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電梯深入地下數分鍾後,隨著通知目的地抵達的柔和聲音,電梯門在阿納萊一行人的眼前滑開。四人在門的另一頭看見了──被蒼白燈光映照的走廊隨著岔路通向深處的場景。


    「內部空間非常乾淨,地板上沒有一點塵埃嗎?就連要稱為遺跡都叫人顧忌。」


    阿納萊走出電梯,立刻伸手撫摸大概是由未知材質構成的牆壁與地板。跟在他身後來到走廊上的伊庫塔和約翰也同樣謹慎的四處走動調查周遭的情況。隻有拉普提斯瑪教皇沉默不語地跟在後麵看著他們的行動。


    此時──在走廊前方搜索的白發將領突然發現異樣的東西,停下腳步。一樣外形他們很熟悉的東西呈現截然不同的尺寸,放在距離電梯約十公尺遠的牆上的凹槽內。


    「這是什麽?巨大尺寸的精靈……?」


    「喔。看來似乎在沉睡。」


    那是一個約有十歲小孩體型大小的巨大光精靈。約翰和阿納萊走過去試著觸摸,但精靈還是閉著眼睛沒有要動的跡象。不過──當伊庫塔走上前去,在他腰包裏的庫斯開口。


    「伊庫塔、伊庫塔。」


    「嗯?怎麽了,庫斯。」


    「我有事要拜托你。拔出我的魂石放進那個精靈的脖子裏。」


    出乎意料的提案令伊庫塔睜大雙眼。他隱約察覺了庫斯的意圖,但就算是本人的提案,他也無法隨意對待長年搭檔的魂石。青年抱起胳臂,苦惱起來。


    「……沒有危險?」


    「是的,這隻是臨時之舉。請放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庫斯用一如往常的溫柔口氣這麽承諾,黑發青年也選擇相信。他從腰包裏抱出搭檔直接先放到地上。


    「我明白了。去吧,庫斯。」


    徵得同意後,庫斯閉上眼睛垂下頭,脖子排出像片小石板的「魂石」。伊庫塔謹慎地拿起來,靠近巨大精靈的脖子。


    他感覺到掂在手中的魂石被迅速吞進精靈內部。緊接著──巨大精靈在青年眼前睜開雙眼。


    「啟動序列完成──各位早安。」


    巨大精靈用伊庫塔很熟悉的口氣打招唿,起身離開凹槽。約翰抱著幾分警戒地退後。


    「……雖然這樣想過,果然能動嗎?」


    「你是庫斯──沒錯吧?」


    「是的,伊庫塔。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這是接待客人用的機體,接下來由我為各位帶路。」


    庫斯露出微笑。伊庫塔一邊迴應他,一邊把留在地板上的小身體珍惜的收進腰包,然後詢問突然變大的搭檔。


    「你知道這個地方?」


    「是的。因為資訊封鎖已經解除,我掌握了設施的內部構造。」


    「這裏除了你以外還有別人嗎?」


    「現階段啟動的個體隻有我。我會依序說明,請跟我來。」


    庫斯帶領四人往前走。經過幾道岔路後,他們很快抵達一個天花板挑高的寬敞房間。四張椅子圍著圓桌擺放,照亮空間的燈光和走廊的照明不同,散發溫暖的色澤。雖然牆邊放滿了其他用途不明的機械,不過至少所有人都明白,這裏是供人休息的房間。


    「這裏是接待室。我馬上去端飲料過來,請大家在這裏休息。」


    庫斯說著消失在房間深處。接下來四人的反應各不相同。阿納萊馬上開始觀察房間內的各種東西,伊庫塔按照建議在椅子上重重坐了下來,約翰不知道在此處該不該放下戒心,站在入口處不動。拉普提斯瑪教皇煩惱了一會,在伊庫塔身旁坐下。


    「久等了。」


    當約翰認命的坐下時,庫斯端來與人數相等的杯子放在桌上。透明但質感與玻璃不同的杯子裏,是滿滿一杯內部咕嚕嚕冒泡的漆黑液體。凝視著放在眼前的飲料,白發將領露骨地皺起眉頭。


    「……我從不曾看過如此像毒藥的飲料。」


    「麵對任何事情,首先都要排除先入為主的成見。」


    伊庫塔說著拿起杯子湊到嘴邊,突然仰頭灌了一大口。他在錯愕的約翰眼前咕嘟吞咽下去──通過口腔的未知衝擊令黑發青年張大雙眼。


    「喔──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你該不會其實發瘋了吧?」


    「冷靜點。我們自踏入這裏就是甕中之鱉,如果對方想下殺手,我們早就死了。」


    青年豁出去聳聳肩。觀察完室內設備的阿納萊走了迴來,也邊坐下邊點點頭。


    「沒錯。首先,花那麽大的功夫把我們找來再殺掉在道理上說不通。現在坦率的接受招待也不錯吧。」


    他說著拿起自己那杯飲料喝了一口。在一臉心驚膽顫的約翰眼前,老賢者發出感歎。


    「喔,這真好喝。在口腔內迸開的刺激感,這是蘇打水嗎?配上獨特的香味,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清涼感。拿到天氣炎熱的地區販賣看來會流行啊。」


    「博士,你覺得像不像那個?我們在挺久以前試做過的古柯葉飲料。如果摻的不是水而是蘇打水,感覺大概就像這樣。」


    他們倆馬上針對飲料討論起來。看到這一幕,約翰也漸漸難以壓抑好奇心,猶豫了一會之後毅然地湊到口邊。他先謹慎的用舌尖舔舔味道,很快的說出感想。


    「……的確是從不曾品嚐過的可口滋味。」


    「就是說吧?庫斯,可以再給我一杯嗎?」


    「當然了,伊庫塔。大家也請盡管享用。」


    庫斯拿起空了的杯子迴到房間深處,比剛才更快步地端迴飲料,再度分給大家並開口說道。


    「很高興合大家的口味。這是在我們被製造出來的時代世界最暢銷的飲料。難得有機會,我心想該用這種飲料來招待遠道而來的大家。」


    他隨口說出的話裏包含了重大訊息。阿納萊立刻指出這一點。


    「我們被製造出來的時代──如果我沒聽錯,你剛剛的確是這麽說的吧?」


    「我是這麽說的,阿納萊博士。你的假說大體上是正確的。我們四大精靈是在遙遠的過去,這個星球上曾經繁榮的文明所製造的產物。」


    庫斯乾脆地──真的很乾脆地承認了這件事。在被沉默籠罩的房間裏,阿納萊哼了一聲。


    「先承認了這一點啊?我還以為你會再賣賣關子的。」


    「向邀請進入此地的對象隱瞞事實沒有意義。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告訴各位這些事才找你們來──我想各位應該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請先聽我說明好嗎?」


    在被問起之前,庫斯主動提及他做好了說明的準備。聽到這番話,伊庫塔和約翰麵麵相覷,他們瞄了沉默不語的拉普提斯瑪教皇一眼,同時注視著阿納萊博士。


    「就讓我們洗耳恭聽吧。既然你都特地準備了舒適的椅子,即使說起來長篇大論我也毫不介意。」


    阿納萊悠閑地說著,深深坐進附有扶手的椅子裏。椅子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做成的,就算這樣骨架也沒有嘎吱作響。確認其他人都沒有異議之後,庫斯點點頭。


    「那就開始吧。各位請戴上這個。」


    庫斯如此宣言,從房間角落拿出看來隻像是眼鏡的東西分給所有人。四個人分別露出不同的反應並戴上那個東西,房間的燈光霎時熄滅了。約翰差點猛然起身──下一瞬間,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景象在他的視野內展開。


    「這是在很久以前──如今除了精靈之外誰也不記得的時代的故事。」


    庫斯的聲音在屋內迴響。他們的意識迴溯到跨越遙遠時光的過去。


    ──西元二二六七年。東京都千代田區霞關,提克尼卡股份有限公司總公司大廈十六樓。


    「博士!我要進來了!」


    一名女子一邊麵對門扉通過保全係統的視網膜認證,一邊用力敲了兩下門。她並不期待得到屋中人的迴答,直接用力打開房門。看見室內淩亂得超乎想像的狀況,女子忍不住險些跪倒。


    「……明、明明昨天才打掃過的──……!」


    在地板上擺滿精密機器與工具類,甚至散落著用完的液態氮容器的慘狀中,她用腳撥開東西往前走。其中或許包含了踹飛會導致糟糕結果的東西,但現在不是在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博士!請迴答我,立花博士!」


    女子環顧亂糟糟的屋內,唿喚對方的名字。此時,堆滿破爛的角落蠢動了一下,一個穿著皺巴巴白衣的人從那裏現身。


    「喔~怎麽了,沙普娜?看你臉色大變的。」


    那個人物──叫立花博士的白衣女子推了推擴增實境(ar)眼鏡,傻唿唿的注視著對方。那副與儀容這個概念天差地遠的模樣,看得她的助手沙普娜頭痛地喊。


    「還問我怎麽了!我不是說過今天下午一點要開企畫會議嗎?為什麽你還待在這裏,會議不到十分鍾後就要開始了!」


    聽她這麽說,立花博士從白衣口袋裏掏出掌上型電腦確認時間。她專注於作業擴增實境眼鏡似乎連時間都沒顯示,轉眼間就驚訝得張大雙眼。


    「喔喔──?都這麽晚了,真不好意思!我檢查著簡報用的資料,就投入其中了!」


    「我知道,快點換衣服!這次會議讚助人


    也會參加,像平常那樣穿著皺巴巴的白衣可行不通!」


    「看我的,就像你知道的一樣,迅速更衣是我的特技之一!嘿咻嘿咻!」


    唰唰唰~立花博士豪邁地一件件脫掉身上衣服扔在地上。沙普娜默契十足地接下所有衣服集中到一個地方,又跑到熱水器那邊往臉盆注入溫度恰到好處的熱水。在助手匆忙行動期間,脫得隻剩運動胸罩與內褲的博士走到自己的辦公桌旁。


    「你們終於要亮相了。今天就拜托了。」


    她逐一撫摸四種呈q版人形造型的「東西」。等到滿意之後迴過頭,發現一個裝滿熱水的臉盆遞到了鼻尖前麵。


    「下一步請洗臉!洗好之後坐在那裏,我用三分鍾幫你化妝!」


    助手在她的掌心擠上洗麵乳。立花博士聽話的用臉盆裏的熱水開始洗臉。當她以活像刷洗芋頭的動作洗完臉坐在椅子上,麵對拿著化妝用品鼓起幹勁的助手,博士突然心生疑問開口。


    「不化妝也沒關係吧?要展示的不是我的臉,而是資料啊?」


    「是臉和資料一起展示!等一下要展開的是場名為會議的戰爭,你打算連盔甲也不穿就上戰場嗎?」


    「原、原來如此,那我的確想穿上盔甲。」


    「明白的話就坐正!」


    沙普娜駁迴她的反駁展開作業。她總是像這樣迅速又仔細地替這個絲毫不在乎自己外貌的人穿戴好盔甲。


    「謝謝各位今天前來與會!」


    多虧助手的努力,立花博士沒有遲到,在十分鍾後用一絲不苟的套裝打扮站在會議室內。站在她身旁的沙普娜打從心裏鬆了口氣。會議參與者大約有三十人,其中一半是提克尼卡的大股東,可不能因為服裝惹他們不快。


    「我是今天負責發表的提克尼卡公司的立花。那麽就馬上開始簡報,請啟動各位手邊的擴增實境眼鏡。」


    出資者們按照說明戴上並啟動眼鏡型的裝置。如今做簡報時運用擴增實境或虛擬實境已成為常識,他們依照立花博士的引導,一一參考浮現在空間上的各種資料。


    「正如各位所知道的,近幾十年來歐亞大陸的國際情勢不斷惡化。相對於人口的糧食不足導致衝突激化,更進一步造成糧食不足,陷入惡性循環。再加上使用生化武器造成的土壤汙染嚴重化,有部分地區甚至連確保安全的飲用水都成了問題。具體情況如畫麵所示。」


    博士陸續播放幾段短片。喝著怎麽看都不衛生的濁水的人們、翻垃圾桶尋找殘羹冷飯的孩子們──雖然眼前映出這樣的景象,大部分出資者連眉頭也沒動一下。因為這是事到如今已不值得驚訝的現實。


    「即使在迎接二十三世紀的當下這一瞬間,還有許多人不得不像這樣以近代前的生活水準度日。並非隻有部分民眾,這些人數隨著時間過去不斷增加。我們從以前起就再三討論過,該如何對他們提供支援。貧困放置不管會招來無秩序狀態,成為以人口販賣為首的各種犯罪的溫床。不用多說,這對於所有國家而言當然都是必須根絕的禍害。」


    影像從擴增實境眼鏡的顯示上消失,接著顯示對貧困地區既有支援方式的流程圖。立花博士指出其問題所在。


    「物資輸送與人才派遣的支援自不用說。不過,在連政權統一都難以實現的紛爭地區,送達的物質是否能送到需要的民眾手上全看運氣。至於派遣人員前往時,更得加上受傷、遭遇綁架、死亡這些風險。而雇用民間軍事公司的探員擔任護衛,又會壓迫預算。」


    代表成本的立方體咚、咚、咚地落下堆疊,用視覺化方式呈現的「資金浪費」使得資本家們麵有難色。投入的經費沒產生利益就打了水漂──對於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他們來說,這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我們想到的方法,是派遣機器人而非人員前往,這麽做基本上不會發生派遣人力時伴隨的保全風險。但是──市麵上已開發出許多人道支援用機器人,可是每一台都是精密機器集合體,全都造價昂貴。在談論性價比之前,這方麵會在送機器人到貧困地區時造成很大的問題。」


    畫麵顯示出至今發售的其他公司機器人及價格。一名出資者歎口氣說道。


    「……這樣會被解體轉賣吧。動手的正是當地居民。」


    「正如您所料。對於以低生活水準度日的人們而言,金屬本身具有高價值,稀有金屬就更是如此。在機器人發揮作用期間還不要緊,萬一故障無法活動立刻就會被解體。即使是現場有技術人員就能馬上修好的故障,對於缺乏知識的民眾而言也是無技可施。」


    就算把精密機器送到缺乏技術基礎的地區,也支撐不了多久。重新確認這個支援發展中國家時被視為常識的事實後,立花博士往下說。


    「我們擬定來解決這個矛盾的方針,是『機器人低價化』與『建立循環係統』。第一點是低價化──製造機器人時不用任何從稀有金屬算起的昂貴零件。近年來由於機器工學的代用技術進步,已經有可能實現這一點。製造原料采用廉價的人造稀有金屬等等,拿去轉售也賣不了錢,就不會發生前麵的問題。


    至於第二點建立循環係統,簡單的說就是在當地建立工廠迴收機器人。像前麵提到的,這一點與低價化連動,既然賣掉也賺不了錢,修好之後還能使用,可以預測民眾會想修理機器人。盡管建設工廠時需要派遣人員,根據估算,花費還在運行成本的容許範圍之內。」


    博士說著在擴增實境畫麵上顯示具體的數字。出資者們一邊確認數據的妥當程度,一邊向她拋出許多毫無顧忌的問題。


    「當地工廠被襲擊的風險呢?既然開設了工廠,那裏也必須有人駐守吧?」


    「請容我從現在開始說明。」


    顯示的影像切換,一個長方體構造物帶著宛如實體的存在感出現在出資者們的視野中。


    「就像這樣,建設在當地的工廠可以完全化為人類不可能入侵的避難設施。向外開放的出入口僅限於用來輸送原料及機器人的部分,這些地方也會設計成人類不可能潛入。包含內部管理、修繕在內的所有行動都交由工廠自動處理,沒有所謂的作業人員存在。隻有警備人員方麵,我們考慮雇用當地人擔任,不過在理論上即使完全無人也能夠運作。


    唯一的問題是無法避免設施的大型化──在此我希望各位注意的是,用來運作、維持工廠的功能幾乎全部可透過這座設施本身供給。過去的工廠大都是用從外部取得的零件來製造產品,但這座工廠可以自行生產製造工程需要的所有零件。隨著近年來泛用造型機,也就是3d列印機的進化,讓此事有可能實現。向外委托的業務隻有籌措與搬運原料,這些行動不需任何特別的技術。希望大家能夠理解,這個自我循環型的係統本身就是一種創新。」


    長方體透明的內部顯現出生產線。不用任何作業員也能持續運轉的工廠──在這個時代,人類的文明達到可以實現這件事的水準。出資者們也接受了這個說法,繼續往下討論。


    「原來如此,概念我明白了──可是,最關鍵的機器人是什麽樣的東西?」


    這是關鍵所在。立花博士咧嘴一笑,暫時將擴增實境眼鏡的顯示畫麵全部消除,以眼神向一旁的助手示意。


    「請看──這就是本公司正在開發中的量產型人類援助機器人。


    assistant elements係列的成品。」


    他們從沙普娜放在桌上的容器裏探出頭,小碎步走到博士麵前排成一列。也許是其外貌出乎意料,出資者們臉上浮現驚愕與困惑交織的神情。


    「……尺寸還真小。」


    「與其說是機器人更像某種吉祥物,這些東西能帶來什麽幫助?」


    他們說出算是理所當然的疑問。立花博士再度開口。


    「在報告之前,希望大家先理解到,ae係列是用來提高貧困地區民眾的生活水準──或維持在一定水準的工具。能安心的飲水、唿吸空氣、隨時都能用火、在明亮的地方過夜、寂寞時有談話對象──這種機器人的用途是保障這些人類追求的最低限度便利性,不會直接給予更多事物。」


    「也就是說做不了多少事嘍?」


    「說得難聽點是這樣沒錯。考慮到方才提到的低價化與建立循環係統概念,相信各位能夠理解他們可以裝載的功能本身就有極限。」


    「這個我明白──話雖如此,派出派不上用場的東西也無濟於事。」


    出資者們狐疑地指出這一點。立花博士嘴角浮現大膽的笑容。


    「請先聽完我接下來的說明,再判斷他們是否沒用。」


    「燕,該你上場了。」說完之後,她向站在最右端的紅色個體開口。小型機器人──火精靈聽到後高舉雙手。


    「第一種是火精靈──他們可以從空氣中以及攝取的任意物質裏,製造出符合其性質的燃料。例如給他們吃菜籽,即可做出菜籽油。凡是包含油分的柔軟物體都能抽取出油來,可以積存空氣中的氧氣點火燃燒,還能從喝下的水當中分離出氫。隻要有他們在,不怕沒火可用。」


    在博士說明時


    ,火精靈雙手的「火孔」唿地竄起藍色的火焰。而且當沙普娜拿出生橄欖喂他吃之後,火焰色澤很快地明顯有了改變。精靈在體內進行了燃料的精製。


    「第二種是水精靈──他們特有的功能為抽出與過濾水。從過濾掉被汙染水源中的有害物質的淨水功能算起,與火精靈一樣,他們也具備從帶濕氣的柔軟物體中抽出水的功能。隻要濕度並非為零,還能夠收集空氣中的水份。前述項目中愈後麵的行動集水效率愈差,但隻要不是置身於白天的沙漠中央,保障安全的飲用水不成問題。」


    沙普娜拿出雜質多得一眼就看得出來的濁水,讓接著上場的水精靈含在口中。位於精靈軀幹的「水口」轉眼間就流出清澈的水來。博士用紙杯接起那些水,咕嘟咕嘟地喝給與會者看。這是她很擅長的實際示範手法。


    「第三種是風精靈──他們的特長是淨化空氣與控製風。在空氣汙染嚴重的區域,這將成為最需要的功能。可以處理的有害物質如現在顯示的一覽表所示,幾乎囊括了現代生化兵器使用的成份──不僅如此,雖然希望這個功能不要有派上用場的機會,不過他們在淨化放射能汙染上也有一定的效果。此外,也具備風量可無級調節的送風功能、吸收功能、空氣壓縮功能,在清除放射線汙染的許多情況下都很有用。他們同時也是會自我判斷四處活動的清掃機。」


    風精靈的「風穴」用以那小小軀體來說強得驚人的功率吸入空氣。噴在空氣中象徵汙染空氣的染色瓦斯立刻被吸收進精靈體內,在持續吸取一段時間後,風精靈口中吐出一個小團塊。沙普娜接過團塊,那是過濾出的大氣汙染物質凝聚物。


    「第四種是光精靈──他們負責的範圍正如字麵意思是燈光。雖然簡單,這是人類生活上不可或缺的功能。地球上依然有很多未供電的地區或電力不穩定的地區,生活基礎建設呈破滅狀態的紛爭地帶也在其中。他們在這些地方也能提供方便使用的光源,藉此大幅提升民眾的生產性。舉個常見的例子,這對靠蠟燭火光讀書的兒童來說將是最大的幫助吧。」


    光精靈的「光洞」發出強烈的光芒。強弱與光圈可自由調整,視需要而定,還能開啟精靈全身發光的周照燈模式。更方便的是,光精靈本身可以調整自己的光線照射方向,以最低限度的能源做最有效率的運用。


    「使用這些功能的動力,全都由他們自己進行的太陽能發電供應。我想各位應該發現了,精靈們具有的功能大致上皆為現有技術的應用,其本身並無特別新穎之處。不過──讓我補充一句,在這種尺寸的機器人上集結了這四類功能,毫無疑問是本公司獨自開發的成果。」


    立花博士抱著身為開發者的自信斬釘截鐵的說。維持實用性並將機體尺寸小型化,是其他公司產品所沒有的ae係列賣點之一。


    「另外,不分種類,所有精靈都有一個重要的特徵。那就是他們可以成為人類的良好交流對象。根據上述的條件,能夠裝載的ai精密度有極限,但依然可以和精靈進行遠比貓狗更加高等的溝通交流。舉例來說,在父母出外工作時,代替父母教孩子讀寫──這種活動也是可能做到的。」


    如此說明之後,立花博士與眼前的精靈們交談幾句話。有些是簡單的計算、有些是關於曆史的問題,會話內容平凡無奇,但他們對於所有問題都給予了純樸但充分的迴答。最令出資者們驚訝的是,對話沒有一般ai與人類交談時或多或少會有的怪異感。反而不可思議的充滿人味──不隻ae係列,立花博士製作的所有ai都有這個共通特徵。


    「此外,這應該說是限製而非功能──我們開發方非常重視的製約,是精靈的使用者每一人隻能與一個精靈締結契約。各位明白為什麽嗎?」


    她在此處刻意促使聽眾們思考。結果不出所料,經驗老道的出資者們馬上想到答案。


    「原來如此──目的是避免少數人獨占精靈,並促進使用者之間的協調嗎?」


    「正是如此。特地把前麵介紹的各種功能劃分給四種精靈理由也在於此。當一個社群擁有所有種類的精靈,生活的方便性會大幅提升。那麽,互助合作的好處遠比互相仇視來得多──我們想嚐試創造令人產生這種想法的環境。我認為這對使用者之間未來可能發生的衝突也會起到一定程度的煞車作用。」


    分別持有生活所需的功能,依需要而定互相幫忙。明白計畫連構成這種合作關係也包含在考量之內,出資者們開始討論計畫實現的可能性。


    「嗯……無論如何,這是和工廠成套販售的大型商品,不是以個人為對象的小生意。目標客群是國內有貧困地區的國家吧?」


    「直接來說是如此,間接推銷給聯合國機構也是個方法,這麽做可以減少對方不付錢的風險。說歸這麽說,這是等到最初的成功案例傳播出去廣為人知後的事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自力達成目標。」


    立花博士邊說邊再度展開運用擴增實境眼鏡的簡報。熟悉的世界地圖映在出資者們的視野中,並擴大顯示其中一部分。


    「考慮到以上情況,最初的修理工廠建設地點,也就是ae係列出道戰的舞台,我看中的地方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這個國家。」


    畫麵顯示出麵海的歐亞大陸一角。那個大約在一世紀前迎接經濟成長高峰,後來國力持續緩緩衰退,擁有世界第三多人口的國家。


    *


    「……這就是你們的出生背景嗎?庫斯。」


    伊庫塔看著擴增實境眼鏡顯示的一部分曆史呢喃。庫斯點點頭。


    「是的。正如你們所見,我們ae係列被製造出來的理由是為了援助在貧困地區艱難度日的民眾。最早投入的地點是現在所說的卡托瓦納帝國──當時稱作印度的國家。二十一世紀末自中東爆發的戰爭對印度留下了深刻的影響,雖然在政治層麵一定程度上保持穩定,但國內有許多貧困地區,是符合最初測試案例條件的國家。」


    「唔。在突然派遣到重點所在的紛爭地區前,先到較安全之處證明實用性啊。不過在行動前,先聚集了有錢人說服他們發明的優點──嗎?做生意的手法和現在沒什麽不同吶。」


    老賢者略帶諷刺地說。剛才看影像看得入神的約翰開口。


    「……我有一個疑問,主導這個計畫的是國家嗎?還是超越國家規模的某種組織?」


    「不,他們是日本這個國家的民間企業──以透過市場追求利潤為目的的組織之從業人員與讚助人。剛才我說過,我們ae係列是為了援助民眾而被製造出來的,不過前提是販售、推廣我們能迴收的利潤高於製造、物流所花費的成本。」


    「總之目的是賺錢嗎?明明標榜了要援助貧困大眾……?」


    「以這個時代的倫理觀來說,兩者都是正確答案。優良商品熱賣可以使製造商得到充裕資金,提升他們提供的服務品質,而財富的流動性在活性化的市場也會提升,讓許多人變富裕。在一定的規則範圍內追求利潤的行為會為社會整體帶來利益──請了解這種思考方式在當時滲透了整個社會。」


    庫斯的說明令約翰環抱雙臂沉吟起來。察覺他的不滿,伊庫塔聳聳肩。


    「我個人認為這種思考方式還滿合理的──先不提這個,庫斯,你今天好健談啊。」


    「是的,伊庫塔。除了資訊封鎖解除,這具大型機體本身的規格在輔助我的思考。你可以當作我是因為用來思考的地方變大,頭腦變得比平常敏銳得多。」


    「原來如此。我總覺得很高興,今天可以見識到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你的一麵。」


    伊庫塔透過擴增實境眼鏡以溫柔的目光看著搭檔。庫斯也露出笑容迴應。


    「那麽,繼續往下說吧──敘事觀點再迴到ae係列的開發者及母親,立花博士的觀點上。」


    *


    ──西元二二六九年。印度中央區域的貧困地帶。


    「──再靠近~!稍微往右一點……可以了,很好!」


    攝影師的聲音在豔陽之下迴響。與抱著精靈的當地居民們並肩而立,立花博士臉上浮現燦爛的笑容。


    「…………」


    沙普娜也在不遠處關注著。打從在這裏采訪開始已經過了三小時,現在拍攝的是宣傳用的素材,但立花博士的表情絲毫不是裝出來的。無論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她總是如此。比任何人都更快活的到處活動,為所有看到她的人帶來活力。


    「──辛苦了,博士。請用飲料。」


    攝影在不久後結束,沙普娜把開封的寶特瓶清涼飲料交給歸來的立花博士。她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噗哈──謝了,沙普娜。剛才沒做多少事,我並不覺得累,但是──這裏果然很熱。」


    博士抓著襯衫領口搧風說道。淌著汗水的胸口露了出來,沙普娜立刻向周遭拋去牽製的目光。至於她本人看來並不在意。


    「不過,對你來說或許不這麽覺得。相隔許久後重返祖國的感覺如何?」


    博士滿不在乎地問。沙普娜還顧了周遭一會,搖搖頭。


    「……我打從以前開始,就一直


    無法喜歡這個國家。」


    「嗯。」


    「特別是這裏感覺很差,會令我聯想起再也不願迴去的故鄉……事到如今想想,那裏的環境比這裏稍微好一點。」


    沙普娜迴憶著自己成長的環境迴答。這時候──好幾個小孩不知不覺間包圍了她們。


    「大姊姊,你們是有錢人吧?給我們一些東西吧?」


    「請給我錢買藥好嗎?媽媽她生病了。」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要求著,向立花博士遞出木碗。但她還沒做出任何反應,沙普娜就先煩躁地從口袋裏掏出零錢均等的扔進所有木碗裏喊道。


    「其他的我們什麽也不會給!迴家去!」


    孩子們四散逃開,沙普娜厭煩地歎了口氣。


    「他們行動很老練吧──乞討手法是跟父母學的。就連這種事情,擅不擅長的差異也很明顯。換成人口密度更高的地方,有時候幾乎靠一個人的所得就足以扶養全家人。我說的是乞討喔?很奇怪吧。」


    連立花博士也看得很清楚,這番話並非單純的諷刺。沙普娜望著孩子們跑遠的背影,臉上明顯地流露出自嘲之色。


    「我屬於不擅長的那一邊──應該說,我極度厭惡依賴路人求對方施舍的舉動。而且無論是撒嬌或博取同情,我都做得很差勁……記得當時,我總是家中的累贅。」


    「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擅長處理數字。對吧?」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種技能賺到的錢遠比乞討更多……曾有某個非營利組織為了做社會調查針對貧困兒童舉行了智能測驗。我不經意地試著參加,測驗成績特別優秀,成為我人生的轉機。」


    天氣炎熱得令人額頭冒汗,從體內襲來的寒意讓沙普娜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她想像了自己沒有得到那個機會的下場。


    「沒有那樣的巧合,任何人都無法脫離貧困的迴圈……此處一定也是那樣的地方。不過,怎麽樣?我們帶來ae係列,能夠稍微改善他們的困境嗎?」


    「我是相信做得到才製作的。至少──應該能避免像你一樣有才能的人,在成長過程中連學習四則運算的機會都沒有的狀況。這是很大的差異吧?」


    立花博士拍拍對方的肩膀。沙普娜點點頭……彷佛纏繞著全身的無力感,隨著博士的發言稍微減輕了。


    「……吶,那是什麽~?」


    此時,背後突然傳來稚嫩的聲音。她們迴過頭,看見一名年僅七、八歲的純真少女站在那邊。她和剛才那群孩子不同,似乎無意乞討,手中什麽也沒拿。相對的,女孩子指著博士的臉龐問。


    「嗯,你是說擴增實境眼鏡?這個不能給你,不過你要試戴看看嗎?」


    她操控了一下顯示後,將眼鏡型的裝置摘下交給少女。沙普娜提高警戒,好在對方打算拿了就跑時也能立刻攔住人。但少女直接戴上擴增實境眼鏡,霎時間充滿視野的資訊令她發出驚唿。


    「哇──看得見好多東西喔!」


    「畫麵顯示的是兒童向的新聞網站。有什麽令你感興趣的報導嗎?」


    聽他這麽問,少女指出主題之一的影像──放在月球表麵上的大型構造物。


    「……這個形狀奇怪的東西是什麽?」


    「喔,你的著眼點很不錯。那是人類為了邁向外太空開發的最新技術,裝載貝特拉姆動力爐的太空船試作一號機。」


    「外太空?」


    「就是指在天空的另一頭的另一頭──沒有人去過的地方。因為非常遙遠,即使搭乘這個世界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也得花費幾億年才能抵達。所以我們需要更快更快的交通工具。像你也是,如果去很近的地方走路就好,遠一些就要騎腳踏車,如果更遠還需要搭車吧?太空也一樣。」


    「我還不會騎腳踏車,正在跟哥哥一起練習。」


    「很好啊。像這樣努力下去,你遲早能夠開非常厲害的交通工具。比方說,像這種外太空探索船。」


    博士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說道,聽起來不像是說好聽話哄孩子。讓人感覺太空船就在腳踏車的延長線上──就是這個人了不起的地方,沙普娜重新想道。待在立花博士身邊,人不會忘記該怎麽作夢。


    盡情享受過未知資訊後,少女滿足地將裝置還給博士,活力十足地跑迴應該是她父母的成人身旁。隔著重新戴上的擴增實境眼鏡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博士開始檢查平常瀏覽的新聞網站。


    「可是──太空開發的情勢依然充滿煙硝味。隨著試作機愈來愈接近完成,各方都傳來喝倒采的聲浪。很可惜我沒有直接參與合眾國的計畫,但身為一名科學家感到心情很複雜。」


    「在天空上開發未知的動力裝置,被別人視為威脅也是無法避免的。人類本來就有過核能這個前例了。」


    「從原理來說,的確是與核能相比也稱不上安全。但正因為如此,才選擇建設在月球表麵而非地球上,被人猜忌是奉行秘密主義或有陰謀那不是很傷腦筋嗎?計畫正式取得了聯合國的核準,如果月球不行,蓋在火星上他們就滿足了嗎?」


    「那麽做他們隻會換個藉口來抱怨而已。從很久以前開始,人們對於太空開發的期待就不斷下降。有些人認為如果有那麽多預算還不如撥給他們用,也有一些人從以前起就認為未知的技術全部觸犯了宗教禁忌。」


    「如果往後隻靠一個地球也養得起持續增加人口,那也可以啊。事實上,不靠貝特拉姆裝置的實用化使以將其他星球地球化為首的太空開發大幅躍進,代表在兩世紀後全世界會餓死超過三十億人。我認為忽略這個數字並非上策~」


    立花博士手扠著腰嘀咕。因為那個動作很可愛,想多看看她噘起嘴唇的臉龐──沙普娜忍不住多餘的諷刺道。


    「那麽一來對於ae係列的需求會增加。開發者立花博士或許會被當成救世主。」


    「在一個沒拯救成功的世界裏?這我可不怎麽讚同啊。」


    博士不滿的說著聳聳肩。沙普娜毫不厭倦地從身旁偷看著那張表情變化多端的側臉。


    *


    「──意思是說,當時的人以遷移到其他星球為目標嗎?」


    約翰用自己的方式整理資訊後發問。庫斯點點頭迴答。


    「他們一直以此為目標,也有這麽做的必要性。人口過多或是過少──當時存在的國家幾乎毫無例外都有其中一種問題,而且人口正以全球規模不斷增加。調整出生率,是他們之間直到最後都沒找出解決方法的主題之一。」


    約翰臉色嚴肅地抱起手臂。就連在受到現今無法相比的高技術水準支持的世界,似乎也和理想鄉相距甚遠。體認到這件事的他陷入思索,在他身旁的老賢者迅速的熟悉了擴增實境眼鏡的操作,擴大了一部分靜止的影像開口。


    「可以離題一下嗎?──在我看來,在談論技術之前,他們基礎上使用的動力似乎就與我們不同?」


    「我後麵會說明電力文明的形成,因為這是你們在不久的未來會麵對的事情。隻是──很遺憾的是,關於之後的技術的資訊封鎖並未解除。就算解除了,作為前提的知識也太過匱乏,我判斷在現階段連大略說明也不可能做到。」


    庫斯歉疚地說。我想也是──阿納萊意外地接受了這個解釋。在影片中出現的科學技術,和他們生活世界中的技術相隔太遠。老賢者察覺,那樣的距離無法輕易地彌補。


    「雖然如此,我還是展示了剛才的場麵給各位看,因為內容中有包含了許多要談論之後的曆史不可或缺的要素。在ae係列開發的十年後──他們開始曆經災難。」


    庫斯繼續述說起來。時間從上一個場景跳躍──他們目睹了一個文明走向終焉的光景。


    *


    ──西元二二七七年。地球衛星軌道上,新型太空船「奧德賽」操縱室。


    「……啊。終於來到這裏了嗎?」


    注視著前方螢幕映出的藍色星球,負責為這艘太空船值得紀念的處女航掌舵的男子大大發出感歎的吐息。並排坐在座位上的同事們,人人也露出相同的神情。


    「好漫長……真的好漫長啊。」


    「是啊──老實說,我已經做好了僅僅訓練完就中止的覺悟。」


    一名乘組員用顫抖的聲音迴應。他們從計畫初期就被選拔為登船成員,接受了許多作為太空人的嚴格訓練,但那些努力化為泡影的可能性也很大。各種政治與經濟相關問題,差點讓這艘搭載貝特拉姆裝置的太空船「奧德賽」的建造工程在半途中斷的次數也不隻一、兩次。他們打從心裏感謝跨越了那一切困難迎向今天的幸運。


    「──唔,船長。抱歉在你沉浸於感慨中時打擾,不過有大規模的太空垃圾群正在接近本太空船。」


    「嗯,太空垃圾的數量在這兩世紀以來驟增啊。別在意,若非特別大型的物體,不需要特別處理。大家應該都切身了解這艘船防護盾的可信賴度吧?」


    「您明白嗎?任何人都不喜歡閃閃發光的新車被硬幣劃傷啊。」


    一名戴著擴增實境頭盔的乘組員看著映出太空垃圾群的三維雷達抱怨。此時,另一名乘組員說道


    。


    「好了,到了該向地麵廣播的時候了。幾乎和太空垃圾群的通過時間在同一時刻啊。」


    「要整理頭發的,這是最後機會嘍。這可是向全人類募集情人的難得良機──大家沒有什麽事還沒做吧?」


    乘組員們用視線與點頭迴應詢問的船長。很快的,其中一人開始倒數。


    「要開始了。3、2、1──地球上的各位,午安──」


    正要對全人類發出的第一句話──卻被同時襲來的劇震打斷了。


    ──同年同月同日。提克尼卡公司,印度海德拉巴分公司大廈地下三樓。


    「……嗚……!」


    從昏睡中醒來的立花博士,首先感受到襲上全身的不可解悶痛。


    「嗚……咕……!」


    她搞不清狀況,兩手撐著冰冷的地板爬了起來,帶著頭痛和暈眩搖搖晃晃地環顧四周,發現室內有大批同事昏迷倒地。在身旁發現熟悉的助手,她先搖了搖她的肩膀。


    「沙普娜……!你沒事吧?沙普娜!」


    沙普娜在沒多久後睜開雙眼,慢慢地坐起上半身。她似乎同樣感到頭痛,摀住額頭皺眉。


    「……你叫醒了我。還好嗎?立花博士。」


    「嗯。身上可能有什麽地方的骨頭裂了,但總之還能行動。無論如何,得快點求助──唔?」


    博士半反射性地從口袋中拿出掌上型電腦,在螢幕上並未出現代表在可通訊區域的天線圖案。沙普娜也拿出自己的裝置確認。


    「我的掌上型電腦也離線中……博士,你記得在喪失意識前看見的影像嗎?」


    「……嗯。那真的隻出現了一瞬間,可以的話,我希望是我看錯了。」


    兩人一點一滴的迴想起直到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沒錯──她們今天本來應該和印度分公司的同事們一起見證人類史上的一大活動。在月球表麵上建造、裝載貝特拉姆動力爐的太空船終於完成,凱旋歸來。它會引發太空船的燃料效率革命,暗藏著超越等同於無限的距離,將航向外太空的潛力。每個人都透過各自的掌上型電腦,興奮地關注著那艘太空船抵達地球上空悠然停駐的模樣。


    但是,那艘可以說是人類希望的太空船──爆炸了。在全世界超過一百億人的注視下,太空船以不可能是刻意分離的方式炸得粉碎。人們隻能啞口無言地目睹著在畫麵另一頭發生的狀況。


    「……先不提是意外還是蓄意而為的案件,太空船在地球上空分解了。接著掌上型電腦立刻響起警報,原本在大廈三樓的我們衝進了地下樓層。」


    「但晃動還是強得令我們昏迷,可見襲來的衝擊力相當強。盡管以機率來說非常低,是太空船的碎片掉落在非常近的地方嗎?」


    「如果是那樣,我們隻要感歎自己倒楣就行了,不過──」


    這兩人談話途中,其他社員們也紛紛起身。兩人一邊四處檢查他們是否有受重傷或身體失調,一邊來到設置在房間門口的固定裝置。平常裝置都是與擴增實境眼鏡連動運作,但現在沒有發揮功能,不得以隻好操作主機的觸控板來確認狀況。


    「很好,備用電源和公司內的線路可用。似乎隻有無線通訊無法使用。看來能夠靠攝影機畫麵來確認上方樓層的情況。」


    她這麽說著,用自己的權限連結監視攝影機的資訊──眼前映出的景像,令兩人同時倒抽一口氣。


    「……太慘了……」


    沙普娜用顫抖的聲音呢喃。殘存的攝影機映出所有物品散亂一地如戰場般的室內景像,以及人們流著血趴倒在地的身影。


    「破壞與傷亡都集中在上方樓層。但是……襲擊我們的究竟是怎樣的衝擊?這跟被熱流席卷的狀況不同。簡直像是遭到強力的微波照射過一樣……」


    一眼就能看出上方樓層的人們已經斷氣了。遺體異樣的損壞狀況,看得立花博士皺起眉頭──就算炸彈落在近處也不會變成這副慘狀。她曾看過二十一世紀中期被戰術核彈炸過的城市影片,但樣子也不同。她未曾目睹的慘狀在影像中展開。


    「無論如何,逃進地下看來沒有做錯。隻是,這樣子隻能看見公司內與大樓周遭的情景。若能更廣範圍的俯瞰,可以看出被害規模。但是……」


    博士繼續操作裝置,想找出辦法。此時,在後方關注的一名同事赫然迴神開口。


    「啊──博士,我有自動飛行無人機。雖然因為無通訊功能無法做實況轉播,要是隻派無人機飛出去拍攝影像再迴來,大概──」


    「好極了!拜托了!」


    博士馬上點點頭。男性工程師輸入指令將他的無人機和掌上型電腦連結起來,讓無人機從打開一條縫的房間門口飛向地麵上。


    「去吧!拜托別搞砸了……!」


    無人機應當會依照自動飛行軟體的判斷往返於目的地之間,但有時途中的道路堵住時就會卡住。眾人一邊期望別發生這種情況,一邊等候了十幾分鍾──迴應大家的期待,成功達成任務的無人機迴到他們身邊。


    「幹得好!可以馬上播放影像嗎?」


    「沒問題!雖然畫麵很小……!」


    男性工程師迅速地說,將無人機拍攝的影片顯示在自己的掌上型電腦上。無人機穿越通往地麵的通道飛到建築物外,直接筆直的升到上空。其視野很快俯瞰市區全景──


    「──啊……」


    他們目睹了烙印在整座熟悉的城市上的破壞痕跡,以及四處竄起的火勢。


    甚至連哪裏是損壞的中心也無法判斷。在無人機視野眺望範圍內的地表上,有數不清多少棟房屋倒塌、道路斷裂……


    「……博、博士……」


    沙普娜口中發出顫抖的聲音?立花博士用力咬著嘴唇。


    「……如果是因為碎片墜落在附近才造成的,那還算好。那樣災害的規模還隻限於都市程度。」


    她花了一番力氣才從僵硬的喉頭擠出聲音。因為她知道,就連那個死亡人數以萬為單位計算的預測都隻是樂觀的預期。


    「然而──若非如此,在最糟的情況下災害會達到地球規模。」


    *


    「──事情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當立花博士一行人遭遇的大災害慘狀以正確的規模展示眼前,約翰發出接近哀鳴的吶喊。在他視野中顯示的地球3d模型,已被鮮紅的破壞波動徹底覆蓋。


    「那是貝特拉姆動力爐在運作中墜落到地球上造成的影響。動力爐掉落在太平洋的一處與大西洋的兩處,落地後在所有墜落地點立刻發出強烈的衝擊波。化為第一波災害襲擊地表的群眾。」


    說的內容愈是嚴酷,庫斯的敘述愈顯得平淡。阿納萊的肩膀微微一動。


    「……你剛才說第一波?」


    「是的。以受害的規模大小來說,接下來展開的第二波災害更為嚴重。剛才是在空氣中傳播的衝擊波,第二波則是字麵上的波濤──以動力爐墜落地點為中心產生的海嘯,襲向地球上所有沿岸地帶。在這個時間點,推測死亡人數超過五億人。」


    庫斯說出的數字遠遠超乎他們的想像。死亡人數五億人。卡托瓦納帝國的總人口約為兩千萬人,這代表有多達二十五倍的人在短短幾小時內喪命。而且這還隻是災害初期造成的犧牲。


    「不過,對於人類而言最大的打擊,是從這一瞬間開始的世界斷裂。」


    「斷裂?」


    伊庫塔直視著滅亡的序幕插口。庫斯點點頭補充說明。


    「換個說法,就是情報網被切斷──直到那一天為止,地球上的所有國家都透過名為網路的高速通訊手段連結在一起。隻要手邊有裝置,就能以極少的時間落差確認任何瞬間在地球上的何處發生了什麽事。過去發生大災害時,可以運用網路從平安的地區提供必要的支援。」


    高速的網路與周密的合作,這是昔日的人類得到的最大優勢。可是──襲擊他們的災厄第一擊就讓這個優勢陷入機能障礙。


    「就算沉入深海,貝特拉姆動力爐發出的強力電磁波仍然幹擾了全世界的通訊。這場災害的受災者遍及全人類──但因為沒有管道互相通知,所有位於受災地的人被迫隻靠自己因應狀況。這對擁有廣大國土的國家內部來說也是一樣的。」


    *


    ──西元二二七八年。印度泰倫加納邦北部難民營。


    以生產、修理精靈們的工廠為中心,帳篷與營房擁擠地搭建在一塊。距離那場被稱作大墜落的太空船墜落事件發生後過了八個多月,因災難失去生活基礎的人們不斷湧入這裏。


    「……沒想到就連兩世紀也不肯等啊。」


    立花博士在工廠旁坐下來,望著難民們的樣子如此呢喃……為了尋求精靈湧來的人群。若不采取解決方案處理人口爆發問題,隨著時間過去,對ae係列的需要會更加提升──從前沙普娜說過的黑色笑話,以時間大幅提前的形式實現了。


    正當她想著這些事,沙普娜正好跑迴來站到她身旁。


    「……我收集幸存者們的證言,終於確認完畢。除了海岸一帶被淹沒的地點以外,我們建造的工廠似乎全部


    殘存下來了。多虧避難設施化讓工廠挺過了衝擊波,現在人們以那些地點為中心形成了難民營。」


    「這樣嗎……總之,能得到活用應該值得高興?」


    複雜的感慨湧上心頭,立花博士姑且這麽說出口。空氣中出現一段沉默──不久後,她的助手難以啟齒地說。


    「……對不起,博士。還沒有聯絡上你在日本的親友……」


    「啊,沒關係沒關係。自從聽說了這裏的沿岸地區受災狀況,我想像得到四麵環海的祖國會麵臨什麽下場。」


    博士臉上浮現乾笑揮揮手。不必親眼確認,根據到今天為止收集的片段事實,也讓她判斷出遙遠故鄉的現狀。


    「唉,首先東京無庸置疑是毀滅狀態。連把政府功能轉移到內陸某地都不知是否辦得到……更糟糕的是,災害發生時間正值國會會期。有幾名閣員與議員活下來了?首先這點就值得懷疑。」


    「……嗚……」


    「如此一來,還是想期待內陸地區廣闊的美國、中國、俄國迅速展開對應──不過在現階段,每個國家光是處理自己國家的事情就很吃力了吧。我們暫時也必須在這裏求生。」


    她一邊說話,一邊用水精靈過濾過的井水潤潤喉。生活基礎設施的複原遲遲沒有進展,許多民眾都是靠這樣暫時湊合過去。


    帳篷的數量看起來比昨天更多,沙普娜不安地迴頭望向背後的工廠。


    「想要精靈而來的人日漸增加,生產與修理跟得上嗎?」


    「暫時還沒問題,快要超載時就引導他們去別的工廠。考慮到地區人口,其他地方應該沒那麽熱鬧。」


    立花博士冷靜地如此判斷──與幸存的同事們一起離開公司後,她們眼見都市區域的生活基礎建設被摧毀,立刻以工廠為中心著手設立難民營。這行動拯救了許多無處可去的民眾,但至今還找不到讓他們恢複原先生活的方法。


    博士望著人們的樣子,不經意地從白衣口袋裏掏出掌上型電腦。雖然電腦透過精靈充電還保有功能──她正要無意識地檢查郵件和社群網站,又不知道是第幾次想起來,現在無法這麽做。


    「又來了。明明知道網路不通,習慣卻很難改掉……隻要有台電腦就能跟任何人聯係上的時代,事到如今像場遙遠的夢。」


    博士仰望天空如此呢喃。沙普娜什麽也說不出口,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得知立花博士從災害剛發生後就盡力援助難民們,又加上ae係列的活躍,印度政府與她締結正式的合作關係。隨著時間過去,來探詢資訊的各國飛機也頻繁地在機場起降,不過其中也有人是為她而來。


    「博士!合眾國的訪客指名要見立花博士!」


    當助手沙普娜唿喚時,博士本人正在記錄難民營居民和精靈們的交流情況。她停下敲打著掌上型電腦虛擬鍵盤的手迴過頭,站在沙普娜背後身穿軍裝的男子高興地喊。


    「喔喔!你就是精靈的開發者,dr.立花嗎!真叫人驚訝,原來是位遠比照片更楚楚動人的女性。」


    「好久沒聽見這類笑話了,你是合眾國人吧。先生,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


    「我叫費德裏克。如你所見的是軍人。我有很多事想與你討論,但在這裏不適合。可以請你上我們的飛機嗎?」


    男子用拇指比著機場。博士姑且警告了一句。


    「這是無所謂,不過請別直接綁架我。雖然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這裏各方麵都需要我。」


    「我們不會做出綁架的勾當。隻是──不隻這裏,全世界都需要你的能力。這表示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隻有這一點要記住啊。」


    費德裏克神情十分嚴肅地這麽說。從那番話中感覺不到一點客套,反倒令立花博士心中一陣騷動。


    和助手沙普娜一起上車被載往機場,處理完一些外交上的麻煩手續後,立花博士被邀請到費德裏克搭乘的合眾國小型飛機上。有一部分座椅被撤掉設置了待客空間,一位中老年男子在那裏等候著她。


    「初次見麵,dr.立花。見到你是我的榮幸……初次見麵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真是無言以對。」


    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自嘲地說。一看到他的麵容,立花博士驚訝地張大雙眼。


    「──dr.貝特拉姆?難道是本人?」


    「……沒錯,就是那個貝特拉姆。請原諒我們來訪卻要勞煩你來飛機上的失禮……以我現在的處境,無論在何時何地被人圍毆也不足為奇。」


    臉色疲憊不堪的貝特拉姆說。立花博士倒抽一口氣。被設計為太空船動力爐,本應隨著實用化開拓人類未來的貝特拉姆裝置──眼前這名男子正是其開發者。可是,人類目前自身的狀況與他的企圖正好相反。


    「如果見到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問。那是──那是意外嗎?還是蓄意而為的事件?到底是什麽出了問題才會弄成這樣──?」


    「從結論來說,兩者皆是。直接的原因是在衛星軌道上的細微太空垃圾內摻雜微型炸彈這種嶄新的恐怖攻擊手法。雖然還無法斷定是誰下的手,若非如此,那麽危險的東西不可能在太空中飄流。不過──」


    「不過?」


    「……恐怖攻擊的可能性本身雖低,我們一直都設想過。也模擬過恐攻對發動機部分造成重大損害的情況。可是……在動力爐被催毀上萬種模式中,包含屈指可數的幾種『難以預料的事態』。我們抽中了。」


    貝特拉姆像要吐出過於苦澀的團塊般說道。立花博士用了大約十分鍾聽完接下來更專業的說明,口頭整理大致的內容。


    「……總之,政治方麵的焦慮促使你們將計畫提前,招來安全管理上的不周,再加上嶄新的恐怖攻擊手法,導致前所未有的災害發生──是這麽迴事嗎?」


    「正是如此……事到如今這算不上任何藉口,不過我從事前就提過剛才列舉的不安因素。為求萬全起見,我報告過應該把計畫執行時間放在一年後。可是──可是,政府沒采納!人人都焦慮不已!一旦輸給社會輿論停止供應經費,貝特拉姆裝置再也無法實現!想到在那之前不做出結果人類就沒有未來,我們太過焦急了……!」


    貝特拉姆後悔的揪著頭發。想到他們此刻與開發當時的心境,立花博士也什麽都說不出口。


    她知道……與隨著實現拓展的可能性相反,貝特拉姆裝置是在懸崖邊緣的發明。在各國對太空開發退燒的時勢中,他的發明曾被形容為最後的燈火。麵對預算受社會輿論逆風影響被不斷刪減的處境,他們持續奮鬥著。這完全是為了改變三十億人餓死的未來──


    「…………!」


    因為努力操之過急,冷漠的社會觀感促使他們更加焦慮,再加上不知何人充滿惡意的恐怖攻擊──導致了這種慘事嗎?一想到這裏,她咬緊嘴唇。事情的來龍去脈實在太過、太過令人遺憾心痛了。


    「……dr.立花,我很熟悉你的事,特別是熟讀過你關於ai的論文。最重要的是──即使專業領域不同,你試圖拯救人類未來的誌向讓我產生共鳴。要把自己闖的禍硬塞給你來收拾,我現在真的感到非常慚愧……」


    貝特拉姆垂下頭無力地說。立花博士雙手強而有力的抓住對方的肩頭,不讓他再往下講。


    「我們談論未來吧,dr.貝特拉姆。你特地來這裏拜訪我,應該有相應的理由才對。」


    無論對過去再怎麽後悔,人都必須往前看。她筆直看著對方傳達這樣的想法。貝特拉姆抬起頭,在此刻第一次正麵麵對立花博士。


    「沒錯,你說的對,我是來和你談論未來的,談論非常……非常黯淡無光的人類未來。」


    他留下這句前言後開始訴說──所說的內容令立花博士這次忍不住發抖。


    他說──作為大前提,掉進海中的貝特拉姆裝置接下來會在無法控製的狀態下持續運轉數千年。不存在破壞和迴收的手段,胡亂出手很可能引發與大墜落同等規模的二次災害。


    失控狀態的動力爐核心部分散發的各種特殊電磁波──統稱為貝特拉姆波,會帶來廣及全地球的通訊障礙之外的可怕負麵影響。氣候變化、海平麵上升、隨之而來的對生態係統的幹擾──問題多得數都數不完,不過其中有一種將對人類造成最直接的打擊。那就是兒童生存率驟降。貝特拉姆波對於缺乏抵抗力抵禦外壓的孩子們來說會構成最大的威脅,導致他們大多數在成長前死亡。根據研究的預測數值,在目前環境下能幸存長大成人的兒童,二十人當中隻有一人──


    花費超過一小時聽完所有內容後,立花博士用掌上型電腦接收了對方裝置中包含細節的資料。哪怕是她,也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人類置身的處境比自己預期的最糟結果更糟糕,那個事實令她愕然不已。


    「……我能做些什麽?」


    她做了好幾個深唿吸,勉強地開口。貝特拉姆用問題迴答了這個問題。


    「你今後也會繼續增建ae係列的工廠嗎?」


    立花博士點點頭,從口袋裏取出小型記錄裝置交給對方。


    「請帶迴去。從精靈個體


    到工廠所有的設計圖都在裏麵。本來我應該請示總公司的意思後才下這種判斷……但直到今天都沒接到任何聯絡,就算等下去大概也沒有用。」


    現在的狀況不是能考慮一家企業的利益來行動的時候了。貝特拉姆彬彬有禮地接過記錄裝置,但注視著手中東西的他卻露出十分悲傷的表情。


    「謝謝。不過──實質上來說,除了此處之外,ae係列普及的機會不高。」


    立花博士張大雙眼。既然特地來找自己,她還以為對方的目的是把精靈們帶迴國去,這句發言出乎意料之外。


    「意思是沒有必要?合眾國的國家功能已經恢複到那種程度了?」


    「若是那樣就好了,但現狀和這裏差不多。不是這樣,問題反倒出在人心。你也想像得到,那一場墜落會對我國的政治風向造成什麽影響吧。」


    貝特拉姆發出沉重的歎息。立花博士的表情變得消沉起來。發生失去那麽多條人命的事件,民眾不可能不追究責任歸屬。


    「社會輿論全麵導向反科學。末世論者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得勢的時代了。我們科學家一邊被他們當成攻擊目標,一邊竭力維持著發言權。而我這個元兇,不論何時被放在火上烤也不稀奇。」


    「…………」


    「要說有希望的地方,那就是已經認識你的地區。以亞洲為中心增設工廠吧。受過精靈恩惠的人們口耳相傳的口碑比什麽都還有力。」


    貝特拉姆這麽說著,向佇立在他背後不動的費德裏克舉起一隻手示意。軍人看到後,拿來一個雙臂合圍大小的手提箱。


    「我們也有東西要交給你……這是新型人類的種子。」


    立花博士一臉疑惑地注視著貝特拉姆遞給她的箱子。對方臉上浮現苦笑。


    「裏麵裝的不是什麽科學怪人小孩。簡單的說,這是更新人類硬體的修理包──調整遺傳基因改變人類身體功能的變異誘發劑。為了預防這種狀況,我國也做了研究。盡管基於道德問題無法大張旗鼓的進行──就算沒有那個事件,我們打從以前起就預測到會發生地球規模的環境變動。」


    「基因操作嗎?」


    「沒錯。為了跨越剛才說明的環境變化,隻有逃進地下深處或改造身體兩個選擇……我國的主流看來暫時傾向前者。目前各地正在規劃預算建設地下都市。雖然民眾認為這是選民思想,反對聲浪不絕於耳。」


    立花博士姑且收下手提箱,一臉複雜地思索著。


    「隻有有限的人在地下生存下來,或是隻有改變遺傳基因適應環境的人生存下來……要二選一的話,哪一種更具選民思想,真是難以判斷。」


    「至少在這個國家,後者的確較符合現實。如果民眾有意這樣選擇,你在還有餘力時量產那種誘發劑吧。處方很簡單。隻要為懷孕不滿三個月的孕婦接種,生下的孩子就有極高的機率得到適應環境的身體。當然,後代子孫也一樣。」


    也就是說,這並非僅限一代的治療或改造,而是對作為種子的人類做加工。若非如此,人類甚至無法承受這個狀況,貝特拉姆說道。再次體認到事情的嚴重性,立花博士問對方。


    「增設工廠與增加能承受往後環境變化的新型人類……如果不逃進地下,在時限到來前能采取的手段大致來說就是這兩種嗎?」


    「或許還有其他方法,可是我想不到。接下來我打算前往其他國家到處傳達相同的訊息。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


    貝特拉姆臉上流露出比自責更強烈的責任感。他向立花博士深深低頭,如祈禱般的告訴她。


    「請讓人們存活下去,立花博士。盡管不願這麽想,當其他國家悉數采取錯誤手段時──這裏說不定將成為人類最後的堡壘。」


    結束和貝特拉姆的會麵後,他們派車送兩人迴到印度政府分配的官方宿舍。迴到自己的房間裏與沙普娜兩人獨處後,在車上一直陷入沉思的立花博士相隔許久後開口。


    「……先不提增設工廠,問題在於變異誘發劑。」


    她指向放在床鋪上的手提箱說。這東西不隻交給她,應該也直接交給了印度政府。就算如此,那依然是左右人類未來的極度重要物品。博士環抱手臂注視著手提箱。


    「這是合眾國開發,貝特拉姆博士親手送來的東西。內容當然要做檢驗,不過效果值得期待。可是──要為民眾接種,需要先有前例。」


    也就是一開始需要做人體實驗。她承認這一點,大而化之地說。


    「沒辦法,隨便找個丈夫生孩子好了。」


    「──?等等,你說什麽!」


    沙普娜前所未有的慌亂起來逼近對方。立花博士愣愣的反問。


    「還問我說什麽,沒人先帶頭嚐試就無法開始吧。按照這個狀況,由我和那個孩子來帶頭最為自然吧。」


    「不、不能讓你這麽做!如果博士現在懷孕無法行動,要由誰來推動工廠的增設!唯獨你必須保持可以四處奔波的身體才行啊!」


    「話是沒錯,不過變異誘發劑果然也──」


    「不行!絕對不行!與其讓你生乾脆由我來生!」


    沙普娜頑固的搖頭,以接近尖叫的聲調堅持。她雙眼中浮現的淚光,為立花博士急切的想法猛然踩下煞車。


    「……對不起,沙普娜。看來我想得太過極端了。我們彼此都冷靜點。」


    她手搭在對方肩上安慰道。沙普娜換氣過度地喘息一會,在不久後恢複冷靜,擦去淚水說道。


    「……我認為沒必要焦慮。在印度這裏,富人階級也從以前起就有生遺傳基因調整嬰兒的風潮。隻要得知現在的狀況別說改善反倒會逐漸惡化,他們就會主動來爭取『強化兒童身體的藥』。」


    「我很想增加使用者,但我想盡可能促使他們冷靜的判斷。這也涉及個人的信仰與思想信念。因為這種藥會把被調整過的基因流傳給後代子孫。」


    「就算如此,應該麵對這件事的也是使用者本人。你隻是收下了貝特拉姆博士托付的東西,並非這藥劑的開發者。你沒有帶頭嚐試的義務,請別背負過度的責任。」


    沙普娜幾乎是瞪著對方這麽說。立花博士點頭同意,但還是無法擺脫心中一角殘留的顧慮。


    「……我和貝特拉姆博士一樣,也是科學家的一份子。也支持過貝特拉姆裝置的發明。關於人類現在的境遇,難道可以說我沒有一部分的責任嗎?」


    「即使有,負責的方法應該是普及ae係列。不是嗎?」


    助手的迴答始終堅定不移。立花博士露出苦笑。接下來自己該怎麽做──聽到由其他人來告訴她,總讓她覺得背上發癢。


    貝特拉姆的預測全數言中。世界規模的通訊障礙始終沒有恢複的徵兆,大型台風以異常的頻率生成並襲擊受災地,物資運輸不暢的地區陸續發生暴動──最嚴重的是,全世界的兒童因為原因不明的疾病接連死亡。


    與持續惡化的狀況成正比,對ae係列的需求無止境的增長。歐亞大陸各地都增設了工廠,成為當紅人物的立花博士為了進一步推廣精靈在各地奔走。貝特拉姆博士給她的基因改造藥也在同一時期受到矚目,害怕孩子死去的大人們爭先恐後的到醫院求藥,大排長龍。


    「變異誘發劑的生產量完全跟不上民眾的需求!dr.立花,你有什麽好點子嗎?」


    「沒辦法了。沒有更多的人手與設備可以投入更大量的增產。因為貝特拉姆波的影響,沒避難設施化的廠房本來就不斷老舊化……隻有趁著還能生產,盡量把藥提供給更多人。」


    從印度算起,也有許多各國政府來徵詢建言,可是在支援科學家的社會本身衰弱的狀況中,她能夠做到的事情也有限度。貝特拉姆波不僅對生物也對建築物的耐久度造成影響,未經過特殊處理的房屋隨著時間過去以異常的速度老舊化,長年保存的世界遺產也陸續崩塌。如今,任何國家都沒有剩餘的預算可以花費在預防這一點上。


    印度的狀況也時時刻刻在改變。因為聽說了免費發放ae係列的消息,難民從周邊地區湧入。而在大墜落前建設了許多工廠的其他地區也一樣。


    「──現在變得看得到各種不同的人種了。亞洲與中東、俄國陸地相連,難民過來是當然的,不過看上去連歐洲與美國、非洲也有人湧來這裏了。」


    立花博士眺望這數年間變了個樣的難民營景象開口。沙普娜也點點頭接話道。


    「他們好像是聽說了ae係列的傳聞,從貧困地區前來的。應該是認為在這裏能過著比在自己國家更好的生活吧。所以──雖然這麽說不好意思,日本也有幸存者前來。」


    「嗯,我和他們直接交談過。據說東京果然毀滅了,我們的總公司也沉入大海。這下子終於發現我倆都成了無業遊民,接下來該怎麽辦呢?沙普娜。」


    「用印度政府的顧問科學家及其助手當我們現在的頭銜就行了。反正也沒人會囉嗦地要求更換工作簽證,就某種意義上比以前還出人頭地──咳咳!咳咳!」


    沙普娜的說話聲突然中斷,摀住嘴巴猛烈的嗆咳起來。立花博士臉色大變地抱


    著她的肩膀,謹慎地讓她原地坐下。


    「……沒事,我沒有吐血。不過最近這陣子身體各處都覺得出現了異狀。不要告訴別人,我的月經已經很久沒來了。」


    沙普娜努力的讓唿吸平順下來並且坦白。立花博士用雙臂緊緊擁抱著那比以前瘦弱許多的身體。


    「我也差不多……貝特拉姆波對成人的影響還有許多未知的部分。對於有自覺的症狀,盡可能留下詳細的記錄。這是我們對於往後世代的義務。」


    博士用帶著覺悟的語氣說道,沙普娜也重重地點頭……事到如今不必互相確認,她們也知道自己不會活太久。


    又經過幾年,人們的思考方式開始出現明確的傾向。複興遙遙無期,承接他們的不安的各種宗教獲得力量,有許多宗教將大墜落解釋為超常存在對人類的懲罰。拋棄淺薄的智慧,跪伏在神麵前服從神的意誌吧──他們高舉這樣的主張,經常在政府門口示威抗議。


    「反科學的思想……我聽說正在合眾國肆虐,終於也流傳到這裏來了嗎?」


    「這裏從一開始就有火種,稱作會合比較正確。不過,宗教色彩比想像中更加強烈啊。人類因為自身的傲慢遭到懲罰,現在正應該拋棄汙穢的智慧服從自然意識──根據他們的說法似乎是這樣。」


    「唉,嗯,我沒什麽要評論的。我認為這是種慢性自殺,不過決定自身生活方式的終究還是他們自己。但是──是我的眼睛有問題嗎?他們大多數人看起來好像帶著我製作的精靈耶。」


    「就算認定科學是指責的對象,有覺悟完全放棄科學的人也在少數吧。結果,都是對於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假裝沒看到。因為沒有可以責備的對象很困擾,但生活不方便也很困擾。」


    她們並肩從官方宿舍的窗戶望著示威遊行的情景,此時沙普娜突然改變話題。


    「話說迴來,我們的環境學家做出了很有意思的推測。那是關於掉進海中的貝特拉姆裝置完全停止估計所需要的時間,要聽嗎?」


    「要聽。當你用那種聲調說出『很有意思』的時候,我知道肯定沒什麽好事。」


    「如你明鑒──根據推測,裝置約在西元七五〇〇年左右會完全停止。從現在算起超過五千年以後,人類才會從這個境遇獲得解放。」


    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來的數字,令立花博士抿著嘴唇仰望天空。


    「五千年──五千年嗎?……有點久呢。」


    「半衰期會更早到來,不過也是數百年之後。」


    狀況在一世代或兩世代之內沒有戲劇化改善的希望。直視著人類未來注定麵臨的漫長黑暗期,立花博士歎了口氣再度望著遊行隊伍。


    「……像以前一樣的科學文明複興,或許很難實現了。技術方麵是如此,人們本身看來也不期望──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人類將會對天空俯首活下去吧。」


    接受這個事實的同時,她的眼中浮現一個決心。她握緊雙拳,重新轉向助手告訴她。


    「就算如此,也不能讓人類喪失科學。唯獨不能使至今累積的事物化為烏有──我打算做最後的掙紮。你會幫忙嗎?沙普娜。」


    沙普娜苦笑著點點頭。今後無論自己怎麽活下去、怎麽死去──唯有在陪在誰身旁這件事,她很久以前就決定好了。


    兩人在深夜造訪興建在泰倫加納邦的值得紀念的第一座工廠,通過隻有少數相關人士知道的暗門認證,踏入內部空間。


    「要說幸好也怪怪的,但等到科學文明遠去後,ae係列應該會作為人們生活上的好搭檔繼續留下來。不過我們必須趁現在決定。要留下指令給他們的時機隻有現在。今後,可能是數千年──精靈們該如何支持人類走下去呢?」


    靠著光精靈的燈光走在昏暗的通道中,立花博士持續訴說著。那與其說是對話,更像是直接將思緒化為言語。


    「為生活提供助力並關注他們──我想到頭來隻有這麽做。人類的未來是由他們自己選擇的。科學可以給予更多的選項,但追根究柢不會強製人該選什麽。我認為人類總是保有做出違反統計與合理性的選擇的自由。」


    這番話令沙普娜忽然微笑──即使情況演變至此,立花博士也無意行使強權幹涉人類的未來。雖然民眾憎恨起科學,她並不恨民眾。試圖為他們的未來留下更好的分歧──她僅僅這樣想著。


    「在這個前提上,我們能做到的當然是留下知識。為了人們再度需要科學的時刻,我們唯一建造在地下的避難設施,將成為保存人類智慧而非人的地點吧。」


    她所說的不是印度國內,而是目前同誌們正在喜馬拉雅山脈北側進行的計畫。若要以千年為單位暗中維持避難設施,建造地點最好是在遠離人煙的地方。盡管附近完全沒有工廠很傷腦筋,幸虧ae係列在大墜落前就已經在喜馬拉雅山以北的部分區域普及化了。在遙遠的未來,居住在那裏的人們或許會成為守護者。


    「還有另一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所有工廠的剩餘資源使用方法。」


    「要怎麽做呢?」


    「還是要在記錄上。這不是為了過去,是為了今後將上演的未來。我想把人們熬過漫長雌伏時期的樣子盡可能仔細地記錄下來。」


    立花博士毫不猶豫的這麽說,注視著雙手抱著的精靈。


    「映入精靈眼中的光景可以作為影片記錄下來。精靈們的記錄容量並不算大,不過來到工廠可以取得紀錄。在貝特拉姆波迎向半衰期後,通訊應該會慢慢地複蘇,這麽一來精靈們見聞的資訊就可以從線上傳輸到工廠。雖然得取舍保留重要性較高的資訊。」


    她們說著說著走到通道最深處,在那裏停下腳步。


    「隻是,光這麽做不過是留下了資料影片。我想保存曆史上更加本質的部分。用過去的曆史來說,就是那些與大規模變革相關的偉人──例如凱撒或織田信長有何想法、在思考什麽?他們被後世的解釋左右的為人、思考方向與發展,也就是被稱作英雄人物的人性。如果能留下明確的答案,足以勝過任何既存的曆史資料。」


    她一邊說,手一邊放在眼前的牆壁各處撫摸。不懂她到底在做什麽的沙普娜歪歪頭,立花博士背對著她繼續往下說。


    「那麽我問一個問題。我的畢業論文研究主題是什麽?」


    問題在昏暗的空間內迴蕩。沙普娜感到沒來由的背脊發寒迴答。


    「──『人類精神的資訊化與保存』。從人體這個硬體獨立出來的人格,也就是靈魂的科學化重現。」


    聽到完美的答案,立花博士臉上浮現大膽的笑容迴頭看著助手。


    「沒錯。我也一直研究著『讓ai擁有人性』的嚐試,這兩者是表裏一體的探究。近年來掃描大腦狀態的技術大幅提升。我認為要揭開這玩意神秘麵紗的時機就是現在。」


    博士用拳頭敲敲自己的額頭。沙普娜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我知道,可是為何在此時提起──」


    話說到一半,立花博士背後刮起一陣風。那是與密閉空間之間的氣壓差異造成的。應該沒有一絲接縫的牆壁從左右打開露出內部──裏麵放滿了層層包裝的來曆不明器材。


    在因為意想不到的景象啞然無言的助手麵前,立花博士豎起大拇指指向背後。


    「這是將人類精神資訊化並保存下來的人格掃描器試作品,不過是零件狀態。這裏的和其他工廠的存量加起來,總共有一百台。」


    她堂堂地宣言。聽到這番告白──沙普娜足足花了好幾分鍾才有辦法再度開口。


    「……想追問的事情太多了,反倒說不出話。可是,首先──為什麽保管在工廠裏?難道你事先就預料到了那場大墜落?」


    立花博士一本正經地抱起雙臂,迴答助手拚命發揮自製力問出的問題。


    「現在才能說出來──製造這些的時候,高層要求我暫停研究。你看,當時醫療領域對大腦功能的分析也有進展吧?他們憂慮醫療技術配合我的研究,很可能對社會造成重大的混亂。」


    一邊對於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發生過這樣的經過感到驚訝,沙普娜又同時覺得理解。人類精神的資訊化──博士不可能輕易放棄靠她的優秀頭腦從學生時代起探索的那個主題。


    「所以,高層命令我除了政府保管的部分以外,將關於這項技術的資料全部銷毀。明明連掃描器試作品都做出來了,卻實質上無法在國內繼續研究。於是我心生一計──接下來你大概明白了吧?」


    立花博士含糊其詞,沙普娜麵有難色地點點頭……的確不用再往下問了。


    為了維係在日本國內遭禁止的研究的命脈,她利用了ae係列在亞洲的發展。把瞞過政府耳目能做出多少算多少的掃描器實物搬運出來藏進印度的工廠,大概是打算今後暗中進行研究吧。沒留下設計圖,大量製造出實物後運出來的這些儀器,想必有很多零件在日本國外無法製造。過程肯定觸犯了好幾種法律──但就結果來說,避難設施化的無人廠房成為最堅固的金庫,保護了存放在那裏的發明不受大墜落破壞。


    「不過,高層的憂慮幾乎都是杞


    人憂天。這始終是人格保存技術,沒有脫離這個範圍。要達到重現應該還需要兩到三個突破──過程中在原理上碰壁的可能性大概遠遠高得多。」


    真想證實啊──立花博士寂寞的呢喃。沙普娜說不出話來……這些掃描器始終是研究的中間過程。可是在人類科學文明走向毀滅的現在,她對於再度展開研究的熱切期盼中已經無法如願。


    「無論如何,把這裏的掃描器分配到各地的工廠,就能保存未來誕生的英雄們的人格資訊。具體來說,隻需要來到工廠周邊指定地點待上十分鍾就行了。順便一提,也可以掃描屍體喔。限製是必須足夠新鮮,腦部沒有受損。」


    立花博士臉上隻浮現一瞬間可惜的神情,立刻恢複平常的樣子重新轉向助手。她雙眼中的光輝無論在大墜落之前或之後都沒有任何改變。


    「不管怎樣,都有必要將這些儀器運出去設置到其他工廠。必須做好計畫使貝特拉姆波的影響在輸送中抑製到最低限度。


    所以呢──加油,沙普娜!」


    立花博士帶著無邪的笑容宣言。沙普娜勉強把湧上喉頭的怨言吞了迴去,語帶歎息地頷首。然後她心想──我大概直到最後,都會像這樣被這個人耍得團團轉吧。


    為了盡可能多救一個人,兩人在全大陸奔走──數年之後。


    明顯變得體弱多病的沙普娜幾乎無法在外麵走動,當立花博士照顧著她時,收到一個雪上加霜的通知。


    「……很抱歉,dr.立花。無法再讓你們繼續住在官方宿舍了。」


    通知此事的男性,曾是當時印度政治界立花博士等科學家最大的支持者。從至今一直支持、鼓勵她們活動的他口中,宣告了這段日子的結束。


    「我在議會的席次任期也到這個月為止了吧。大部分的席次都被自然迴歸主義者坐滿了……沒有擋住他們的侵蝕,實在遺憾。」


    男子低下頭握緊雙拳說道。立花博士一邊用濕手帕擦擦沙普娜的額頭,一邊微笑著搖搖頭。


    「閣下一直努力保護我們到今天。我感懷您的恩義,沒有任何不滿。」


    她們也預料到,情況遲早有一天將會如此。在那天到來之前能做多少事──她們的戰鬥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而現在,立花博士的臉上沒有留戀之色。男子難以釋懷的咬緊牙關。


    「……把對我們有大恩的ae係列開發者當成女巫一樣趕出去,那些家夥已不明白,這是何等的愚行、身而為人何等顏麵盡失的事了。」


    昔日被捧為英雄的她們,待遇隨著反科學主義的蔓延日漸下滑。現在就連官方宿舍的一個房間都被收迴,完全到了終點。如今民眾再也不想讓科學家參與政治了。


    「失去住處,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如果沒地方可去,至少來我家住吧。我家還有空房間,也有溫柔的內人與舍妹們陪伴,住起來應該還算舒適。隻要好好休息,她的身體一定也……」


    作為起碼的贖罪,男子如此提案。不過,立花博士靜靜地搖頭。


    「很感謝您的提議,但不能因為我們的存在害閣下的立場更加惡化,請容我隻收下您的好意。」


    「……!那你們要去哪裏呢?你們的長相已經廣為人知,擅自外出會有危險啊。」


    男子麵露擔心之色地問,立花博士臉上浮現惡作劇似的笑容。


    「關於這一點,隻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能麻煩您準備一輛堅固的車以及汽油嗎?」


    許多人很惋惜她們的離去。政府的方針與民眾的感情未必一致,為了人類如此盡心盡力的兩人,得到許多人的尊敬。在旅途所經之處也一樣──受到主動擔任護衛的民眾保護,她們持續開著車向目的地而去。


    「好久沒有在工作以外旅行了。至於像這樣駕車旅遊,上次該不會是大學時代吧?我現在還能恍如昨日一般迴憶起來。當時可真熱鬧啊~」


    兩人不顧忌任何人地用大音量播放音樂,放空的眺望著自左右兩側流逝的景色。為了減輕對身體的負擔,沙普娜躺在放平的副駕駛座上,懷中抱著搭檔的水精靈。


    「……博士……不,學姊是最吵的人……不管是在車上還是旅行地點……」


    她聲音微弱但帶著諷刺的口氣這麽說。立花博士點點頭,踩下油門。


    「相反的,那時候的你還很文靜。因為才剛過來留學,這也難怪。」


    「……一般來說,誰也不會靠近沉默寡言又板著臉的留學生吧……可是你啊……」


    「都怪你第一次報告和我同組。接得上我拋出的所有人工智慧相關話題也是你粗心大意。最致命的是,你不小心和這樣的我成了朋友。」


    迴想起學生時代,立花博士笑了,沙普娜害羞地嘟著嘴。


    「我記的很清楚。第一次和我交談時,你的意見實在很毒辣。『讓ai具有人性真是糟透了。省去那種多餘部分,明明是ai的優點』──怎麽樣,我一個字也沒記錯吧。」


    「……你不肯忘記啊………當時的我討厭與人際來往這件事本身。在操作機器時可以忘記這些事,是我的心靈救贖……然而,你卻刻意要把人類的繁瑣帶進來………」


    兩人的思想在相遇時曾經對立。迴想著彼此之間多次的激辯,立花博士低聲說道。


    「相處起來會感受到愛。創造這樣的ai是我的目標。」


    「……是的。我當然知道。」


    「嗯。愛──相對於總是存在的需求,這是人類社會最終仍無法安定供應的東西之一。那是什麽樣的東西?怎麽做能夠產生?是隻有人際關係良好的人才能得到的東西嗎?像過去的哲學家們所做的一樣,我也一直針對這個棘手概念的幾個相關命題持續地思考。


    隻受到機器服侍,人類不會感受到愛。必須確信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擁有『心』才能承認愛。這個對象看著我、愛著我──若缺少令人產生這種感受的溝通能力,ai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成為人的搭檔。那就是我立誌要創造出的人性。」


    沙普娜點點頭。由於以這個思想為基礎,ai的發展與人類精神的資訊化一直是表裏一體的目標。讓ai接近人類的精神,從ai的方向重新解釋人類的精神──她想像著兩者的區別變得模糊,不久後互相融合的未來。


    沙普娜吐出一口氣,抱緊懷中的水精靈。


    「……那麽,這些孩子的愛也就是你的愛吧……」


    「嗯?」


    「是博士本身的人類愛……打從以前開始,你一直愛著人類這個種族本身,而非特定的個人。不過那份愛太過龐大,單靠自己的身軀一點也無法徹底表現。所以你才研究ai對吧?為了把愛傳遞給更多人……」


    沙普娜憐愛的撫摸懷中精靈的臉頰。她也是被那份愛吸引的人類之一。


    「從今以後,人類艱辛的時期將長久持續。不過──隻要有ae係列在,人們之間就會充滿你的愛。這是何等奢侈的事啊,我這樣認為。」


    沙普娜說得十分篤定。立花博士聽到後難為情的微笑了──經過漫長的沉默,她小聲地告訴她。


    「……但願發條轉動。我是這麽想的。」


    「……?」


    「人類文明會一度停擺。就像耗盡動力的古董音樂盒一樣。想再度啟動音樂盒,必須重新轉動發條。花費遠比音樂演奏更長的時間轉發條。」


    她如此說道,描了沙普娜的搭檔一眼。


    「這需要很大的毅力。不過……精靈們絕不會半途而廢。他們不知厭倦,將抱著堅定不移的愛持續轉動背上的發條,直到人們再度開始演奏美麗的音色的那一天為止。」


    代替無法永生的我──立花博士僅在心中作結。沙普娜臉上浮現柔和的微笑。


    「轉動人類發條的機器人嗎?……嗬嗬,顛倒過來了。」


    「沒關係。他們在作為機器人的同時也是精靈。不是有做皮鞋的妖精嗎,就算有轉發條的精靈也沒關係吧?」


    立花博士開著玩笑,更用力踏下油門──兩人乘坐的車輛在筆直的道路上前進。


    「──來~到了,沙普娜。這裏是我們最後的住處。」


    她們離開印度繞過喜馬拉雅山脈,經過長達數周的旅程後抵達一個地方。那是兩人的同伴暗中建造,位於地底深處的人類智慧保管庫──用來將文明傳遞給遙遠未來的避難設施。


    「喔喔!我還在想不知道變得怎麽樣了,看來完工的感覺很不錯。來,這張椅子真的很舒服,椅背還能向後倒,在我整理好床鋪前先坐著吧。」


    下了電梯走進起居室,立花博士雀躍地說著並攙扶助手坐下。沙普娜癱軟地靠在椅子上。長途旅行的疲勞深深地影響了她衰弱的身體。


    「儲備的物質供我們兩個生活綽綽有餘。等到消除旅途的疲憊之後,得辦場派對。看,還有你喜歡的啤酒。」


    「……真期待……」


    立花博士一樣接一樣地秀出保存食品,沙普娜露出一絲微笑迴應。立花博士的身體狀況也很糟糕,但她一直很開朗地沒有表現出來。她扶起衰弱不堪的助手走到淋浴間,仔細地洗去長途旅行的髒汙──再走向臥


    室。


    「相隔許久後衝個熱水澡,感覺很清爽吧。文明真是美好,雖然現在漸漸荒廢了。來,舒舒服服地上床躺著。」


    「……好的……」


    沙普娜按照交代躺在清潔的床單上。立花博士坐在床邊一直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的唿吸變得平穩。


    「看來你心情平靜下來了……在睡前談談如何?」


    「……?……談天嗎……?」


    沙普娜愣愣地看著對方,隻見立花博士雙手包住一樣東西遞到她眼前。


    「我向你求婚。」


    她說著打開手中的小盒子。一對造形相同的戒指──散發著銀與綠柱石的清澈光輝放在盒中。


    「哎呀,要在現在這局勢下張羅優質珠寶真是麻煩。不過多虧這番努力才能準備了滿意的東西。像這種造型,你和我都很喜歡吧?」


    立花博士邊說邊將其中一枚戒指戴在右手上。沙普娜愕然地望著她的臉龐呢喃。


    「……什麽時候……」


    「嗯?」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發現我是同性戀……」


    立花博士直視著那雙直接顯露心中動搖的眼眸。


    「希望你相信,這一點對我來說不怎麽重要。隻是──從我發覺你的感情以來,問題一直在於我沒有東西可以迴報你。」


    「…………」


    「就像你在旅途中指出的,我對特定的個人沒有執著。雖然從前有發展成親密關係的對象,當我察覺自己的這一麵就主動遠離了。與我本身的目的與理想相比,我怎麽也無法最優先地去愛他們。最愛的人重視你的程度隻能排在第二名以下──這對許多人而言,都是非常悲傷的事吧?」


    博士露出寂寞的笑容說著,然後重新注視沙普娜的臉龐。


    「所以,我認為如果我能夠把某個人放在第一位來愛他的時刻到來,那應該是在完成所有該做的事情時……不過,我死心地覺得那樣的時刻一定不會到來。因為我是科學家。隻要人們還需要技術的發展,我就想要迴應。你把我這份感情稱作人類愛──但那說不定和永不開花結果的單戀沒有任何差異。」


    她發出一聲歎息。用人們的笑容當成糧食努力衝刺的歲月,在立花博士腦海中一閃而逝。


    「可是,那段日子結束了。ae係列以所能期望的規模在人們之間紮根。我身為科學家該做的事做完了,人們不要我再繼續多管閑事。哪怕是厚臉皮的我也無法把愛強加在不需要我的對象身上。」


    她說著聳聳肩,讓沙普娜感到胸口抽緊般的心痛。立花博士神情嚴肅地繼續說。


    「你明白嗎?現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脫離作為科學家的理想與責任獲得自由。身為一個人類,我做好了準備去迴應某個一直愛我的人的心意。接下來──隻剩下你願不願意接受這個求婚而已。」


    立花博士雙手一直捧著戒指,等待對方迴答。在掙紮良久之後,沙普娜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博士輕輕將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好奇怪呀,博士……」


    看著戴上愛的證明的左手,沙普娜用顫抖的聲音呢喃。立花博士笑著問。


    「為什麽?很適合你啊。」


    「不,好奇怪……現在明明是無比艱辛的時代。明明有大批的人死去,居住地與食物也不斷減少,照這樣下去人類說不定會滅亡。


    可是,在這樣的世界一角──為什麽我得到了幸福?」


    眼淚止不住地從沙普娜雙眼滿溢而出。立花博士彷佛要包容那一切的擁抱對方,並用無比溫柔的聲調迴答。


    「就算世界明天毀滅,也不構成人不可以追求幸福的理由。」


    她說著加重了擁抱對方的力道……沙普娜變得消瘦無肉的身體,那正是她一直陪著自己魯莽亂來的證據。


    「有傳達給你嗎?現在我的確──比起其他任何事物,更愛在我懷中的你。」


    立花博士遵循心中的感情說出口。沙普娜發出嗚咽──在這個不會受到任何人責怪的安靜之處,兩人一直互相擁抱著。


    *


    「……她們是在這裏去世的吧。」


    當擴增實境眼鏡顯示的影像結束,伊庫塔環顧四周喃喃地說。庫斯點點頭開口。


    「在兩人離開這個世界後,留在地上的我們ae係列仍繼續與民眾同在。然後──後來人口連續減少長達數百年,他們很快地建立起一個信仰。」


    隨著這句前言,星空出現在伊庫塔四人的視野內。


    「約五千年──是海底的貝特拉姆裝置完全停止所需的歲月,但有一些人從這個數字中看出了特殊的意義。因為根據過去的天文學家推測,那是從當時算起第三次替換北極星的時期。從pris開始,經過errai、alfirk後換成alderamin──他們將這段變遷視為神的憤怒平息的過程。五千年這段歲月太漫長,不賦予一些意義難以忍受過去。而貝特拉姆波造成的地磁氣混亂,使得人們再度仰賴星辰來判別方位,也促使了北極星的神格化。」


    擴增實境眼鏡接著映出仰望不動的星辰祈禱的人群。即使是遙遠過去的情景,那種信仰方式對於伊庫塔等人來說很熟悉。


    「這樣產生的信仰,是各位已知的目前阿爾德拉教原型。因為在形成時包含了鮮明的反科學思想,其教義當初大幅偏向自然迴歸與保守方向。那是對於大墜落這個巨大的失敗產生的反動,同時也是人們為了說服自己接受科學文明複興遙遙無期的狀況找的苦澀藉口。比起迴憶起再也迴不來的繁榮時代不斷羨慕,把科學本身當成『無用之物』還比較容易促使民眾積極向上──當事者們是這樣想的。」


    聽到這段來龍去脈,阿納萊語帶歎息地呢喃。


    「……因為長在我構不到的地方,那串葡萄一定是酸的──嗎?」


    「就是這麽迴事。『觸犯禁忌遭神懲罰的人類』這種宗教主題從以前就存在,因此這種想法對於當時的民眾來說比較容易接受。不過──從某個時間點起,人們開始產生矛盾。」


    「syah……是你們的存在吧。」


    「沒錯。我們ae係列毫無疑問是科學的產物,但是在反科學的風潮興起之後,當時的民眾也沒有放棄我們。正確來說,是為了生活無法放棄──無論如何,這個事實直接與反科學的理念有所衝突。於是他們想到,把我們重新定義為神的造物而非人類──即字麵意義上的『精靈』。」


    庫斯說道。在那個時代,那是他們本身追求的欺瞞。


    「一開始隻不過是人人都覺得疑惑的藉口。不過,隨著一代一代在科學文明的痕跡日漸消失的世界中繁衍,那個認知開始在人們之間產生真實感。根據反科學的教義,除了極少數以外,科學技術相關知識都被封印,能夠理解我們ae係列構造的人愈來愈少。民眾想要擺脫科學文明殘影的心情也推波助瀾。服從宗教的建言,他們大都教導自己的孩子『精靈是神明派來地上的使者』,孩子們從一開始就把這個當成事實成長。就這樣,我們ae係列被納入阿爾德拉教這個宗教體係當中。」


    以科學為依據又否定科學的宗教。得知扭曲發生的過程,伊庫塔與約翰分別浮現嚴肅的神情。


    「在這個過程中,稱作科學家的那群人無可避免地滅絕了。因為世界不可能容許很可能暴露精靈真相的人物存在。我想你應該發現了──這也是阿爾德拉教迫害你的理由,阿納萊·卡恩博士。」


    被唿喚的老賢者,挪開擴增實境眼鏡看向身旁。


    「原來如此──我懂啦。我們科學家和阿爾德拉教的因緣糾葛,可以迴溯到距今超過五千年前嗎?吶,教皇。」


    「…………」


    教皇對此沉默不語。庫斯的視線投向她。


    「我們會對每一代教團領袖傳達真相……我認為這應該讓你產生了很多掙紮,拉普提斯瑪教皇。」


    阿爾德拉教團領袖肩膀晃了一下,停頓一會後緩緩地述說。


    「……站上教團頂點的那一天,我得知教義的根本是虛假的。身為神官的我,在那一天算是死了。」


    目睹相識許久的教皇臉上浮現從未見過的自嘲神色,約翰倒抽一口氣。


    「聰明是人的惡業,聰明到極點必將招來惡果──阿爾德拉教這樣教導我們。可是,那四大精靈又如何?他們無庸置疑是人類智慧產物,在跨越五千年時光後的現在依然支持著人類。既然聖典教導我們那是神的愛──為何能把創造出他們的科學認定為壞事?」


    得知真相之後,她再也無法當一個虔誠的信徒。伊庫塔也領悟到,她一直懷抱著與其他阿爾德拉教徒絕對無法共享的苦惱活到現在。


    「另一方麵,阿爾德拉教的倫理觀念也創下讓過去走投無路的人類存續五千年之久的功勞……為了讓大墜落那樣的大災害不再發生,我認為封印科學的發展也是正確的。即使得拿昔日那樣的繁榮來交換。」


    阿納萊沒有插嘴,傾聽著她的獨白。教皇淡淡地繼續道。


    「但是,我也察覺那個努力接近了極限。在漸漸脫離大墜落影響


    的世界,即使靠教團的力量也不可能完全摘除民眾心中自然萌生的科學之芽。而最後,阿納萊·卡恩──開出了你這朵特大的謊花……這令我不由分說地體悟到。人類已跨越漫長的雌伏時期,即將再度邁步前進。」


    拉普提斯瑪教皇大大的歎口氣。和曆代的教皇們相比,她上任的時期也很特殊。古老的倫理被埋葬,新價值觀抬頭──現在正逢曆史的節點。


    「讓我從更大的觀點感受到轉機的,是當帝國因製度腐敗逐漸衰退時,一旁新興的齊歐卡共和國高舉技術立國的口號繁榮起來……齊歐卡從建國開始,就在追求超越阿爾德拉教倫理基礎建立的和平之外的發展道路。看著齊歐卡在帝國旁邊難纏地鑽營逐漸增強國力,我不禁痛切地感受到。啊,未來屬於他們──」


    在承認這個事實的瞬間,別說在場的人,多半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人可以顧及她當時的心情。背負無法和任何人分享的悲哀,教皇還是繼續訴說著。


    「堅持與帝國協調,攻擊齊歐卡的選擇也存在過……但我認為那隻會招來任何人都得不到幸福的結果。因為無論與齊歐卡的戰爭結果如何,帝國顯而易見地隻會跌下通往滅亡的下坡路。把人類的未來繼續托付給隨時會腐朽倒下的大樹──就算這樣能維護反科學的價值觀,我實在不認為那是正確選擇。」


    說到這裏暫時打住,教皇的目光投向老賢者。


    「所以,阿納萊·卡恩──我的計畫是希望你盡快放棄帝國轉往齊歐卡。為此我試著讓你在帝國內無處可留……但違反我的意圖,你在帝國倒是堅持了很久。」


    「……喔。你是說『瀆神者』的認定與派遣異端審問官,都不是想抓住我處刑?」


    「若能夠順利逮捕你,我打算以流放國外的名義把你交給齊歐卡……雖然因為你找了巴達·桑克雷當讚助人,要實現也變得困難。即使以教團的權力,在帝國內部也無法對軍方決定提出異議。」


    教皇恨恨地吐露,垂下眼眸。


    「若要忍辱表明心聲,無論從前或現在──每次聽說你的近況,我就嫉妒得不得了……為什麽你沒被囚禁?在這個身不由己的世界中──為什麽隻有你能夠過得如此自由?」


    她的聲調漸漸帶上熱切。長年的自製出現致命的裂痕,底下盤旋的情感隱約可見。


    「我明明如此不自由。被神束縛、被國家束縛、被對於人類未來的責任束縛──就連踏出下一步都必須再三思量戰戰兢兢的尋找落腳點。即使如此,還是無時不刻地害怕犯錯。可是──為什麽隻有你、隻有你……!」


    她放在膝頭的雙拳顫抖著。看到她的模樣,阿納萊得知自己一直為敵的對象的真麵目。


    「……原來如此。你也是孤獨地背負了過重負荷的人嗎?」


    對於眼前人物的敵意,已經在老賢者心中減輕。另一方麵──側眼看著分別走過不同人生的兩名長者,伊庫塔主動開口。


    「庫斯,我想問幾件事──剛才的影像裏出現了叫『變異誘發劑』的東西,那對現在的我們也造成的影響嗎?」


    「是的。遺傳基因──這對你們而言是未知的概念,請想成類似你們體內擁有的你們本身的設計圖。那種藥劑直接幹涉了基因,替子孫的肉體性質帶來永續性的變化。」


    擴增實境眼鏡隨著說明顯示出概要。伊庫塔直盯著那包含許多未知資訊的概要猛看。


    「變化種類繁多,為求適應嚴苛的環境,也有不少與過去人類差異很大的部分。例如懷孕期的縮短──過去的女性要花費現在人類三倍以上的時間才會生產。但是,在大墜落後不穩定的環境下,懷孕期仍保持相同長度會增加風險,因此這個機製受到了大幅調整。為了阻止人口驟降,減輕懷孕帶來的母體負荷也是必要的。」


    約翰麵露驚愕之色。沒想到過去的文明竟能對人類身體機製做到如此深入的幹涉。


    「這也關係到後來的社會結構形成。也就是說──無論帝國或齊歐卡,相對於現在的文明水準,女性進出社會的比例都非常高。一方麵是因為阿爾德拉教的倫理觀念認同這種做法,縮短懷孕期讓女性保有活動時間的影響也很大。另外,根據性別區別角色的想法在你們之間應該也不強烈。從兩國軍人都有三成為女性,也看得出這一點,當中也零星可見由女性掌握主導權的席納克族這樣的例子。」


    「意思是說,以前不一樣?」


    「是的。在過去的人類史上,女性正式開始進出社會是在社會進入高度發展的近代時代以後。在那之前,女性主要被指定的角色是生兒育女守護家庭,社會活動大半由男性來進行。不過──開發變異誘發劑的科學家們,應該是拒絕讓人們的倫理觀念經過大墜落倒退迴那個時代吧。除了懷孕生產以外的部分,他們也做了很多調整,好讓文明即使倒退迴中世紀水準,男女的地位也不會產生很大的差異。」


    庫斯說道──失去歸屬的科學家們,把這當成最後的抵抗。雖然知道對人類這個種族調整改造的行為本身就觸犯倫理,他們還是企圖阻止人們的思想和文明一起倒退。伊庫塔沉吟著。違背倫理來守護倫理──那個行為是善是惡,究竟有誰能判斷?


    「相反的,也有人想隨著文明的倒退複興過往思想,不過在阿爾德拉教作為宗教確立前,大都軟化或遭到了淘汰。我們ae係列不協助推動這類思想也是理由之一。因為我們的設計理念之一是人們的共存共榮,對於具有極端差別意識的人會在使用能力設限、有時候還會拒絕訂契約。如剛才說明的,當時我們已經漸漸被視為神的使者而非機器人──民眾直接把我們那樣的行動當成了神的意誌。」


    真諷刺,伊庫塔心想。由於被當成神的使者納入宗教體係,ae係列的地位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不過──我們的倫理基準,也會不時加上自主的修正。因為我們被製造時代的倫理觀念,無法直接套用在現在的你們身上。共存共榮是我們的設計理念,但阻止不了多個國家單位隨著人口恢複出現。這麽一來,就必須摸索在每個國家中民眾接觸的最佳方式。包含在戰爭中對我們的運用在內。」


    庫斯說道──他們配合時代反覆做了無數嚐試,形成現在的樣子。斜眼看了點頭的伊庫塔一眼,約翰在此時發問。


    「……精靈們沒普及化的地區居民怎麽樣了?照剛才的影像來看,全世界有很多這樣的人吧?」


    「沒受到ae係列援助的地區,直到今天都未確認到有文明複興。在大墜落一段時間內,還跟從合眾國算起的遠方國家連絡過,但也在很久以前就斷絕了。從移居到地下都市算起,他們應該也采取了各自的生存戰略,在某處維係命脈的可能性並非為零──但如此長期沒有接觸的案例,應該視為前麵的可能性較高。」


    這無情的迴答聽得約翰緊緊抿住嘴唇。接受了到目前為止的說明,阿納萊重重頷首。


    「原來如此,我理解你們的來曆了。那麽──這一場『神的試煉』有什麽意義?」


    同時,他深入話題核心。庫斯立刻迴應。


    「答覆這個問題前,我要先通知各位,這是個有點異常的情況。」


    「──喔?」


    「按照當初的預訂,從這個『保管庫』的大門打開起,就應該公開這裏保存的資訊。我剛才告訴各位的也是其中一部分,不過重點是關於科學技術的知識──應該會在各位的社會造成重大影響的先進技術詳細資料。


    可是從結論來說,我在現階段無法告訴各位。」


    空氣中掠過一陣緊張。老賢者托著下巴詢問。


    「唔……是測驗結果不好嗎?」


    「不,你們已經以必要的形式充分證明知識水準達標。問題在其他部分──你們的社會目前所在的狀況。」


    庫斯停頓一會,重新開口。


    「『公開保存資訊的條件,是沒有對立關係的全體主要國家共同證明知識水準達標』──這是我們設定的門檻。」


    「「──!」」


    伊庫塔和約翰的臉色同時嚴厲起來。雖然知道這代表他們了解他的意思,庫斯仍仔細說明。


    「後半沒有問題。不過問題出在前半──帝國和齊歐卡處於戰爭狀態。我想各位明白,分別給予戰爭中的兩國新技術,不論直接或間接都會招致衝突激化。這很可能導致兩國兩敗俱傷,我不得不說,這個時機不適合公開技術。


    當然,這一方麵是我們處理不周。彼此並非友好國家,還正在交戰中的兩國互助合作展開探索,像這樣的案例對我們來說出乎意料。雖然也可以不給予任何反應──考慮到藉這個機會傳達真相有其意義,我們對各位施予了『試煉』。至於先進技術的公開則另當別論。」


    說到此處,庫斯轉而看著阿納萊。


    「再加上──無法坐視不顧齊歐卡對拉·賽亞·阿爾德拉民的外交態度也是安排這場會麵的理由之一。雖然我們知道你們並未真的破壞『神殿』的牆──對於無從知道這個事實的許多人而言,那個行動過於挑釁了。比起坐視無意義的混亂發生,我們認為在這個階段揭露真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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