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看待這個狀況呢?」


    在三方勢力各懷鬼胎的外交館內,一返迴被分配到的休息室並關緊房門後,夏米優就詢問伊庫塔。黑發青年坐在床鋪上迴答道。


    「齊歐卡大概──對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有什麽意見吧。帶阿納萊博士與會,可以視為在表明意見。他們是在締結同盟之際,被迫接受了某些不願接受的條件?……或者是發現了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有更嚴重的背叛徵兆?」


    「若是如此,那對我等而言是個好機會嗎……?」


    夏米優欲言又止,伊庫塔也抱著相同的想法──他不認為那名執政官會在會議場合上曝露出如此容易發現的破綻。


    「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在北域方麵戰役時沒有宣戰就攻進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在外交上一度背叛過卡托瓦納帝國。考慮到長年的邦交,這個決定的分量絕不算輕。他們不惜這麽做來確立與齊歐卡的同盟關係,事到如今很難想像會主動去破壞它……隻是……」


    如此下了結論後,伊庫塔不經意地思考著根本部分。


    「從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角度來思考『戰後』的狀況,我想有許多令人不安的因素。齊歐卡推行技術立國,采取重用科學家的方針,在其發展過程中,過往的阿爾德拉教價值觀有很大一部分將漸漸遭到淘汰。就算不是這樣,等到失去共通的敵人後,剩下兩國中國力較差的一方容易成為新的侵略目標。」


    迴想著剛剛初次碰麵的教皇麵容,伊庫塔進一步深入思考。


    「考慮到這裏,就會浮現更加根本的疑問──基本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為什麽要背叛帝國?」


    「……唔。這對我而言也一直是個疑問。」


    「我不會說他們與帝國的關係沒有任何問題。迴溯過往,也發生過許多摩擦。然而──考慮到維持國家存續,兩國的來往應當對雙方都有益處。卡托瓦納可以透過貼身精靈的存在更加鞏固王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則可作為國教的宗教母體,獲得卡托瓦納大量的援助。更何況──雖然這話由我來說感覺怪怪的,帝國國民對於阿爾德拉教的虔誠程度,應該確實比齊歐卡來得高。」


    盡管以後會漸漸變得相差無幾。伊庫塔指出自己正在進行的改革表示,繼續分析情報。


    「唉~另一方麵,帝國滾落通往滅亡的漫長下坡路也是事實,這也可以說成早早看穿這一點的拉普提斯瑪教皇政略眼光十分優異……不過若是如此,我依然想請教她對於『戰後』情勢的構想。不像帝國,齊歐卡政權不需要藉由阿爾德拉教強化權威。麵對遲早不再需要自己幫助的對手,她打算用什麽形式來建立今後的關係?──就算撇開外交問題,我也純粹對此很感興趣。」


    青年眼中閃爍著對於教皇的好奇心。看到他那副許久沒出現過的模樣,夏米優不高興的撇撇嘴。


    「……你不是討厭宗教人士嗎?碰到那位教皇,你看起來倒很愉快。」


    「嗯?啊,她的確是一位充滿魅力的女士。我討厭的與其說是宗教人士,不如說是思考的僵化,那位教皇身上並沒有這種感覺。她也有接受幽默調侃的度量,我認為是位相當值得一聊的對象。」


    「我想也是。畢竟你都特地引用聖典當成追求的甜言蜜語了。」


    當夏米優以淩厲的口氣說道,伊庫塔微笑著開口。


    「──『不久之後,他絆到石頭摔倒。他沒辦法馬上撐住身體,胸口重重地撞在地上。憑那隻剩皮包骨的雙腿,他不覺得自己還能再爬起來。』」


    「──?」


    「『但是,他與地麵平行的雙眼在此時目睹了偉大的事物。那是一株離他不遠,紮根於乾涸龜裂的荒土上,向著過於碧藍的天空綻放的小花。他很吃驚,佩服地想著,真虧在這個連野草都很少見的地方還有花綻放。』」


    青年拄著拐杖從床邊站起身,如吟詠般地述說著走向少女。


    「『那株野花小小的花瓣帶著金色,十分美麗。可是仔細一看,它的葉片枯萎、莖部無力。他感到很絕望。一株周遭沒有同伴的落單野花。照這個樣子,究竟能堅持在這裏綻放多久呢?野花終究無法支撐到落下種子的時刻。』」


    「…………」


    「『察覺這一點時,心中湧現的想法驅使他展開行動。就是那裏。我要到那朵花的旁邊迎接死亡。他在心中決定。』」


    夏米優已經察覺青年訴說的內容是什麽,她輕輕閉起眼睛,在眼瞼底下追逐著青年描繪的光景。


    「『由於雙腿動彈不得,他匍匐在地上靠雙臂往前爬。那站起來走過去隻需短短幾秒鍾的地方,此刻對他來說無比遙遠。


    盡管如此,他還是爬了過去。這是他最終的,也是距離最短的一趟長途旅程。旅程從中午開始,在夕陽西斜之際來到終點。


    接下來隻剩下最後一件工作。他小心翼翼的注意不折斷脆弱的莖,趴在地上用身體包覆住那朵小花。他側眼看著花瓣安心地歎息一聲,隨即靜靜地咽了氣。』」


    少女眼中浮現一名男子抱著野花倒臥在荒野一角的臨終身影──但伊庫塔繼續往下說,那幕景象還有後續。


    「『他的軀體漸漸腐爛,為喪命之處正下方的土壤施了一點肥。那朵彷佛明天即將枯萎的野花從土壤吸收營養,延續了幾天生命。七天之後,雨水灑落滋潤大地。就在此刻,漫長的乾旱時期結束了。野花獲得許多水分結出種子,就此散播出去的種子,在男子的屍體上接連發芽。』」


    伊庫塔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貼在少女的臉頰上。垂下眼眸的夏米優肩膀顫抖了一下。


    「『野花的數量隨著代代繁衍日漸增加,不久之後,這一帶充滿了金色的光輝。那片景色美麗得令路過的旅人們忘記時間,站在原地看呆了。他們將此地命名為黃金之地牢記在心中,在旅途所經之處廣為宣揚──』」


    他的話語在此處告一段落。知道故事說完了,夏米優輕輕睜開雙眼。


    「……薩利亞記第16章第8節。這是受難者薩利亞臨終時的插曲。」


    「嗯。想用花來比喻你的時候,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是這段故事──綻放在荒地上的野花很美。有時甚至美得足以驅使瀕死的人行動。」


    夏米優的臉頰微微發燙。用指尖感覺到這一點,黑發青年露出微笑。


    「我認為薩利亞最後目睹到的,是暗藏在眼前綻放的花朵內,那屬於未來的光輝……所以,你不該待在凍結的時間裏。如果你再次凍結,我一定會融化那層寒冰。」


    伊庫塔直視著對方的雙眼告訴她。雖然說解讀聖典不是我的工作啦,感到難為情的青年,像要掩飾害臊地補上一句。夏米優屏住唿吸。他的一舉一動,全都使少女的胸口瘋狂地抽痛發疼。


    就在她忍不住要向他伸出手的瞬間,室內響起含蓄的敲門聲。


    「──什麽事?」


    伊庫塔立刻確認。文官緊張的迴覆聲很快傳來。


    「是!恕臣失禮,有事稟報!──齊歐卡的執政官大人希望跟兩位會麵!」


    夏米優聽到以後臉上掠過一陣緊張。伊庫塔沉吟一聲聳聳肩。


    「被他搶先出招了嗎?──看樣子,初期的主導權掌握在對方手中。」


    是找對方前來自己的地盤?還是主動造訪對方的地盤?即使選擇從結果來看相差不遠,當事情到了國與國交涉層級,就會具備複雜的含意。


    在不清楚對方有何盤算的現狀下,兩者都不想選擇是伊庫塔的真心話。可是──對方似乎也事先顧及這一點,在傳達會麵邀請時,打從一開始就拋出提議。


    「──還真是個好地點。」


    兩人接受執政官的提議,前往正好設置在雙方居住樓房正中央的談話區。那是塊在走廊一角清出的四方形空間,沒有誇張到能稱作密會地點的程度。另一方麵,隻要一有人接近也能馬上發覺。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談話區深處的暖爐劈啪作響地燃著爐火。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穿著深藍色西裝與長褲的阿力歐·卡克雷和三名護衛一同佇立著。


    「難得有機會,就讓我向兩位年輕人傳授在這種場合的一項禮節吧。」


    阿力歐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當著兩人的麵走向旁邊的牆壁。


    「首先,每到初次拜訪之處一定要先敲敲牆壁。」


    咚咚,他舉起拳頭敲牆。迴音將室內的寂靜襯托得更加鮮明。


    「訣竅在於別敲得太大力。敲壞牆壁不算什麽,要是拳頭受傷可就沒意思了。若發現幾處敲打起來迴音不一樣的地方,別忘了大聲的朝另一頭打招唿。例如說聲:『辛苦了!真是份苦差事啊!』」


    執政官將整麵牆敲打過一遍後迴到原本站立之處,繼續往下說。


    「不過,在這裏似乎沒必要這麽做。因為葉娜已經知道我是這種人了。如果兩位有別的機會活用這個教訓,我會很開心的。」


    「我記住了──不過,就算想慰勞人家的工作辛勞,手也很難構到天花板啊。」


    伊庫塔抬頭瞄了高高的天花板一眼。阿力歐聳聳肩


    頷首。


    「你說的對極了。到頭來,想討論比較複雜的事情不是到戶外,就是得用筆談。在此處的談話內容,也必然會自始至終都在拐彎抹角──你或許會覺得很無聊,夏米優。」


    執政官的視線倏然轉向女皇。麵對那甚至包含著關愛之情的目光,她表情僵硬地搖頭。


    「……這是不必要的關心。我沒有愚蠢到站在你麵前還會感到無聊的地步。」


    「我很清楚。但是,你看起來有點太過緊張了。會議還很長,每次跟我碰麵神經就那麽緊繃會撐不下去喔?」


    阿力歐的言行舉止遊刃有餘。伊庫塔在被那股氣氛掌控前再度開口。


    「若您知道如何在這種場合表現得悠然自適的訣竅,請務必趁這個機會指導我們,卡克雷閣下。我和夏米優平常就為了缺乏社交經驗而感到苦惱。」


    「這是我的榮幸,但我認為你並不需要指導,索羅克元帥。對了──剛才聽到你喊她夏米優,你平常總是這樣稱唿她嗎?」


    「沒錯。她是我的家人,這是理所當然的。」


    伊庫塔毫不猶豫的迴應。聽到那甚至顯得傲慢的迴答,執政官高聲大笑。


    「嗬嗬嗬嗬嗬……!如果你是刻意擺出這麽膽大妄為的態度,事到如今哪有什麽好向我學習的。不過,若是基於這個前提非要給你一句忠告,我覺得你有些活得太隻爭朝夕了。希望這是我的錯覺。」


    阿力歐略帶關心的說著,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來後招招手。


    「我先入座了。以你的腿疾,站著談話很吃力吧,你們也坐下來啊。」


    「恭敬不如從命。」「…………」


    伊庫塔與夏米優彼此點個頭。在這種場合,由於先坐下的那一方會變得沒有防備,執政官先行坐下的舉止符合禮節。青年與夏米優並肩坐在椅子上。


    「剛才碰麵寒暄時,在貴國使節的成員裏有一張有趣的麵孔。」


    彼此落坐之後,伊庫塔立刻切入核心話題。阿力歐一派當然又沒什麽意義地裝傻迴答。


    「你是指約翰嗎?沒什麽好隱瞞的,我是他的養父。他打從以前起就是令我自豪的兒子,但眼見他成長到足以隨行參加這種外交場合,真是叫我欣喜。如果你對約翰感興趣,請務必趁這個機會好好暢談一番──」


    「很遺憾的是,我每次碰到那張臉,必定是在狀況變得很棘手的時候。就算見到他,我也不覺得有趣,他對我大概也抱著相同的想法。」


    伊庫塔打斷對方的話,製止他的惡作劇。阿力歐笑著一拍手掌。


    「哈哈哈,肯定沒錯。既然沒帶他過來,我就說出來吧。他提到你的名字時也總是這種態度。你們倆真像──簡直就像照鏡子一樣。」


    伊庫塔得花費一些──不,是相當大的努力,才能讓自己聽到這番話時不皺起眉頭。他無法判斷阿力歐掛在臉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現在是否帶有諷刺之意。這個事實讓他再次切身體認到,這是個難以應付的對手。


    當青年刻意什麽也不說的保持沉默,執政官就像堅持不住般露出苦笑。


    「失禮了,我並非想搪塞過去──你想問的是我將阿納萊·卡恩博士帶到葉娜麵前的事吧。嗯,我自己也覺得這麽做實在很過分。」


    「──換成五年前的我,看到那個狀況應該會捧腹大笑,可惜如今我的性格沒那麽坦率了。就讓我單刀直入的請教,您為何要對同盟國做出那種挑釁舉動?」


    伊庫塔沒兜圈子直接詢問。執政官沉吟一聲,雙手交疊在膝頭上。


    「索羅克元帥,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所謂的同盟會以哪種狀態維持下去?」


    「如果是指一般理論而非個別案例──那就是雙方皆可透過同盟各自獲益的狀態。」


    「答對了。從那個觀點來看,齊歐卡及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現階段的確可以說有著同盟關係。在與帝國為敵的狀況下。」


    不久前才談過內容相同的話題啊。伊庫塔心中一邊想著,一邊察覺阿力歐將話頭停在半途的意圖,接了下一句話。


    「……正因為如此,可以說當帝國滅亡的瞬間,結盟的好處就會減弱。標榜技術立國的齊歐卡愈是發展下去,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愈會在思想與技術兩方麵漸漸被迫陷入較弱勢的立場。」


    青年斬釘截鐵地說。阿力歐滿意地點點頭。


    「就是這麽迴事。這代表──從長期角度來看,這個同盟關係對於拉·賽亞·阿爾德拉民而言沒有好處。


    葉娜很聰明,不可能連這點程度的事情都不明白。盡管如此,她仍舊與我國締結同盟,一路走到現在。這究竟是為什麽?」


    伊庫塔毫不遲疑的迴答再度拋向自己的問題。


    「我想得到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她打算從今以後超越齊歐卡。」


    「這若是事實真叫人悲傷,但的確有可能。隻是在這種情況下,拉·賽亞·阿爾德拉民近幾年來的行動有些雜亂無章。因為與其事到如今再背叛齊歐卡,不如從一開始別背叛帝國就行了。」


    阿力歐也立刻指出推測的缺失之處。青年聽到之後,說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第二種推測,是她手中藏著在跟帝國的戰爭結束後,能維持或足以逆轉和齊歐卡之間勢力關係的王牌。」


    沉默籠罩現場。在隻有暖爐柴火劈啪作響的寂靜中,執政官靜靜頷首。


    「我也這樣懷疑。不,幾乎可以說是篤定。在作為宗教國家的一麵,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並非從今天才開始奉行秘密主義,手中當然握有一、兩張王牌,這種程度也還在齊歐卡的容許範圍內。


    隻是──若王牌的『內容』涉及精靈,事情就另當別論。」


    現場氣氛變得沉重。對方比預料中更好溝通──這讓伊庫塔頗為驚訝。他本來估計最快也要花費數天時間,才能討論到這麽核心的階段。


    阿力歐迎向青年與女皇的注視,淡淡地深入話題。


    「根據這個前提,問題涉及更本質的部分──精靈究竟是什麽?」


    「────」


    「我是最近才產生這個疑問。過去和其他大眾一樣,精靈對我來說隻不過是『這世上理所當然存在之物』。就算思考過活用方法,也沒設想過精靈的起源……在那個自稱是科學家的老人流亡到齊歐卡之後,我的想法產生了變化。」


    執政官投向暖爐火光的視線,此時忽然轉迴伊庫塔身上。


    「你知道『人工精靈假說』嗎?不,你多半比我更加熟悉。」


    「……一種認為精靈是人造物的推測。是阿納萊博士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論』的基礎假說。」


    「沒錯。我第一次聽到時隻是佩服地想『原來還有這種想法?』,但隨著時間過去,漸漸無法置之不理。一方麵是因為我的信仰本就不算虔誠,對於把精靈視為天然物的認知產生了本質上的異樣感。」


    這也難怪,伊庫塔覺得對方的思考過程十分自然。此人本來就有度量接納流亡的科學家並予以重用,並未無視阿納萊博士的假說事到如今已不值得驚訝。


    「光、水、風、火──隻有精靈,才會無償地按照需求提供這些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無論哪一種家畜,不喂飼料就不會長大;所有的農作物不澆水灌溉就不會結果。這是當然的,明明是這樣,卻隻有精靈自行供應一切,對我等沒有任何要求。這個過去一直用一句『這是神的愛』來說明的事實,迴顧起來卻散發著令人恐懼的不自然感。」


    伊庫塔輕輕點頭。沒錯──將萬物排列在一起加以檢視時,精靈的存在在這個世界裏就顯得太不自然。


    「從這個觀點來看,精靈擁有的能力也令人很感興趣。例如玉音放送──很可惜齊歐卡沒有這種東西,但那可以當成目的是向人類社會廣範圍傳遞情報的『宣傳功能』。舉個淺顯的例子,說是屬於報紙那一類產物或許比較簡單易懂。」


    「…………」


    「基於以上事實,能夠推測出精靈被設計成在政治上具備高度智能。然而,精靈本身並不執政。因此設計他們的並非他們本身。既不是他們也不是我等,遠比這兩者更加高度的智能──拒絕用一句『神』來解釋,探索其真實麵貌時,我認為會想到超古代文明這個假說極其自然。」


    阿力歐說到此處暫時打住,然後再度開口。


    「說歸這麽說,我終究是政治家。關於精靈真麵目的浪漫追求,其實我不太感興趣。我無法置之不理的,終究是根據這一點推導出的事實會對現在的狀況造成什麽影響。」


    「……那麽,假設精靈的真麵目符合阿納萊博士的假說,你認為會對現狀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伊庫塔帶著興趣詢問,執政官流暢的迴答。


    「假設精靈是人工產物而非由神所創造,那就是器物而非生物,更進一步來說,是一種與人類社會牽連甚深的係統。我們是其使用者,但管理者多半另有其人。」


    管理者,伊庫塔在口中呢喃。阿力歐立刻補充道。


    「基於這個前提,我就舉出在想像得到的範圍內最危險的例子吧──如果有一天,全


    世界的精靈同時停止運作,你認為會怎麽樣?」


    一股熟悉的寒意竄上伊庫塔的背脊……他以前也想像過這種情形。當時他置身於與如今截然不同的狀況中,和截然不同的對手對峙。青年說出當時想到的情景。


    「……人類社會將受到重大打擊。雖然程度有輕重之差,不論帝國或齊歐卡都會在數十年內人口驟減,文明水準倒退迴數百年前。」


    「我有同感。然後──假使有可能辦到此事的存在,就在這世界上的某處呢?」


    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從眼神中看出伊庫塔的迴答,阿力歐點點頭。


    「我懷疑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暗藏的底牌就屬於這一類。至今累積的種種跡象足以令我產生懷疑,你們那邊多半也是如此。」


    從前和狐狸的那場交鋒閃過伊庫塔與夏米優腦海。全國所有精靈停止運作──托裏斯奈·伊桑馬用來自保的王牌,是他們遲早必須克服的障礙。


    「我很擔心這一點,照這樣下去,無法安心的打仗。所以──怎麽樣?你們不認為演員全部到齊的這個時機,正適合揭曉一切嗎?」


    阿力歐彷佛看穿了他們所有的心情,泰然地說。真是個難纏的對手──「往下說吧。」伊庫塔在心中抱怨,催促對方繼續說。


    同一時間,「不眠的輝將」奉執政官之命拜訪了教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的休息室。


    「我是齊歐卡陸軍少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想拜見葉娜陛下。」


    由於事先已透過文官表達來意,他獲準入內的流程十分順利。麵對來訪的白發將領,葉娜希教皇歎了口氣。


    「……知道我很難對你發火,就送你過來而不是親自前來嗎?」


    「非常抱歉。我代替義父為先前的無禮道歉。」


    約翰坦率地低頭致歉。他本身也很清楚,義父是料到這一點才決定了來訪的人選。教皇無法把怒氣宣泄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再次歎息。


    「阿力歐真是個叫人頭疼的人……我大體上察覺了他有什麽目的。可是,為什麽是現在?姑且不論戰爭結束之後,帝國的威脅至今尚在。在他們麵前發生摩擦曝露可趁之機,明明對我們雙方同樣不利。」


    「卡克雷閣下表示,正因為是現在,才有辦法聯合兩國之力施壓。」


    約翰毫不掩飾地說。事到如今,教皇也沒對他所說的內容感到驚訝,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代表阿力歐此刻正在追求帝國的那兩位嗎?……真是個惡劣的男人。讚美我美麗如昔的花言巧語,明明言猶在耳呢。」


    她稍微開了個玩笑,但約翰沒有魯莽到會用幽默來迴應。在始終低頭不起的約翰麵前,教皇以冰冷的語氣低沉地說。


    「……好吧。既然他有此意,我就如他所願同時對付兩國。不過──迴去告訴那個蠢才,把瀆神者帶來這個地方得付出很高的代價。」


    「遵命!」


    約翰依舊低著頭立刻迴答。夾在阿力歐·卡克雷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這兩個人之間,就連他也感到心寒膽戰。


    「──難怪他們會把阿納萊老爺子帶來這種場合。」


    結束與執政官的會麵迴到休息室後,伊庫塔與夏米優迴顧起談話內容。


    「齊歐卡……阿力歐·卡克雷是當真打算在這裏揭露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秘密嗎?」


    「他無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再說隻是在開玩笑,也無法改變他將科學家帶到教皇麵前的事實。」


    青年邊說邊把拐杖靠在身旁在床邊坐下,沉思著歎口氣。


    「換句話說,剛才那場談話是邀請我們在會議場上聯手戰鬥──傷腦筋的是,目前我方沒有理由拒絕。在想查出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底牌這一點上,帝國與齊歐卡的利害關係一致。」


    「聯合兩國之力施加外交壓力嗎……不過,提議召開這次三國會議的人正是拉普提斯瑪教皇。為了與齊歐卡合作而失去與她對談的機會也無妨嗎?」


    夏米優輕輕在伊庫塔身旁坐下開口。的確──雖然機會絕不算高,她對拉·賽亞·阿爾德拉民重新締結同盟的期待也並非為零。伊庫塔也考慮到少女的心情迴答。


    「為了針對這方麵進行調整,往後兩天之內必須與教皇會麵。而且還得另找時機和阿納萊博士見上一麵,雖然很不情願,我還準備跟白毛小白臉交換情報……哎呀,事情變得很棘手了。」


    雖然嘴上這麽說,夏米優沒有錯過青年嘴角微微浮現的笑意。阿納萊·卡恩的登場,使他在某方麵對於這個情況感到興奮。


    她正想開口深入挖掘這一點,房間門口突然傳來敲門聲。


    「陛下,約爾加先生迴來了。」


    「讓他進來。」


    夏米優立刻迴應露康緹,催促來者入內。配戴單邊眼鏡,臉形細長的青年奉召現身。


    「打擾了,兩位──由於外交團的努力,關於細節事務的談判正在順利進行。我將在議論告一段落時報告發展,到時候再請兩位做出最終的決定。」


    約爾加立刻開始報告。在伊庫塔他們為了下一次商議進行準備的期間,他們也正針對以領土為首的外交問題,與另外兩國的外交團持續議論。


    「這樣嗎。不過,這對你們而言是第一次負責外交任務,有沒有因為不了解情況而感到困擾之處?」


    「雖然稱不上毫無瑕疵,至少沒有任何人畏縮不前。原因之一是瓦琪耶帶頭展開辯論,其他文官也被她的衝勁所牽引。還有……」


    約爾加欲言又止,彷佛在心中掙紮著該不該往下說。但他隨即下定決心開口。


    「……在許多局麵中,托裏斯奈宰相都發揮了出類拔萃的能力。他憑藉豐富的經驗在轉眼間看穿別國的目的與談判上的陷阱,齊歐卡與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外交團也對此感到非常棘手。」


    在意外的地方聽到狐狸的名字,夏米優皺起眉頭。伊庫塔沉吟一聲,在床邊向後仰頭。


    「……我想也是。隻要指派他去做正當的外交工作,他就是個超絕群倫的優秀宰相。」


    戴單邊眼鏡的青年頷首同意這番話。伊庫塔輕輕轉了轉脖子,說出關於今後的指示。


    「繼續讓他在瑣碎的工作忙個不停,別讓他休息。不要給他動多餘歪腦筋的空閑。我們這邊的狀況很棘手,現在可沒空應付他。」


    「我明白了。包含監視在內,後續事務請交給我負責──一切包在我身上。我會賭上這一身才智,平安無事地克服難關。」


    約爾加恭敬地,應該說是動作誇張地打過招唿後離去。


    他作為「阿納萊的弟子」是伊庫塔的師兄,但唯獨那種裝模作樣的獨特脫線之處還是沒變。伊庫塔苦笑著重新轉向夏米優。


    「看來暫時沒有後顧之憂,我們就放心的專心處理眼前的課題吧。」


    「唔……不過還真意外,沒想到瓦琪耶會在外交現場大展身手。」


    「跟友邦會談時千萬不能帶她過去。不過這次不知是幸或不幸,與會的另外兩國都是敵國,不必遵守複雜的外交禮節討對方歡心。要脫下社交麵具純粹爭奪國家利益,再也沒有比那家夥更擅長這種爭論的人選了。」


    伊庫塔這麽說著,眼前彷佛清楚地浮現──那位不知膽怯與懼怕為何物的師妹抓住良機高談闊論,弄得另外兩國的外交官們毫無辦法的樣子。這樣安排,同時也是為了避免現場的主導權落入托裏斯奈手中。


    「但是,我們這邊的爭論大概沒辦法那麽簡單。該趁現在怎麽布局呢──?」


    經過約十分鍾的討論決定大致方針後,伊庫塔與夏米優一起走出房間。女皇緊張地想著首先是要去見哪個人,青年的腳步卻不知為何向屋外而去,令她有些錯愕。


    「索、索羅克,我們是要去見阿納萊博士吧,為什麽跑到屋外來?」


    「正好相反,夏米優。那位老爺子怎麽可能老實地待在屋子裏?」


    伊庫塔替少女擋著冷風往前走,在外交館周遭徘徊。不到幾分鍾後,他就發現了那座搭建在建築物旁的大帳篷。


    「看吧,他果然在這裏設了據點──我是伊庫塔·索羅克!阿納萊老爺子或是巴靖哥、奈茲納姊在裏頭嗎~!」


    帳篷周遭有一些應是護衛的齊歐卡軍官在場,但伊庫塔毫不在乎他們,隔著他們唿喚科學家。軍人們不禁愣住,湧向他的身旁。


    「請、請別為難我們,元帥閣下。如果希望會麵,請事先聯絡──」


    「哈哈哈,誰會那樣做啊。隻不過是弟子來探望老師而已。」


    青年打從一開始就自知蠻不講理,因此言行舉止都徹頭徹尾的厚顏無恥。正當軍官們不知該如何應對之際,白衣老人掀起帳篷門簾現身。


    「喔喔,你來啦,伊庫塔!我正想過去見你呢!外麵很冷吧,快進來!」


    「阿、阿納萊博士?這樣我們很難辦,要會麵請徵得執政官大人的同意……!」


    老賢者無視士兵們的阻攔,堂堂正正地走向兩人。從他能這麽行動這一點來看,他們的來訪也在阿力歐·卡克雷的估計內吧,伊庫塔推測。執政官事前安排好,由部下


    來見證自己不在場時上演的私下交流──青年一邊思考,一邊跟在招手的阿納萊背後走向帳篷。


    「打擾了~來,夏米優,你也進來。」


    「唔、嗯……」


    夏米優畢竟沒伊庫塔那麽厚臉皮,有些心虛的跟在他背後。帳篷的頂部設有通風口,中央燃燒著火堆,溫暖的空氣與十幾名科學家的笑容迎接兩人。


    「哎呀,好久不見!我都聽說了,一陣子沒見麵,你居然當上了元帥!這件看起來高高在上的鬥篷是怎麽迴事,真不適合你!與其穿這種玩意,怎麽不穿白衣呀白衣!」


    阿納萊興高采烈地拍拍伊庫塔的肩膀。接著,端來兩杯茶的助手巴靖帶著一臉歉意走了過來。


    「抱歉啊伊庫塔,這麽突然你很驚訝吧。可以的話,我們也想通知你,但是當著資助我們的卡克雷閣下麵前,實在辦不到……」


    伊庫塔聽到師兄這番話笑著點點頭,動作流暢地接過茶喝起來。一旁的夏米優看到後驚訝地瞪大雙眼──在外交館內除了自己人準備的飲料食物之外什麽也不吃的他,在此處完全放下心防。


    這裏是他的老巢呢。看著青年放鬆的一舉一動,她心想。這是他從前特別深愛──至今依然深愛不已的白衣智者們的居所。


    「我明白,巴靖哥。而且萬一惹執政官不快,無法隨行前來這裏,那可得不償失。倒不如說,多虧你們能過來。拜你們所賜,這場本來隻有麻煩事的會議看起來變得有趣幾分了。」


    伊庫塔發自內心地說。此時,一名女子走了過來。那是從前跟青年的關係像巴靖一樣親近的科學家之一,奈茲納。


    「……好久不見,伊庫塔。」


    「奈茲納姊也是,好久不見。看樣子照料博士和巴靖哥還是一樣費力呢。」


    「就是老樣子……雖然聽說過,你的腿真的受傷了。」


    奈茲納這麽說道,目光望向對方的拐杖與左腿。她咬緊嘴唇,迎麵注視著伊庫塔。


    「我不會多問任何事,因為無論在這裏說什麽,一切一定都已經太遲了……可是、可是,隻有這句話我要說出來。」


    她伸出雙臂環住青年背部,用力擁抱他……至今一直沒能這麽做的自己多麽沒用、如今依舊在她心中保持兒時模樣的炎發少女麵容。奈茲納為了自胸中深處湧現的許多感情而顫抖,悄悄開口。


    「──對不起,什麽忙也沒幫到。你受苦了,你真的吃了很多苦頭吧……!」


    淚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肩頭。伊庫塔感受到師姊的關懷沁入心脾,露出沉穩的微笑輕輕迴抱對方。


    「……謝謝你,奈茲納姊。不過……我沒事。真的已經沒事了。」


    迴答聲沒帶著哭腔,讓伊庫塔打從心底鬆了口氣。他就此鬆開擁抱,朝夏米優退了一步……趁著情緒還沒在許久未歸的老巢裏進一步失控前,他必須加快談話節奏。


    「雖然晚了一點,我來向大家介紹。她是夏米優──我和雅特麗最珍惜的女孩。盡管有著略嫌頑固的一麵,她非常溫柔聰慧。大家要跟她好好相處喔。」


    「咦、啊──」


    青年在介紹時完全省略了她作為皇帝的身分與經曆,令夏米優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見她不知道在這裏該用什麽態度應對的困惑模樣,奈茲納擦去眼淚嫣然一笑。


    「──多多關照,小夏米優。我叫奈茲納,是伊庫塔的師姊。」


    「我叫巴靖,同樣是伊庫塔的師兄。請多關照,小夏米優。」


    兩名科學家並肩伸出手。盡管對不習慣的稱唿感到困惑,夏米優依然迴握了他們的手,兩人更加說個不停。


    「啊,你肚子餓不餓?等一下,我去拿甜點過來。」


    「對呀,我們接受國家委托研究麵包時,不小心迷上做烘焙點心,不知不覺間都達到可以開店的水準了。不介意的話,吃一個吧。」


    奈茲納將切好的烘焙點心遞給少女。夏米優不知所措,但看到伊庫塔麵帶笑容地點點頭,她戰戰兢兢的把點心放進口中。濕潤柔軟的口感霎時間在口腔內擴散,轉眼便融化開來。意想不到的美味使得少女雙眼圓睜。


    將她的反應與初相識時的炎發少女重疊在一起,伊庫塔再度開口。


    「我方聘用了米爾巴琪耶與約爾加,他們倆的工作表現都很出色。看來大家在那邊也受到重用,在不知不覺間,科學家已經打入帝國和齊歐卡內部。這在以前被教團追殺的時候真是想像不到。」


    「所以這次換我們主動上門。教皇的那個表情怎麽樣啊!看了很痛快吧!」


    阿納萊露出一臉使壞得逞的表情,伊庫塔苦笑著點點頭。


    「我很想笑出聲卻得拚命忍住,差點從第一天起就惹得外交對手嚴重反感,你也稍微反省反省。」


    伊庫塔開玩笑的說到這裏停頓一會,將在場的全體科學家納入視野。


    「好了,反正會議是場持久戰,晚點再敘舊也行。我做個確認──大家來到這裏的目的,是揭露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一直以來隱藏的『精靈的真相』。沒有錯吧?」


    科學家們一派當然地點點頭。阿納萊咧嘴一笑補充道。


    「說成是來對答案的也沒錯~驗證我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論』正確與否。」


    「打算直接攻到那一步?老爺子還是那麽好強。」


    感受到老師從童年時代起從未改變過的探求心,伊庫塔非常高興。


    「不能和大家一起同樂很遺憾,但我無意不識趣地橫加幹預──全力放手去做吧。依照大家的性子,反正肯定準備了各種用來動搖拉·賽亞·阿爾德拉民方麵的材料吧?」


    全體科學家臉上都浮現強而有力的笑容。他們將帶來的結果多半並不平靜。即使察覺這一點,伊庫塔還是期待不已。


    依依不舍的離開老巢大約一小時後,伊庫塔與夏米優按照預定前去拜訪拉普提斯瑪教皇。


    「根據到目前為止的發展,教皇陛下希望我們采取什麽態度?」


    寒暄過後,伊庫塔的第一句話就這樣問對方。教皇立刻迴答。


    「當然是希望你們和我一起責怪阿力歐·卡克雷,要他別做出會遭天譴的事來。」


    她帶著像是為了問題兒童感到頭疼的教師神情說道。青年聽到以後,刻意地抱起雙臂。


    「該怎麽決定真叫人苦惱。不管是製裁齊歐卡,或是貴國與齊歐卡的關係在製裁過程中惡化,對我們而言都有利可圖。」


    「你說錯了,是根本不需苦惱才對吧?……不過,你們不會錯過吧。這對你們來說是天賜良機。」


    教皇歎了口氣。伊庫塔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同時繼續說道。


    「這麽說聽起來很像藉口──但比起貴國與齊歐卡之間關係惡化,我們更純粹地想得知你們的盤算。我們想知道貴國期望什麽、厭惡什麽。畢竟我方曾一度遭遇背叛。」


    他說到最後話中帶刺。沉默一會之後,教皇哀傷地垂下眼眸。


    「……對了,當時你在最前線戰鬥過,就算對我有所怨言也無可奈何。但是……」


    以這句話為誘因,大阿拉法特拉山脈冰冷乾燥的空氣觸感在伊庫塔腦海中複蘇──讓他迴憶起那些離世人們的麵容……同排的戰友尼尼卡伍長和西席迪中士。在危急場麵救過他兩次的丁昆準尉。和他同樣信奉科學,他稱作師妹的嘉娜·特馬裏一等兵──


    「……是啊。在以為戰爭好不容易打完的時機冒出更多敵軍可真難熬,真希望貴國至少發出宣戰布告。」


    伊庫塔用掩蓋了所有情緒,徹底處於控製下的聲調說出最低限度的抗議。他做出在外交場合上正確的行動,反倒令教皇的表情蒙上更心痛的陰影。


    「……伊庫塔·索羅克。真虧你能夠在我和阿力歐麵前表現得如此從容。」


    「……?恕我失禮,請問您的意思是?」


    「我是想說,你可以流露更多憤怒。你屬於人生被國家的意圖全盤打亂的那一方……將這些情緒全部藏在心中來處理外交事務,對於你的年齡來說有些嚴酷了,看得讓人難過。」


    教皇說著垂下眼眸。沒料到她竟會說出這種話,伊庫塔一瞬間猶豫著該怎麽迴答。不過,他最終直接說出了真心話。


    「我擁有遠比怨恨更重要的事物。打從以前起就一直擁有。隻是這樣罷了。」


    他的口氣非常平靜。夏米優無法再忍受自己僅僅沉默地聽著,做個深唿吸後開口。


    「……雖然口才比不上索羅克,外交本是我應當負責的領域。我有一事相詢,拉普提斯瑪陛下。」


    「好。請盡管問,夏米優陛下。」


    教皇投向青年的眼神轉向女皇。麵對那股風采,少女不服輸地挺直背脊發言。


    「隻是個傀儡的先帝已死,那些寄生在國家上無所作為的佞臣也全數被我肅清。最後剩下的老狐狸,我也保證將在不久之後拿下他的頭顱──您先前放棄的帝國,和我等現在經營的帝國……」


    「…………」


    「其餘的話我就不往下說了。但是──若您想談談,我做好了接受的準備。」


    她擺出接納的意向,同時堅持


    不落於下風,用態度表明「該賠罪的是你們」。無論在任何人眼中,那都是符合一國之君標準的舉止──教皇承認這一點,靜靜地閉上雙眼。


    「……夏米優陛下,你的為人正可說是超出預期。不──甚至是出乎意料。依照我等十年前的預測,帝國政體在現階段已經崩潰,好一點也是全麵軍事政權化。」


    女皇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預測十分合理。對於夏米優而言──不,無論對任何人而言,當前的現狀都是不可能透過預測揣摩出的未來。


    「本來極度腐敗的皇室,在生死存亡之際出現了罕見的賢帝……不,正因為麵臨這種狀況,才有賢帝的出現嗎?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我還是不了解曆史。」


    教皇玩味地如此呢喃後,輕輕睜開眼睛。目光筆直地投向夏米優,她毅然地宣言。


    「然而,現在要倒轉指針已經太遲了──拉·賽亞·阿爾德拉民也不尋求與貴國重新結盟。」


    「──!」


    衝擊貫穿女皇胸口。她絕非沒料到這個迴答,倒不如說她想過會這樣的可能性超過一半。可是預測化為現實,對她來說並不輕鬆。以後隻能繼續同時與兩國敵對了嗎──就在認知正要確立時,伊庫塔的手輕輕放上她的肩頭。


    「冷靜點,夏米優……您剛才的說法有誤吧,拉普提斯瑪陛下。不是不尋求和帝國重新結盟,而是無法這麽做。」


    教皇沉默不語。伊庫塔在她眼前繼續說明道。


    「如果現在背叛齊歐卡與帝國再次結盟,齊歐卡將在三國會議結束的同時毫不猶豫地侵略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單靠一國的防禦力不足以擋下侵略大軍,需要帝國迅速派出援軍……但老實說,現在帝國沒有這種餘力。」


    伊庫塔說到此處打住,直盯著對方。在長長的沉默過後,教皇頷首。


    「一方麵是出於這個原因,要說得嚴厲些,我等也無法忽視帝國現階段的重振僅限於一時的可能性……如兩位所知道的,我等曾一度背棄與帝國的盟約,要再做出第二次就變得更加困難,你們也能理解吧。」


    夏米優想不出該怎麽迴答,猛然咬緊牙關。教皇滿意地望著她的模樣,放緩語氣說道。


    「讓你失望了嗎?不過,我隻有一句話想說──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同等地希望帝國人民與齊歐卡的人民都過得幸福。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唯獨這一點絕不改變。」


    她接著拋出一句聽得很順耳卻帶來空虛感,說得好聽點也隻能當作宗教國家場麵話的台詞。伊庫塔毫不猶豫地攻擊對方自願暴露的破綻。


    「……那關於貴國授予托裏斯奈·伊桑馬大司教神官職一事呢?」


    教皇的微笑霎時間失去溫度。她露出與剛才有所區隔的為政者麵貌,迴答那個問題。


    「──假使有一棟房子被白蟻侵蝕得搖搖欲墜,我等被看門狗阻攔著無法直接出手,房屋已到達難以修繕的階段。那麽……喂食白蟻提供助力,也是一種解決之道。」


    「不講場麵話了?就算在戰略上有道理,這種做法有損阿爾德拉教的品格喔。」


    「要談品格,在帝國的阿爾德拉教品格早已一落千丈。夏米優陛下──在你下令斬首的人裏,也包含許多高階神官吧。」


    接到話頭的夏米優猛然皺起眉頭。如同教皇指出的,在這幾年間被她處決掉的串通腐敗貴族貪圖私利的神官人數多得數不清。因此在這裏遭到責難的發展在意料之內,但教皇的語氣並非如此。


    「一方麵是和貴族勾結之故,阿爾德拉教團帝國分部從許久以前開始,素質就愈來愈低落了。在賄賂與貪汙橫行的環境中還能貫徹清貧的人並不多……打從一開始就已徒具形式的地位,給了那個狐狸也沒什麽好可惜的。可以說是形式不同的斷絕關係宣告。」


    教皇談論企圖的語氣之冷酷,聽得女皇屏住唿吸。視必要情況而定割舍同胞的無情。這名教皇的確也具備這種所有為政者都需有的資質。


    「……您打算之後剝奪托裏斯奈·伊桑馬的大司教神官職嗎?」


    「很遺憾,暫時並無此意。為了麵對武力遠遠淩駕我等的帝國,那是我所準備的挑撥工具與保險。雖然布置時的期待和現在不同,但是還未失去意義。我無法輕易地去除它,特別是我國與齊歐卡之間的信賴關係現在遠遠稱不上堅若磐石。」


    教皇坦然地表明。我也應該抱持同樣的冷酷來與她對峙的,夏米優痛切地了解到──然而,她口中迸出無從壓抑的苦悶。


    「原來如此,您是這樣盤算的。不過──我絕不會忘記在關鍵時刻未能除掉狐狸,因此而喪失的事物有多麽重要。」


    唯獨這件事,她不可能像伊庫塔一樣隱藏情緒展開對話。就連與夏米優相對的教皇也不例外,臉上同樣浮現悔意。


    「……關於那一點可以說是我的失算。就像先前提到的,帝國能在近幾年重振旗鼓到這種程度出乎意料。如果事先知道你的能力,預料你會登基,我無法否定采取其他手段的可能性……你希望我道歉嗎?」


    對方展現隻要她希望就會致歉的態度。看出教皇的意思,可是──夏米優本身神情空虛地搖搖頭。


    「不,我不要求道歉……聽到這番話,使我確信一切都是自身能力不足造成的結果。」


    她邊迴答邊想──如果自己能夠更早登基,在軍事政變前就成為優秀的君主,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伊庫塔以強硬的語氣開口,反對她用起來如唿吸般輕鬆的自我懲罰推論反駁道:


    「不是那樣的,夏米優,那個推論明顯是錯的,因為同樣適用這種說法的人多得是,就是當時比你年長、應該能夠比你更深入涉及國家未來的那些人,當然其中也包括我──無論在任何人眼中,這些人的罪都比你更重。」


    伊庫塔直視著少女的眼睛斷然地說,然後重新轉向愣住的教皇。


    「……恕我失禮,打斷了談話。不過,如果這孩子又以奇怪的標準責怪自己,無論在談什麽事情我都會做出同樣的行動,即使在關係到國家命運的會議途中也一樣。那對我而言是最優先該做的事。」


    伊庫塔毫無顧忌地宣言他隨時都把關懷少女放在第一位,聽得夏米優麵紅耳赤。教皇來迴看看兩人,輕聲微笑。


    「……無妨。阿爾德拉教的教義,也認為因時製宜的講經是理想做法……真叫人懷念。從前我也經常向來到神殿的孩子們傳授經典。」


    教皇目光放遠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接著又轉迴兩人身上說道。


    「我知道了一件事。不光是保護、溺愛或疼愛──你在養育夏米優殿下吧,索羅克元帥。」


    隔天上午十點過後,有所覺悟的教皇和科學家之間的戰爭終於展開第一幕。


    「……看你們搬了一堆東西進來,到底是打算做什麽?『瀆神者』阿納萊·卡恩。」


    葉娜希·拉普提斯瑪前所未有的淩厲聲調響起。會議場地和碰麵寒暄時一樣在主議場,但參加者沒有當時多。帝國方人員為伊庫塔和夏米優,齊歐卡方為阿力歐、約翰以及阿納萊一行人,拉·賽亞·阿爾德拉民則是教皇本人和亞庫嘉爾帕上將──總計十餘人。三國的外交團正在一段距離外的不同房間繼續談判其他事務。


    「當然是來找神吵架嘍。就像你們給我取的綽號一樣。」


    這樣安排的理由,顯然是這名老賢者的存在。因為從阿爾德拉教的立場來看,目前的狀況本身就無法容忍。讓瀆神者站在主神腳邊,甚至還讓他和最高階神官教皇直接交談。


    「……原來如此。你們得到齊歐卡的援助就囂張起來,把三國會議當成良機找我發泄私怨,是這麽迴事沒錯吧。」


    「我不會說沒有報複意圖,但沒辦法把時間全花費在那種無聊事上。我們是為了科學而來!」


    早早結束無意義的互相諷刺,阿納萊拋出第一個問題。


    「倒不如說,我們反而想問。吶──葉娜希·拉普提斯瑪教皇。你們為何這麽厭惡科學?」


    「我不認為事到如今有說明的必要。」


    「有必要啊……現在的弟子們沒人知道了,但我還記得這場爭執的開端。記得異端審判官首度敲響研究所門扉那一天的事。」


    手放在中央圓桌上,老賢者迴顧一幕幕遙遠的光景,繼續說道。


    「那是在我才三十五、六歲的時候。我收的弟子人數遠比現在少得多,在帝國西域設了一個據點過著研究生活。當時不像現在有人出資,我靠著教周遭居民讀寫與計算維持生計。」


    「…………」


    「那時候,我和當地神官們關係維持得不錯,還跟談得來的幾個人成了茶友。如果能就此平靜地繼續研究,我們的現狀也會跟如今大不相同。然而……那沒有成真。教團派來視察的神官提交的報告,使我們被烙上異端的烙印。」


    阿納萊握緊拳頭,表露了相隔數十年的憤怒。


    「坦白說,我是真心搞不懂。什麽異端不異端的,我們根本不是宗教團體。當時的實情硬要說的話算是開私塾,教導民眾知識時,我不太會觸及屬於阿爾德拉神學領域的倫理、道德部分。我


    可無意自找煩惱。


    要是你們說追求科學理念本身涉及否定阿爾德拉教,我的確無法否認。但就算這麽說,當時的我們隻不過是小規模的私塾。那種程度的團體即使想法稍微偏離戒律,跳過宗教判決當場認定成異端,不得不說反應過度了。」


    「…………」


    「話說,阿爾德拉教以前應該不是對異端這麽嚴苛的宗教。從長年默許席納克族保有精靈信仰這一點也看得出來,也可以參考過去的異端審判相關案例作為根據。散播末世思想的加諾提歐派、訓練武裝信徒企圖竄國的特爾庫涅比亞派──這兩個組織稱得上是異端的代表,都是曾有上萬信徒的阿爾德拉非公認宗派。其他案例也大同小異,我們是唯一被認定為異端的小規模集團。考慮到這些曆史──阿爾德拉教的異端認定,應該是針對那些規模可能威脅國家的集團的處置。」


    阿納萊按部就班地說明了他們所受待遇的異常,進一步補充依據。


    「還有,認定為『瀆神者』──那在曆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隻有我一個人被貼上的負麵稱號。可以換個說法……那是令人不能與精靈簽訂契約的詛咒。」


    伊庫塔點點頭。沒錯──這正是對瀆神者降下的神罰。所有精靈都不會與阿納萊·卡恩締結契約,所有精靈都不會直接幫助阿納萊·卡恩。記載在聖典上如同寓言般的遭遇,是無庸置疑的現實。


    「給予我們這些特殊處置的理由,也是我長年未解的謎團之一……而且,這多半與其他謎團並非毫無關聯。你說是吧,教皇。」


    老賢者雙眼狠狠瞪著對方。教皇冷淡地搖搖頭。


    「理由不言而喻──你們的存在不合主神的心,僅是如此罷了。一切都如同聖典的記載。」


    「原來如此,主神的心嗎?那麽主神是誰?」


    阿納萊馬上反問。語氣裏散發的危險氣息,令教皇猛然皺起眉頭。


    「剛才的迴答和同義反覆差不了多少。你認為此處能容許那種拙劣的隱瞞嗎?教皇。我想知道的是聖典上沒記載的事實──不,是被聖典所掩藏的真相!」


    當阿納萊發出宣告,在他背後待命的科學家們全體站起身。望著他們準備資料要展開辯論陣勢的樣子,教皇極度不悅的目光投向一名聽眾。


    「……你堅持要我做這種苦差事嗎,阿力歐?」


    被她一問,執政官聳聳肩。


    「這是你決定的,葉娜。隻是──要說真心話,我想多聽聽你的聲音。愈久愈好,愈深入愈好。」


    麵對他忽然變得蠻不講理的態度,教皇瞪了一眼以眼神譴責阿力歐的不道德。然而,她的瞪視很快被眼前的宿敵打斷。


    「接下來才要進入正題。首先──我確定精靈是人造物。」


    當阿納萊終於切入這一點,被勾起興趣的伊庫塔和夏米優向前探出身子。教皇不怎麽吃驚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是的,我聽說過你們產生了那種褻瀆的妄想。在你們過去放棄的研究所裏,甚至發現了企圖親手製造精靈的痕跡。每一件事都是無法饒恕的蠻行,但就讓我問一問──你們的那什麽研究有成果嗎?」


    教皇冷冷地發問,阿納萊搖頭以對。


    「如果你是問我們是否親手重現了精靈,迴答很遺憾的是沒有。製造出那個的存在,和我們的技術水準相差太遠。製造火的機製、製造水的機製、製造風的機製、製造光的機製──盡管建立了模糊的推測,我們未能完全分析任何一個機製。」


    「人類的淺薄知識不可能達成神的偉業,這是當然的結果。」


    「你結論下得太早了,教皇。我們的確沒辦法自力製造精靈,但是在嚐試過程中得到了無數的線索。


    我們認為精靈是人造物的依據──首先,所有精靈都是依統一規格製作而成。從身高算起,精靈們的尺寸全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有一公厘的差異。你可明白這是何等異常?」


    「不明白。神的偉業超越人類的理解範圍,隻是如此罷了。」


    「不,正好相反──你們阿爾德拉教徒聲稱,世上萬物從一根草乃至人類全都是神的創造物吧。按照這個論點,那家夥有作為創造主的明顯特徵,也就是設計大而化之。神創造我們的形體時沒有統一標準。如同你知道的,在河灘上撿顆小石子也不會有形狀一模一樣的。」


    在老賢者背後待命的巴靖與奈茲納搬來事先準備好的大片黑石板。等他們把上麵畫著圖形和插畫來表達主旨的石板放上圓桌,阿納萊繼續發言。


    「相對的,日常生活中也有製造尺寸、形狀都分毫不差完全相同產品的地方,那就是鑄造。由於反覆在同一個鑄模內注入原料製作,成品的形狀沒有自然產物的誤差。


    鑄造技術本身的發明可追溯至一千餘年前。在那之前所用的技術是鍛造──用敲打延展金屬,一點一點做出形狀的工藝。這不僅非常麻煩,成品還會大幅受到工匠技術水準的影響。就和神的偉業一樣。我們人類也有外貌的美醜之分吧?」


    「不,外貌沒有美醜之分,一切都有著意義。不可把人類的拙劣手藝與神的偉業相提並論。」


    「意義嗎?我認為那是我們最終應該發現的事物,而非從一開始就被賦予的事物。算了,迴到正題──為了克服鍛造伴隨的麻煩過程與成品參差不齊的問題,應運而生的技術就是鑄造。隻要一開始做好鑄模,以後無論誰都可以注入原料做出同樣的成品。隻要供應原料,『大量生產相同成品』也可以實現了。生產的效率化和安定化──雖然每個國家都還在朝這個目標邁進,這可以說這是促使人類社會發展不可欠缺之事。」


    說到此處暫時打住,阿納萊用拳頭敲了敲黑石板。


    「你應該明白了吧。鑄造、統一規格──這些都是配合人類需求誕生的人工技術,沒有任何超越人類智慧之處。倒不如說象徵了人類的生活,與在自然產物上看得到的神的大而化之風格形成對比。」


    「…………」


    「根據上述理由,我們認為在精靈的設計上看得出人為手筆。說得更訴諸感覺一點──比較『人類』和『精靈』之際,我感覺前者是自然產物,後者是人造物。你有何看法,教皇?」


    說完要說的話,阿納萊讓對方發言。教皇歎息一聲搖搖頭。


    「……這甚至不能成為爭論的起因。既然是人類獲得的技術,創造人的神當然打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在精靈被創造時,神用了不同於創造我們時的方法。這到底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那我問你──神創造我們時沒有統一標準,創造精靈時這麽做。其中有什麽意圖?」


    「我無法揣測神的思維。我等僅僅信賴著那偉大的意誌。」


    教皇拒絕了所有追問。阿納萊聽完之後,白衣下的肩膀一陣顫抖。


    「……又是這番說辭嗎。神萬能且不可侵犯,因此不許詢問祂的意圖──明明是聽膩了的陳腔濫調,但每次聽到都讓我怒火中燒。在世上為數眾多的詭辯中,這是最該感到羞愧的一種。」


    聲調中蘊含的憤怒愈來愈熾烈,終於化為彈劾自科學家口中迸出。


    「你們究竟打算讓神默不吭聲到什麽時候!應當萬能的神無法給予緘默以外的迴答,你們為何沒發現這情況本身就在重創神的名譽!什麽也迴答不了的神已經不是神了!這種東西隻是阻礙人類思考的一堵舊牆!」


    與神搏鬥了超過半個世紀之人的吶喊在會場內迴響。聽眾們屏住唿吸在旁關注,老賢者轉而以低沉的聲調說道。


    「高牆不是用來相信或者依賴的。而是要跨越或是打破的事物。所以──我們就這樣做了。」


    收到阿納萊的眼神示意,科學家們搬來一個大小約為三人合抱的包裹。放在圓桌上解開外麵層層的布,包裹裏是一種帶著不可思議光澤的物體,其外觀形狀並不整齊,給人一種是從更大塊物體上掉落的碎塊的印象。


    「你認為這是什麽?教皇。」


    「……我不知道。看起來像是某種碎片,但我不記得曾看過類似的東西。」


    教皇誠實地迴答。阿納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當然沒看過了。有看過才傷腦筋──這是『神殿』外牆的碎片。」


    這一句話令會場的氣氛當場凍結。夏米優凝視著那塊關鍵的碎片,顫抖地喃喃低語。


    「難道說──你們打碎了那個?」


    老賢者表明,他破壞了在漫長的曆史中,無論遭到任何人動用什麽暴力手段都不曾碎裂的「神殿」外牆。教皇的表情乍看之下沒有變化,但伊庫塔看出她內心的動搖。隔了好半晌,她擠出聲音。


    「……胡說八道。」


    「既然這麽想,你可以親手摸摸看,你會明顯發現它具有和既存的任何物質都不同的質感。乾脆拿鐵錘來砸也無妨喔?目睹砸了以後也毫發無傷的結果,就算是你們也隻能接受現實了吧。」


    「…………!」


    「現在還隻是打碎牆壁的一部分帶迴來,不過,我們在不遠的將來就會抵達牆壁內部。在那裏會看到什麽東西,我大致想像得到。」


    阿納萊閉上雙眼彷佛在想像尚未目睹的景象,清晰嘹亮地說。


    「是四大精靈的製造工廠。使用遠比我們更加進步的技術設計、建造的生產設施──我們總有一天必會趕上的超古代文明技術結晶!」


    他放聲大喊,猛然睜大眼睛。至今都在一旁觀望的亞庫嘉爾帕上將無法再忍耐瀆神者的粗暴,不禁大吼出聲:


    「混帳東西!你到底想褻瀆神到什麽地步!」


    「那還用說!直到你們教團停止強製管控人類的腦袋為止!」


    阿納萊絲毫不肯退讓地還擊,眼中閃爍著堅定不移的意誌。


    在超過一小時的激烈爭辯後,在看出雙方需要休息的伊庫塔提案下,當天的爭論暫告一段落。


    「……阿納萊博士好慷慨激昂啊。」


    「嗯。我們認識很久了,但我第一次看見他態度如此激進。」


    在會場外的走廊上等待阿納萊時,伊庫塔和夏米優彼此談起到目前為止的感想。雖然對科學家們拿出「神殿」外牆碎片一事非常驚訝,另一方麵,女皇難以釋懷地抱起雙臂。


    「可是──說到底,那個質問有意義嗎?再怎麽逼問教皇,隻要她決定保持沉默就無可奈何了。我認為『發問』這個行為,得在對方有意迴答時才具有意義。」


    迴想教皇始終沉默寡言的模樣,她不禁浮現這種想法。伊庫塔半是同意這番話,小聲地做個補充。


    「的確,不知道教皇能不能迴答些什麽……不過更重要的是,阿納萊老爺子一定是在勸說對方。」


    「勸說對方?教皇嗎?」


    「當然是教皇。還有──在她背後的某個人。」


    伊庫塔越過天花板瞄了天空一眼。一股莫名所以的寒意竄過夏米優的背脊──那名老賢者的雙眼看見了什麽?他在勸說「什麽」?


    「──唿!像這樣從頭到尾不停說話,喉嚨渴得要命!」


    此時──說人人到,當事者正好離開了會議場。伊庫塔眼神一亮,走向老師。


    「「您辛苦了,阿納萊博士。」」


    兩句問候出乎意料地異口同聲響起。另一句話來自於站在老賢者另一側的白發將領。


    「……嗯?」「……嗯嗯?」


    兩人目光交會,彼此的臉上立刻露出敵意。被夾在兩人中間的阿納萊博士高興地揚聲喊道。


    「喔喔,伊庫塔和約翰!我們的辯論陣勢怎麽樣,很值得一聽吧!」


    「說得客氣點,內容極具刺激性……姑且不提這些,喂,白毛小白臉帥哥你跑來幹嘛?快迴執政官閣下那邊去!」


    「這是我要說的台詞,伊庫塔·索羅克。阿納萊博士是我們陣營的成員。我才是一點也搞不懂你待在這裏的意義喔?」


    兩人互相咒罵著你推我擠。看著他們的樣子,阿納萊麵露驚訝之色。


    「怎麽,你們已經認識了?那就省下介紹新同伴的功夫嘍。」


    「「……新同伴!?」」


    他們再度異口同聲地喊。老賢者笑著頷首。


    「哈哈哈──正是如此,現在你們倆都是我的弟子。盡管國家不同,都是一起探求科學的同胞!」


    阿納萊說著大力拍拍兩人的背。茫然地呆站在原地許久後,兩人幾乎同時迴神。


    「……我明白狀況了。你收了這家夥當弟子了啊,原來如此。」


    「博士!為什麽你至今都瞞著這件事沒說……!」


    「?不,我沒有隱瞞啊。以前不是稍微提過,我在帝國也有一大群有趣的弟子嗎?雖然或許沒把名字都說出來。」


    這隨便的解釋令約翰抱住頭。直盯著他的反應,伊庫塔好像想到什麽似的,壞心眼地勾起嘴角。


    「……盡管並不情願,算了,現在重點不在這裏。」


    黑發青年邊說邊站到白發將領身旁,拍了拍一臉狐疑的對方的肩膀,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告訴他。


    「總而言之,現在所知的事實中隻有一個關鍵──你是我的師弟。就是這麽迴事吧,白毛小白臉。」


    「hazgaze【開什麽玩笑】!」


    約翰反射性地脫口喊出帕猶希耶語。盡管被突然的大喊弄得耳鳴,伊庫塔還是堅持擺出愉悅的態度。


    「嗯嗯~?喂喂,這是對待師兄的態度嗎~?」


    「我怎麽可能對你抱著哪怕一丁點的敬意!」


    「沒有也要表現──嗚喔?」


    伊庫塔還要進一步挑釁,被約翰衝動地踢飛拐杖。險些摔倒的伊庫塔靠著骨氣重新站穩,額頭上冒著冷汗地向他大喊。


    「……!你這家夥!踢我的拐杖?這完全引發了外交問題吧!」


    「啊,不好意思,下次我會對著你的臉踢!那個位置很難踢中,彎個腰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叫罵著,自製兩字已從腦海中徹底消失。對罵迅速發展為抱成一團扭打,此時雙方的護衛總算驚覺出手製止。


    「約──約翰?冷靜一點!這裏是會議場合!」


    「索羅克閣下!說來僭越,下官也不認為應該在這裏爭執!」


    米雅拉和露康緹分別按住兩人,伊庫塔和約翰彼此咒罵著被拉開來。同一時刻,聽見騷動聲的外交館神官趕到現場。


    「怎、怎麽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前所未見。前所未見啊,索羅克。」


    「……抱歉。」


    大約十分鍾後,被半強製性帶迴房的伊庫塔聽命正座在床上,接受夏米優的訓斥。


    「統率一國軍隊的元帥,在三國會議現場和敵國少將……真虧你們能因為那種無聊理由打成一團,無聊到我都忘了要阻止。不幸中的大幸,對方大概不會積極擴大那種低俗的爭執造成問題……」


    少女這麽說著,光是迴憶起來就感到肩膀脫力。在她目光所及之處,伊庫塔抱起雙臂沉吟道。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得到了能全力取笑那家夥的材料。當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想法就全部脫口而出……」


    「你究竟是看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多不順眼?我知道你們因緣匪淺,但那麽做未免太過火了。」


    「哎呀,說得對極了……要是他的臉長得醜一點的話……啊啊~討厭,不想再看到那張帥氣臉蛋了。」


    青年無精打采地趴在床鋪上。看到他的樣子,夏米優不高興地噘起嘴。


    「……從相遇時開始,你一有機會就詛咒長得俊美的男子。每次聽到這些,讓我一直想著你究竟在說什麽啊。」


    「?」


    「我連一次也不曾覺得你的相貌有任何地方比別人遜色。不光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我也最喜歡你的長相。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在後宮望著不會說話的你足足兩年,依然沒感到一絲厭倦。」


    少女順著湧現的衝動像連珠炮似的地說著。她說完後迴顧自己的發言,立刻感到全身發燙。


    「……──?不、不,剛才那些話──?」


    伊庫塔迅速起身抓住她的手,什麽也不說地輕輕環抱少女的背,像對待小狗一樣摸摸她的頭。


    「嗯,真叫人害羞。從頭到尾都一臉認真的這麽說威力好大啊。雖然不應該用擁抱來逃避,唯獨這迴就饒了我吧。」


    「……啊……嗚……」


    「迴到原先的話題……先不提我和那家夥的因緣,在外交禮儀上必須盡快處理剛才那件事,得向外界表明『我們沒在吵架了』才行。對方肯定也抱著同樣的念頭,為了表達對於先開頭挑釁的歉意,就由我方來設宴款待他們吧。」


    伊庫塔一口氣說到這裏,以溫柔的語氣補充。


    「然後,我要迴敬你一件事……關於剛剛你說的話,每當你貶低自己時,我也總是會有相同的心情。若你能記住這一點,我會很高興的。」


    一聽到這句話,本來就臉紅的夏米優臉蛋更是紅得像顆熟透的番茄。伊庫塔就這麽依偎陪伴著她,直到恢複她冷靜為止。


    同一時間,教皇迴到自己的休息室,在一星旗的紋飾前無力地跪下。


    「……神啊,我該如何是好……?」


    她不再掩飾,臉上清晰地浮現痛苦掙紮之色。她很苦惱。這是位居阿爾德拉教團頂點的教皇的宿命──抱著無法向任何人揭曉的問題,她拚命忍耐著不讓雙膝被那股重壓壓垮。


    「……請引領、我等。請照亮我等前進的道路……」


    她雙手捧起搭檔精靈,與精靈四目相對,彷佛要透過那裏看著神的存在。


    「……神啊……」


    即使等待也沒得到迴答,精靈清澈的雙眸,僅僅殘酷地映出她憔悴的容顏。


    由於隔天一大清早葉娜希教皇就發出「停會一天」的通知,讓準備萬全甚至做了早操的阿納萊徹底撲了空。然而,教皇在這個時機要求有時間思考,代表老賢者的追問並非徒勞無功。


    「嗯,難得空出一天嘛。」


    伊庫塔接到通知後喃喃說著,召來一名文官,派他把昨夜擬妥的書信送到齊歐卡陣營。迴音在不到十分鍾後傳來,在信上指定的上午九點──他和夏米優一同造訪上次


    那片在暖爐前的談話空間。


    「早安,約翰·亞爾奇涅庫斯少將閣下。昨天是我對您太過失禮了。」


    伊庫塔開口第一句話就以盡最大努力避免聽起來像在念稿的口氣陪罪。而約翰也一樣,用花了一夜時間辛苦戴上的禮節麵具迴應。


    「我才是非常失禮了。竟做出不知分寸的魯莽舉動,我打從心底感到慚愧。」


    彼此道歉過後,伊庫塔輕輕舉起夾在腋下的將棋盤。


    「嗯~請恕我帶來了棋盤,一起下一局將棋、暢談一番如何?」


    「承蒙您相邀,這是我的榮幸。」


    約翰點點頭機械地一口答應。在他背後關注著兩人互動的阿力歐忍不住摀著嘴巴。


    「……嗬嗬嗬嗬……」


    「執政官閣下!」


    擔任護衛隨行的米雅拉小聲地責怪,阿力歐倏然收起笑意。


    「不,失禮了,沒什麽。一起下一局將棋,暢談一番不是很好嗎?我就安分地在旁邊看著吧。」


    「我也會這麽做。因為今天這場手談是不在意勝負,為了交流而下的。」


    夏米優像是要事先說定般補充道。伊庫塔和約翰分別坐在位於桌上棋盤兩端的椅子上。


    「我們就不限製走棋時間,悠閑地下吧。」


    「我明白了。那麽來決定先後手。」


    約翰兩手各握住一個棋子,伊庫塔選了右手。由於打開的掌心放著代表後手的棋子,先手決定為白發將領。兩人互行一禮,開始對局。


    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不語,隻有下棋聲響起。一分鍾、三分鍾、五分鍾過後──看不下去的夏米優開口。


    「……咳咳。你們多聊幾句如何?」


    悶不吭聲的下棋不符合交流目的。他們自己也對此有所自覺,伊庫塔一邊留意別出言挑釁,一邊提出話題。


    「啊……您早餐吃了什麽?」


    「簡單地吃了些水果和麵包。我本身並不太注重食物方麵,元帥閣下又是如何呢?」


    「這個嘛。我總是想著,希望稍加改善戰場上的夥食。」


    「改善嗎?重量輕、耐饑、不需調理──我認為這樣的口糧是理想的軍人糧食。」


    「依照我的分類,那算是營養補給品,在沒有時間好好進食時用來臨時湊合。當然,這些營養品滋味如果不錯自然最好──不過在根本上,減少食用次數才是重點。」


    盡管稱不上氣氛融洽,兩人勉強展開正常的交談讓夏米優鬆了口氣。下棋的手微微加快速度,約翰繼續道。


    「的確,士兵們偏愛吃熱食,但開夥得花費許多時間。我想盡量避免因此拖慢行軍速度。」


    「若是短期任務這樣做也無妨,一旦得長期作戰就另當別論。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舍不得花時間用來塞個飽的營養補給品,和確實安排時間進食的用餐,在談論滋味好壞前就有本質上的差異。」


    伊庫塔配合對方加快落子速度同時迴答。在關注對局的夏米優和阿力歐眼前,棋局轉眼間不斷變化。


    「營養補給品始終是戰爭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的用餐是在戰爭空檔之間的休閑,是讓士兵們的心靈脫離戰爭得到療愈的時間。這不是和營養補給同樣不容忽視的一麵嗎?」


    「就算在用餐途中,也是在任務期間。士兵的意識脫離戰爭不會造成問題嗎?我認為常在戰場才是軍人應有的心理準備。」


    雙方的意見像平行線般沒有交會。伊庫塔沉吟一聲,換個切入點。


    「亞爾奇涅庫斯少將,想請教一個問題──您最後一次休假是什麽時候?」


    「如果您是指假日,我每個月休兩天,因為軍規這樣規定。不過,我在假日也會安排某些工作。隻要找一找,該處理的事務多得是。」


    約翰明快地迴答,但伊庫塔很快重新發問。


    「我剛才的問法說得不好──您最後一次悠閑地休息是什麽時候?」


    下棋的手戛然而止,但也隻停頓了短短數秒。約翰再度以輕快的速度持續攻防,開口迴答。


    「想不起來了──您知道我的別名吧,索羅克元帥。這副身體打從一開始就不想休息。」


    「很難講喔……無論身心,人有時候都會欺騙自己。」


    隨著最後這句話,談話就此結束。兩人默默地繼續以驚人的高速下著棋,指速甚至快得像雜耍一般──但伊庫塔突然在某一刻停下來告訴對方。


    「剛才也看過這個局麵呢。」


    「是千日手(注:將棋中雙方出現循環下法,不斷重複局麵的僵持狀態)。重擺棋子吧。」


    看到同一局棋出現了三次千日手,兩人達成共識將棋局歸零。夏米優瞪大雙眼──以那種速度下棋,還能攻防互相抗衡地形成千日手。不必想也知道,這種情況究竟有多麽異常。


    第二局就這樣開始了。這次沒間隔太長的沉默,伊庫塔便再次拋出話題。


    「換個話題,方便請教您和阿納萊博士是如何結識的嗎?」


    「從前,他在我鎮壓一場叛亂時曾提供助力。那一次本身是個巧合,為了表達謝意,後來我主動拜訪了研究所。」


    「是這麽迴事啊……他對你的不眠體質產生了興趣吧。」


    「博士現在也還在研究這一點,已經提出幾種假說。如果那個研究進展順利──讓人類全都可以像我一樣工作,就是理想的結果了。」


    約翰未經深思地說出期望。那一瞬間,伊庫塔用本來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頭。


    「……怎麽了?索羅克元帥。」


    「……不,失禮了,我突然感到頭痛。已經沒事了。」


    這說法未必是打比方,但勉強恢複過來的伊庫塔又開始對弈。在旁關注的夏米優緊張起來,不過他突然改變態度繼續發問。


    「再換個話題。您有什麽興趣嗎?」


    「馬術、下將棋和管理後勤基地──以及氣球的運用等等。」


    每一項都是作為軍人的教養。這個迴答令伊庫塔忽然感受到摻雜了煩躁的懷念,但沒表現出來地往下說。


    「……您對於軍事的全心投入使我欽佩。不過,這樣未免禁欲過度了?」


    「就算這麽說我也很為難。我並未特別壓抑,而是打從一開始欲求就不多。」


    「……原來如此。」


    「索羅克元帥,您是如何在這個年紀指揮帝國軍的?」


    約翰反問。黑發青年平靜地迴答。


    「……利用與夏米優相處時光的空檔隨意處理,盡可能地偷懶。畢竟這不是我熱愛到能廢寢忘食埋首其中的工作。」


    這番話對他而言理所當然,作為一國軍隊統帥來看卻非常離譜。約翰用本來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頭,和剛才伊庫塔的動作一模一樣。


    「……yah,不愧是史上最年輕的元帥,真是遊刃有餘。」


    「模仿我也沒問題,至於興趣部分我推薦午睡。」


    迴過神時,現場已變得露骨地充滿危險氣氛,兩人就帶著這種氛圍再次對弈。雙方下棋的手速度猛然變快,幾乎像在打架一樣反覆地吃掉棋子與被吃,動作卻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又是剛才看過的局麵。」


    「千日手。換下一局吧。」


    他們彼此點點頭,毫無眷戀地清空棋盤上的棋子。那副樣子看得夏米優發出歎息,阿力歐則低下頭忍著笑意。


    兩人一共下了三局,每一局都以千日手收場,留下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結果結束與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的交流後,伊庫塔和夏米優在走廊中走向自己的房間。


    「……感覺你們平靜地交談,相對的改在棋盤上互毆。」


    「誰叫他走的棋那麽不可愛……啊,白白耗費精神……」


    伊庫塔停下腳步沮喪地垂下肩膀。靠在他身旁的少女,此時突然被人從背後撲上。


    「夏米優~辛苦了!」


    「……!瓦、瓦琪耶?」


    被一把抱住的夏米優慌張地唿喚對方的名字。科學家少女毫不客氣地把臉埋在她的頸間迴答。


    「真是的~欲求沒得到滿足~難得阿納萊博士和教皇幹起來了,我這次負責的卻完全是幕後工作耶?齊歐卡的外交團雖然很難纏,看樣子再兩天就會耗盡在議論時能用來論戰的材料了~」


    「那、那和抱住我之間有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可是可是,我一逮到機會就想抱住我好喜歡的夏米優!你有意見嗎!」


    瓦琪耶無賴地加重擁抱的力道。夏米優滿臉傷腦筋的表情,但伊庫塔並未製止地直接向師妹說話。


    「瓦琪耶,你和阿納萊博士見過麵了嗎?」


    「還沒有。就算是我,在這種情況下沒經過伊庫塔哥你同意也不會行動。我不成為麻煩的開端,也自知我不適合處理一般外交事務。」


    「那麽,現在過去問候一下吧?看家的任務你交給約爾加了吧?」


    「喔,好耶!那邊有約爾加盯著,盡管放心。應該還能擋住他一陣子。」


    兩人暗示著對於托裏斯奈的監視,確認這一點後,同時決定了當天的下一個行動。


    「這裏不能通行,索羅克元帥殿下。」


    「不能通行!」


    他們正想和上次一樣造訪科學家們的帳篷,但哈朗和米塔士官長在帳篷前像看門般擋住去路。這是極其合理的應對,不過伊庫塔臉上浮現微笑。


    「別這麽一板一眼的,哈朗少校。我隻是帶師妹來見老師。」


    「您能記住我的名字實屬榮幸,但我的使命是活用這副身材充當人牆。若您先徵得卡克雷閣下的同意,請盡管進去。」


    「盡管進去!」


    米塔士官長重複哈朗的語尾。被大小兩道人肉牆壁擋住的伊庫塔苦惱地抱起雙臂。


    「嗯~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話聲方落就猛吸一口氣──趁著兩人來不及阻止,朝遠處可以望見的帳篷大喊。


    「執政官!能否同意我和阿納萊博士會麵!」


    吶喊聲在罩著烏雲的天空下迴響,數秒鍾後,阿力歐從帳篷入口探出頭來。


    「嗯,沒關係!請進來!」


    他極其乾脆地同意了。伊庫塔聳聳肩重新轉向哈朗他們。


    「他好像這樣說了。」


    「……你怎麽知道閣下在帳篷裏?」


    「考慮到昨天的經過,執政官現在來和博士商議也不足為奇。如果不在再去別處找人就好,我決定總之先喊喊看。」


    「哈哈──原來如此,是我眼拙了。請過去吧。」


    哈朗麵露認輸的笑容讓路。伊庫塔和夏米優、瓦琪耶一起再度拜訪科學家們的巢穴。


    「博士~好久不見~!」


    「喔,聽這個聲音是米爾巴琪耶嗎!你也長大了!」


    阿納萊博士迎麵抱起一走進帳篷就衝過去的瓦琪耶,在角落的桌子前專心做事的巴靖錯愕地轉過身。


    「咦──哇~真的是米爾巴琪耶!抱歉,奈茲納,我先溜了!」


    「別想逃。」


    巴靖正想頭也不迴地跑走,卻被奈茲納揪住衣襟。瓦琪耶接近手舞足蹈掙紮著的師兄,臉上露出壞心眼的笑容。


    「嘿嘿~巴靖哥,見到久違的師妹卻是這種反應,好過分啊~又不是看到怪物出現~」


    「咿!饒了我!我給你點心!」


    「哇~!嗯,這是什麽,烘焙點心?濕潤的口感真不錯。多給我一些,我要分給夏米優。」


    「你這樣算是搶劫吧……把多出來的份還迴去。」


    當夏米優看不下去地出麵製止,瓦琪耶迴答一聲「好~」,乖乖地罷手。巴靖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一幕,目光投向那位救世主少女。


    「咦……小夏米優,難不成你和這家夥感情很好?能夠溝通?」


    「溝通……唉,算是勉強聽得懂兩成她說的話。」


    「我們可是無庸置疑的親密好友!」


    瓦琪耶同時這麽說,攬住夏米優的肩膀主張兩人的友情。側眼看著她們的樣子,奈茲納向黑發青年開口。


    「……那麽,伊庫塔。你和齊歐卡的將領吵完了嗎?」


    「剛剛找他下過一局棋握手言和了。所以拜托你別再提這件事好嗎?奈茲納姊,主要是為了我的心靈健康著想。」


    「既然你希望的話,我會照辦。雖然我暫時忘不了那個場麵。」


    奈茲納浮現一絲壞心眼的笑容迴答。伊庫塔歎了口氣,提起精神重新轉向阿納萊博士。


    「那麽,博士。雖然昨天來不及說──真是叫我嚇破膽了。我想過你們一定會拿出某些東西,但沒想到居然打碎『神殿』的牆帶過來。」


    伊庫塔一說出這句話,巴靖等科學家之間的氣氛霎時變得緊繃起來。然而──被問到的阿納萊博士本人不包含在內。


    「喔喔,關於那件事……」「哇──!」


    「博士,快停口!他在場!卡克雷閣下在場啊!」


    弟子們慌張地製止險些泄露機密的老師。看著他們非比尋常的緊張神情,伊庫塔看向坐在帳篷一角椅子上的阿力歐。


    「啊,失禮了,我無意刺探機密,隻是過來表達心中的驚訝。」


    「我當然明白。抱歉,我在這裏害得你們聊不盡興。」


    兩人以不帶一點真心話的台詞應答著。由此看出退場時機已到的伊庫塔,用眼神向夏米優和瓦琪耶示意。


    「這哪兒的話,是我自顧自地跑過來。那麽──既然師妹已打過招唿,今天我們就告辭了。」


    三人說完後準備離開帳篷。此時,阿力歐朝著他離開的背影開口。


    「索羅克元帥。你晚上睡得好嗎?」


    「──很好。雖然天氣有點冷,蓋上毛毯還過得去。」


    「這樣嗎,真叫人羨慕。果然年輕真好。我最近這陣子難以入睡,睡前酒喝得愈來愈多了。」


    他感慨地說出這番話。伊庫塔聽到後微笑地迴答「我可以理解」,這次真的離開了帳篷。


    「……索羅克,這樣子好嗎?你幾乎沒和博士交談過。」


    「嗯,想知道的事情大都試探到了,和我預料中差不多。」


    「說得也對。因為那東西很堅硬~」


    瓦琪耶一臉知情地點點頭。兩人之間好像這麽一說便互相會意,讓夏米優皺著眉頭思索起來。


    「唔……你們在說什麽事,隻有我不明白嗎?」


    「我會找機會好好說明。隻是,那些內容我盡可能不想說出口。」


    黑發青年如此暗示並望向背後,口中悄然低語。


    「……無論如何。今天我也要試著熬夜一會了。」


    當天深夜。確認夏米優在那輛大馬車上就寢之後,伊庫塔帶著護衛兵們走在黑夜中。


    「……往這邊走。」


    一行人很快就和齊歐卡的向導會合,由他們帶路前進。在距離以劃分外交館周邊區域的形式設置的兩國軍隊地盤──其交界處頗近的地方燃起了火堆並擺上兩把椅子,是今夜的聚會地點。


    「嗨,你來了。」


    「承蒙你特地相邀,自當赴約。」


    已經先坐在椅子上的阿力歐開口問候,伊庫塔舉起帶來的酒瓶作為迴應。齊歐卡的執政官也搖搖盛著酒的酒杯,咧嘴一笑。


    「如你所見,這不是像白天那樣拘謹的場合。先坐下再說。」


    伊庫塔點點頭坐了下來,握住瓶塞。砰!開瓶聲在黑夜中迴蕩──聽到那悅耳的聲響,阿力歐舉起右手的酒杯。


    「乾杯──無法共享美酒雖然可惜,但至少還能這樣共享營火。在今天這種寒冷的夜裏,像這樣喝酒也頗為風雅。」


    「是啊。乾杯。」


    說完開場白後,兩人同時咽下酒液。感覺到酒精的熱意流入胃中,阿力歐緩緩地開口。


    「──唿……我們雙方都有些話是帶著孩子就不方便講的,不是嗎?」


    「或許吧。雖然隱藏的秘密愈少愈好。」


    伊庫塔以略帶沉重的口吻迴答。執政官看出他了解自己的意圖後問道。


    「『她們』過得好嗎?」


    沉默立刻籠罩現場。青年沒有立即迴答……這個問題帶給他的第一個想法,是自責的念頭。


    「……稱不上太好。不久之前,她們為了保護夏米優受了重傷。」


    「──傷勢的程度與治療的過程呢?」


    阿力歐立刻追問。伊庫塔從他的聲音裏聽出真正的憤怒,迴答了必要最低限度的訊息。


    「我無法詳細說明,隻能保證她們正在順利地康複中。」


    「那次負傷是無法避免的嗎?」


    「……不。首先,我方的預測不夠周延──為了彌補這一點,逼得她們太拚命了。」


    聽到青年的迴答,阿力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我可不希望這麽簡單地就把人用廢了。如此獨特的人才,不是想再找就能找到的。」


    「我也這麽認為。和你其他的許多『作品』一樣。」


    伊庫塔的聲調帶著明顯的譴責之意,繼續說道。


    「如果發現有潛力的人才,你還會實施相同的教育嗎?」


    「說得好像我下手洗腦了似的──關於她們,我可是賦予了走投無路的兒童參與社會的手段和機會。我從不曾強製要求她們做任何事,不覺得有什麽好愧疚的。」


    「是啊,這和洗腦性質不同……你的手法遠遠更加高明。」


    營火火光的映照,在阿力歐側臉形成清晰的陰影。伊庫塔側眼看著他說道。


    「執政官,你很擅長待人。你能夠掌握一個人渴望什麽、對什麽感到憤怒、憎恨什麽──甚至包含他們沒有自覺的部分,在這些地方安排動機加以利用。因為基礎是對方心中本來就存在的感情,就沒有強迫硬逼的問題……你的話語會沒遭到抵抗地逐步滲透你挑中的對象。」


    話聲暫落,隻有火星迸開的劈啪聲在黑暗中迴響。阿力歐沉吟一聲,啜飲杯中的酒。


    「像騙徒一樣玩弄花言巧語,誘導她們──總而言之,你是在這樣譴責我嗎?」


    聽到反問,伊庫塔沉默半晌後靜靜地搖頭。


    「……不。費盡唇舌地嚐試誘導他人這種行動,可以說放在所有的教育上都一樣。學校教育是為


    了嚐試培養出對社會有益的人才,軍事訓練則是把人矯正成軍人的行動沒錯。這件事本身無需譴責。」


    「沒錯。想要教導人某些事時,幾乎不可能不包含任何誘導在內。」


    「是啊。另外,像騙徒一樣玩弄花言巧語──這麽說也不正確。因為你並非在欺騙對方。你大概會盡可能履行發掘某人時所做的承諾,對於在這方麵撒謊掠奪利益絲毫不感興趣吧。」


    「能得到你的了解真是榮幸。」阿力歐笑著說。


    伊庫塔依然帶著形成對比的僵硬表情,繼續往下說:


    「在發現有才能的人物並培養他們這件事上,沒有任何人比你更加出色。『不眠的輝將』、『白翼太母』還有『她們』──和你的手下們交鋒時,我無一例外地都感到背脊發寒。」


    喔~他說出的名字,讓執政官欽佩地喊了一聲。


    「我應該還沒告訴過你,提拔艾露露法伊的人是我才對。我也不認為她會主動提起,你為何這樣認為?」


    「在尼蒙古港海上的海戰剛結束時,我和被俘虜的她短暫地說過幾句話。內容隻是簡單地問了她的成長背景,你的名字當然一次也沒出現過。可是……與她交談時,我一直感覺到與麵對『不眠的輝將』時相同的氣息。不,應該稱作相同的扭曲嗎?」


    「還真犀利。意思是說我培養出的孩子全是扭曲的?」


    「你應該是最清楚那個理由的人。」


    伊庫塔的聲音透出超乎譴責的憤怒,緊握的雙拳放在膝頭微微顫抖。


    「由於沒有意義的戰爭失去了國家和好友的約翰·亞爾奇涅庫斯,為了實現齊歐卡的繁榮及世界的永久和平不分日夜持續工作,甚至放棄了理應是賦予所有人類的睡眠權利……然而,他的過勞到底何時才能得到迴報?一百年後?三百年後?五百年後?唯一確定的是,那份工作在那家夥在世期間是絕不會結束。那家夥正企圖隻為了自己絕對得不到的報酬耗盡人生的一切,而讚同此事的你在慫恿推動他。」


    「…………」


    「同樣的,孑然一身又因為體質無法懷孕所苦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她稱唿全體艦隊部下為我的孩子,用深切的慈愛彌補孤獨……然而,既然她身為將領與軍人,每次發生戰爭就無法避免會有部下陣亡。照現在這樣活下去,她將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注定將一再體驗到連一次都難以忍受的悲傷。引導她過這種生活的人,毫無疑問正是你。」


    阿力歐保持沉默沒有迴答。伊庫塔還不在乎地責難道。


    「成長時在惡劣的環境下日常遭受虐待,結果導致人格分裂的『她們』。


    在培育信賴的過程展現善意人格,取得信賴後展現惡意的人格──她們透過人格的切換運用,作為可怕的間諜在幕後大展身手……可是這樣的工作,等於是在親自踐踏用心堆成的沙城。達成以後隻剩下一片燒毀的荒地。你明知如此,還在她們耳邊呢喃『把背叛當成工作就行了』。」


    他非常清楚,那個矛盾會何等折磨本人的心靈。伊庫塔的腦海中曆曆在目地浮現,在那次事件的最後──她在對同伴下手前意圖自盡的身影。


    「還有──在黃昏的帝國出生為皇族的少女,夏米優·奇朵拉·卡托沃瑪尼尼克。」


    於是,青年說出他正傾盡全力試著拯救的少女名字。


    「我聽說當那孩子以政治人質身分待在齊歐卡期間,曾和你有接觸。聰明的她,從小就對自己的身分感到苦惱──你針對她的苦惱下了毒。因為你預料她的存在日後可能成為毀滅帝國的關鍵一擊。」


    「…………」


    「從才剛相遇開始,她就不時提到自己的血是腐敗的……她生性無論在任何事情上都對自己很嚴格,身為皇族的責任感大概也強化了那個傾向。不過,光憑這些應該不會變得像現在一樣嚴重。那孩子的雙眸頑固地僅僅注視著自己的毀滅。她期望一個人承擔皇室長期累積的暴政報應,接受眾人的製裁懲罰……正如你所下的詛咒一般!」


    他的話說到最後已近唿吶喊,伊庫塔以反覆深唿吸發揮自製後再繼續道。


    「這就是你應該被譴責的地方。無論是約翰·亞爾奇涅庫斯、艾露露法伊·泰涅齊謝拉、『她們』或者夏米優──身為一個成人,你應該站在拯救他們的立場上。


    ……不是促使失去一切的少年耗費生涯隻去追求遠大的理想。


    ……不是給予無法成為母親的女性無論付出多少關愛都會不斷死去的孩子。


    ……不是安排一再遭到背叛的少女同樣以背叛維生。


    ……不是讓自我厭惡的少女產生自己的毀滅就是救贖的錯覺。


    更加簡單的溫暖。觸手可及的救贖。純樸又隨處可見,作為一個人類需要的足夠幸福──憑你的能力,應該能給予他們所有人這些才對。」


    青年宛如在哀悼並未實現的夢想般垂下眼眸。聽到這番話,阿力歐一口氣喝光杯中的酒。


    「……坦白說我很驚訝。你遠比我預料中更深入地了解我這個人。」


    他說出讚賞的台詞。但是──覆蓋那張臉孔的完美笑容沒有一絲動搖。


    「的確沒錯。就算帶他們脫離困境,我並未拯救他們的心。進一步來說,我是沒打算去拯救。你可知道為什麽?」


    阿力歐向對方問起自己的心境。伊庫塔瞪著火堆淡淡地迴答。


    「因為這樣會損及他們對你而言的可用性吧?」


    執政官頷首同意他毫不猶豫地拋出的迴答。


    「滿分的答案。沒錯──我可以斷言,再也沒有什麽比得到救贖的人類更無聊了。」


    他毫無忌憚地以聞者會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漠語氣斷言。


    阿力歐的視線忽然轉向夜空,對於雲層遮蔽看不見星辰感到遺憾,同時說道。


    「說說往事吧──從前,我曾把一個人敬重為師。那是一位高潔、知識淵博又聰明,特別是具備超越群倫行動力的出色女性。無論作為人或政治家,我都由衷地深深尊敬她──說來很難為情,我一定也曾思慕過她。」


    雖然她比我年長許多,阿力歐笑著說。伊庫塔皺起眉頭,麵對這個難纏的對手,他不知道該把這番話當真到什麽程度才好。男子也很清楚對方的感想,坦然地繼續道。


    「當時的我隻是個薪俸微薄的小吏,但我覺得能一直在那個崗位上支持她也很好。她指派的工作並不輕鬆,但總是很值得去作。而且──雖然是很平凡的動機,自己的努力能改善民眾的生活讓我很開心……你或許難以相信,許多政治家都把這種心情當成工作的動力。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迴憶,是把一條經常泛濫淹沒下遊村落的河流引到支流,使水災大幅減少的大事業。當時老師的工作表現令我欽佩萬分。擬訂以年為單位的計畫、獲得龐大的預算、募集優質建材和人手、調整各相關組織的利害關係、與當地居民的事先交涉──每一項工作都不輕鬆,幾年來在人們之間來迴奔波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和她共度過那種忙碌的日子,有一天我試著問她,你為什麽能這麽努力呢?」


    阿力歐以懷念的眼神說道,钜細靡遺地想起當時的迴答。


    「她迴答我,因為我知道貧窮的滋味。她的成長背景使她非常清楚,貧困──會把人的可能性縮限到多麽狹窄、想要自力脫離那種狀態有多麽困難。不是有句老套的說法……叫肩負著全村的期待嗎?她正是如此。她生於南海岸貧窮的小漁村,那裏大部分的村民隻勉強懂得寫自己的名字。雖然這樣,隻要村中有特別聰明的孩子,大家會一起集資試著把孩子送到附近城鎮的商家學習,期待孩子總有一天帶著錢財返鄉。」


    「…………」


    「她在商家從經商開始學習各種知識──但她告訴我,她看待世界的觀點徹底改變,所有事情都出現了選擇。沒錯,我想你也明白,有選擇的餘地是富饒最具代表的一麵。貧窮的生活往往沒有選擇。食物、衣服、從事的工作、結婚對象──她發現從前沒有選擇餘地的這些東西,依照做法和實力而定都能夠選擇。據說這是一切的開端。」


    阿力歐邊說邊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又倒了一杯酒。


    「總之,她努力地賺錢,等金額達到某個程度就把大半資金帶迴出生的故鄉交給村長,拜托村長拿這些錢改善大家的生活。村長歡喜地收下資金,實際上也把錢按照他們的判斷投資在村莊發展上──不過,你覺得結果如何?」


    「……運用並不成功吧。」


    「正是如此。畢竟那是個純樸的漁村,村民們不知道捕魚撈貝賣錢以外的賺錢方法。那片海域資源本來就不算豐富,即使買了新漁船和漁具能提升的收入也有限。必然的,需要走上與過往老法子截然不同的路線才有辦法改善狀況──他們卻不明白。不是知道其他方法卻不做,而是根本想不到。她送給村子的資金並未帶來富裕的未來,結果隻是白白浪費掉了。」


    那悲傷的來龍去脈彷佛浮現在伊庫塔的眼中。阿力歐繼續往下說。


    「當她幾年後重返故鄉,察覺大家的生活和過去一模一樣


    時,她領悟到,單靠金錢改變不了民眾的生活,需要有人來準確地思考與判斷如何運用資金──也就是執政。從此,她開始走上政治家的道路。」


    阿力歐高高舉起斟滿酒的杯子,彷佛在祝福過去英雄誕生的那一幕。


    「這是她對政務投入熱情的來源。簡單的說,她一看到和昔日的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就無法置之不理。隻要這麽做明明就可以改善生活──一旦動了這種念頭,就再也無法不說出口了。治理泛濫河川的工作也是這道延長線上接下的。計畫當然遭遇困難,好幾次險些擱淺──但最後一切全屈服於她的熱情之下。當時我的心情就像目睹了英雄的凱旋。」


    「…………」


    「那次的表現讓她打響名號,在不久後立誌進入中央政界。因為這麽一來,能獲得的資金和可以做的事規模也會更大。她四處拜訪以求多結交當權人物,我也欣然同行。我很期待她和治理泛濫河川那時候一樣,總有一天在更大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快活的口吻到此結束。阿力歐換成平板的語氣繼續道。


    「然而,期待並未實現。不,準確的說,她成功地飛黃騰達──行動力卻隨著地位愈高愈加衰退──因為年紀漸長體力下滑?不,不對。衰退的是她的熱情……到了這時,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樣逐一突擊訪問貧困地區指揮民眾改善生活。她在都市的整潔區域找個舒適的據點安頓下來,天天和來訪的當權人士開會。」


    彷佛迴憶起當時的失望和焦躁,阿力歐歎了口氣。


    「我在已經太遲的階段才注意到那個變化的原因──她離貧困太遙遠了。在立誌打入中央,隻顧著跟富裕階級人物接觸的期間,她和過去總在身旁的貧困拉開了太遠的距離。住在繁華衛生的都市裏看不見貧困的真實狀態──撲滅貧困的熱情也在她心中漸漸減弱。這樣一來,已沒有足夠的理由拒絕安逸的生活。」


    英雄的理想姿態在眼前漸漸崩塌。彷佛在品嚐那種苦澀,阿力歐啜了一口酒。


    「你明白嗎?她生於貧困中,時時刻刻與貧困相伴才得以成為英雄。完全拯救她脫離那種境遇的話──就成了一個沉溺於安樂的人。」


    「…………」


    「昔日的她無法重現了。當我篤定這一點之後,就決定讓她失勢並繼承她的地盤。我至今依然相信那個決定沒有錯。可是──同時仍感到後悔不已。


    為什麽沒有更早注意到?在她得到救贖之前、在她墮落成隨處可見的平凡人類之前──我未能把她的靈魂拉迴昔日的苦海。」


    我應該讓她更加痛苦的──男子說道。應該讓她與貧困相伴,無止境地戰鬥下去。我想陪在那樣的她身旁一直支持她。


    「俗話說人生有兩個悲劇,一個是夢想沒有實現,另一個是夢想實現了……前者是催生英雄的悲劇,後者則是扼殺英雄的悲劇。所以,我總是積極地製造前者,並注意避免後者發生。」


    這正是阿力歐·卡克雷的哲學。到了此刻,伊庫塔正確地理解到與許多強敵對峙感受到的宿敵的精神性,並產生同等的畏懼和厭惡。


    「約翰的生存方式,這樣就好了。艾露露法伊、直到不久前為止的『她們』,當然夏米優也包含在內──他們隻要還活著就會持續工作而非沉溺於安樂,在過程中給齊歐卡這個國家的發展帶來莫大利益。因為沒有得到救贖,他們才能達成平庸者絕對無法仿效的偉業。那是──多麽高貴美麗之事啊。你不認為嗎?」


    伊庫塔花了一點時間斟酌詞語,好在麵對希望夏米優毀滅的對手的思想時,不對任何事情讓步、一步也不退後地展開反擊。


    「……無論是目標向何處奔跑的人,遲早都會停下腳步。無論是抵達了目的地或是半路累得邁不開步子,任何人都無法永遠地跑下去。」


    「……嗯?」


    「心懷誌向者的犧牲和奉獻,有時會打動觀眾的心吧。不過──那絕非可以被本人以外的人利用消費掉的東西。阿力歐·卡克雷,你真的沒想過嗎?你企圖做出的東西,是把那些為國家付出最多努力的人們連灰燼都不剩地燃燒殆盡,用那些熱源當成糧食來營運下去的獻祭國度──和兩年前為止的帝國沒有任何差異。你希望齊歐卡的未來是那樣的嗎?」


    麵對青年的問題,齊歐卡的執政官浮現那個完美的笑容應答。


    「為了某些事物盡己所能付出一切,人才能活得最為美善。這隻代表我所期望的齊歐卡,是不斷誕生出這種人的國家,有任何問題嗎?」


    注視著眼前的火光,伊庫塔毫不猶豫地用堅毅的聲調迴答。


    「我要對此一認知的基礎提出異議──正因為自己得到幸福,人才得以向更多人分享幸福。幸福並未循環的國家沒有未來。這是我的迴答。」


    說完這番話,兩人陷入沉默──接下來他們沒有再交談一句話,結束了這一夜的會麵。


    隔天上午十點,與上次同一批人齊聚在大會議場。率領白衣科學家們的阿納萊·卡恩向默然佇立在圓桌另一側的拉普提斯瑪教皇開口。


    「教皇啊,等了一天,你和神討論完畢了沒?」


    「…………」


    問題沒得到迴答。本來期待相隔一天會產生某些變化的阿納萊感到有些失望地聳聳肩。


    「總是我單方麵地說下去吵不成架。你沒有花費昨天一整天思考該說的話嗎?我期待與你對話。」


    就算催促到這種地步,教皇還是沒有任何迴應。她裝作麵無表情,神色間卻透出深深的掙紮和疲勞。無法再度展開議論,令科學家們一臉為難。


    在那股沉重的氣氛中──在所有人的意識之外,會場內的精靈們同時開口。


    「「「「「「「受理向援助規定對象公開資訊的申請。作為同意條件,要求援助規定對象證明其智能水準已達標。」」」」」」」


    在場所有人都錯愕地注視著附近的精靈。有的在桌上、有的在椅子上、有的在腰包裏的精靈們露出彷佛被附身的空洞眼神,說出一字一句完全相同的台詞。


    「「「「「「「──再次重複。受理向援助規定對象公開資訊的申請。作為同意條件,要求援助規定對象證明其智能水準已達標──」」」」」」」


    伊庫塔將臉湊過去,直盯著在桌上反覆說著這段發言的庫斯──這狀況類似於軍事政變時的玉音放送,但絕不可能是相同現象。玉音放送始終是「位於帝國領土內的帝國精靈」同時說出同樣內容,無論這裏是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領土,或每個國家的精靈都出現相同反應,都顯然與玉音放送的規則有差異。


    「────」


    比起任何人更愕然地瞪大雙眼的人,是教皇葉娜希·拉普提斯瑪。當精靈們的發言在幾分鍾後停止,大會議場恢複沉默,她勉強擠出聲音說道。


    「──…………神降下了試煉。」


    出席者的視線全部匯聚到她身上。教皇彷佛要壓抑顫抖般按著肩膀,仍然繼續宣告。


    「立刻整理行裝,出發前往精靈們指示之地。若你們通過試煉,應該會得到神的某些答覆──我也會同行,見證一切。」


    她話聲方落就掉頭而去,不理會科學家們的製止快步離開大會議場。亞庫嘉爾帕上將和神官們慌忙跟在教皇身後離去,現場隻剩下帝國與齊歐卡的出席者。


    「……卡克雷閣下。精靈們……」


    此時,約翰察覺一個異變。夏米優和伊庫塔也在同一時間被相同現象吸引了目光。從庫斯算起,在場所有精靈──全都指著同一個方向。


    「索羅克,這是……!」


    「……方位……大概是北方?」


    伊庫塔拿指南針作比對,確認了這個事實。出乎意料的情況變化使科學家們一片騷然地緊張起來──站在中心的老賢者咧嘴一笑。


    「看來總算是迴應了──你們要打起精神。接下來似乎要上演重頭戲嘍。」


    隨著這句話,在場所有人都有種直覺──這場活動,不會隻以單純的會議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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