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寫法為「九十九神」,是長年使用的工具幻化成的妖怪總稱。用舊的上具經過百年的時光後化為妖物出來危害人類,必須趁工具成精之前銷毀。聽說若是隨便對待這些舊工具,或者不好好使用的話,舊工具就會變成付喪神出來作祟。


    「啊、杵鬆同學,辛苦了。要去找絕對城學長嗎?」


    「是湯之山同學啊,你好。」


    四月底的某天傍晚,地點是文學院四號館前方。我叫住正要上樓的杵鬆同學,這個手拿著紙袋,身穿白袍的青年露出爽朗的笑容迴頭看我。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得到實驗結果,就想來這邊休息一下。湯之山同學也要去資料室?今天來的時間好像比平時晚一些。」


    「嗯,我剛才去買東西。」


    簡單交談後,我們一如往常地踏上昏暗的階梯。來到四樓這間已經很熟悉的資料室前,聽到門內傳來說話聲。


    「——所以,照你這麽說,放在家裏的戒指會消失是因為蜘蛛作祟的緣故……?」


    「沒錯。上禮拜接下你的委托之後,我就開始調查類似的事件,應該就是蜘蛛沒錯。人類不可能拿走一枚妥善保管於上鎖的房間外加上鎖的箱子之中的戒指。何況,箱子的鑰匙還放在家裏原先放著的地方,對嗎?」


    「沒、沒錯……我覺得很詭異,所以才找你谘詢……可是,蜘蛛耶。」


    「你曾提過,某天晚上你在家裏殺了一隻蜘蛛不是嗎?那就是原因。晚上的蜘蛛怨念更深,如賢淵的傳說【※此為流傳於仙台縣賢淵一帶的民間故事,內容是敘述有一男子在垂釣時被蜘蛛盯上,蜘蛛將蜘蛛絲纏在男子腳上,但男子以木樁代替自己的腳,木樁被拉到水底後,水中則傳出一個聲音說「聰明、聰明」(賢在日文有聰明之意),故該地稱為賢淵。】中所說,蜘蛛妖會纏上獵物看不見的絲,躲起來引誘獵物。」


    陌生的男人聲音不安地發問,而我熟悉的低沉嗓音則迴答了男人的問題。前者大概是委托人,後者當然就是絕對城學長。看來學長正在工作。我與杵鬆同學對看了一眼,悄悄打開資料室的門。我們躡手躡腳穿梭於書架間,怕打擾他們的談話。我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接待區的沙發上,穿著夾克背對著我,還看見坐在他對麵的絕對城學長。穿夾克的男人應該就是委托人,似乎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學生。


    「但是我不明白……?那隻是前女友送的戒指,為什麽蜘蛛要拿走?」


    「在咒術的世界裏,裝飾品具備當主人替身的功能,我猜戒指代替你而被蜘蛛帶走。然而,替代品的效力經過一定的時間便會消失,看不見的蜘蛛絲很快就會綁到你身上——不,綁到你的脖子上。我為此感到遺憾,但真的會發生。」


    絕對城學長那毫無高低起伏的語氣更增添了委托人的不安。不過話又說迴來了,他明明看見我們走進資料室,不僅沒打招唿,甚至不願意朝我們點點頭。隱藏在長瀏海後方的雙眸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反而緊盯著委托人不放,像是——不對,應該說根本就是想威脅委托人。這位妖怪學專家以低沉的嗓音說:


    「或許你以為那隻是一般的蜘蛛,但是千萬別小看這件事。『邪蜘蛛』很棘手,為什麽呢?因為它早已死亡,無法用物理性的方式解決它。」


    「邪蜘蛛……?」


    「沒錯,寫法是邪惡的蜘蛛,邪蜘蛛。這是一種充滿怨念的蜘蛛冤魂。蜘蛛原本就和蛇一樣,是一種非常執著的生物,有許多蜘蛛妖作祟與詛咒人類的紀錄。蜘蛛幻化出來的妖怪種類繁多,例如化道蜘蛛及土蜘蛛等等——」


    「土蜘蛛?是不是很像卡氏地蛛的蜘蛛?」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插嘴發問,結果把委托人嚇得整個人跳起來。他的慘叫聲讓我倒退一步,隻能忙不迭地道歉。


    「抱、抱歉!我沒想到會害你嚇一大跳!」


    「嚇死我了!等一等,你是誰啊?」


    「失禮了。這位是我們這裏不重要的範例。幽靈,別說了,快退下!」


    絕對城學長向委托人道歉,同時趕我離開。什麽不重要的範例啊?他這樣叫我令人很火大,但我深切地體會到,就算抱怨也無濟於事,要是他又威脅說要收迴能控製耳鳴的鏈墜就麻煩了。所以我也隻能乖乖遵命,杵鬆同學也對我招手,我就這樣退到書架間的陰影處。


    「……退到這裏就滿意了嗎,絕對城學長?」


    「吵死了,閉嘴,別說話——好了,我們說到哪裏了?」


    學長冷冷地罵了我之後,再次對委托人說道。學長那充滿魄力的脅迫眼神讓委托人嚇得顫抖了一下。


    「好像說到蜘蛛的詛咒……吧?那……我該怎麽辦?」


    「放心吧。正因為蜘蛛妖的紀錄不少,相對地也有很多紀錄提到怎麽對付它。因此,這次我特地準備了一個東西。」


    絕對城學長說完便站起來繞到屏風後方,拿著一個小茶罐迴到接待區。罐子上沒貼任何標簽,不知道裏頭裝了什麽。委托人似乎和我產生同樣的疑惑,偏著頭不解地望向學長拿出來的神秘茶罐。


    「……這是什麽?茶葉?」


    「硬要歸類的話,算是入浴劑,是用艾草與菖蒲曬幹之後磨成的粉末。把粉末倒在洗澡水中,整個人浸泡過後,邪蜘蛛便不敢靠近你。艾草與菖蒲都是自古以來被用來驅邪的植物,例如『不食妻子』【※妖怪名。相傳有男子娶了號稱不用吃飯的妻子,但家中的米糧卻漸漸減少,原來妻子是名為二口女的妖怪,會偷偷用後腦杓上的第二張嘴進食。】之類的民間故事裏,這兩種植物都能夠融化變身為妖的蜘蛛及山姥或鬼婆婆。你可能覺得這隻是民間故事裏的情節,但是這種紀錄既然能在悠久的曆史中流傳至今,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


    絕對城學長詳盡地說明,同時以單手靈巧地轉開茶罐。他的敘述依然流暢,可是其中有幾分真實就很難說了。不知是否察覺到我內心的狐疑,學長隨即又補充說:「信不信由你。」


    「我建議你,就當自己上當了也好,總之就先嚐試看看。再說,這隻是野草磨成的粉,對人體並無害處。如何……要試試看嗎?」


    「嗯、你說得有理……那我就當自己被騙,先試試看好了。」


    「正確的選擇。」


    委托人惶恐地伸出手,這時絕對城學長卻迅速收迴茶罐。委托人大吃一驚,當場僵住,黑衣怪人緩緩地搖頭。


    「我一開始就有講過,之所以幫忙解決學校裏的怪異事件,目的都是為了研究,並非賺錢。但是,為了找出妖氣,必須從眾多文獻之中查出原因,以及準備解決的方法,所以付出相當的勞力與時間也是不爭的事實。我不可能喝空氣就會飽,因此這罐東西不能白白送給你,這樣聽懂了嗎?」


    「也就是……要給錢的意思?」


    「你真是太上道了。不但讓我得到珍貴的案例,還給我報酬,實在很不好意思。希望你能體諒我的難處。至於價格嘛——」


    這時學長突然住口,眼神移至手上的茶罐。整間資料室隻聽見委托人緊張的唿吸聲。過了大約三十秒,刻意等對方開始焦急之後,學長才再度開口:


    「大約六千圓。」


    「還滿便宜的!我買了!」


    委托人立刻大喊。這個金額怎麽也稱不上便宜,但是似乎比委托人原先預期的售價低。穿著夾克的男人滿心歡喜地拿了六千圓給學長,收下小茶罐之後深深一鞠躬。


    「太、太謝謝你了!」


    「我也要謝謝你。不過,問題還沒有解決,不要太大意。若有什麽問題就寄電子郵件到我的電腦。你進來的時候是否給過你電子郵件的地址?」


    「有、有啊。那我就先走了——」


    「嗯。要記住,別再亂殺蜘蛛。還有,如果你朋友也遇到靈異事件就叫他們來找我。」


    「好!我知道了。」


    是我多心嗎?總覺得委托人說話的語氣比剛才開朗許多,他迴應之後便快步離開了資料室。這樣就告一段落了?是嗎?我從書架間探出身子,絕對城學長正以受不了的眼神看著我。


    「幹嘛鬼鬼祟祟的?有事找我就快出來吧。」


    絕對城學長的態度有夠傲慢。明明是他要我退下的不是嗎?我用眼神譴責他,同時問道:


    「這次的委托內容是什麽?委托人的戒指從住處消失了吧。我隻知道案發現場算是處於密室狀態……感覺很像推理案件,犯人真的是蜘蛛妖?」


    「別傻了。怎麽可能是蜘蛛妖。」


    我問了讓我好奇的疑點,結果學長拋來冷冷的迴答。聽了後我訝異地瞪大雙眼,學長則以淡淡的口氣繼續說道:


    「剛才他說了,那枚戒指是前女友給的禮物。既然他有『前』女友,那就有『現任』女友。現任女友見到


    男友如此珍惜地保管前女友送的戒指,內心升起一把無名火,故在嫉妒心驅使下藏起那枚戒指。就隻是這樣的問題。既然是關係密切的人,當然會知道委托人把保管戒指的箱子鑰匙放在何處。」


    「是、是這樣嗎?不過,會這麽做也不奇怪啦……可是,以上都是學長的推測吧?」


    「我已經取得犯人,也就是現任女友的證詞。同時也向她酌收了封口費,她也已經保證不會再犯。」


    絕對城學長泰然自若地說道,雖說我早知道他的為人,但是這家夥還真不是普通的壞心。我由衷地感到傻眼,站在身邊的杵鬆同學則麵帶微笑,像是要我息怒。


    「我覺得這樣的處理方式很不錯,利用妖怪作祟讓事情落幕。阿賴耶這次也算頗費心思,特地摘了艾草和菖蒲做了入浴劑。以耗費的人力與時間來說,六千圓很便宜。」


    「錢不是主要目的。為了讓大家都能認識正確的靈異現象,就必須采用自古相傳的對應方法,不是嗎?」


    「喔、喔……是這樣嗎……?」


    我提著塑膠袋,雙手環胸不確定地說道。所以學長堅持演出造假的驅魔儀式,完全不是為了斂財,隻是為了散播有妖怪出沒的傳聞?為什麽要做這麽瘋狂的事?無法理解原因的我疑惑地偏著頭,學長則坐了下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雙眼來迴打量我和杵鬆同學。


    「話說迴來,明人常在這個時候來資料室,但是幽靈你竟然也這時候過來,真難得。平常不是更早來?」


    「咦?啊、我剛才去五金用品店買東西所以才晚了一些。而且又碰巧在學生餐廳前麵遇到織口老師,聊了一會兒——」


    「……織口?」


    我一說出那個如大家閨秀般氣質高雅的老師名字,絕對城學長臉色就變了。原本就陰沉且充滿魄力的表情現在看起來更嚇人,眼神更加銳利,像是看到殺父仇人或者一大群蟑螂的恐怖表情,我不禁害怕地躲在杵鬆同學的背後。


    「幹嘛突然這樣看我?你和織口老師之間有什麽瓜葛嗎?你認識她嗎……?」


    「我根本不想認識她。」


    絕對城學長咬牙切齒地說道。他雖然平常就很不友善,但也鮮少像現在這樣露出明顯的厭惡。我不禁猜想,難道他跟老師之間曾有什麽過節?這時才驚覺,其實我不是很了解絕對城學長這個人,忍不住苦笑。


    為什麽學長要住在資料室?為什麽要經營這賺不了什麽錢的神怪谘詢服務?為什麽不上課也不去研究室,而選擇了妖怪學這門特殊的學問來研究?仔細想想,學長身上實在太多謎團了。


    「絕對城學長,請問你為什麽——」


    「我不迴答任何有關我的問題。」


    我隻是隨口問問,並不期待他會迴答。結果一如所料,倒也不特別驚訝。我料想學長肯定有一段不想說出口的過去。杵鬆同學笑嘻嘻地走近絕對城學長,揚了揚手上拿著的紙袋。


    「不說那個了,你先看看這個。」


    「我特地帶來的。」杵鬆同學邊補充說道,邊把紙袋放在矮桌上。絕對城學長皺著眉看著那個印有「舊書特賣會」的紙袋。


    「什麽東西?我不記得有要你幫忙準備詐騙委托人的東西啊?」


    「不是啦。這是我之前去舊書市場找到的書,好像很有趣。」


    說完,杵鬆同學從紙袋裏拿出一本尺寸頗大的書放在接待區的桌上。書看起來很陳舊,封麵因日曬而嚴重褪色,但是書本身的做工滿精致。上頭以古典字體寫著《近代本國美術全集(六)土蜘蛛草紙·百鬼夜行繪卷》。絕對城學長一看到封麵便頗感興趣地發出「喔」一聲。


    「原來是《土蜘蛛草紙》【※草紙指附有插畫,較通俗、娛樂性質的書。】。這本書很貴吧,明人?」


    「它的外盒遺失了,又有髒汙,價格並不高。光看書名像是和妖怪有關的書籍,想說你應該會喜歡所以買下來……怎麽樣?這本書很珍貴嗎?」


    「算是有價值。《土蜘蛛草紙》或《百鬼夜行繪卷》是很主流的繪卷,許多書都曾經收錄過,我手邊也有好幾本。但是不同的書,負責解說的學者也不同;研究題材雖然相同,但是解讀的角度不同,可以獲得良好的刺激。這個《百鬼夜行繪卷》——啊啊,果然是真珠庵本【※現存的《百鬼夜行繪卷》中最古老的繪卷。】,但是印刷的品質還不錯。」


    絕對城學長一邊翻閱著書,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分不清他是在說明,還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還是一樣冷淡,但是從稍稍加快的說話速度來看,他應該很開心吧。我和杵鬆同學對看一眼,欣慰地點了點頭之後,看向放在桌上的書。褪色的書頁上,有著以樸實筆觸畫出來的妖怪:從箱子長出身體的妖怪、披著布的怪東西,還有戴著理化課實驗用到的三腳架般的怪物等等。介於寫實與幻想之間的畫風反而更具詭異的氣氛。


    「這是什麽?」


    「《土蜘蛛草紙》。是十四世紀前半葉的繪卷,描寫會變成人類跑出來吃人的巨大蜘蛛妖——『土蜘蛛』與武士之間的戰鬥。」


    「土蜘蛛?對了,就是剛才學長提過的妖怪。但是裏麵並沒有蜘蛛化身的妖怪耶?」


    「它寫的不是土蜘蛛本身。這個繪卷的特色是畫出土蜘蛛的手下,或者是一些利用幻術創造出的妖怪幻覺。值得一提的是,在這裏首度出現了具備工具性質的妖怪。這類型的妖怪在中世之後逐漸流行起來,到了近代則發展為妖怪畫的其中一個類別。《土蜘蛛草紙》是第一個描寫出此類妖怪的繪卷。這是常識。」


    「拜托!這是哪個世界的常識啊?」


    學長語帶諷刺地說道,害我忍不住反駁。真受不了,為什麽平常那麽冷淡,一講到妖怪就變得口若懸河?


    「別生氣,湯之山同學。絕對城,這麽說那個繪卷裏沒有畫出真正的土蜘蛛嗎?」


    杵鬆同學把咖啡倒進慣用的杯子裏,若無其事地插嘴問道。絕對城學長默默地翻書,接著把書朝向我,像是要我看的樣子。


    「……哇。的確是蜘蛛耶。」


    看到學長給我看的圖畫,我肯定地點了點頭。盡管畫裏的蜘蛛有張貓咪般的臉孔,腳的數量也不夠,但是以碩大的肚腹和生出修長腳部的胸口來看,體型或者該說是外型是蜘蛛無誤。


    那張畫描繪的應該是土蜘蛛被殺死的場麵。武士的刀深深刺入蜘蛛鼓脹的腹部,傷口處掉出許多人類的頭顱骨。說到頭顱骨,之前在織口老師的研究室看過,而且看到時嚇了好大一跳。見到圖畫讓我想起了這件事。這時杵鬆同學對我說:「對了——」


    「湯之山同學也是去買東西對嗎?買了什麽呢?」


    「咦?我買的東西很無趣啦,隻是些打掃工具、清潔劑、橡膠手套,還有抹布等東西。」


    我迴答杵鬆同學的同時也打開塑膠袋讓他們看。兩人默默地對看一眼,過了一會兒,絕對城學長問:


    「……我想問一下,為什麽要買這些東西?」


    「為什麽?當然是為了打掃這裏啊。」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要打掃?關於你的耳鳴,我記得隻跟你說過需要定期觀察後續情形,也說過要你來這裏接受訓練。可是……打從上次的黏踢踢先生事件之後,我就沒有要你幫忙,也絕對沒有說過要定期打掃。」


    「你的確沒說過。」


    學長驚訝地看著我,我也輕聲地迴答了。不論是什麽情形,隻要受人恩惠就得迴報。隻按照恩人所說的去做根本不算報恩,必須是自動自發做的事情才算,而我也才能釋懷。


    「所以我決定從明天開始,下課後就來這裏打掃。」


    「……你的堅持還真奇特。倒黴啊,看來我撿到了很奇怪的範例。」


    絕對城學長從杵鬆同學手中接過咖啡,搖搖頭說道。他的評語也不算太毒,但是不該亂加「奇特」或者是「奇怪」之類的形容詞。


    「我並不想被一個住在大學資料室裏的人當成怪人……學校竟然沒趕你走實在稀奇。」


    「很不巧,這棟文學院四號館是我的土地、我的設備。大學隻不過是借用了四樓以外的樓層罷了,沒有權利趕我走。這不重要,你說要打掃,這裏不是已經有掃把跟畚箕嗎?」


    「光靠掃把跟畚箕哪掃得幹淨?頑垢那麽多——對了,你這麽說我才想起來。」


    我把橡膠手套還有清潔劑放進草草寫上「湯之山專用」的紙箱,再從冰箱拿了瓶運動飲料後繼續跟學長說話。自從來資料室報到已經過了大約兩個星期,我也漸漸地習慣了這裏。不過,依然沒有放棄華麗大學生活的夢想喔。


    「資料室裏頭有個堆著很多像是舊筆記本還是紙卷之類的角落,就是牆上有汙漬那區。」


    「你亂動了哪些收藏品!」


    我隨口的發問讓學長怒氣衝天,驚人的氣勢嚇得我趕


    緊搖頭。


    「我沒有亂動喔!沒有!你有交代過不能亂動那堆東西啦!我、我隻是想跟你說,那片牆上的汙漬很像人臉,很恐怖而已……」


    「那個隻是擬像現象(simcra)。」


    恢複冷靜的學長說出了一個從沒聽過的詞匯。我還沒問那是什麽之前,學長已開始解說:「所謂的擬像現象就是——」


    「若出現類似眼睛與嘴巴形成的三個點,人類的大腦就會自動把這三個點看成是一張人臉。八〇年代最流行的人臉靈異現象或靈異照片就是最佳例證。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絕對不可以亂動那一區的資料。」


    「知道了,我不會亂動。」


    學長已經完全變迴平常的樣子,我看著他歎息並點頭。學長平時懶得理人,但又常常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發火或是激動起來,很難跟他閑聊。這時能夠依靠的人,當然隻有資料室裏能引以為傲的正常人——杵鬆同學。


    「杵鬆同學,那堆舊筆記本到底是什麽?」


    「我也不能隨便動那堆東西,隻有阿賴耶知道答案。」


    杵鬆同學拿起讀到一半的書,聳了聳肩膀。我隻好再度看向絕對城學長,他似乎不打算迴答,但是杵鬆同學開口說:「你就告訴她吧。」絕對城學長才一臉勉為其難地看著我。


    「那些筆記本是我為了編寫《真怪秘錄》所收集的資料跟備忘錄。」


    「……真怪秘錄?之前我也聽過這個名字,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我待在這間大學的理由。」


    「嗄?這樣說我還是一頭霧水耶……」


    我希望學長可以說得具體一些。我用懇求的眼神盯著學長,但是學長顯然不願多說,徑自拿起桌上的舊書看了起來。過往的經驗告訴我,此時就算說什麽或者大吵大鬧也沒用。我還在努力思索答案時,學長看著手邊的筆記本,冷冷地說:


    「沒事了就迴去吧。今天沒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咦?可是,是這樣的,其實我還有事耶。」


    「但是我沒有!再羅嗦我就要收迴那個鏈墜。」


    「什麽!」


    「好啦,阿賴耶,你就先聽聽看她有什麽事情。多虧了湯之山同學,最近資料室才這麽幹淨,她還利用空間時間來這裏打掃。」


    「明人你為什麽要幫這家夥說話?打掃根本是她自作主張要做的事情。」


    「不過環境幹淨總比肮髒來得好。」


    杵鬆同學維持平穩的語氣迴應絕對城學長,他的目光透過眼鏡落在絕對城學長身上,學長沉默一會兒之後終於放棄,接受杵鬆同學的建議。他聳了聳肩膀說道:


    「……說吧。」


    「謝謝絕對城學長!更要感謝杵鬆同學!嗯……那個,關於我的事情,其實是有個與妖怪有關的事情想請絕對城學長幫忙……算是谘詢,如果學長能幫忙驅魔就更棒了……」


    我一口氣說完,但聲音卻越來越小。我默默地鼓勵自己,既然主動提出這個要求,就要振作一點,好好說下去。可是這個要求實在有點任性,沒辦法大聲說出口啊。絕對城學長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兒發出「喔」的聲音。


    「換句話說,範例想開口要求恩人做事?」


    「幹嘛說得這麽難聽!」


    「我隻是確認事實而已。」


    我忍不住反駁,但是學長卻以更冷酷的聲音迴應。我一不說話,學長立刻盯著我看說道:


    「還有,你不是向來不欣賞我接案嗎?之前還常常罵我是騙子、詐欺犯等等,現在卻厚著臉皮跑來要我幫忙?」


    「呃……確實是這樣沒錯啦……」


    學長直接的諷刺讓我又心虛起來。可惜我不認識其他熟悉妖怪的人,加上後來觀察絕對城學長的做法,也覺得隻要能幫助到該幫助的人,小小的詐騙又何妨,這樣的做法也有幾分道理。我不停地找借口替自己辯解,繼續可憐兮兮地抬眼看著學長,惶恐地補充說道: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可是能不能先聽我說?還有啊,如果學長可以免費幫忙的話就太好了……」


    「你還能無恥到什麽程度啊?」


    絕對城學長雙手環胸,惡狠狠地瞪著我看。唔:學長散發出的氣勢依然驚人,但若是現在投降就完了。加油啊!我鼓勵自己,然後正式進入主題。


    「我的老家也算是溫泉區,我之前有提過嗎?名字是山神溫泉,從這裏過去,不論開車或搭車都得花上三個鍾頭左右的時間,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


    「太冗長!說重點,否則我不聽。」


    「啊!等等啦!呃……這個……對了!就是老家的朋友家經營的旅館裏,有客人說看見妖怪。朋友希望可以在傳聞流出去之前想辦法解決,所以我不小心就脫口而出,說連續假期時我會帶了解妖怪的學長迴鄉,讓她跟學長商量。」


    「嗯,這樣說明就很清楚了。」


    杵鬆同學替我鼓掌。得到他的稱讚固然令人開心,但重要的是另一個人的反應。我仔細觀察學長,隻見這位自稱妖怪學專家的人默默無言地輕輕點頭,接著繼續翻閱舊筆記本。唉,果然還是不行。


    ***


    「我還以為是誰呀!」


    時間來到連續假期第一天的早上九點。我走出租屋處,打算迴老家一趟。走到出租公寓的停車場時,我忍不住發出驚唿。眼前出現一輛貼著「東勢租車」貼紙的紅色輕型汽車,還有——


    「是我。」


    —一個奇怪而高挑的青年板著臉低頭看我。不消說,這個人就是絕對城阿賴耶學長。一向窩在大學,鮮少外出的人為什麽會一大早出現在我的住處外頭?更讓我訝異的是他的造型。


    學長一如往常地打著黑色領帶搭配黑色休閑褲,不過常穿的羽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西裝外套。總是遮住臉孔的長瀏海也分好邊並梳理整齊,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太過劇烈的變化讓我一開始認不出是誰。


    學長打扮整齊之後看起來還滿帥的。第一次認知到這樣的事實,我不由得打從心底感到驚訝。他現在看起來像是正常的大學生,也像是帥氣年輕的企業家或者藝術家,看得我有點——不,是很不甘心。


    「怎麽迴事?難道學長決心要改變生活方式了?」


    「就算是,我也沒必要一早跑來跟你報告。隻不過跟學校以外的人見麵時,我都會稍微整理一下儀容。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穿這樣跟你見麵,前天跟上個禮拜,我們都曾經數次在校園裏擦身而過。」


    「……咦?」


    絕對城學長擺出受不了的表情這麽說道,但是我第一次聽說,不由得大感疑惑。正常版的學長聳聳肩說:「你果然沒有發現。」


    「我在調查委托人周邊的狀況時都這樣穿。」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學長一年到頭都穿著羽織。」


    「那件羽織是穿來讓委托人加深印象用的。我們看見穿著顯眼衣服的人時,通常會把那個人跟衣服一起記在大腦裏。當那個人換穿低調的衣服時,即使他就在身邊也不容易察覺。若要對委托人設下圈套,就得收集委托人隱匿不說的資訊。」


    「你怎麽連這種事情都不懂?」學長補充完這一句並聳了聳肩膀。雖然很不甘心,但是我之前沒認出學長也是事實,所以無法反駁。好,下次有機會一定要認出學長並叫住他。


    「先別聊這個,學長來有什麽事?特地要我看你換穿的外套嗎?」


    「是你委托我幫忙的吧,幽靈。」


    「不要叫我幽靈——等等,你剛才說委托嗎?」


    我本來又要說出固定的抗議台詞,但是卻硬生生地中斷,我疑惑地偏著頭。學長說的難道是上周我拜托他的旅館事件?不過,我記得他拒絕了啊?也發過簡訊告知朋友了。我單手拎著裝有換洗衣物的運動包包努力思索,學長則靜靜點了點頭並開口說道:


    「我改變心意了,而且也對你的故鄉有點興趣。」


    「我的故鄉?」


    我重複了學長的話,我應該有說過老家隻是淳樸且偏僻的溫泉區,難道學長想去泡溫泉,享受溫泉的療效?我認為那裏不是妖怪學專家會感興趣的地方,不管了,隻要他願意跑一趟就很感恩了。我向他道謝說:「多謝學長幫忙。」然後抬起頭問道:


    「這輛貼著租車公司貼紙的車是……?」


    「我租來的車子。幽靈,你有駕照嗎?」


    「嗄?嗯,考上大學之後,我趁高中畢業前考到駕照了。」


    「很好,交給你了。」


    說完,學長把手裏握著的某樣東西朝我輕輕拋來。我反射性地接住,發現是一個掛著塑膠牌子的汽車鑰匙。不會吧?


    「交給我的意思是要我開車?我原本打算搭電車迴去的耶……而且我


    完全沒開過車,駕照隻是裝飾用的喔。」


    「放心吧。隻要你手上有駕照,就擁有國家認證過的開車資格。除非有人出來革命,廢掉現在的政府,那就另當別論。到山神溫泉需要三個小時的車程對嗎?」


    學長厚臉皮地徑自坐進前座,無視於一旁試圖拒絕的我,這個打扮得過分整齊的怪人倒下椅背,閉上眼睛。


    「我要睡覺,到了再叫醒我。」


    「你要睡覺?我不要求你半途換手幫忙開車,但至少可以幫我操作導航係統吧?」


    「吵死了閉嘴。我早上太早起,困得很。」


    我忍不住抱怨並坐進駕駛座,隔壁這家夥卻生氣地迴應。好啦,我知道了。


    ***


    「禮音,謝謝你特地來一趟。不過你突然聯絡讓我好驚訝。之前聽你說被學長拒絕,我都已經不抱希望了呢。」


    「真的很抱歉,日奈美。連續假期正是最忙的時候,我還突然跑來旅館找你。」


    這都要怪我身旁的妖怪迷臨時起意。我竭力忍耐不抱怨這一點,笑嗬嗬地抓著頭。


    從公寓出發大約經過五個鍾頭左右,總算來到目的地。我的朋友小久保日奈美帶領我和絕對城學長到旅館的辦公室。旅館的名字是「小久保莊」,是家純日式的溫泉旅館,賣點是即使在整體都很老舊的山神溫泉區中仍算格外古老的裝潢,以及四周被大自然所圍繞的地理位置。創業自大正時代,曆史悠久,每間客房皆以樸素的土牆與紙門相隔而成,能讓住宿在這裏的旅客們遠離都市的喧囂,品味古樸的「日式」風情與溫暖——以上都是手冊的廣告文案。


    雖說風格再怎麽日式和簡樸,不可能連辦公的地方也是同樣的風格。辦公室裏放著常見的辦公設備,如電話、影印機,還有電腦。我們現在坐著的接待區,放的也不是座墊,而是椅子。日奈美是我的老朋友,不過這是我頭一次被帶到辦公室。正當我邊想邊打量這間辦公室時,日奈美開口說:「對了——」


    「你來得好晚,電話裏不是說差不多三個小時就會到?」


    「這……說來話長。」


    日奈美的疑問讓我麵露苦笑。我原以為迴到熟悉的地方不需要事先確認路線,沒想到簡直大錯特錯了。我解釋著一下國道之後就發現下錯交流道,不過才這麽一說,坐在我隔壁的家夥就開始挖苦我。


    「一般都會在跨越縣境時就發現走錯路。」


    「你一直昏睡還好意思說我。」


    絕對城學長很受不了似地聳肩,我則咬牙切齒地迴應。我這輩子不會忘記,來的路上學長一度睜開眼睛,還以為他醒了,結果隻拋下一句「還沒到?」就又閉上眼睛睡了。我以譴責的眼神瞪著隔壁的學長,這時坐在對麵的朋友盯著我問道:


    「這是高中畢業之後第一次見麵,禮音,你好像變了呢?」


    「咦?有嗎……?我沒長高啊……再長下去就頭痛了。」


    「不是身高啦。該怎麽說呢?你以前好像總是有什麽擔心的事,現在卻沒有那種感覺了。」


    日奈美仔細思索該如何表達後,這麽說道。我聽了之後恍然大悟並有些驚訝,原來我之前一直給人那種印象。若是我有所改變,那麽原因一定是這個。我在心中默默地說道,同時低頭看著掛在胸口的護身符。


    這個護身符就是絕對城學長手工製作、能鎮壓耳鳴現象的竹環鏈墜。我很感謝這個護身符,在它的保護之下,不用再擔心耳鳴會突然發生,癱瘓我的思考能力。雖說學長定期要我做一些很可疑的檢查及訓練有點煩人,但是以整體的結果來說,我還是很謝謝絕對城學長的幫忙。現在的我無法想像沒有鏈墜的日子,默默地在心裏感謝起隔壁的怪人,日奈美這時又笑著說:


    「但是禮音,你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喔,還是穿著t恤和熱褲,很像男生耶。我記得你不是說過,上大學之後要改變形象嗎?」


    「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改變形象……日奈美也沒變,還是傳統的日本大小姐的模樣,穿起和服好漂亮呀。」


    「嗬嗬,多謝稱讚。」


    日奈美聽了我的話,溫柔地笑著。白皙的肌膚配上漆黑的眼眸,頭發往上盤起,眼尾旁還有顆黑痣,加上慣穿的黃綠色和服。我佩服地想,日奈美已經有了年輕女老板的架勢。坐在我對麵的老友卻很遺憾地低語:


    「至少也化點妝嘛,禮音打扮起來一定很好看。」


    「咦?唉唷,日奈美從以前就老是這樣說……但是我本人怎麽一點都不覺得會好看?」


    「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不要你管!」


    學長根本故意說給我聽,我斜眼瞪他一眼。結果日奈美看見我們鬥嘴,露出羨慕的微笑。


    「你跟絕對城先生的感情真融洽,禮音。聽你那樣說,我還以為絕對城先生是個怪人,沒想到是這麽好的人,讓我有點嫉妒。」


    「謝謝你。應該說,能得到你的稱讚讓我倍感榮幸。」


    日奈美看了絕對城學長一眼。學長臉上一如往常沒有笑容,沉穩地迴應。但是因為外表比平常整齊多了,所以感覺說話時也比較有精神。現在的學長實在跟平常差太多了,害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說話比較好。我忍不住在心裏對學長吐嘈:「請問您哪位?」然後,接著向久未見麵的朋友說道:


    「日奈美,不要亂說。其實這個人平常真的很奇怪。態度跟打扮與其說像是妖怪專家,不如說他根本就是妖怪的同類。」


    「別擔心,我不會搶走你的學長,放心吧。」


    老友一副「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的樣子,自以為了解似地朝我點頭,我隻能無奈地歎息。想解開日奈美的誤會看來很難,不過這次的重點不在這裏,我們來找日奈美是為了解決這家旅館的妖怪問題。但是我才正要請日奈美說出事情發生的經過,絕對城學長便開口說:


    「這樣吧。開始進入正題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下在這家旅館工作的所有員工。」


    「咦?沒問題。不過,我們算是家族企業,員工的話嘛……本來我爸媽也想過來跟你們打聲招唿,但是他們現在正忙著準備晚餐。這幾天是連續假期,住宿的客人比較多,若不趁早準備會來不及供餐。」


    日奈美看著裏頭那扇門說道,那裏應該是旅館的廚房。對了,我記得日奈美的爸爸好像是這裏的主廚?


    「咦?這家旅館的員工都是日奈美家的人嗎?我記得高中時,考試之前來你家住過,那個時候……」


    記得有個很聒噪的男人在這裏工作。當我正想這麽說的時候,聽見一個開朗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啊,我來晚了。」接著辦公室裏的屏風另一頭出現一個手捧托盤的男人。年紀約三十五歲左右,和善的臉上戴著大大的圓框眼鏡,身上穿了一件印有「小久保莊」的短和服外衣。好像就是他。與記憶對照後我得出這個結論。眼前這個戴著眼鏡,喊叔叔稍嫌年輕的男人以熟練的動作端茶給大家後,再次以開朗的語氣說: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不是什麽好茶,請大家見諒。」


    「您太客氣了。我是日奈美的朋友。」


    「你是湯之山禮音小姐吧?湯之山釀酒廠的大小姐。小姐都跟我說了。對了,這位性格的小兄弟又是誰呢?」


    「初次見麵,我是湯之山同學的大學學長,名叫絕對城。」


    絕對城學長接過茶杯,禮貌地點頭道謝。我低聲地說:「在大學明明又沒禮貌又懶得理人。」穿著短和服外衣的男人也友善地笑著說:「您好。」


    「我是住在小久保莊的員工,木村茂平。小姐,抱歉,讓您久等了。」


    「真的等了很久。我隻不過請你端茶來而已。」


    日奈美的和善態度一轉,露出嚴厲的眼神,注視著不停道歉的木村先生。木村先生很抱歉地抓抓頭。


    「哎呀,那是因為我在準備茶水的時候,經理兼主廚跑來跟我說男性專用浴池的幫浦又出問題了。溫泉旅館怎麽可以沒有溫泉呢?要是不好好處理就不妙了哏,於是我慌忙地趕緊前去修理。不過那個幫浦也差不多壽命將盡哏。講到這個壽命呢,去年溫泉饅頭店的老奶奶過世的消息真讓人驚訝。」


    木村先生坐到日奈美身旁,滔滔不絕地聊著。聽他說話的腔調與用語,應該是關西人,而且熱愛聊天。我聽到都忘了迴應,過了一會兒,日奈美出聲製止:「夠了。」


    「話題扯太遠了,木村先生。別忘了這裏有客人在。」


    「咦?啊,不好意思,又做了失禮的事。」


    被日奈美打斷之後,木村先生瑟縮著身子。身為經理的女兒,日奈美斜眼瞄了木村先生一眼,才又重新看著我和學長。


    「我再度為你們介紹,這位是住在離屋的員工木村先生。他負責管理旅館的所有設備。」


    「管理設備的意思是…


    …?」


    「管理設備的意思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唄,湯之山釀酒廠的大小姐。」


    木村先生聽到我脫口而出的疑問,點了點頭說道。我正要說我知道字麵的意思是什麽時,這位小久保莊的住宿員工便數著手指說:


    「比方說鍋爐維修或是更換窗戶的玻璃,還有定時檢查滅火器、房子的耐震測試、更換紙門的紙,塗補土牆等等,這些都是我的工作。雖說房子悄悄裝修過,但畢竟是大正時代的建築,光忙著修補房子就忙到不可開交。」


    「哇,你的工作真不少呀。」


    木村先生隨口列舉了自己的工作內容,讓我感到很驚訝。我還以為他隻是個愛講話的泡茶大叔,沒想到竟如此多才多藝。或許是我的吃驚反應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這位私下的全都包公司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別看我這副模樣,我有很多證照跟特殊技能,有沒有對我刮目相看啊?」


    「是喔……與其說是刮目相看,不如說我深感驚訝。」


    「既然您這麽多才多藝,為什麽會待在這麽小——這樣說有點不妥,我的意思是為什麽您會選擇在山區的溫泉旅館工作?」


    「因為昆蟲。」


    絕對城學長突然發問,木村先生迅速地迴答,但是他的迴答讓人摸不著頭緒。什麽昆蟲啊?我疑惑地偏著頭,日奈美則一臉傷腦筋地插嘴說道:


    「你那樣迴答沒人聽得懂。木村先生的興趣是收集昆蟲,他在房間裏養了不少喔。這裏是山區,圍繞在自然環境中,河川的水質也很好。」


    「對,小姐說得沒錯。」


    聽完日奈美的說明,木村先生笑容滿麵地點頭。原來是這麽迴事啊。木村先生看見我跟絕對城學長都聽懂了之後,開心地繼續說道:


    「這裏對我來說是絕佳的工作地點,因為有空的時候就可以出去抓昆蟲。啊,對了,我也喜歡蜘蛛,雖然也是昆蟲,但有些不同。而且讓我開始喜歡昆蟲的契機也是因為蜘蛛。」


    「蜘蛛……嗎?你是說那種有八隻腳,會吐絲結網的蜘蛛?」


    「除了蜘蛛以外,發音一樣的就隻有飄浮在空中的雲【※蜘蛛的日文發音與雲相同,皆為kumo。】,而且有很多蜘蛛都不吐絲。對了,國二的時候我發現有一種蜘蛛跟我的名字一樣,便開始對蜘蛛產生興趣。或許是因為這樣唄,盡管之後陸續飼養過不少蜘蛛,我總是不忍心製成標本。因為名字一樣而產生移情作用唄。另外,講到這個蜘蛛呢……」


    木村先生好像又開啟了長舌模式,聊了一堆有關收集蜘蛛的事情。我愣了一會兒,立刻深吸一口氣並開口說道:


    「先別說這些!」


    「啥啊!」


    我的聲音嚇到木村先生,讓他害怕地閉上嘴巴。唉唷,何必這麽驚訝。我有些抱歉地縮了縮身子,日奈美卻頗感懷念地露出微笑。


    「好久沒聽到禮音的吼聲了。不愧是練過合氣道的人,喊出來的聲音就是不一樣。」


    「練合氣道跟聲音其實沒什麽關係……我隻是想說差不多該聊聊那個靈異事件了。」


    剛才聲音太大不小心嚇到人,於是我這次壓低了聲音說話。木村先生聽了卻張大雙眼看了看身邊的日奈美,有些為難地說道:


    「你們果然是為了那件事過來……難得你們趕來,但我認為還是不要太小題大作比較好。」


    「木村先生,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一定得在謠言傳出去之前想辦法解決。你還記得maison hotel嗎?有人說這間飯店有自殺者的幽靈出沒,結果害他們因為這毫無根據的傳書而倒閉。像我們這種服務業靠的就是客人的口碑。」


    「我知道,但是小姐別太擔心。您特地請專家過來,反而會導致更不好的傳言,不是嗎?」


    「沒關係。我又不是正式報警或是請神社來處理,禮音是我的朋友,絕對城先生也隻是一個很了解妖怪跟驅魔的學生而已,不可能引起奇怪的傳言。而且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封鎖『木耳之間』這間客房啊。」


    「我覺得讓客人住進『木耳之間』也沒關係……去調查的時候沒有什麽異狀,相信不會有妖怪攻擊或者詛咒客人,經理跟老板娘還有小姐都太緊張了。」


    木村先生小聲地反駁,日奈美幹脆地迴應之後,木村先生再次小聲地迴答。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我漸漸掌握了情況。原來如此,日奈美和伯父、伯母想要盡快找出怪事發生的原因並加以解決。但是木村先生卻反對找外麵的人來旅館解決問題。


    「學長,遇到客人意見相左的情形時,專家都怎麽處理?」


    「我不是什麽專家,隻是一個研究妖怪學的人。我了解你們的想法,但是我們既然特地趕來,能不能先讓我們聽聽怪事發生的經過?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也難以判斷原因。」


    「……思,原來如此。簡單地說,上個月住在那間客房的客人說他在牆上看到一張臉,但是旅館的人進入客房檢查,卻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過了三十分鍾之後,絕對城學長終於聽完他們的說明,邊歸納委托的內容邊點頭。至於為什麽光說明就耗費三十分鍾,那是因為木村先生的說明經常離題的緣故。我真的覺得他不需要向我們說明如何製作昆蟲標本,我詢問日奈美:


    「所以說房客並沒有受到實際的傷害,臉沒有跑出來害人、客人也沒有被鬼壓床、隻不過是半夜忽然醒來,看到枕邊的牆上有張小小的人臉,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對嗎?」


    雖說光是看到人臉也夠嚇人了。我詢問之後,日奈奈美點點頭。


    「是啊。發生當時隻有一組客人跟我們反應說看到人臉,不過不排除另外還有許多客人也曾經看過……」


    「小姐跟老板娘老是往壞處想。」


    不安地低垂著頭的日奈美身旁出現一個無奈的聲音。不消說,聲音的主人便是木村先生。


    「人臉什麽的一定是客人沒睡醒看錯了。」


    「木村先生才是把什麽都想得太好了。」


    「沒辦法,我就是這種個性啊……」


    日奈美和木村先生兩人嚴肅地對看一眼後皆一語不發。我看著他們,總算懂了,這個靈異事件確實很奇妙,但是放任不管也不太好。


    「學長,這不算是什麽很棘手的事件吧……你認為呢?」


    「若隻聽到牆上出現人臉,會覺得應該是靈異照片的拿手好戲。隻不過,所謂的靈異照片,重點在於必須要拍成照片後被人發現才算數。被害人親眼見到人臉的嘴巴動來動去,這樣的情況很難被歸類到靈異照片。應該從古老的建築物牆壁妖怪化這樣的可能性來考慮比較好,正好有一種妖怪符合這樣的敘述。」


    「牆壁妖怪化……?啊!是『塗壁妖怪』吧?」


    「不對。」


    我自信滿滿地搶答,卻被學長無情地否定了。真可惜,我露出驚訝的表情,還以為這次能夠搶答成功,結果學長說的竟然不是塗壁妖怪?這位自稱妖怪學研究者的人,則無奈地聳聳肩膀並歎息道:


    「所謂的塗壁妖怪指的是人在夜路行走時,突然無法繼續往前走的一種現象型的妖怪。跟這次的狀況完全不同。很多人覺得塗壁妖怪的外型是一片老舊的牆壁配上手腳,但是它原本是沒有明確外型的妖怪。」


    「是喔?」


    我還以為塗壁妖怪就是長得像一片扁平牆麵的妖怪,看樣子我錯了。我問學長外型像牆壁的妖怪是什麽,結果學長說:「那隻是日後世人創造出來的妖怪。」


    「妖怪是利用附加的資料,就能隨意改寫形象或基本設定的絕佳例子。」


    「先別說這個,絕對城先生,能不能替我們想想辦法……或者至少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好……我很少碰到幽靈或妖怪,世界上真有這種妖怪存在嗎?」


    「當然有,就是付喪神。」


    「付喪神?」


    除了絕對城學長,我們三個人都重複了這第一次聽見的單字。日奈美以詢問的眼神看著我,但其實我也沒聽過這個名詞。我們隻好等專家繼續解說,於是學長開口說:「所謂的付喪神——」果然開始說明了。


    「是老舊的工具或物品——也就是人類製作出來的東西,經過長時間幻化出來的妖怪總稱。寫法是付錢的『付』,加上喪禮的『喪』以及神佛的『神』。若是不當地對待工具,工具就會變成妖怪出來害人,若是好好珍惜工具則會有好事發生。付喪神是為了讓人們知道這些道理的小教材,因而經常出現在民間故事或者勸世故事裏。既然這間旅館建於大正時代,裏頭的東西變成妖怪也不足為奇,是不是啊,幽靈?」


    「呃……你問我喔……」


    嗯,應該是吧。我也隻能這麽迴答。拜托喔,別突然要我發言好嗎?我用眼神暗示學長別亂提問,但卻忍不住偏著頭


    問道:


    「付喪(tsukumo)的發音很少聽過……有什麽意思嗎?」


    「日文的發音跟數字的『九十九』發音一樣。也有人把它寫成『九十九神』,意指九十九的神明。《付喪神記》裏提到,工具被人製造之後,經過一百年就會變成妖怪,因此得在滿一百年之前扔掉它,之後才有人開始稱為『九十九神』。」


    「喔,原來是這樣。」


    我愣愣地聽著學長的說明並點頭。原來設定是老工具過了一百年之後會成妖啊。


    「那為什麽不幹脆寫成『百神』就好了呢?」


    「我哪知。」


    我提了一個很基本的問題,學長也迅速迴答。咦?你不知道喔。我有些失望,而木村先生則頗有興趣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付喪神啊。這麽說來,我好像曾經在美術館看過妖怪的畫,畫著長出手腳的古老工具。這是否就是您說的妖怪?比如說扇子怪獸或者鍋型人。」


    「妖怪畫的確經常使用付喪神當成主題,付喪神在不知不覺間也成了外觀具有工具性質的妖怪代名詞,但是最初完全不是這樣。」


    絕對城學長和木村先生的對話,出現了讓人聽不太懂的內容。為什麽說一開始不是那樣呢?明明是他自己說付喪神就是工具變成的妖怪。日奈美和我有同樣的疑問,我們對看了一眼,而學長則看著木村先生並再次開口說道:


    「我剛才提到的《付喪神記》是繪卷,描遊人們為了不讓老舊的工具幻化成妖,趕在工具的年分屆滿百年之前丟棄,最後這些被丟棄的工具化成妖怪複仇的故事。」


    「哇,好熱血的劇情喔,也就是工具妖怪找可恨的人類報仇?」


    「沒錯。值得注意的是,繪卷中的工具妖怪外型像是穿著和服的人類,完全沒有工具的樣子。也就是說,初期的付喪神至少在外型上是接近人類的妖怪。具備工具性質的妖怪,即付喪神的定義應該是近世之後才塵埃落定。」


    學長那毫無停頓的流暢說明讓我點頭稱是。原來是這麽迴事,真不愧是自稱專家的人,知識豐富令人佩服。不過,靜靜聆聽著的日奈美卻輕蹙眉頭,插嘴說道:


    「那個,這樣的說法好像有點奇怪吧……?」


    「日奈美為什麽突然這麽說?說到奇怪,我們這麽正經八百地討論妖怪的行為也很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是絕對城先生剛才說的內容。」


    說完,日奈美轉頭看向絕對城學長,學長以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於是這位非常適合穿著和服的朋友開始說道:


    「你說這個妖怪叫做付喪神是嗎?然後是因為工具經過一百年後便會變成妖怪,因此在屆滿百年之前被人類扔掉的工具跑來找人類報仇……?」


    「具體來說就是工具變成妖怪,到處吃人。有什麽奇怪的嗎?」


    「這、這個嘛……」


    在絕對城學長的凝視下,日奈美一時語塞。她看了我一眼,仿佛擔心不知該不該問出口,接著才不安地問道:


    「為什麽還沒經過一百年,就變成妖怪了呢?」


    「啊,對耶!」


    聽了日奈美惶恐地問出的問題,我不禁跟著大喊。明明說工具得經過一百年才會幻化為妖怪,可是又說在滿一百年之前就被扔掉的工具變成妖怪向人類報複,根本不需要一百年就可以變身。這樣的設定立刻出現破綻。


    「這麽一說還真有道理……日奈美,你真細心。」


    「謝謝禮音。不隻這點奇怪,請問——絕對城先生,你一開始說過,付喪神這種妖怪是為了讓人們好好珍惜工具而發展出來的妖怪。」


    「我確實那樣說過。有什麽問題嗎?」


    絕對城學長再次盯著日奈美瞧。在學長那沒有情緒起伏的冷酷聲音詢問之下,日奈美點點頭之後開口說道:


    「我覺得這一點也很矛盾。一方麵要人在工具變成妖怪前扔掉工具,一方麵又唿籲大家要珍惜工具,別隨意亂用……到底想要大家怎麽做呢?」


    日奈美微偏著頭,仿佛很疑惑。喔,日奈美書之有理。到底是要把工具盡量用久一點,還是不要呢?完全搞不懂。我雙手環胸,滿臉疑惑。過了一會兒,學長才滿意地點頭。


    「你說得沒錯。就這層意義來說,付喪神是個充滿謎團的妖怪。有許多妖怪其由來會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改變,唯獨付喪神不一樣。它在誕生之時的設定便已充滿矛盾,和它一樣的妖怪並不多見。」


    「喔?所以,學長你也發現矛盾之處羅?」


    「當然。還有,要是不去理會付喪神的麻煩設定,這倒是一個很好處理的靈異現象。正因為它年代久遠,所以如何對應的方法自然也流傳了下來。我已收集好有關它的所有資訊,接下來得先確認一下妖怪的狀況。」


    學長這時不再說話,他的眼神來迴看著我、日奈美和木村先生。


    「好,差不多該去現場看看了。」


    ***


    「哇,不愧是以沉穩風格為賣點的小久保莊!既古老又曆史悠久,這間房間的牆壁感覺就是很有可能會變成妖怪……那麽學長,接下來就拜托你了。」


    「等一等。」


    日奈美帶我們來到「木耳之間」,我正想把事情交給學長默默退下,結果被學長揪住衣領。脖子被領子勒住,我不禁發出奇怪的咕嚕聲,這時冷酷的聲音白頭頂傳來。


    「想去哪裏?」


    「還、還用說嗎?當然是迴家啊。」


    「你在胡說什麽?你也得住在這裏。」


    我甩開學長的手並瞪了學長一眼,而學長則給了深具衝擊性的宣言。過了幾秒我才聽懂他說的話,不禁大喊:「什麽!」


    「要跟學長睡同一間——也就是說我們得單獨在同一間房度過一晚?跟這個東西一起?」


    「禮音,不可以對學長這麽沒有禮貌喔。」


    「日奈美你別插嘴!這家夥平常可不是這麽正常的樣子喔!再說這裏又不需要我,他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了啦!」


    「不行。不論付喪神會不會出現,若想排除個人出現幻覺或者幻聽的可能,客觀地掌握狀況就需要第二雙眼睛來觀察。這就是需要你的原因。」


    「了解,那我拿兩組床鋪過來。」


    聽了學長的話,我的好友竟笑嘻嘻地點頭。她那種「您說的我完全了解」的笑容好具包容力,完全是旅館的年輕女老板的架勢,但是我現在沒空替好友的成長感到開心。


    「呃、那個、日奈美……?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別害羞了啦。我不會跟伯父爆料的。啊,還是說你們比較希望我給一組床鋪加兩個枕頭就好……?」


    「沒那迴事!」


    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慌忙警告她說,若真的隻給一組床鋪,我就跟她絕交。結果日奈美笑嘻嘻地說:「唉唷,我好害怕。」無視於我的手足無措。她再次看向絕對城學長說:


    「那就麻煩您了,絕對城先生。等一下我再送晚餐過來,兩位可以先去泡澡。溫泉除了半夜兩點到早上七點以外,隨時都能使用。」


    日奈美以熟練的口吻說明,接著向我們欠身行禮之後便迅速離開。被留在客房內的我靠著牆壁發愣,過了一會兒,被學長抱怨擋路的我才自空想中迴過神來。


    「別站在那裏。」


    「喔、抱歉……遇到意料之外的發展總是需要點時間來消化。」


    「現實生活中經常充滿意外,不足為奇。」


    學長以一貫的冷淡語氣說道,然後伸出手開始摸著我剛才靠著的那麵牆。光禿禿的單調土牆到處可見砂粒或稻草梗,這也算是土牆的魅力之一。


    「學長你在做什麽?」


    「現場搜證。嗯……床鋪好之後,枕頭大概在這個位置……」


    學長好像沒專心聽我說話,默默地調查著土牆。熱心調查固然是好事,但是這個人跟學妹住同一間房難道沒有任何感覺嗎?我問學長之後隻得到「沒有」的迴答。


    「那不重要,幽靈你檢查窗戶,我要忙著調查牆壁。」


    「竟然說那不重要!雖然我也曾經在社團外宿練習時跟男同學睡在大通舗上,可是不曾遇過隻有一男一女住在同一間房的狀況……」


    「別說了,快檢查窗戶。」


    「這是我第一次——算了,我馬上檢查。」


    看著學長頭也不迴的背影,我決定放棄爭辯。雖然還是不喜歡他的態度,但這個人向來懶得理會我的意見,再加上他的態度這麽冷淡,我繼續吵下去隻會讓自己像個傻瓜。得先發封簡訊跟老媽說今天不迴去了。


    「算了,就算住同一間房也不會被怎樣。」


    「你想被怎樣嗎?」


    「才不想!」


    我


    口氣很差地大吼,但還是按照學長的吩咐,開始檢查充滿懷舊風情的木框窗戶。不過說是要檢查,到底要怎麽檢查?為了維持日式情調,窗戶有兩層,內層是有著木製窗框的毛玻璃窗,外層則是透明玻璃窗,學長要我檢查什麽呢?


    「很多日式旅館都替客房加了陽台的設計,不過這間房間隻是普通的舊款窗戶。」


    「別管窗戶的款式了,窗戶外頭是什麽情形?」


    學長粗魯地打斷我發表感想。明明是他要我檢查我才說的,現在又說不要管窗戶長怎樣。雖然心懷不滿,但還是按照他的命令打開窗戶。河水寧靜地流動著,潺潺水聲在耳畔迴響,眼前是春天特有的鮮綠景致。


    「我看見一條小河,還有森林,不對,應該算是樹林吧……?」


    「原來如此。旁邊有河有樹,就算有小飛蟲跑進來也不奇怪。」


    學長繼續檢查土牆,同時喃喃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評語。「飛蟲?」我迴問道。但是學長似乎不打算舉例說明,反而招手示意我過去他那。看樣子窗戶的檢查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天的學長還真愛使喚人。


    「學長,什麽事?」


    「看看這裏。你看到什麽?」


    學長說完蹲在牆邊,敲了敲離地板約三十公分的牆麵給我看。臉白的人果然連手也很白皙。我一邊想著,一邊循著學長白皙修長的手指看過去,卻沒有在牆上看到任何能夠拿來發表意見的東西。


    「呃……學長?你叫我看的地方隻是土牆耶。」


    「我知道,但是那邊有兩個並排的黑點,有沒有看見?」


    「嗯,看見了。」


    學長說得沒錯,那一塊確實有兩個相隔約十五公分左右的黑點。看起來像是混在土牆裏的沙子或者小石頭跑到牆麵的感覺,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可是牆上有黑點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啊。我偏著頭,不太懂學長要我看黑點做什麽。學長扔下疑惑不已的我,徑自點頭說:「好了。」接著便站起來。


    「就是這樣。我先去泡澡。」


    「咦?泡澡……?」


    「何必這麽驚訝。你朋友不是說吃晚餐之前可以先去泡澡嗎?這麽快就忘了?」


    「沒忘,我還記得。」


    不過,我們又不是專程來泡溫泉的,突然說要泡澡是怎樣?我迅速起身,與學長麵對麵站著,我瞪著他那張陰沉的臉。


    「學長沒忘記我們來這裏的目的吧?那個由土牆幻化而成的……叫什麽來著?土蜘蛛神?」


    「是付喪神。」


    「沒錯,就是那個。兩種妖怪都有kumo的發音【※土蜘蛛的日文發音為tsuchikumo,與付喪的日文發音tsukumo相近。】很容易搞錯——不過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學長別忘了你是來解決付喪神的問題喔。」


    「我沒忘。但是目前也隻能先做這些。」


    學長輕鬆地迴應了我的抱怨,接著轉身背對我,把外套掛在衣架上。隻穿著襯衫的背影顯得有些瘦弱,感覺隨便把他摔出去就能讓他的身體折成兩半。脖子跟手臂也一樣瘦巴巴,蒼白而無半點肌肉,學長真該稍微鍛鏈一下肌肉比較好。看著學長這不健康的背影,我忍不住這樣想著。這位妖怪學專家則抓起浴衣與毛巾,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轉身隻


    「我要去泡澡了,你呢?」


    「我、我也要去泡!」


    我憮然地迴答,跟著拿起盥洗用具組。還是沒查清楚妖怪的真麵目,但是既然學長說目前隻能做這些,那我也無法可想。不想一個人留在有妖怪出沒的客房,而且平常老是窩在公寓那狹窄的浴室泡澡,難得有機會在寬敞的浴池泡澡,當然要把握機會。


    ***


    「……有……!」


    「嗄?」


    「……嗚……那……啊……!」


    「到底怎麽了?煩耶……」


    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聲,讓昏睡中的我悠悠地轉醒。


    我躺在僅開著小夜燈的昏暗房間裏眨了幾次眼睛,朦朧的意識才漸漸清醒。我想起來了,我跟絕對城學長一起留宿於日奈美家開的旅館。泡了溫泉,吃完晚餐就躺下睡覺了,沒錯。


    所以從剛剛開始陸續傳出的呢喃,聽起來很沒精神的聲音是這房間的妖怪?還是……?


    「……不……打算讓你……」


    我猜對了。我窩在被子裏轉動脖子觀察,聲音的來源果然是隔壁的床鋪,也就是絕對城學長。難怪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果然是他。


    身為學妹最後的抵抗就是讓自己的床鋪盡量遠離學長,甚至拿多出來的浴衣腰帶放在兩組床鋪中間充當界線,禁止學長踰越雷池一步。不過這裏畢竟是安靜旅館裏的小小客房,再怎麽細微的聲音都會傳到耳裏。學長好像沒醒,所以剛才那些都是夢話,可以不用管他繼續睡下去。不過,問題就是我辦不到啊。


    「那……個……隨你便……!」


    低沉的重低音無止境地碎碎念著,我怎麽可能睡得著。究竟該不該偷聽學長的夢話內容,讓我頗為掙紮,但是最讓我介意的是,學長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痛苦。


    會不會是做了什麽惡夢?該不該叫他起來呢?


    我一邊問自己,一邊坐起身來整理了掛在身上的淩亂浴衣——日式服裝怎麽都這麽容易滑下來啊——看著隔著一段距離之外的床鋪,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學長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正不停發抖的模樣。


    「……說什麽……可是……我……!」


    學長的聲音聽起來吃力又痛苦,從棉被裏伸出的手則不停用力顫抖著,看來正在做很可怕的夢,得早點叫醒他。雖然跨越自己設下的界線有點說不過去,可是此時情況特殊。我鑽出被窩,跪著往前移動到學長的枕邊。


    「喂……學長?絕對城學長?你沒事吧?」


    「……隨你怎麽說……可是我……心意已決……」


    我不安地喊著學長,但他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學長雙眼緊閉,壓低著聲音說話。盡管睡相還算不錯,可是痛苦的表情與滿臉黏膩的汗水卻不太搭配,詭異得令人擔心。夢話的內容好像學長正在和人爭論些什麽,他夢見什麽了嗎?


    「我……一個人也……要完成妖怪學……!」


    「到了夢裏還在聊妖怪學喔?不對,現在不是輕鬆下評語的時候。絕對城學長,快醒醒!」


    「……竟說……!我……不會再跟……你們……!」


    我的唿喚聲似乎讓學長聽錯成別的內容了,反而讓他大喊大叫,同時右手忽然撥開棉被鑽了出來。以男人來說過分白皙纖細的手指,在小夜燈微弱的光線之下,仿佛正痛苦地尋找某樣東西般,看起來好可憐、好淒慘。一迴過神來,我的雙手已經緊緊握住眼前伸出的手。


    要是學長醒來問我為什麽要握他的手,我可迴答不出來。


    真的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這樣做。看見有人求助,就會下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吧。至少我希望自己是能夠幫助別人的人。一想到這兒,我不禁更用力地握住學長的右手。


    「你沒事吧——不對,學長,沒事了喔。」


    雙手邊緊抓著學長汗涔涔的手,邊低頭看著學長的臉,盡可能地安撫他。不知道是否因為聽見了我的聲音,學長不再發出痛苦的呻吟,凝重的表情漸漸放鬆,發出安穩的唿吸聲。唿,終於搞定了。


    「看樣子學長已經冷靜下來了——呀啊!」


    就在我鬆了一口氣之時——


    學長突然拉迴高舉的右手,這麽一拉扯讓還抓著他的手並觀察他的我失去平衡,整個人倒下去。察覺不妙時已經太遲了,我就這麽摔在學長的胸膛上。


    「……!」


    吞下去的驚唿聲迴蕩在耳朵與胸口,從學長胸口傳來的溫熱讓我的大腦更加混亂。不是我要炫耀,本人至今不曾與異性在鼻尖幾乎碰撞之近距離處對看過,雖說對方是那個討人厭的妖怪學專家,沒必要因此而害臊;雖說有點失禮地感到意外,其實絕對城學長長得滿帥的,睡著的他表情十分溫和,跟平常的臭臉相比有很大的反差啊!一長串的感想刹時在腦海中盤旋纏繞,心跳異常迅速。喂!禮音,冷靜點啊!還有,那個熱熱的感覺,別再幹擾我了!


    「……唔?」


    學長不悅的聲音在距離幾公分處響起,接著他張開了閉著的眼睛。也對啦,睡得正舒服的時候突然有東西壓在身上當然會醒過來——喂!現在不是分析合不合理的時候啊!我用力甩開學長的手,逃迴自己的床鋪。可是為時已晚,完全清醒過來的絕對城學長正訝異地看著撤退中的我,輕聲說道:


    「什麽?是你呀。」


    「抱歉喔,是我不是別人!」


    迴到自己的床鋪之後,我慌忙迴答。總覺得我的聲音好像莫名地高亢,臉頰依舊發燙,無


    法隱藏。學長靜靜地望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兒才訝異地說:


    「你跨越了自己設下的界線?」


    「你——沒必要這樣說吧!」


    我忘記現在是半夜,不小心大喊。你知道我是為了誰才越界嗎?腦袋瞬間發熱,心中湧起一股怒氣。我不想管你了啦,笨蛋。


    「我剛才聽到你在說夢話還擔心了一下,現在覺得很後悔!不該跑去握你的手!抱歉把你吵醒了,晚安!」


    我氣到口不擇言,生氣地蓋上棉被轉身就睡,還背對著學長生氣地哼了一聲,本以為學長會不屑地罵我幼稚,沒想到他驚訝地說:


    「說夢話……?我嗎?」


    「咦?嗯……是啊。」


    奇怪?學長的反應好奇怪。平常不是很會挖苦我嗎?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忍不住轉身麵對學長,小聲地補充說:


    「你說什麽隨你便,還有你一個人也要把妖怪學怎樣之類的話。」


    「……是嗎?」


    學長頗有感慨地點頭之後一語不發。他的反應越來越不像平時的他,反而讓我的火氣全消,一直盯著學長。他蓋好身上的被子,意外地呢喃道:


    「居然又夢到那時候的事……難道是因為睡的床鋪不一樣的關係?明明決定好要忘記那些事,看來我的覺悟還不夠徹底。」


    「……『那時候』?『覺悟』?」


    學長自嘲似地說著,我忍不住跟著複誦。我知道學長隻是在自言自語,卻忍不住好奇他之前到底經曆過什麽事情。忍不住問道:「學長之前發生過什麽事嗎?」但是一如我所預料,學長隻冷冷地說:


    「我不想告訴你。快睡覺。」


    「好啦。」


    他果然不肯說。就算他的態度跟平常一樣冷淡,也應該跟我說聲謝謝啊,就在我這麽抱怨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很抱歉吵到你了,幽靈。」


    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迴蕩在寂靜的客房裏。


    咦?剛才聽到什麽?我張開快要閉上的雙眼往聲音的來源看去,幽暗的小夜燈光線中,我隱約地看見蓋著棉被的纖瘦背影和發絲淩亂的後腦杓。望著這幅像是古裝劇場景的一幕,我誠惶誠恐地問道:


    「學長你怎麽了,怎麽突然向我道歉?」


    「我是個有錯就道歉的人,不行嗎?」


    「我沒說不行啊……可是你平常……」


    「這跟平常怎樣無關。我隻是想說,謝謝你握我的手,也謝謝你為我擔心。」


    絕對城學長頭也不迴地小聲迴答,口吻一樣粗魯,可是聲音卻跟平常不一樣,聽起來有些落寞,害我也不知該怎麽迴答。


    ——看來這個人一定遭遇過不少事情。


    我突然有這種感覺。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想成為妖怪學專家,一定比當個普通的社會人士或者學生還麻煩好幾倍。希望學長有一天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他要選擇這條路,決定之後遭遇了哪些困難等事情。我默默地在心中想著,同時努力以平靜的語氣說:


    「晚安。明天就麻煩學長繼續幫忙調查付喪神。」


    「這你不需要擔心,明天一早就可以解決了。」


    「咦?什麽意思?」


    學長說得那麽幹脆且充滿自信,讓我忍不住從被窩裏跳起來。不過學長似乎不打算迴答我的疑問,隻聽見均勻的唿吸聲,學長進入夢鄉的速度也太快了,你是小孩嗎!


    ***


    之後總算平安無事地睡到早上,時間是上午八點多。木村先生端了裝著早餐的托盤來到客房,同時說了聲:「早安。」絕對城學長則這麽對他說:


    「早安。是你吧?木村先生。」


    「……啥啊?」


    不知為何,木村先生的身體稍稍顫抖,眼鏡後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這個住在旅館、喜歡昆蟲的設備管理員將托盤放在我們麵前,故意偏著頭說:


    「您突然說『是你吧?』,我不知道是指什麽事……對不對,湯之山釀酒廠的大小姐?」


    「就是說啊,學長,哪有人用這句道早安的啊……」


    「我的意思是,他就是靈異事件的犯人。」


    學長無情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語。咦?什麽!怎麽迴事?出乎意料的迴答讓我無言以對。學長看了看我及臉色蒼白的木村先生,拿起筷子和碗說:


    「飯菜涼了就不好了,我邊吃邊說明吧。幽靈,你不吃嗎?」


    「吃,我要吃啊。早餐當然要吃,不過你為什麽要那樣說?」


    「什麽為什麽?就是那個意思。我沒說錯吧?」


    絕對城學長端起加了青蔥與豆腐的味噌湯,對木村先生這麽問道。被問——不,該說是被揭穿的木村先生坐在通往走廊的房門前,訝異地合不攏嘴,過了一會兒才迴過神來說:


    「您——您想說啥呢?是牆壁上出現人臉的靈異事件?我根本沒有動機——等等,先不提動機,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讓牆壁出現人臉啊。昨天也說過,那一定是客人看錯了。」


    「客人沒有看錯。」


    木村先生激動地說著,但是絕對城學長一句話就讓他無法繼續辯解。學長靈巧地用筷子分解烤魚,接著說:「原來如此,你說看錯了呀。」學長理了理頭發,以充滿自信的聲音平靜地說著,和昨晚滿頭大汗說夢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確實有很多妖怪是因為看錯而誕生,但是這次的靈異現象絕非如此。隻不過,當你被問說牆壁是否真的出現人臉時,你隻能否認,對吧?」


    「……我比較笨,聽不懂聰明的大學生想說啥。」


    「不是何時何地都可以用裝傻這招蒙混過去,木村先生。你的借口實在薄弱,你絕對具備發生此類事件時,最先看穿真相的智慧與知識。對了,幽靈,你還記得擬像現象嗎?」


    「咕嚕。」


    完全進入聽眾模式的我突然被問問題,差點噎死——我正好往嘴裏塞了一口飯,還有一塊醬菜,時間點未免太不湊巧。灌了口茶,硬把卡在喉嚨的飯衝下去,然後慌亂地搜尋著記憶。呃,擬像現象是……


    「記得是學長之前在資料室提過的那個東西吧。牆上的汙漬或是任何東西,隻要有三個點存在,人類就很容易把那三個點看成人臉……這個現象有什麽問題嗎?」


    「還能有什麽問題?這就是出現在這間客房的付喪神的真麵目。」


    絕對城學長若無其事地宣布。一頭霧水的我當場僵住,學長用力聳了聳肩膀,以無奈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你忘了昨天我要你看牆上的點?枕頭附近的那些?」


    「我沒忘。雖然那些點看起來有一點像眼睛,可是數量隻有兩個,怎麽看都不像人臉。」


    我把醬菜放進嘴裏並詢問。奇怪的是,一向聒噪的木村先生現在卻沉默不語。我繼續說:「而且——」


    「學長,你忘了嗎?住在這裏的房客是說『看見人臉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動著』,難道學長想說那個可以一張一合的第三點也在那片牆上嗎?」


    「沒錯。」


    「對吧。所以就別那樣說——等等……」


    學長剛才說「沒錯」嗎?我手裏端著茶杯,雙眼盯著學長。坐在我對麵的妖怪學專家則拿起海苔片包白飯,然後再次用力點頭。


    「我的意思就是不但有可以當成嘴巴的點存在,同時也能一張一合。這麽一來,牆壁上出現人臉的證詞就能成立。」


    「如果真的有的話,當然能成立……可是,就是沒有啊。」


    「問問這位木村先生便知有沒有。不過我猜他不會據實以告,所以就讓我來說明好了。」


    「他一定不肯承認,反而會說我弄錯了。」學長自嘲似地補充說完,啜飲一口茶後沉穩地開口說道:


    「這裏有一種名叫木村蜘蛛的蜘蛛。」


    「——!」


    聽到學長這麽說,木村先生嚇了一大跳。他那明顯的動作幾乎讓我也被他嚇到。但是絕對城學長卻穩如泰山,想必他早已預料木村先生會如此驚訝。我心想,同時蹙起眉頭問道:


    「木村蜘蛛……?名字跟木村先生一樣,但是蜘蛛是那個蜘蛛嗎?就是有八隻腳,會吐絲結網的蜘蛛?」


    「差一點答對。木村蜘蛛確實有八隻腳,但是它恰巧是不用蜘蛛絲結網的種類。體型將近兩公分大小,專門在垂直的牆麵,例如陡峭的崖壁挖洞築巢,吸引路過的小昆蟲進入巢穴加以捕食。它收集附近的泥土做成蓋子覆蓋巢穴,乍看之下無法找出躲藏在哪裏。它用蜘蛛絲控製蓋子,需要時才打開。」


    絕對城學長好像在朗讀昆蟲圖鑒般滔滔不絕地解說。看來除了妖怪之外,這個人還很了解昆蟲。我既佩服又驚訝,小心翼翼地插嘴問道:


    「那種蜘蛛很


    像卡氏地蛛嗎?就是會在地上挖洞築巢的蜘蛛。」


    「類似。卡氏地蛛與木村蜘蛛在固定巢穴蓋子的方法上略有不同,但確實能把它們歸成同種類的蜘蛛。想不到你這麽清楚。」


    「我好歹也是鄉下小孩啊。對了,學長為何提到木村蜘蛛?」


    「你怎麽還不明白?這間客房牆上的泥土很可能就是木村蜘蛛的巢穴。有紀錄說木村蜘蛛會在老舊的倉庫或小屋的土牆上築巢。因此,假設牆壁上那兩點中間的地帶再往下的地方,大約是嘴巴的位置剛好有個木村蜘蛛的巢穴會如何呢?當然,平常看過去也看不出那邊有個蜘蛛巢,但是若有小飛蟲自窗戶飛進來被蜘蛛注意到,進而打開巢穴的蓋子呢?而躺在床舖上的客人又剛好見到巢穴打開的場景——


    「咦?那……」


    學長流暢地說道,而我在腦中想像著他說的內容。


    不知是天亮還是半夜,睡眼惺忪之間看著旁邊的土牆,土牆的某部分像嘴巴一樣打開,吸引小蟲進入。正覺得奇怪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嘴巴」上的兩點怎麽看都像是眼睛。隻要見過一次這樣的光景,那種印象就不可能輕易抹滅。但是即使再怎麽定睛凝視,土牆依舊還是土牆。最後留下的隻有充滿謎團的詭異感受……


    「啊啊!原來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的確會以為自己撞見了妖怪!」


    「懂了嗎?」


    我終於搞懂了,而學長則滿意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學長大概想吃茶泡飯吧,他把醬菜放在剩下的飯上,再把茶壺裏的茶注入碗中。我問道:「可是——」


    「如果真是木村蜘蛛的巢,那麽木村蜘蛛又是從什麽地方跑來的呢?還有,聽了客人的話之後,旅館的員工不是已經調查過牆壁了嗎?為什麽沒發現牆上有蜘蛛的巢穴?」


    「有可能是野生的蜘蛛不小心闖入,但更有可能的是人飼養的蜘蛛逃出來在此築巢。沒有發現巢穴的理由也很簡單,隻是因為最先來客房調查的人直接帶走蜘蛛並補好了牆上的洞穴。幸好這個人具備維修旅館所有設備的技能,讓老板把這工作交給他負責。實際上若仔細觀察那兩個點中間偏下方的那一塊牆麵,就能找到修補過的痕跡。好了……聽到這裏,你有什麽話想說嗎?飼主先生?」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我也無法繼續裝傻下去了。」


    在絕對城學長的詰問之下,木村先生終於開口說話。不知是放棄掙紮,或是下定決心,不知不覺間他的臉色已恢複正常,但是語氣有些怯懦。「您說得沒錯。」他摸摸自己的頭,這位操著關西口音的設備管理員苦笑著說:


    「唉,那確實是我養的蜘蛛。它之前逃跑了。當客人說牆上出現人臉的時候,老板娘跟老板大概不是很了解昆蟲暝,所以不知道原因。但是我一聽就知道發生了啥事,趕緊到客房捉迴蜘蛛,同時加強了籠子的強度,防止它再度逃跑,然後修補了牆上的洞穴。就在我認為靈異事件可以告一段落的時候——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啊。」


    「你沒料到旅館老板一家會這麽緊張地看待這件事,對嗎?」


    「絕對城先生,您的觀察力實在厲害,都被您說中了。」


    絕對城學長說完,木村先生便點頭稱是。既然他都承認了,可見付喪神事件果然是他造成的。我這時才露出訝異的眼神看著這位戴著眼鏡的大叔兼木村蜘蛛的飼主,他大大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之前附近的飯店因為惡靈事件而歇業,老板他們受到不小的衝擊,才會那麽緊張。旅館裏的氣氛因此變得緊繃,大家擔心謠言傳出去會無法收拾,也想著要不要請人來驅魔。看見他們每天、每個禮拜都為了這件事如此困擾,實在沒辦法跟他們明說:『登愣!其實那張人臉是我養的蜘蛛造成的喔!』」


    「為什麽不敢說?雖然你跑出來喊『登愣!』實在太搞笑,可能會被他們揍。不過日奈美跟伯父、伯母都是明理的人,我認為隻要你好好說清楚,他們一定會接受。因為就連我聽你解釋後也可以體諒了喔。」


    「就算木村先生肯自首,那之後他的興趣要怎麽繼續呢?」


    我插嘴發問之後,不知為何是絕對城學長迴答了我。我不太懂學長的意思,於是反問:「什麽意思?」結果木村先生無力地點點頭。


    「就是這麽迴事啊,湯之山釀酒廠的大小姐。我知道老板跟老板娘都很明理,就算告訴他們真相也不會開除我。可是服務業的信譽很重要,為了不讓類似的情形再度發生,他們一定會要求我處理掉所有的寵物跟收藏品。」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


    原來如此,確實有可能。對因為喜歡昆蟲而選擇這份工作的木村先生來說,他隻能選擇隱瞞下去。木村先生見我終於理解他的難處,露出苦笑並點了點頭。


    「沒錯。我還沒來旅館工作之前就已經愛上節肢動物了啊。不可能丟掉它們……無論如何我都要保護它們,不讓它們被丟棄。但結果還是被發現了……雖然不清楚您是怎麽知道的,但是您絕對稱得上是名偵探。絕對城先生就像是那個……從美國海軍來的福爾摩斯。」


    「……你想說的是從貝克街來的福爾摩斯吧【※美國海軍與貝克街的日文發音相近。】?其實我昨天在辦公室聽到你自我介紹時便起了疑心。我記得你是這麽說的,因為發現有一種蜘蛛和自己的名字一樣,所以才對蜘蛛產生興趣,無論如何都不想把這種蜘蛛做成標本。幽靈,你還記得這些話嗎?」


    「啊、記得啊。可是木村先生當時是用關西腔說的,和你說的不一樣喔。」


    「用語是否一樣不重要,重點是內容。」


    我本來想以「擁有驚人記憶力的助手」身分發言,沒想到卻被學長潑冷水。那又何必要問我呢?我氣鼓鼓地大口吃著第二碗白飯,學長不理我,再度轉頭看向木村先生。


    「聽完你的話,我便想到了。和木村先生同名的蜘蛛就是木村蜘蛛,隻要知道它的習性,很容易能聯想到牆壁上的人臉——不,正確地說是土牆上一張三口的小洞是什麽。然後昨天,我在這間客房裏,在枕邊附近的牆上找到最近才修補過的痕跡時——」


    「您便知道推理沒有錯,對嗎?我認輸了……既然您已經知道真相,請問兩位之後打算怎麽做?會跑去告訴老板嗎……?」


    木村先生瑟縮著身子,他來迴看著絕對城學長和我問道。不安的眼神透過眼鏡落在我們身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要說是誰的錯,當然是眼前這位先生的錯。可是如果揭穿他,那麽他的寵物就得被丟棄,我也不想這麽嚴苛地怪罪他。之後他會好好照顧蜘蛛,對這次的意外也有反省之意。隻不過,要是就這麽放著不管,日奈美一家還是會持續擔心妖怪的問題。


    這種狀況之下該怎麽做才對呢……?


    我拿著筷子和飯碗僵在原地,無言以對。一直安靜地思索著的絕對城學長突然往木村先生的方向探出身子,低聲說道:


    「我恰巧有個好建議,要不要聽聽看?」


    ***


    「就是那裏!我要右轉羅!」


    幾天過後的傍晚,連續假期最後一天的國道上。


    我抓著出租車的方向盤,氣勢驚人地切換車道,身旁則是仍穿著西裝外套的絕對城學長,他以不耐煩的語氣說:


    「我說幽靈,你不需要一一向我報告要怎麽開車。」


    「可是我要是安靜地開下去,學長又要睡著了——說著說著,前麵剛好沒車,我要加速羅。踩油門!」


    我直視前方迴嘴,順便用力踩下油門。雖然是連續假期的最後一天,但會不會出現迴程車潮也要看時間和地點,這條自鄉下的溫泉區通往地方小城市的國道和平常一樣暢通無阻。我不禁自誇迴程開得比來的時候還要好,然後我問前座的乘客。


    「這次的連續假期我過得很開心,學長呢?在僻靜的旅館裏一個人過了三天,是否覺得非常無聊?」


    「會這麽說是因為你學問淺薄。我白天到附近的民俗資料館閱讀鄉間流傳的民間故事,晚上則憑著自己的記憶與知識再三思考迴味,過了非常有意義的三天。最棒的是,待在那邊吃吃喝喝完全免費。」


    絕對城學長拿出香煙,邊點煙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拜托,才不是免費,是有人幫你出錢了吧。我故意斜眼瞄學長一眼,但是他沒有反應,徑自吐出白色的煙霧。這個壞蛋。


    替學長付住宿費與豪華旅行費的人正是引發此次靈異事件的犯人——木村先生。


    那天早上,揭穿真相的學長向木村先生提議,由他想辦法應付日奈美及其家人,但代價是支付他在連假期間住在此地的所有費用。小久保莊可是知名的旅館,住宿費絕對不便宜,或許是認為付錢比失去收藏及工作還劃算,木村先生猶豫……不,根本沒猶豫,他當場大喊:「我答應!」甚至還白紙黑字寫


    下來,契約就這樣成立了。絕對城學長便在日奈美一家麵前口若懸河地說出假的解釋。


    他宣稱半夜曾感受到些微的妖氣,但那股妖氣並非來自邪惡的妖怪。雖說建於大正時代的建築差不多已有百年的曆史,具備足以變成付喪神的條件,但是一直被珍惜的物品所幻化成的付喪神絕對不會危害人類,甚至是相反。從中世紀的故事到現代的傳說裏,有許多被珍惜的工具所變成的付喪神能帶來福氣的紀錄,因此無須感到不安。如果大家還是擔心,那麽他可以在那間客房的掛軸後方寫上能阻止壞付喪神現身的咒語,請老板安心雲雲。不知道學長那段引經據典的流暢說明是不是讓日奈美和伯父、伯母都聽傻了眼。


    如此這般,學長從那天開始在小久保莊住了三天。「幽靈,你要不要也住在這裏?」學長這麽說,但是我已經體驗過半夜的奇怪夢話事件,而且繼續跟學長單獨睡在一間房對我的心髒有害。何況連我也一起叨擾,對木村先生不好意思。雖說事情圓滿落幕,但欺騙好友總讓我有罪惡感,於是和學長道別後迴家住了三天,才到旅館接學長一起迴到租屋處。


    「不過那時候學長還真能說,隨口胡扯就能說出長篇大論耶。還有那個寫在掛軸後麵的咒語,應該也是學長當場亂寫出來的吧?」


    「別胡說。我怎麽可能隨便編個咒語亂寫一通,萬一他們跑去查,不就露餡了?」


    我讚歎不已地稱讚前座的人,沒想到得到的答案令我大感意外。所以咒語是真的嗎?那一串完全看不懂的文字,我還以為一定是學長自己編造出來的耶。


    「呃——那咒語怎麽念?」


    「卡達西哈耶、軟卡沙尼庫哩尼、塔滅魯沙柯、特耶西、阿西耶西、瓦勒西口尼柯哩。這可是記載於《舍芥抄》裏的正統咒語,能夠保護人不過上百鬼夜行。由老工具變成的付喪神與由一大群鬼怪組成的百鬼夜行是不一樣的靈異現象,但是在近世的繪卷界,曾經出現把百鬼夜行定位為一群壞付喪神的作品,既然兩者被當成一樣的東西,對付百鬼夜行的咒語應該也可以用來對付壞付喪神。」


    學長若無其事地迴答我的疑問之後,又補充說:「反正那種東西隻是寫心安的。」怎麽會有這種專家,竟然說「應該也可以」,要不然就是「隻是寫心安的」。


    「隻是讓人家心安的咒語還拿來斂財好像不太好吧……」


    「你平常還不是照樣參與計劃,怎麽好意思指責我?」


    「唔!」


    本來是想諷刺學長,結果卻被反擊迴來,害我不小心發出怪聲音。雖然很不甘心,但是學長也沒說錯。盡管我不喜歡,卻還是選擇參與計劃。我看了一眼掛在胸前鎮壓耳鳴用的鏈墜,決定轉換一下話題,不要繼續討論斂財這件事。


    「那麽,這三天你都做了些什麽?啊,剛才你說早上去資料館、晚上想事情,到底是在想什麽可以想那麽久?」


    「有關付喪神的事情。」


    「付喪神……?牆壁上的人臉事件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有什麽好想的?」


    「笨蛋,可以想的事情很多。」


    我偏著頭,耳邊傳來充滿不屑的迴答。可是就算學長說有很多事可以想,我還是不太懂。我不解地看了隔壁一眼,正好與深吸一口煙的學長四目交接。


    「我在旅館的辦公室時也說過,付喪神這種妖怪充滿矛盾與破綻。一方麵宣稱隻要好好使用工具就能得到好處,一方麵又說要是工具用太久會變成妖怪,得趁它成妖之前快點扔掉。明明設定是過了一百年才能成妖,可是又說第九十九年時工具便有了能變成妖怪的力量。盡管是知名的妖怪,但是這樣的設定卻像是三流作家隨便寫出來唬人的東西。光是名字就已經充滿謎團,經由工具所產生的妖怪為何要使用吊唁死者使用的『喪』字,有什麽特殊的用意?還有發音tsukumo本身又代表什麽意義?」


    學長平靜地自問自答,接著按熄香煙。從他不打算再抽一根的情況研判,學長八成又要切換成講座模式了。我做了以上的判斷之後,跟他說:「我把車窗關了喔。」然後按下按鈕關上前座旁的電動車窗,看著前方的道路問道:


    「既然學長問到了意義……學長不是說過九十九的發音是『tsukumo』嗎?」


    「那也隻是其中一種說法,如同你之前所說,若真想使用數字命名,應該要用能成妖的一百年這個數字吧?九十九這個數字並沒有意義。這麽一來,從妖怪學的角度來看,或許付喪神的名字起源尚存在我們不知道的學說中。」


    「起源?你是指付喪神的祖先嗎?」


    我配合著彎道轉動方向盤並發問。本來以為學長會恥笑我說妖怪哪兒來的祖先,不過學長聽了卻說「沒錯」,看來我算是問對了。


    「也可以說是祖先。古代的鬼、中世紀的天狗還有近代的河童等等,這些曾經引領一代風騷的妖怪,在前一個世代裏都留有提及其原形的傳說或者民間故事,唯一例外的便是付喪神。盡管在圖像化的妖怪之中,付喪神算是主流妖怪,也有很多與付喪神有關的傳說,算是妖怪界的一大勢力,可是卻無法找到它的起源。這是為什麽呢?」


    「這問我也沒用……可、可是也有可能在那個時代就突然跑出這種妖怪啊……?」


    「喔?以無知的你來說,這樣的想法算是合理。」


    我怯怯地提出見解,學長竟難得地稱讚,但我一點兒也不開心。氣鼓鼓地迴嘴說:「很抱歉,我就是這麽無知。」學長懶得理會,隻默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那麽想過,可是在資料室找到的《真怪秘錄》備忘錄,付喪神那項被塗黑而無法閱讀。既然記載著什麽內容,就代表付喪神有著被隱藏的來曆……我探究到此,沒想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得到了提示。真是的,有時候總是要徒勞無功一下呀。」


    學長的語氣越來越激動,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真怪秘錄》這本書讓我很好奇——我聽過好多次書名了——但是總沒機會問,絕對城學長隻要進入講座模式,根本不會去聽旁邊的人說了什麽話。我安靜地繼續聽他的講座,學長以開心的語氣說道:


    「我不確定付喪神的名字是因為巧合而變化得來,或者是因為某些原因刻意拿別的漢字來用,但是我想——對,就是和付喪神的名字很像的那個妖怪,一定就是付喪神的起源。」


    「名字很像的妖怪?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讓我聯想到這一點的人是你,幽靈。我清楚地記得你說過:『兩種妖怪都有kumo的發音很容易搞錯。』」


    「咦?」


    沒想到學長會這麽說,讓我訝異地瞪大雙眼。


    是我讓他想到的?我有說過這句話嗎?「兩種妖怪都有kumo的發音很容易搞錯。」我趕緊重新啟動進入連假休眠模式的大腦,搜尋前幾天的記憶。這時,抵達旅館那天,我們在「木耳之間」客房時的對話在腦海裏播放了出來。


    ——叫什麽來著?土蜘蛛神?


    ——是付喪神。


    ——沒錯,就是那個。兩種妖怪都有kumo的發音很容易搞錯——應該就是這句。


    「嗯,聽你這麽說,我的確有說過……等等,所以學長的意思是,付喪神原本是土蜘蛛?」


    「對,這麽想就通了吧。」


    聽了我的疑問,學長默默地點頭。我還來不及說:「是嗎?」學長就補充說:「不管怎麽說,名字確實很像。」不不不!


    「一個念『tsuchikumo』,一個念『tsukumo』,發音很像沒錯。可是付喪神是工具妖怪,而土蜘蛛卻是大型的食人蜘蛛妖,完全不一樣啊!」


    學長的理由實在太莫名其妙,讓我忍不住提高音量,連踩油門的力道也加強許多。加速後我覺得危險,趕緊減速,車體因此劇烈晃動。學長對駕駛座的狀況完全不感興趣,繼續說明。


    「怎麽會完全不一樣,它們很像。我前幾天也提到,由工具變成的付喪神最初是以接近人類的姿態出現。雖然之後的人都忘了這個設定,但是原始典故《付喪神記》裏頭也這樣記載,可信度高。另一方麵,你剛才說土蜘蛛是巨大的食人蜘蛛妖,對嗎?」


    「是啊,怎麽了嗎?」


    我想起被武士砍傷,自腹部掉出骷髏的蜘蛛妖,疑惑地反問。我還跟學長說,讓我認識這種蜘蛛跟解說蜘蛛畫的人也是學長,接著我斜眼看了旁邊的座位,學長輕輕聳了聳肩膀,吸了一口氣之後說道:


    「那個時候我可沒講到它會吃人。蜘蛛會吃人這個變化是到了近代之後人們加上去的樣貌,這隻不過是土蜘蛛的其中一種樣子而已。原本的土蜘蛛是——人類。」


    「……人類?」


    學長在講什麽啊?我再次疑惑地眨眨眼睛。學長靜靜地點頭,重複了相同的詞匯。


    「沒錯,正是人類。


    土蜘蛛這個名字曾於古代被記錄在《古事記》或《日本書紀》,還有各地的地方誌裏,意思是與大和朝廷【※大和為西元四至六世紀間的古日本國名,統治範圍為奈良一帶。】對立,其後被殲滅的民族。相傳土蜘蛛族身材矮小,四肢修長,群居於山中或洞穴。他們死了之後繼續作祟,有傳說指出,大和的一言主神社便是為了防止土蜘蛛族的亡靈作祟而設立的神社,大家將士蜘蛛族的屍體分屍之後埋在神社裏。」


    「土蜘蛛是……人類?」


    聽了學長平靜地解說,我忍不住反問。住在山上,四肢修長,死了之後還跑出來作祟。如果土蜘蛛真如學長所形容,那麽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


    「真的不是妖怪嗎……?」


    「曆史是由勝者撰寫而成的產物,借由誇大或捏造敵人不像人類的特征,讓身為記錄曆史者,也就是勝者能夠將自身正當化,很多國家都這麽做。但是,無論如何貶抑土蜘蛛,可以肯定的是,土蜘蛛剛開始是一個,或由多個民族所組成的集團,絕對是人類。」


    「原來是人類啊……」


    「沒錯。和你我一樣的人類。」


    聊到這裏,學長忽然沉默不語。我還以為這次的內容跟之前一樣是有關妖怪的知識講座,沒想到變成「日本史的恐怖真相」。我隱約感受到寒意,然後小聲地說:


    「我頭一次聽說這種民族。」


    「不意外,畢竟不是收錄在教科書裏的內容。但是,土蜘蛛這種民族確實生活在山裏,一直到近代,都有許多與這個習性相關的傳說。像是山人、覺、山男、山女……在你的家鄉應該也有很多這種不住在城鎮,和我們不太一樣的人的傳說吧?」


    「有嗎?我第一次聽說耶……真的嗎?」


    沒料到學長會這麽問,我愣愣地迴應。我還以為要開始聊古代的話題,沒想到這次又講到我的老家?奇怪的走向讓我不知所措,這時絕對城學長原本要伸手拿煙卻又收手——該不會是顧慮到我才不抽的吧——他繼續說道:


    「我住在旅館的那幾天在民俗資料館讀到《山神的民間故事》一書,裏頭記載許多類似的故事。你的祖父、祖母沒講過這些故事嗎?」


    「我頭一次聽說……我祖母很早就過世了,而我祖父又討厭迷信,所以根本不會跟我說這些故事。」


    我邊迴答學長的問題,邊想著這些相傳在我家鄉山中的異族。他們在山裏隱居,和我們不太一樣——可是卻和我們一樣是人類。一想到這些人多少感到害怕,而且……


    「總覺得這樣有點感傷……想到我竟然不知道有這群人便覺得有些抱歉。」


    「你的反應很正常,不過現在我更想講的是土蜘蛛與付喪神的話題。」


    「喂!學妹難得這麽感傷,你的反應竟是這樣!你這個魔鬼!」


    「吵死了閉嘴。如我剛才所說,土蜘蛛是從開始有這國家後便持續發展,極為正統的妖怪,但是其命脈卻在鎌倉時代【※西元一一八五至一三三三年。】前後突然中斷,為什麽地位足以和鬼及天狗抗衡的土蜘蛛會消失?我從以前就對這一點感到非常疑惑。」


    「……學長從以前就滿腦子妖怪的事耶。」


    「當然。」


    我故意驚訝地說道,學長卻麵不改色地承認。不愧是自稱為妖怪學專家,我不得不佩服。身旁的學長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那卷《土蜘蛛草紙》可說是這個自古流傳的大妖怪最後活躍的舞台,在這裏忽然出現土蜘蛛的手下,也就是具備工具性質的妖怪,這一點充滿了謎團。你還記得《土蜘蛛草紙》嗎?就是明人帶給我的舊書裏——」


    「我記得。就是畫了武士砍了蜘蛛妖,然後從蜘蛛妖的肚子裏跑出一堆骷髏頭的——」


    「你記得就好了,我就不必多做解釋。」


    明明是你自己問我的,還打斷我說的話。覺得學長很壞心的真的隻有我一個人嗎?我不禁偷偷地抱怨。此時車子開到隧道入口,我趕緊打開車燈駛入隧道之中。車內倏地變暗,隻聽見學長的聲音娓娓道來。


    「根據剛才所說的內容,我是如此判斷的。土蜘蛛並不會因為死亡而滅絕,他們在中世紀被賦予『工具』這個新的性質,改了新名字『付喪神』並延續下去。這跟被大家認為早已滅絕的恐龍其實進化為鳥類而生存下來是一樣的道理。」


    「你是說恐龍變成鳥了?不好意思,可以解釋清楚一點嗎?」


    「自己去查。總之,若付喪神的前身是土蜘蛛就說得過去了。表示吊唁之意的『喪』字指的是替被滅族的族人安魂的意思,加上『神』這個字則是指日後被人們祭祀為神,懂了嗎?」


    「呃、我隻懂了一半……被祭祀為神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把擁有強大力量的怨靈或者怨念當成神明祭祀。大概是認為能夠借由祭祀安撫怨靈的怒氣,甚至獲得庇佑。」


    「哇。這如意算盤打得真好啊。」


    我不禁感歎。因為本身的利益把怨恨自己的人當成神祭拜,竟然還奢望獲得庇佑,我認為不能這樣做。一說完,學長馬上罵我是笨蛋。


    「為什麽不能?事實上付喪神確實帶來庇佑。比方說隻要能珍惜工具就有好事發生,算是清楚又簡單的形式。」


    「咦?啊、原來是這樣喔。」


    學長說得有道理,如他所言,付喪神確實是可能帶來福氣的妖怪。我點頭稱是,一旁的學長也靜靜地點頭。


    「看來你似乎搞懂了。沒錯,就這一點來說,祭祀可說是成功的。不過要讓充滿怨念的土蜘蛛百分之百對人類有益實在很困難,因此付喪神仍然算是危險的妖怪。比方說過了一百年或者第九十九年時,工具便會幻化為壞妖怪的設定便可以為證。」


    「喔……原來如此……」


    車子繼續奔馳在昏暗的隧道中,我也終於完全聽懂了。心緒不禁飄到自曆史上消失的土蜘蛛一族。離隧道出口仍有一段距離,車子裏還是黑漆漆一片。我手握著方向盤,不經意地想若是能趕快變亮就好了,這時學長突然開口說道:


    「現在我也明白為什麽《真怪秘錄》的備忘錄會把付喪神那一項塗黑了。若被人發覺付喪神的真實身分,土蜘蛛的曆史也將隨之曝光。對想要振興大和朝廷的明治政府而言,被自己消滅的原住民族曾經存在過的事實等於是一個汙點。」


    「學長,你常說的《真怪秘錄》到底是什麽書啊?資料室的筆記本跟古書似乎都和那本書有關,但是我不懂那究竟是一本什麽樣的書。」


    聽了學長近乎自言自語般的說明之後,我忍不住插嘴詢問。學長有可能一如往常直接跳過我的問題不肯迴答,但是沒差,就算學長不迴答我也要問看看。沒想到學長沉默了一會兒後竟然再度開口。


    「《真怪秘錄》,字寫成真的很奇怪的秘密紀錄。是由明治時代的大哲學家,同時也是妖怪學的始祖井上圓了,他與弟子調查全國的妖怪傳說之由來或真相後寫成的書籍。本書的目的原本是要歸納與偽怪、誤怪、假怪並列妖怪四分類之一的真怪的相關紀錄。」


    「真怪……?」


    我跟著重複了學長隨口說出的詞匯。這個妖怪四分類我已經聽過很多次,但是我頭一次聽說分類中還有「真怪」這一項。「假怪」是假的妖怪;「誤怪」是因誤會而產生的妖怪;「偽怪」則是偽裝捏造出來的妖怪。所以這個叫「真怪」的……


    「難道說……是真的妖怪?」


    「答對了。不過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議現象或事物』。根據備忘錄,二口女或覺等妖怪都有實際的案例。當然,無法如此大量地收集到真怪的實際案例,因此《真怪秘錄》主要是敘述各地妖怪的真麵目的著作——原本的計劃是如此。」


    「……原本的計劃?」


    學長幹脆地迴答,讓我頗感訝異,愣愣地迴了一句。「原本的計劃」,意思就是最後沒有出版羅?學長大概猜到我想問什麽,於是他點頭說:「沒錯。」


    「《真怪秘錄》經過詳盡的調查,草稿也完成了,最後卻沒有付梓。不知道是觸犯了當時的禁忌被禁止發行,或者是圓了他們決定取消出版計劃,這部書始終沒有出版。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讓我覺得遺憾。」


    「為什麽?」


    「因為我認為消失在曆史洪流中的人應該要被某些人認識才對。」


    我隨口問問,學長卻率直地說出心聲。和平常冷酷的語氣不同,學長的聲音裏帶著某種哀傷與淒涼的感覺,讓我不知該怎麽迴應才好。若是妖怪的話題就算了,但這是學長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聊自己的想法。


    「……學長,你今天好像特別健談,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的問法還是一樣,一點都不婉轉啊……其實沒什麽,隻不過我偶爾也會迴想一下過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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