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界的〈霧〉很深。


    〈候鳥〉偶爾會飛進雲界表層,那裏頂多會讓視線不清。但若是界龍或帝鯨等深淵霧妖棲息的中層、深層,連陽光都照不進去。


    然而,這不表示那裏是個黑暗世界。


    出人意料的是,深層的霧妖也有許多小型且年幼的族群。這些霧妖的雛妖碰到高濃度的〈霧〉就會發出黯淡的光芒。


    雛妖的磷光使得黑暗世界多了幾分鮮豔的光輝。


    少女以前總是從那裏仰望天空。


    天上會掉下各種東西。有些時候甚至是在表層邀遊的下級霧妖。也可能是在中層飛舞的高級霧妖,因為搶輸地盤而墜落。除了生物,也可能會有破爛的鐵片掉落。


    而且也會有霧妖以外的生物。


    少女對此感到不可思議。


    少女發現非霧妖的生物時,那生物總是已經死亡。可能是在下墜過程中被霧妖襲擊,也可能是被風壓壓死,還可能是因墜落的衝擊而死。


    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支離破碎地墜落,無法保持其原貌。不過,偶爾會有坐在鐵船上墜落的,受的傷也比較少。


    這種非霧妖的生物與少女非常相似。


    ——不過,那不是霧妖。


    無法在〈霧〉中唿吸,不使用鐵船也無法自力飛行。這種生物絕對無法在雲界生存。


    他們到底是從哪裏墜落的。


    少女拍動自己長在背上的蝶翼。


    她和那些非霧妖的生物之間,頂多隻有翅膀上的差異。在霧妖之中,也有成長後會改變形體的物種。有些物種則是在雛妖階段有翅膀,成長後卻會失去翅膀。


    ——我長大後,翅膀會不見?


    實際上,少女的身體正隨著成長逐漸變化。原本平坦的胸部現在長了雙峰,身體的線條似乎也有改變。


    ——我不要翅膀不見。


    少女之所以能在空中飛舞,是因為她有翅膀。


    少女的身體比其他霧妖脆弱,之所以能夠活到這個年紀,無非是因為翅膀的飛行能力遠遠超越其他霧妖。


    雖然她也有尖牙得以防衛,但自由度比不上翅膀。界龍這個層級的還應付得來,但難以和帝鯨之類對抗。隻能靠那雙蝶翼逃過尖牙。


    那天,少女同樣仰望天空發怔。


    上層的霧妖鬧烘烘的,感覺會有東西掉下來。


    果不其然,許多鐵塊、下級中級的霧妖,以及不是霧妖的生物掉了下來。


    少女在天空輕盈地舞著。


    從天而降的東西來到這麽深處的時候,會達到非常可怕的速度。就算隻是被一個碎片擦到也難逃一死。


    然而少女仍在這些物體的縫隙之間翩翩飛翔。


    飛著飛著,一股耳熟的「聲音」響起。


    她看了過去,發現有一隻受傷的界龍。


    它的鱗片已經由成年的青色轉為彩虹色,身體龐大,光是眼球就有少女上半身一般大。在〈霧〉裏無法將它整個身體盡收眼底。它大概活了幾百年了,看起來是某個群體的長老。


    看樣子,這界龍在上麵曾和非霧妖的生物打了一戰。


    少女輕輕落在界龍頭上。如雨墜落的物體也差不多止歇了。


    少女撫摸著傷口,嘴裏低吟著,苔蘚般的植物便從她手心爬了出來,然後將傷口堵住。


    這是少女之所以能在霧妖之中生存的另一個道理。


    隻要少女唱歌,就能治好霧妖的傷。所以霧妖不會隨便攻擊她。


    她對天上掉下來的非霧妖試過同樣的做法,但因為沒碰過還有氣息的個體,所以沒有效果。


    生物死亡就無法還魂。


    正當少女為界龍療傷之際,天上又有東西掉下來了。那東西並不快,所以少女以為那是霧妖。


    結果不然。掉下來的是一艘鐵船。


    少女飛離界龍的頭上,靠向鐵船。


    有個非霧妖的黑發生物坐在船上。這非霧妖受傷了,但還活著。


    少女很開心。


    她終於遇到有氣息的個體了。


    少女試著為他療傷,界龍卻吼了出來。


    看來它想送那生物上西天。


    少女搖頭迴應。她表示想要救那生物,界龍隨即更生氣了。它主張非霧妖的生物不能存在於雲界。


    然而少女還是不肯退讓,總算,界龍無意繼續爭執,遠離而去。畢竟它也欠了療傷的人情。離去前它還高鳴了一聲,似乎是在告誡少女不得鬆懈警戒。


    後來少女為那非霧妖的生物療傷。他似乎想喝水,所以少女捧了一些給他……不過途中有一半以上都漏掉了。


    在少女百般照料之下,非霧妖的生物開始說話了。


    起初他們不懂彼此的意思,說著說著,少女竟學會了非霧妖所說的語言。


    也許她其實本來就懂。與其說是學會,不如說是迴憶起來的感覺。


    然後他告訴了少女許多事情——非霧妖的生物叫做「人類」,他們無法在雲界生存:有一種奇妙的技術叫做霧鑰式,很像少女的能力;還有,人類會穿上叫做衣服的東西——從天而降的東西之中也有衣服;人類想知道雲界的底層有什麽。


    這人類的名字叫做丹恩。丹恩·史達寧——少女拯救的人就叫這個名字。


    丹恩也不知道少女是人類還是霧妖。


    他隻覺得,要是到了天空之上——去到蒼界或許可以厘清一些事情。


    之後丹恩就死了。光是受傷得到治愈,人類還是無法在〈霧〉裏生存。


    少女很哀傷。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酷似自己的生物,她卻無法拯救他。


    丹恩臨死之前留下一張叫做〈封書〉的紙張。還留下一句話,希望少女幫他交給自己的兒子。


    少女將那張紙收在懷裏,決定飛向蒼界。


    蒼界很遙遠。在空中沒有可供降落的地方,少女隻能在其他霧妖背上休息:有時水喝光了就隻能停下來等到下雨為止——起初水和糧食一下子就用完了.害她折返了幾趟——有時會碰到帝鯨這類無法抗衡的霧妖,因而四處逃竄。


    過了半年的時間,她終於看見不是白色的天空。


    蒼界是藍色的。


    在耀眼的陽光包覆之下,少女抬起頭來,這瞬間不知怎的,突然有一股懷舊感,眼淚奪眶而出。


    她確信自己是注定要來這裏的。


    她開心地在這片新天空飛來飛去,幾艘鐵船從更高的地方飛了下來。


    她發現有人類坐在上麵,因而靠了過去。


    人類卻用子彈招唿她。


    她不知所措地逃開,兼之還擊,發現他們非常弱小,感到失望。


    她理解到自己與人類並不相同,於是想要迴去。


    不過她覺得至少要將丹恩的〈封書〉送出去,因此開始找尋他的兒子。


    然後她遇到了——


    「——喂,潔西卡。差不多該出發了喔?」


    潔西卡在她心愛的沙發上睡著,威爾的聲音使她醒來。


    少年的黑發在她眼前搖曳,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你看,小蓮來送我們了呢。」


    少女看似不開心地眯起眼睛。


    「威爾真煞風景。不隻不會預判風勢,也搞不清楚氣氛。」


    「我有做什麽嗎?」


    威爾因為這不講理的話而哀號,潔西卡冷眼看他,然後站了起來。


    「還在幹麽?要走了吧?」


    「是你害我沮喪的耶?」


    「威爾真軟弱。」


    潔西卡受不了威爾似地說著,同時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天,我之所以會墜落,是因為無知與傲慢。


    威爾可能會說她現在一樣很傲慢,但少女還是會這麽看待過去的自己。


    她絕對不是敗在背叛。


    她肯定不是錯在信任人類。


    因為也有人類伸出援手。


    因為自己有一半也是這樣的人類。


    ——飛吧,潔西卡。在這片天空,你可以飛得比誰都還要厲害——


    這句話是威爾這個人類說的,他再次給了她一雙翅膀。


    ——我想迴雲界。不過,也還想在這片天空多飛一會兒。


    半人半妖的少女今天也和人類的少年在空中飛翔。


    為了超越已經失去的翅膀,擺動著新的羽翼。


    同時,也從這雙羽翼感覺到一點舒適感。


    ◇


    「唿啊……早安,佛鈕司。」


    「早安。小蓮今天起得真早。」


    上了年紀的管家已經完整著裝,小蓮壓抑著嗬欠對他點頭。


    「剛剛去為威爾他們送行迴來。」


    〈候鳥〉挑戰〈外渡〉的早晨會起個大早。


    這次威爾他們要飛到最北端,黎明時分就起飛了。


    「原來如此,說得也是……結果〈封書〉怎麽樣了?」


    「唔,這個嘛……」


    小蓮吞吞吐吐地說著。


    「交不出去……啦。」


    佛鈕司不禁瞪大雙眼。


    「怎麽會呢?」


    「總覺得氣氛不適合這樣做嘛。潔西卡的心情超差的…


    …不對,應該說很好吧,那到底是?還有,威爾就算被捉弄還是一副很認真的臉的喔?這怎麽可能。」


    小蓮雙手抱肩,仿佛看見了世界末日的前兆。


    由於這次收件人的身分,使得威爾與潔西卡在出發前都顯得緊張兮兮。


    當時的氣氛實在讓小蓮無法開口表示自己看了威爾與潔西卡的〈封書〉。


    小蓮因自己的無能而顯得消沉,佛鈕司微笑著為她倒了杯紅茶。


    「真是辛苦了。交不出去也沒辦法了。請喝點紅茶休息一下。」


    「哇,謝謝,佛鈕司。」


    小蓮將茶杯拿到麵前,一股清香輕輕飄進胸中。那是一杯杏香紅茶,苦味較少,甘味顯著。


    然而,小蓮才剛鬆了口氣休息,下一瞬間又全身緊繃。


    「喝完這杯茶,可以請希爾達小姐起床嗎?」


    空氣凍結了。


    「呃,那那那那個~~~這對小、小蓮來說有點困難啦!」


    「……這樣啊。那我得告訴小姐,你打破的盤子快要超過五十——」


    「——我去!小蓮要賭命過去!」


    希爾達起床的時候非常可怕。


    然而,相較於打破盤子而被責罵,前者稍微好了一些。


    小蓮穿過廚房,走入一條長廊,邁向希爾達的寢室。


    ——話說,佛鈕司是怎麽打掃這麽大的房子的啊?


    小蓮來到這棟豪宅已經一個月了,至今仍末見過佛鈕司以外的傭人。實在難以想像,僅憑他一人就足以應付豪宅的大小事。


    小蓮好奇地在走廊上前進,終於來到兩扇豪華的門板之前,門上還有金飾點綴。這對開門的門把上麵還鑲有紅寶石做裝飾。


    「希爾達?天亮羅?起床啦?」


    小蓮咚咚咚地敲著門,結果當然沒有反應。


    重複同樣的事情約三次以後,小蓮認命推開門板。


    裏麵鋪著火紅色的毛毯,上麵擺著雪白的桌椅。


    右手邊擺著一張床,附有高大的天篷。


    十三歲左右的少女正靜靜睡在那薄薄的簾幕之後。


    「希爾達,起床的啦?」


    小蓮一麵出聲,一麵靠近,發現紅發少女緊緊抱著一個大枕頭躺在床上。


    少女身上隻穿著貼身衣物,雪白的脖子與細致的鎖骨沒有遮蔽,連腋下到平坦的胸部一帶都露在外麵。這睡相令同是女性的小蓮也不知該將眼睛看向何處。


    小蓮用力深唿吸,下定決心拍了希爾達的肩膀。


    「希爾達,天亮——噫,來了啦!」


    周圍竄出好幾道藍色磷光。緊接著——


    「喀鏘喀鏘喀鏘鏘」——無數的霧鑰式將小蓮團團包圍。


    有些是槍炮的形狀,也有刀劍或長槍的形狀。其中也有令〈傀儡師〉癱瘓的禁一級霧鑰式,小蓮發出「哈咻」般奇妙的聲音。


    「唔……嗯?」


    這時少女總算睜開眼睛。


    「……嗯。你又做了什麽好事啊?」


    希爾達平靜地問著,小蓮卻是含淚抗議。


    「小蓮是清白的。隻是來叫希爾達起床!再說,不過是拍拍肩膀而已,這種對待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希爾達睡眼惺忪地看著周圍的霧鑰式,狐疑地點頭說道:


    「為何小妹的霧鑰式會啟動呢?」


    「因為你啟動了啊!」


    希爾達毫無頭緒,依然側頭思索。


    「這些應該沒放在房間裏的啊……?」


    這就是當代最強霧鑰士〈夜姬〉起床時的樣子。


    她並非睡相不好。


    也不是因為不開心而對他人施暴。


    隻因她能吟唱絕對語言,對於霧鑰式的幹涉力也非比尋常。就算隻是睡覺時的翻身,這種無意識的行動也能啟動身旁的霧鑰式。


    霧鑰式必須有〈鑰〉做為核心。雖然那些〈鑰〉都妥善放在遠離寢室之處,但不知為何,終究是飛越了其他房間的阻隔,被聚集到希爾達的身邊。


    「嗚嗚,太不合理了。沒有〈鑰〉也能使用霧鑰式,太犯規了啦。」


    小蓮說著都要哭出來了,希爾達雙眼圓睜,看起來很冤枉似的。


    「你在說什麽啊。你不也做過同樣的事嗎?」


    「……咦?」


    「就是之前的事件。《芬裏爾》的〈鑰〉你總是帶在身上。但那時卻另外有個分身在做別的事情。這又該怎麽解釋呢?」


    「那、那個是……」


    小蓮並非因為理解原理而能使用霧鑰式。因此她無法解釋。


    希爾達揉揉眼皮,開始說明。


    「〈鑰〉在霧鑰式之中隻是個引子。雖然必須靠它啟動,但卻不必要握在手中。像小妹或你的程度,要遠端遙摟或啟動根本易如反掌?」


    姑且不論小蓮,像希爾達這般能力高強的人,就算找遍整個群島,應該也沒第二人。


    小蓮豁然開朗,感歎道:


    「意思是說,隻要房子裏有〈鑰〉,希爾達就能啟動霧鑰式羅!」


    「這選用說?」


    希爾達理所當然似地說著,小蓮卻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嗚嗚,先不說這個了,快點起來啦希爾達!」


    小蓮將還沒完全清醒的希爾達從棉被裏趕了出來,並伺候這位主人更衣。小蓮這時隻要拿著衣服就好,不必擔心弄壞東西。


    「話說希爾達,這棟房子裏除了佛鈕司之外沒別的傭人了嗎?」


    「還有你啊。」


    「噢,那個,除了小蓮和佛鈕司啦。佛鈕司他一個人管理這裏嗎?」


    希爾達似乎這時才醒來。臉上掛著平常神秘的微笑。


    「小妹有給佛鈕司部下。」


    「是這樣嗎?小蓮還沒見過呢。」


    「嗯,之後應該會見到吧。話說,〈封書〉交迴去了嗎?」


    小蓮必須對希爾達說明同一件事,不禁歎氣。


    小蓮自慚形穢似地迴答,希爾達點頭說道:


    「這樣啊。沒能還給他啊……」


    「嗚嗚,對不起啦。」


    小蓮愧疚道歉,想不到希爾達卻搖頭說道:


    「說不定,這樣反而更好。」


    「……什麽意思?」


    這和昨晚的說詞有異。


    「小妹原先覺得不應該深入探究。然而,既然他們沒有那麽多閑工夫,或許也就不該給他們增加包袱。」


    小蓮一臉困惑似地癟著嘴。


    「小蓮該怎麽做才好?」


    「這點事情應該自己思考。」


    「希爾達真嚴厲。」


    「這是應該的。小妹讓你寄宿可不是要養你。讓你住在這兒是要讓你學點東西。」


    希爾達不直截了當地迴答,小蓮為此叫苦。


    「嗚……就是想要知道有沒有提示嘛。」


    希爾達噗嗤一笑,一麵扣上洋裝鈕扣,一麵答道:


    「隻要做你現在認為最好的事情就好了。至於是對是錯,之後再想就好。」


    小蓮瞪大著眼,希爾達露出微笑,似乎很享受她的反應。


    「你也是〈蝴蝶虎鯨〉的候鳥吧?」


    希爾達已經換好衣服。小蓮看著主人接著梳理頭發,低聲問自己:


    「小蓮覺得最好的事情……」


    她已經決定不看〈封書〉。


    那麽她隻能整理事務所嗎?


    或者練習翼舟,好讓自己跟得上威爾他們?


    她保持沉默,時鍾秒針約莫繞了一圈,接著她意誌堅定地答道:


    「小蓮想把這些〈封書〉看到最後。」


    也許事後會被責怪。


    又或許會改變一些事情的意圖。


    然而小蓮還是想知道。


    想知道威爾與潔西卡的過去。


    也想知道為何這些〈封書〉會掉在那種地方。


    希爾達不表示好壞,隻像是在守護著小蓮似地點頭。


    「哪麽,不必迷惘,向前走就對了。」


    吃過早餐後,小蓮看了第二張〈封書〉。


    和昨晚不同,隻有小蓮一人觀看。


    ◇


    『——啊哈哈,這個,真有趣!』


    翼舟猛地在眼前疾馳。


    轉眼間已經逼近雲界,翼舟毫不躊躇地飛入〈霧〉裏。【我】也不服輸,緊跟在後頭,但差距卻愈來愈遠。


    【可惡,竟然會追不上……!】


    潔西卡與傷疤男,還有【我】脫離了亥佛尼亞。


    他們得到兩艘翼舟。


    可惜的是,潔西卡與傷疤男都不會操縱翼舟——起碼到前一刻都還是不會的——因此【我】本來打算讓他們兩人共乘一艘翼舟,結果潔西卡才看了一眼就學會操縱。


    【這樣說不定能知道是誰坐在那艘光之舟上。】


    基於這個想法,【我】故意讓潔西卡獨自操縱,結果竟然變成這個局麵。


    就算【我】有雙載的不利條件,被一個初學者把差距拉到這個地步,實在有一種無可原諒的失敗感。


    『好厲害……』


    傷疤男坐在【我】身後,他對潔西卡的飛行發出感歎。他


    現在臉上包著繃帶,無法看出表情,但可以想見他是在笑。


    【我】衝入雪白的天空,突然覺得不對勁。


    【霧妖沒殺過來?】


    從神話時代以來,人類之所以至今仍無法征服雲界,就是因為隻要接近雲界,霧妖就會瞬間來襲。


    潛入雲界至今差不多要超過一分鍾了,霧妖仍未現身。


    【嗯,真的存在。】


    迅速環顧周圍,你會發現有好幾個影子跟在他旁邊。


    然而,這些霧妖對他不屑一顧。


    再凝目注視前方,會發現彌漫繚繞的〈霧〉裏有幾個影子激烈的交錯穿梭。其中一個就是潔西卡。


    霧妖全在追逐潔西卡。


    『潔西卡被盯上了!』


    傷疤男似乎發現事情不對,喊出聲音,但【我】胸中卻湧起了屈辱感。


    【我是不值得理會的存在嗎……!】


    霧妖無視飛在它們身旁的【我】和傷疤男,一味飛向潔西卡。隻見她瀟灑飄逸地躲過。


    『……要上升了。』


    q等等。你想棄潔西卡於不顧嗎?』


    『〈候鳥〉有〈候鳥〉的打法。』


    潛行至今即將經過兩分鍾。【我】沒有霧鑰士的資質。如果想繼續航行下去,就不能在這裏受到〈霧〉的侵蝕。


    拉動韁繩使機體上升,和煦的陽光迎麵而來。


    雖然飛行技術的確遠遠比不上潔西卡。然而〈候鳥〉之所以需要搭檔,並非因為個人的技術優劣。


    好幾個影子在雲界裏晃動,他以銃機槍瞄準。


    【如果真的要比,我是比較擅長這個的。】


    就算是潔西卡,應該也難以一直潛在雲界裏麵。一方麵有〈霧〉的侵蝕,二方麵是翼舟也有極限。如果持續加速不停,霧鑰機關會過熱。


    潔西卡的機影總算緩緩上升,【我】瞄準追逐她的其中一隻霧妖。


    手指靠上扳機,然後——手指並未動作。


    那個衝向蒼界的形體綻放著微弱的光。


    無色的船翼發出青白色的光,也許是因為心理作用,連坐在翼舟上的潔西卡看起來也變成翠綠色的頭發。


    潔西卡飛入蒼界,幾隻霧妖追了過去,她將機體如陀螺般的反轉閃躲追擊。


    接著她又將高度降至緊貼雲界,霧妖浮出雲界,潔西卡騎在霧妖身上似的上升。


    就在這時,一開始追上潔西卡的霧妖開始下降。


    霧妖追殺潔西卡,或上升,或下降。她被包夾在中間,卻又像個被彈飛的硬幣一般,骨碌碌地反轉迴避。


    包抄她的霧妖彼此衝撞,沉入雲界。


    潔西卡並未碰觸銃機槍。


    更厲害的是,想衝上前擊墜她的霧妖都被她笑著躲開。


    【人可以飛得這麽美嗎……?】


    原有的自尊心與常識應聲瓦解。


    但不可思議的是,湧上心頭的卻不是嫉妒或憤怒之類的灰暗情感。


    潔西卡總算甩開所有的霧妖,將機體駛向【我】和傷疤男的旁邊。


    『這個超好玩的。』


    『這,這樣啊……』


    【我】隻能這麽迴答,傷疤男從【我】身後挺出身子說道:


    『你好厲害啊。』


    『是嗎?』


    『嗯,潔西卡你飛的樣子很漂亮。』


    聽了這些話,潔西卡露出笑臉。


    『漂亮。飛得漂亮。嗯,不錯。』


    少女自言自語般地說著,接著又漸漸加速。


    【我是不是很像電燈泡啊?】


    潔西卡與傷疤男的對談令【我】感到一股疏離感。


    沙沙沙沙沙沙撒沙沙撒沙沙沙沙沙————


    〈封書〉的景色隨著雜訊轉變。


    那是一間小旅館。島也不怎麽大,但還是建有紮實的防風堤。


    這間旅館非常小巧別致,不巧隻有單人房空著,於是三人各自住進不同的房間。【我】阮囊羞澀,就算不能住一間大房間,也希望起碼能分成男女兩間房。


    【唉,突然上門,能夠確保三人份的房間,也許應該感恩。】


    【我】捧著行李,傷疤男向我問話。他包在臉上的繃帶應該是新換上去的東西,但也許是因為航行使得傷口裂開,表麵染上血液。


    『如果我沒記錯,翼舟不是隻有〈候鳥〉才能拿到手嗎?』


    傷疤男提問的同時像是在搜尋記憶,【我】點頭迴道:


    『嗯,是啊。』


    『那麽為什麽那種地方會擺著翼舟?而且還有兩架。』


    他們三人搭乘的翼舟不屬於任何人,不過是他們擅自開走的。


    那棟建築裏的桌子和地板積著厚厚的一層灰,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人居。


    武裝郵務商〈飛龍〉——一間已經歇業的事務所。


    【我】抓著頭發,像是在迴憶苦澀的往事。


    『〈候鳥〉不能獨自飛行。必須要有搭檔。然而,那裏的〈候鳥〉失去了搭檔。後來沒人使用的翼舟就在那裏沉睡。」


    傷疤男露出關心的表情——其實他整張臉都是繃帶,別說表情了,連顏麵的原形都看不出來——低聲說道:


    『你是不是那裏的人?』


    『……你說呢?』


    【我】拿出一大張紙,試圖岔開話題。


    是航圖。


    潔西卡原本正好奇地摸著房間裏的擺設,她一看到航圖就走了過來。


    『再確認一次航路吧?我們要從這裏繼續北上,目標是最北端的島,阿法活農。』


    『那座島有什麽嗎?』


    『如果要去雲界的底層,就必須通過那裏。』


    『原來還有航路啊?』


    傷疤男前傾身子說著。


    沒錯。通向雲界的路徑確實存在。


    『有航路。但不是百分之百可信,隻是理論上可以抵達的可能性最高。』


    所有的島都飄在空中。


    〈候鳥〉會從島上潛入雲界表層,加速,然後又往島爬升。


    那裏不像地麵,沒有看得見的道路,但卻存在著值得步上的軌跡。


    『如果要去雲界的底層,並不是從這裏跳下去就行的。知道為什麽不能這樣做嗎?』


    傷疤男搖頭,潔西卡則是點頭迴道:


    『因為會被天空之王獵食?』


    天空之王——霧妖。


    『沒錯。如果隻是飛入雲界,是不可能到達底層的。不過霧妖也是有勢力分布的。要是碰上界龍,連一流的〈候鳥〉都撐不了多久,可如果是尖魚,要突圍也不會太難。』


    『也就是說要在弱小的霧妖之間穿梭而行?』


    『嗯,算是這麽一迴事吧。』


    潔西卡露出嘲諷似地笑容。


    『天真。在表層再怎麽能躲,潛得深了總會碰到強者。』


    她說的是事實。


    盡管界龍幾乎不在表層現身,聽說潛入一千界碼就會隨處可見。


    『沒有錯。在表層再怎麽閃躲也沒有意義。可是,要是在中層、深層也能閃躲的話呢?』


    潔西卡雙目圓睜,似乎打從心底感到訝異。


    『有這種航路嗎?。


    『有……聽說有。』


    『到底有沒有?』


    【我】支吾其詞,潔西卡的臉靠了過來。她那張美麗可愛的容貌擺在眼前,【我】的心髒不由得大肆呐喊。


    『你靠太近了。』


    我壓抑內心動搖,再次看向航圖。


    『聽說是有,但實際上沒人從那裏迴來。而且,想要走到入口,一路上也很不簡單。可是……』


    『可是?』


    『如果是你,應該飛得到吧?』


    挑釁似地發問,潔西卡隨即迴以硬碰硬的笑容。


    『你跟上來就知道。』


    實際上,潔西卡已經被某些人盯上了。隻要和她一起行動,就算是在空中也肯定會被妨礙。長距離飛行是很危險的。


    【但還是有挑戰的價值。】


    現在的【我】有個目標……不,應該說找到目標了。


    本來不覺得有人墜入雲界還能活著迴來。然而,從雲界歸來的可能性出現了。


    【那家夥,不會就這樣墜落。】


    本來有個搭檔,兩人約好要一起飛行。想不到現在竟能得到關於她的線索。


    【錯過現在,潔西卡就會離去。】


    如果不能同樣以雲界的底層為目標,潔西卡可能會獨自離去。這表示將會失去她的線索。


    所以【我】不能退縮。


    看著航圖,傷疤男的頭似乎痛了起來,他呻吟道:


    『我想起來了。那個,我知道的。』


    『知道什麽?』


    『半年前,軍隊也派了一個大隊的士兵前往這條航路。』


    聽了這句話,【我】眯起眼睛。


    『喂。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應該是件機密事項啊?就算身邊有人從軍,應該也沒那麽容易知道。』


    傷疤男搖著頭。


    『我不知道。可是,好像有個跟我很親的人在那裏。』


    『結果怎麽了?』


    『……沒


    迴來。盡管已經過了半年。』


    歎了一口氣。


    嗬現在有必要說這些嗎……』


    【我】根本不想知道即將挑戰的航路害得一個大隊全滅。


    理論上,翼舟隻要有〈霧〉,幾乎可以永久飛行。前提是不考慮零件磨耗與搭乘者受傷的情況。


    然而,據說翼舟可能上升的高度是一千界碼。可以確定的是,雲界是個深遠而不可測的地方,其深度不會止於一千界碼的程度。


    也就是說,光憑翼舟無法迴到蒼界。


    『隻是難了一點,並非辦不到。』


    潔西卡如此迴答。


    『你有什麽根據嗎?』


    經他這麽一問,潔西卡自傲的伸指纏繞金發。她看起來高興得不得了。


    『也是有花個半年就飛上來的例子。』


    『……怎麽說得好像是你自己的經曆似的?』


    『誰知道呢?』


    少女模仿他的口氣裝糊塗,隨即哼哼哼地笑了起來。


    『你們隻要放心前進就好。其他的我會想辦法。』


    看著她開朗的樣子,【我】感覺格外訝異。


    【什麽嘛。想不到她已經沒了戒心?】


    比照初次見麵時的反應,還真是極端。


    少女仿佛看透了【我】的心境,往前弓著身體注視著他的臉。


    『你喜歡天空?』


    『呃,嗯,不討厭啦。』


    『那就夠了。』


    然後少女也對著傷疤男,目光閃閃地問道:


    『你呢?』


    『我不知道要怎麽飛……唉,要是我能獨自飛行就好了。』


    『那我教你怎麽飛。』


    看了少女的樣子,【我】皺起眉頭。


    少女的心情似乎好過頭了,看起來非常的放鬆。


    『欸,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開心?』


    心存警戒地發問,結果少女的動作突然停止。


    然後她露出不悅的表情,先前開朗的樣子仿佛是一場騙局。


    『我不喜歡人類。明明很弱,卻動不動就要害人。』


    她的反應就像是遇上了煩人的飛蟲,【我】不禁嚇了一跳。


    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其實不在少數,但聽潔西卡說起來,仿佛她真的會把人當成蟲子一般殺掉。甚至能讓人感到一種錯覺,仿佛看到了不是人類的異形。


    潔西卡沒有理會【我】內心的動搖,接著說道:


    『不過,你們很有趣。還好你們喜歡天空。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一起飛。非常開心。我很滿足。』


    她微笑說著話的樣子一點壓迫感也沒有,感覺和她少女的外貌很相配。


    簡直像隻不懂警戒的幼貓。


    剛才還露出鬼怪惡魔般的表情,這下卻表現出毫無防備的反應。看到她變化莫測的表情,【我】發現自己不由得臉紅。


    【我在想什麽啊?我已經有她了啊?】


    相較之下,傷疤男反而平靜地微笑著。


    然而,【我】確實也對潔西卡說的話有同感。


    【一個人飛的時候,感覺天空好冷……】


    或許【我】自己也在尋找能一起飛翔的人。


    像是要試圖甩開心裏的雜念,搖搖頭。


    『總之,明天要飛到群島的最北端喔。早點睡吧。』


    說著,【我】便離開房間,傷疤男卻沒有跟過來。他好像和潔西卡聊開了。


    【潔西卡這家夥怎麽好像和傷疤男處得特別好?】


    傷疤男似乎本來就以保護潔西卡為目標,也難怪她會對傷疤男沒戒心。


    有點吃味,正打算走進自己訂的房間。


    『唉呀真是的,追兵來得還真快啊。』


    【我】立刻露出警戒的臉色,拔出銃機槍。


    房間裏有個奇怪的東西。


    雖然看不見那東西。


    但那東西確實存在。


    他不將視線固定於一點,而是環視整個房間保持警戒,然後一陣沙子般的聲音沙沙沙的響起,房間中央隆起。


    【這什麽東西,好大……!】


    出現在眼前的是個巨大的男人。


    他身穿困脂色大衣,隻有手臂微微露在外麵,上麵套著玻璃材質的甲胄。


    『我是〈七大鑰〉之一——海姆達爾。』


    壯漢自己報上名號。


    『海姆達爾,有何貴幹?』


    壯漢指著【我】的背後。


    『我需要她。我想要她的人。』


    『是喔?那我會得到什麽好處嗎?』


    【我】嘴巴說得輕佻,卻覺得背脊發冷。


    【這家夥很厲害。】


    他顯然是個霧鑰士,但【我】可沒聽說過有能在空間中移動的霧鑰式。光看這一點,就能明白他不是泛泛之輩。


    正當【我】手指貼上扳機,準備隨時動手的時候。


    壯漢說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話。


    『她還活著——你那個墜入雲界的搭檔。』


    【我】瞪大雙眼。


    『什……喂,你是什麽意思!』


    男人並未迴答,而是從大衣裏取出一把劍。


    不知為何,【我】知道那是霧鑰式。而且是非常高等的東西。他光是將那把劍亮在眼前,【我】愛用的銃機槍就不住顫抖。


    『這叫《洛基》。用這個就能給那女孩造成傷害。你應該能夠運用。』


    壯漢說著,將劍插在地板上。


    洛基——在神話中引來世界末日的大罪人。擁有許多不好聽的名號——叛徒、奸人、騙徒,人們認為祂是神話中最大的惡人。


    『奪走那女孩的翅膀。這樣你就能見到她了。』


    『混蛋……』


    【我】的憤怒寫在臉上,卻沒能衝上前去砍他。


    因為【我】之所以走上這次的航行,就是為了尋找「她」的線索。


    『為什麽要攻擊潔西卡?』


    『因為她是盡頭的生還者。』


    『什麽——?』


    『她非常重要,同時也非常危險,所以要打壓她。』


    說完,壯漢遠離了那把劍。


    『這就放在這裏了,交給你判斷。麻煩做出明智的決斷。』


    這是他最後一句話,自稱海姆達爾的壯漢又像沙子般地崩解潰散。


    巨大的身體完全消失,【我】總算能放鬆了,猛地往床上一倒。


    『……可惡。我該怎麽辦啊?。


    雖然潔西卡剛見麵的時候給人很拘謹的感覺,飛了一程卻成了最佳的夥伴。


    她不隻飛行技術很好,那張笑臉更是期待著能在空中同樂,真教人不忍心傷害。【我】害怕失去她。


    【可是,她還活著……?】


    真的見得到她嗎?


    如果真的見得到,就算要【我】這雙手染上背叛的汙名——


    『無聊。潔西卡是夥伴。』


    壯漢顯然是個敵人,和盡管隻一起飛過一次,卻已經開始對【我】放心的少女相比,不用多做比較也知道應該相信哪一邊。


    但【我】並未理解。


    沒理解到自己搞錯了比較的對象。


    沒理解到既然將她當成夥伴,當下就該將《洛基》丟入天空,讓誰也拿不到手。


    ◇


    ——那時候飛過的天空,就是這條航路吧……


    從亥佛尼亞出發幾個小時後,威爾很反常地陷入感慨之中。


    即使搭乘著性能相同的翼舟,威爾以前隻能望著潔西卡讚歎。


    ——我跟那天的潔西卡之間的差距,究竟拉近了多少呢?


    威爾完全不覺得自己已經趕上潔西卡了。因為有潔西卡的幫忙,他現在才總算處於能夠追逐她的狀態。


    但這對於當時的潔西卡而言,應該還是沒有超出「玩樂」的境界。


    他有一種錯覺,仿佛愈是要追趕,潔西卡的天空就愈是遙遠。這是因為——


    ——一個月前,潔西卡握著韁繩的天空是另一個世界。


    威爾必須追到那片天空。但他如果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根本就追不上。


    威爾握住韁繩,手裏猛地使勁。


    ——而我和比爾基德之間的差距,又拉近了多少?


    擊墜潔西卡的兇手是比爾基德。


    潔西卡很信任比爾基德,對她而言,那是一枝暗箭般的攻擊。


    但因為距離實在太近,連潔西卡也沒能躲開。若非如此,縱使是突襲,潔西卡也不至於躲不過那般低水準的攻擊。


    那一天,三人在天空飛著:循著這條航路前進,威爾不由得想起自己當時是飛在最後麵的一個。


    或許是因為察覺到威爾的心境,潔西卡從威爾身後拉他衣服。


    「威爾。」


    「……怎麽?」


    「我要牛奶糖。」


    威爾差點就要摔下去。


    駕駛座前方掛著一個小袋子,裏麵裝著筆和圓規等東西。最近威爾還會在裏麵放些甜食。這主要是為了在航行時給潔西卡享用。


    潔西卡從威爾肩上探頭,威爾露出不悅的表情,同時手伸進小袋子,拆開包裝紙後將牛奶糖放進潔西卡嘴裏。


    牛奶糖在潔西卡嘴裏滾來滾去,她看起來很滿足,身體緊緊貼在威爾背後。


    她不是在撒嬌。為了加快速度,她得先調整姿勢。


    「威爾,差不多了。」


    這句話連主題都沒講明白,但威爾還是點頭迴應。


    「嗯。」


    〈候鳥〉有三個原則。


    比商人迅速。比警察誠實。比軍隊確實。


    如果在安全的蒼界悠哉飛翔就能交差,這些郵務商就不必武裝,也不會被稱為〈候鳥〉。


    〈候鳥〉必須時時以最快速度寄送〈封書〉。


    在平穩的蒼界,翼舟無法發揮其速度,在兇暴霧妖墊伏的雲界才可以。


    「走羅!」


    威爾甩動韁繩,朝著雲界急速下降。


    平易近人的蒼界愈來愈遠,一望無際的雲界仿佛是等待挑戰者來臨的強者。


    啵的一聲——威爾衝入雪白的天空。


    白色的〈霧〉是冰冷的,強烈的濕氣如刀刃般劃過全身肌膚。刀割般的狂風,若是沒有航空服保護,恐怕不出幾秒就會流血。


    威爾逆風衝刺,唿嘯的風聲不像是從耳邊響起,反而像是從眼前顯現傳來。


    在這片惡魔般的白色天空中,護目鏡負責保護眼睛,但它並非完全密封的狀態。因為在雲界裏,護目鏡一下子就會起霧。因此,為了避免起霧,上麵會鑿出極細微的小洞。


    威爾的臉朝著正前方,他的視線稍微往上移動,隨即看到如明月般朦朧閃耀的太陽。


    威爾嘴上罩著防霧麵罩,他屏住氣息,感受到韁繩發出的窒礙感。


    ——果然反應比〈霞曲〉還要遲鈍。


    威爾與潔西卡收下某個男人的翼舟——〈霞曲〉。那艘翼舟的精製手段有別於霧鑰式,可說是現有翼舟中最優秀的機種。


    然而,威爾這次不選用那架機體。


    理由有兩個。


    一個是因為他想要在等同於當時——八個月前的條件下做出了斷。


    另一個理由則是他覺得自己的技術還不適合〈霞曲〉。


    一個月前的事件讓威爾發覺自己是多麽地依賴性能。


    威爾無法發揮〈霞曲〉的性能。


    ——在這次航行,我要超越完美地駕馭〈飛龍〉!


    這就是現在的威爾必須跨越的障礙。


    進入潛行狀態後,威爾突然發現周圍是黑暗的。


    ——沒有虹色蝶……?


    以往隻要飛入雲界,潔西卡就會在周圍釋出虹色蝶。這種東西同樣有蝴蝶的翅膀,就像采測器一般,可以告訴潔西卡周圍的狀況。


    潔西卡似乎察覺到威爾心有疑惑,她從後方緊抱著威爾低聲說道:


    「那就像是小嬰兒的學步椅。這種程度的天空沒必要用。」


    威爾感覺到自己嘴角上揚。


    ——潔西卡也稍微進步了。


    她之所以依賴虹色蝶,無非是因為不敢在空中睜開眼睛。


    既然潔西卡不依賴這東西,就表示她現在正借著自己的眼睛看著天空。


    ……但她從後方環抱住威爾的手臂仍在發抖。


    儀表板的秒針數到六十。這時速度顯示為時速八十界裏。


    「威爾,來了。」


    雪白的天空中浮現出蒙朧而巨大的影子。


    如子彈般細長的身體,看得出其上覆蓋著發出黑光的鱗片。頭部正後方長著魚鰭般的翅膀,看起來應該不足以讓其巨軀浮在空中。


    距離約莫五十界碼。這距離用跑的大約要六、七秒鍾,但在天空連一秒鍾也不用。


    ——尖魚……咦,不對?


    乍看之下是廣泛分布於雲界的尖魚——個性相對沉穩的個體——但其頭部猶如長槍般的尖銳,頂端還長著刀刃般的凸起物。


    「一角……!」


    盡管外觀類似尖魚,這種霧妖的兇猛和敏捷度卻遠遠超越尖魚。


    「……可惡,沒聽說過會在這附近出沒啊?」


    群島周圍的霧妖分布圖大致上有其一定,航行的難易度與送件費用也會根據霧妖分布有所改變。


    但這畢竟隻是參考數據。重量級的霧妖也可能夾雜其中,或來自其他空域,或從雲界較深的中層地帶浮上來,就像威爾過去遇到的界龍。


    潔西卡大概也察覺到敵人的品種了。她的手臂猛地使勁。


    「潔西卡,怎麽飛?」


    對於威爾的提問,潔西卡輕輕把頭靠在他身上說道:


    「隨便你。」


    「……你說什麽?」


    「我會告訴你對方從哪裏打過來。不過……」


    潔西卡一度打住,然後以清晰的語調說道:


    「飛吧,威爾。雛鳥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潔西卡仿佛將威爾曾經說過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威爾的身體猛然抖了一下。


    但這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欣喜。


    ——雛鳥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也就是說,她認為威爾已經不是雛鳥了。


    「好啊!」


    威爾一聲呐喊,甩動韁繩。


    一角似乎將這動作認定為交戰的意圖,動作跟著變得敏銳。


    有一種霧妖叫做翼貝。


    正如其名,翼貝這種霧妖有著貝殼般的外殼,十條尾鰭使它能在空中如跳躍般急速旋轉,根本就是會跳的霧妖。


    一角的旋轉能力隻比翼貝遜色一點。雖然較差,但那略微低劣的急遠旋轉卻能永無止盡的持續。


    自從威爾飛離雲界以來,一角便從後方緊追上前。


    它頂著那尖銳的頭部迫近的樣子,簡直像是個追蹤彈。子彈竟會有意識的追蹤目標,光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冷靜。你應該已經學會判讀風勢的方法了!


    威爾還停留在剛跨出一步的階段。即使目前在蒼界仍以誤判居多,但這裏卻有許多蒼界沒有的標記。


    ——要看清楚的是〈霧〉。


    氣流因翼舟與一角而紊亂,並將大量的〈霧〉往天上卷。〈霧〉是氣體,會敏感地反應出風的動向。


    威爾左右晃動機體,注視著〈霧〉的動向,這時潔西卡斥責似的話聲響起。


    「上麵,來了!」


    明明一角剛剛還在後方,不知不覺間竟從威爾頭上飛來。


    ——得迴避,但該怎麽辦?


    潔西卡並未說話。她明白威爾的失敗將導致自己墜落,但她依舊沉默。


    她已經說過了,雛鳥的時間結束了,該離巢飛向下一階段了。


    威爾反射性地把韁繩往橫向拉,身體也跟著傾倒。


    一角猶如炮彈般撲向翼舟,近距離擦身而過,墜向雲界。


    ——好,躲開了!


    威爾還來不及安心,一角又像個炮彈般飛來。


    「會被繞到前麵。」


    聽了這警告,威爾再次將機體打橫。


    ——自己思考怎麽飛,竟然這麽困難!


    雖然潔西卡會告訴威爾對手的動態,卻不告訴他怎麽飛才好。


    ——話說迴來,這種速度要是我還要等指令,大概會被擊墜吧。


    威爾必須早一步想像敵人如何行動、如何進攻。


    躲過一角幾次攻擊後,威爾的手套裏很快就被汗水沾濕。


    在天空流汗會導致凍傷。在風如刀割的狀態下,抵達島的時候就算機體的一部分被凍結也不稀奇。威爾必須盡快擦汗。


    連時間都要威脅威爾,他極力壓抑焦躁的情緒。


    ——如果是潔西卡會怎麽動?


    他想起一個月前的記憶。


    那時他們被遠遠勝過霧妖的黑狼襲擊,掌握韁繩的是潔西卡。淩駕黑狼的她,究竟是怎麽飛的?


    「左下方!」


    潔西卡出聲提示,威爾則麵對著正前方。


    威爾握住一小段韁繩,拚命思考——究竟怎麽拉會讓船翼怎麽動?而那個動作在這股風中又會引起什麽變化?


    ——逆風。但卻是從右側吹過來的。


    威爾看著前方的〈霧〉如何流動,同時微微拉動韁繩。他沒將船首筆直往上拉,而是試著讓機體乘上右側吹來的風。


    一個小幅度的晃動,翼舟略微減速。


    一角的巨軀帶著一擊斃命的威力從威爾眼前閃過。


    ——我稍微懂了。


    以往威爾隻是照著潔西卡指示的方向去飛。往右飛、往左飛、上升、下降、減速、加速,一切的判斷都交給潔西卡決定。


    那想必是非常大而費力的動作。因為威爾不知道如何拿捏,也不知道後續發展如阿。


    如果可以將這種浪費轉換為最適當的動作,威爾就能做到極度高超的飛行。潔西卡就是要他達到這個境界。


    現在是威爾在飛。


    不過潔西卡會告訴他敵人從哪邊襲來。


    那麽,威爾要處理的隻有一件事。


    就是看透對手的動態,從正確的位置擊出炮彈。


    想要瞄準目標,就必須先理解自己是怎麽飛的。


    「再來,從後方右邊過來!」


    由於威爾剛才減速閃躲,


    這次一角便從後方打來。


    針對一角這個動作,威爾將手上短小的韁繩略微下壓,身體向前屈膝似地傾倒。他一麵注意風勢,一麵全力思考韁繩與重心的動作會對飛行產生什麽影響。


    船首略微朝下,機體畫了個弧,開始下降。


    一角從翼舟右翼擦身而過,朝著蒼界一飛衝天。


    「就是現在!」


    威爾很有自信地拉動韁繩使機體朝上,隨即掌握到高高飛在前方的一角。


    銃機槍甚至不必瞄準。


    「咚」——火光竄出,貫穿一角的軀體。


    火焰熊熊燃起,原本在空中自在飛翔的追蹤彈沉入雲界。


    「好啊!」


    「好耶!」


    歡唿的不隻威爾一人。


    威爾迴頭一看,發現潔西卡也俯瞰著雲界歡唿。她睜大雙眼,雖然身體發抖,臉上也確實掛著笑容。


    潔西卡察覺到威爾的視線,隨即迴過神似地別過頭道:


    「及格分。」


    「及格分還那麽開心——痛痛痛痛?」


    威爾才調侃她一句,側腹部就被指甲抓了一把。


    盡管潔西卡不悅地別過頭,也改變不了剛才歡笑的事實。


    接著她以難得開心的聲音問道:


    「看得到天空嗎?」


    天空打從一開始就盡收眼底。


    然而潔西卡指的不是那個意思。而是要問威爾能否看出天空怎麽移動、怎麽變化、能否看出其樣貌。


    「還不是很有感覺,不過看得到一點。」


    「那要看得更清楚。」


    「嗯。」


    「還要了解更多。」


    「……嗯!」


    雖然潔西卡還不能大方稱讚威爾,但她的聲音還是帶有慶祝的音色。


    單純依照指示飛行的時間結束了。


    威爾的飛行必須認識天空、理解天空。


    這並不代表他不再需要潔西卡的指示,而是要更精準地唿應她的指示。


    同時威爾心想:


    ——到時候要是有潔西卡在,不是超厲害的嗎?


    無論是多麽優秀的〈候鳥〉,無論是多麽強大的霧妖,都不可能完全隱藏死角或破綻。


    就連麵對軍隊都所向無敵的潔西卡,也曾一度失去翅膀。


    然而總有一天,當威爾的技術和潔西卡並駕齊驅的時候,如果潔西卡也在,就能完全隱藏死角。


    更厲害的就像之前潔西卡掌握韁繩的時候,威爾可以專心持銃機槍迎擊。


    如果可以互換立場呢?


    潔西卡能施展超越人類的霧鑰式,能夠吟唱絕對語言。如果能由她來防禦或迎擊會怎麽樣呢?


    如果再加上〈霞曲〉這艘頂級的翼舟又會怎麽樣呢?


    就算是霧妖,真的有哪個存在能夠擊墜他們嗎?


    「我看得見盡頭了。」


    威爾不禁脫口而出。


    「但還很遙遠。」


    潔西卡的迴答很不體貼,但她也不否定威爾。


    他們的出發點隻是為了彌補彼此的缺點。


    結果他們確實能飛了,但光有兩個不上不下的人無法繼續前進。


    他們的飛行不能僅止於彌補彼此的缺點,還要能加強彼此的優點,屆時威爾和潔西卡才真的稱得上是一對搭檔。


    威爾檢視羅盤,修正航路。


    「好,那我們繼續航行吧?」


    少年與少女在空中加速,邁向最北端的島——那座宿命之島阿法活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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