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名女性的『再會』,是我二十七歲的時候。


    她以九州大學理學院虛質科學係的首席畢業。其後繼續攻讀研究所,發表的博士論文被學會高度評價,以最短的路程修完了博士課程,並拒絕了大學的博士後職位以及海外研究所的邀請,迴歸家鄉,然後應聘於我們研究所。她貌似是這裏的研究員的女兒,她父親經常得意洋洋地說那是她自豪的女兒。


    所長和爸爸,還有其他研究員們都因為有前途的新人的到來而興奮不已,但是我沒有太大興趣。頂多就是覺得如果能推進研究找到拯救栞的線索的話就好了。


    理所當然地,全員當場達成一致意見,立即錄用了那名女性,而她也將在四月一日進入研究所工作。順便說一下,由於我們這裏的研究所基本上很少有所員加入或離開,所以那一年的新入所員隻有一名。因此並沒有特地舉行入所式,隻有一開始在會議室集合了一下所員互相打了聲招唿而已。而且就連這個都是自願參加的,我當然是選擇不參加一個人默默地繼續研究。


    之後,女性在我爸的帶領下參觀了研究所內的各個設施。當然也到我的研究室來了,於是我們就在這第一次見麵了。


    ——不對。


    準確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麵了。


    對我而言,這是第二次和她相遇。


    雖然這麽說,實際上我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因為對她毫無興趣,所以都沒有仔細地看她一眼就無言地點了下頭。想說至少要做一下自我介紹的我,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姿勢。


    爸爸首先向女性介紹我。


    「他是這個研究室的室長,日高曆君。雖然是我的兒子,不過輕鬆地和他相處就好了」


    「知道了」


    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冷淡的女性。戴著眼鏡的細長清秀的雙眼給人一種充滿知性且冷靜又透徹的感覺。這種感覺也反映在了表情上,今後我們會一起工作,但是她卻不打算對將來可能成為自己上司的對象獻殷勤。不過她的這一點在我眼裏至少構不成扣分要素。隻要她本人優秀就好。不如說獻媚的反倒麻煩。


    「曆,這孩子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位新人。雖然並不是因為和你同年,不過總有一天會配到你的麾下」


    說實話,爸爸的提議讓我非常困擾。雖然我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室長,不過在我的研究室裏並沒有正式的共同研究者。更不用說後輩和部下了。雖然我是這個研究所裏最年輕的人也是個原因,不過還有部份是因為我屬於一個人單幹更能創造成果的那種人。當然這也是我為了不產生多餘的人際關係而故意這麽做的。總而言之,即使過了十年以上的時間,我的腦內仍然隻有栞。


    所長貌似覺得沒什麽不好,不過因為爸爸他身為人父,對此果然還是有些顧慮。恐怕爸爸一開始就打算如果有年輕的新人研究員來就讓那個人跟著我吧。


    現在的我打算尋找時間移動的方法,除我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個目的。我在進行平行世界的研究的同時,也把它作為掩護偷偷進行時間移動的研究。當然,作為虛質科學這門學問的可能性之一,的確有人提過時間移動,不過就現狀來看,隻能做到世界間的平行移動。


    如果用筆記本來比喻的話,就是我們雖然能夠在同一頁上的不同圖形間移動,但如果想要移動到不同頁上的話就不得不穿透紙張。在這個場合下,紙張就是虛質。換句話說,想要時間移動就必須突破虛質之壁。然後由於虛質構成了物質,所以理論上突破虛質的瞬間物質就會崩壞。


    也就是說,在虛質科學的理論上,時間移動等同於世界的崩壞。


    因此,雖然不知道別的地方如何,至少我們這裏的研究室並沒有研究時間移動,也沒有批預算下來。然而因為我是利用通常研究中所得的預算偷偷進行時間移動的研究,因此,部下和後輩的存在會妨礙到我。


    一瞬間想了這些有的沒的。隨後,被爸爸介紹的女性向前邁了一步,開始自我介紹。


    「我是瀧川和音。請多多指教」


    然後她稍施一禮,筆直地注視著我的眼睛。


    忽然間。


    我注意到我好像在哪聽過那個名字。


    是所員們在讀履曆時念過這名字嗎?不對,我沒有那個記憶。那麽是我在瀏覽學會評價很高的博士論文時看到這個名字的嗎?那我應該會記得更清楚才對。


    我重新看了一眼她的臉。


    能讓人感受到知性的端正相貌。眼鏡的度數看起來相當高,眼鏡下的細小眼睛醞釀出一種難以接近的氣氛。發型是所謂的短鮑勃,發色是略帶一點亮麗的濃茶色。


    ……果然,我好像在哪見過她。


    自從栞成為了幽靈以來,我就沒正經地和誰接觸過。高中也沒交朋友,從高中退學後每天都往來於家、研究所、十字路口。難道說,她在我去過的某家店裏打工?不對,我不認為我會記住那些人。


    「你們兩位都是我們這裏最年輕的,但我不認為你們的能力不如其他研究員。無論是哪種領域都需要一陣名為年輕人的風。我希望你們兩人能齊心協力,成為肩負虛質科學的未來的研究者」


    爸爸漂亮地總結道。雖然早已年過五十,不過還是一個相當正經的人。於是為了對這樣的爸爸表示敬意,我一反之前的行為,久違地做出了普通人會做的行動。


    「初次見麵。請多指教,瀧川小姐」


    在我說完這句話後,瀧川小姐便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感覺,她握得好像很用力。


    ○


    我和瀧川小姐真正的初次見麵到底是什麽時候呢,當我知曉這個問題的謎底的時候已經是一年之後了。


    正如大家期待的一樣,瀧川小姐非常優秀。一開始雖然跟在不同的人身邊學習各種各樣的知識,不過那些全都被她順利吸收,有時甚至還可以提出改善方案。所長貌似也認為讓她盡快加入正式的研究團隊比較好,在和一些了不起的人交涉之後,她就按照當初爸爸所設想的一樣配屬到了我的研究室。於是,我第一次擁有了共同研究者。


    然後,那一天的工作時間結束時。


    「曆。稍微過來一下」


    我剛路過休息室,就被爸爸叫住了。


    「什麽事?」


    爸爸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走過來的我。打開一看,裏麵竟然有兩張一萬日元的鈔票。喂,咋這麽多錢。


    「備品的采購?」


    「不是。你一會兒用這錢,和瀧川君吃頓飯」


    「哈?」


    我不禁皺緊眉頭。


    「畢竟你們今天開始就是同一團隊了,這是為了加深感情」


    「不要。沒必要。我迴去了」


    「嘛等一下。店已經預約好了。那可是媽媽推薦的店哦」


    「你這都做了些什麽啊……那你和媽媽一起去不就好了」


    這裏談到的「媽媽」指的是所長。從她和爸爸再婚以後,我在私人場合都這麽稱唿所長。這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引來多餘的注目。


    「我和媽媽在別的店有預約。你不去就浪費了哦」


    「爸爸,你是這種形象嗎?」


    簡直就像是幫忙給一直單身的兒子找媳婦一樣。果然人過了五十歲之後想的東西就多了吧……我一瞬間這麽想道,不過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還沒有放棄小栞」


    爸爸突然道出的這句話,讓我一瞬間停下了唿吸。


    「這是你的人生,我不會對你選擇的道路多嘴。不過,既然這樣那就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而行動吧。瀧川真的是一位相當優秀的研究者。她一定能成為你的助力。先搞好關係肯定不會是壞事。」


    「……真沒想到我會被從這方麵勸說」


    「你現在是不是認為要是瀧川“能派上用場”就算賺了?你這就錯了。是要“讓她派上用場”」


    原來如此,果然爸爸就是爸爸。他和我一樣,到了現在仍是欠缺人應有的某一部分。


    「……如果是這個意思的話,我就心懷感激的收下了」


    我把信封中的兩萬日元收進錢包,並把預約好的店麵的聯係方式記錄進手機。畢竟也是所長推薦的店,這已經算是業務命令之類的東西了吧。我留在休息室,等待馬上就會出來的瀧川小姐。


    冷靜下來之後,我感到有些緊張。我已經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沒和別人正經地接觸過了。更不用說我這輩子邀請女性的經驗就隻有栞了。到底該怎麽向她搭話才好呢。應該先說“你辛苦了”嗎。然後對麵就會迴答“你也辛苦了,我先失陪了”。“啊啊,路上小心”……不行。讓她迴去了。不能那麽問,那應該這樣嗎,“辛苦了,要一起去吃個飯嗎?”,這感覺也太唐突了吧。我以前是怎麽邀請栞來著?“一起吃飯去吧!”,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思考了各種各樣的狀況之後,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


    這種胸口難受的感覺,真是令人倍感懷念。想不到我竟然還殘留有這種人類的感情。在我稍稍感到高興的同時,又有一種十分悔恨的心情襲來。


    明明栞


    她,已經再也感受不到心髒的跳動了。


    「日高先生」


    我差點以為我的心髒停止了。


    「啊……啊啊,瀧川小姐」


    不知不覺間,瀧川小姐已經站在了我的眼前。工作結束了吧。正好,就這樣邀請她吧。那麽說些什麽呢。啊咧,我的大腦怎麽一片空白了。我剛在想什麽來著。


    「辛苦,你了」


    「謝謝。你也辛苦了」


    我說不出下一句話。怎麽迴事,明明我能普通地和爸爸以及栞交談啊。難道我在極力避免與人交流的十年裏,已經被時間奪走了交流能力嗎。心髒的鼓動更加強烈,冷汗狂冒。就算我想說“等會一起就去吃飯吧”,也連個「等」字都說不出來。


    看到這樣的我,瀧川小姐微微皺了下眉頭。


    「那個,我從副所長那裏聽說日高先生要請我去吃飯」


    我久違地打從心底對爸爸表示感謝。


    ○


    爸爸預約的店,是位於距離車站十分鍾路程的商店街中,稍微靠近小巷子處的某大樓一樓的定食屋兼居酒屋。但是,接近那棟大樓之後,我和瀧川小姐都皺起了眉頭。


    「真的,是這裏嗎?」


    「呃,大概是吧」


    那棟大樓的牆壁和走道到處都貼滿了動畫和遊戲的海報。這棟大樓是怎麽迴事啊。


    「大概?不是日高先生預約這裏的嗎?」


    「啊——……其實,預約的人是我爸爸。因為我和瀧川小姐要組成團隊,所以讓我邀請你吃頓飯來加深感情」


    「原來如此……誒,那選這家店是因為副所長的興趣?」


    「爸爸沒有那種……啊,對了。這家店,是所長推薦的哦」


    「所長的……啊啊,是這樣嗎」


    不用我明說,瀧川小姐就理解了。


    身為虛質科學核心人物的所長——佐藤教授是一名禦宅族,這件事在業界意外有名。她尤其喜歡那些古老的漫畫、動畫、遊戲、輕小說,甚至公開聲明過有關虛質科學和平行世界的見解都是受到了那些作品的影響,也列舉過一些作品作為虛質科學的參考資料。


    「既然是所長的推薦,就不能不去呢」


    「說的是啊……嘛,我們走吧」


    我們撩起一樓深處寫著『一品宅飯』的門簾,嘎啦嘎啦地拉開拉門。雖然的確有定食屋該有的香味飄來,不過貼滿海報擺滿手辦的店內配置更是引人注目。


    (興國:此店麵實際存在於大分市)


    「歡迎光臨——」


    「那個,我是預約過的日高」


    「啊~明白明白,是日高先生吧!請去那邊的隔扇房間!」


    我們拉開入口正對麵的隔扇,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怎麽迴事……」


    那個房間果然也充滿著海報和手辦,不過和外麵的類型有些不同。


    簡單來講,全都是美少年。


    外麵的海報和手辦全是美少女,不過這裏完全與之相反。也就是說這個房間,是女性向的吧。


    總之,我們先在坐墊上坐下,並用店員拿來的濕巾擦了下手。下館子最重要的就是吃得開心。菜單背叛了我的不安,意外地普通。我從中隨便點了幾樣菜,並用先端上來的低度酒幹杯。


    「呃——……嘛,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同一個研究團隊的同伴了……請多多指教」


    「請多多指教」


    也有緊張所導致的喉嚨幹渴的原因在,我一口氣幹了半杯啤酒。瀧川小姐則是小小抿了一口度數低的雞尾酒後放在了桌子上。


    「……你酒量很好?」


    「算不上很好。雖然喜歡喝酒但不太能喝」


    「原來如此……」


    對話中斷。鼓起勇氣提出一個話題倒是沒啥問題,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順著這個話題繼續往下聊。如果瀧川小姐能主動談些什麽的話就幫大忙了。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喝喝會ㄦ酒。雖然這麽說,由於我點的是啤酒所以很快就喝光了。而瀧川小姐才剛喝完一杯的三分之一。於是乎我就沒事可幹了。


    然後,當瀧川小姐的杯子空了一半的時候。


    「那個」


    她冷不防地放下杯子開口說道。


    「什、什麽!?」


    有點嚇到的我如此迴答。都是接近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這可真沒麵子。


    瀧川小姐低下頭,眯起眼睛瞪向我。仔細一看她的耳朵已經紅透了。該不會隻喝這點就已經醉了吧。


    「我進入研究所的那一天,在研究室和你打招唿了吧」


    「是的」


    我還記得。就是爸爸把瀧川小姐帶過來的時候。


    「那時,日高先生,對我說的是初次見麵吧」


    初次見麵。請多指教。這應該是非常普通的招唿。她到底有哪裏不滿意呢。


    然後,我突然想起來。


    對啊,我那個時候不是覺得——


    「才不是初次見麵」


    好像不是第一次見了嗎。


    「至少對我來說,那是再會」


    「……果然,是這樣嗎」


    「果然?你注意到了嗎?」


    「唔,好像在哪裏見過,的感覺」


    「還記得是哪裏嗎?」


    「……不好意思。記不清了」


    我坦率地低下頭。在那天之後我想了很久,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出答案。


    瀧川小姐又抿了一口酒。這就是她不高興的原因嗎。但是,為什麽我想不起來呢?我到底在哪裏和瀧川小姐見過呢?


    「我們可是同學哦。高中那時候」


    「……啥?」


    「同一所高中、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級」


    「……真是對不起」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當然會有印象。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少騙自己了。老實說,我完全無法接受。


    我所上的高中是縣內最難考上的高升學率學校,一年級時的班級則是按入學成績決定的。以首席錄取的我當然是等級最高的a班,那個班級裏的學生全員都隻對學習感興趣,我也是同樣。所以根本不曾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就算讓我迴憶同級生的臉和名字,我也一個都想不起來。


    然而,為什麽我單單對瀧川小姐有印象呢?


    「因為沒有交談過,所以你沒記住我也情有可原。隻不過,我認為日高先生倒是被很多人記住了。畢竟你是新生總代表」


    新生總代表。以首席通過高中入學測驗的我,在入學式當天作為新生總代表站在講壇上發言。原來如此,這樣眼中隻有成績的a班學生會記住我也能理解。


    可是,這卻構不成我記住瀧川小姐的理由。


    「我也以這個為目標,所以很懊悔。於是我打算在之後的考試中用分數勝過你,不過你最終沒有敗給過任何人,一直立於頂點」


    那個時候,栞的身體還活著。拯救栞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現實,而且拯救的方法觸手可及。用最好的成績,進入最好的大學,尋找拯救栞的方法。為此我瘋狂地學習,作為結果我一直處於第一位。


    「所以當我得知日高先生在二年級退學時,真的是非常驚訝。是發生了什麽吧,不過那時的我隻是單純地認為日高先生失敗了。然而並非如此。日高先生在後來,提出了不可避的事象半徑這一概念,被學術界認可,甚至在虛質科學的曆史上成功留名。當我在上大學時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真的是懊悔不已。然後我默默發誓。我絕對要到虛質科學研究所就職,並創造出超越你的成果」


    大概是不勝酒力,原本看起來很冷酷的瀧川小姐的眼睛,正充滿激情地瞪著我。原來如此,爸爸好像沒說錯。這份執念一定可以利用。


    「榮幸之至。我們兩個人的話一定能讓虛質科學的發展更進一步吧」


    我全力展現出虛偽的笑容,可是彌漫在我心中的煙霧仍未散去。


    還不明白。我還不知道我能記住瀧川小姐的理由。隻是單純記得名字就算了,但我總感覺還記得些什麽,也感覺自己並沒有搞錯。高中同班卻沒說過一次話,高中退學後直到在研究室再會之前我肯定不曾與她相見過。那麽這感覺,到底源於何處呢。


    瀧川小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假笑,她的眼神又變迴了原來那不開心的眼神,並豪爽地喝了一大口酒。這是她至今為止最豪快的喝法。不會出事吧。


    「然後,還有」


    「請講」


    「為了能和日高先生在對等的立場上競爭,我有一個請求」


    「請問是什麽請求呢」


    到底打算說什麽呢。希望別是什麽麻煩事。


    瀧川小姐仰頭舉起杯子大喝一口,隨即從桌上探出身子繼續說道。


    「不要這麽見外,行嗎?」


    「……什麽?」


    完全在我預料之外。


    「畢竟我們可是同級生喔。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會意識到工作上的立場。然後我就會因為介意日高先生是我的上司,而無法毫無顧慮地燃起對抗意識」


    「哈啊」


    「所以說,像對朋友那樣就好,不用那麽見外


    。怎麽樣?不行的話就說不行,我會徹底放棄的。我多少還是有點社會人的常識。能當成酒後戲言處理就再好不過了」


    就是為了提出這個違背常識的請求才喝酒的嗎。這是何等勇往直前之人。但是,這個提議從我這個角度來看好像挺不錯。我也不擅長這樣說話,而且,說不定有朝一日,我會和瀧川小姐坦白時間移動的研究。這麽一想,先縮短與她的距離不是挺好的嘛?


    「我懂了,就這樣吧。那我也不用那麽製式的語氣說話。這也比較輕鬆」


    「是嗎。謝謝」


    瀧川小姐毫不客氣地說完,便把杯子裏剩下的最後一點雞尾酒一飲而盡。雖然她乍看之下很冷靜,但手卻在微微顫抖。也許她在害怕吧。向上司詢問能不能用平輩語氣交談,對正經的社會人來說這可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瀧川小姐真該好好感謝下我不是個什麽正經的社會人。


    「那麽我重新打聲招唿,今後也請多多關照,日高先生」


    「明明說了不要那麽見外,卻還叫姓又加先生的。叫我曆就好」


    「是嗎?那麽……」


    然後,當瀧川小姐叫出我名字的瞬間。


    「曆」


    我,迴憶起來了。


    為什麽我單單會對瀧川小姐有印象。


    我到底在哪裏,和瀧川小姐見過麵。


    ○


    我記得那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時候。我和平常一樣,使用ip膠囊進行平行跳躍。已經進行過多次實驗的我,得到了能夠跳躍到遙遠世界的許可,那一天我大膽地決定嚐試往比平常要遠很多的世界跳躍。


    跳躍實驗往往在深夜兩點左右實行。這都是因為白天的實驗會伴隨各種各樣的危險。比如說跳躍之後發現自己正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哪怕跳躍的瞬間隻產生一瞬的認知延遲,都極有可能引發重大事故。栞也是因為那樣才遭遇了事故。


    與之相比,一般人在深夜兩點都已經睡去。當然,這仍稱不上絕對安全,不過跳躍後至少有九成的概率會跳躍到床上。


    那一次的跳躍,也平安無事地跳躍到床上。


    不過,卻和以往存在決定性差異。


    那份違和感,讓我差點發出聲音。


    有什麽人,握著我的右手。


    我提心吊膽地把臉轉向右側。


    有一個人,正睡在我的身旁。


    皮膚緊緊相貼的感觸。我和那個人貌似都一絲不掛。那個人的輪廓在房裏夜燈的照耀下隱約映出。頭發很長——是一個女人。


    難道說……我一瞬間期待起來。


    難道說這個人,是栞?


    難道這個世界,就是我一直尋找的,和我相遇的栞沒有變成幽靈的世界嗎……?


    為了確認,我在枕邊摸索,找到一個燈台,打開了開關。


    耀眼的燈光,讓女性睜開眼睛。


    「嗯……怎麽了,曆?」


    女性一邊揉眼睛、一邊看向我。


    是誰。


    「想去廁所?還是說……要繼續做?」


    說出這句話的女性,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她的笑容、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以及念出我名字的聲音。


    都不是栞的。她是一個和栞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和不是栞的女性,赤裸地睡在一起?


    認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反胃、想吐。想要把眼前的女性撞飛並大吼你是誰。不行,冷靜點。這裏不是我的世界。平行世界的我要怎樣與他人的交往,我沒有權力對它說三道四。


    ……是這樣的嗎?即使是平行世界我也還是我吧啊?為什麽會和不是栞的女人發生關係啊。明明都是我。全部世界的我,不都是應該為栞而活嗎?


    不行。我的腦袋已經亂七八糟了。這是我混亂的證據。必須迴去。迴到原本的世界。我久違地強烈祈禱。我想要迴到原來的世界。我不需要這種世界。少開玩笑了。我怎麽可能有栞以外的戀人,我絕對不承認——


    然後,迴到原來的世界的我,立即把那個世界的事情從記憶中消去了。


    ○


    對了。是在平行世界。


    在那個世界,有一名叫我「曆」的女性。


    那名女性,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對我微笑。


    那名女性,是那個世界的我的戀人。


    無法忍受自己擁有栞以外的戀人這項事實的我,立即返迴了原來的世界。因為隻有僅僅數秒,所以對麵應該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對麵的世界的我應該正好剛睡下。


    不會錯的。剛才瀧川小姐叫我「曆」的聲音,和那名女性叫我「曆」的聲音完全相同。我在平行世界,和瀧川小姐相遇過。


    在平行世界,她是會成為我戀人的女性。


    不知道該如何接受其存在的我緊緊閉上嘴。


    雖然她本人並沒有這個意圖,但瀧川小姐接著開口道。


    「你也叫我和音就好了」


    既然我都先要求對方叫我名字了,那麽我不去叫對方名字也很奇怪。我動起意外幹燥的舌頭,戰戰兢兢地叫出她的名字。


    「明白了……和音」


    明明是首次從口中冒出的發音,卻莫名的順口,這讓我突然非常想去見栞。


    之後,我和瀧川小姐……和音一邊享用端上來的料理一邊又點了好幾杯酒,離開店的時候和音完全喝高了。和音無論如何都想去卡拉ok,無奈之下我隻得陪她唱了一個小時,迴程又因為她走路搖搖晃晃地非常危險,讓我還得送她迴家。


    迴程會路過昭和大道的十字路口。


    信號燈一改變,我們就開始穿過斑馬線。在這條斑馬線終點的附近,有栞在。


    我集中意識。


    然後,一直保持十四歲的栞的身影顯現在斑馬線上。


    『啊……曆君』


    栞高興地露出微笑。我也輕輕揮了下手。但遺憾的是我現在正與和音在一起。就算她醉的再厲害,在和音眼前跟她看不到的幽靈對話也會被她覺得奇怪,我不想這樣,話雖如此我也不好意思到這邊才讓人家一個人迴去。沒辦法,先把和音送迴去然後再迴來看栞吧。


    我降低移動速度慢慢走過,悄聲對栞耳語。


    「我馬上就會再來。稍微等一會兒啊」


    栞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


    「啊咧……曆也能看到這孩子?」


    和音所說的那句話,讓我完全停下了腳步。


    我看向和音。和音的視線,仿佛真的捕捉到了栞的身影。雖然爸爸和所長看不見,但是栞說過好像偶爾會有能看到自己的人出現。如果說栞是個類似於幽靈的存在,那麽能看到栞的人就是靈感很強的人吧。於是從注意到栞存在的人開始產生了謠言,如今『十字路口的幽靈』已經成了這個城市出名的都市傳說了。


    和音也是那種靈感很強的人嗎?


    「你,能看見栞嗎?」


    動搖的我,一不小心說出了那個名字。


    本來睡眼惺忪的和音,眼神忽然變得炯炯有神,並用和平常一樣的尖銳視線貫穿了我。估計是換迴研究者狀態了吧。


    「栞?是這個幽靈的名字?曆知道這個幽靈是誰嗎?」


    大意了。我開始考慮起有沒有蒙混過去的手段,不過沒想到什麽好方法。就算我什麽都不迴答隻是保持沉默,我本身的態度也會成為答案。


    「直接,聽這個幽靈說的」


    我迫不得已搬出這種借口。和音會相信嗎,至少我從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麽。


    「栞……普通來想應該是個女性的名字」


    「這種程度看就知道了吧」


    「是嗎。在曆眼裏是清楚到連性別都能看出來呢」


    「誒?」


    「我隻是偶爾能看到非常模糊的,人形一樣的東西哦。聲音更完全聽不到。然而你卻能清楚地看見,連聲音都能聽見……不會到了現在你還想說自己和她毫無關係吧」


    又自掘墳墓了。難道說剛才是在套我話嗎?明明人已經喝醉了卻能在瞬間設下這種陷阱,真不愧是有前途的新人。


    「請告訴我。不要小瞧我的好奇心哦」


    和音用嚴肅的眼神瞪了過來。就算我轉移話題她也會追究到底吧。一個沒搞好,她還可能就會對其它所員說出這件事。


    怎麽辦?這裏就是該下判斷的時候了。和音是非常優秀的共同研究者。有朝一日向她挑明自己真正的研究並取得她的協力也是其中一個選擇。雖然可能有點早,不過仔細一想,現在說不定是個好機會?


    我把視線移動到栞身上。栞正呆呆地來迴看著我和和音。


    「栞。我可以,告訴她嗎?」


    栞隻注視了我的眼睛僅僅幾秒鍾,隨後栞點答應。


    下好決心之後,我轉身直麵和音。而且如果和音能成為我的同伴,那麽我就有可能更自然地和栞談話了。一個人和幾乎誰也看不到的栞交談的我,站在路人的角度上來看,就是一個在十字路口處自言自語的危險人物。但是變成兩個人之後他們就會認為我在和另一個人說話。反正也沒人會認


    真去聽陌生人之間的對話。


    「我知道了。和音,現在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講。仔細聽好了」


    然後,我開始跟和音講述栞的過往。


    當然,我並沒有把一切都講出來。我完全隱瞞了自己和栞的關係,隻把她描述成單純的朋友。我的朋友在平行世界的這個場所遭遇了交通事故,那個瞬間引發了強製的平行跳躍。結果,在跳躍完成之前平行世界的肉體被車當場撞死,隻有失去了物質的虛質粘附在此處留了下來。然後我們把這個稱作虛質元素核分裂症……我像這樣大致說明了一下。


    「我就是為了拯救這孩子才一直研究的」


    聽完說明的和音把手貼上嘴角陷入了沉思。好了,她下次開口的發言,將會決定我對她的評價。


    「……如果能觀測到虛質元素,並想辦法進行迴收的話還有可能。之後隻要再想點方法,讓虛質能和這個世界中這孩子的身體同化」


    在我心中,和音的迴答幾乎就是滿分了。


    「很可惜,在這邊的世界裏,這孩子的身體已經死了。因為虛質元素核分裂症會讓身體變成與腦死幾乎相同的狀態。雖然保存了兩年,但那就是極限了」


    「是麽……那麽,你打算怎麽辦?」


    縱使事已至此,我仍迷茫了一瞬間,不過還是決定將一切道出。在剛才我說明結束之後,和音不是先提出疑問、否定、反論,而是先詢問我具體的方法,因此,我想要相信和音這種純粹的研究者性情。


    「我認為,隻能想辦法抹消讓栞罹患虛質元素核分裂症的原因本身才可以。所以一直在尋找那個方法」


    「抹消原因本身?」


    「就是栞她遭遇事故的原因。本來就是因為向平行世界進行跳躍才導致了事故。所以,隻要讓那次跳躍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就行了」


    「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喂……那個,難道說」


    和音似乎注意到我想說的是什麽了。這也沒什麽不可理解的。畢竟但凡是從事虛質科學相關工作的人,都考慮過同樣的事情。


    「我一直,在進行時間移動的研究」


    和音瞪圓了眼鏡底下的小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即使身處平行世界這一曾經隻存在於虛構中的存在化為真實的時代,時間移動仍是完全的虛構之物。如果告訴別人自己正一本正經地研究這個,對方肯定會是這種反應吧。


    「迴到過去,重新來過。這就是我現在的目的」


    這完全就是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懷疑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發言。但是,和音的反應卻不同。


    「好厲害」


    「誒?」


    「曆,你果然很厲害。我本以為你在進行平行世界的研究,哪知你竟然先一步去挑戰時間移動」


    和音的眼睛裏閃爍起燦爛的光芒。那是對未知感到好奇的光芒。


    「上麵不會給時間移動的研究批預算吧?」


    「啊啊。所以我把批給平行世界的研究的預算,挪出一部分研究時間移動。如果暴露了,可就不是單純地炒魷魚了呢」


    「也就是秘密的研究對吧。挺好的,這不很有趣嘛。就讓我來當你的共犯吧。然後我一定會比你先找到時間移動的方法」


    「……雖然我也覺得總有一天會跟你坦白這件事,不過沒想到今天突然就講明了」


    事情發展成這樣,我們已是上了同一條船的狀態。而且和音對我的對抗意識或許能起到正麵作用。要爭第一。這種想法對研究者而言意外重要。要知道,世界上有數不清的成果是因競爭心而誕生。


    「以現在的虛質科學理論來說,時間移動被認為是無法達成的……理由,則是物質的垂直移動不得不跨越虛質之壁……不對,這隻是模型的問題,隻要想出新的模型的話……啊啊不行,這樣也不對。曆,我先就迴去了」


    「誒?不要緊嗎?不是還醉著麽」


    「醉意早被吹飛了」


    「要我送你嗎?」


    「沒事,我會招計程車。我想早點迴去整理想法。明天再見吧」


    說完,和音不等我迴複便匆匆忙忙走開了。剛才酩酊大醉的樣子宛如騙人一般,她的步伐非常穩健。


    途中,她停下腳步並迴過頭來。


    「代我向栞小姐(?)問好」


    留下這句話之後,和音就真的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被她甩在身後的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栞那小小的聲音。


    『……是個有意思的人呢』


    「對吧」


    『曆君的,戀人?』


    我反射性地、瞪向栞。


    「不是」


    『……眼神、很可怕哦』


    「抱歉。但是不可能是那樣吧。我隻有你」


    聽到我這句話的栞,露出了讓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喜是悲的虛幻微笑。


    『謝謝……不過,已經夠了哦』


    我不想聽到的話語紮向我的內心。


    『我雖然不是很明白……不過,已經經過很長時間了,對吧。曆君都已經完全長成大人了呢』


    栞的姿態還是和那時一樣。和十四歲那時一模一樣。雖然不能說栞的內在也如十四歲一樣毫無變化,但就算這樣也不能說有所成長。


    隨著歲月的流逝,栞的意識和感情正一點點地變得稀薄。


    表情也不再像以前一樣多變。僅能展現出朦朧不清的微笑,卻已做不到哭泣和生氣。變成這樣也許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都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十字路口,十年以上了。想要讓她繼續保持類似人類的感情,或許真的有些太勉強。


    『呐,曆君……已經不要緊了哦。為了我,讓曆君一直一個人……我,不喜歡這樣』


    「才不是一個人吧。我為了我自己,才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謝謝。我很高興……但是……』


    「不要說什麽但是。我們約好了吧。我絕對要拯救你。我就是為此而活的」


    『……嗯……』


    一說出口,我對栞那滿溢而出的愛意仿佛化作淚水般,使我的淚腺變得脆弱。雖然我想要擁抱栞,但我卻無法將沒有物質隻剩虛質的栞擁入懷中。連手都牽不成。這是多麽令人焦急、多麽令人氣憤、又是多麽悲傷。


    「所以拜托了,不要再說什麽已經夠了。我是為了栞,我是隻為了栞而活的啊。我絕對會找到方法給你看。所以,相信我吧」


    『嗯……謝謝你、曆君……』


    幽靈的栞,向我伸出手。我也讓我自己的手與之重疊。雖然彼此的手沒有相碰,僅僅是穿透過去而已。


    但我不想認為從這指尖上感受到的溫度,是我的錯覺。


    ○


    從第二天開始,得到了和音這名優秀競爭對手和同伴的我,拿出比以往更高昂的熱情投身於時間移動的研究。


    我與和音隻是一心一意地一直討論虛質科學和時間移動的問題,互相辯駁對方的意見,不僅僅是在研究室,就算是公園、咖啡廳、卡拉ok的包廂或者彼此的家中,甚至是所長推薦的定食屋都一樣。


    我們的熱情讓我們本來平行世界的研究都留下了許多副產物般的成果,這使我與和音的研究所內的地位也逐漸上升。我們也因此得以使用至今為止無法自由使用的器材,進一步推動研究。


    我在這樣做研究的同時,也仍然每天前往十字路口和栞聊天。有時和音會跟來,那時她就會通過我和栞進行擬似對話。


    不管是研究的時間,還是和栞在一起的時間,都非常充實。


    然而,我們依舊沒有找到時間移動的方法。


    隻有栞的時間,被固定在十字路口。


    就這樣,十年的歲月飛逝而去。


    ○


    「給,你的啤酒」


    店長把一杯啤酒放到櫃台上。我拿起玻璃杯,小口地緩慢喝下。我已經不是能隨意豪飲的年齡了。不知不覺間我也接近四十歲了。我一邊看著眼前的小小美少女手辦,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它的做工真不錯之類的。


    這裏是大約十年前,所長推薦給我的定食屋的二樓裏的酒吧。店內果然還是被動畫海報以及手辦所填滿。自從我與和音來過這裏之後,就時常利用下麵的定食屋,不久後便來了這個酒吧。現在我們已經是熟客了。這十年來,無論是店長還是料理長都沒有換過一次,一直保持原樣。


    「日高先生,今天的的臉色有點不好呢」


    「研究完全沒進展啊。再怎麽都會消沉一點啊」


    我與和音結盟後過了十年。虛質科學得到了發展,平行世界的研究取得了飛躍性的進展。


    所長製作的ip膠囊已經被實用化,能夠跳躍到任意平行世界的『自由跳躍』讓各平行世界間的情報並列化變得可能。於是,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量子計算機。其結果,我們終於得以直接觀察虛質元素,這讓我們在各種各樣的方麵都有了很多突破。


    我與和音首先解明的,就是隻有我能清楚地看見栞,甚至能聽到聲音的理由。


    虛質元素能直接觀測一事,讓測定失去物質的栞的虛質紋成為可能。然後拿栞測定出


    來的虛質紋和我的虛質紋進行比較之後,發現有一部分完全一致。這恐怕是因為我在和栞兩個人一起進入ip膠囊跳往平行世界的時候,由於某種作用導致我和栞的虛質有一部分產生了同化。


    所以,隻有我能完整地看見栞的幽靈,隻有我能清楚地聽到栞的聲音。得知這一點時,我和栞都為各自體內擁有彼此而感到高興。


    順帶一提——隨著研究的推進我無法繼續隱藏秘密,所以我在得到栞的許可之後將兩人的關係全都告訴和音。就像是早就知道般,那時的和音隻是冷靜地聽完。


    ip終端如今也徹底普及了。現在小孩子一出生就要進行ip測定將之登錄成零世界,並具有將登錄完成的可穿戴式終端戴在身上的義務。現在的時代,任何人都將平行世界作為理所當然的存在認知。


    爸爸所研究的ip鎖(ip lock)也完成了。那是一個通過持續觀測對象的虛質來穩定對象的虛質元素狀態,不讓其發生平行跳躍發生的裝置。這裝置的存在,主要是為了防止結婚等人生重大的活動期間突然產生平行跳躍,還有防止犯罪者通過自由跳躍逃往平行世界。


    就像這樣,如今,虛質科學已經成為了日常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認識到虛質科學的重要性的政府確立了數個有關平行世界的法案,內閣府更以其為根據設立了虛質技術廳。受此影響,我們的研究所也行政法人化,作為國立研究開發法人虛質科學研究所重生。所長和副所長和以前一樣,都是由媽媽和爸爸擔任,不過那兩人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齡。雖然他們退休後也不打算停止研究,但似乎打算把所長副所長的地位本身讓給後輩,這樣下去,十有八九我會變成所長,然後和音則會成為副所長吧。


    虛質科學的進步如此多彩耀眼——


    但到頭來,卻仍是找不到時間移動的方法。


    漏了些什麽,我漏看了些很重要的,卻十分單純的東西。我總一直有這種感覺。阻礙創新的一直是常識。不管是我還是和音,似乎都有一些常識之壁沒有打破。


    可是我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感到焦躁的我由著性子將啤酒一飲而盡。


    「人都沒原來那麽年輕了,還是不要一口氣喝幹比較好哦」


    店長苦笑著收拾走空玻璃杯。我貌似喝了太多啤酒了。於是我打開菜單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東西能點。


    隨意翻看,馬上就發現了一個很罕見的名字。


    「店長,這裏竟然有健力士啊」


    健力士指的是產自愛爾蘭的黑啤酒。當地人似乎每天都喝。


    「啊啊,在一些客人的要求下加入的。有喝過嗎?」


    「年輕時喝過幾次。久違地喝一杯吧」


    「明白囉」


    店長把一個空空的啤酒杯放到了櫃台上。


    「裏頭呢?」


    「現在就倒進去。很有趣哦」


    店長一邊竊笑,一邊打開瓶裝健力士的酒塞。然後在啤酒杯上方傾斜瓶身,猛烈地注入杯中。黑啤酒注入後周圍產生了氣泡,玻璃杯隨即被氣泡填滿。


    但是緊接著,就產生了奇怪的現象。


    黑啤酒不停地灌進杯底。隨著啤酒的水位的上升,氣泡理應跟著上浮……本該是這樣。


    但杯子裏的氣泡,卻迅速地下沉。


    我吃驚地注視著『氣泡下沉』這一現象。同時思考著眼前這相當出乎意料的現象所帶來的震撼。


    「……店長,這是怎麽迴事」


    「很有趣吧。好像是叫健力士瀑布來著。雖然我不知道原理就是了」


    冷靜考慮一下其實非常簡單。當氣泡浮起時,撞到氣泡的啤酒也會一同被推上去不斷上升,這是因為啤酒內含有粘性,可是啤酒不會升到氣泡上麵,所以會在玻璃杯寬闊的邊緣形成旋渦,沿著玻璃杯的內表麵逐漸下降,然後這次換氣泡的黏性被啤酒所牽引,與啤酒一同下降。這樣一來便形成了在玻璃杯的中心部氣泡在上升,而在玻璃杯的內表麵氣泡則是在下降的狀態,這就是為什麽從外麵看來,隻能看出氣泡在下沉的原因。


    不對——實際上,一部分氣泡的確下沉了。


    「啤酒的粘性……氣泡……虛質,對了,虛質粘性的概念……氣泡的浮力……虛質密度……海的虛質與氣泡的虛質……虛質的粘性以及虛質的浮力……ip的觀測……改寫……固定化……」


    「日高先生?怎麽了?」


    就是這個。


    找到了。


    這就是,我與和音都看漏的東西。這就是應該打破的常識之壁。


    換言之就是──『氣泡能夠下沉』。


    ○


    坐不住的我在結完賬後便飛奔出店,並迅速與和音取得聯絡。


    雖然已經過了十點,不過所幸和音還在研究所。順帶一提我們都是單身。我這個人姑且不談,和音她是有好幾次機會能結婚的,但她卻一直將研究置於第一順位。年近四十的研究者女性現在才開始想找結婚對象實在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在某種意義上,和音是個比我還狂熱的研究者。


    但如今和音這樣的存在實在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打上出租車迅速趕迴研究所,與和音兩個人關在研究室。


    「怎麽,出了什麽事嗎?」


    我單刀直入地向對我投以感到懷疑的視線的和音迴答道。


    「找到了。我找到時間移動的方法了」


    和音瞪大了眼睛。


    我們十年裏一直在追尋卻一直無法入手的東西。卻在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天裏,唐突地找到了。一般人是沒辦法馬上相信的吧。


    「說明一下」


    但是,我與和音已經相處很長時間了。她早就明白隻要和栞相關,我就絕對不會隨便開玩笑。


    「抱歉。說是找到了,卻也隻是剛剛有個概念的想法而已」


    我一邊理清著雜亂的思緒,一邊緩緩地將其轉換成口中的言語。


    「愛因茲瓦哈之海與氣泡。世界的氣泡會往海麵的方向上浮。這也就是時間在向未來前進的意思。那麽,想要迴到過去隻要在海中下沉就好」


    「以模型的角度確實可以這麽辦。可是這個問題最一開始不就談過了嗎。氣泡不能下沉。如果想讓它下沉就隻能給氣泡添加負重,不過這樣一來氣泡就會在轉瞬間破裂」


    「不對,和音。氣泡能夠下沉。隻要滿足一定條件」


    「什麽意思?」


    「是粘性。你有聽過健力士這種啤酒麽?這啤酒粘性高氣泡卻很小。當液體的粘性超過了氣泡的浮力之時,隻要製造出漩渦引發下降流的話,氣泡就會因為粘性的作用而下沉」


    「所以說,這隻是物理模型上的可能吧?這種思考實驗想做多少就能做多少。問題是能不能在虛質空間中引發這種現象」


    「可以。隻要改良ip膠囊和ip鎖並應用就有可能辦到」


    我搬出我們早已無比熟悉裝置的名字,讓和音的表情產生了變化。思考方式從否定切換成了考證。確認到這一點之後,我才開始說明具體的手段。


    「首先,要擴展ip膠囊的機能,從外部對要時間移動的對象施加壓力,壓縮對象的虛質量。接著還要擴展ip鎖的機能,使其能夠固定變小後的虛質。然後再改寫周邊的虛質空間的ip製造出小小的漩渦來引發下降流,這樣一來質量變小的虛質的浮力便會輸給空間的虛質粘性,就可以在海中下沉了」


    和音默默在腦中消化,並吸收我的說明。


    「……理論上是可能的。問題是,不論是ip膠囊還是ip鎖,我們真能改良成功嗎」


    「這就是我們今後的研究課題了。在可以直接觀測虛質空間的現在,這絕對不是達不到的目標」


    「哎呀哎呀……又要努力十年了嗎」


    和音聳了聳肩。這也是她表示同意的信號。


    「但這樣也還有一個問題。假設事情如我們所願的發展,那你又打算如何拯救栞小姐呢?」


    沒錯。這才是我的最終目的,僅僅找到時間移動的手段還不是結束。時間移動要如何使用才能拯救栞呢。這也是個問題。


    當然,我的心裏早已有了構想。


    「借由這個方法而下沉的氣泡,和啤酒中的不同不會再浮上來。它隻會一味地往過去方向下沉,直到浮力和粘性相等為止。所以這邊的關鍵,就是要預先找到能令栞幸福世界的ip,並透過嚴謹的計算將氣泡壓縮到正好能沈入那個世界的分歧點。如果能順利做到這一點,那麽當原本的氣泡下沉到分歧點時便會停下,並和分裂前的氣泡融合。在那瞬間氣泡原本的ip會被改寫。如此一來,虛質量就會迴歸正常,取迴原本的浮力,並作為融合的氣泡按照那個世界應有的未來上浮。之後隻要普通地在那個世界裏生活就好」


    和音閉上眼睛聽完我闡述的想法,在沉默一小段時間後慢慢睜開閉上的眼睛,並以那細小的眼睛透過眼鏡向我瞪過來。


    「簡而言之就是,你打算把身體留在這個世界、隻讓虛質迴到過去的分歧點,然後與不同的世界融合並在那個世界重新來過?」


    「正是如此」


    「那麽,被留在這個世界的身體會如何?」


    「隻是從平行方向變成了垂直方向而已,結果本身應該和虛質元素核分裂症相同。物質是身體的話虛質就是靈魂。沒有靈魂的空殼身體……嘛,就是腦死狀態吧」


    我毫無動搖地闡述事實。和音對我這種態度微微皺眉。她從剛才開始看起來就有點不高興的樣子。


    「變成那樣之後,你以為是誰照顧你?」


    「不知道」


    「被你留下來的爸爸和媽媽的心情呢?」


    「無所謂」


    和音的表情越發險峻。她的心情、她想表達的東西,我不可能不明白。我還沒有放棄做人到那種地步。


    但是,沒辦法啊。


    我真心認為無所謂。


    「我是真的覺得這種令栞不幸的世界怎樣都無所謂。我要帶著這個世界栞的虛質,帶著栞的靈魂逃走,逃往栞能變得幸福的平行世界。之後的事情我才不管」


    我生存的意義,已經隻剩下這個了。不能讓這個世界的栞幸福起來的世界沒有任何意義。我們要兩個人逃走,其他的人想怎麽幸福就怎麽幸福去吧。


    我心中沒有任何迷茫。純粹地,打從心底這麽認為。隻要栞沒能連身體都一起複活,那我的想法就不可能改變。


    和音想必是已經了解了吧。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姑且還有個時間悖論的問題。在你消失到過去的情況下,這個世界所有你引發的事象也會跟著消失嗎?」


    「虛質科學否定了這個可能性。我這個人類就像是一根鉛筆。畫完線的鉛筆即使折了線也不會消失」


    「另一個問題。用這個方法和其他世界的自己合流的場合下,你和栞小姐的虛質會和平行世界的虛質融合,因此也肯定不會留下記憶和人格。現在迴溯到過去的部分會全部消失,合流之後你就隻能把一切都交給其他世界的自己了」


    「這樣就好。我的栞隻有我在這個世界相遇的栞。讓栞不幸的我不可原諒。會導致不幸的相遇不可原諒。無法讓栞幸福的世界不可原諒。所以隻要這個世界的我和栞的靈魂,能在不同的世界重新來過就好」


    「瘋了呢,你」


    「或許吧。討厭的話就退出吧。從現在開始我一個人幹」


    這是我的真心話。本來和音就隻是一直陪我進行我個人的研究而已,她隨時都有退出的權利。


    不過,和音的反應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會退出哦。誰知道讓你一個人單幹要花上幾十年」


    她的表情不再像剛才那樣帶刺,甚至像是附身物消失了一般清爽。怎麽迴事,我還以為會被她說教還是怒罵,甚至被打。


    「話說迴來,還有別的問題吧?如果時間移動要使用ip膠囊,就算你能使用但栞可沒辦法使用。沒有身體,虛質又無法從十字路口處離開。隻有你去不同的世界也沒有任何意義吧?」


    「啊……啊啊,這多半沒問題。我和栞的虛質不是有一部分融合了嗎?所以我受到的ip影響也會反映到栞身上。如果我時間移動的話,栞的虛質應該也會跟著我時間移動。當然,想要確定是否真是如此還需要嚴謹的測試就是了」


    「原來如此。這也要費一番力氣呢」


    說完,和音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搖了搖頭,看起來已經完全迴到平常的步調。完全想象不出她剛才還把我當瘋子。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坦率地提出疑問。


    「你會原諒我嗎?」


    「沒有什麽原諒不原涼的。畢竟這是你自己所選擇的人生」


    「……雖然你這樣說,但我不隻把你的人生牽扯進來,甚至還把它搞得一團亂」


    「這就是我所選擇的人生哦。而且呢」


    說到這裏,和音忽然望向遠方。


    「能愛一個人愛到瘋狂,真是令人羨慕」


    她說完這句話,又笑了一笑。


    和音她看起來確實沒有愛上誰的樣子。


    「話說迴來,栞小姐能變得幸福的世界,具體來講是怎樣的世界呢?我認為很難給幸福下個定義啊」


    「啊啊,的確如此。我也認為不存在絕對的幸福。不過我至少知道不會讓栞和這個世界一樣不幸的世界的定義」


    而帶著栞的靈魂和她一起逃往那個世界,便是我的生存意義。


    「嘿~。定義是什麽?」


    栞不會不幸的世界的定義。我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了。


    「我和栞,絕對不會相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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