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瓦斯爐上飄的是散發不祥氣味的黑煙。


    注滿油的平底鍋裏,有塊不留原形的神秘物質正逐漸解體。


    「藍羽,平底鍋!焦掉了!焦掉了!」


    「咦?啊!」


    被同班同學棚原夕步一喊,淺蔥連忙趕到瓦斯爐旁邊。在握著長筷子苦戰的淺蔥麵前,原本是食材的物體蹦出平底鍋,火舌竄了上來。


    「啊——!好燙!」


    夕步冷冷望著驚慌的淺蔥,無言地關掉瓦斯爐,順手也用濕抹布蓋住平底鍋滅火。接著她從冰箱裏拿了製冰盒拋給淺蔥。


    「來,冰塊。快點冷敷。」


    「嗚嗚……抱歉,棚原。謝謝你。」


    穿著圍裙的淺蔥癱坐在地上,沮喪地垂下肩膀。


    夕步是家政社的社員,才一年級就被交付副社長之職。淺蔥正在向這樣厲害的夕步討教料理技巧。她想學的是賣相好看又簡單,由外行人來做也不會失敗的菜色,卻不知道為什麽會搞成這樣,整個人陷入混亂。


    「受不了……突然要我教你做菜,還以為怎麽了……結果是這麽迴事啊。沒想到你也挺笨拙的耶。」


    「沒辦法嘛,我對做菜又不熟……」


    淺蔥像是鬧了別扭,抬頭向笑得格外溫柔的夕步辯解:


    「這本食譜亂寫什麽啦?根本就煮不出圖例那樣的菜!原則上來說,『大匙』和『滿匙』,這種單位太籠統了啦,寫清楚幾公克嘛!」


    「呃,做菜也包括在內啦,不過我說的笨拙,是在追男生還有討好男生方麵……你明明就有不錯的本錢……」


    「什……什麽意思?」


    裝蒜的淺蔥在無心間視線飄忽不定。她沒有將求教廚藝的真正理由告訴夕步。她想趁古城的妹妹去旅行的空檔,跑去他家下廚做菜——這份暗藏的野心應該沒有人知道才對。


    「沒有。我是覺得曉很有福氣。」


    不過夕步似乎最初就看穿一切了。她俐落地收拾散亂的廚具,還將袋裝吐司拋給淺蔥。


    「總之就放棄講究的菜色,做個三明治之類的怎樣?將吐司切好再夾蛋這點小事,藍羽你也會吧?再受傷的話,對你的打工也有影響吧?」


    「嗚嗚……就這樣吧。謝謝你,棚原。」


    淺蔥低頭望著滿是傷痕的雙手,然後無力地點頭。


    由於對下廚生疏的關係,淺蔥的手指貼滿了膠布。再繼續受傷,感覺要用鍵盤打字確實會有影響。


    不客氣——夕步說著目光停在淺蔥耳邊。


    「對了,我從剛才就覺得在意耶。藍羽,你的耳環呢?」


    「耳環?」


    淺蔥摸了摸自己從三角巾底下露出來的兩邊耳垂,驚訝得愣住了。耳環的觸感少了一邊,隻剩左耳而已。


    「奇……奇怪?」


    「你忘了戴嗎?不過今天沒上體育課耶……是不是掉在哪裏了?」


    夕步隨口一問,讓淺蔥臉上頓失血色。淺蔥搞丟耳環是常有的事,耳環並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但是隻有這一副是特別的。


    「啊……公園……也許是被古城推倒時弄掉的……」


    「曉對你霸王硬上弓?」


    「咦!不對不對!單純是物理性質上被他撞倒的意思……!」


    淺蔥尖聲否認。


    然而,夕步看著臉紅的淺蔥,自有定見地開始鼓掌。


    「想不到你們該做的還是會做耶……太好了,恭喜你嘍。」


    「就跟你說不是了嘛!」


    2


    「獅子王機關的辦事處……?」


    古城杵在骨董店前,又問了一次。


    在弦神島上,那屬於罕見的磚造古樓。不過,即使說是獅子王機關的相關設施,也沒有任何地方能感受到蛛絲馬跡,無論怎麽看都隻像沒買氣的雜貨店。


    但雪菜卻斷然點頭,表示不會錯。


    「沒錯。這裏是負責替職員進行聯絡或補給的事務所。」


    「……事務所啊?畢竟是公家機關嘛,有安排這樣的地方好像也不奇怪。不過,為什麽會掛著骨董店的招牌?」


    「那是偽裝。雖然說是政府組織的一部分,我們仍屬於特務機關。」


    頗有說服力的說明。的確,他們總不能明目張膽地四處宣傳「本辦事處專門處理反魔導恐怖攻擊的諜報工作」。況且打著骨董店的名義,即使有攜槍帶劍的人出入,也不會受到太多懷疑。


    「所以這是表麵上用來掩人耳目的職場?」


    「是的。另外為了賺取事務所的維持費用,這裏也會買賣扣押品——」


    「還做普通生意喔?話說你們扣押的東西,該不會有那種受了詛咒,或者蘊含怨念的玩意吧……?」


    「……不要緊喔。我們都會確實除靈。」


    「喂!」


    「我開玩笑的。」


    一臉正經的雪菜說著,貌似愉快地輕輕笑了出來。古城悶不作聲地歪了嘴。這個學妹開的玩笑還是一樣難懂。


    不過骨董店有實際營業這一點,似乎是事實。不過,感覺他們不會做普通客人的生意就是了——


    「難道說,你們的組織沒有預算?」


    「唔……那個……我不方便透漏……」


    雪菜有些靠不住地垂下目光,然後朝骨董店的門伸出手。木門吱嘎作響,老房子特有的塵埃味冒了出來。


    隨著莊重門鈴聲響起,傳來的是聽似店員的女性清澈嗓音。


    「歡迎光臨。請問兩位今天有什麽貴事?」


    「……咦!」


    宛如古風咖啡應的店裏隻站著一個年輕女店員。


    是個纖瘦高挑的漂亮女生,綁成馬尾的長發與透著陽光的明亮發色十分搭配。她那令人聯想到盛開櫻花的妍麗臉孔,在古城看來很眼熟。


    「煌阪?」


    這個店員和獅子王機關裏擁有「舞威媛」頭銜的攻魔師——煌阪紗矢華長得非常相像,簡直像鏡子照出來的一樣。


    「唔,不對……她是誰?」


    不過相似的隻有外表。她身上散發的氣質和古城認識的紗矢華截然不同。紗矢華豈會對古城露出待客的笑容?這不可能。


    「她是我師尊的式神。大概是仿照紗矢華的模樣創造出來的。」


    迴答古城疑問的是雪菜。自己似乎對這個店員的模樣感到迷惘。


    「式神……不會吧?怎麽看都像煌阪本人耶……?」


    古城一臉愕然地望著冒牌紗矢華。過去他也看過幾次雪菜等人使用的式神,以精巧度來說頂多隻是精致的紙勞作罷了。


    然而,眼前的冒牌紗矢華境界完全不同,即使貼近觀察也隻像個活生生的人,仿佛連心跳、體溫、頭發的香味都能感受到。


    「可是學長卻一眼就認出她不是紗矢華,對不對?」


    雪菜用了懷疑的語氣提問。


    或許是古城自己心虛,從她的平淡嗓音裏莫名能聽出一絲責備的調調。再怎麽說,古城都曾經背著雪菜吸了兩次紗矢華的血。


    「呃,該怎麽說啊?我認識的煌阪好像比她更傻氣……」


    古城找了借口掩飾內疚。笑容可掬的冒牌紗矢華確實是個美女,但缺乏個性的形象並不太得古城好感。像平時那樣用真感情又氣又叫的她,更讓人覺得可愛親切。


    「再說如果是正牌的煌阪,被我撞見穿成這樣,肯定會大發脾氣吧。她很可能會氣得揚言要挖掉我的眼睛。」


    「……或許是呢。」


    雪菜似乎也想到一些有據可循的事例,貌似同情地歎了氣。


    冒牌紗矢華穿的應該算是這間店的製服。蓬蓬的短裙搭配開了一大片的領口,收緊腰部的剪裁更將胸脯強調得明顯無比。與其讓骨董店店員穿,這套賣弄風騷的衣服更適合女仆咖啡廳的服務生來穿。骨董和女仆這樣的搭配本身,或許也意外相稱就是了。


    「我倒想問,為什麽是穿這種製服?攬客用的嗎?」


    「我想不是耶……因為有驅人的結界,那樣做也不太有意義。」


    雪菜說著也歪了頭,隨後忽然冷眼瞪著古城數落:


    「不講那個了。學長,你從剛才就老是盯著她的胸部看,眼神好下流!」


    「啥!沒有吧,我隻是想不通她幹嘛穿這種製服,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已啊!」


    古城拚命反駁。他並沒有凝視的意思,不過製服將胸口強調得這麽明顯,似乎就讓視線在無意識之間被勾了過去。


    麵無表情的雪菜則絕情地望著他說:


    「無意識一直偷瞄才惡心呢。這是犯罪行為。」


    「我又沒有用那麽下流的眼神看她!基本上,這個店員何止


    不是煌阪本人,根本連人類都不是啊。」


    「你就那麽喜歡胸部大的女生?」


    雪菜遮著自己的胸口,忽然這麽問道。古城猛咳個不停。


    「沒……沒有人這樣說過吧!」


    「不過,你就是喜歡對不對?」


    「或許……我是不能說自己不喜歡啦……」


    古城迴答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雪菜不高興地閉緊了嘴唇。


    隨後,店裏傳來新的說話聲。


    「——吵吵嚷嚷的,出了什麽事?」


    那是率性灑脫的語氣。可是那陣嗓音卻有如玉石互擊般清脆悅耳。


    雪菜認出那嗓音,立刻單膝跪下並垂首。


    「師尊大人……!」


    她開口的方向並沒有人,隻有一隻黑貓站在樓梯平台上。


    那是隻體態柔美的黑貓,眼睛是閃耀的金色,細細項圈上還鑲著同樣色澤的金綠寶石。


    「久未聯係了,師尊大人。姬柊雪菜前來向您請安。」


    雪菜恭恭敬敬地朝黑貓問候。


    那隻貓使壞般眯了眼,忽然講起話來。


    「一陣子不見了呢,雪菜。會這樣焦躁地扯開嗓門,以你來說挺稀奇的不是?」


    「相當抱歉。是我不夠穩重。」


    「不,我是在誇你。」


    貓一邊從喉嚨裏發出咯咯笑聲,一邊用帶有人味的動作舉起前腳。免禮——它似乎是這個意思。


    「槍呢?」


    「我帶來了。在這裏。」


    雪菜遞出的「雪霞狼」由擔任店員的冒牌紗矢華收下,並且拿到黑貓麵前。


    趁著空檔,古城壓低聲音問雪菜:


    「你叫它師尊……可是,那是貓吧?」


    「那是使役魔。師尊本人現在恐怕還是在高神之杜。」(朱月:注意下這裏是“杜”不是“社”。)


    緊張得全身緊繃的雪菜在古城耳邊細語。


    「高神之杜……關西嗎?真的假的……你以為兩邊離得多遠啊……!」


    古城愕然嘀咕。從弦神島到本州,最短距離也有三百公裏出頭。雪菜等人過去修行的處所「高神之杜」,應該比那還要再遠上幾百公裏。


    聽說對傑出魔法師而言,物理距離不會構成多大的問題。即使如此,想來那絕對不是等閑實力就能辦到的技倆。


    「所以操縱那隻貓和冒牌煌阪的施術者,就是你真正的師父?」


    「對。師尊的名號叫緣堂緣。」


    「算是大人物嗎?」


    「是的。地位相當顯赫。」


    聽了古城出言不遜的問題,雪菜板著臉點頭。


    連麵對異國公主還有戰王領域的貴族都一無所懼的雪菜,都不得不敬重至此。看來她的師父要不是地位崇高,就是性情反覆的暴君——或者兩者皆是。無論如何,肯定會是個不好應付的對象。


    不過就算再偉大,終究是隻貓嘛——古城心想。


    「『雪霞狼』似乎是接納你了。」


    那隻貓對雪菜的槍瞧了一眼,草草說道:


    「招式雖然粗拙,槍路倒不壞。不過,太依賴『靈視』這一點叫人介意。我該教過你才對,劍巫似劍亦非劍、似巫亦非巫——光會洞見未來而落於被動,可成不了氣候。」


    「是,師尊大人。」


    雪菜一臉安分地聽著黑貓的教誨。盡管當事人應該很認真,在旁人看來卻是相當超脫現實的畫麵。


    話雖如此,緣堂緣這號人物實力果然深不可測。光從留在武器上的傷痕及耗損,就能看出徒弟的習慣和缺點,並給予切確的建議。


    古城偷偷決定,要懷著敬意叫這隻黑貓「喵咪老師」了。


    「好。槍我確實收到了。自此刻起,解除你監視第四真祖的任務。偶爾也當迴普通的丫頭,去養精蓄銳一番吧。」


    檢查完「雪霞狼」以後,黑貓低頭看著雪菜淡然宣告。


    然而,雪菜卻還默默地望著師父。顏抖的嘴唇好幾次欲言又止,不久之後才像下定決心似的開了口。


    「——承您美言,師尊大人。但即使隻是短短幾天,不盯緊學長……不對,不盯緊第四真祖的動向,我還是會擔心。監視一職能不能繼續由我負責呢?」


    「哼哼。」


    貓看似愉快地咯咯笑了。一絲不苟的雪菜會違抗師父吩咐,而且還提出意見,在過去大概是不曾出現的情形。


    「那邊的小弟就是第四真祖嗎?」


    黑貓眯起金色眼睛,將視線轉向古城。


    「似乎姑且算是如此。」


    誰是小弟啊——古城皺著臉迴嘴。縱使對方是雪菜的師父,他也實在沒有意願對一隻貓用敬語。


    至於貓這邊,似乎也不特別介意這些。它毫不客套地說:


    「抱歉,叫你過來這一遭。我之前就想找你談談,打算向你說聲謝。」


    「謝我?」


    「謝你救了奧蘿菈。」


    貓咪「喵」的一聲,張大嘴巴笑了。


    瞬時間,古城感受到全身血液逆流般的錯覺。掠過腦海的,是背對赤紅天空的嬌小身影——擁有火焰翻騰般的虹色發絲,以及焰光之瞳的少女身影。仿若惡夢的模糊記憶在他腦中喚起劇痛。


    「你……認識那家夥……?」


    唿吸嚴重失調的古城靠近貓咪。雪菜連忙扶穩了感到強烈目眩的古城。


    「並沒有了解到可以和你長談的程度,過去有段緣分罷了。即使如此,那位『睡美人』還是令人同情。感謝你對她伸出援手。」


    黑貓玩味似的望著緊貼的古城和雪菜,繼續說道:


    「用不著焦急,你遲早也會想起來……話說迴來,不隻奧蘿菈,沒想到你連正經八百的雪菜都能馴服。瞧你長得一副窩囊樣,倒挺有兩把刷子嘛。嗬嗬……」


    「我……我並沒有被他馴服!」


    「這隻臭貓……」


    雪菜細聲反駁,古城也忍不住罵出口。


    他已經想不起記憶中的少女模樣。盡管全身盜汗濕透,不過頭痛似乎稍微和緩了。


    「他看來倒沒有擱著三、四天就會作怪的膽量,但既然可愛的徒弟掛心,姑且就在他脖子上係個鈴鐺吧。監視一職有人代理,雪菜應該也會放心點。」


    貓說著舉起右手。


    女仆裝扮的式神正巧下了樓梯,朝古城他們走近。


    「係鈴鐺……總不會是要讓這個冒牌煌阪來代替姬柊吧?」


    古城露骨地表現出不安的臉色問道。


    貓則貌似理所當然地點頭。


    「熟麵孔比較方便吧?我好不容易才為你準備的。這陣子你就帶著那家夥走動吧。就算偷偷摸個胸部,我也會幫你瞞著本人。」


    「誰會摸啊!話說,煌阪人呢?找代理的話讓她本人來就行了吧!」


    「紗矢華正在悔過。因為她在休假期間私自動用『煌華麟』,還用完了貴重的咒箭。雖說隻是形式上的處分,短期內她大概得留在本部寫悔過書。」


    「……悔過?」


    一陣子沒見到紗矢華,原來是這麽迴事嗎?古城感到訝異。


    而且古城心裏也對她有些過意不去。因為她沒有通報獅子王機關就擅自動用武器,都是為了幫助被事件牽連的古城等人。


    「你讓式神扮成煌阪的理由我懂了,可是那套女仆裝是怎麽搞的?」


    「還用問嗎?這是對悔過中的部下做的處罰。效果很顯著吧?」


    黑貓有些得意地說。


    「處罰」這個詞的字音讓雪菜受驚似的肩膀直發顫。原來如此——古城理解了。因為雪菜的師父是這種個性,她才會那麽害怕。


    「如果你對女仆不滿意,要不要換成其他製服?說說看你的要求吧。」


    「呃,也沒什麽要求不要求的……」


    「或者,要我從高神之杜召來其他劍巫嗎?這麽說來,今年的畢業生當中有兩個挺活蹦亂跳的人選。胸部大的和胸部小的,你喜歡哪邊?第四真祖?」


    「……咦!」


    偏要挑現在問這種問題?古城如此心想,渾身戰栗。


    猛一看,雪菜正默默瞪著古城的臉。他有預感這時候要是選錯,之後會大事不妙。可是他也不知道怎麽迴答才是正確答案。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古城拭去額頭的汗水。


    打破這陣沉默的,是古城手機響起的鈴聲。


    發光的液晶畫麵上顯示著「藍羽淺蔥」這個名字。


    3


    煉金術師——天塚汞,正站在半毀的修道院裏。


    槍戰的硝煙味如餘韻一般,隱約殘留在禮拜堂當中。


    無數彈殼掉落在天塚周圍,灑下彈殼的衝鋒槍被隨便棄置在地。那是特區警備隊的製式裝備。


    然而不見擁槍的警衛身影,隻有仿其外貌的金屬雕像被無情地擱在那裏。


    物質轉化。


    精曉偉大煉金秘術的天塚,光是一碰就能讓生物變成金屬。哪怕是受到強力防咒術裝備保護的特區警備隊隊員,也不是例外。


    天塚隻身一人,就讓特區警備隊派來守護修道院的據點防衛部隊全數潰滅。


    「…………」


    排除掉礙事分子的他正把玩著愛用的手杖,並望著嵌在修道院壁麵的雕刻。那是金屬製的浮雕。


    看上去有兩、三塊塌塌米大的作品。


    不容易理解刻在上麵的抽象圖樣要表達的是什麽。然而,俄傾間也會看到一名女性的身影從中浮現。那是個容貌有著異國風情的妙齡美女。天塚不時眯起眼,貌似懷念而不顯厭倦地仰望著那片浮雕。


    打破那段靜謐時光的,是男子們發出的粗魯腳步聲。


    三個著西裝的男子蠻橫地踏進建築物裏。


    「你好,專務董事,沒想到你來得這麽早。」


    天塚緩緩轉向背後,朝他們露出笑容。


    「約好的時間早就過了,天塚……你要讓我等到什麽時候?」


    答話的是被稱唿成「專務董事」的禿頭中年男性。雖然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隆起的肌肉和脂肪仍讓他帶著一股熾人的威迫感,看來就有種粗魯又高竿的企業人士形象。


    「啊哈哈,抱歉。不過,特區警備隊的小角色就不提了,但這裏還留著葉瀨賢生布下的結界喔。不細心解咒可就糟了吧?」


    天塚說得毫不慚愧。那態度傲慢得嚇人,不過被稱作專務董事的男子或許也習慣了,隻是煩躁地哼了一聲。


    別稱「專務董事」的他望著牆上的浮雕粗聲笑了。


    「也罷。總之,這就是真正的『賢者靈血』吧?」


    「你覺得我會認不出師父留下的遺產?」


    這可真意外——臉上透漏如此意思的天塚搖搖頭。


    專務董事無視他的反應,朝浮雕走近。


    「可是……看來隻像普通雕刻呐……」


    「因為它還在沉睡。它在這種狀況下隻是普通金屬塊而已。葉瀨賢生判斷得很對,與其隨便亂藏,這樣反而更不顯眼。不過——」


    天塚改迴認真的語氣說道。他從大衣底下拿出一顆色澤清澈的深紅球體。那是他從葉瀨賢生的實驗室強搶過來的寶石。


    天塚將寶石貼近浮雕,輕觸表麵。


    「來吧,該蘇醒了。」


    瞬時間,浮雕產生了劇烈變化。


    雕刻表麵如波浪般陣陣起伏,像觸手一樣盤曲蠢動,想將寶石納入本身內部。那模樣令人聯想到從假死狀態複活的阿米巴菌——帶著血一般深紅光澤的金屬阿米巴菌。


    「原來如此……那就是『煉核』?」


    專務董事用貪婪炯亮的目光望著天塚手裏的寶石。


    「沒錯。這是擁有高度自我增殖機能的融合型液態金屬生命體——用來操控『賢者靈血』的魔法觸媒。」


    在寶石被完全納入浮雕內部前,天塚就將它拿開了。深紅的阿米巴菌看似不舍地拚命扭動了幾次以後,又恢複成原本的金屬雕刻麵貌。


    不過,如今在任何人眼中都能辨明那並非單純的雕刻了。


    它會偽裝成浮雕形貌,恐怕是出於葉瀨賢生之手。這片雕刻的真麵目,是具備自我意誌的深紅液態金屬生命體。


    當然,那並非存在於自然界的生物。不定形且永恆不滅,隻有能隨心操控物質構造的煉金秘技,才可催生出這種違背世界法則的生命體——


    假如可以將自己的靈魂移轉到這團不滅的金屬生命體當中,徹底不老不死的人類就會誕生。將那種奇跡化為可能的,就是這顆深紅色寶石——被稱作「煉核」的控製裝置。


    「透過將意識移轉到『煉核』中,即使被『靈血』融合,融合者也能保有自己的意識。所以將本身肉體改換成不滅的金屬生命體,就可得到接近永恆的『生』。這是我師父達到的煉金術極致境界。」


    「不老不死……還兼備匹敵吸血鬼真祖的魔力,臻至完美的生命嗎……」


    專務董事帶著垂涎欲滴的臉,摸了浮雕的表麵。映在他眼中的是深不見底的複仇心和權利欲望。


    「隻要有那股力量,總公司那群將我逐出董事會、把我趕來這種偏僻地方的家夥就等著大吃一驚吧。何止如此,我還可以將老板全家子斬草除根——」


    「聽起來,那也挺有意思呢。」


    天塚說得事不關己,隨手將「煉核」拋到了專務董事麵前。


    專務董事接下比外表顯得更紮實的那顆球體,眼裏充滿猜疑地看著天塚。他八成是對天塚輕易將「煉核」脫手這一點感到不解。


    畢竟「賢者靈血」是煉金術師追求的理想境地之一。成功創造出那項珍品的,至今隻有大煉金術師妮娜·亞迪拉德而已——


    天塚這個人並沒有慷慨到會將堪稱極致的煉金術至寶,毫無理由地轉讓給別人才對。


    「這顆『煉核』……明明是你師父的遺物,我收下真的不要緊?」


    「當然。約定好了就應該遵守。」


    天塚卻這麽說著,貌似得意地露出了微笑。而且他敞開大衣領口,亮出原本掩蓋著的胸膛。出現在衣服底下的是一副駭人而古怪的軀體。


    天塚消瘦得不健康的右半身沒有人類的模樣,光彩煥發的金屬侵蝕了他的身體。天塚已經被同於牆上浮雕的金屬生命體——「賢者靈血」吞噬掉一半的肉體了。


    他的胸口中央嵌著一顆代替心髒的奇特石頭。


    那和「煉核」十分相似,但石頭呈混濁的黑色,形狀也顯得有些扭曲。天塚勉強能保持人類的模樣,似乎全靠那顆黑色石頭。


    「別看我這樣,對你還是抱有謝意。畢竟在五年前那場事故中,是你救了差點喪命的我,專務董事。多虧如此,我才能造出這顆『偽煉核』——」


    「哼。你這心態倒是可嘉,天塚。」


    專務董事滿足地點了頭,疼愛似的撫弄著深紅寶石。


    他在國內是小有名氣的機械廠商員工,隻不過專務董事並非他真正的頭銜。公司裏爆發的醜事讓他被董事會除名,更因為裁員被調到閑職。後來他遇見天塚,才決意利用「賢者靈血」複仇。


    「放心吧,等我統掌總公司大權的那一天,你的忠誠就會得到迴報!」


    「我很期待,專務董事。這是個互惠的決定呢。」


    天塚說著離開牆際,然後默默揮了手杖,要專務董事帶來的兩名護衛也退開。隻剩專務獨自留在浮雕前麵。


    「唔……我懂了。是這塊凹洞吧。」


    專務將「煉核」裝進浮雕中央一帶的裂縫中。


    劇烈變化出現了。


    原本顏色像黯淡銅片的浮雕,瞬間成了深紅液體並且滴落。


    禮拜堂的狹窄祭壇立刻被血泊般的大量液態金屬籠罩。


    飛散的液態金屬借表麵張力變成巨大的深紅水滴,蠕動得像原生動物一樣,隨即撲向持有「煉核」的專務董事跟前。深紅水滴從腳邊一陣陣爬了上來,打算裹覆他的肉體。


    「哦哦……蠢動個不停呐。看啊,這血一般的豔紅色澤,簡直像頂級的紅酒不是嗎?對吧,天塚!」


    即使被詭異的「靈血」包圍,專務董事仍笑得豪邁。如今,他的肉體自胸口以下已經完全深陷於深紅水滴之中。


    「專務董事!」


    「這樣太危險了,請您下來吧!」


    兩名護衛露出懼色大叫。專務董事卻瞪著他們,嫌煩似的喝斥:


    「說什麽傻話,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吧!」


    「——專務董事!」


    「唿哈哈……我感受到了……我能體會自己的肉體正在逐漸溶解——!」


    專務董事神色陶醉地大喊。


    他將舍去身為人類的不完美性命,獲得不滅的金屬肉體。此時流入其體內的龐大魔力,正賦予他排山倒海的幸福感及全能感。


    不過「賢者靈血」的侵蝕以意外的形式中斷了。


    有一部分的液態金屬隆起膨脹,新的身影從水滴中浮現。


    「唔!」


    深紅的液態金屬化成了年輕女性的身形。那是個外表年齡約莫十八、九歲,五官輪廓深邃的異國風美女。


    「哎呀——」


    天塚貌似愉快地揚起嘴角,表情看來仿佛已久候女子多時。


    「喔,這就是大煉金術師妮娜·亞迪拉德嗎!」


    專務董事粗野地笑著大喊。突然有


    人出現礙事,他也絲毫不顯動搖。


    「賢者靈血」以及「煉核」——創造出這些的,是古時的大煉金術師妮娜·亞迪拉德。


    「賢者靈血」一旦覺醒,身為原主的她就會跟著蘇醒,這當然是可以想見的。


    「她保存在『煉核』的意識醒來了。照這樣下去,妮娜·亞迪拉德將取迴肉體並完全複活。換句話說,不消滅她就得不到『賢者靈血』。」


    天塚冷冷望著心慌的兩名護衛解說。


    從液態金屬中誕生的美女,目前幾乎已完全變迴人類形態了。柔亮黑發落在她背後,揮灑出深紅色水珠,細嫩的褐色肌膚正逐漸成形。


    「唔喔……!」


    相對的,露出痛苦表情的則是專務董事。


    差點就能支配「賢者靈血」的男子肉體,正逐漸失去實體而崩解。正宗所有者妮娜·亞迪拉德醒來以後,開始將他當成異物並進行排除。


    「我的身體……會被吞掉……天塚!想點辦法,天塚!」


    已經逐漸失去原形的專務董事死命地開口求救。天塚露出冷笑,輕輕揮了左手的手杖。喀的一聲,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齒輪咬合般的聲音。


    「用不著擔心,專務董事。這立刻就會結束——」


    在天塚說完以前,專務董事口中發出了哀號。


    勉強保留原形的西裝頓時迸開,遭液態金屬侵蝕的肉體露了出來。他全身上下都嵌著黑色的寶石。那是天塚製造的「偽煉核」。


    天塚說服專務董事,要駕馭「賢者靈血」就必須將那些寶石裝進他體內。然而,天塚真正的目的並不是駕馭「賢者靈血」。


    「我等的就是這個瞬間,師父……等你讓『賢者靈血』覺醒。要是沒有你的『煉核』,『靈血』就隻是一塊廢鐵。可是,和『賢者靈血』合為一體的你將永恆不滅,所以要奪取你的『靈血』,隻能趁未完全覺醒時從內部進行破壞——就像這樣。」


    天塚高聲大笑。專務董事體內的「偽煉核」解放了刻在其中的術式。好比將毒液注入湖水,深紅的液態金屬逐漸被染黑玷汙。


    「喔喔喔喔喔,天塚!你——!」


    受到「偽煉核」失控的影響,專務董事的身軀碎散了。兩名護衛想救他,卻都反遭液態金屬吞噬而融化。


    「為什麽……天塚……你為何要背叛……你就這麽想獨占『靈血』嗎!」


    隻剩上半截身軀的專務董事氣若遊絲地問了。


    天塚鄙視地低頭望著他嘲笑道:


    「不是那樣喔,專務董事。正好相反。」


    不久,「偽煉核」的汙染也將妮娜·亞迪拉德覺醒前的肉體吞沒了。原本美麗的她,軀體正逐漸變黑碎散。


    「我是真的感謝你喔,專務董事。所以,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你就讓肉體成為『靈血』的一部分,永永遠遠地活下去吧——」


    天塚笑得像個無邪的年幼少年,轉身背對那團曾是專務董事的物體。


    漆黑的「賢者靈血」發出淒厲痛哭,開始像隻負傷的猛獸強烈蠢動。


    4


    通往山丘上的平緩坡道,被夕陽照得明亮。


    淺蔥走在鋪了聚氨酯塑粒的山腰步道上,耳朵則湊在愛用的智慧型手機旁邊。從通話孔聽見的是古城莫名急迫的說話聲。


    『——淺蔥嗎?你打來正好,太好了。呃……有什麽事嗎?』


    「嗯,是啊。抱歉,突然打給你。」


    對於古城亂殷勤的態度,淺蔥有些嚇著。那語氣歡迎得像是靠淺蔥這通電話,才找到了借口逃過要命的困境。


    「我有點事想拜托你啦,你該不會已經到家了吧?」


    唉,也罷——淺蔥轉換心情問道。瞬間,古城答話時仿佛在猶豫該不該說,間隔了一段不自然的沉默。


    『沒有,我人還在外麵。我在西區六號阪這一帶的店。』


    「六號阪……那裏不是整條街都是賓館嗎!」


    淺蔥僵著臉驚唿。隻要住在弦神島,連早熟的小學生都知道人工島西區六號阪是什麽樣的地方。淺蔥當然隻是知道情報,本身倒沒有到過那裏——


    「你該不會……!」


    『不是啦!我在這附近的骨董店!是姬柊認識的人開的。』


    「那一帶有骨董店嗎?」


    淺蔥歪著頭自問。基本上古城並沒有顯露出說謊的跡象,從他背後還傳來了微微的貓叫聲,以及別人說話的聲音。


    「我不太懂你那裏的情況,感覺並不是在忙吧?」


    『還好啦。所以,你要拜托我什麽?』


    古城問得悠哉。淺蔥咳了一聲,因為是不太好啟齒的內容。


    「那個,你還記得我過生日時,你送我的那副耳環嗎?」


    『啊……那個嗎?就是你硬要我買的藍色耳環對吧?』


    「才不是藍色,是土耳其藍(turquoise blue)!」


    淺蔥生氣地迴嘴。那副耳環並不是藍色,淺蔥色(turquoise)有它代表的意義。(注:日文的「淺蔥色」意指藍綠色)


    『那耳環怎麽了嗎?』


    「抱歉,我好像弄丟其中一邊了。」


    啊哈哈哈——如此表白的淺蔥努力裝出開朗的聲音。


    「大概是午休和你扭在一起時弄丟的——」


    『咦!』


    可以感覺到通話孔另一頭古城愣住的動靜。


    「所以,我現在就跑來找啦,不過一個人實在沒有信心能找到。我想趁太陽下山前把耳環找迴來,想問你能不能幫個忙。」


    『白……白癡——!』


    「啥!」


    淺蔥忽然被古城吼,態度也硬了起來。她實在沒想到古城會氣成這樣。


    「兇什麽嘛!弄丟耳環確實是我不對,但你也不必用那種口氣——」


    『我不是氣你弄丟!耳環根本無所謂好不好!』


    「啥?」


    古城沒禮貌的口氣讓淺蔥腦子裏冒出理智斷線的聲響。她非常火大。


    「怎麽會無所謂!那是你買給我——總……總之我很重視那副耳環耶!」


    『我說啊,特區警備隊的人也守在那裏吧!修道院附近很危險!趕快趁惹上麻煩以前離開,現在馬上!』


    「咦?」


    聽了古城著實驚慌的這些話,淺蔥有些疑惑。


    古城焦急的原因似乎不在耳環上麵。與其說他在生淺蔥的氣,倒不如說他是在擔心。就算這樣也太誇張了一點。


    「……沒關係啦,你不用那麽嚴肅。我這次又不是翹課跑過來,再說有特區警備隊反而安全不是嗎?」


    『反正你趕快迴家啦!耳環我之後再買給你,要幾副都可以!』


    古城用了懇求般的語氣。


    那明顯是急了才口不擇言,不過淺蔥可不會聽漏。


    「……真的嗎?」


    『對啦!』


    「不是耳環也可以嗎?比……比如戒指呢?不用太貴的就是了。」


    『事到如今,你要什麽都可以啦!所以快——』


    快點迴家——淺蔥聽出古城又要鬼吼鬼叫,就把智慧型手機從耳朵旁拿開。


    「好好好,我懂我懂。那我最後再繞一圈就迴去。」


    『現在就迴家啦!』


    古城聲音嘶啞地大吼。


    好好好——淺蔥將古城說的話當耳邊風。她不懂古城為何要那麽焦急,可是被擔心的感覺並不差。況且也約好讓古城買戒指了,淺蔥打算照剛才說定的,提早結束找耳環的行程。


    就在這之後,大地隨著轟然巨響搖動了。


    淺蔥的身體浮起一瞬間,像是被人摔出去似的在步道上跌了一跤。背在肩上的包包被用飛,裏麵裝的東西散了一地。


    『淺蔥?怎麽迴事?剛才的聲音——!』


    異響似乎也傳到了古城那裏。他用仿佛嚇得失去血色的語氣問道。


    淺蔥卻答不出來。


    她並不是無法理解發生什麽事。隻不過,她找不到任何話來說明。


    整棟修道院倒塌以後,從中冒出的是一團會不定形蠢動,有如原生動物的漆黑流體。那既非生物也非金屬,連固定的形體也沒有——她要怎麽表達那種東西的存在?


    「我不清楚……這玩意……是什麽嘛……!像血……也像水銀的……女人?」


    淺蔥忍著身體的疼痛,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其間漆黑的流體物質仍一邊發出怪聲一邊改換成各種形貌。


    那讓人聯想到進化失敗的淒慘生物。被衝上陸地的魚、從天墜落的鳥、異形野獸以及人類。假如有一頭包含萬物基因的合成獸(chimera),或


    許就會是這副模樣。


    而且那團怪物正慢慢持續成長。


    它不分對象和周遭物質進行融合以增加自身的質量。最初和小型汽車差不多的體積,已經膨脹得跟小型卡車差不多了。


    「咦?」


    得逃走才行——起身的淺蔥耳裏卻聽見了和現場不搭調的開朗嗓音。


    有個身穿紅白色醒目衣服、具魔術師風格的青年,正從坡道上俯視著淺蔥。笑得天真無邪的他,眼神冷漠得令人發毛。


    「傷腦筋,被人看見了。算了……反正立刻就會死。」


    青年說得漠不關心。


    霎時間,漆黑怪物發出咆吼。


    不定形的流體物質慢慢伸出了像絲帶的細細帶子。等淺蔥察覺那根本不是絲帶,而是刀刃般磨利的巨大觸手時,已經太晚了。


    「咦?」


    淺蔥的身體擺脫重力,輕輕浮起。


    遲了好一會,她聽見大氣被撕裂的聲音。


    漆黑怪物釋放出的觸手,變成了死神用來掃過淺蔥身體的巨大鐮刀。


    怪物原本的目標應該是穿著白色大衣的青年,淺蔥隻是受到波及罷了。然而青年反用自己的右手斬斷了怪物的觸手,隻有不相關的淺蔥直接受到攻擊。於是她緩緩倒下。


    「不會……吧……」


    仰身倒地的淺蔥茫然嘀咕。


    連疼痛都已經感覺不到。她覺得奇怪地呆望著自己灑向暮空的鮮血,感覺像看著一陣迷人的紅寶石之雨。


    「被它逃了嗎?事情總是難以盡如人願呢……唉,也罷。」


    穿白色大衣的青年淡然細語。


    漆黑怪物已經不見蹤影,或許是害怕受到反擊就逃走了。


    青年對滿身是血倒下的淺蔥毫無興趣,跟著離開現場。


    「對不起,古城……我好像……出了差錯……」


    淺蔥擠出最後的餘力,自嘲似的笑了。智慧型手機已經不在淺蔥手中,她的聲音無法傳到古城身邊。拚命伸手的她,指尖隻碰到了散發寒光的紅色石頭碎片。


    5


    古城趕至無人的公園時,太陽已經快要西沉於海平線。


    他記得自己搭了單軌列車,但是之後的事都不記得,隻顧著拚死命衝來這裏。過程中他重打了好幾次手機給淺蔥,但都沒有人接。


    手機沒人接的理由,古城立刻就會痛切地發現——


    「這是……怎麽搞的……?」


    最初他察覺的是發生在修道院的異變。


    正麵的禮拜堂已徹底倒塌,瓦礫飛散各處,宛如巨大怪物起身後,從內部將建築物撞破的異樣光景。


    還有戍守修道院的特區警備隊也不見人影。取而代之留在現場的,隻有躺在地上的金屬雕像。


    古城當然知道那是煉金術師做的好事。


    不過,他現在並非要尋找天塚。要找的隻有一個人而已。


    「淺蔥呢……?」


    古城被令人絕望的焦躁感所逼,拚命尋找淺蔥的身影。他和淺蔥是老交情,就算在多擁擠的人潮中也有自信立刻找到對方。但現在他在這座無人的公園裏,卻連淺蔥的氣息都感受不到。


    「淺蔥!你在哪裏?淺蔥……!」


    古城心想或許是天塚將她帶走了。那是可以想到的最壞情況。假如是那樣,古城會不擇手段地揪出天塚,把淺蔥搶迴來。


    沒有錯。應該可以挽救。


    因為淺蔥根本沒有任何理由遇害——


    「淺……蔥……」


    可是古城其實都知道了。可憎的吸血鬼之力,從最初就已經告訴他真相了。


    空氣中混著一絲絲氣味。


    以往距離太接近而沒有注意到的,香甜醉人的血味。


    是淺蔥的血味。


    「不會吧……喂……為什麽……會這樣……?」


    在黃昏般深紅的血泊中,倒著一名穿製服的少女。


    遊走在校規邊緣的花俏打扮,以及染成明亮發色的華麗發型。闔上眼的端正臉龐卻透露著她那認真的本性。


    明明不作聲就是個沒話說的美女,卻總是帶著一副沒有女人味的賊賊笑容。可是,她再也不會露出那種笑容了。


    藍羽淺蔥死了——


    「開什麽玩笑……你……不是該碰上這種事的人吧,你迴話啊!」


    淺蔥散亂一地的私人物品中,有她從圖書室借來的食譜。指頭上則貼了好幾塊膠布代替平時的假指甲。為什麽她會受這麽多「不合本色」的傷,古城再遲鈍也會發現。


    可是,古城已經無法為她做任何事了。


    「學長!」


    雪菜喚了茫然杵著的古城。她應該是追著古城從車站跑來的,唿吸相當急促。察覺到淺蔥喪命,雪菜的臉色變得蒼白。


    「藍羽學姊……!怎麽……會這樣……?」


    故作堅強的雪菜聲音在發抖。雖說是獅子王機關的劍巫,還在見習且經驗尚淺的她恐怕幾乎沒有麵對過親近的人死亡。


    「是我……害的……」


    「咦?」


    古城發出咕噥,讓雪菜貌似驚訝地抬起頭。


    「你說的對……是我粗心帶淺蔥來這種地方,才會連累毫無關係的她……!」


    「學長……你這樣說……」


    立刻想迴話的雪菜看見古城的眼睛就吞聲了。


    憤怒得臉龐扭曲的古城,雙眸正發出眩目的深紅光芒。散發出來的驚人魔力波動,使得人工大地陣陣顫動。


    眷獸們即將醒覺。世界最強吸血鬼——第四真祖畜養在血中的異界召喚獸,它們唿應了古城的憤怒,正打算脫韁狂飆。


    「請你等一下,學長!學長——!」


    雪菜拚命想趕到古城身邊,但受到釋放出來的爆發性魔力阻礙,別說靠近,連留在原地都辦不到。


    能夠抵抗那股魔力奔流的,恐怕隻有「雪霞狼」。可是被封印的「雪霞狼」目前並不在她的手邊。


    失控的魔力變得更加猛烈,開始催發出雷電和衝擊波。


    雪菜差點遭到攻擊殃及,搭救她的是不知道從哪裏趕來的式神紗矢華。她布下的堅固防護結界成了雪菜的護盾,擋住致命性的魔力直擊。


    獅子王機關的師範暨魔導鬼才——緣堂緣,才能使出這等超高難度的魔法。可是縱使有她的能耐,光保護雪菜就已經分不出心思了。人在遙遠的高神之杜的緣,並沒有方法能阻止古城繼續失控。


    搖撼人工島地基的奇怪共鳴,以及古城腳邊擴散開來的細微裂痕,大概是來自他那些尚未露麵的眷獸。古城的魔力要是再繼續失控,這座弦神島遲早會瓦解。


    「學長,冷靜下來!請你振作點!你想讓凪沙和其他人都跟著送命嗎!」


    雪菜抵抗著肆虐的暴風大喊。


    理應聽不見的這陣唿喚讓迷失自我的古城起了反應。受憤怒支配的眼睛恢複神智,雷光中斷,風勢停緩。


    「凪……沙……」


    古城嘶啞地嘀咕之後,身體一個踉蹌。


    雪菜趕到了快倒下的古城旁邊。古城察覺到雪菜額頭流血,大感愕然。因為他那失控的魔力傷到了雪菜。


    「姬柊……你……」


    「沒事的,我沒有事。有師尊的式神挺身保護我。」


    雪菜說著迴過頭,式神紗矢華在她眼前變成了無數白色紙片。式符裏蘊藏的咒力已經用盡了。


    「我沒有事的……我會一直陪在學長旁邊……所以請學長也要振作起來,要不然藍羽學姊就太可憐了!如果她知道自己造成學長失控,還在這裏葬送掉一切,那……!」


    如此細語的雪菜眼裏不停地流出眼淚。


    那些淚水讓古城冷靜了一些。結果,古城又被這個少女救了。而且她說的對,這不是讓古城自失的時候。他必須為淺蔥盡己所能。


    正因為自己沒能救淺蔥,應該有些事非做不可——


    「什麽嘛。我還在想怎麽會缺了一部分,原來是掉在這裏——」


    像是在揶揄古城的決心,一陣含笑的冷淡說話聲傳來。


    嗓音的主人是穿著白色大衣的青年煉金術師。


    即使他沒將特征明顯的紅白帽子及銀色手杖帶在身邊,古城也不可能認錯這個男人的臉。是天塚汞。


    「我迴來是對的。沒想到會像這樣躲了起來。」


    從稀疏路樹間現身的天塚,悠然走向古城和雪菜。


    然而他那聽似自言自語的話,並不是說給古城他們聽的。


    天塚無視於展露出敵意備戰的古城,隻看著滿身是血的淺蔥。


    他打算迴收淺蔥的屍體。


    「站住,煉金術師——」


    古城上前保護淺蔥,擋住了天塚的去路。


    到了此時,天塚似乎才總算注意到古城他們的存在。他默默用目光審視了一圈,貌似感到乏味地歎氣。


    「我還是問你一句。殺了淺蔥的是你嗎——?」


    嘴裏壓抑著殺氣的古城問道。天塚卻納悶地眯著眼說:


    「你講的淺蔥是誰?是指倒在那邊的哪一具屍體嗎?」


    「你……!」


    「鏗」的一聲,古城握拳的右臂傳出刺耳的高周波。


    眷獸的魔力同樣還在外泄,但那並非失控。現在古城是靠自我意誌駕馭吸血鬼之力。


    他控製得住。他辦得到。為了不讓淺蔥的死白費,為了不再讓任何人遇害。


    「別來礙事啦,第四真祖——」


    慵懶撂話的天塚隨興地揮了右臂。


    流動伸長的指頭化為長鞭朝古城襲來。至此都是料想中的攻擊。


    可是,天塚施展的攻勢不隻一波。他的胳臂自手肘分岔成十幾道,像是個別擁有意誌的蜷蛇,從各種角度撲向古城。


    即使擁有吸血鬼的反應速度,也不可能全部躲開。而天塚還有物質轉化這招,連不死之軀的吸血鬼都會在一瞬間失能的煉金秘技。


    古城愣著麵對天塚那避無可避的攻勢,可是身子飛出去的卻是煉金術師。


    因為從天塚的死角搶進他懷裏的雪菜,使出了猛烈的上段踢。


    「鳴雷——!」


    蘊含劍巫咒力、連頑強獸人都會昏厥的一擊,讓天塚的瘦弱身軀騰空。古城見狀頓時蹬地猛衝。


    「結束了,天塚!」


    古城環繞著狂風的右拳重重搗在天塚胸口。


    他沒有留手。身為吸血鬼的古城要是全力揍人,還加上眷獸的魔力,憑人類肉身承受不住。被擊中恐怕會炸得不留痕跡。


    即使明白這些,古城仍沒有留手。因為他辦不到。


    並不是因為天塚殺了淺蔥。


    沒有將天塚一拳擊倒,這次就會換雪菜遇害——古城莫名清楚這一點。身為魔族的本能這麽告訴他。


    天塚的身軀彎成了不自然的形狀,撞在路麵造成缺口。即使是魔族,能撐過這種傷害的應該不多。


    天塚卻撐住了。


    在古城和雪菜的守候下,煉金術師緩緩起身。


    他的下顎被雪菜踢碎,被古城痛毆的身體凹陷了,背骨似乎也已經折斷。人類不可能在這種狀態下站起來。沒錯,假如天塚是人類——


    「好狠耶,你們兩個……這樣子,我不就保不住原形了嗎……」


    破掉的大衣領口底下露出了他的皮膚——仿佛長滿黑鏽的金屬質皮膚。


    代替心髒裝在體內的黑色寶石已經碎開,散落在他的腳邊。


    或許那就是導火線,天塚的身體輪廓突然變形了。


    人類的形體瓦解,變為濃稠的漆黑流體。他成了不定形的液態金屬團。


    「這什麽玩意……?」


    古城瞪著前一刻還是煉金術師的生物驚唿。


    「難道是……『賢者靈血』……!」


    雪菜戰栗地嘀咕。耳熟的這個字眼讓古城大感訝異。


    不滅的肉體與無窮無盡的魔力。煉金術師所追求完美的「神」的肉體。


    「這種東西,就是煉金術師追求的極致境界……?」


    「——學長!」


    半恍惚地杵著不動的古城被雪菜從旁推開。


    隨後,黑銀閃光掃過了他原本站的地方。


    道路的柏油無聲無息地飛散,地裂般的爪痕深深刻入地麵。


    那大概是天塚的攻擊,太快的速度卻讓古城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事。


    如果沒有雪菜洞穿下一瞬未來的「靈視」能力,他們倆應該就被消滅得不留痕跡了。失去人形的天塚似乎無法使出物質轉化,卻取而代之獲得了更兇惡的攻擊力。


    要是戰鬥拖長,古城他們恐怕難有勝算。


    「學長!他已經——」


    「我知道!」


    古城看向迴頭的雪菜,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別說是煉金術師,天塚連魔族都不算了。他已經變成根本無法溝通的醜陋怪物,再讓他活下去,難以想像會導致多大的犧牲。


    消滅天塚這樣的怪物,大概就是古城獲得世界最強吸血鬼之力以後被課予的義務。


    「迅即到來,『龍蛇之水銀(al meissa mercury)』!」


    古城舉起的雙臂噴出鮮血。血霧如蜃景般搖曳,化為巨大的眷獸身影。那在第四真祖畜養於血裏的十二眷獸中,名列第三——


    身覆水銀鱗片的雙頭蛟龍。


    「喔喔……喔……oooooo……」


    曾為天塚的漆黑流體伸出巨大觸手,打算刺穿雙頭龍。


    水銀色眷獸卻不以為意。它扭著徐徐流動的蛇身,張開巨顎將那波攻擊盡數吞下,然後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第四真祖的三號眷獸是次元吞噬者(dimension eater)。它能將所有次元的空間吞下,使其從世界上消滅。


    「ooooooooooo……!」


    麵對雙頭龍的攻勢,可融合增殖的不滅之軀以及再生能力都不堪一擊。


    篤定會落敗的漆黑流體打算借自我分裂逃走。然而——


    「——吞個一幹二淨吧,『龍蛇之水銀』!」


    淩空飛降的兩道巨顎將分裂的流體全部吞下,令其消滅。


    現場隻剩被摧毀的公園,以及碎散的黑色寶石。


    古城將還沒鬧夠的雙頭龍強行解除召喚後,長歎一聲。


    「這樣……都結束了嗎……?」


    他低頭看了代表天塚下場的碎寶石,無力地低語。


    雪菜默默望著佇立在黃昏中的古城。


    異形煉金術師被打倒了。可是,他們期望的並不是這種結局。


    到最後,他們仍然不明白天塚想做什麽。


    但是古城也無意知道。縱使知道那些,淺蔥也不會複生。遇害的淺蔥再也——


    「古……城……?」


    此時傳來的熟悉嗓音,讓原本沉默的古城和雪菜猛然迴過頭。


    在瓦礫四散的道路上,有個容貌亮麗的高中女生動作生硬地撐起上半身。


    「痛痛痛痛痛……唔哇!這什麽狀況?怎麽迴事!」


    她望著破掉的製服以及沾滿血汙的雙手,不顧形象地發出尖叫。


    那缺乏緊張感的模樣,讓古城和雪菜都吭不出聲。


    她不可能活著。用不著趕到身邊確認,就可以知道唿吸和脈搏都停了。被深深砍傷的身體倒在血泊中已有一段時間。


    並非吸血鬼的普通人類不可能在那種狀態下死而複生。


    「你是……淺蔥嗎……?」


    古城怯生生地問。


    淺蔥納悶地望著他,有些愉快似的笑了。那是一副不太有女人味的賊笑表情。


    「不然看起來還像誰?唔哇,這怎麽搞的!」


    起身的淺蔥發覺周圍慘狀,大聲叫了出來。


    修道院倒塌;公園遭到破壞;道路開了缺口。她會驚訝也是可以理解。


    可是,說了淺蔥會相信嗎?直到方才,她也屬於這片慘狀的一部分。


    「這到底……怎麽迴事……?」


    鬆口氣嘀咕的古城臉上不自覺露出了笑容。


    看他那樣,雪菜也現出安心的表情。


    渾身是血的淺蔥則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模樣,望著笑出聲音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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