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質元素核分裂症」


    讀了一遍寫在白板上的文字列後,所長用拳頭敲了一下白板。


    「暫且,將我女兒的狀態命名為這個」


    為了不漏聽所長的每一句話,我集中意識。


    這一天,我被爸爸叫到研究所來,然後和從福岡迴來的所長三個人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悶在會議室裏。


    從栞陷入腦死狀態的那一天開始,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所長往返於研究所和大學病院,有時我的爸爸也會與她同行。我時常也會被叫到這兩個地方,身為經曆過兩次遠距離平行跳躍的“樣本”,我需要接受很多檢查。


    但是,我一次都沒有被允許和栞會麵。


    栞的病況總會通過爸爸報告給我。不過描述病況的文字總是一成不變。沒有變化。淨是這種答複。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的我,在網絡上調查了有關腦死狀態的一些情報。然後我因為這些情報而感到絕望。


    和腦還活著能夠自發唿吸、擁有迴複可能性的植物人不同,所謂的腦死就是指腦部完全死亡無法進行自發唿吸,迴複的可能性幾乎為0%,大多數都會在一周以內死亡。


    也許栞早就已經死了不是嗎?


    所長和爸爸,隻是對我隱瞞了事實而已不是嗎?


    現在的我,有時會沒來由地突然想要大叫。實際上已經大叫過幾次了。沒有食欲、充滿攻擊性、稍有思考便會陷入無邊際的消沉當中,追隨栞自殺去的這種想法也多次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但是我連自殺都覺得麻煩,為什麽不幹脆就這樣讓我停止唿吸呢。


    由於我是這種狀態,所以暑假結束後也不曾去過學校。而是過著家、研究所、大學醫院三點一線的每一天。不幸中的大幸是很多人都對這樣的我非常溫柔,讓我勉勉強強還能保持神誌清醒。


    我就這樣過著半廢人般的生活。然後所長在前幾天說她有重要的話要說,讓我到幾天後到研究所一趟。


    現在對我來說能冠上重要兩字的,隻有栞的事情了。


    於是我拚命維係住理智線,在今天聆聽所長的話。


    「先對曆君說一句。栞姑且心髒還在跳動。現在正處於利用人工唿吸器防止心肺機能停止的狀態」


    所長沒用平常的那種有點奇怪但很親切的語氣,而是改用如同男老師一樣的冷靜又透徹的說話方式。每當要談論一本正經的話題時她都會這樣。


    「栞還活著嗎?」


    「這是一個很難迴答的問題。脊髓還活著所以還有脊髓反射,也存在體液的分泌和體溫的變化這些生理現象。但是腦機能全部死亡,隨意運動、五感、思考、智能、記憶、感情的機能也全部失去。然後,死過一次的腦的機能基本上不會再次複蘇。這種狀態究竟是生是死,早已隻能根據個人的生死觀來判定了」


    也就是說,身體還活著心卻死了嗎。


    「但是……腦死的人大多數、都會在一周內停止心跳吧」


    「你調查過了?的確大部分都是如此。不過生命活動持續了一周以上的例子也很多。某篇論文中,作者調查了過去三十年間的文獻,確認到了三位數的長期生存案例,其中還有七例生存了半年以上。還有戴著人工唿吸器出院的例子,其中最長的生存期間高達十四年半。據說在論文的執筆期間都還生存著」


    「那麽,栞暫時是不要緊的吧?」


    「我所指名的可信賴的工作人員,正用最先進的設備維持她的生命。不會那麽簡單死掉的」


    所長的話語讓我暫且捂住胸口鬆了口氣。話雖如此卻也不是能安心的狀態。


    「迴到原本的話題上。栞正處於腦機能全部死亡的狀態,一般來說大家都會把栞這樣的狀態稱作腦死,但是我卻打算給現在的栞的狀態賦予別的名稱」


    「也就是,虛質元素核分裂症?」


    「沒錯,腦死普通來講,都是因為交通事故或者疾病等原因,給予腦部無法迴複的損傷時才會造成的。但是這一次在經過精密的檢查後,卻沒有在栞的腦部發現任何損傷。僅僅是機能停止。」


    腦沒有受損這點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個世界的栞沒可能遭遇交通事故,她隻是躺在箱子中而已。


    「那麽,為什麽栞的腦機能會停止呢。我在想,這是不是平行跳躍——在平行世界間移動所造成的影響呢」


    終於進入正題了。肯定,不對、應該說絕對不會錯,我絕對應該承擔一部分責任。


    「你在過去,曾經使用過兩次愛因茲瓦哈的搖籃,並且成功平行跳躍。其中一次自不必說,是你和栞上個月一起跳躍的時候」


    「愛因茲瓦哈……?」


    「別在意。是我喜歡的老小說裏出現的單詞」


    (興國a與作者有親交的赤月カケヤ老師的輕小說《我和你有致命的認知差異》中出現的愛因茲瓦哈之門)


    說起來,爸爸的確告訴過我,所長喜歡過去的漫畫、動畫、遊戲和小說。對虛質科學和平行世界的見解,也都受到了那些作品的很大影響。


    「那台裝置,至少在我的認知中還處於未完成狀態。而且你跳躍的那兩次,應該連電源都沒接入。那麽為什麽你的跳躍能夠成功呢?」


    就算問我我也不明白。我沉默不語地催促所長繼續說下去。


    「平行跳躍理論上是會自然引發的現象。人們經常會在無意識間跳躍到鄰近的世界並在無意識間返迴。此時產生的世界間的微妙差異,便是形成判斷錯誤和記憶差異的原因」


    剛才所說的內容都是些我也知道,廣泛被世人所理解的情報。


    「但是,越遠的世界引發自然跳躍的難度就越高。你第一次長距離跳躍,去了外公死亡的世界。第二次則是去了日高君和高崎女士沒有離婚的世界。無論哪個都是相當遙遠的世界。然而你卻跳躍成功了。而且還隻靠祈禱就前往了平行世界。任意地進行平行跳躍正好是我希望達成的目標之一啊……」


    被這麽一說,總感覺自己好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這將近一個月裏被強製接受的各種莫名其妙的檢查,估計就是在調查這件事吧。


    「雖然這隻是假說,不過我認為有種能輕易引發平行跳躍的人存在」


    那是指我嗎?


    「曆君知道平行跳躍是如何引發的嗎?」


    「不……我不知道」


    「是嗎。日高君,要教的話,明明連這個也一並教給他就好了」


    所長把矛頭指向了一言不發地聆聽我們對話的爸爸。


    「我也覺得差不多該教給他了,不過曆那時就開始沒來研究所了……不對,那件事也是我的錯吧」


    那件事指的就是所長和爸爸搞錯了我和栞關係的事情吧。


    「嗯……那件事,我也有責任呢。日高君,我們太不成熟了。太注重於學習,以至於無法明白他人的心情」


    「似乎是呢……真抱歉,曆」


    就算對我道歉也很為難。因為栞變成這樣的直接原因,一定是在我身上。


    「為了能夠簡單地說明虛質科學的概念,我設計出了『愛因茲瓦哈之海與氣泡』這個模型。我想你應該知道,就是把虛質空間比喻成海。將虛質空間想象成大海,在海底誕生的一個氣泡就是原始世界,並以垂直方向為時間軸。然後我們把變大之後一邊分裂、一邊在愛因茲瓦哈之海中逐漸上浮的氣泡稱作我們所居住的無限的平行世界」


    這大概就是爸爸最開始教給我的虛質科學的概念。所以我能夠輕易理解。


    「接下來則是高次元的觀點了,這個氣泡分為宏觀氣泡和微觀氣泡。簡單來說宏觀氣泡是一個又一個的世界,微觀氣泡是在其中生活的我們這些人類。這些氣泡本來就是從同一個氣泡分裂出來的孿生氣泡,有一種類似於分子間引力的東西作用於氣泡與氣泡之間,而當加上宏觀氣泡運動所產生的慣性力後,氣泡便有可能飛出。飛出的氣泡自然而然地會和附近的孿生氣泡交換,如果很近的話馬上就能恢複原狀,不過如果發生了什麽狀況導致與遠方的氣泡交換的話,就需要花費一定時間才能迴歸原狀」


    總而言之這些都是用海和氣泡來比喻平行跳躍。


    「然後,接下來的幾點就是完全的假說了……是不是存在一種和孿生氣泡之間的聯係非常強烈、相當容易從宏觀氣泡中流出的微觀氣泡呢。該說它是虛質密度高好、還是說它變化的意誌很強好呢。總之隻要那個氣泡強烈地期望移動到平行世界的話,虛質就會迴應其意誌而引發平行跳躍」


    「……那就是,我嗎?」


    「不過這還隻是假說而已」


    如果這個假說正確,那麽是不是代表隻要我肯協力,那個箱子——愛因茲瓦哈的搖籃,就能更接近完成了嗎?


    「那個,我有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虛質,就是構成物質的東西吧?」


    「嗯」


    「反過來說,全部的物質都是由虛質構成的吧」


    「沒錯」


    「也就是說,鉛筆、筆記本、石子……這些東西也能平行跳躍嗎?」


    「嗯。正


    是如此。隻不過這種東西即便跳躍了也不會對世界有任何影響。跳躍的隻有虛質,物質並不會交換。總之,用人類的話來說就是隻有意識交換了而身體不會交換。然後物體沒有意識所以到頭來和沒有任何變化是一樣的。準確來講,造成影響的可能性極低,就算造成了也隻不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輕微影響」


    「原來如此……」


    比如,我現在坐著的這把椅子,也可能在這個瞬間和平行世界的椅子交換。的確,假設真的交換了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明白了?那麽,進入正題吧」


    所長又敲了一下白板。對了,這還隻是進入正題之前的開場白。


    「如果這個微觀氣泡,在移動到宏觀氣泡途中破掉了,會如何?」


    宏觀氣泡是平行世界。微觀氣泡是人類。人類的氣泡在移動到平行世界的過程中破掉的話……


    「……會死?」


    「不對。將破掉的氣泡作為物質所構成的虛質,會和物質解離。」


    隻有這次我不需要比喻。因為,我的身邊已經有了並非比喻的實例。至今為止所講述的,都是為了能夠更加簡單地說明這個實例的比喻而已。


    「那就是,虛質元素核分裂症?」


    「沒錯。綜合栞和你的檢查結果、你的發言,還有你在十字路口處從栞的幽靈那裏聽到的發言,我得出的就是上述結論」


    我在十字路口和栞的幽靈相遇,並從栞那裏得知了前後的經過,這兩件事我已經和他們兩個說過了。跳躍到平行世界的栞,在差點被車撞到的瞬間,逃向了別的平行世界,卻在下一瞬間變成了幽靈。


    「和你一起進入搖籃的栞,受到你虛質的牽引而一起進行了平行跳躍。但是就在不久後即將遭遇交通事故的瞬間,打算跳躍到不會遭遇交通事故的平行世界」


    是覺得這樣就能逃掉吧。確實是這樣逃掉了沒錯。


    「結果,栞的虛質飛出微觀氣泡潛入愛因茲瓦哈之海的同時,微觀氣泡破裂了。平行世界的栞,恐怕在那時就立即死亡了。平行跳躍的原則是自己和平行世界的自己相互交換。如果對方無法迴到原來的世界,那麽栞也同樣無法迴去,然後栞的虛質停留在愛因茲瓦哈之海,丟失了物質的她則在那個十字路口處成為了幽靈」


    所長所說的話,我沒法全部理解。


    但是,至少能明白我果然是有責任的。


    「有能救栞的方法嗎?」


    「……如果我的想法全部正確,隻要觀測到漂流於愛因茲瓦哈之海的栞的虛質,再想辦法製禦並將之固定在原本的物質上就可以了。隻不過,虛質還無法被實際觀測到。如果今後虛質科學有所進步那還有可能,不過現實上,我們認為栞的身體能很難撐到那時候……」


    無計可施了。除了等待奇跡以外根本沒有任何解決辦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明明我和栞,僅僅是想要幸福而已。


    「……不是曆君的責任哦」


    所長,突然換成了平常的語氣。想必是因為我的臉上染上了十分絕望的表情。本來所長應該站在責備我的立場。因為我,自己的女兒陷入了腦死狀態,變成了幽靈。如果她肯罵我,肯揍我一拳就好了。


    「……為什麽、你能那麽冷靜啊?」


    然而我卻對安慰我的所長勃然大怒。


    「女兒都變成這樣了,為什麽你還能那麽冷靜啊!?淨說些複雜的話,到頭來還是救不到吧?那麽為什麽不怪在我身上啊!明明是母親,難道都不會悲傷嗎!」


    我知道我在說很過分的事情。但是我停不下來。


    對栞的愛意、沒辦法救助到栞的悲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憤怒、對大人們的冷靜的焦躁……以及,至今仍令栞一個人孤單地待在十字路口這件事的焦急。想要將所有雜亂無章錯綜複雜地混在一起的感情全部一吐為快的心情讓我變得瘋狂。


    「要是你們不離婚就好了。這樣我和栞,就有可能普普通通地在一起了!」


    我將自己的無知和愚蠢束之高閣,一個勁兒地責備大人。爸爸和所長對離婚的話題都隻是保持沉默,沒有任何迴應。明明冷靜考慮一下就能發現,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離婚我才能和栞相遇,但是我卻沒能想到這一點。


    「……的確,像我們這種人,或許不該結婚」


    所長小聲地說道。爸爸聽了之後微微皺了下眉頭。


    「但是呢曆君,隻有這個讓我說下」


    然後所長用和之前一樣冷靜的視線注視著我。


    「我不可能不傷心,笨蛋」


    所長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她的眼中,卻留下了一行眼淚。


    那行眼淚讓我的頭腦一口氣冷靜下來。


    我是多麽幼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怎麽可能不悲傷呢。


    我到底是在想什麽,才會無理地責難因為我的錯而失去女兒的母親?


    這無法挽迴的事態是我親手造成的。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承擔責任。怎麽辦才好。現在我能做到的,隻有一個。


    「……對不起」


    僅此一句,說出這句話並低頭道歉,便是我唯一能做的。


    「沒關係哦。我剛才罵你笨蛋也對不起了。正如我剛才所說,這並不僅僅是曆君的責任。如果要說責任,我認為曆君是最小的。栞自己的責任說不定更大」


    所長用白衣的袖子隨便擦拭下眼淚,並用和平常沒兩樣的表情這麽說道。盡管如此也不代表我能原諒自己的罪業迴到普通的日常生活。


    為了栞我還能做到的就是——


    「所長。栞她,拿著搖籃所在的房間的複製鑰匙」


    「我知道。肯定是栞自己複製並用它潛入進來的吧。這樣一來,曆君的責任就更小了」


    「請把那把鑰匙給我」


    所長眯起了眼睛,眼神更加銳利。


    「你要做什麽?」


    「這樣我就隨時都可以使用搖籃。我去平行世界尋找。尋找能拯救栞的方法。我不是可以簡單地做到平行跳躍嗎?」


    沒錯。即使搖籃尚未完成,我仍可以跳往平行世界吧?那麽我就要跳躍到平行世界,尋找能幫到栞的世界,調查其方法並將它帶迴這個世界。


    「或許可以這麽做,不過還是放棄比較好。我們不知道會有什麽危險。而且,你也有可能像栞一樣患上虛質元素核分裂症」


    「無所謂。我想為了栞做些什麽」


    「才不是無所謂。我剛剛說過了吧,家人不可能不傷心。你也才剛剛道歉不是嗎。如果變成那樣,日高君……你的爸爸會傷心啊」


    聽到這句話,我看向爸爸。


    爸爸沉默不語。在我對所長和爸爸口出惡言時也一直一言不發。


    老實說,我現在還是不太明白爸爸在想什麽。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和爸爸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


    而且,我和爸爸……


    我筆直地注視著爸爸的眼睛。並在裏麵注入思念,以及意誌。


    爸爸也筆直地迴看我。


    然後我們無言地互相點頭。


    「所長。把房間的複製鑰匙交給曆吧」


    「……日高君,你在說什麽呢?」


    「沒辦法吧。男人都說想為了喜歡的女人做些什麽了。」


    然後爸爸很不符合他風格的,對我豎起了大拇指。高興起來的我也豎起大拇指作為迴答。沒錯,我和爸爸都是男性。一定能夠相互理解的。


    「男人還真狡猾呢。被這樣說了我也……」


    看著我和爸爸舉動的所長呆呆地歎了口氣。


    然後,苦笑起來。


    「我懂了。就這麽辦吧」


    「非常感謝!」


    「但是,有個條件。使用搖籃的時候一定要對我或者你爸爸報告。然後要在我們的陪同下,監控、記錄全部的過程」


    「明白! ……啊,但是這樣,不就沒有拿複製鑰匙的意義了嗎?」


    「別管這些拿著就好。給」


    「誒?」


    所長從口袋裏取出了什麽,並交到了我手上。看了一眼,的確是鑰匙。


    「這就是那把複製鑰匙?怎麽會在身上?」


    「整理栞的所持物時找到的。那台機器現在姑且還是對外部保密的設備。本來我是打算把這把複製鑰匙留給自己用的,不過……就給你拿著吧」


    「……好的」


    迴憶後才發現,從第一次相遇開始,想去平行世界的就一直是栞。想去家人沒有離婚的平行世界,卻害怕自己使用搖籃,於是把我當成了實驗品。這麽一想,這還真是一場不可想象的邂逅。


    我一邊迴想起栞的臉龐、栞的聲音,一邊緊緊握住手中的鑰匙。


    這把鑰匙肯定能打開通往我和栞的幸福的大門。我如此相信。


    ○


    從第二天開始,我過上了白天去學校上學,晚上去研究所進行實驗的生活。


    我之所以開始去學校,是因為我下定決心打算走上虛質科學的道路,以及知曉無知有時會讓人做出破壞一切的罪行的緣故。這一定能成為救助栞的力量。多虧過去經常出入研究所,我很


    明白如何學習,成績也因此不斷上升。


    在所長和爸爸的監視下進行的第一次跳躍實驗,是在中學二年級的冬天進行。


    我進入接上了電源的搖籃,祈禱自己能跳往平行世界。因為一開始想先跳躍到附近的平行世界,我默念著希望能跳躍到與這相鄰的另一個世界。


    數秒後,我睜開眼睛。我和之前一樣,人在搖籃中。透過玻璃蓋子,能看到爸爸和所長正向這邊窺探。


    他們打開蓋子後,我便起身。


    「成功了嗎?」


    雖然所長問了我這個問題,但是我無法迴答。因為一切都和數秒前一樣。緊鄰的世界間隻存在早飯的菜單不同這種程度的差異。隨後我注意到了,我究竟該如何確定自己有沒有來到平行世界呢。


    重新確認到了這個問題的所長,決定盡快開發出能測定出自己正位於哪一個平行世界的ip終端。


    隻不過,即使這次跳躍成功,對我也沒有什麽意義。


    世界的差異幾乎不存在,就代表這個世界的栞最終也變成了幽靈。


    跳躍到太近的世界沒有意義。雖然早已明白,但這也是最初實驗所得到的唯一成果。


    ○


    實驗最開始,以兩、三個月一次的頻率進行。不僅僅是因為所長和爸爸不允許頻繁跳躍。還有就是要我接受很多不明所以的測驗以及需要測定我的各種數值。被說了這能為虛質科學的發展做出貢獻,我自然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第二次跳躍實驗在第一次的三個月之後。這一次我飛向了距離為五的平行世界。


    但果然還是幾乎沒什麽變化。雖然能通過身上的衣服的不同認識到這裏是平行世界,但是栞在這裏也是幽靈。


    我姑且,試著和那個世界的栞進行了對話。


    來到十字路口,能看到流露出和我的世界同樣笑容的栞正站在那裏。


    『啊,曆君……你好』


    這個栞,和我認識的栞是同一人物嗎?


    「栞,實際上我是從平行世界來的」


    『誒……是這樣嗎』


    「在你眼裏,我和這個世界的我,有什麽不同嗎?」


    『唔……不清楚。看起來一樣……』


    被這麽直截了當地斷言讓我受到了打擊。就算是平行世界的自己,但果然也是別人,我認為所謂的『我』是獨一無二的。


    不過,我也沒資格這麽說就是了。


    畢竟,我無法辨別出我的世界的栞和平行世界的栞的不同之處。


    我懷抱著內疚的心情迴到了原本的世界,並和栞見麵。


    「栞,我來了」


    『啊……曆君。謝謝你。我好高興……』


    在人行橫道上,幾近透明的栞虛幻地笑道。


    栞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再有兩、三步就能走過斑馬線到人行道的位置。我則是像往常一樣站在人行道的邊緣上與栞對話。栞在這個位置遭遇了事故。明明隻要再有一點點,再有跑兩、三步的時間的話,栞就能得救了。


    「昨天,我進行了久違的平行跳躍」


    『是嗎。怎麽樣?』


    「抱歉。還沒找到能拯救栞的方法。但是,絕對會找到的。然後我一定會過來幫你的」


    『嗯……謝謝你』


    我們就這樣對話著,宛如栞她就普普通通地站在那裏一般。不過信號燈一變,車子飛馳而過,接連穿過栞的身體。


    信號燈又產生變化,我等到穿過斑馬線的人都走完之後,再度向栞搭話。


    「栞這邊有什麽改變嗎?」


    『唔……從昨天開始,總會飛到體操服的銅像那一帶的鴿子來了兩隻。它們,說不定是戀人?』


    栞的言行總是像現在這樣,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般,但是二十四小時都一直待在同一個場所無法移動,這是何等痛苦,又是何等寂寞啊。


    可以的話,我甚至想要住在十字路口。每當看到栞跟我揮手說再見時露出的寂寞微笑,我的內心便悲痛欲絕。


    我盡可能每天都前往十字路口,並趁無人注目時找栞聊天。話雖如此,我不可能做到每天都完全避開他人的視線,再加上栞的幽靈不可思議地隻有我能看見。爸爸和所長,還有走在路上的人群似乎都看不見栞。也因此,我恐怕被市裏的人當成了不要靠近比較好的可疑人士,不過隻要一想到這都是為了栞,那麽別人怎麽看我就都無所謂了。


    根據栞的描述,偶爾會有注意到栞並被嚇了一跳的人在。這大概和所謂的有沒有靈感是差不多的問題吧。說不定我能夠輕易地進行平行跳躍的理由,也就是虛質密度的高低就是我能看到栞的理由。


    總之,我就這樣一邊與栞談話,一邊過著充滿讀書和實驗的每天。


    ○


    第三次的跳躍實驗,實施於我剛步入中學三年級的五月。


    就算跳躍到了附近的平行世界也沒有意義。這樣強烈認為的我,下定決心要祈禱自己跳躍到相隔距離有50之遠的世界。


    跳躍之後,我身處於完全不知道的房間。


    由於附近的平行世界都進行著和我的世界相同的實驗,所以平行世界的我也會在同一時機進行平行跳躍,因此跳躍後的場所一定同樣是搖籃中。


    可是這迴,我第一次跳躍到了不是搖籃的場所。這就代表,這個世界的我沒有進行跳躍實驗。亦即,沒有進行跳躍實驗的必要——換句話說,栞很可能沒有成為幽靈。


    雖然這麽說,我仍得先確認這裏是哪裏。我拿出手機,確認到現在的時間是深夜一點。為了防止事故發生,跳躍實驗都是在深夜進行。以防萬一我還確認了一下通訊錄,不過上麵並沒有栞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離開房間,發現四周一片漆黑。畢竟是這個時間點,這也是當然的。我用手機的光照亮腳邊,探索起我不知道的家。


    走到客廳的我,毫無頭緒地摸到什麽就抓起來看看,不料整個房間突然亮了起來。


    我驚訝地迴過頭去,隻見站在那裏的是爸爸以及……本該離婚的媽媽。


    「是曆麽?你在這種時間幹什麽呢」


    爸爸的右手,拿著我在修學旅行時作為土產買迴來的木刀。難道是把我當成小偷了嗎。仔細一想,在這種時間不開燈翻箱倒櫃,會被這麽認為也無話可說。


    爸爸的左臂,被有些害怕的媽媽緊緊摟住。看到他們那毫無隔閡的接觸,我確信這個世界的他們兩人並沒有離婚。


    「曆?怎麽了?」


    大概是在擔心沒有迴答的我,媽媽鬆開了爸爸的手臂向我靠近。但是現在不是管這些的時候。


    既然是這麽遠的世界,栞她說不定沒事。我想和栞見麵。我滿腦子都是這件事。不過,手機的通訊錄上並沒有她的名字,說明了這個世界的我和栞並不認識。


    「爸爸!能把所長的女兒,介紹給我嗎!?」


    突如其來的提議,讓爸爸驚訝不已。


    「突然怎麽了」


    「研究所的所長,有一個和我年紀一樣的孩子吧?我想和那孩子見麵!」


    「有是有……但說明下理由吧」


    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爸爸說不定也沒問題。不過,這時的我沒有能將複雜的事情說明得有條有理的餘裕。


    於是,我將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謊言直接說出口。


    「我之前碰巧在研究所看到她,然後一見鍾情了!」


    爸爸的表情呆住了。


    與之相對,媽媽轉眼間露出了笑容。


    「哎呀哎呀,曆也到了這個年齡了呢。難道,是想要知道那孩子的住址才找東西的嗎?」


    「誒?啊、嗯。就是這樣。都這個點了,對不起」


    「不要緊啦。但是,不可以擅自調查人家住址還不請自來喔?親愛的,要好好介紹給我們兒子哦」


    「誒?啊、嗯。這樣嘛,是沒什麽問題啦」


    ——就這樣,托媽媽的福,我將在下一個休息日和這個世界的栞相會了。


    不過,在研究所的等待室中見到的栞卻……


    「那個……初次見麵。我是佐藤,栞……」


    見外的舉止、倍感警戒的聲音,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栞與我的初次見麵。


    不對。我這麽想道。平行世界的同一人物,到頭來還是別人。


    這不是我喜歡上的栞。就算我尋找到了和我毫無關係的栞得救的世界,也無法成為拯救栞的助力。


    為了拯救我的,僅屬於我的栞,如果不找到和我相遇的栞沒成為幽靈的世界,就沒有意義。


    ○


    我對平行世界的爸爸說明了事情的原因,總算得以使用搖籃返迴原來的世界,原來的世界的爸爸和所長因為我擅自跳躍到遙遠的平行世界而嗬斥了我一頓,同時也為我平安迴來感到安心。


    但是我的憂慮久久無法散去。


    我真的迴到了原來的世界了嗎?這裏是我原本所在的世界嗎?


    我根本沒有能證明的證據。要怎樣我才能證明這裏不是緊鄰原本世界的平行世界呢?問題不單如此。爸爸和所長,是不是也是從某個平行世界跳躍過來的其他人呢?


    從那天開始,我陷入了情緒不安定狀態一陣子,實驗也一時中斷。


    盡管如此,我仍然每天和栞見麵。根據所長的解釋,栞的虛質在成為幽靈時固定在了特定空間,所以無法進行平行跳躍。此外,大部分人類一天都不見得能跳躍一次,基本上都是待在原來的世界。所以,我隻有在和十字路口的栞對話時,才能感到安心。


    掛念著這樣的我,並認識到了事情緊急性的所長,把開發能測定自己現在位於哪個平行世界的ip終端視為最優先事項。


    在所長的努力下,ip終端的試作品在我中學畢業前完成了,而我也成為這個終端最初的測試人員。這個裝置能夠登錄零世界,將ip的差異數值化,讓我們知道自己身在第幾號平行世界中。隻是把它戴在身上,就能讓我感到平靜,我也因此能比之前更加頻繁地進行跳躍實驗。


    從那天之後,我使用搖籃進行平行跳躍已經有十次以上了。去的地方都是和我的世界比較接近的世界,無論哪個世界我都在爸媽離婚時選擇了跟隨爸爸,並在研究所和栞邂逅。


    然後,無一例外地,栞都變成了幽靈。


    如果再用氣泡來比喻,就是被形容成孿生氣泡的微觀氣泡實際上不止兩個,從同一個氣泡中分裂的氣泡全部都被視為孿生氣泡。總而言之,在這一帶附近的眾多平行世界,栞全都遭遇了同樣的事故並成為了幽靈。


    才跳躍十次而已。平行世界存在無限多個。這之中,一定存在能救到栞的世界……我一邊這樣對自己說,同時卻也無法說服自己。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


    隻要我栞相遇,那麽無論怎麽掙紮,就必定會迎來這樣的命運嗎——?


    ○


    我十七歲了。


    栞的身體從九州大學病院退院,轉移到虛質科學研究所新建的房間,用人工唿吸器維持生命。所長將研究所的一間房間改裝成居住空間,得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和栞一起生活。


    我為了尋找拯救栞的方法,一直在堅持平行跳躍。但是果然還是找不到那種方法。


    與此同時,我也拚命地埋頭學習,並以首席的身份考上了縣內最難考的高中。我把這件事報告給躺在生命維持室的栞後,也報告給站在十字路口的栞,然後被她“好厲害好厲害”地稱讚了一番。多虧於此我才能勉強沒有崩潰,保持正常。


    不過,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


    「曆」


    打算去上學的我,被爸爸叫住了。


    「今天向學校請假。和我一起去研究所」


    爸爸第一次不惜讓我向學校請假也要讓我去研究所。一定是有相當重要的事情要說吧。難道,是栞有迴複的征兆了嗎。我一邊朝著研究所走去一邊告誡自己不要想太美,可是內心的某處卻在悄悄期待著。


    我被帶到了隻為栞一個人而建造的生命維持室。


    「啊啊,你來了啊,曆君……進來吧」


    所長把我請了進來,她的眼睛意外地顯得有些紅腫。是熬夜了吧。


    不過現在的我沒有擔心所長的餘裕。特地讓我休學和栞見麵,肯定狀況有什麽好轉才對。我無視掉從爸爸和所長的態度中感受到的陰暗氣氛,走到栞的身邊。


    躺在床上的栞,已經撤下了生命維持裝置。


    「……栞?」


    我輕撫麵無血色的栞的臉頰。


    我透過臉頰上的冰冷,感受到了尤諾和栞告訴過我,我所不想感受到的溫度差。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栞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要是我的心髒也停止就好了。我這麽想道。


    ○


    簡樸的葬禮上,由栞的身體燃燒而成的煙順著煙囪飄向遠方,穿著代替喪服的學生服的我就這樣眺望著煙的流向,隨後便走向了十字路口,和十四歲的身姿毫無變化的栞的幽靈用笑臉歡迎我的到來。


    『曆君。好久不見了呢……』


    「嗯。抱歉」


    明明之前每天都會過來和栞見麵,但是現在我卻讓栞孤身一人長達三天。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我不知道要如何向栞傳達她的身體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曆君,發生了什麽讓你傷心的事情嗎?』


    栞以溫柔的聲音詢問。我卻什麽都迴答不了。


    『不要緊哦,曆君。不要哭泣。我仍在你身邊……』


    半透明的栞的手,似乎是打算撫摸我的頭一般,穿過了我的身體。


    信號燈改變,人群開始走過斑馬線。


    很多很多人,穿過我和栞的旁邊。


    然後誰都沒能注意到,栞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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