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吳炳湘的汽車,到達南河沿張家,隻見裏外燈火通明。大廳上聚了好些人,擺開兩張圓桌,正在吃消夜。


    衛士一通報,張勳丟下筷子起身迎接。吳笈孫看他好整以暇的模樣,心裏不免奇怪,不知道當此強敵壓境之時,他何以能像諸葛武侯唱空城計那樣沉得住氣。


    “世緗兄,這麽晚還來?莫非有什麽消息要告訴我?”


    “沒有!”吳笈孫說,“我是來跟紹帥共患難的。”


    “多謝、多謝!”張勳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來,來,隻怕你也餓了。”


    一見有貴賓,同桌的人都逡巡退去,聽差收拾殘局,另外端出酒食來款客。


    “世緗兄——”


    剛叫得一聲,擱在他身旁的電話響了起來,張勳一聽就皺起濃眉。吳笈孫不免忐忑,怕是假傳大令的事發作了。


    “好吧!給他們好了。”張勳將電話機一摔,扶頭不語。


    “紹帥,”吳笈孫勸道,“大英雄做事,提得起,放得下。誠如菊老信中所說:‘委曲求全,所保者大。’”


    “就是為了這個,我讓駐在地壇的隊伍,把槍給了他們。”


    “這,”吳笈孫舉杯說,“我替北京的百姓謝謝紹帥的保全。”


    “世緗兄,”張勳苦笑道,“你是恭維我,其實比罵我還厲害——”


    “不敢,不敢!”吳笈孫惶恐地搶著解釋,“笈孫絕無此意。”


    “其實,你罵我,我倒沒有什麽,隻是有些人罵我,我可不服。”張勳喊道,“請劉秘書把通電稿子拿來。”


    劉秘書就是劉文揆。他先反對複辟,但複辟失敗,卻為張勳不平,擬了一個通電,剛剛才發出去。通電中說:“變更國體,事關重大,非勳所獨能主持,誰非清朝臣子,各有應盡之責。數年以來,密謀進行,全仗眾力。去年徐州曆次會議,馮、段、徐、梁諸公及各督軍,無不有代表在場。”


    看到這裏,吳笈孫問道:“梁是誰?梁財神?”


    “不錯。”張勳指出,作為洪憲禍首的梁士詒,最希望複辟成功,不但可由流亡香港而複歸京華,同時他的“交通係”勢力,亦可保全。他又憤憤地說:“想不到他的交通銀行,給段芝泉發軍費來打我!”


    “紹帥,你弄錯了。交通銀行現在不在梁財神手裏。”


    “在誰手裏?”


    “曹潤田。”


    “曹汝霖?”


    “對了!”


    “怪不得!這個小子,我早就要揍他了,這趟就壞在他手裏。”張勳咬牙切齒地說。


    “那是錯怪了曹潤田——”


    “你不知道!”張勳搶著說,“我沒有冤枉他。”


    看看勸不進去,吳笈孫也懶得多說了,接下去又看通電:“即勳此次到京,徐東海、朱省長皆極端讚成,其餘各督軍亦無違言。芝老雖麵未表示,亦未拒絕,複派代表來商,謂隻須推倒總統,複辟一事,自可商量。勳又密電各方麵征求同意,亦皆許可,函電俱在,非可諱言。現既實行,不但馮、段通電反對,並朝夕共謀之陳光遠、王士珍,首先讚成之曹錕、段芝貴,亦居然抗顏犯闕,直逼京畿。翻雲覆雨,出於俄頃,人心如此,實堪浩歎!”


    雖然隻說到徐世昌一句,作為徐世昌代表的吳笈孫,心裏自然不是味道。本想解釋,徐世昌雖讚成複辟,但須一步一步進行,魯莽割裂,如何能成大事?


    轉念一想,這樣一抬杠,搞壞了感情,於事無補,所以保持沉默。而電話倒又響了。


    “什麽?”張勳對話筒答道,“我哪裏發過什麽大令?”


    一聽這話,吳笈孫趕緊說道:“慢慢!慢慢!紹帥,我有話說。”


    “你等一下。”張勳手掩話筒,轉臉問道,“世緗兄怎麽說?”


    “紹帥,是不是說有一個軍警執法隊,奉有紹帥的大令?”


    “是啊!我何嚐發了大令。”張勳很不滿地說,“吳鏡潭簡直胡鬧,軍令怎麽可以冒充。”


    “紹帥,你錯怪了吳鏡潭,他跟江宇澄,都是愛護紹帥。如今紹帥已成了眾矢之的,貴部如果有越軌的行為,壞了紹帥的名譽,事情就更難辦了。”


    一聽此一解釋,張勳諒解了,但覺得手續上總不免欠缺,當即又說:“是這樣的想法,我當然會同意,可是,他應該事先跟我說一聲。”


    “這也有緣故的,第一,怕紹帥在氣頭上,說一句不行,成了僵局。第二,時間上也來不及。”吳笈孫又說,“馮諼替孟嚐君去收賬,把借據一火而焚之的故事,紹帥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這個故事就出在徐州。”


    “那就是了。吳鏡潭跟馮諼一樣,是替紹帥買名聲。誰說辮子兵的紀律不好?你們看兵臨城下,形勢危急,辮帥還拿大令壓部下,不準胡來。這是多了不起的事!”


    張勳大悅,“真是錯怪了!”他將掩在話筒上的手拿開,大聲吼道,“不錯!是我發的大令,請警察總監全權執行。你們敢動民間一草一木,憑我的大令,就地正法。”


    吳笈孫透了口氣,北京地方大概可以保全。此行不辱使命,如今唯一的一件事,是勸得張勳繳械投降,早息幹戈。


    其時,敗報不斷湧至,地壇的辮子兵被繳了械,步槍十支一捆,不斷地送了出來。接著前門和廣安門相繼失守,滿街的辮子兵,橫七豎八倒在人家簷下,又餓又渴又累,卻無人管。


    得到報告,張勳便打電話找吳炳湘,先說巡邏去了,過了一會兒吳炳湘迴電過來,請問有什麽指示。


    “鏡潭,我的兵你不能不管。否則會出事,我可不管。”


    “是,是!紹帥要管,我也要管,已經派人去收拾粥廠了。紹帥知道的,粥廠要冬天才開,如今什麽東西都得現辦,弟兄們得委屈一點兒。”吳炳湘又說,“茶擔已經送出去了,正在找幹糧。不過,鋪戶關門關了兩天了。我總盡量想辦法就是。”


    “好!好!多費心,多費心。”


    “理當效勞!不過,紹帥,鬥膽動問,你是怎麽個打算?”


    張勳一愣,隨即又唱他那四句歌訣:“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


    “紹帥,我請你再考慮。你考慮妥當,我才好替你預備。”


    “你們怎麽替我預備?”張勳問說。


    “自然是預備個退路。”吳炳湘試探著說,“現在公使團的領袖是荷蘭公使,我想請他幫忙。”


    “多謝,多謝!不過,我是備而不用的。”


    吳炳湘知道他是門麵話,當即答說:“我也是這麽希望。其實世緗兄就在紹帥身邊,何妨跟他商量商量。”


    “是的,我會跟他商量。不過要我繳械投降,萬萬辦不到。”張勳接著又說,“反正我這裏你不必管,隻請你照看我的部下就是。”


    “是!這是於公於私,義不容辭的事。不過,我差不多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想提出一個要求,請紹帥體諒。”


    張勳以為他在推托,立即答說:“豈敢、豈敢,除了你上床睡覺我不能同意以外,都可以商量。”


    “我哪裏敢上床睡覺?我想請紹帥用電話下兩道命令,第一,請貴軍長官馬上轉告弟兄們,歸我照應,武器由他們自己保管,不過不準再放一槍。”


    這是不繳械,麵子有了,張勳很見機地說:“可以,可以!還有什麽?”


    “還有第二道,請下令東華門上的炮兵指揮官,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準開炮。”


    “這——”張勳遲疑了。


    “紹帥,”吳炳湘又說,“還是那句話,東華門架炮打誰啊?”


    這一說,張勳不免冒火——生他的炮兵指揮官的氣,對吳炳湘作了很令人滿意的答複:“好吧!我照你的意思辦,隻希望你好好照應我的部下。”


    “當然,當然。”


    於是,掛斷電話,重新告訴通信連,分別聯絡各處的帶兵官,下達了兩點命令:第一,跟警察總監聯絡,請他指揮地點報到,要吃要喝找吳總監;第二,抱著槍不放——不放槍但也不放手。


    最後電話接到東華門上,找到炮兵指揮,開口就罵:“你簡直混蛋!誰讓你把炮架在東華門城樓上?往北是宮裏,往南是東交民巷,你要轟誰啊?做事不用腦子,大飯桶一個。”


    “是,是報告過大帥的。”炮兵指揮官在電話中囁嚅著說。


    張勳越發光火,“胡說八道!你何時報告過我?”他大聲吼道,“如果你報告過我,我能跟你一樣沒腦子,把好好的炮,弄成個廢物。你瞪著眼撒謊,誣賴長官,我把你的腦袋給切下來!”


    “是,是——”電話中的聲音都發抖了,“是請萬參謀長轉報的。”


    聽這一說,張勳廢然長歎。“好吧,”他說,“算你報告過了。”


    放下電話,時鍾正打三點。隻見門上領了一位客人進來,張勳是看慣了這個客人一溜歪斜的腳步的,心頭便有一陣溫暖,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鬥瞻,這麽晚了,你怎麽跑了來?”


    來客正是袁世凱稱帝以前,月必一往徐州、“跑斷雙腿”的阮忠樞。他先不答張勳的話,隻問:“世緗也在這裏?”


    “我是銜菊老之命,來勸紹帥的。時到如今,自然要跟紹帥共患難。”


    “高義!高義!”阮忠樞蹺著拇指,連聲稱讚,接著又說,“我剛打了個電報給菊老,為紹帥乞援,‘務念二十餘年師生厚誼、故舊之情,為之設法保全生命財產。’既然世緗在這裏,再好沒有,咱們好好商量。”


    張勳對他之來,深感安慰,但對他的話卻不感興趣,心想:“我的生命財產,何用你來代為‘乞援’?隻要我鬆一句口,自能‘保全’。”因此,他意興闌珊地說:“你們談談吧!我得去過一口癮。”


    於是阮忠樞將電報稿子拿給吳笈孫看,隻見上麵有“紹軒質直忠勇,饒有血性,惟腦筋太簡單,思想太舊”,以及“今鑄此大錯,其心可佩,其愚可惱”的字樣,不由得笑道:“好一個‘其愚可惱’,足見交情。不過當心他惱你!”


    “當然,這個電報是不能給他看的。我為什麽打這個電報呢?”阮忠樞自問自答地說,“我得到兩個確實消息,段香岩主張不必逼得太厲害,讓曹仲珊的隊伍,守住西北兩麵,斷他歸路,自然可以讓他就範。無奈馮玉祥執意不允,而且會不顧一切,采取激烈手段。紹軒這一條辮子他們抓住了,不死亦將受辱,我們老朋友何忍坐視。”


    “這,”吳笈孫想了一下說,“我看不會。辮帥的意思活動了,鏡潭亦正在安排他的退路。”


    “是啊!我亦想替他安排退路。既然如此,我可以不管了。”阮忠樞又說,“康聖人是避到美國使館去了,聽說萬公雨躲在法國醫院,鏡潭預備安排他在什麽地方?”


    “我想,大概是荷蘭公使館。”吳笈孫問道,“還有個消息呢?”


    “還有個消息更不妙。張星五這個人你知道不?”


    “不就是紹帥的大將,徐海鎮守使張文生嗎?”


    “對了!就是他。”阮忠樞說,“紹帥的定武軍還有六十幾營,都在他手裏。今天晚上我接到電報,說有嘩變之虞。這是紹帥的致命傷。”


    “根本之地一失,自然是致命傷。不過,消息不會有問題吧?”


    “不會有問題。前兩年,徐州我月必一至,紹帥部下,也結交了好幾個,常通信息的。”


    “啊,啊!”吳笈孫連連點頭,“我倒忘記了,你跟徐州頗有淵源,消息靈通,一定不錯。”


    “我想是不會錯的。派倪丹忱兼署安徽督軍,就是為了就近解決定武軍,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服倪丹忱而嘩變呢,還是軍心渙散。總之,辮子軍是不會再有的了。”


    “唉!”吳笈孫歎口氣,“想不到張紹軒一念之差,會落到這麽一個地步。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


    “我現在想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一點,這個消息要不要告訴他?”


    吳笈孫想了一會兒說:“有利有弊。先從弊的方麵研究:第一,對他的打擊太大,恐怕他精神上受不了;第二,或許會激怒他,索性一意孤行。”


    “是的。”阮忠樞問,“利呢?”


    “利是可以讓他死了這條心。他或許以為自己在徐州還有重兵,縱不能卷土重來,至少也可以割據一隅。所以說:‘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老巢既失,欲歸不能,負隅頑抗,已經沒有意思,而況四麵楚歌,頑抗都談不上。試問不求自保,莫非自殺?”


    “這話很透徹。”阮忠樞說,“不妨作個最後的準備。”


    吳笈孫懂他的意思,如果勸不醒張勳,就拿這個消息刺激他,也是提醒他。倘或此著無效,那是合該北京城遭殃,無話可說了。


    於是,兩人決定,將張勳請出來,好好作一番最後的警告。關照聽差進去一說,得到的答複是請他們到上房去坐。


    到得上房,隻見大涼床上擺著一個煙盤,張勳正銜著一支翡翠嘴子的“竹節槍”在吞雲吐霧。煙氛彌漫中,有條穿了一身黑色印度綢褂褲的纖影,伏在涼床上,一手替他把著煙鬥,一手用根煙釺子在撥煙。


    見此光景,吳、阮二人都站住了腳,但張勳卻看著他們連連招手,意思是雖有內眷,不必顧忌。於是客人們便在紅木大理石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張勳將一個“黃、高、鬆”的煙泡,一口氣抽完,提起小茶壺灌了一口茶,再拈一粒鬆子糖拋入口中,方始一躍而起,來招唿客人。


    這時,那條纖影出現了正麵,在吳笈孫隻覺眼前一亮,阮忠樞是認得的。“原來是小嫂子!”他說,“一向好?”


    吳笈孫雖未見過張勳的姨太太,但聽人談過,辛亥革命以前,張勳在南京花了八千金子,為秦淮名妓小毛子贖身,藏嬌於鬆濤巷口,樓下有荷槍的衛兵看守,行人如果駐足張望,便可能會遭殃,輕則被叱斥,重則會遭衛兵一槍托打在背上。


    及至民國正式肇建,產生了大批“恥食周粟”的“遺民誌士”,不約而同地以租界為“首陽山”。其中又以誌趣的不同,分為兩種:一種是不愁“采光蕨薇”,出其宦囊,在十裏洋場的上海租界,起造華屋,安度寓公生活;一種是尚存“恢複之誌”,雖住租界,願近京華,一方麵表示“依戀帝闕”,一方麵是因為緩急之際,唿應方便。這些“有誌之士”又分為文武兩類,文官住青島,武將住天津。張勳在南京為江浙聯軍所敗,挾了小毛子及大批克扣而得的軍餉,渡江北上,定居天津租界。不久又有納寵之喜,就是吳笈孫此刻驚豔的王克琴,原是“髦兒戲”出身的花旦。據說王克琴工於內媚之術,小毛子相形見絀,色未衰而寵已失,抑鬱難宣,終於自縊。


    這時王克琴已在招唿客人了。阮忠樞是熟人,她含笑叫一聲:“阮老爺!”隨即敬煙,親自替阮忠樞點火,一麵又問:“這位是?”


    “吳老爺,”阮忠樞答說,“特為從天津來替大帥辦事的。”


    “噢,吳老爺!”王克琴以同樣的方式招待吳笈孫。


    “不敢,不敢!”吳笈孫接過一支泡泡煙,低頭就王克琴手中的火,聞得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加以一頭烏黑的秀發,距離眼簾不過數寸,不覺心蕩神迷,自覺眼鼻受此一番供養,足抵半夜辛苦而有餘。


    由於一時的衝擊,無法自抑,他忍不住念了兩句龔定庵的詩:“設想英雄垂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接著激動地說:“紹帥,人生貴適意,什麽功名,什麽事業,都是假的。你實在可以看開一點了。”


    那兩句詩,張勳沒有聽懂,不過他話中的意思是容易明白的,隨即答說:“我就是一口氣咽不下。”


    “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阮中樞也照吳笈孫的語氣勸他,“富貴一場春夢,享享福是真的。”


    “也要能容我享福才行!”


    語氣是活動了,阮中樞立刻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他說,“紹帥有什麽條件,我跟世緗兄去跑一趟,跟段香岩當麵談。”


    張勳沉吟未答之際,隻聽外麵人聲嘈雜,接著便有聽差來報,有一批軍官來了,要見張勳。


    “我的部下來了,我跟他們商量一下,兩位稍坐一坐。”張勳接著又問,“要不要玩一口?”


    吳笈孫不抽鴉片,阮忠樞因為常伴張勳躺煙榻,偶爾也有“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時候。此刻神思困倦,正要口煙來提精神,便老實不客氣地躺了下去。


    “好好侍候!”張勳向一個梳了長辮子的丫頭說,“請姨太太來陪吳老爺說說話。”


    “不必!不必!”阮忠樞一迭連聲地說。這個丫頭他是認得的,又叫住她特意關照:“多福,你不必去請姨太太,我跟吳老爺有事談。”


    “是!”多福便端張矮凳擺在煙榻麵前,預備替他打煙。


    “也不必!有事我會叫你。”


    多福知道,是不願她在這裏聽見他們的話,便答應著退到廊上。吳笈孫便在阮忠樞對麵躺了下來,隔著煙盤低語。


    “看樣子差不多了。”阮中樞說。


    “什麽差不多?”


    “打得差不多了。迴來的大概是一批敗軍之將。”


    吳笈孫一眼望到窗外,曙色已露,便接一句:“時候也差不多了。”


    “那,”阮忠樞說,“該打個電話給鏡潭,請他預備起來吧!”


    “你是說替他預備退路?”


    “是啊!”


    “大概預備好了。”吳笈孫起身找電話,卻一時並無覓處,便走到廊上去找人。


    “吳老爺,”多福從藤椅上起來問道,“要什麽?”


    “這裏有電話沒有?”


    “在姨太太房裏。”


    “那就算了。”吳笈孫仍舊躺迴原處,“電話在姨太太房子裏,不便,算了吧。”


    “也好!且等紹軒進來了再說。”


    這一等等了有個把鍾頭,天色已經大亮。阮忠樞早已丟下煙槍,正與吳笈孫在院子裏吃張家所備的早餐,隻見張勳進來了,還有個客人是吳炳湘。


    阮、吳二人都站起身來,雙眼布滿紅絲的吳炳湘一迭連聲地說:“請坐,請坐!紹帥有話跟兩位談。”


    聽這一說,坐是坐下來,卻都擱著,張勳向吳炳湘擺一擺手,也都坐了下來,各據一方,麵麵相覷。


    “我,”張勳有些想發脾氣強忍著的神情,“我都不知道打哪兒說起了。”


    “我來說吧!是一點兒誤會——”


    “不是誤會,簡直開玩笑。”張勳氣衝衝地搶著說。


    “誰跟誰開玩笑?”吳笈孫問。


    “是這麽迴事。”吳炳湘說,“十六旅弄了兩門迫擊炮擱在宣武門上,也不過擺擺樣子——”


    “絕不是擺樣子,是衝著我來的。”張勳又搶著開口,“你說,這兩門炮不是要轟我,是轟誰?”


    “也難怪紹帥氣急!”吳笈孫插嘴說道,“把迫擊炮架在宣武門上的那家夥,跟你的炮兵指揮官把炮架在東華門上,一樣沒腦子!”


    吳炳湘不明他這句話的出典,張勳卻懂,是拿他剛才罵他部下的話作譬方,氣就消了些。於是,吳炳湘緊接著說:“紹帥,我保證不會開炮。不過事到如今,紹帥實在不必再猶豫了。”


    “不!咱們得談談條件。”


    雙眼通紅,形容憔悴的吳炳湘,歎口氣說:“好吧,談吧!”


    “等我想想!”張勳站起身來,在院子裏負手蹀躞。


    三個客人,相顧皺眉。突然,吳炳湘使了個眼色,緊接著,身子一側跌倒在地。坐的是江西景德鎮定燒的瓷鼓,不知怎麽也帶翻在地,“咕隆隆”地滾出很大的聲音。


    等張勳迴身探視時,吳笈孫與阮忠樞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唿,上前相扶。張家上房的幾個丫頭,亦都聞聲而集。


    “怎麽迴事?”張勳急急上前探視。


    沒有人答他的話,都忙著扶起神情委頓的吳炳湘。有個丫頭比較機靈,去端了張藤躺椅來,將吳炳湘扶著躺下。然後拿手巾、倒涼茶,七八個人圍在吳炳湘身邊忙。


    “摔傷了沒有?”張勳問。


    吳笈孫已經檢視過了,答一聲:“還好!”


    “到底怎麽啦?”


    “可憐鏡潭太累了!”阮忠樞說,“兩天兩夜,不曾閉眼,還得各處奔走,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張勳咬著嘴唇不作聲,麵有痛苦的表情。顯然,吳炳湘這個小小的苦肉計,已經收到初步效果。


    “我看把鏡潭送迴去吧!”吳笈孫亦有不支之勢,很想迴去睡一覺,乘機說道,“我伴鏡潭迴去,請鬥瞻再好好勸一勸紹帥。”


    “好!”阮忠樞說,“你們先請。”


    於是丫頭扶起吳炳湘往外走,張勳與阮、吳二人跟在後麵。到得大廳,隻見一群辮子軍官,衣衫不整地在吃早餐。看見這情形,一起都站了起來,麵現驚疑。


    “馬副官!”張勳喊道,“送吳總監迴公館。”


    “是!”


    “請留步吧!”吳炳湘有氣無力地說,“我還得迴廳裏去!”


    “力疾從公!”阮忠樞讚歎著說,“可敬、可敬!”


    “鏡潭,”張勳說了句良心話,“把你累成這樣子,我心裏很難過。”


    “紹帥,”吳炳湘簡短地答一句,“懸崖勒馬。”


    張勳點點頭,不作聲,也未再相送,站在大廳滴水簷前發愣。阮忠樞一直送出大門,隻見吳炳湘站住腳,而且站得很穩,精神似乎恢複了。


    “馬副官,請你跟大帥去迴話,說我迴到廳裏,再跟他通電話。”


    “是!”馬副官答說,“等我進去迴了大帥,馬上來送總監。”


    “好,好!”吳炳湘等馬副官一進門,招招手將阮忠樞拉到一邊低聲說道,“鬥瞻先生,請你跟張紹帥說,我不便說實話:馮部來勢洶洶,不但要轟南池子,還想逼宮,段香岩極力在調停。逼宮之舉,大概不至於,可是炮轟張家,恐怕不免。請你斟酌,這話如何透露給他。最好,他的家眷先避一避。”


    阮忠樞大驚,“這一轟,”他問,“要死多少人啊?”


    “不要緊!迫擊炮的力量有限,而且十六旅對張家的情形很清楚,總是先揀花園,或者空曠的地方,來上一炮,嚇嚇他,也就是了。”


    阮忠樞聽出弦外之音,吳炳湘大概已把張家內外形勢畫了地圖送給十六旅了,說不定這嚇嚇張勳的辦法,還是出於吳炳湘的獻議。


    “鬥瞻先生,”吳炳湘又說,“你把話傳達到了,也請快迴府吧!危地不居,明哲保身。”


    “是的,是的!多謝關照。”阮忠樞拱一拱手,翻身入內。一麵走,一麵想,他覺得“逼宮”的話,可以不說。因為一說可能恰好給了張勳一個借口,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絕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於是,一進二門,看到張勳,便擺出極嚴重的神色。“紹帥!”他說,“咱們商量點事。”


    見此光景,張勳心裏也是一跳,料知不是好事,不願在大廳上談,便陪著阮忠樞又到了後院。


    “紹帥,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我在想,”張勳答說,“總得談個條件,叫我這樣子繳械,跟投降沒有什麽兩樣,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


    “如果你想慢慢兒談,也得先有個打算,要立於不敗之地。”


    “何謂立於不敗之地?”


    “離開這裏。”阮忠樞說,“炮口對著你,哪能談得出一個結果,更不用說占上風了。”


    “這話很有道理。”張勳凝神想了一下,“不過,我怕人家說我嚇得逃走。這個麵子丟不起。”


    “怕什麽?紹帥,不是我說,論地位,黎大總統還不是逃到日本公使館?論學問,你請來的‘康聖人’也逃到美國公使館去了。”阮忠樞仿照張勳的“我不離兵”的說法,也編了幾句“歌訣”說,“打不如降,降不如逃,昔從徐州來,今往使館去。紹帥,紹帥,勢窮力蹙,不得不逃,遲逃不如早逃。真的一炮彈轟過來,玉石俱焚,何必又讓我們大哭一場?”


    聽得最後一句話,張勳悚然動容。“鬥瞻,”他拍著阮忠樞的肩說,“不枉咱們相交一場。我是不逃,不過家眷不妨避一避。”


    初步成績有了。阮忠樞心想,隻要王克琴先躲開,不怕張勳不尋了去。此時不必再固勸,先幫他移眷要緊。


    於是他說:“這也好!事不宜遲,要走就得快。”


    “可是,”張勳躊躇著說,“走到哪裏去呢?”


    “蝸居是太小,不然借住我那裏。”阮忠樞倒想得兩個人,不過不便明說,隻能暗示他自己去意會,“你當年也很結交了幾個朋友,倒想一想,交情最深而公館很大,足以容納寶眷的,有哪些人?”


    這一提,張勳想到了,“皮硝李、小德張,都花過我的錢,交情也夠得上。不過,”他說,“太監這些人,脾氣都很怪,我怕碰個釘子,進退兩難。”


    阮忠樞想到的,正是這兩個人。比較起來,李蓮英還講交情義氣,比得了隆裕太後的私蓄發了大財、狂妄乖張的小德張又好得多,因而建議:“不如先打個電話試一試?”


    “電話是可以打,怎麽說法?”


    阮忠樞想了一下答道:“有個說法,不過稍嫌忌諱——”


    “有什麽忌諱?”張勳搶著說,“你不必再鬧這些虛文了!幹脆就說吧。”


    “好,你打電話給他,說是朝不保夕,倘有不測,請他照應家眷。看他怎麽說?”


    張勳想了想,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對!他如果夠義氣,當然此刻就能收容我的家眷。倘或滿口答應,沒有別的話,那是見死不救,等我死了,更不用想念他生前的交情。那就算了。”


    於是,要了李家的電話,一接上了聲音,隻聽李蓮英說:“紹軒,見著了我的人沒有?”


    “沒有啊!什麽人?”


    “是我的侄子壽山。”李蓮英說,“聽說宣武門上架了炮,炮口正對南池子,那班混蛋,不知天高地厚,真能開炮。所以我讓壽山來看你。你的意思怎麽樣呢?”


    一聽這話,張勳心裏一酸,眼眶發熱,隻哽咽著喊道:“大哥,大哥!”


    “老弟台,別難過,”李蓮英在電話中安慰他說,“這算不了什麽!大清朝三百年江山,說丟了,不就丟了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就帶著一家子來吧!”


    張勳到這時候是想通了,決定逃到公使館,所以這樣答說:“大哥,我不能上你那兒,我不能替你找麻煩——”


    “不,不!”李蓮英搶著問道,“你先得跟我說說,你是怎麽個主意?”


    “聽天由命吧!”張勳不便公開托庇於外人的打算,但覺得也不能讓李蓮英為他著急,便又加了一句,“大哥放心,死不了我。”


    “好吧!寶眷就請過來吧!你自己可是得多保重。”


    “是,是!多謝大哥。”


    等他放下電話,阮忠樞急急問說:“怎麽樣,事情妥了吧?”


    “蓮英總算很夠義氣,聽說宣武門上有炮,先就派他侄子來接了。”


    “好極了,好極了!紹帥趕快先遷內眷吧!”阮忠樞說,“我這會兒找吳鏡潭去商量。”說完,匆匆告辭,自己先脫離了危險地方,再作道理。


    等他一走,李蓮英的侄子李壽山也就到了。張勳將跟他叔叔接頭的情形告訴了他。李壽山便催請火速移居,因為道路傳言,宣武門上快要動手了。


    但張勳的大太太,舍不得這個家,盡管拖著。王克琴也要收拾細軟,而且內心正在為難,覺得局麵變化得太快,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所以亦是躊躇不定。


    “張大叔,”李壽山很著急,“可真得快了。”


    “是啊!”張勳拔步就走,“我看看去!”


    一到上房,看他太太在垂淚,不免又氣又急,想要發頓脾氣,又念在糟糠之妻,況當患難,隻好婉言相勸,身外之物,不必留戀,保命要緊。


    話猶未畢,隻聽“砰”的一聲巨響,不但震碎了玻璃窗,桌上的茶杯亦跳了起來,滾到地上,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張太太嚇得麵無人色,瑟瑟發抖。張勳亦是麵如死灰,不過到底是上過戰場的,知道如何應變。


    “快趴下來!”他將他太太一拉,雙雙伏在地上,隻聽外麵大唿小叫,亂得厲害。但很奇怪,炮聲卻隻有這一響。


    張勳明白了,還隻是嚇嚇人而已,便站了起來,走到院子裏,隻見衛士奔進來報告:“南麵牆轟了一個缺口。”


    “傷了多少人?”


    “還好,沒有傷人。”


    莫非炮彈長了眼睛?張勳在估量情勢,如果真的隻是威嚇,倒要挺他一挺,多少找迴一些麵子。


    就這當兒,接到吳炳湘的電話,開口就問:“紹帥受驚了吧?”


    “還好,還好!”


    “府上沒有人受傷吧?”


    “居然沒有!”張勳用譏嘲的語氣答說,“實在很承他們的情,隻發了一炮。”


    “這一炮是催紹帥的起身炮。請趕快預備吧,我馬上來接紹帥。”


    “要接我——”


    不容張勳開口,吳炳湘已將電話掛斷了。張勳愣了一會兒,決定等吳炳湘來了再說。


    不過,看樣子似乎自己也不能不走了。這就得稍稍有個準備,勉強定定神細想,記起一樣最要緊的東西,記得是放在愛妾臥室裏的。


    於是,他毫不遲疑地往王克琴住的那個院落走了去。一進垂花門,就看到有個男人的影子,由王克琴臥室的窗口閃現,同時有個老媽子神色驚惶地喊道:“大帥來了。”


    張勳疑雲大起,三腳兩步進了堂屋,隻見這麽熱的天,卻垂著門簾,越發覺得事有蹊蹺,一伸手將門簾掀開,望進去卻隻是王克琴一個人在理箱子。


    “咦!”張勳問道,“就你一個人?”


    “是啊!就我一個人。”


    張勳愣住了,揉一揉眼說:“莫非我眼睛看花了?”


    “你看見什麽?”


    “明明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


    “活見鬼!”王克琴罵道,“不是你一夜沒有睡,眼睛看花了,隻怕是讓那一炮把你嚇昏了。”


    看她神色如常,而且毫無內愧的神色,倒使張勳疑惑了,也有了解釋,一炮嚇昏不見得,一夜沒有睡眼睛看花卻是很可能的。


    念頭剛轉得這裏,心中忽又一動,一言不發,直往後房奔去。果然,如他所想象的,不但後房門大開著,而且平常難得一用的一道角門也開得筆直。足見那個男人,是經老媽子一喊,從角門溜走了。


    這一下,怒氣勃發,大聲喊道:“你過來!”


    “你是叫誰?”王克琴在外房問說。


    “就是叫你!”


    “叫我幹嗎?”


    “自然有話問你。”張勳奔出來說,“角門怎麽大開著?”


    “怎麽,”王克琴毫不示弱,“開角門也犯你辮帥的軍法?”


    語言輕佻,對張勳賽如火上加油,厲聲喝道:“你別跟我來這套!你說,角門為什麽開著?”


    看他如此粗暴,王克琴便想借故翻臉,但覺得事機猶可稍後,當時緩和了臉色說:“這麽熱的天,還不開開角門透透氣?”


    “昨天也很熱,為什麽不開?”


    王克琴停了一下說:“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你的辮子兵都垮下來了,人家到了宣武門城樓上架了炮來轟了,還不該開角門多一條逃命的生路嗎?你去問徐媽,這道角門是多會兒開的?”


    聽她振振有詞,張勳覺得錯怪了她。便這一念之間,氣就餒了,人也軟了,不過一眼看到門簾,氣又生了,人也硬了。


    “好一張利嘴,真是唱花旦的,能說會道。我問你,既然天熱要通通氣,怎麽把門簾又散了下來?”


    “你看看!”王克琴指著攤了一桌子的首飾,“我收拾這些東西,能不把門簾放下來,隨便讓人闖進來瞧瞧?”


    有道是“財不露白”,總算是個理由。不過在這院子裏的丫頭老媽子,都是她的親信,又何必怕她們來偷看?所以口中駁不倒她,心裏的疑雲不散。


    “好了!”他無可奈何地說,“你快收拾吧!一會兒就走。”


    “說到走,我倒要問你。”王克琴說,“到底把咱們挪到哪兒去?”


    “我把你們托給李公公。”


    “哪個李公公?”


    “還不是李蓮英。”張勳又說,“你記住,得管他叫李公公,或者叫大爺。”


    “你呢?”


    “我不去,我不能連累他。”


    “噢,”王克琴終於找到一個借口可以翻臉了,她大聲說道,“你怕連累他,不去,倒不怕我們連累他?意思是你在那裏,如果官兵來抓,他不能不想法子把你藏起來,倘是我們,就沒關係了,官兵來抓,盡管抓走。得了,我不去!”


    一番搶白,聽得張勳昏頭昏腦,莫名其妙,定定神想明白了,不由得啼笑皆非。


    “你完全誤會了,他們抓你幹什麽?”


    “抓我幹什麽?抓我就是為了抓你啊!”


    “這是怎麽說?”


    “怎麽說?《吳三桂請清兵》這出新排的戲,你不是看過?人家把你當吳三桂,就會抬舉我做陳圓圓,抓了我,要你來報到。”


    “哪有這迴事!抓了你我也不會來自投羅網。”


    “那,我更不去!”王克琴說,“一抓了去,就死定了!”


    “絕不會有的事,你是想到哪裏去了。”張勳著急地說,“這是什麽時候了,你還跟我扯不清!”


    “誰跟你講不清?你好沒良心,就指望我讓官兵抓走,最好綁上天橋,你好另娶別人,是不是?”


    張勳認為王克琴無理取鬧得太過分了,再想一想她無理取鬧的原因,不覺憤怒難平,脫手一掌,向王克琴臉上打去。當然,罵與打是同時並作的。


    “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你安著什麽心,以為我不知道?你別做夢!等我查明白了,連那個拆白黨一塊兒揍。你等著瞧好了!”


    王克琴是有防備的,隻因張勳出手太快,沒能完全閃避得開,雖然一躲之際,卸掉了他的勁道,臉上仍舊被掃了一下,不等張勳罵完,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個死沒良心的!”她且哭且罵,“你冤枉我好了!老天爺有眼,報應就在眼前,看你會有什麽好下場!”


    這話罵得非常刻毒,張勳渾身都是怒火,猛然一上步,一隻手抓住王克琴的衣袖,另一隻手左右開弓在她臉上打了兩個嘴巴。


    “你他媽的臭x!老子今天掐死你。”


    說著便去掐王克琴的脖子,哪知王克琴一張嘴,正咬住他右手的虎口,疼得他冷汗直冒,左手夾頭夾腦打下去。王克琴也狠下心來了,任憑他打,隻使勁咬住不放。


    這時全家上下自然都驚動了,紛紛趕來勸架,哪能勸解得開。張勳急中生智,拉住王克琴那件綢衫的衣襟,使勁一扯,撕破了一大片,半隻奶子露在外麵。心裏打算著:到了赤身露體的程度,她總不能不鬆口逃跑了吧?


    誰知王克琴不在乎,一隻手擋住奶子,一隻往張勳的褲襠抄了去。這要抄著了,上下兩處要害,落入人手,非出人命不可。


    張勳自然要躲,同時有個貼身衛士,想出來一記絕招,奔上前去,一伸手捏住王克琴的下巴,在她牙床上一使勁,硬捏開了她的上下牙齒,方使張勳脫困。


    “抓住她的手!”張勳眼都紅了,獰笑著指揮,“扭過去。”


    那衛士如言照辦,輕易地捉住王克琴的雙手,往背後反扭,疼得王克琴“哇哇”大叫。


    “你他媽的死不要臉的臭窯姐兒!既然你不在乎,讓大家都瞧瞧!”


    說著,走上前去,雙手握住她的那件已破的藍綢衫,往左右一分,“霸王卸甲”大開門,王克琴整個胸脯都裸露了,天氣太熱沒有戴兜肚,白皚皚一片肉光,顫巍巍雙峰高舉,令人目眩神迷。


    這時聽差、衛士都已退了出去。抓住王克琴的那個,亦待鬆手,哪知張勳已在吼著下令:“吊起來,拿我的馬鞭子!”


    於是剩下的丫頭、老媽子,一起都跪了下來,替“姨太太”求情。


    “誰討情也不行。今天我非活活打死這個賤貨不可!”


    “姨太太,”有個老聽差在窗外喊,“還不快跪下來,求大帥開恩?”


    王克琴橫了心了,咬著牙閉目不語。張勳越發生氣,左右看了一下,記起有支手槍,放在王克琴梳妝台抽鬥裏,搶過去拉開抽鬥一看,果然!


    等一亮了槍,那老聽差便奔進來,一麵大喊:“大帥,使不得!”一麵橫身擋住王克琴。


    “躲開!”接著隻聽“哢嗒”一響,張勳已鬆開保險,將子彈上膛了。


    “大帥、大帥,你犯不著慪這個氣!”老聽差說,“要顧自己的大事。”


    “辦完小事,辦大事。躲開!”張勳再一次大喝,“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打。”說著,伸手來拖那老聽差。


    形勢到了千鈞一發之際,槍管雖是朝下,他的手指已扣在扳機上,隻要左手拖開老聽差,再等王克琴身後的衛士鬆手躲開,張勳一舉手之間,便能結束了“愛姬”的性命。


    誰知就在這時候,隻聽外麵高唱:“警察廳吳大人到!”


    這一下,張勳自然要迴頭去看,真的是吳炳湘,後麵還跟著兩名警官。老聽差便著急地向抓住王克琴的那衛士低聲喝道:“還不鬆手!讓客人瞧見了什麽樣子?”


    一句話提醒了張勳,隨手將槍往老聽差手中一塞,疾步迎了出去。


    “紹帥,”吳炳湘一開口就說,“荷蘭公使館的車子在門口,你請趕緊上車。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


    “這——”


    “不必多說!紹帥,我等於從井救人,有什麽話到車上再說。”吳炳湘又說,“我先送你到了安全地方,迴頭再來料理府上的事。”


    聽這口氣,似乎宣武門上又要開炮了,是不是如此要弄清楚。


    “紹帥,你還等什麽?莫非要我陪你一塊兒死?”


    一聽這話,張勳接口便念了一句戲詞:“‘臨死還拉上個墊背的’,這太不夠朋友了!”他爽爽快快地說了一個字:“走!”


    “走”字出口,人已往前,昂然而出。吳炳湘與他的兩名警官緊緊趨隨,到得大門口,隻見有一輛掛著荷蘭國旗的黑色大轎車,開著車門,停在那裏。


    “你們陪張大人坐後麵。”


    吳炳湘一麵說,一麵開了前座的車門,與司機並坐。兩名警官陪著張勳,左右拱夾,以資保護。


    等車一開動,剛出了胡同,隻聽一聲巨響,張勳迴頭一望,硝煙彌漫,遲一步可能便連車帶人都炸中了。


    當然,家人的安危不能不顧,同時也想起有樣極緊要的東西,必須隨攜在身邊,所以張勳伸手拍拍前座吳炳湘的肩說:“鏡潭,不行,我得迴去!”


    “不能迴去!”吳炳湘轉臉答說,“紹帥一迴去反而危險。不迴去,我保證寶眷無事。”


    “這是怎麽迴事呢?”


    “‘討逆軍’已經進城了。”吳炳湘第一次用了“討逆軍”三字,“紹帥的行蹤,都在他們眼睛裏,一迴去馬上就開炮。”


    “現在不也在開炮嗎?”


    “所以要趕緊躲開,這一炮在我意料之中。”吳炳湘又說,“紹帥一走,就不會開炮了。”


    “可是,”張勳躊躇著說,“我有個皮包忘記拿了。這個皮包很重要,非取來不可。”


    吳炳湘想了一下問道:“皮包擱在哪兒?”


    “在小妾屋子裏。”


    “那好辦!到了荷蘭公使館,請紹帥打電話迴去通知一下,我派人替紹帥去取。或者,請府上派人送來。”


    “叫他們送來好了。”


    不一會兒,汽車進了東交民巷西口,一直駛入荷蘭公使館的鐵門,到得一座洋樓門前停下,有個洋人帶著一名通譯在迎候。吳炳湘替張勳介紹,是公使館的秘書,荷蘭公使在北戴河避暑,不過庇護張勳的事,是在電話中談妥當了的。


    那秘書透過通譯,致了慰問之意,隨即親自引導,將張勳安頓在一間很精致的客房中,就由那名通譯負責照料。交代完畢,退了出去。


    通譯也姓張,稱張勳為“老家長”,態度很殷勤,問起張勳需要什麽,張勳茫然不知解答。吳炳湘便提醒他,該跟家裏通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張太太,未語先哭,使得張勳大傷腦筋。


    “別哭、別哭!我有話跟你說。”等張太太停了哭聲,他便問道,“你們什麽時候搬?”


    “行李已經上車了。”張太太答說,“就為了等你的信息,不能走。”


    “趕快走!我在這裏不要緊。”張勳又說,“克琴屋子裏有我一個皮包,紫醬色的那一個,派人給我送了來。”


    “送到荷蘭公使館?”


    “對了!”張勳問通譯,“我家的人能不能進來?”


    “當然能。”張通譯答說,“我會交代他們的,府上的人一到,馬上就領進來。”


    於是張勳在電話中說:“你趕緊派人送來,這裏有人在接。還有,皮包是上了鎖的,鑰匙在克琴那裏,別忘了跟她要。”


    等他掛上電話,吳炳湘起身告辭。“紹帥,請安心住在這裏。”他說,“有消息我隨時會通知。”


    “慢點!”張勳留住他說,“我有些話想問你。”


    “請說吧!”


    張勳欲語遲疑,張通譯很知趣,借故退了出去,好容他跟吳炳湘密談。


    “鏡潭,”張勳問道,“段芝泉什麽時候到京?”


    “還不知道。北京、天津電話不通。鐵路上過兵車,也很不方便,我想總得兩三天才能到京。”


    “那麽,曹仲珊跟段香岩呢?他們打先鋒,應該到了吧?”


    “是的。段香岩在豐台,大概已經進京了,不過我還沒有聯絡上。”


    “段香岩一進京,自然非找你不可。我托你帶個信,請他務必轉告段芝泉。”


    看到他神情哀肅,吳炳湘便說:“紹帥,你不必擔心,生命財產,我負全責。”


    “多謝你照應,咱們沒白交。不過,鏡潭,生命財產以外,還有名譽。這件事做得太急了一點,我承認。不過,如果說是我一個人在胡搞,這話我死也不服。當時大家都說得好好的,徐州開會,段芝泉還派徐又錚到場,私下跟我表示,隻要推倒黃陂,什麽都好說。如今黃陂到了日本公使館,我也到了荷蘭公使館,成就段芝泉一個人的事業,這公平嗎?”


    張勳越說越氣憤,聲音也越來越大,吳炳湘趕緊勸阻:“紹帥,紹帥,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事讓外國人知道了,大家都沒有麵子。”


    “他們不留我麵子,我為什麽要替他們留麵子?說實在的,我已經一忍再忍,很夠麵子了!如果段芝泉自作威福,讓我下不了台,我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把我皮包裏的東西都抖出來,看看到底誰是誰非!”


    吳炳湘這時才知道,張勳何以如此重視他那個皮包,當下試探著問:“紹帥,你皮包裏有些什麽東西?”


    “多囉!大家簽名同意複辟的誓約、寫給我的信。白紙黑字,誰也賴不了。”


    “怪不得紹帥生氣。”吳炳湘說,“還是那句話,家醜不可外揚。紹帥先別激動,我一定請段香岩注意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設法保全。”吳炳湘又說:“我想芝老亦一定不為已甚的。紹帥還有什麽話沒有?”


    “還有。關於皇上——”


    “這,”吳炳湘搶著說道,“紹帥不用費心,一定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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