫無這種跡象。她直率地以勝利為目標挑戰自己的身影,令米雅拉心中湧現某種超越煩躁的情緒,衝動地開口。


    「這是我的自言自語,你不聽也無所謂──我的兄長是遠比我優秀得多的劍士。這把小太刀原本是以兩手施展的雙刀,兄長則是雙刀高手,實力比同門的任何人都更強……從前我一直深感自豪。」


    「……雙刀的高手嗎?……聽到這句話,下官會想到雅特麗大人。」


    露康緹趁著拉開距離的時機迴答。她說出的名字,讓米雅拉的表情明顯地扭曲起來。


    「是的,會想到她吧──就是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用落敗結束了兄長的生涯。雖然隻能想像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交鋒──實力高強的兄長落敗,代表銀一門累積的成果在伊格塞姆的劍麵前被徹底粉碎。我想一定是這麽迴事。」


    哥哥絕不會以無聊的方式輸掉。既然如此,他大概是使出渾身解數仍比不上對手──基於對兄長堅定不移的信賴,米雅拉得出接近真相的結論……但就算如此,失去兄長的沉重事實也不會改變。


    「同門師兄的戰敗,必須由作為師妹的我討迴來……可是,我的實力遠比兄長遜色,挑戰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等同於自殺。我有必須活著達成的使命,不能為了一樁複仇喪命。然而,當容許我複仇的時刻到來,我總有一天必定會──我拿這個想法當藉口說服自己,一直迴避向她挑戰。」


    話聲一落,米亞拉再度和露康緹交鋒,被削掉的木劍碎片化為塵埃飛散半空。


    「不過──在我延遲複仇期間,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死了。而且是死於槍口而非劍下。最強的稱號絲毫不曾褪色,她就這麽擅自前往再也無法觸及之處。


    ……這件事……像這樣子──未免太狡猾了!」


    米雅拉放聲吶喊,第一次主動揮劍砍去──又聲東擊西使出腳刀重擊女騎士胸口。隔著輕甲也傳遞過去的衝擊,迫使露康緹踉蹌數步。


    「我無所謂。不管再怎麽掙紮,我也達不到最強境界。可是,兄長──兄長的人生算什麽?僅僅為了輸給伊格塞姆,僅僅為了成為她傳說篇章中的一頁,難道這就是兄長的生涯嗎!難道要我認同這種事情嗎!」


    米雅拉很清楚自己在遷怒,卻無法停止。她心中積鬱過多,忍不住宣泄在眼前無邪的少女身上。


    真是個過分的女人,正當米雅拉貶低自己時──露康緹的嘴角浮現完全不合時宜的微笑。


    「……真、羨慕、令兄……」


    「──你說什麽?」


    米雅拉臉色大變地瞪著對方。女騎士不畏她的危險氣勢,重述了一遍。


    「下官說,真羨慕他……能堂堂正正地和雅特麗大人較量劍技,在戰鬥中結束一生。那是──作為一名武人,在想像範圍內至高無上的死法之一。」


    「──!你胡說什麽──!」


    米雅拉一劍砍去要對方閉嘴,被露康緹勉強地擋下。雙方殘餘的體力應該已出現巨大差異。米雅拉篤定這一點,企圖揮劍聲東擊西再以腿技追擊一決勝負──


    「──盡管如此,既然你賭上對兄長的驕傲而戰,下官也不能輸!」


    就在米雅拉抬起一腿準備飛踢的瞬間,露康緹看準時機鼓起渾身之力衝撞過去彈飛了她的身軀。抓準對手尚未恢複平衡的剎那間破綻──露康緹賭上一切揮劍砍去。


    「哈啊啊啊啊啊!」


    「──嗚!」


    沒有站穩無法接下這一記從頭上往下砍的猛擊。但也沒辦法閃避,沒有餘地施展技巧。在這種狀況下,米雅拉選擇抱著同時中劍不分勝負的覺悟砍向對手的手腕。在被擊中前先行得手,這是唯一的方法。就算用的是真劍,她應該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就在重擊彼此的身軀前,木劍戛然而止,雙方停劍的距離和時機完全一致。觀眾們緊張地屏住唿吸。如果這不是友誼賽,而是實打實的決鬥,任何人都無法判斷勝敗。


    「不……不分勝負……?」


    裁判麵露困疑之色地說出判決。一聽到這句話,兩人當場癱坐在地上。當專注力與緊張感放鬆時,人總會不由分說地脫力坐倒。


    露康緹重新麵對交鋒的對手,接著還沒說完的話題繼續道。


    「家兄在北域動亂中陣亡,聽說他是在混戰中被人瞬間割喉。盡管是榮譽的戰死沙場──和令兄相比,的確欠缺了幾分作為武者的輝煌。」


    「…………」


    「不過,家兄的優點顯現在截然不同之處。雅特麗大人說過──在北域動亂的戰場上,家兄比任何人都更加貫徹了騎士之道。不分卡托瓦納民族或席納克族,他保衛民眾,哪怕是友軍也不允許他們對一般人施暴。雅特麗大人表示,家兄直到最後都是堅定不移的騎士。」


    露康緹打從心底深感驕傲地說,望向在交手前先放到地上的水精靈尼基。她在亡兄丁昆留下的搭檔精靈身上,看見了兄長昔日豪爽的笑容。


    「再加上──為家兄送終的人,正是雅特麗大人。作為一名騎士奮勇戰鬥,保護民眾和同伴到最後,並由那位大人見證這樣的生存方式。這也是──身為一名騎士,所能想像得到的至高無上死法。」


    「…………」


    「人的死法受到生命的軌跡引導。不過,人的生存方式絕非隻有一種。下官和家兄一樣,期望作為一名騎士活著,作為一名騎士死去──但米雅拉大人想怎麽做呢?」


    當她問出這個問題,米雅拉彷佛被一箭穿心般僵住不動


    。


    「──我……」


    答案明明很清楚,她卻無法當場說出來。支持約翰,引導齊歐卡這個國家走向繁榮──這明明應該是優先看重武門名譽的米雅拉的夙願才對。


    露康緹直盯著對方僵硬的模樣,露出沉靜的微笑。


    「擁有比名譽與使命更重要的事物,並非需要感到羞恥之事。」


    她溫柔的光芒,映照出米雅拉始終忽略不去看的內心想法。


    「大家都是為了自己由衷認為無可取代的事物而賭上性命。無論是武門的榮譽、帝國的兩千萬民眾或者心愛的人──我認為說到底都是一樣的。」


    女騎士溫柔的話語讓米雅拉心生畏怯。因為一旦接受這種想法,她就不得不從根本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以,你可以更坦率地對待自己的感情也沒關係。」


    露康緹嫣然一笑用這句話作結,拿著木劍起身。


    「今天這一戰,實在是極有意義的比試。下官會藉由這個經驗持續鑽研,衷心期盼未來還有機會再度交手。」


    她說完敬禮之後,轉身走向帝國軍的陣營。那一瞬間,米雅拉在腦海中戲劇性地把幾個事實串聯起來。北域動亂、亡靈部隊負責的任務、女騎士口中的兄長死法──所有要素暗示了一個答案。


    「──請等一下!你的……殺害你哥哥的對手叫什麽名字?」


    女子彷佛受到預感驅策般問出口。露康緹停下腳步,半迴過頭看著米雅拉。


    「聽說是位名叫尼路瓦·銀的武士──就算知道了,沒活到相遇的那一天也無從交手,想複仇也難以如願啊。」


    女騎士為難地笑了。她再度轉迴前方,這次不再迴頭地離去。目送她的背影離開,一滴淚珠滑過米雅拉的臉頰──多麽愚昧啊。為什麽一心認定隻有自己置身於這種境遇中?


    她什麽話都沒說。也沒有對人口吐怨言。要說責怪自己、要說感歎世事荒謬無理遷怒他人的資格──那個女孩明明才有資格這麽做啊。


    大致觀察過友誼賽的情形後,伊庫塔迴到夏米優等候的馬車上一趟。和約翰一樣,他白天與科學家們全心投入神的試煉,晚上還得處理元帥的職務──但他不會拿這個理由減少與夏米優見麵的時間。


    「……啊~……雖然說因為氣溫低沒注意到,實在流了不少汗啊,我去擦擦身體。」


    伊庫塔進入車廂正要坐下時發現這個事實,打算先到馬車外擦汗。夏米優慌忙地從背後叫住他。


    「等等,索羅克。我來擦。」


    「嗯?」


    「要是汗水在外麵的寒意中一冷,得了感冒就麻煩了。而且……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在你臥床時期,相同的事我曾做過無數次。」


    夏米優這麽說著,將青年留在車上……對於現在拄著拐杖走路的他來說,連上下馬車都得花一番功夫。她不希望他為了擦身體這種小事勞累。


    聽到少女的提案,伊庫塔考慮了一下。


    「……那麽,拜托你擦上半身吧。」


    「嗯,包在我身上。坐到床邊,脫掉衣服放輕鬆。」


    少女鬆了口氣要青年坐下,準備好一深口盆的熱水與擦手巾。東西準備齊全後,她跪到床上,一邊留意別灑出熱水,一邊繞到伊庫塔的背後。


    「…………嗚……」


    青年裸露的背部近距離映入眼簾,她的視野霎時間暈眩了一下。隻不過是擦身體,兩年來早就習慣了──夏米優本來這麽覺得,這才體認到她習慣的隻是那沉默不語的伊庫塔·索羅克。


    每擦拭一下,青年的體溫和心跳便透過布料傳來。指尖一一感覺到刻劃在他肌膚上的舊傷,想起了他受傷的經過……有些傷痕看來是在戰場上留下的,有些看來是童年太調皮付出的代價。傷痕裏藏著他的曆史、他的生存方式。夏米優泫然欲泣。明明隻是擦身體──愈是擦拭,她對青年的憐愛就愈加強烈。


    「……擦、擦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索羅克。」


    「嗯,謝謝。感覺真清爽。」


    夏米優勉強維持著自製心結束作業,抱起熱水盆和擦手巾匆忙地下了床。她不知道自己正露出什麽表情,甚至害怕麵對青年。


    可是──當她把用品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迴過頭,伊庫塔本人已經換了新襯衫坐在床上。他麵露柔和的微笑,輕輕展開雙臂。


    「來,可以喔。」


    他拋出簡單的一句話,要少女到他懷中。夏米優屏住唿吸。她動彈不得的呆立在原地許久──最後一步、一步挪動著顫抖的雙腳走過去,靜靜依偎著青年肩頭。


    伊庫塔環抱住她背部的雙臂微微加重力道。和以前的擁抱截然不同,這是個彷佛充滿包容的溫柔平靜擁抱。夏米優以全身接受那無上的幸福,悄然開口。


    「……為什麽……知道呢……?」


    「嗯?」


    「為什麽,你總是能看穿……我……那個……」


    「那個?」


    「……想要被緊緊擁抱的時機……」


    少女滿臉通紅地問。這番話聽得青年微微一笑,如此迴答。


    「其實啊,夏米優。我想你沒有發現……當你每次抱著那種心情時,耳垂一定會發紅。」


    「咦──」


    聽信這番話的少女慌忙摸向耳垂。與她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的伊庫塔見狀輕輕吐舌。


    「假的啦──答案是,因為我很認真地看著你。關於你的事,像這點程度我自然知道。」


    接著,他這迴才說出真正的答案。啊啊──夏米優一聽到這句話就發出近乎哀鳴的叫聲──他發現了。心中一直懷抱的模糊不安,此時終於得到清晰的答案。


    伊庫塔看穿了所有的一切。他早已看穿她對他抱持的感情的真麵目、看穿那由思慕與執著與情欲混雜而成的感情泥沼,什麽也沒遮掩住。


    無論是像這樣溫柔的擁抱,或者不時出現的激烈互相接觸──青年總在少女渴望不已時給予一切。就算撕裂她的嘴,少女也說不出口「我想要你這樣做」,因此青年因應她的心情,在每個時機給予她當時所尋求的關愛。有時候像個父親、有時候像個哥哥、有時候像個情人。


    「不過,我或許也有不小心錯過的時候。如果你想要些什麽,能夠確實地說出口告訴我,我會很高興喔。」


    於是,伊庫塔像是補上最後一擊般告訴少女。你沒必要忍耐。有想要求我做的事,就沒有顧忌地去渴求吧,青年說。無論是基於何種念頭的欲求,他都不會拒絕。他唯一無法原諒的事──隻有少女試圖傷害自己而已。


    「唿~感覺有點熱。是不是該做個結束了?」


    伊庫塔甚至在徹底揭露少女內心的秘密後,用壞心眼的口吻這麽說。他慢慢收迴擁抱少女的手臂力道。剎那間──夏米優環抱住他的背,直接用盡全力投注在雙臂上,彷佛在表明還沒抱個過癮,這兩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積極地表現出任性來。


    「……再一下子……」


    「說得很好。」


    伊庫塔麵露微笑,摸摸少女的頭──臉上絕不透出心中的焦慮,青年就這樣等待著少女逐漸敞開心房。


    「──啊~~總算做完了~!」


    瓦琪耶充滿解放感的聲音在帳篷內迴響。在白天的調查之外,處理屬於文官的職責與同事們並肩寫完報告書與日誌等文件後,她今天的工作才總算告一段落。


    「大家辛苦了!好了~來去找夏米優吧~」


    「──?喂、喂!等一下!」


    當白衣少女意氣昂揚的轉身要走,已經做完今天工作的單邊眼鏡青年慌忙留住她。瓦琪耶愣愣地轉頭看他。


    「?怎麽了,約約?」


    「還什麽怎麽了,你白天見過陛下好幾次了吧!你對待陛下的態度本來就太厚臉皮了,至少晚上也該讓她和伊庫塔一起安靜休息!」


    約爾加根據極為符合常識的感性提醒道。瓦琪耶頓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憂慮。


    「啊……你說得對,的確沒錯。現在去見她,可能會撞見非常尷尬的時刻。謝謝你提醒我,約約。我太粗心了。」


    瓦琪耶敲了頭側一下。知道現在不能去看朋友,少女轉眼間變得垂頭喪氣。


    「也就是說~今天不能抱抱陛下就要睡覺了……好寂寞……好傷心……」


    「忍著吧。明天一樣要調查,不會缺少談話對象吧。」


    「我在白天已經跟科學家們聊夠了啦。我現在超級想跟關係好的女生直言不諱的暢談一番!超~級~想~」


    沒得到滿足的需求令少女胡亂揮舞手腳。無法看著其他文官被添麻煩不管,約爾加帶著她走出帳篷。他一邊走在夜間的陣營中一邊安撫瓦琪耶,少女突然露出靈光一閃的神情。


    「對了,去找露露吧!她說過今晚不用當班擔任近衛!」


    「我會全力阻止你。連偶爾休個假也得陪你未免太殘酷了。」


    「討厭啦──!」


    想法馬上遭到封殺,瓦琪耶表現出激烈的挫折。約約耐性十足地應付著她,不久之後,女皇使用的大馬車輪廓在視野一角浮現。


    「


    唔~真是羨慕……現在夏米優和伊庫塔哥正在車上緊抱成一團難分難舍……黏踢踢濕答答的……」


    「明明叫你別做那種低俗的想像了……首先,真會這樣嗎?」


    停下腳步遠遠望著大馬車,約爾加小聲地說。


    「自從到皇宮任職以來過了一段時日,我到現在還不懂他們倆的關係。看起來像親子、像兄妹也像情侶……不過,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不屬於任何一種關係,難以拭去的氣氛。」


    聽到他所說的印象,瓦琪耶用手指抵著唇瓣思索。


    「嗯~……我認為你剛才說的全都是正確答案。」


    「啊?」


    「就是說,我認為伊庫塔哥在扮演所有角色。無論是父親角色、哥哥角色、情人角色──他在提供夏米優需要的一切。」


    這出乎意料的意見令約爾加瞪大雙眼。瓦琪耶重新轉向他,嚴肅地繼續道。


    「我要說個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實──夏米優喜歡伊庫塔哥。而且不是普通的喜歡,她的喜歡強烈到無可救藥。那孩子身心的一切都渴求著伊庫塔哥,渴望到連像這樣說出口都讓人遲疑。包含思慕與憧憬與情欲與罪惡感與一切在內,她都希望得到伊庫塔哥的迴應。」


    瓦琪耶憑藉天生的直率表現,將當事人絕不會說出口的內心想法化為言語。在對那股熱烈感到畏縮的青年麵前,少女憂慮地歎了口氣。


    「離題一下──夏米優的人際關係其實十分狹窄。她幾乎沒有能夠對等相處的朋友,也很少有大人能親如家人般地聽她說話。她隻有許多臣子,每個臣子都畏懼她而保持距離。女皇的地位令人孤獨。當然,『騎士團』成員與我們是少數例外,但她也沒對我們敞開心房到『什麽話都能跟這家夥說』的程度吧。」


    約爾加神色複雜地頷首。在宮中度過的日子,已讓他痛切的感受到要接近女皇的心有多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隻有伊庫塔哥陪伴著夏米優的心。我認為他們兩人之間有變得如此親密的理由。不過……那個事實本身近乎奇跡。隻要她還是女皇,同樣能令她敞開心房的人就無法輕易地增加。」


    瓦琪耶說出殘酷的事實,目光轉迴大馬車。


    「最難受的是,盡管如此,夏米優依然需要許多關係。那孩子甚至一直不被容許期望擁有對自己全心關愛的父母、能閑聊吵嘴的朋友、接納自己平常的心酸並給予擁抱的情人。然而,現在的夏米優需要這一切。瀕臨滅亡國度的皇帝,不是一個輕鬆到缺少這些支持也能持續擔任的重擔。」


    約爾加一臉苦澀的點點頭,心中想著──夏米優背負的擔子有多沉重。十幾歲的少女,一個人背起了擁有兩千萬國民的國家的命運。這件事本身就極為異常。


    「所以,伊庫塔哥在扮演一切。無論是父親、朋友、情人──甚至沒有餘地從這些角色當中選一個。


    至於朋友角色,我想他在一定程度上交給了新來的我負責……但這點程度實在稱不上能讓她感到輕鬆。不過,這不是馬上解決得了的問題。隻能花費時間增加讓夏米優敞開心房的人,慢慢地分散她依賴的對象。在那之前,隻有靠伊庫塔哥個人的努力了。」


    唉……少女言詞間流露出覺得自己沒用的意味,歎了口氣。


    「……而在這個前提上更加提高解決難度的是,夏米優想渴求伊庫塔哥也無法這麽做……」


    「──是嗎?」


    「嗯……那孩子心中有個煞車,根源大概是偶爾會被提起的『雅特麗』小姐的存在……哎呀~我也針對這方麵做了些調查,起碼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物,不過愈挖掘她的經曆,就會冒出愈多『這未免太誇大了吧?』的消息……這麽說或許不太好,她是真實人物嗎?查詢資料的時候,我一直有種在看神話的感覺耶……?」


    瓦琪耶邊說邊浮現乾笑,約爾加心中也深表讚同。由於從前有過幾乎撞見的時候,他也曾對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這名女性產生好奇,在調查其經曆後的感想和身旁的少女一模一樣。


    「無論如何,夏米優心中抱著對那位雅特麗小姐的愧疚,陷入想接觸伊庫塔哥也不敢接觸的矛盾中……但是,這等於是在口渴狀態下告誡自己『不準喝水』。人為了生存必須喝水。夏米優渴望伊庫塔哥的心情,就是如此迫切。」


    瓦琪耶有力的斷言,胸中抱著無處宣泄的憤怒沉吟道。


    「──話說,夏米優也到了青春期,跟喜歡得不得了的對象在一塊身體當然會起反應。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應該采取應對的人反倒是伊庫塔哥。那必須察覺那孩子的需求,視若無睹更是免談。就算沒抱成一團做起來,沒展現出男子氣慨那可就傷腦筋了。」


    「這樣子叫伊庫塔要怎麽辦……不,那家夥是怎麽處理的?」


    擔心的約爾加忍不住問。瓦琪耶托著下巴迴顧兩人的模樣。


    「至少,現階段還沒走到那一步。如果發生的話,在氣氛上總是看得出來……所以,我猜是平常多來些身體接觸,視需要做點擦邊球的愛撫撫慰夏米優的心情吧?雖然是想像,伊庫塔哥很擅長這方麵吧。」


    他有好好在處理的證據,就是最近夏米優的情緒頗為穩定──少女這麽補充。她的分析聽得約爾加抱住頭。


    「……這種關係聽上去有夠扭曲的。」


    「或許沒錯。但是,這世上沒有人能責備他們的扭曲。」


    瓦琪耶淡淡地斷然說道。盡管很清楚這個事實,青年還是往下說。


    「……陛下的思慕之情該怎麽辦?伊庫塔關愛她,但並非男女之情。無論多少次肌膚相親,她的情意豈非都是一廂情願?」


    「真叫人苦惱。這是我的個人看法──我認為在伊庫塔哥心中,一開始就等於沒有關愛與男女之情的區別。他看似非常豁達,也像感情停留在兒童時代沒有分化。或許兩者皆是吧。想到他的成長經曆也可以理解。」


    「……那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是什麽情況?陛下對於撇開已故的她和伊庫塔彼此接觸有罪惡感吧?」


    「我想那份罪惡感有一大半是夏米優自己製造的。因為──如果雅特麗小姐符合我打聽到的情報,絕不會要求夏米優顧及已故的自己別跟伊庫塔哥要好,對她的希望應該正好相反。因為太過自責,那孩子並未好好接受雅特麗小姐的遺誌。伊庫塔哥必須糾正這一點。既然夏米優無法渴求他,那就由伊庫塔哥主動觸碰她。」


    瓦琪耶的言行徹頭徹尾膽大包天,聽得約爾加不禁咋舌──簡單的說,對瓦琪耶而言故人的遺誌並非問題。她打從一開始便無從得知沒直接交流過的雅特麗希諾·伊格塞姆的真實想法,因此一個勁兒地往對夏米優有利的方向解釋。為了拯救現在活在世上的朋友的心不擇手段──不論好壞,這就是瓦琪耶展現友情的方式。


    「……伊庫塔也是男人,不會在身體接觸的過程中擦槍走火吧……」


    「咦,你擔心這個?擔心固執地偏愛年長婦女,而且對女人閱曆豐富的伊庫塔哥擦槍走火?應該反過來才對吧?不是過度克製自己之後造成問題嗎?」


    「…………」


    這種的確也是一種看法。側眼看著更加煩惱的約爾加,白衣少女仰望夜空。


    「唉,就算考慮到這一點,到頭來──即使加上一點情色服務,他始終是個保姆。伊庫塔哥他啊,本來就屬於沒抱著特別感情,也會應對方要求在身體接觸的延長線上做愛的類型吧。我覺得他把做愛當成是陪伴慰藉傷痛者的手段之一。他有段時間玩女人玩很兇也是這種感覺。」


    「…………」


    「對於真正心儀的對象,他大概會采取截然不同的牽絆方式吧。如果那個對象是雅特麗小姐──我看夏米優還是早點改變態度比較好。因為愛的次元不一樣嘛。這麽說不太好,但就連抱著罪惡感都是毫不沾邊。」


    她的結論明快到殘酷的地步。戴著單邊眼鏡的青年啞口無言地發出沉重歎息,瓦琪耶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向他開口。


    「……心情很複雜?在不小心對我出手的某人看來更是這樣了吧。」


    青年身體一僵,露出摻雜自責與悲傷的極度複雜神情看著少女。他還沒說話,瓦琪耶先用力擁抱了他。


    「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這麽說──在對關愛饑渴的狀態下度過童年生活的人,長大以後往往貪求關愛。在關係變得足夠親近之後,就算我厚臉皮地抱上去,夏米優也沒有不情願的樣子吧?那也是反應之一……被人緊緊擁抱的舒服感覺,其實應該在小時候盡情體驗個夠才對。」


    「…………」


    「有時希望有人溫柔地摸摸頭、有時希望有人用力地緊抱著自己。在難受寂寞得無可救藥的夜晚,有時光是這些接觸還完全不夠──如果希望那孩子得到幸福,必須先滿足她。在教導或帶領之前,必須先滿足她啊。」


    少女這麽斷言,使勁將臉龐抵在青年胸口。近距離感受著對方的心跳,她說出要求。


    「得到滿足能使人改變。所以,約爾加──抱抱我?」


    青年不可能有辦法拒絕。他以雙臂環住少女的背,那絕


    對稱不上壯碩的手臂發出驚人的力道緊抱住對方。瓦琪耶陶醉地閉上眼睛呢喃。


    「──沒錯,我不想再失去此刻的這種心情了。因為沒有這股暖意的世界好冷好冷……」


    彷佛要逃離寒冷的記憶,少女貪戀青年的體溫──兩人彼此依偎了良久良久。


    科學家們一開始一天能確實地解開一道問題,多的時候還能解開兩道問題向前進。但隨著出題總數的增加,題目漸漸無法那麽簡單地解決了。不光是難度純粹上升,除了數學以外也開始問到地質學與生物學的知識,另外,在掌握問題前的收集數據階段需要大量時間和人手也成為當然的情況。


    話雖如此,對於平常就麵對不從人意的大自然做學問的他們來說,這反倒隻是迴歸日常生活。沒有一個人吐苦水,白衣智者們秉持更旺盛的熱情來挑戰謎團,然而──


    「…………」


    「…………」


    先不提那些。唯獨落入這種狀況中,對於黑發青年和白發將領雙方而言都出乎意料。


    「……步調好慢。」


    「……我看起來像是有辦法走更快嗎?」


    不滿的抱怨在山路上此起彼落。四肢健全的約翰與拄著拐杖的伊庫塔,走路速度自然不同。兩人分別率領一個班來到這裏,進行解題的第一階段──把握問題所需的收集數據部分。


    「……ham……你為什麽跑來這裏?」


    「我哪知道。迴去以後找阿納萊博士說啊。」


    伊庫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拋下這句話,腦海中迴想起到這裏為止的來龍去脈。


    「──看來這一次,得在這一帶四處巡迴尋找線索才行。」


    發現精靈的指引指向山林中時,阿納萊便召集科學家們討論行動方針。由於到目前為止,不分問題的內容都是在視野遼闊的地形,這可說是首次出現的模式。


    「在近幾個問題中,精靈的反應變得越發複雜化。收集數據的作業是否該由我們親自前往,而非交給士兵們?」


    約爾加舉手說出意見。若隻是抱著搭檔四處走動,士兵們也能勝任,但解釋精靈臨場的反應需要科學家們的頭腦。沒有人提出異議,阿納萊也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是啊。為了有效率地展開探索,在場人員分成兩人一組吧。首先──奈茲納,你和巴靖一組。」


    「我知道了。這次可別出紕漏喔,巴靖。」


    「我、我會努力的。」


    由這對老搭檔帶頭,帳篷內的科學家們迅速分成兩人組。約爾加也一派當然地和瓦琪耶同組,阿納萊指示的組別無論在誰眼中看來大致上都很妥當。


    「……這樣是十二組。剩下的是約翰和伊庫塔你們兩個。」


    不過,那也隻到這一瞬間為止。兩名青年發現隻剩下自己和另一個人沒在兩人組內,不禁瞠目結舌。


    「……請等一下。」「博士,難道說──」


    「就是這樣。你們組隊探索被分配到的區域。要帶護衛兵也無妨,但伊庫塔要自己走路,約翰也要配合他的步調,雙方都絕對別單獨行動。」


    迅速的發號司令讓他們來不及反駁。兩人還企圖發言,老賢者像是補上最後一擊般補充道:


    「順便一提,違背指示的話,我會把你們排除在以後的調查外──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失算了。我忘了阿納萊博士有時候比爸爸還更亂來……」


    黑發青年抱著頭自言自語。白發將領走在他前方不遠處,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真是難以理解的指示。和你組隊明明隻會害效率變差。」


    他邊說邊偷看伊庫塔的樣子。盡管碰到路況崎嶇不平之處會由士兵攙扶過去,伊庫塔設法保持著一定的速度前進。


    「……」


    目光轉迴前方,約翰腦海中也想起半路上發生的一件事。


    「──抱歉,閣下。能否重複一遍剛才的命令?」


    在兩人獨處的馬車車廂內,約翰用顫抖的聲音詢問。他的養父流暢地重複道。


    「你親口去邀請伊庫塔·索羅克加入我方。我自認是這麽說的。」


    白發將領難以置信的內容再度攤在眼前。他的心中一片混亂,拚命地想打探對方的內心想法。


    「……這個……首先,理由是什麽?其次,是出於什麽意圖?最後,為何交給我來辦?」


    「理由是,他加入我方在各方麵來說很方便。至於意圖也一樣。交給你來辦,單純是我認為你很適任──因為你們其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青年再度聽得啞口無言。阿力歐微笑地看著他的反應繼續道。


    「你們同為年輕的高階軍官,是拜同一個人為師的科學家。光是這樣的共通點就足以產生親近感了。再加上直到今天為止交手過許多次,也摸清了彼此的脾氣吧?其中有一次甚至扭打成一團。」


    嗚,約翰不禁詞窮。那次打架是他有所自覺的嚴重失態,被指出來就很難再強硬下去。借這個機會彌補過失吧──一想到剛才的命令可能包含這樣的意圖,他難以搖頭拒絕。


    「索羅克元帥──那名青年,性情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別扭,倒不如說本質非常坦率純真。約翰,他和你很像。對我來說,是一定要掌握其內心的對象──很遺憾的是,他打從一開始就始終對我抱著防備,不管說什麽都很難撼動他的心。」


    「…………」


    「所以我想交給你來辦,約翰。隻有去除邏輯和盤算、由衷而發的說服才能讓他聽進去。別耍任何花招,在他麵前直接說出你對齊歐卡未來懷抱的希望就行了。連同你產生這個念頭為止的經過一起告訴他。」


    和不共戴天的敵國元帥敞開心房談話吧,男子說道。當約翰心中產生強烈的抗拒感握緊拳頭時,阿力歐坦然地加上一句話。


    「這絕非出自失敗也無所謂心態的邀請,我認為有不容忽視的勝算。因為──到頭來,他非常鍾愛像你這樣的人。」


    「……!……這再怎麽說也太強人所難了,閣下。」


    約翰想起一切,連連搖頭──就算是養父的命令,也有做得到與做不到之分。他在心中下了決定,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調查任務上。


    「……四處巡了一圈,精靈都沒有反應。試著到更高的位置搜尋吧。」


    「不好意思,我得在這裏休息一下才能繼續。」


    「whia?」


    「我的腿痛得愈來愈嚴重。盡管還不至於無法走路,再惡化下去就糟糕了。為了之後的行動著想,先在這裏休息乃是上策。」


    伊庫塔隨意找了塊岩石坐下來。約翰有一瞬間想無視他往前走,又想起阿納萊說過的話──絕對別單獨行動。違背指示的話,我會把你們排除在以後的調查外──


    「…………可惡!」


    約翰麵露苦澀地停在原地──他在調查成果方麵與眼前的對手勢均力敵,不能在此時單獨被排除在調查成員之外。這樣等於是主動給予帝國外交上的優勢。


    「話說,你的腿是什麽時候受傷的?在希歐雷德礦山見麵時,你可是活蹦亂跳的吧。」


    「講著這種話的你倒是跟從前相比一點也沒變,真遺憾。那張臉也是老樣子──」


    正要以諷刺反擊的伊庫塔話聲戛然而止──越過樹木縫隙灑下的午後陽光映照出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側臉,那張臉龐喪失了大部分的生命力,看來像老人般瘦弱衰老。


    「──不,你老了不少?」


    黑發青年邊說邊揉揉眼睛。當約翰皺起眉頭重新轉過來時,那張臉恢複成平常的模樣。然而──或許是受到一度目睹的光景影響,約翰的活潑在伊庫塔眼中彷佛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從哪裏看出來的?我一點都沒變,部下也這麽說。」


    約翰沒有自覺地說。伊庫塔搖搖頭,歎了口氣。


    「……那就好。要說起來,你已經很久沒睡了吧。雖然沒詳細打聽過,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眠的?」


    「我沒理由告訴你那種事。」


    「兩年前內戰時被流彈打傷。」


    「?」


    「就是我受了腿傷的時期與理由。看,我可是迴答了你的問題嘍。」


    伊庫塔先發製人。因為剛才的確這樣問過,約翰按理也得迴應問題。他歪起嘴角苦惱了一會,悄然迴答。


    「……從十五歲開始。」


    「意思是說超過十年以上了?你熬夜熬得真久。」


    伊庫塔一臉無言地表達感想。白發將領斷然搖頭。


    「不──我反倒覺得太短……我在世能活動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以上。我實在不認為自己的表現足以配得上那段歲月。」


    這番話並非謙虛,而是真心話。相對於他的理想,上天給予他的時間太過短暫。此刻他正在浪費寶貴光陰──那股焦躁驅使約翰瞪著眼前的對手。


    「不過,其中有幾成是你害的……疼痛差不多該消退了吧?」


    「好好好,這就出發。」


    伊庫塔語帶歎息地從岩石上起身。看見休息時間完畢,士兵們也結束稍息,兩人保持著剛


    才一樣的距離感在山路上前進。


    同一時間。在同一座山的山腳,女皇一臉不安地站在草原上等待他們歸來。


    「──不喝點茶嗎?夏米優。」


    阿納萊端著冒著熱氣的茶走過來,遞給少女開口。


    「不像帝國,這裏天氣很冷。一直站著不動身體會受涼喔。」


    夏米優照他的建議接下茶杯,啜飲一口。多加了些糖的茶水甘甜溫暖,暖意彷佛緩緩地沁入暴露在冷風中的身體裏。


    「…………阿納萊博士。」


    「嗯?」


    「……您為什麽安排索羅克和亞爾奇涅庫斯少將組隊?」


    夏米優問出人人心中懷抱的疑問。阿納萊沉吟一聲開口。


    「吶~夏米優。你認為好意的反義詞是什麽?」


    「──咦?」


    發問卻被迴以另一個問題,女皇愣愣地瞪大雙眼。阿納萊立刻繼續道。


    「答案是漠不關心。有許多感情都會妨礙友情和戀情的建立,但其中最大勢力的就是這個。對於對方不感興趣、相處起來大概也不開心──人們會依據這種直覺挑選來往的對象。」


    說得沒錯,夏米優點點頭。阿納萊望向眼前的山,咧嘴一笑。


    「但是,你不認為伊庫塔和約翰的互動和漠不關心相去甚遠嗎?」


    「────」


    「看著他們倆很有趣吧。兩人從平常起就不是會無意義地爭吵的類型,反倒正好相反,擁有麵對些許挑釁一笑置之的度量。平時冷靜的人,卻像那樣一碰麵就水火不容,忍不住要對著幹。」


    老賢者愉快地說,將握起拳頭的雙手碰撞在一塊。


    「我將那種衝突稱作人格的化學反應。這本來是我們科學家的用語,泛指兩種不同物質接觸時發生的反應。有些物質會溶化在一起呈黏稠狀、有些會變得很堅硬、還有一些會猛烈地燃燒起來。最後一個例子,不正符合他們倆的樣子嗎?」


    「……接觸就產生反應熊熊燃燒……嗯,確實沒錯。」


    「反應的呈現方式五花八門──但每一種都是兩種物質結成一體過程中發生的現象。如同和沒興趣的對象交談聊不起勁,沒有結合的物質之間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反應。反過來說,產生反應代表有機會結成一體。當兩種不同要素結成一體,意味著有可能產生某種新事物。」


    老賢者以興奮的口吻說著,眼中清晰地浮現了對於未知的期待。


    「我想看看他們之間化學反應的結果──安排伊庫塔和約翰組隊的理由純粹是為了這個。不,可以說從一開始就不需要理由。因為他們如今算是投入同一項調查的同伴了。」


    愉快的聲調到此告一段落,阿納萊目光放遠仰望天空。


    「啊,不過──談起這個話題,果然讓我想起當時的迴憶。也就是我們和巴達同在旭日團時,年紀還小的伊庫塔和來基地遊學的雅特麗邂逅的往事。」


    「…………!」


    「他們兩人之間的反應也非常戲劇性。邂逅、彼此接觸、彼此了解──迴過神時,他們已經比夫妻兄妹更加密不可分的結為一體。透過那般緊密連結完成的事物,可以說是合金。就像見證了一種兼具硬度、強度與韌性,比什麽都更加美麗的金屬完成。」


    老賢者的一字一句都令夏米優的心發出哀鳴。在她拚命地掩藏時,阿納萊仍舊懷念地往下說。


    「當然,那個合金沒有消失,至今尚在。經過化學反應達到穩定狀態的物質不會輕易分解。伊庫塔和雅特麗更不用說──無論溫度多高的熔爐,都無法解除他們的結合。他們從今以後也會一直合二為一地存在下去吧。」


    阿納萊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再度開口。


    「所以,夏米優。若伊庫塔愛你──那就代表雅特麗也同樣地愛你。」


    「!」


    少女瞪大雙眼。阿納萊依然仰望著遙遠的天空,深思熟慮地說。


    「我能說的話不多。不過──唯獨這件事,你能記住不忘嗎?你能別做出誤判,接受她真正的想法嗎?」


    對話到此中斷。老賢者不久後離去,而夏米優始終在胸中反芻著那番話。


    當時間來到黃昏將至,差不多該考慮撤退的時刻,山中的兩人總算有了進展。


    「……!精靈有反應了!果然在這上頭!」


    站在斜坡上的約翰一手捧著出現反應的精靈搭檔喊道。他正要直接往上爬,被跟在後麵的伊庫塔叫住。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想先登上山頂一趟掌握地形,但穿過這片灌木叢實在太蠻幹了。從那一側繞路,不管路況或視野都不錯。」


    「你甘願為了區區一片灌木叢浪費時間?要是擔心路況不佳,按照我走過的路線跟上來就行了。灌木叢我也會清掉,對現在的你來說應該也應付得來。」


    「……好吧,那也行。你這家夥真夠匆匆忙忙的。」


    伊庫塔臉上流露出認命的神情,和士兵們一起跟隨白發將領前進。約翰大動作撥開擋路的草木,快步爬上斜坡。


    「……!灌木叢比想像中來得茂密。索羅克!你有好好跟上來嗎!」


    「有啊!誰叫某人的背影異樣地顯眼!」


    「hah,很好!交給我來負責開路好極了!反過來的話,我搞不好會因為不想看見你的背影踩空呢!」


    雙方邊互相諷刺邊向前走,約翰眼前出現一塊巨大的突出岩壁。他嘖了一聲,左右張望。


    「這實在爬不上去……從左邊繞過去!跟過來!」


    「……喔,知道了……!」


    約翰被迫與擋路的草木博鬥,同時往斜坡側麵移動。他清理灌木叢時,伊庫塔趕到了身後。走路時沒有靠士兵攙扶,腳步有點不穩。


    「……路況實在不太好。索羅克,千萬別踩空──」


    「──嗚喔?」


    約翰才迴頭說到一半,就被伊庫塔的驚叫打斷。在白發將領目光所及之處,黑發青年的身軀大幅倒向灌木叢。


    「索羅克!」


    約翰迅速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重量的負荷卻超乎預期。伊庫塔的腳已經踏空,身體正要落入掩蔽在草叢中的豎坑內。


    「嗚──」「──!」


    身體沒站穩與路況不佳。遭遇雙重負麵因素,就連白發將領也支撐不了一個人的重量──士兵們來不及伸出援手,他們就共享了跌落的命運。


    「……喂,還活著嗎?」


    「……那還用問。」


    兩個聲音在黑暗的洞穴底部迴蕩。確認彼此的存在之後,兩人一邊檢查傷勢一邊緩緩地坐了起來──盡管身上受了些擦撞傷,幸好沒有嚴重出血。


    兩人的搭檔很快地同時亮起周照燈,朦朧地照出周遭的地形──半是如預測一般,此處是受到岩壁與土牆包圍的豎坑底部。盡管有光線從洞穴入口處照射進來,但距離他們站立的位置頗遠。


    「……幸好斜坡在半途中變得沒那麽陡,不過還是滾落了好遠。離上方洞口大概有十公尺距離吧。」


    「……mum。與其說是岩石之間……不如說是掉進了狀似洞窟的凹坑裏。」


    約翰說著仰望著他們摔下來的洞口。士兵們的聲音不斷從上方響起,但暫時沒有下來救援的跡象。至於理由一目了然。從洞口到下方落腳處的高度落差太大,一旦下來就沒辦法再爬上去。


    兩人姑且先大聲唿喊通知部下們自己沒事,接著重新分析現狀。


    「……看來很難自力攀登上去。要是他們能從上麵垂下繩索就行了,但是──」


    「……很遺憾,我方的護衛也沒攜帶類似的工具。士兵的行囊裏塞滿了測量工具等等,這裏乍看之下又不是需要攀岩的山。我也隻帶了這點裝備。」


    伊庫塔指向一個小背包說道。他對皺眉的約翰有些苦澀地補充道。


    「更糟的是──剛才滾落洞穴時,我的腿撞到了突起的岩石,幾小時內恐怕動不了。」


    伊庫塔根據疼痛的程度如此分析。約翰抵著下巴陷入思索。


    「……總的歸納起來,目前的狀況是?」


    「沒有繩索就無計可施,最好立刻派護衛下山求援。隻是在這個時間出發,士兵們抵達山腳下時太陽就下山了。要他們摸黑折返山上風險太高,援助最快也得等明天清晨以後才能到。」


    黑發青年聳聳肩,背靠著岩壁。白發將領的臉龐苦澀地扭曲起來。


    「……太丟臉了。」


    「人生難免會碰到這種場麵──就算是你,也隻能悠哉地等到清晨為止了。」


    伊庫塔諷刺地笑著說。約翰又持續尋找自力逃脫方法好一陣子──在發現找不到法子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坐到地上。


    又過了兩小時後。隨著日落,從洞口照射進來的一絲陽光跟著消失。


    「──嘿呦!」


    伊庫塔將捕獲的蜥蜴從尾巴拎著,使勁砸在岩石上。確定蜥蜴徹底斷氣後,他按照烤魚的訣竅串起樹枝。看著他的動作,約翰皺起眉頭。


    「……你要吃那個?」


    「?蜥蜴可是大餐喔。不是什麽需要掙紮的選擇。」


    伊庫


    塔這麽迴答,開始在火精靈放出的火焰上燒烤蜥蜴──在洞穴上方的士兵們,用布包裹著火、風、水精靈各一隻放了下來,撐過一晚沒什麽不便之處。雖然也可以跟留下的士兵們分乾糧來吃,但他也不忍心害他們挨餓,便自己尋找食物。


    「……你明明擁有足以擔任元帥的見識,與能和科學家們展開議論的聰明頭腦,卻把蜥蜴當大餐嗎?……雖然現在問也太晚,你是怎麽長大的?」


    約翰一臉疑惑地拋出問題。伊庫塔歪歪頭陷入思索。


    「……依時期而定差異太大,好難說明。由於我是團長的兒子,自然地學習了軍事知識,身邊又有那些科學家在,輕鬆地學會了運用腦子的方法……後來,我因為各種緣故有段日子吃了上頓沒下頓,凡是身邊能入口的東西大都吃過。就是這麽迴事。」


    「……省略過頭了。說得更仔細一點如何?」


    「這是無所謂,可是你幹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盡管有點生氣,用聊天打發時間倒也不壞。伊庫塔拿烤得恰到好處的蜥蜴當配菜,詳細地描述了自己的來曆。


    出生在奇特的軍團裏,和科學家們共度的日子、與來訪的炎發少女的邂逅。隨著父親入獄展開的逃亡生活,最後與母親死別。從孤兒院進入高級中學的過程,在學校裏與她重逢。打從一開始便無意參加的高等軍官甄試、與「騎士團」成員們的相遇、因為救了第三皇女被強行頒發的軍籍。從那時候開始度過的戰爭日子──


    聽完所有經曆時──約翰以手指抓住在視野角落活動的蜥蜴,狠狠地砸在岩石上。伊庫塔意外地喊。


    「怎麽,你也要吃?」


    「既然得在這裏撐過一晚,迴程時體力衰弱就麻煩了。」


    約翰拿小樹枝串起蜥蜴,用火精靈的火焰燒烤起來。沉默了一陣子後,他悄然開口。


    「…………剛才是我不對。」


    「嗯?」


    「就是掉進這個洞穴。因為太急著前進,我選了以你的腿走起來很吃力的路線,這是我的疏失。我向你賠罪。」


    麵對突然的直率道歉,黑發青年瞪大雙眼。不過──眼見對方板著撲克臉沉默不語,他臉上漸漸浮現苦笑搖搖頭。


    「……我沒想到有如此極端的地形變化,過於相信腿的狀態,我也有過失。唉,從客觀角度來看,咱們是彼此彼此。」


    如果當時其中一方能保持冷靜,就不會造成這個狀況。伊庫塔同樣有所自覺,他在某方麵為了與對方較勁太過逞強。他同時痛切地體會到,如今自己無法像以前一樣到處活動了──雖然持續做著複健,運動能力可以恢複多少呢?


    當伊庫塔茫然地思考著,約翰不知不覺間烤好了蜥蜴,豪邁地一口從頭咬下去。那與印象不符的大膽吃法,令伊庫塔不禁開口。


    「鱗片意外的硬喔。」


    「沒什麽大不了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我也經曆過。」


    約翰喀哩喀哩地咬碎骨頭和鱗片迴答。他把咀嚼的東西吞咽下去──停頓一會做好心理準備,緩緩地開口。


    「我在拉歐當過奴隸。」


    帕猶希耶和拉歐兩國勢同水火一事從以前起就廣為人知,但兩國間的戰爭化為常態,有段時期成為齊歐卡煩惱的來源。據說衝突的開端是從大約三百年前,兩國爭奪位於國境上的銀礦山開始的──不過早已沒人知道正確的過往,隻剩彼此視如蛇蠍般互相厭惡的關係一再惡化到當時。


    乾脆與其中一方連手,殲滅另一方──齊歐卡不少政治家都抱著這種想法,但未付諸實行是有理由的。在那個階段,帕猶希耶、拉歐兩國都表明了與齊歐卡合並的意思,齊歐卡方麵也分別應允了。也就是說,依據協定,兩國在那個階段已屬於齊歐卡領土。不過──帕猶希耶和拉歐把既往的對立關係一起帶了過來。


    既然已成為自己人,標榜多民族共存共榮理念的齊歐卡,無法做出攻打滅亡其中一方的選擇。萬一做出這等行徑,將會撼動本來就遠遠稱不上牢固的各民族團結。那辦法隻剩下調解兩國關係一途,然而從單純的說服乃至經濟製裁的軟硬兼施幹涉,都不斷遭到帕猶希耶和拉歐堅持拒絕。就算成為齊歐卡共和國的一員,我方死也不肯和這個對手成為同盟──就便是兩國的意思。


    由於長期持續著政治上隻會帶來不利的對立,帕猶希耶和拉歐都在確實地耗損國力。由於如每年定期活動般不斷交戰,反覆地互相掠奪與奪迴國土及人民,這是當然的結果。齊歐卡一開始也曾援助過疲弱不振的兩國,不過在發現這隻是火上澆油後就停止了。「不想兩敗俱傷就停戰吧」──齊歐卡自認表明了這樣的意見,作為當事者的兩國,特別是拉歐卻做出不同的解釋。「不想兩敗俱傷就快點消滅帕猶希耶」,他們認為齊歐卡這麽表示了。


    在那種情勢下,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在帕猶希耶西北部的城市誕生。


    化為反覆交戰戰場的南方國境一帶慘不忍睹,不過他的出生地當時在物理上還遠離戰火。雖然國力衰退確實使得生活水準不如百年前,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出生為富裕家庭長子的約翰沒意識到這一點便度過了幼年時代。


    他的雙親無論好與壞都是保守的愛國主義者,麵對國家與拉歐之間不斷惡化的關係,絲毫沒想過要做出任何積極行動。他們稱唿棄國逃向齊歐卡的人是「忘恩之徒」,以冷漠的目光看待這些人。約翰也這麽認定地成長著。當時他的年紀還不懂得懷疑雙親所說的話。


    約翰的聰穎從那個時期起便初現端倪,欣慰的雙親為他聘請了家教。他本人活潑的性格又討人喜歡,當時的他可以說是在家人的疼愛與高水準的教育中過著幸福的生活──直到十二歲那年冬天,決定性的那一瞬間到來為止。


    那一天和平常一樣,住在一個屋簷下的五個人齊聚在安詳的晚餐餐桌邊。


    「──老公,你聽我說。約翰他學習起來學得好快,聽說現在這位老師沒辦法教導他了。」


    母親邊說邊將湯匙湊到嘴邊,困惑的臉上同時也有著驕傲。自家兒子天生擁有出類拔萃的聰明頭腦,對她來說喜出望外,同時也是無盡煩惱的來源。


    「真的嗎?──哎呀,約翰真了不起。你的聰穎總是叫我吃驚。」


    父親也抱有相同的感想如此說道。揉了揉鄰座兒子那頭──淺褐色的發絲。約翰高興地接受讚美之餘,也對自己令雙親煩心感到愧疚。


    「不過,真傷腦筋──這是第三位了。就算找遍城裏也不知道有沒有水準更高的家庭教師,就算設法找到人帶來,這孩子一定馬上又把人家的知識學光了……」


    父親臉上浮現苦笑。這並非約翰第一次造成難得聘請的家庭教師馬上就沒工作可做的狀況。盡管隨著教師等級上升漸漸增加的聘金也讓雙親感到苦惱,連能聘請的人才都沒了真是出乎意料。他們的兒子才十二歲而已。


    「……少爺真厲害……」


    站在餐桌旁服務用餐的女傭幫他新盛了湯,木訥地補充道。約翰害羞地搔搔臉頰,坐在他身旁的姊姊抬高嗓門。


    「父親,你的想法太守舊了。像約翰這麽聰明,能去更了不起的地方求學。」


    「你是說……首都的學院?約翰這樣聰慧,或許是可以跳級……不過,學院現在也刪減了預算,沒聽說過什麽好消息。」


    父親抱著雙臂煩惱地想,唉……姊姊歎了口氣搖搖頭。


    「這種想法很守舊。同樣是首都,約翰該去的不是帕猶希耶的首都。而是──齊歐卡的首都諾蘭多特!隻有這個地方!」


    姊姊口中迸出另外四人想都沒想過的地名。父親愣了一下,慌忙反對。


    「要他離開帕猶希耶?萬萬不可!我們家的長子怎麽能……!」


    「正因為如此才需要!盡管許多人沒有自覺,如今元老院接受與齊歐卡合並的計畫,這裏也早已是齊歐卡共和國嘍?不算是離開帕猶希耶了。有實力的人到中央去是理所當然的。聽說那邊的學術水準也高到這裏無法相比,如果真的希望約翰展現才華,當然該去諾蘭多特!」


    姊姊從椅子上起身繞到弟弟背後,雙手緊抱住他的肩膀。表達愛意的方式激烈又誇張是她的特色,但作父親的抱著頭發出歎息。


    「就覺得你跟古怪的朋友混在一起,結果中了這種想法的毒……適可而止吧。跑去語言不通的地方學得到什麽東西?」


    「哎呀,父親不知道嗎?約翰早就會齊歐卡通用語了。連家庭教師都瞠目結舌,這孩子學習起來真的很快。」


    真的嗎?聽到姊姊這番話,父親難掩驚訝之色。約翰察覺話題轉向出乎預料的方向,不安地問坐在對麵的母親。


    「……媽媽,你們要送我去齊歐卡?」


    「怎麽可能!先不提長大以後的事,依照你現在的年紀要過去的話,媽媽就會擔心得不得了。我們家在諾蘭多特沒有好友,過去之後在那邊的生活該怎麽辦?」


    「有監護人陪同就沒問題了!吶,憑父親的人脈安排這點事情很簡單吧?隻要提出來,應該有很多人爭著當約翰的監護人!」


    「所以說,我無意


    ──」


    麵對窮追猛打的姊姊,父親有些畏縮地反駁。當約翰側眼看著一如往常的景象進食,玄關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停下用餐的手站起身。


    「好像有人來了。我去開門!」


    迎接訪客是我的任務。屬於小孩子的義務感讓少年這麽認為,沒人交代便主動奔向玄關。咦?他穿越走廊來到家門前,瞪大雙眼。不必他迎接,幾名陌生的成人便穿著厚外套站在那裏。


    「?呃~請問你們是誰?」


    大家忘了鎖門嗎?──約翰悠哉地想著,開口問道。當時的他日子過得太過和平,難以對眼前的狀況產生危機感。即使被破壞的門鎖掉在那些男子背後,尚未認識人類惡意的少年也沒有發現。


    「……就從這裏開始?」


    「嗯,開始吧。」


    對方以約翰聽不懂的語言簡短地交談後,其中一名男子沉默地揪住他的衣襟。他們無視錯愕的少年,一夥人直接闖進家中。當客廳的門被一腳踹開,察覺異狀的其他家人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你們要幹什麽?擅自闖進我家──」


    父親正要責怪他們的無禮,卻被闖進門的其中一人用發音不標準的帕猶希耶語蓋過話頭。


    「不準動!」


    他同時抽出腰際的短刀抵住約翰的脖子。原本平穩的餐桌氣氛一口氣凍結。那夥人以估量的眼神依序看著父親、母親、姊姊──發現呆站在他們旁邊的女傭時,改用拉歐語攀談。


    「看你的長相──是同胞吧。過來。」


    「咦,啊,啊──」


    「幹什麽!快過來!」


    一名男子抓住困惑的女傭的手腕,硬是把人帶走。她一被拉出家門的同時,那群男人的注意力再度迴到約翰他們身上,從懷中取出草繩扔到他們腳邊。


    「我們要帶走你們,彼此用繩索捆綁對方。敢拒絕的話──你們家就要少一個人了。」


    他抵住約翰脖子的短刀刀尖用力一壓,脆弱的皮膚立刻被劃破滲血,母親發出哀鳴。


    「混、混蛋……!」「父親,等等!」


    接受狀況,最冷靜采取行動的人是姊姊。她製止正要發怒的父親撿起草繩,繞到父母背後湊在耳旁呢喃──若不聽從,我們都會送命。


    「……嗚……!」


    父親聽到後渾身一僵,姊姊立刻用草繩捆綁他的手腕──她迅速的反應,無人知曉地救了弟弟一命。因為他們如果抗拒不肯聽命,那些男人打算先殺死勞動力價值低的兒童──約翰殺雞儆猴。


    「真機靈。好了──不想死就動作快!」


    看到獵物這麽懂事,男子愉快地喊。約翰愕然地看著親人們被捆綁的模樣。無論是脖子被短刀割傷的痛楚,或是有生以來首度麵對他人的惡意──他甚至都還無法認識與接受。


    他們遠離戰線的城市,正常來說不可能突然受到這種襲擊。是土地相鄰的齊歐卡──前馬姆蘭地區的一部分部族,無視齊歐卡的政治判斷與拉歐軍進行非法交易,造成了這種情況。他們收取占領帕猶希耶後的一部分特權作為報酬,帶著拉歐軍來到帕猶希耶西北部國境警戒最薄弱之處。


    不僅國土遼闊難以掌握整體狀況,各部族又有強烈獨特性的前馬姆蘭地區,在齊歐卡共和國成立後仍不時發生這樣的失控。若對手是過往的馬姆蘭,帕猶希耶理應不會放鬆戒備,但諷刺的是,對於齊歐卡統治周延的安心感卻招來這樣的悲劇。遭到襲擊的城鎮、村莊的居民凡是反抗就會遇害,不反抗的人則被全數帶走──大部分被帶到他們最為恐懼之處。


    拉歐的奴隸農場。正如字麵上的意思,那是供從帕猶希耶徵用的奴隸們強迫勞動的地方,為正式國營設施。隨著戰爭長期化,兵卒的陣亡使得國家整體勞動力衰退。為了彌補這個缺口,拉歐致力於發展與增大奴隸製度──結果如今奴隸產業已可以說是拉歐的經濟根基。


    「好了,快到崗位上!別以為能落個輕鬆!隻要有人偷懶,整組人都得受罰!」


    被帶去的奴隸們的去處在最初階段就劃分成兩個。其一是透過奴隸市場被一般人買下。這是最常見的,奴隸待遇依照被買迴去的環境各不相同。大都是被派去從事嚴酷的肉體勞動,不過如果長相標致或具有某些特殊技能,有時也會被看中得到情婦或工匠的待遇。盡管同樣是奴隸,隻要順從地做事,在一定程度還能獲得衣食住方麵的保障。


    至於另一個對於帕猶希耶人而言最糟糕的去處,正是約翰他們被帶往的奴隸農場。來到這裏的奴隸們注定麵臨四樣事──嚴酷的勞動、少量的食物、簡陋的衣物和居住環境以及嚴格的監視。這是由以對待俘虜之粗暴廣為人知的拉歐軍直接管理的設施,奴隸們的待遇有多差不言自明。


    「嗚、咕……!」


    「約翰,別逞強!那個由我來搬!」


    勞動強度當然無法期望對小孩子有所減免。最重要的是──不像從市場被買走的人,監視他們的軍人對奴隸毫無執著。換成一般買主,還可以期待他們不想弄死花了一筆錢買下的奴隸。然而,士兵們隻是被指派來管理奴隸的。既然並非自己的所有物,在操勞中弄死也沒損失。這更加重了對奴隸們的濫用──他們在農場遭受的待遇,用一句話來說就是化為以過勞死作為前提的消耗品。


    身體還未成熟的約翰,不可能長期承受連成年人都難以忍受的強製勞動生活。他還撐不到一年就變得體弱多病,不得不由一起被抓來的親人分擔他的勞務分量。


    「……爸、爸……對不起……」


    「別擔心,約翰。安心地休息吧……我不會讓你死在這種地方。」


    即使置身於這種環境,他的親人依然充滿關愛。分擔約翰無法再負荷的勞務,不惜省下自己的食物也要讓他補充營養。他們就這樣拚命地抵抗著從弱者開始死去的現實。那是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的奮戰。


    「母親,你看!我弄到了蜂蜜!喂約翰吃吧!」


    「……你……是怎麽弄到這個……」


    「那不重要!來,快點快點!」


    約翰直到很久以後,才察覺姊姊偶爾帶迴來的那些來曆不明的食物是怎麽弄到手的……在軍方管理的設施中,能交易的對象隻有士兵。作為身無分文的奴隸,姊姊付出了什麽代價來交換食物──日後每次想像到這件事,約翰就會抓住胸膛嗚咽落淚。在他的記憶中,姊姊總是麵帶笑容。


    難以行動自如的身體、無法為親人幹活的自己讓約翰感到無可救藥的焦急。休息一陣子身體稍有好轉後上工又再度倒下,他在這樣反覆的過程中度過第二年。看著親人們日漸消瘦,他好幾次說過「別再管我了」。可是──每次聽到那句話,父親、母親和姊姊一定會露出微笑摸摸他的頭。在親人堅定不移的愛當中,少年過著焦慮灼心的生活。


    生活每一天都越發嚴苛──後來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


    「──你──」


    細微的聲音在沉眠的深淵中傳入耳中,約翰心想──啊,我必須醒來。


    親人們在工作。為了臥病在床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父親、母親和姊姊都竭盡所能地努力著。我也必須去幹活。我不醒來的話──照這樣下去,大家遲早會精疲力竭地累倒。


    「──著嗎?──」


    嗯,我知道。我馬上起來──約翰這樣說服自己,拚命睜開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


    「──你還活著嗎!」


    視野恢複,他看見一套陌生的軍服。一張並非拉歐兵的陌生軍人臉龐。


    「──?」


    約翰難以理解狀況,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仔細一看,那裏不是分派給他們家的小屋。盡管構造同樣簡陋,用木材劃分的幾個空間裏鋪著稻草,周遭彌漫的動物氣味屬於馬廄。


    「很好,還活著嗎!──幸存者一人!是身體非常衰弱的孩子,快拿水和食物過來!」


    在他們掙紮求存的幾年之間,情勢出現戲劇性的變化。


    隨著拉歐侵略帕猶希耶以及部分前馬姆蘭部族插手的事實揭曉,齊歐卡看出事情已超出靜觀其變的階段,終於展開行動。


    他們將部隊分為兩批,一隊去解放帕猶希耶占領地,另一隊同時一口氣侵入拉歐本土──在鎮壓政治中樞之後向奴隸農場進軍。因長年戰爭疲憊不堪的拉歐軍在各方麵來說都比不上在這段時間強化過戰力的齊歐卡軍,光從結果來看,是以一場曆史上也罕見的閃電戰決定了勝負。


    「──這裏的狀況遠比想像中來得更糟……不過,你放心吧。以前管理這裏的拉歐兵都被除掉了,建立奴隸製度的拉歐政權也已經瓦解。你再也不是奴隸了。」


    為了讓他安心,齊歐卡士兵說出事實。不過,約翰本人幾乎沒聽進去。他衰弱得無法坐起上半身,拚命移動視線尋找親人的身影。


    「……大家、呢……?爸爸、媽媽、姊姊在哪裏……?」


    聽到他斷斷續續地問,齊歐卡兵猶豫了一會。


    「……你的家人……他們在那裏。」


    他邊說邊悄悄望著背後。約翰拚命想坐起來,士兵攙扶著他的背部繼續道。


    「他們多半是在不久前……因為營養失調一一倒下了。年長的兩位身體從一開始就並排擺在草堆上……最年輕的女性依偎在你身旁斷了氣。我們鄭重地安置了他們。」


    少年目睹了三名親人閉目橫臥的身影。那瘦弱得不成樣子的四肢、凹陷的臉頰、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都深深烙印在約翰眼中。


    「據說這裏被攻陷時,發狂的拉歐兵曾四處虐殺奴隸。死在戶外的屍體堆積如山。你的親人應該是察覺了危險逃進馬廄,一直躲著不動。」


    約翰知道。直到最後的最後,父親、母親和姊姊都保護著他。自從被帶來這個農場,三名親人一直把生命分給他──他此刻才能活著。


    「現階段找到的幸存者隻有你……對不起,我們未能更早趕來。」


    齊歐卡兵後悔地咬著嘴唇低頭道歉。看著他的樣子──真叫人羨慕啊,約翰心想。


    他再也沒有表達心意的對象了。無論再怎麽盼望,都無法感謝他們或是道歉了。


    這世界上最深愛他的人──已在他的話語無法傳達之處永眠。


    在得到救助時失去所有親人的約翰,以戰爭孤兒的身分被齊歐卡育幼院收留。受到奴隸生活的傷害影響,他臥病了一段時間──不過在清潔的環境中得到充足的營養和休息,加上本來還年輕,他的身體迅速地康複。


    「……有什麽、工作、可做嗎?」


    然而,約翰的身心在恢複過程中發生異變。首先,他對勞動抱著異常的執著,極度地恐懼什麽也不做的狀態。從做飯到打掃、洗衣還有照顧年幼的孩子──隻要有工作可做,約翰從不挑內容。他無法忍受有一瞬間閑下來的空檔,做完一件工作,下一秒就在育幼院裏徘徊尋找下一個工作。


    「請給我一點事情做。求求你們,請給我──」


    同時顯現的第二個異變是睡眠障礙。隨著一天勞動時間的增加,約翰的睡眠時間卻呈反比地減少。從八小時的睡眠縮減為六小時、從六小時縮減為四小時、兩小時、一小時──不知不覺間,再也沒人看過他睡著的樣子。


    他的表現超出了勤快少年的範疇,職員們開始感覺到某些超乎常軌的特質。關於他的傳聞傳到育幼院外,經過口耳相傳──不久後被一名男子聽說了。


    「──嗨,初次見麵。」


    聽到傳聞,男子直接拜訪了約翰所在的育幼院。打理得一絲不苟的深藍色西裝與長褲、戴在臉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在初次見麵時,約翰完全無法想像這名男子將為自己帶來什麽,隻是模糊地感覺到對方深不可測。


    「我名叫阿力歐·卡克雷,是齊歐卡微不足道的政客。我今天來到這裏,是聽說了關於你的有趣傳聞。」


    男子語氣親切地報上名字,向約翰攀談。聽到他來訪的目的是自己,少年繼續揮動掃帚,愣愣地歪著頭。


    「聽說你最近一個月完全沒睡地不停在工作。育幼院職員們都感到很不可思議,你不困嗎?」


    「不──我不困。」


    約翰立刻迴答,搖搖頭。從那一瞬間起,他的雙眸中亮起異樣的光芒。


    「在我沉睡時,大家死了。因為我什麽也沒做地睡大頭覺,害死了大家──我不想再睡了。我不能睡。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一個人代替我而死。」


    看著約翰彷佛被附身一般說個不停,阿力歐倏然眯起眼睛。第三個異變就出現在他身上。少年從前淺褐色的頭發,在進入育幼院幾個月後已變成不帶一絲斑駁的白發。


    「我能工作。要做多少工作都沒問題。無論任何工作都能不必休息地做好。


    所以──卡克雷先生,可以給我工作嗎?」


    白發少年反問眼前的男子。阿力歐聽到後進一步加深了笑意。


    「原來如此──真美妙。」


    男子緩緩地走過去,雙手放上少年肩頭。那動作十分自然,壓在約翰肩膀上的力量卻異樣地強,彷佛在說看中你就再也不會放手。


    「這一趟來得好──我一直在尋找能對我這麽說的人。」


    男子收養了失去一切的少年──在自己栽培的許多「作品」當中,這孩子一定正是他一生最棒的傑作。這個篤定的念頭令他心中興奮不已。


    「……像這樣說起來,我的人生起伏之劇烈,或許和你有相似之處。」


    約翰摸摸搭檔路那的頭,用這句話結束了漫長的訴說。伊庫塔閉上眼想像對方的人生──不久後睜開雙眼靜靜地問。


    「你的目標是發展多民族的共和製吧──你不恨拉歐嗎?」


    「就算要恨,對方也已經滅亡了。而且──我還記得,帕猶希耶也有巨大的奴隸市場……我家也雇用了一名從市場買來的奴隸。」


    懷念和愧疚交錯的記憶。如今約翰已察覺在童年時代幸福生活背後的陰影,钜細靡遺地想像著。


    「她名叫拉琪,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子……不,她並非生性沉默寡言,而且沒人好好教導她語言,沒辦法說太多話。我愛吃她做的雞蛋料理,在她煮飯時常常跑去試味道。她總會露出為難的笑容,然後盛一小碟給我吃……」


    對於約翰來說,那是柔軟溫暖的迴憶之一。不過──對於她來說又是如何?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去想。被當成奴隸買走,看著買主幸福度日的家庭,她作何感想?


    「那場戰爭裏沒有任何正義──是徹頭徹尾毫無價值的兩敗俱傷。因此,我恨的是那種毫無價值本身。我發誓再也不讓相同的事情發生,為此選擇從軍,現在成為一軍統帥。」


    約翰如此歸納自己的生存方式,目光轉迴眼前的青年。


    「我再問一次以前問過的問題。索羅克──你是為了什麽保衛帝國?」


    「…………」


    「根據剛才聽到的內容,你理應還站在該憎恨帝國暴政的位置上。那麽,你持續當軍人是為了改善國家嗎?──或者,是為了報複待在那理?」


    麵對這個問題,伊庫塔也問自己──要救國?還是滅國?我期望的究竟是哪一方?試著想想,他至今都沒追究過這一點。與夏米優的願望分開思考時,伊庫塔·索羅克希望帝國如何?


    「無論是哪一種,你應該可以展望更遠的未來了。既然學過曆史,你也知道吧,在談論貴族腐敗等問題之前,帝政這個係統本身就沒有未來可言。你和女皇一起推動的改革也一樣,若下一代沒有賢明君主繼承就會在一代之內化為泡影。要避免這種情況發生,隻能從根本改變製度本身。」


    對於這一點,伊庫塔也沒有異議。他們為促使國政健全化采取的種種措施,現階段並未脫離延長壽命的範疇。需要在某個點有決定性的轉變,是無庸置疑的。


    「齊歐卡做了這方麵的準備。我們不是侵略者,而是幫助失敗國家重建的修複者。所以,若對帝政本身沒有執著──帝國可願接受我等的幹涉?我們篤定這將帶你們邁向未來。」


    自己的國家會給走投無路的國家帶來轉機,約翰對此深信不疑。他打從一開始就試圖要拯救帝國人民。


    「……就算要推銷,把理想和現狀混為一談可不值得稱讚。」


    然而,伊庫塔暫停了那個提案。約翰的臉上掠過一陣苦澀。


    「你方才所說的,是在齊歐卡國內也隻屬於那些誌向特別高潔之人的『漂亮場麵話』思想吧。不這麽想的家夥大有人在。齊歐卡本就是僅憑對抗帝國的意誌結盟的集團,想必四處有著隱藏的不滿。」


    青年淩厲地指出這一點。白發將領的說法,絕不直接等同於齊歐卡的說法。


    「如果直接接受你所說的幹涉,那些家夥也會一股腦地湧進帝國。在新土地上看見毫無防備的民眾和國土,那些人會怎樣想?再度倒退迴戰亂時代也不足為奇──我預料情況將會如此。」


    「不!我絕不會任那種人胡作非為!凡是超出普及共和製方針的行徑,都將由我等之手給予嚴正的取締!」


    「憑你一個人?……很遺憾,我實在不認為和你有誌一同的人數量會比對齊歐卡現狀心懷不滿的人還多。剛才我也說過,你的思想是漂亮場麵話,在大多數情況下,沉積在下方的混濁家夥會多得多。」


    約翰低頭緊咬嘴唇。被人從背後偷襲的經驗太多,讓他難以否定這番話。從那個表情察覺他的內心想法,伊庫塔歎了口氣。


    「對於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也一樣──比起這場戰爭,我反倒更擔心戰爭打完後的事情。假設今後帝國經過某些事情滅亡,失去共同敵人的齊歐卡能保持不瓦解嗎?由多民族組成的共和製國家齊歐卡,在現階段達成了那麽緊密的團結嗎?」


    「……!……」


    「你問我是為了什麽保衛帝國──唉,表麵上的理由就是這一點。齊歐卡這個國家的完成度,不足以讓我信賴到托付我方的未來。既然如此,就暫時靠自己想辦法嘍。改革製度總會有些好轉,你們在這段期間說不定也會有所改善。」


    聽到這番話,約翰重振說服的決心──如同養父所說的,跟此人絕非完全沒得談。最後的一句話,可以看成對方對於齊歐卡殘留的期待。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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