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劉鯉門請你們吃花酒?”梁士詒問。


    “是的。”王議員跟梁士詒的關係其實很深,此時便將劉恩格所托之事,主動提出報告,然後說道,“我覺得這是無所謂的事,看在同鄉分上,不好意思。”


    “這樣說,你是預備赴會?”


    “是的。赴會而不投票。”


    梁士詒大為搖頭。“到那時隻怕由不得你做主。”他說,“此中機牙甚深,不可不防。也許一次接一次,人情包圍,逼得你非選曹仲珊不可。這且不去說它,問題是,一去就失掉立場,而且徒然得罪曹仲珊。”


    “這,這我倒不大明白了。”


    “我們講邏輯。”梁士詒說,“我們的主張是把副總統留給西南,是不是?”


    “是啊!”


    “既然決定把副總統留給西南,就根本不必召集副總統選舉會!”


    “啊,啊!”王議員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現在不是選誰的問題,是應不應該在這一次選副總統的問題。”


    “一點不錯。如果根本不選副總統,曹仲珊沒有話說。去了不選曹仲珊,那不是明明看不起他。而且,我還疑心,安福係是想嫁禍於人,到那時候他們對曹仲珊可以振振有詞地說:安福係全體擁護你,無奈他人要跟你搗亂。經過疏通,也談好了價錢,結果食言而肥,又有什麽法子?”


    一聽這話,王議員漲紅了臉,又羞又氣地說:“原來還有這麽樣的陰謀詭計在內,真太豈有此理!我看到——”


    “不,不!”梁士詒急忙攔阻,“我這也是猜測的話,並無根據,你不必生氣,隻謝絕就是。”


    因為如此,副總統選舉會始終沒有開成。徐世昌則在九月五日發表謙辭的“歌電”以後,由於各方勸進不絕,終於在九月十一日又發“真電”,表示接受。於是九月十六日那天,參眾兩院議長梁士詒、王揖唐捧呈大總統當選證書,麵致頌詞;徐世昌答詞:“兩院公推,義無可辭。此後厲行憲政,發揚國光。”當時決定,訂於雙十節正式就職。


    當天晚上,內務府現任大臣世續、紹英、耆齡請徐世昌吃飯,陪客是內務府前任的兩大臣增崇、繼祿。設席的地點是什刹海水濱的會賢堂,掌櫃的是張之洞的廚子,遺老盡皆熟識,不足為奇。最難得的是官階大小,以及某人曾為某人的僚屬,而後來居上;某人與某人本是至好,因故反目,這些關係亦都爛熟於胸,所以稱謂不錯,忌諱不犯。禮節之周到,更是餘事。因此,菜雖不怎麽樣出色,但遺老們都喜光顧此處。至於這天挑選會賢堂,更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即是“關防嚴密”,說話不用避忌。


    酒過三巡,廚子戴著紅纓帽來獻過魚翅,開始談正經了。世續比徐世昌小一歲,口稱“大哥”,他問:“大哥這趟出山,總有抱負,倒要請教。”


    徐世昌徐徐引杯,喝一口酒方始作答:“慰庭先不該錯過癸醜年的時機,後不該鬧什麽洪憲!自誤誤國,我至今引以為憾。”


    所謂“癸醜年的時機”是指“二次革命”而言。徐世昌的意思,既然“二次革命”將革命黨壓了下去,就該重新匡扶清室,不此之圖,所以說“錯過時機”。以後洪憲稱帝,自然更是胡鬧了。


    “張紹軒呢,又太魯莽割裂,不得人心。”


    “‘魯莽割裂,不得人心’這八個字,可說是張紹軒的定評。”繼祿感慨地說,“那時候,他要是肯推徐太傅來主持,大局早定,他自己也不至於身敗名裂了。”


    “現在,”紹英興奮地說,“徐太傅不是出來了嗎?”


    “咱們這次出來,”徐世昌舉杯說道,“不過為幼主攝政而已。”


    聽得這句話,在座的人無不大感欣慰,因為徐世昌等於明白表示,還要來一次“複辟”,請幼主“親政”。


    於是一起舉杯,既是敬酒,亦是慶賀。紹英最為起勁,大聲說道:“這個大典,自然是跟大婚一起辦。”


    “是啊!”耆齡附和,“有德宗景皇帝的先例在。”


    德宗是大婚之後,接著親政,溥儀如果照這個例子辦,等徐世昌這一任大總統任期屆滿,在年齡上來說,恰好相當,真是順理成章的事。


    由於大家都有這樣的了解,信心倍增,席間的氣氛也就更融洽了。不過,徐世昌卻不肯多談,隻說:“紹軒愚忠可憫,等我接了事,總要把他洗刷出來。”


    “是,是!應該,應該!”一直不曾開口的增崇說道,“還有康長素,似乎也應該有所安慰。”


    康長素便是康有為。複辟失敗,他一直躲在美國公使館,一直到冬天,才由美國公使芮恩施助他脫出北京,迴到上海作了一首詩:“鴟梟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關。逢蒙彎弓專射羿,坐看落日淚潸潸。”所用的《山海經》上的典故,都是罵他的得意高足梁啟超。


    但徐世昌對康有為的事不願多管,因為他有一封《致徐太傅書》,長達五千言,公開發表在《不忍》雜誌上,對徐世昌不無微詞,彼此的感情已瀕於破裂的邊緣了。


    段祺瑞決定辭職。徐世昌亦無意用他當國務總理,但仍舊讓他保留著督辦參戰處,又加上一個“管理將軍府”的名義,算是武將的首領。


    徐樹錚聰明反被聰明誤,搞得四麵楚歌,與張作霖是鬧翻了,連帶楊宇霆亦被撤職,跟曹錕隻差沒有公開翻臉。不過段祺瑞對他的信任,始終不改,將他派為參戰處參謀長兼西北國防籌備處長。同時由徐樹錚與曹汝霖策劃,以滿蒙四鐵路及根據中日軍事合作協定,一共借到日元六千萬元,由徐樹錚專心編練三個師,以備他日複起的本錢。


    副總統的問題,不曾解決,安福係還想做最後的努力。十月九日又召集了一次選舉會,結果仍舊是由於舊交通係及研究係的抵製而流會。


    副總統無法選出,原在徐世昌意料之中,而且亦是他所期待的。因為他已看得很透,武力統一這條路,就算能夠走通,也不是段祺瑞的事。自己沒有軍隊,也沒有像吳佩孚、馮玉祥那種派出去多少可以放心的親信部將,光靠徐樹錚一個人,不能成大事。兩次出兵,勞師動眾,結果擾民有餘而不知戰功在何處。


    默察民國成立以來,連年戰亂相尋,徐世昌亦深有所悟,袁世凱亦戰亦和的那種手法,很難運用,而且後患無窮。隻有偃武修文,才是治國的大道,亦是富貴的正途。偃武自然要謀和,所以與梁士詒定下務必與西南妥協的決策。為了表示合作的誠意,他不但要將副總統留給西南,而且內閣亦不改組,隻命內務總長錢能訓代理國務總理,其餘一仍其舊,意思是南北議和成功後,再組織一個延攬各方英才、統一團結的新內閣。


    這是他對外的一麵,還有對內的一麵,那就是跟清室的關係。這種關係是他的一筆政治資本,但也是一個包袱。說“替幼主攝政”,不過是一個空心湯圓,但表麵上不能不做出“心存魏闕”的姿態,所以就職以後,表示不願在曆任大總統治事之所的懷仁堂辦公,因為西苑是禁苑,非臣下所宜居。


    這一來公府就得另覓地點了。恰好有個現成的地方,就是攝政王府。


    醇王府本來在西城宣武門內太平湖,由於光緒出生在這裏,等他一做了皇帝,醇王府稱為“潛邸”,必須單獨保留。於是醇王遷至什刹海銀錠橋畔,原來的慶王府,亦是和珅的舊居,以位置在地安門外,所以稱為“北府”。


    及至溥儀入承大統,小醇王載灃以皇帝本生父而為“攝政王”,體製尊崇,不同於一般的親王,應該另建攝政王府。當時挑定西苑三座橋邊一方空地,鳩工興建,及第落成,清祚已終,因而一直空置在那裏,改為公府,頗為相宜。


    此外,他又表示,他的秘書長用不著槃槃大才,所以派了三流政客吳笈孫。凡此種種,都要表現出他是謙退無所作為的模樣,但暗地裏卻頗為積極,尤其是行政方麵。


    在他當選之初,第一個約談的就是曹汝霖,請他吃飯,邀了陸宗輿作陪。席間率直要求他繼掌交通,仍舊進行日本借款。


    他說:“此非你莫辦。你能幫段芝泉,當然也能幫我。今天我特為約了閏生在一起,就是要跟你約定,以後有事,我們三個人先商量。我想請閏生當幣製局總裁,交通、財政兩部都沒有人,隨你挑。”又說,“南北議和,很有希望,我跟岑雲階本來是同僚,而且已經有了聯係。不過,這件事,時機還未成熟,消息不可外泄。”


    曹汝霖為他說動了,立即著手進行借款。其時日本的內閣,由於所謂“米騷動”——米價大漲,各地發生暴動,造成了寺內正毅的崩潰,由政友會總裁原敬組閣。此人被稱為“平民宰相”,他的內閣除去陸、海、外三相以外,其餘閣員都是政黨出身。他的對華政策,與寺內相反,因為寺內遭人攻擊,對於中國事務過分參與,所以他以不幹涉中國內政標榜,當然也就不願借款了。


    於是駐日本的公使章宗祥,求助於日本的外相後藤新平。此人以台灣民政長官起家,一度擔任過南滿鐵路總裁。那時東三省新設總督,第一任總督正是徐世昌,與後藤很熟。以此淵源,後藤答應幫忙,找銀行承借。


    日本銀行方麵允借日元兩千萬元,但提出一個條件,須以在山東的高徐、順濟兩鐵路的“借款造路權”作為擔保。這原來是許了德國的,由於中國對德宣戰,原來約定自然作廢。雙方秘密往返折衝,將近成功時,忽然有八家報紙,同時登載這條消息,輿論大嘩,但借款合約還是簽訂了。以後調查,是交通次長葉恭綽特意泄露機密,目的當然是在打擊曹汝霖。


    到得第二年巴黎和會,日本提出繼承德國在華權益的主張,說是中國早經同意,證據是章宗祥與後藤談判以高徐、順濟兩鐵路權作借款擔保時,雙方交換照會,日方列舉六項提議,包括中日合辦膠濟路、日本代為訓練警察等等。章宗祥的複文中表示:“中國政府對日本政府右列之提議,欣然同意。”英、法、美三國代表,亦竟支持日本的立場,在和會中決議,同意將戰前德國在膠州及山東的各項權利,讓與日本。中國代表力爭無效,交涉歸於徹底失敗,但中國代表拒絕簽字。


    消息傳到北京,群情憤激,尤其是熱血青年,認為“欣然同意”即是甘心賣國,因此與青島問題有關的三個人,前後兩任駐日公使陸宗輿、章宗祥,交通部長曹汝霖,成為眾矢之的。


    到了五月四日那天中午,徐世昌正在集靈囿的公府,設宴為最近返國的章宗祥洗塵,曹汝霖、陸宗輿及國務總理錢能訓在座作陪時,承宣官進來報告,說:“吳總監來電話,天安門外有學生一千多人,手拿白旗,上寫標語,說和會失敗,攻擊曹總長各位。請諸位暫留公府,不忙迴家,因為學生要遊行。”


    一聽報告,相顧失色。曹汝霖便即說道:“這次和會,來電報告很少,不知公府方麵怎麽樣?現在學生既歸咎於我,總是我不孚眾望,請總統免我的職。”


    “學生胡鬧,學生胡鬧!”徐世昌急忙加以撫慰,“你不必介意。”接著又轉臉向錢能訓說:“幹臣,你馬上打電話給吳鏡潭,學生的隊伍,想法子趕緊解散,不許遊行。”


    錢能訓答應著,匆匆離座而去。一席盛筵,自亦沒有人再有心思享用,草草終場。徐世昌入內休息,錢能訓便約賓客到他辦公室裏去坐。


    “我得趕迴去。”陸宗輿說完,連告辭都顧不得,拿起帽子就走。


    曹汝霖與章宗祥跟著錢能訓到辦公室,看他打電話跟吳炳湘聯絡。據說人多口雜,不易解散。過了一會兒,徐世昌派人來問:解散了沒有?錢能訓正要再問吳炳湘,不道對方先來了電話。


    “報告總理,”吳炳湘在電話中說,“我正費盡口舌在勸他們解散,香岩忽然要出隊彈壓。如果香岩出隊,就由他去辦,我不管了。”


    香岩是指段芝貴——徐世昌在上年十二月二十,始提名錢能訓組閣,陸軍總長由靳雲鵬繼任,段芝貴調為衛戍司令,是北京的最高治安首長。吳炳湘無法跟他爭執,隻好向內閣總理表明態度。


    於是錢能訓在電話中找到段芝貴,告訴他說:“這是地方上的事。不到出兵的時候,用不著出隊伍。總而言之,這件事交給鏡潭去辦,請你不必過問。”


    不一會兒,段芝貴來電話,說照吳炳湘的辦法,不能了事,非派隊伍嚇唬嚇唬學生。接著是吳炳湘憤憤不平地來電申訴,段芝貴一意孤行,他非“摔紗帽”不可。錢能訓左右為難,電話忙個不停,一麵勸吳炳湘顧全大局,一麵勸段芝貴不必多事。而雙方又各執一詞,無法調和。見此光景,曹汝霖坐不住了。


    “仲和,”他起身向章宗祥說,“咱們走吧!”


    錢能訓手中一個話筒,而另一架電話鈴又響了,忙得不可開交,無法起身相送,隻能揚一揚手致意。曹汝霖、章宗祥亦就不必再等他話完道別,出來坐上汽車就走。


    一路平靜,到家坐定了正在談話,警察廳派來三十多名警察保護。隊長姓顧,見了曹汝霖請示:“怎麽保護法?”


    “這是你們的事,怎麽反來問我?”


    “上頭命令,對學生要‘文明對待’,所以連警棍都不拿。”顧隊長躊躇著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樣保護。”


    “你們瞧著辦好了!”曹汝霖唯有報以苦笑。


    於是顧隊長想了一下,關照他的“兄弟”說:“找東西,把大門堵起來。”


    正在找石塊、木板堵門時,來了個不速之客丁士源。


    丁士源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綏鐵路局長,此行專為報信而來——北大等十四校學生,本在天安門前廣場舉行示威大會,會後結隊遊行,預備到使館向英、美、法各國公使表示中國人民對於日本強占山東的憤激,請求國際主持公道。到得東交民巷西口被阻,決定改推代表到使館接頭,大隊往東。恰好丁士源經過,聽得有人在說:“趙家樓、趙家樓!”知道目標是曹家了。


    曹汝霖在趙家樓的住宅分為兩部分,西麵是中式樓房,東麵是加蓋的西式平房,供他的父親曹成達頤養之用。


    接到警報時,曹汝霖立即到東麵去看老父。這時呐喊之聲,越來越近,不久,已可看到牆外白旗一簇一簇通過,接著擂門如鼓。曹成達神色驚惶地說:“你趕快躲開。”


    話猶未終,牆外飛進來拳大一石,直奔曹成達。有個丫頭機警,急忙橫身一擋。曹汝霖便將他父親扶進屋去。然後複迴西麵,躲入一間儲藏室,兩麵兩間房,一間是大太太的臥室,一間是兩個女兒的繡閣。剛剛躲好,隻聽得砰然巨響,人聲嘈雜,接下來是稀裏嘩啦,一片亂響。心知學生已經衝開大門在砸東西了。


    從聲音中聽得出來,先打客廳,後砸書房,接下來到了他女兒的房間。曹汝霖從縫隙中張望,隻見有的摔花瓶、摔香水,有的在拆鐵床作武器。這一下如虎添翼,氣勢更猛。


    到了曹太太臥室,用鐵床的柱子撞開了門,有個學生問道:“曹汝霖呢?”


    “他到公府吃飯去了。”曹太太答說,“不知道迴來沒有。”


    學生便不再問,開始砸東西。曹太太臥室中的鏡子很多,砸碎梳妝台和衣櫥上的大玻璃鏡的聲音,令人驚心動魄。


    等聲音稍低,隻聽曹太太提出質問:“你們都是文明學生,怎麽這樣野蠻?”


    “對賣國賊用不著客氣。”有個學生高聲說道,“搜查文件,一定有賣國的證據。”


    於是開抽鬥、開櫃子、撕紙張的聲音,此起彼落。接著嘩啦啦一響,又是好幾雙腳亂踩亂踏的聲音。曹汝霖從門縫中望出去,才知道是在糟蹋曹太太的首飾。


    “走!”有個人說,似乎是指揮的首領,“東麵還有房子。”


    曹汝霖大為著急,怕老父受辱,真想衝出去援救。轉念一想,有三十幾個警察在,看到要傷人,一定不會袖手,心裏比較踏實了。


    於是屏聲息氣,側耳靜聽,不曾聽到啼哭求救之聲,更為放心。但突然聽到一陣狂喊:“火,火!”


    原來學生最後打到汽車房,除了搗毀汽車以外,有現成的汽油,客廳、書房到處亂灑,然後劃一根火柴投了出去,熊熊大火,立即蔓延。


    這一下急壞了章宗祥,他本來是由曹家聽差安排,躲在置鍋爐的地下室,又小又黑,氣悶難受,現在一聽火起,如果火焰封住出口,非活活燒死不可。於是不假思索地往外便跑,直奔後門,正好陷入重圍。他是照日本天皇召宴文官的規矩,穿了晨禮服去赴徐世昌的午宴,而曹汝霖以交長兼攝財政,紅極一時之際,就有一張穿晨禮服的照片,發表在報上,因而被學生誤認,大喊:“打曹汝霖。”


    章宗祥不及分辯,亦無從分辯,在重圍中狼奔豕突,不想後腦上著了一鐵杆,即時仆倒。


    那時丁士源還沒有走,向警察隊長說道:“現在學生放火傷人,已成了現行犯,還能文明對待嗎?”


    警察隊長隻報以苦笑。其時恰好來了個日本人,是曹汝霖的朋友,名叫中江醜吉。一見章宗祥倒在地上,推開學生去救人,將章宗祥連抱帶拖,出了曹家後門,躲入對麵油鹽店。放下章宗祥,他自己當門而立,抵擋攆了來的學生。


    正不得開交的當兒,吳炳湘坐汽車趕到了,後麵還有一車警察。


    “拿人!”吳炳湘大喝一聲。


    於是前後兩批警察,動手捕人。學生四散奔逃,機警腿快的,幸得無事,但也還抓了二十多個人。


    這時消防隊亦已趕到,等火救熄,房子已燒了一大半,幸喜不曾傷人。吳炳湘找到曹汝霖,躬身道歉:“保護不周,讓總長跟老太爺受驚了。”


    曹汝霖臉色鐵青,隻答了句:“你的警察太文明了!”隨即將臉扭了過去。


    於是吳炳湘跟丁士源商量,先將曹家送到六國飯店安置。章宗祥是早就先送日本同仁醫院了,據說全身受傷五十六處。曹汝霖特為去探了病,迴到六國飯店,隨即來了一連串的訪客。


    第一個是教育部長傅增湘,他在前清當過直隸提學使,曹汝霖跟他是老朋友,接受了他的慰問。


    對第二個訪客就不大客氣了。這個訪客是公府秘書長吳笈孫,據說他在外“放空氣”,指曹汝霖跟日本在接頭,準備擁段倒徐,這一次章宗祥就是為這件事迴國來的。曹汝霖先不信這種謠言,以後打聽到吳笈孫在半壁街的寓所中,每天都有集會專門商議如何對付段祺瑞。他才知道吳笈孫居心確實可鄙,因而對他大為不滿。


    “府上燒得怎麽樣?”吳笈孫問。


    “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好了。”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吳笈孫沒有勇氣再說別的話,曹汝霖亦有意讓他“坐冰桶”,默然相對,這是不下逐客令之逐客。吳笈孫告辭時,主人自覺身在難中,禮節疏略,理所當然,竟連送都不送。客人尚未出套房,他已迴身向裏了。


    吳笈孫一迴去,對曹汝霖當然沒有好話。照中國人的禮貌,人家來慰問,總是好意,應當很恭敬地招待,何況吳笈孫代表大總統徐世昌,是“欽使”的身份。縱不說照前清的規矩,曹汝霖應率領闔家男丁,在大門外跪接欽使,至少不看僧麵看佛麵,亦不應如此傲慢無禮。因此,徐世昌認為曹汝霖的敵意很深,擁段倒徐之說,絕非空穴來風。


    這一下,凡有任何不利於曹汝霖的建議,就很容易見聽了。其時“五四”風潮,迅即蔓延各地,在上海尤為激烈。吳笈孫就勸徐世昌,順應上海、北京學生代表的要求,先撤換對日外交的主要人員,但處分駐外使節,會令駐在國大感難堪,因此章宗祥暫保無事,曹汝霖與陸宗輿,不妨作為犧牲。


    但老謀深算的徐世昌,另有一套安排,先關照吳炳湘派人將曹汝霖的父親,送到天津。接著將曹汝霖全家安置在西苑北海的“團城”,名為保護,實際隔絕。結果是,吳笈孫向報界私下表示,曹汝霖與陸宗輿已提出辭呈,實際上是想“放空氣”暗示曹汝霖,該引咎辭職了。


    曹汝霖倒確有此意,但段祺瑞不讚成。他親自到團城去看曹汝霖,說這趟學生暴動,目的是對付他,不想竟傷了曹汝霖與章宗祥,深感抱歉。


    “總理亦不必介意,總之是我自己對立身處世,不甚了了。經過這一番刺激,榮辱得失,我亦看開了。我打算今天或明天就把辭呈送了出去。”


    “你不要辭,萬不可辭。”段祺瑞說,“我倒要看看,東海究竟有多少力量。”


    曹汝霖便照他的意思,決定不辭。此時“五四”事件,已經發展為一種運動,青年學生積憤於軍閥的禍國殃民,發出各種救國的唿籲。當然最尖銳的問題是,警方逮捕了二十多名學生,全國各地紛紛要求,盡快釋放。但內閣為了維持威信,始終不肯作任何讓步,反而提出解散北京大學的要求,教育總長傅增湘極力反對,而且為此辭職。


    不過,有一步棋是徐世昌走對了,利用當前的情勢,秘密活動外交團,建議他們的政府,同意對華禁運軍火的協定。英國公使朱爾典照會外交部,共計有十二個國家參加此項禁運協定,直到中國統一,才會解禁。


    統一需要南北議和,但雙方立場本來就有距離;適逢其會地由山東問題引發的外交難局,以及風起雲湧的用罷課罷市等等激烈手段,作為對北洋軍閥抗議而造成的混亂,越發拉長了彼此的距離,南北和議終於破裂了。


    和議破裂並不表示徐世昌的政策失敗,但對段係卻等於一種鼓勵,談和談不成,又有越演越烈的學生風潮,政局豈不是又該有所變動?這一迴的主謀,除了徐樹錚,還有丁士源,他本來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綏鐵路局局長,最近又兼了京漢路,利用兩局的公款,作為初步活動的資本。


    第二步是由徐樹錚利用“籌邊”的名義募集巨款——歐戰結束,“督辦參戰事務處”遲早要取消。徐樹錚跟段祺瑞商量,先就有了一著棋,向徐世昌提了一個“西北籌邊條陳”,這是從左宗棠而起的壯圖,徐世昌沒有不支持的道理,交國務院會議通過後,在四月間明令派徐樹錚兼任“西北邊防籌備處處長”,負責執行他自己所提出的籌邊辦法。


    辦法中第一條是修建鐵路。徐樹錚認為最急要的一條路線是從歸綏到恰克圖,全長兩千餘裏。築路工程費每裏以兩萬元計算,共需五千萬元,錢從何來?


    唯一的辦法是發行公債。徐樹錚建議發行“邊業公債”五千萬元。所謂“邊業”就是開發西北的礦產、畜牧等等事業,作為這一批公債的擔保。想法不錯,問題是五千萬的公債由誰來買?徐樹錚便又想了一個辦法,這批公債不必先賣,拿來抵押兩三百萬元。另外設一家“邊業銀行”,招募商股三四百萬,合計以六百萬元為目標。以六百萬為準備金,起碼可以發行一千兩百萬元的鈔票,拿來舉辦各種“邊業”,著手修路。路工一開,信用建立,再贖迴公債,公開發行,國內外一定搶著購買。他說這叫作“步步為營之策”。


    可是問題又來了,第一步如何跨開?當然,這也早就在顧慮之中,而且有了解決辦法。由丁士源跟日本財閥之一的大倉喜八郎接頭,拿邊業公債押給他,隻需付一小部分現款,大部分以軍火作價抵付。大倉喜八郎是靠明治時代日本的內戰“西南戰爭”,及日俄戰爭起家的大軍火商。丁士源跟他很熟,一談就成功。


    這批軍火拿來作何用處?徐樹錚的計劃先占據北京,挾天子以令諸侯,再以武力沿長江南下,王占元可以利誘,陳光遠可以威脅;隻剩李純一個人,如果不肯就範,索性就以武力解決了他,或者策動他的部下如齊燮元,造成一次肘腋之變,取而代之。


    以半壁街吳笈孫住宅為中心的“東海係”,一看形勢險惡,國會又操縱在安福係手中,倘或對內閣提出不信任案,動搖根本,隻怕徐世昌連大總統都做不下去,因此,決定委曲求全。


    於是徐世昌連下兩次命令,責成警察總監,製止風潮,維護治安,並將被捕學生移送法庭訊辦。這一來,輿論越發大嘩,學潮亦極激烈,教育部長傅增湘避往西山,請求另簡賢能,接掌部務。北大校長蔡元培留書辭職,徑自出京南下,迴紹興原籍。接著北京各校罷課,十三名專科學校校長與內閣總理錢能訓談判並無結果,全體引咎辭職。眾望所歸的徐世昌,搞成這樣一個焦頭爛額的局麵,實在也是始料所不及。


    但是,此人深諳黃老之學,陰柔的功夫到了家,居然好整以暇,一葉扁舟,飄渡北海,登上團城去探望曹汝霖。


    這是曹汝霖毀家後,與徐世昌第一次見麵。但徐世昌既不談政事,亦不提火燒趙家樓那段不愉快的迴憶,隻問問他的起居,談些閑話。看看天色將暮,起身告辭。


    曹汝霖自然要送他登舟,一路下來,先到玉佛殿。徐世昌站住了腳,大談掌故,說玉佛是乾隆年間,暹羅所進貢;看到數十株栝樹,他說此名白皮鬆,隻有北方才有,團城特別多,不知何故。


    一麵談,一麵走,到得船埠,徐世昌站住腳又說:“我留一條小船在這裏,你沒有事,可以坐船去逛逛。北海的魚很多,垂釣亦可消遣。”


    “是!”曹汝霖隻好稱謝,“多謝大總統。”


    “你帶書來了沒有?”


    “沒有。”


    “我派人送書給你。”徐世昌又說,“你有什麽需要,打電話給秘書廳好了。”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來一部書,叫作《東三省政書》,是徐世昌當東三省總督的政事記錄,印得很講究,但內容枯燥無味,曹汝霖亦看不下去。每日多暇,坐了徐世昌留下的小船,到北海園林之一的靜心齋,去探望在那裏養傷的章宗祥。


    “今天有人來告訴我,學潮息而複起,是有組織的。”章宗祥忽然問說,“你跟林長民的交情本來不壞,是不是最近鬧翻了?”


    “最近沒有啊!”曹汝霖詫異地問,“他怎麽啦?”


    “他大罵親日派,對你攻擊得更厲害。”章宗祥又說,“他在大街上演說,還抬了口棺木在那裏。”


    “這又是為什麽?”


    以棺木自隨,當然是不惜一死的表示。這一點,林長民的做法有欠厚道。他在演說中,攻擊曹汝霖不但想出賣山東,還想出賣中國;簽了二十一條還不夠,將來還會與日本簽訂中日合並條約。又說:“你們在學校裏讀書,隻怕還不知道。這個人的權力很大,他很可能會殺我。我不怕,我拚出一條命去,要跟他鬥到底。所以我預備了棺木在這裏。”


    “我哪裏有殺人的權力?就是有此權力,我像個殺人的人嗎?他這樣說法,用心實在太惡毒了一點!”


    “是啊!我覺得很奇怪。去年你還推薦他當東海的秘書長。雖因東海表示,他的秘書長不必槃槃大才而未用,到底有推轂之雅。何至於怨毒如此之深?你倒再想想看,總有無意中大大得罪了他的地方吧?”


    曹汝霖想了好一會兒,突然記起。“要嘛,就是這件事。”他說,“去年過年,他打電話跟我借三千塊錢濟急,我答應了。哪知年下事多,每天會客商量公事到晚上一兩點鍾,把他的這樁小事忘記了。到年初五想了起來,趕緊給他送去,哪知他拒而不納。想來是為了這件事,對我不滿。”


    “可不是!你認為是小事,在他是大事。”章宗祥說,“借錢過年,總是為窮。新年‘送窮’,福建最忌。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曹汝霖想不到無意中會觸犯人家這樣一個忌諱!為好反成怨,始料所不及。但畢竟隻是私怨細故,竟當作深仇大恨,林長民氣量之狹,於此可見。曹汝霖默識於心,付之一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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