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仁前往位於千駄穀的國立能樂堂。


    能樂是比歌舞伎曆史更悠久的傳統藝能。「能」和「狂言」兩者幾乎同時出現,卻給人相反的印象。能是幽玄的世界,演出者戴著能麵,透過音樂與舞蹈營造出充滿象征的世界觀。另一方麵,狂言則往往是爽朗滑稽的台詞劇,表現方式也較為寫實,登場角色通常是稱作「太郎冠者」的隨從與其主人。


    事實上,這個「太郎冠者」也常出現在歌舞伎。


    正確地說,應該是歌舞伎借用了狂言的劇目。


    不隻是狂言,歌舞伎也會向能劇借用,另外從人形淨瑠璃亦借用許多劇目。稱為「義太夫狂言」、「丸本物」的劇目都是來自人形淨瑠璃。來自能狂言的劇目則稱為「鬆羽目物」,背景固定會畫老鬆。


    仁迴到家後,祖父問他:「怎麽樣?」


    他迴答:「我學到很多。好久沒去能樂堂了……每次去那裏,都會感受到那個清淨空間的魅力。能樂堂和歌舞伎劇場相較之下小很多,但正因如此,而有獨特的氛圍。」


    「坐在最前列,演出者就近在眼前了。」


    「從演員的角度來看,觀眾這麽近,不會害怕嗎?」


    「換作是你,會害怕嗎?」


    祖父如此反問,仁思索這個問題。


    如果是不久前的他,大概會以模範生的態度迴答:「我會努力練習,讓自己能夠不畏懼地站在舞台上。」


    不過──


    「我想我會害怕,感覺好像會被看透很多東西。」


    他今天能不加矯飾地說出心中想法。祖父微笑點頭說「這樣啊」。仁和祖父此刻在自家起居室聊天。在這個空間時,兩人比較像祖孫而不是師徒,但話題還是常常圍繞著戲劇。


    「而且,能狂言不像我們會有將近一個月的演出。隻限當日的公演,正可說是一期一會(注4)……當然,長期連續的公演又有另外的困難之處。」


    「的確,各有各的難處……你這次看的劇目是什麽?」


    「有三出,我的目標是《花子》。」


    「哦,就是《身替座禪》。」


    祖父把茶倒入茶杯中。仁點頭。


    《花子》念作「hanago」而不是一般念法的「hanako」。這出狂言是《身替座禪》這出歌舞伎的來源,由企圖出軌的丈夫、醋意濃厚的妻子、以及協助出軌計畫的太郎冠者三人演出一場喜劇。


    「上個月,我在舞台側翼觀看《身替座禪》,印象很深刻。桔梗屋的動作雖然滑稽卻很有格調,千種屋的大哥演出的妻子雖然醋意很濃卻有些可愛……我可以感受到觀眾由衷喜愛這出戲,發出很大的笑聲……」


    當天的演員非常帶勁,觀眾笑得很開心,舞台與觀眾席化為一體。若用膚淺一點的說法,就是大受好評。


    「我也想要像那樣抓住觀眾的心,讓劇場的氣氛沸騰起來。」


    他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不對,又加上一句:


    「當然,我也知道演戲並不隻是要獲得觀眾好評。」


    這時祖父哈哈大笑說:「怎麽搞的,我還以為你終於產生欲望了。」


    接著祖父拿起配茶的銀杏狀落雁(注5),津津有味地吃下。這是仁從能樂堂迴來的歸途上買的。


    「欲望……」


    「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動觀眾心靈的欲望,過去你不太常意識到這一點。」


    「沒這迴事……我是為了讓所有觀眾滿意而努力練習。」


    「『滿意』啊?不愧是白銀屋的公子──這樣嗎?」


    對於祖父有些取笑的口吻,仁不知該如何迴應。白銀屋這塊巨大的招牌的確無時無刻沉重地壓在他身上。既然生在號稱梨園名門的家中,一開始被設定的期待值就很高。即使表現正常,也會讓人感到失望地說:「白銀屋的公子竟然隻有這點程度。」隻拿平均分數是不夠的,他必須隨時保持優秀成績,而他也努力想要迴應他人的期待。


    他的努力得到某種程度的成果,獲得一定的評價:果然很棒,很厲害,很漂亮,「型」很好……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戲太無趣了。


    三嶋屋的大哥曾經這樣跟他說,讓他耿耿於懷。


    雖然不壞,但是不有趣。他得到這樣的評語,對方卻沒有告訴他具體該怎麽做,而要他自己去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有欲望不是壞事。」


    祖父把落雁遞給他。


    「想要讓觀眾興奮,想要獲得好評,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目光──當演員的人都會這麽想。不這麽想的話,就無法站在舞台上。」


    仁接過落雁,難得反駁:


    「可是要達到那樣的程度,必須要培養實力;為了培養實力,就必須拚命練習。隻有嘴巴說想要這樣、想要那樣是沒有意義的,我認為首先要努力才行。」


    仁熱烈的言論讓祖父半是傻眼半是感歎地說:


    「你這人還真是認真,這種地方跟你父親一模一樣。」


    「……我才不像他。」


    「很像。這是優點,所以沒關係吧?」


    祖父雖然這麽說,但仁無法忍受有人說自己像那個玷汙白銀屋招牌的人。話說迴來,如今仍仇視父親的似乎隻有仁一個。祖父和母親在那個人迴來的時候,都以平常的態度對待他。這麽一來好像隻有自己心胸狹窄,使得仁更討厭那個人。


    「每次談到這個話題,你就變得特別頑固。你應該找時間好好和父親談一談……哦,客人好像到了。」


    他們聽到告知訪客到來的鈴聲,以及母親應對的聲音。看來祖父早已知道會有訪客。祖父站起來想要前往客廳,但又喃喃地說「不,還是在這裏比較好」,然後又坐迴沙發上。


    仁有些詫異。這間起居室是家人相處的地方,除非格外親密的人,否則不會進來。他正想著究竟會是誰……出現的麵孔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老爺,好久不見……跟少爺則是不久前才見過。」


    笑著打招唿的是生島。他沒有係領帶,但姑且穿著西裝。


    原來如此。生島過去是白銀屋的門下弟子,受邀到這裏也不奇怪。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來訪。自從他因為受傷而離開舞台,就幾乎沒有來過了。


    「這麽久沒有來打招唿,真的很抱歉。很感謝您願意為我這種忘恩負義的家夥撥出時間。」


    生島深深低頭,祖父指著自己前方說:「先坐下吧。」仁這才想到,祖父是為了腳不方便的生島,特別避開和室的客廳。


    生島坐在祖父對麵,以懷念的眼神環顧起居室。


    「這裏好像沒什麽變化。」


    「是嗎?不過我變老了。」


    「別這麽說。上個月我去觀賞了《道行初音旅》,您飾演的源九郎狐仍舊青春貌美。」


    「你變得很會說話呢,以前應該是個木訥的好青年才對。」


    「您說得太嚴重了。我過去有一陣子的確變得很乖僻,不過現在已經改過向善。關於戲劇的事,我是不會亂拍馬屁的。」


    生島雖然像在開玩笑,但他說不會在戲劇方麵奉承,應該是發自內心的話。仁自幼就感覺到,對這個人來說,戲劇是特別的。


    「難得的休息日,卻被我厚臉皮地打擾……兩位剛剛在談什麽話題?」


    「談我孫子太認真了。」


    祖父笑著迴答,仁則感到有些尷尬。


    「少爺從以前就很認真,也很熱衷於練習。」


    「他說他想要讓劇場的氣氛沸騰起來,我還以為他終於展現欲望,正覺得這是很好的傾向,可是接著又說為此要多加練習……唉,雖然誌向很高……」


    很認真、誌向很高──這些評語被說多了,感覺就像受到輕微貶抑,但仁不知道是為什麽。


    「可是……我說的沒錯吧?不論任何事情,要成功都必須付出努力與犧牲。」


    仁自認說的是非常正確的道理,但生島邊享受母親端來的咖啡邊說:「啊,不太對。」


    「……哪裏不對?」


    「嗯,夫人記得我喜歡甜咖啡,真讓我高興。」


    「生島先生,你在聽我說話嗎?我說的話沒有錯吧?」


    生島把咖啡杯放迴碟子,發出輕微的聲響,然後看著仁。他眯起眼睛笑著說:


    「我不會說你錯了,但這並不是很好的方案,少爺。」


    「……請不要叫我少爺。」


    「那麽,仁。你主張『為了成功應該付出努力與代價』,雖然表現出認真的態度,也能博得好感,可是效率不好。」


    「效率?我並不打算輕輕鬆鬆用速成的方式學藝。這樣學到的終究隻是……」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當然必須學習真正的戲劇。我說的是如何有效率地學習那樣的戲劇。比方說運動,如果盲目訓練便會導致受傷。簡單地說,就是希望你更愉快地練習。」


    「……努力不是愉快的事。」


    即使辛苦也要忍耐,即使無聊也要不斷累積,那樣才是努力。如果很愉快,那就不是努力了。


    「的確,所以理想情況是不要努力。」


    「請別亂開玩笑。不努力的話,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獲得成功。您應該很清楚。」


    「是啊。」


    生島深深點頭,瞥了祖父一眼。這時祖父開口說:


    「我記得是在生島升上『名題』的時候吧……我對他說,你至今的努力總算得到迴報。結果這男人竟然滿不在乎地對我說──」


    ──謝謝。可是我並沒有做所謂的努力。隻要想到所有練習都是通往舞台的路,任何事情都令我感到愉快。雖然也會挨罵、被吼,或是在武打動作翻跟鬥時失敗而臉部著地,但就連這些事也都很愉快。


    「他說,我隻做愉快的事卻能升上『名題』,實在太感謝了。」


    隻做愉快的事……


    這句話對仁來說是很大的震撼。


    「我和仁不一樣,不是生長在歌舞伎家庭。也就是說,我沒有背負任何重擔,隻是因為自己喜歡才開始。當然,不能說沒有遇過討厭的事,我因為受到白銀屋疼愛,也有人對我眼紅,不過大致上都很愉快。因此,被迫離開舞台的時候非常痛苦……但最近好像總算放下了。」


    生島似乎想起什麽,嘴角露出笑容。


    「大概是因為他們吧。」


    他們。


    仁不必問他指的是誰。


    「他們真的純粹隻是因為愉快而演出歌舞伎。不是為了觀眾,而是為自己演戲。自己感到愉快,觀眾也會感到愉快,這麽一來自己會感到更快樂。他們的戲就是如此。雖然說因為是素人,沒什麽演技可言……不過奇特的是,即使演技很差,隻要演得愉快,就能讓觀眾有所感受。」


    生島苦笑了一下,繼續說:


    「他們喜歡歌舞伎的程度,真令人驚訝。」


    這時仁忽然想到去年春天的一幕。


    那是在舊校舍走廊第一次遇到來棲的時候。


    來棲看到仁的「六方」非常興奮,仁隨口問他:


    ──哦,黑悟同學,你喜歡歌舞伎嗎?


    對方的迴答非常簡單。


    ──嗯,很喜歡。


    他的臉頰泛紅,一雙大眼睛閃閃發光。仁還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年紀的人用那樣的表情說自己喜歡歌舞伎。


    接下來自己說了什麽?


    真少見,你還這麽年輕──他應該是這麽說的。來棲則迴他:「你不也跟我同年嗎?」接著仁是怎麽迴答的?


    自己是因為出生在歌舞伎世家……所以沒辦法。


    這就是他的迴答。當然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隻是對初次見麵的對象隨口說說。但即使如此,他竟然會下意識地說出「沒辦法」──


    「迴到剛剛的話題,根據最近腦部科學的研究,正麵思考──也就是樂觀的腦袋比悲觀的腦袋更能有效運作。任何事如果能夠愉快地學習,就會更有效率。當然這點不用扯到科學,憑經驗也知道。也就是說,仁應該要樂在其中。不要太逼迫自己,輕鬆一點吧。」


    聽到這裏,仁不由得感到火大。這人從剛剛就胡扯什麽愉快輕鬆的,說得倒是簡單。


    「我的個性就是這樣,無法輕易改變。」


    「原來是個性啊。的確,個性是沒辦法輕易改變的,不過也不是絕對無法改變。尤其像你這麽年輕,會因為周圍的影響而不斷改變。現在正是這樣的時期。」


    「嗯,年輕時就是這樣。」


    連祖父都同意生島的話,仁隻能迴答「哦」。


    「我看,仁應該多跟同年齡的人積極往來比較好。歌舞伎的世界再怎麽說都是年長者居多,在很多方麵很老氣……不,是比較老成。可是要老成的話,等你長大成年後再說就好。」


    「……您想要說什麽?」


    此時仁臉上明顯表露不滿,麵向生島詢問。雖然生島曾經是門下弟子,但已經離開舞台,仁沒有必要聽他對自己說三道四。但生島完全不在乎仁的怒火,邊吃落雁邊說「咖啡和幹菓子滿搭的」,然後對他說:


    「總之,小鬼有時候最好還是跟其他小鬼待在一起。」


    實在太失禮了。


    「什……」


    「哈哈哈,你竟然稱唿白銀屋的公子為小鬼。你從以前膽子就滿大的,不過現在更是變本加厲……對了,生島,你想叫這個小鬼做什麽?」


    祖父大笑著問,生島稍稍湊向前說:


    「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想要借用一下名字。」


    「……啊?」


    仁不了解他的意思。生島以輕鬆的語氣重複:


    「隻要借用名字就行,像是特別協助之類的名義,實際上不需要做任何事,當然也可以真的來幫忙──總之都可以。我們想要在海報或宣傳單放上蛯原仁的名字。」


    「這……該不會是……」


    他是在談文化祭上歌舞伎社的公演嗎?


    生島轉向祖父說:「那些家夥想要上演《拔毛夾》。」


    「哦,那很好啊。」祖父的聲音稍稍抬高。「彈正是由阿久津飾演嗎?」


    「是的。」


    「這個角色非常適合他。不過,生島,我家孫子能幫上什麽忙?我並不打算阻止他,可是這孩子應該不想和他們站在同樣的舞台。」


    「那當然,我絕對不願意。」


    「不用擔心,我不會提出那麽魯莽的建議。在一堆石頭中如果混入一顆鑽石會破壞平衡,我也很難指導少爺練習。真的隻要借用名字就可以。」


    「哦,就是說想要鍍金嗎?」


    「也可以這麽說,不過還有更現實的問題。他們現在很傷腦筋。社長來棲擁有驚人的熱誠,他的左右手村瀨也是很聰明的點子王,可是他們畢竟是高中生,對於金錢的問題一籌莫展。服裝、假發、小道具,這些都要錢。雖然社團裏也有擅長裁縫的學生,至今為止都是由她設法解決,但《拔毛夾》需要的服裝實在太多。」


    「……你的意思是,想要用我的名字來解決這些金錢問題?」


    「是的。如果蛯原仁──乙之助也有參與,不論是服裝店或假發店,應該都會有店家想要提供協助。」


    「哪有這麽好的事……」


    仁的語氣不禁變得有些粗魯,祖父也接著說:「那樣未免太方便行事。」祖父原本很悠閑地聽著生島說話,這時總算皺起眉頭。那當然──仁心想,憑什麽為了歌舞伎社資金調度的問題,要他──要白銀屋的公子借出名字?


    「隻借用名字並不恰當,仁也應該要幫忙一些工作才行。」


    「……咦?」


    「是嗎?那就請他幫忙幕後的工作吧……啊,像是幫忙裝扮或許不錯。你應該很擅長化妝吧?」


    「這……你們在說什麽……」


    「幹脆用白銀屋的名字當作協力單位如何?」


    「如果到那個地步,又會扯上大人之間的關係……所以隻要仁的名字就足夠了。他畢竟是河內山高中的學生,本來就應該參加文化祭。」


    「那麽我去跟業界的人稍微提一下吧。」


    「真是太感謝了。他們為了準備小道具,還討論要拿出自己的存款。顧問老師似乎還打算把定存解約,實在讓人看不下去。他好不容易交到女朋友,連約會費用都……啊!」


    生島發出今天最大的聲音,看著仁說:


    「糟糕,我說溜嘴了。這件事一定要保密,絕對絕對不可以說出去喔。」


    「……隨便。我才不管遠見老師有沒有女朋友。」


    仁已經虛脫無力了。


    生島提出的這件事,祖父一定早就知道。祖父雖然表現得好像第一次聽到,但仁相信他絕對是裝的。大人之間一定早就安排好了,肯定是生島花言巧語地向祖父灌輸「要讓仁過更充實的高中生活」那一套理論──祖父既然同意,仁就沒有拒絕的餘地。雖然百般不情願,但他必須把自己的名字借給歌舞伎社。


    「聽說是長得很像耳廓狐的可愛女生,不過真的不可以說出去喔!像阿久津那種人,一定會取笑遠見老師。」


    「我不會說啦……請問,我可以離開了嗎?」


    仁覺得繼續待在這裏也沒好事,便看著生島和祖父詢問。兩人都笑咪咪的……不,應該是麵帶奸笑地說:「你可以離開了。」這些大人實在很狡猾。


    「那就拜托你了。」


    仁走出起居室時,生島再次叮嚀。他隻迴答「好的,我盡量」。仁努力不表露情感,但實際上一肚子火,走上階梯迴自己房間時也踩得比平常更大聲。與其說是因為歌舞伎社,不如說是因為被生島巧妙操弄而感到氣憤。


    他一進入房間就啐了一聲,在心中發誓──


    事到如今,他隻好借出名字。


    但他絕對不要像祖父期待的那樣實際參加,別開玩笑。


    那群家夥隻需要上演僅此一次的歌舞伎做為青春的迴憶,但是對仁來說,舞台的意義絕非如此。這是他已經賭上生涯的工作。


    「……我絕對不會去幫忙。」


    雖然沒人在聽,但他還是說出口,然後重重躺在床上。


    *


    飯團是用栗子糯米飯做的。


    不隻有栗子糯米飯,還有蕃薯糯米飯和蘑菇糯米


    飯的飯團。不用普通白米而用糯米,大概是出自母親的體貼。


    ──小丸子,你怎麽了?變得那麽瘦……啊!該不會談戀愛了?愛情是很美好的,可是如果突然變這麽瘦,對身體不好喔。而且現在已經不流行纖瘦體型,要有點豐滿才行。健康豐滿才是現在流行……不,應該說是永遠的美!


    大概是因為這樣,母親為她準備了熱量更高的糯米飯團。


    丸子很喜歡糯米,所以對此沒什麽好抱怨的,可是母親未免太多慮。她自己屬於胖不起來的體質,所以格外想要養肥女兒,實在是很困擾。雖然說從夏ic market之前,丸子的體重就減輕了,但還不到必須刻意攝取高熱量飲食的地步。事實上,她原本就偏胖,現在才剛剛好而已。


    迴想起來,今年夏天的忙碌程度非比尋常。


    同人活動、社團夏季合宿、還有後來的到校練習,都消耗了不少熱量。去年為止因為隻有同人活動,所以即使瘦下來又會恢複原狀,但今年為了準備下個月的文化祭,社團活動更加忙碌,因此體重沒有恢複太多。根據歌舞伎社的規定,即使是服裝人員也必須一起跑步,所以她連腰腿力量都鍛煉出來了。


    「……那個看起來好像很好吃。」


    沒規矩的家夥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窺探著飯團。


    「很好吃啊。不過我不會給你。」


    「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這是我的午餐耶!」


    「分我一個有什麽關係~半個也可以,隻要那個蘑菇的就行。」


    「都說不給你了,你還選!」


    「蕃薯的也可以啦~」


    「不要用惡心的聲音哀求!」


    丸子斥責自幼相識的同學執拗的要求,坐在對麵吃三明治的梨裏學姊竟然說:「你們感情真好~」實在是天大的誤解。


    「我不能忍受這種說法。我可不記得自己跟這種永遠的小四生要好過。」


    「是嗎?可是你們看起來滿要好的。小丸子,你是不是所謂的傲嬌?」


    「不,梨裏學姊,這家夥根本沒有嬌的成分。而且她那不隻是傲,還會有重重的鐵拳飛來。」


    「你如果更正經一點,我也不用賞你鐵拳。」


    「要求藝術家和搖滾樂手正經,實在是太不上相了。」


    「不上相?」


    「啊,不對……呃,應該怎麽說?」


    「你想說的是『不上道』吧?唉,你真的很笨……」


    跟他們一起吃午餐的花滿學長露出無奈的表情看著阿久津。他今天帶的是可愛的三色便當(注6),不過分量超大,而且用滿滿的炸雞代替絞肉。


    這天是過了十月中旬的星期天。


    進入第二學期後,他們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到學校。大家對於《拔毛夾》的練習越來越投入,丸子領導的服裝與小道具團隊也齊心努力。從手工藝社來幫忙的三人會使用縫紉機,手也很巧,真的能立即派上用場。


    「丸子學姊!夏ic market中《甲胄男子》蒲生氏鄉的服裝太棒了~」


    梅野在旁邊咬著點心麵包這麽說。她的褐色頭發剪得極短,是個有些輕浮但開朗的女生。在她對麵不斷點頭的是鬆岡,他是個比蜻蜓還沉默寡言的男生,留著兩邊剃得很高、頂上稍長的時尚平頭。


    「我也這麽覺得~那副盔甲真不簡單。看起來很重,可是拿起來卻輕到不可置信!金屬的質感好逼真。」


    佐倉興奮地說道。她留著自然卷的長發,是個豐盈的美女,雖然頗有異性緣卻隻對二次元的男人有興趣。話說迴來,丸子能理解她的心情。


    梅野、鬆岡、佐倉……來自手工藝社的這三人其實都是cosyer,從以前就很關注丸子製作的服裝。丸子聽他們提起,也想到之前好像在活動會場看過他們。


    梅野說:「可以和崇拜的丸子學姊一起製作服裝,真是太幸福了!」


    丸子迴答:「不過這次是製作歌舞伎的服裝。」


    「完全沒問題。雖然我們的本性是迷戀二次元世界,可是對於歌舞伎,我也感覺到某種宿命般的吸引力!我還沒看過真正的歌舞伎演出,不過,總覺得有某種很美好的氣息……」


    「畢竟美女、美少年和美男子都是男人。」


    「日本文化好美妙……」


    公開自稱是腐女子的佐倉興奮地扭動,鬆岡仍舊隻是點頭。


    「我在這裏參與一陣子歌舞伎社的活動後,感覺到歌舞伎是兼具繪畫般的樣式美以及躍動感的藝術。『亮相』是靜止畫麵,幾乎可以說是拍照時機。雖然說演出時禁止攝影,可是在那個瞬間可以盡情按下心裏的快門。然後,正想著靜止下來了,其實又充滿動感,譬如捕快還會在舞台上表演後空翻。不過就連這樣的動作也有固定的『型』,既屬於樣式美又活力十足。」


    丸子開始發表意見,三人也點頭專心聆聽。


    「這個『型』……不知為什麽感覺很棒。『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的緊張感固然也很有趣,可是,『接下來就是慣例的那個了』這樣的緊張感,感覺更有參與感。實際上,『大向』就像是參加型的觀眾。就氣氛來說,也許接近觀看現場直播吧。也就是說……」


    丸子用力吸了鋁箔包裏的茶,借用某漫畫著名的台詞說「這是我一貫的主張」,然後說:


    「歌舞伎和禦宅族其實滿合的。」


    三名手工藝社社員也同意:「就是這樣!」


    「所以說,到哪裏都不愧對禦宅族稱號的我會迷上歌舞伎,也是很理所當然。我會全心投入《拔毛夾》的服裝製作!多虧蛯原的名字,配角的服裝幾乎都借到了,不過主角的部分要由我們自己完成。這麽一來,明年以後也可以繼續使用。」


    蛯原仁的名字會做為特別協助者出現──聽到這個消息,不僅丸子,所有社員都非常驚訝。就連社長小黑似乎也不知情,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


    ──我先說好,我隻是出借名字。請不要認為我會有任何實際行動,被期待對我來說也隻是困擾。


    不得已來打聲招唿的蛯原這麽說。


    簡直是典型的傲嬌。丸子常想,他如果再戴上眼鏡就更完美了。這件事似乎是生島先生計劃的,他在稍遠的地方笑嘻嘻地旁觀。


    白銀屋公子的光芒果然不容小覷,立刻有業者願意低價出借服裝、假發和小道具。不過,出借的是一般女仆與武士的服裝,主角的服裝還是由丸子他們改造舊和服來製作。如果太過輕鬆,反而會減少樂趣。


    「丸子學姊,也請讓我們幫忙!」


    「你們已經幫了很多忙。佐倉,多虧你曾祖母是和服收藏家,讓我們省下很大的功夫。」


    「能派上用場實在是太光榮了!去年在鄉下的倉庫找到一大堆舊和服,雖然大部分是被蟲咬破的舊衣,可是管理那些和服的祖母好像也舍不得丟。」


    「有舊衣做為改造的基礎,工作量會減少很多,剩下的就是靠我們的腦力、設計能力和熱情。」


    梅野熱切地說:「我們一起努力吧,丸子學姊!既萌又熱血,實在是太強了!」


    鬆岡依舊沉默,隻是更用力地點頭。花滿學長和梨裏學姊對他們鼓掌說:「真是可靠呢~」


    午休時間過了三十分鍾左右,已經有人迴到練習。


    「呃……背不能彎曲,要直立……」


    「不行,紫織,你在搖晃喔。」


    「友江,你自己還不是站得很吃力。」


    「因、因為要維持漂亮的站姿很難……」


    「真的好難……」


    穿著浴衣練習站立、坐下動作的是來幫忙的紫織和友江。


    梨裏學姊看著兩人,對花滿學長微笑說:「她們也很努力呢。」


    「是啊。她們不習慣穿和服,所以很辛苦,不過她們說很新鮮又有趣,還說就連日常生活的姿勢都開始注意。體操社也很努力吧?」


    「嗯,沒錯。長沼念台詞念得有模有樣。」


    「他為了梨裏,大概什麽都肯做吧……」


    「哈哈哈哈哈,太感謝了。」


    看梨裏學姊笑得如此開心,丸子心想長沼學長大概是得不到迴報了。不過即使如此,他似乎還是樂在其中,而且體操社似乎滿多喜歡表現的人。仔細想想,體操這種競技也要求在觀眾麵前做出美麗的動作。


    「對了,樂團那邊怎麽樣?」


    「他們好像也在接受裃後見的特訓。」


    丸子聽到背後傳來阿久津的聲音,才發現他還在,迴頭後不禁大喊:


    「你在吃什麽!」


    阿久津不知何時已經吃著糯米飯團,實在是絲毫放鬆不得。丸子想要搶迴來,他卻以敏捷到氣人的動作巧妙地躲開,嘴邊沾著米粒說:


    「上次我終於又跟他們一起去麥當勞。他們好像覺得滿好玩的。那幾個家夥其實很愛出鋒頭,而且似乎很高興可以穿正式的和服。」


    「你自己還不是很愛出鋒頭。」


    「花滿學長好嚴厲喔~對了,蜻蜓也說想要叫他們幫忙,他好像想到一些演出方式的樣子。蘑菇


    糯米飯團超好吃!」


    「你這個飯團小偷!」


    「淪為飯團賊,潛入白川夜船中~」


    阿久津套用南鄉力丸的台詞,嬉鬧著逃跑。這個輕浮的小子常常像這樣偷丸子的便當,不過也會很隨興地把點心留在她桌上。


    上次看到桌上放著「紅豆三明治」,讓丸子不禁傻眼,不過吃了卻發現滿好吃的。大概是阿久津祖母的選擇吧。


    花滿學長說:「後來又陸續來了幾個想要幫忙的學生。」


    梨裏學姊邊用除菌麵紙擦手邊說:


    「對呀,大概有四、五個人吧。其餘學生好像會請正藏先生照料。」


    「正藏先生?」


    「嗯。他說小黑全權交給他……不過不知道交給他做什麽。」


    看來有很多工作同步進行。畢竟這次是長達一小時的正式演出,參與人數也很多,要管理進度相當辛苦。負責這項重責大任的,與其說是社長小黑──


    「可以打擾一下嗎?」


    戴眼鏡的男生一手拿著平板電腦走過來。


    「我製作了小道具一覽表,給你們核對用。」


    「確切情況要去服裝室才能確認……我現在去看看。」


    「不用,等你吃完飯再說吧。我會印出核對表。」


    「了解。」


    「花滿學長,紫織友江姊妹差不多可以一起參加排練了嗎?」


    「應該可以。下午開始好嗎?」


    「那就拜托你。梨裏學姊,請不要忘記兩點要試假發。」


    「啊,好……蜻蜓,你不要緊嗎?」


    「啊?」


    梨裏學姊以擔心的表情說:「負責管理進度,感覺超忙的……」這點丸子也有同感。蜻蜓這個男生通常隻說最低限度的必要話語,但最近講話的次數很多,這也表示有太多事項必須確認。


    「如果工作太多,可以分一些給我們喔。」


    「不,沒問題。」


    蜻蜓以平板的聲音迴答,點頭之後離去。梨裏學姊看著他的背影,發出「唔~」的沉吟聲。


    「他是不是有點奇怪?」


    「感覺怪怪的。雖然很難說明是怎麽奇怪……但是感覺跟平常不一樣。」


    花滿學長這麽迴答。


    丸子確認三名幫手前往服裝室之後,加入對話:「小黑也很奇怪。」


    「是嗎?我覺得小黑還是跟平常一樣,滿腔熱血全力衝刺。對不對,梨裏?」


    「嗯,他還是照例跑來跑去,大聲指示或鼓勵大家。啊!可是……」


    梨裏學姊看了看在房間角落邊吃炒麵麵包邊盯著劇本的小黑,又看看在房間對角線上最遠位置使用平板電腦的蜻蜓。


    「原來如此,這幾天他們兩個沒有在一起……」


    她有些驚訝地喃喃自語。沒錯。丸子是從昨天發現的。她原本以為是自己多心,但觀察一陣子,發現至少昨天和今天,兩人幾乎都沒有說話。不僅如此,甚至沒有待在一起,即使在同一個房間,也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


    「昨天和今天,他們都沒有一起吃午餐。」


    聽丸子這麽說,花滿學長皺起眉頭迴應:


    「這麽說來……的確沒錯。所以才會覺得怪怪的。小黑和蜻蜓平常總是一起行動。」


    「小黑跑過頭、快要暴衝的時候,蜻蜓會從後麵稍微踩煞車,感覺就像抓住小黑的襯衫領子那樣。」


    「嗯,他們大概是像這樣取得平衡……糟糕,他們該不會是在這種時候吵架了吧?」


    「這樣不太妙吧?唔~該不該問他們發生什麽事呢?不過如果要問,與其由三年級生詢問,同學年間會比較容易開口吧?」


    梨裏學姊壓低聲音問,丸子則皺起眉頭說:


    「這很難說。要問是可以,不過就算厘清吵架的原因,也不一定能夠解決……更可怕的是,有可能會讓險惡的氣氛擴散到全社團。」


    「說得也對……一年級生大概會動搖吧。」


    「隻好再靜觀一陣子。」


    兩名三年級生同意丸子的提議說:「就這樣吧。」這時,剛好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迴到社辦,午休時間結束了。丸子捧著資料夾走到走廊上,準備下午也要在服裝室大展身手。


    這時她看到阿久津站在走廊上。


    他原本靠著窗戶,看到丸子便立刻恢複直立的姿勢。


    「你在幹什麽?生島先生已經來了喔。」


    「嗯,我知道……這給你。」


    他來到丸子麵前伸直手臂。他手上拿著咖啡色的小紙袋,上麵處處沾有油膩的痕跡。


    「這是什麽?」


    「……給你。」


    「所以我問,這是什麽?」


    「給你。吃吧。」


    丸子換個姿勢重新捧起資料夾,狠狠拉高語尾問:「啊?」


    於是,阿久津顯得不服氣地噘起嘴,把不明袋子塞進資料夾和丸子的身體間。


    「喂……你在幹什麽?」


    「吃了那個把肉長迴來吧!那是阿媽做的圓甜甜圈。」


    丸子縮起下巴,看著油亮的袋子。袋口稍稍打開,看得到裏麵是油炸甜點。


    好懷念……她泛起笑容,又連忙收迴去。


    阿久津稱之為圓甜甜圈,但其實是衝繩沙翁。阿久津的祖母不是衝繩人,但不知為何特別喜歡這種點心,還常常自己做。丸子第一次吃到是在小學的時候。當時她因為自己長得很小,覺得這種甜甜圈大得驚人。後來升上國中……


    ──謝謝你總是過來。


    溫柔的阿媽一臉歉疚地對她說。


    升上國中後不久,阿久津有一段時期變得有些叛逆。他常常遲到、蹺課,徘徊在深夜的街頭。剛好分到同一班的丸子偶爾會送講義和教材等資料到阿久津家。


    ──他母親去很遠的地方……他雖然絕口不提,但一定很寂寞。可是,他又說不想住在美國……


    阿久津的阿媽邊說邊拿出來的,就是這種圓甜甜圈。使用黑糖的點心帶有純樸的甜味,非常好吃……可是熱量超高。


    「我說丸子變瘦了,阿媽就做了這個給我。」


    「……這樣啊。」


    「我得告訴你喔!並不是瘦巴巴的就是美女。」


    「你的意思是,我即使變瘦了還是醜女?」


    「笨……我才沒說那種話!」


    阿久津浮躁地在走廊上徘徊,反覆說:「總之,吃吧!」對丸子來說,既然是阿媽送的點心,她當然會很感謝地收下。她打算在三點的休息時間和服裝組的成員一起享用。


    「謝謝。」


    「唔?哦,好……」


    「不是對你說,是對你阿媽說。」


    「拿來的是我耶……」


    「快去練習。」


    「嘖!」阿久津聳聳肩。丸子重新檢視袋子,發現不自然的空隙,大概是阿久津偷吃了。真拿那家夥沒辦法。他從剛剛就在丸子周圍徘徊,或許就是為了要把這個交給她吧。那麽,為什麽不早點拿出來?難道他是在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明明愛出鋒頭又厚臉皮,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容易害羞,實在很難以理解。


    「……對了。」


    「哇!你怎麽還在?」


    丸子以為他已經迴到社辦,卻從極近的距離聽到他的聲音,不禁嚇一跳。丸子長得很矮,當阿久津站在眼前,會形成被對方從高處俯視的局麵。國二左右開始,阿久津就不斷長高。


    丸子不滿被他從上方俯視,正要抗議,阿久津卻說:


    「我覺得那兩個人應該沒問題。」


    雖然阿久津說得很突然,但丸子知道「那兩個人」是指誰。


    「……你為什麽這麽覺得?」


    「嗯~直覺?」


    「完全沒有說服力。」


    「他們這幾天確實幾乎都沒說話……可是,蜻蜓會趁小黑不注意時偷看小黑,小黑也會趁蜻蜓不注意時偷看蜻蜓。也就是說,兩人都在偷看對方,所以一定沒事。」


    「……」


    「他們大概為了某件事起爭執,不過這種事常發生吧?那兩人因為太要好,不習慣吵架,才會不知道該怎麽和好。」


    「那你去教他們啊?」


    聽到丸子的話,阿久津瞪大眼睛看著她迴答:「不要。」小黑常說阿久津的眼神很有力量,的確沒錯。丸子雖然從小看慣這張臉,但有時正麵四目相交,還是會嚇一跳。


    「這又不是別人可以教的事情。」


    他以很自然的口吻斷言。


    「……的確。」


    「總之,我並沒有很擔心。你也吃下那個打起精神吧。再胖一點。」


    這句話似乎應該等丸子再瘦十公斤才說,不過丸子還是姑且點頭。這時阿久津總算露出滿足的笑臉,但接著聽到生島先生怒吼:「彈正在哪裏!」他便渾身哆嗦,連忙衝進社辦。


    丸子獨自站在走廊,抽動著鼻子聞氣味。


    已經冷掉的甜甜圈應該沒有散發味道……但丸子的記憶送來熱騰騰的香氣,讓她沉浸在溫柔甜蜜的心情中。


    *


    「名為彈正的大人,請聽我說。受今世翩翩男子文屋豐秀大


    人追求,我自詡無人比我更幸運,結果卻得此業病,實在羞愧。」


    錦之前悲歎。飾演這位公主的是芳學姊。


    這個人真是……不論演什麽都很華麗,令人無法不注視她。更驚人的是,她此刻展現的性感魅力。她飾演男角時雖然也具有性感魅力,但多少有些裝出來的感覺,現在卻更像是自然滲透出來。芳學姊自己大概毫無意識到這點,甚至隻是演出深閨大小姐的樣子……可是在無邪之下卻不時透出性感……


    「即便公主如此訴說,若不知關鍵病情,亦無以迴答。」


    彈正說道。阿久津今天的聲音也很宏亮。


    他隻是站在固定位置,加入小小的動作,卻有很大的存在感,隨時綻放「主角是我」的光芒。


    「當然、當然。病情狀況,敬請過目。」


    反派的玄蕃站起來,大步走上前。這個角色是由刀真飾演。


    他確實遵守動線,不再有過剩的自我主張。他還沒穿上正式戲服,不過我猜想,藍眼睛的反派就視覺而言,或許滿吃香的,一定會很帥。玄蕃甩開試圖阻止他的女仆卷絹(由梨裏學姊飾演,當然很可愛),惡毒地說:


    「來來來,請取下薄衣。」


    他把錦之前披著的薄衣取下。這時為了呈現詭異的氣氛,會有大太鼓咚隆咚隆的聲音響起……


    「啊,好羞愧,病又發作了。快讓我穿衣。」


    錦之前在痛苦中,頭發竟然倒豎……現在因為是練習,所以不會發生任何事,不過在正式演出時,預計會很誇張地讓頭發倒豎。彈正看了大吃一驚,民部則走向錦之前,替她披上薄衣。飾演正義家老民部的是花滿學長。他善用高大的身軀,演出家老穩重的架勢。


    「喝!別慌。鳴神大人救世咒語,此刻正能派上用場。來來來,恩波阿基阿恩波阿基阿,貝羅西亞諾馬他波他拉,西馬諾哈拉哈裏他拉,梭瓦卡梭瓦卡。」


    「好,到此為止。」


    生島先生喊停,臨時舞台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社辦中出現獨特的緊張氣氛。


    現在是十一月上旬。


    文化祭就在這個月的月底,排練漸入佳境。


    大家都已確實背起台詞。我想了很久,決定隻變動最小幅度的台詞。就如蛯原先前所說,即使觀眾不懂意思,隻要能傳達出氣氛就好。我原本希望蛯原能多給我一些意見,不過,他似乎對於出借名字做為公演協助者感到很不爽,因此我邀了好幾次他都不肯來看練習。不過,光是出借名字給我們就很感謝了。多虧如此,小丸子他們的負擔減輕許多。話說迴來,每天還是可以聽到他們操作縫紉機到很晚。除了服裝組以外,其他人在練習之餘也會幫忙美術、小道具等等繁瑣的工作。不僅社員,來幫忙的人也會一起做。長沼學長的手不知被針戳到幾次。紫織和友江姊妹因為家裏好像是開木工行,所以釘起木板和釘子不是普通厲害。大概很難看到高中女生那麽擅長使用釘槍……


    在大家同心協力之下,《拔毛夾》的舞台逐漸成形。


    原本有些無精打采的芳學姊這幾天也恢複往昔的笑容。沒問題,我們一定沒問題。昨天來看練習的正藏先生也說「感覺滿像那麽迴事了」,還用力摸我的頭。我以前很黏阿公,所以受到這樣的對待很高興。我和正藏先生之間有個秘密計畫,這方麵也進行得很順利。


    可是──有種怪怪的感覺。


    我每天穿衣、整理頭發、書包裏沒有忘記帶東西、飯也都有吃……卻覺得好像隻有鞋子沒穿,赤裸裸的腳掌接觸到冰冷的水泥。我有這樣的感覺。


    我和蜻蜓還是幾乎沒說什麽話。


    「錦之前,台詞要說得更慢。你是深閨的公主,不能用和隨從同樣的速度說話。還有,頭發倒豎的時候,要表現出更嬌羞柔弱的樣子。你現在還有點放不開。」


    「抱歉……」


    「你在演男角的時候,明明可以說出那麽羞恥的台詞……」


    「隻要想像自己是男人,就不會在意了。我還不太習慣演公主……不過我會努力。」


    芳學姊如此承諾,生島先生也點點頭,接著轉向刀真。


    「玄蕃,你要當個更徹底的反派。怎麽說呢……你的態度還保留著紳士成分。在『敬請過目』那裏,你要擺出大壞蛋的表情。」


    「是。the viin……the viin……the viin……」


    刀真喃喃地自我暗示。生島先生繼續說:「民部越來越好了。」他稱讚的是花滿學長。


    「你已經開始有家老的穩重氣質,咒語也能說得很流利。替公主披上薄衣後,你可以稍微凝視她,表現出同情哀憐的感覺。」


    「好,我知道了。」


    「還有,彈正……彈正的話……嗯……」


    生島先生開始煩惱。阿久津慌張地問:「咦?我哪裏演錯了嗎?很奇怪?」在我看來,應該沒什麽問題……


    「來棲。」


    我被點到名,轉頭看身旁的生島先生。


    「阿久津似乎做了很多功課,感覺好像哪位有名演員演的戲。」


    「……是的。」


    我也這麽覺得。他大概看了很多影片仔細研究過。阿久津的戲劇直覺很敏銳,擅長把看到的東西轉換為自己的演技。


    「這樣好嗎?」


    我被這麽問,感覺有些困惑。自從生島先生來教導我們以後,我就沒有過問演技方麵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這還是第一次被他這麽問。


    「你是導演吧?你覺得彈正這樣可以嗎?」


    「呃……那個……」


    應該……可以吧?阿久津的口條很好,演技也很生動,並能和周圍取得平衡。既然曾身為專業演員的生島先生覺得可以,我應該沒必要多說什麽……


    「喂,小黑,你到底覺得我演的彈正怎麽樣?」


    阿久津對於沒有明確迴答的我感到不耐煩,開口詢問。其他人都注視著我,就連操控電腦製造音效的蜻蜓……也在看我。


    「應、應該可以。」


    我終於迴答,但其實自己不是很清楚。


    阿久津又問:「有沒有哪邊要我稍微改一下之類的?」


    「我又不是演員……而且這方麵交給生島先生來決定……」


    「啊?我聽不清楚。小黑,你怎麽了?你最近的聲音變得好小。」


    我再說一次「演技指導交給生島先生決定」,這次用比較大的聲音開口,接著又有些刻意地補充一句:


    「我覺得整合得很好,容易觀看。」


    阿久津迴答:「是嗎?那就好。」不過他的表情似乎仍顯得有些疑慮。生島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沒有說什麽,又對演員指示:「同樣的地方再來一次。」芳學姊再度從「名為彈正的大人,請聽我說……」那裏開始演。


    我靜靜地離開現場,想要稍微獨處一下。


    來到走廊,冰冷的空氣環繞著脖子周圍,我感覺到天氣變冷了。我覺得好像有人叫我,迴頭卻沒有看到任何人,隻有秋風吹打著老舊的窗戶。


    感覺身體很沉重。


    宛若喉嚨卡著魚刺,心中一直牽掛著種種事情……和戲劇社比賽觀眾人數,輸了我就得退出社團的事,以及鬧場的學生和田中渡子的關係──或許是這些事讓我處於負麵情緒當中。然而,過去也不是一帆風順,同樣會碰到各種麻煩,但驅動我的引擎不會輕易冷卻,總是全力運轉,我甚至被大家嫌太吵……


    ──我聽不清楚,小黑。


    阿久津剛剛的話讓我非常錯愕。


    我的聲音那麽小嗎?


    「來棲。」


    「……遠見老師。」


    遠見老師因為參加教職員會議而晚到,此刻站在我麵前,表情照例顯得有些怯懦但溫柔。


    「辛苦了。呃,他們現在正在排練。」


    「是嗎?生島先生也來了吧?哈哈,我聽到他的聲音了。」


    門內傳來生島先生大喊「玄蕃,你的表情要再壞一點」的聲音。我也想要迴去參加練習,但腳步相當沉重。真奇怪,大概是累積了太多疲勞吧?


    「來棲,你現在忙嗎?」


    老師突然問我,我迴答:


    「不會,今天還好……隻有待會兒要和小丸子確認服裝……」


    「是嗎?那你可以來幫我嗎?」


    「啊,好的。」


    我和遠見老師同行,走出舊校舍,在天色漸暗的校內穿過操場,走進理科設施集中的建築物。風吹得我耳朵很冷。


    「唉,生物社也要在文化祭推出展覽,可是我很難抽出時間幫忙。」


    「咦?遠見老師,你還在當生物社的顧問嗎?」


    遠見老師原本是生物社的顧問,去年才兼任我們的顧問。


    「今年春天開始有新的老師擔任,不過我之前當了很久,所以他們還是會找我討論很多事。啊,生物社的學生說他們很期待歌舞伎社的公演,有時間原本還想來幫忙。」


    「真的嗎?好高興。生物社要展覽什麽?」


    「兩棲綱有尾目鈍口螈科鈍口螈屬的有尾類生態之研究。」


    「……啊?」


    「簡單地說,就是六角恐龍。」


    「啊,對了,生物社好像有養一隻。」


    「去年的三年級生把被遺棄的六角恐龍帶到學校。」


    「被遺棄?」


    「聽說是連同魚缸被丟棄的。這世上就是有這麽過分的人。那個學生抱著魚缸到社團……」


    後來決定由生物社飼養,現在已經成為全社團的偶像。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社員也會定期到校,調整水溫並喂食。


    「就是這裏。今天大家都迴去了,你隨便坐吧。」


    生物社的房間很暗,遠見老師隻打開必要的角落燈光。魚缸的水很幹淨,打氣機製造出細致的泡泡。水底擺著褐色筒狀的遮蔽物,六角恐龍似乎就躲在裏麵,沒看到它的身影。


    「老師,我要做什麽?換水嗎?」


    「不用,水已經換過了,你替我喂五郎吃東西吧。」


    「原來它叫五郎……」


    「因為『u』在中文是五的意思,所以叫五郎……去年的社長很喜歡打麻將。」(注7)


    原來如此。我向老師學習喂飼料的方式,隻要把片狀的飼料用滴管滴落在五郎嘴邊就行了。如果隻將飼料丟在水中,它似乎不太會有反應。五郎還滿麻煩的,而且它還是沒有露臉。


    「五郎~吃點心了。」


    遠見老師朝著魚缸喊。不知是真的聽見還是偶然,五郎從小小的筒中露臉。


    「咦?不是粉紅色……」


    「啊,你提這件事會讓五郎不高興……」


    雖然應該也隻是巧合,但好不容易露臉的五郎又縮迴筒中。對、對不起,五郎……


    「六角恐龍並非都是粉紅色。雖然粉紅色和白色比較可愛,所以受到歡迎……不過像五郎這樣樸素的灰色也滿好看的……」


    「沒錯!真的很好看!呃,五郎,快出來,吃點心了~」


    我朝著魚缸喊,五郎又悠悠現身。嗯,灰色帶著大理石花紋,和我想像的六角恐龍不同,不過有種素雅的可愛。


    我把滴管放入水中,慎重地把飼料滴落在五郎嘴邊。第一片和第二片直接下沉,第三片它便很巧妙地咬住。


    「哦哦……」


    「很可愛吧?」


    「好可愛。它直接吞進去了。」


    「是啊。」


    聽說六角恐龍不會吃很多飼料。五郎也隻吃少量點心就滿足,在魚缸中浮遊。它輕盈地在水底著地,還展露緩緩走路的姿態給我看。感覺……好療愈……


    「來棲,你要喝咖啡歐蕾嗎?雖然是即溶的。」


    遠見老師拿著冒熱氣的馬克杯問我。我正覺得有點冷,便很感謝地接過馬克杯。馬克杯上也有六角恐龍的圖案。


    窗外不知何時已經全黑了。


    在隻有角落浮現燈光的生物室,我和遠見老師喝著甜甜的咖啡歐蕾。我好像很久沒跟遠見老師單獨相處,平常總是會有其他人一起討論事情。隻有我們兩人的生物社社辦很安靜──這時我終於察覺老師的用意。


    「老師。」


    「嗯?」


    「那個……我是不是讓老師擔心了?」


    對於我的問題,老師苦笑著說:「你還真是令人傷腦筋。」


    哇,難道我不隻讓老師擔心,還造成老師的困擾?該不會是和戲劇社約定的事被發現?老師知道了下跪道歉的約定?還是我必須退出社團的約定?我腦中縈繞著種種可能性,內心非常焦急。


    「我擔心你,你就擔心我是不是在替你擔心,真是沒完沒了。老師擔心學生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你不用那麽在意。」


    他溫和地告誡我,讓我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你和村瀨吵架了嗎?」


    啊,原來是這件事。我稍微鬆一口氣,但又覺得很丟臉。因為跟朋友吵架而被擔心,簡直像小學生。


    「……很明顯嗎?」


    「一年級生應該沒發覺。他們在受生島先生磨練,沒有多餘的心力注意。不過,二、三年級生應該都知道了,畢竟你們平常感情很好。」


    「原來也讓大家擔心了……真抱歉。」


    「這沒有什麽好道歉的,我也不打算叫你們趕快和好之類的。」


    「老師不打算叫我們和好?」


    「你們已經十七歲,如果覺得自己能解決,就不需要第三者多管閑事。隻是……你看起來很難過,所以我想帶你來看看五郎,心情可以好一點。」


    我低頭說「謝謝」,再次看著魚缸。五郎對我微笑──雖然說六角恐龍原本就長著這樣的臉。


    「蜻蜓這個人不是滿沉默寡言的嗎?」


    「是啊。」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話也沒有很多,可是不和蜻蜓在一起的時間增加了,就覺得……這世界好安靜。」


    但其實不是這樣,世界當然不會因為我和蜻蜓吵架而改變。


    「改變的其實是我。我變得不太講話……」


    因為失去了說話的對象。


    因為蜻蜓不在身邊。


    我聽到輕微的「喀」一聲。遠見老師把馬克杯放在桌上。五郎朝著水麵遊泳。


    「……我總是跟蜻蜓說話。」


    「嗯。」


    「我當然也信任社團裏的大家,但蜻蜓是特別的。所以,即使是不能對大家說的灰心話或抱怨,我也會通通告訴蜻蜓。」


    蜻蜓總是默默聽我說話。他傾聽我訴苦,討論時則認真給予建議,如果我有錯就會告訴我「不對」……這樣的朋友,一生當中能夠遇到幾人?而我是否能夠同樣地對待他?蜻蜓總是隻聽我說話,很少談自己的事。


    「我太依賴他了。」


    這就叫做「依存」吧?


    田中渡子的事也一樣。我以為蜻蜓會讚同我的懷疑,單方麵期待他會和我有共同的疑慮,但事情沒有這樣發展,讓我很不愉快……


    「我覺得那樣的自己很丟臉,真的很討厭。」


    我向遠見老師說出自己難堪的情緒,低頭苦笑。


    「是嗎?你討厭自己?」


    「是的。」


    「嗯,這是隻有人類才有的情感。」


    「咦?」


    我總算抬起頭。遠見老師笑著對我說:


    「我是指自我厭惡。其他生物不可能否定自己,因為這樣的情感不利於生存。」


    「……那麽,人類為什麽會自我厭惡呢?」


    「嗯~為什麽呢?人類的大腦高度發展又複雜,產生了飛向宇宙的技術,也產生了自我厭惡與自我否定的情感。在同種之間會大規模彼此殺害的也隻有人類。」


    「……真可怕。」


    「的確很可怕。不過會大規模救助窮困者的也隻有人類。你沒聽過六角恐龍的慈善活動吧?」


    聽老師這麽說,我稍微笑了。


    「音樂、美術、戲劇也是人類特有的活動。從生物的觀點來看,我們可以說是相當特別。不過其中更特別的,似乎都聚集到我們歌舞伎社。」


    「嗯,我也這麽覺得。」


    「你能整合這些人,真的很了不起。」


    「不是我在整合大家,其實是我獲得大家支援……我不是在裝謙虛,而是說出事實。」


    遠見老師拿起喝完的馬克杯說:「那麽,你就是讓人想要支援的人。」


    這麽說大概還是太看重我了。


    我比大家想的更任性、更自私、更強硬。像歌舞伎社,也隻是把別人卷入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裏。


    「例如,我原本對歌舞伎完全沒興趣。」


    沒錯,遠見老師也是被我卷入的人之一……


    「我當初想,這下被卷入不得了的事。沒有預料到的事情老是發生,我冒了好幾次冷汗,上次終於去了警察局。」


    「真對不……」


    「很有趣。」


    我原本使勁低下頭道歉,此刻卻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來棲。」老師叫我,我抬起頭。他俯視仍舊坐著的我,溫和地眯起眼睛說:「我要謝謝你把我卷入。」


    聽到這句話害我想哭,真是傷腦筋。


    我和遠見老師迴到社辦時,練習已經接近尾聲。


    練習完後,阿久津要試服裝,我也在場旁觀。小丸子大展手藝的彈正服裝已幾近完成。


    「我覺得壽字蝦紋的圖案很帥,可是那個圖案好像隻有市川團十郎才能穿,所以這次選用棋盤紋。呃……小黑,這個花紋也有創始人吧?」


    我邊讚賞做工精致的服裝邊迴答:


    「沒錯。明治時代,第二代市川左團次從錦繪得到靈感,設計出這個棋盤紋。用西式說法就是checkerboard花紋。棋盤以不規則方式排列,大膽的設計很有特色……啊,棋盤邊緣也確實用了金色呢。」


    「我嚐試使用金屬色的邊。呃,長度……喂,阿久津,不要亂動!」


    「穿著這麽帥氣的衣服,怎麽安靜得下來!」


    興奮的阿久津擺出「亮相」的姿勢。小丸子邊喃喃抱怨,邊測量阿久津擺出這個姿勢時衣擺的長度與袖子的長度。


    「……嗯,衣擺可以再短一點……」


    「哦!我看起來好巨大!」


    「這件衣服就是為了讓你看起來比較巨大,特地塞入棉花加厚。這叫做厚綿。對了,小丸子,足袋呢?」


    「正在染色。我不喜歡市售商品的黃色……」


    不愧是超級講究細節的小丸子。她用大頭針固定需要修正的地方,但因為阿久津亂動,不時會聽到他大喊:「好痛!我被刺到了!」


    我又問:「錦之前的外袍呢?」


    小丸子扶起紅色眼鏡迴答:


    「問題在於長度。因為是以舊衣為基礎,長度是一般尺寸,可是舞台演出用的和服衣擺很長,而且芳學姊又高……所以決定把兩件拚接在一起。另外,舊衣褪色了,因此在拚接後要重新染成鮮豔的紅色,接下來預定由我們的刺繡部隊大展身手。」


    「刺繡部隊?」


    「就是我們!」


    活力充沛地應聲的是從手工藝社來幫忙的梅野等人。


    「他們三個不論是縫紉機刺繡、手工刺繡、或是繡亮片都很擅長,幫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每天都工作到很晚……」


    「海報上印了那麽大的『服裝協助.手工藝社』,所以我幹勁十足喔!」


    佐倉這麽說,寡言的鬆岡也連連點頭。他們笑咪咪地看著這裏,手中縫紉的速度卻仍保持超高速,實在很厲害……


    其他服裝也差不多完成了。我一件件讚賞並大為感動,不知不覺就接近關門的時間。


    「哇!今天也害你們留到這麽晚,真抱歉。大家迴去的路上要小心。」


    我確認大家都離開後,最後鎖上門走出舊校舍。這也是社長重要的工作。之前……通常有蜻蜓陪我,所以我很少獨自鎖門,但是,我們已經有大約兩個星期沒有一起迴家。蜻蜓大概跟其他人迴去了吧?我看過他和芳學姊一起走出校門,也看過他被阿久津拉走。他受到所有人看重,人緣很好,就算沒有我也沒關係。


    即使如此──我還是會稍微東張西望,期待他今晚或許會等我。


    不過,他當然不在這裏。


    我拿起書包,獨自走向後門,無精打采地走在櫻花樹底下。從樹枝間露臉的月亮又大又美……但櫻花感覺有些寂寞。雖然說即使沒開花,櫻花仍舊是櫻花。


    ──打從春天就……


    我在櫻花樹底下嘻嘻哈哈地念出這段台詞,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那時剛升上高中,不僅沒有歌舞伎社,連同好會都還沒有成立。


    我和蜻蜓兩人正準備要進行新嚐試。


    「……」


    糟糕,我又開始覺得好寂寞。


    想想在魚缸中緩慢浮遊的五郎來撫慰心情吧。五郎好可愛,好想讓……蜻蜓也看看。他很喜歡生物。


    我想起蜻蜓搬到隔壁的情景。我們那時候才小學五年級,還隻是小孩子。雖然說我們現在也還算小孩子,但當時年紀更小。


    所以,我其實很害怕。


    我害怕沒辦法和蜻蜓當朋友。他們搬來時,我瞥見的蜻蜓看起來頭腦很好,可是表情很僵硬,好像很難親近。一家人來打招唿的時候,他也一直低著頭。


    我並不是沒有朋友。在學校我有幾個還算要好的夥伴,學校的成績單上寫著「個性積極開朗」,實際上也是如此。


    但是……我一直沒有那種換了班級或社團還是很要好的朋友。或許因為我老是在談歌舞伎吧。我當然也會踢足球,也喜歡玩電玩,但是,沒有比歌舞伎更吸引我的東西。難得會有和我一起看歌舞伎dvd的朋友……但是他們通常會狂睡,然後不會再和我看第二次。


    蜻蜓和這樣的我成為朋友。


    我多少學乖了,一開始不常談起歌舞伎的話題,不過因為很喜歡,還是不免會偶爾迸出來。到了小學六年級,蜻蜓問我:「你說的歌舞伎……是什麽樣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得意忘形地讓他看歌舞伎dvd,但蜻蜓果然看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我正想著:「唉,又失敗了,一定沒有第二次……」蜻蜓卻對我說:「這片dvd借我一下。」


    過了半個月左右,他對我說:


    「我看到第二次,開始覺得稍微有些趣味,第三次開始懂得該注意哪裏,第四次開始覺得滿有趣的。台詞……聽起來很舒服。」


    我無法用言語說明自己當時有多麽高興。


    我很感謝蜻蜓搬到我家隔壁,也想大力稱讚自己當時朝著蜻蜓房間的窗戶丟軟橡皮擦。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到能夠談歌舞伎話題的同年齡朋友。


    就算不提歌舞伎,蜻蜓對我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好友。我們完全不相似,卻奇妙地很合得來,幾乎沒有吵過架……嗯?不隻是幾乎,或許從來沒吵過架?不不不,一般來說應該會吵個一、兩次吧……不行,我想不起來。也就是說,我們不曾發生過讓我留下記憶的爭執。


    怪不得……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和好……


    該怎麽辦?也許我應該去找和很多人吵過架的阿久津討論,可是阿久津不論吵架或和好,大概都是憑脊髓反射進行……找花滿學長比較好吧?擁有女性特質的人,溝通能力也比較強。


    我邊想邊走,經過小公園旁邊的時候──


    「這應該算是恐嚇吧?」


    由於距離頗遠,我並沒有聽得很清楚。


    不過「恐嚇」這個單字,還有更重要的是這聲音很像我熟悉的聲音,令我不禁停下腳步。我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在遊樂器材形成死角的角落似乎有人影。我無法假裝沒看到,便進入公園,悄悄來到可以看到遊樂器材後方的位置。


    「嗯?怎麽這麽說呢?我又沒要求付錢之類的。」


    「你剛剛說『自己好好想想該如何圓滿解決』,不是嗎?」


    哇,果然是芳學姊。我更加張大眼睛,豎起耳朵。


    「有嗎?」


    「這簡直像黑道說的『拿出誠意來』。簡單地說,就是迂迴的恐嚇。而且聽說這是第三次了……對不對?」


    芳學姊看著身旁的人問,被問的人點點頭。


    由於他們在街燈下方,因此我看得到那個人的臉。看校徽是本校學生……是誰呢?我不知道姓名,但記得好像看過他──戴著波士頓框眼鏡,看起來聰明又文靜──對了,是戲劇社的人。


    是在戲劇社當幕後人員的男生。


    我終於想起來,在合宿的時候看過他幾次。戲劇社的男生都不太引人注目……不,問題是他現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喂,不相幹的人可以迴去嗎?我們是在跟這家夥說話。」


    和芳學姊他們對峙的是穿著外校製服的兩個男生。


    「沒錯,我們很和善,所以基本上不會對女生怎麽樣,不過如果你要自找麻煩,或許又另當別論喔?」


    啊……


    我差點叫出來。是他──就是來鬧場的那家夥!另一個也是!我很肯定他們就是妨礙夏季祭典公演的三人當中的兩人。為什麽他們會和芳學姊……還有戲劇社的男生見麵?


    「很遺憾,我是相關人士。當時我也在舞台上,飾演捕快的角色。」


    這句話讓鬧場的兩人緊張了一下。


    「搞什麽……你是歌舞伎社的人?」


    「當時因為你們鬧場,破壞了學弟妹的首次演出。」


    芳學姊的語調雖然平靜,但聽得出她在生氣。


    我從溜滑梯的陰影窺視四人狀況,思索著該怎麽辦。我很想立刻走出去介入雙方之間,但或許應該先聯絡遠見老師吧?或者聯絡警察?畢竟剛剛提到恐嚇之類的……


    「所以說,我們隻是受到這家夥的委托。」


    「……唔!」


    從剛剛就顯得畏縮的戲劇社男生,聽到這裏顫抖了一下。


    咦?是他?


    是這個戲劇社男生請他們鬧場?


    「這……的確是我,可是我隻要你們發出噓聲,沒有要你們丟寶特瓶之類的。」


    他大概已經鼓起勇氣說話,然而對手隻是冷笑幾聲,得意地說:「所以說,那是特別服務啊。」


    「我們特地幫你多做些事,卻被警察抓去說教,真是倒楣。」


    「那是因為……你、你們說謊……」


    「唉,真麻煩。那就幹脆把實話都說出來囉?要不要向你們學校報告,說出你的名字,說你拿錢給我們?文化祭之前發生這種醜聞會怎樣?不太妙吧?」


    「搞不好連歌舞伎社都被卷入,沒辦法公演吧?」


    這句話讓我背脊發涼。對我來說,這是最不願意想像的狀況。戲劇社的男生說不出話,芳學姊也以僵硬的口吻說「那可不行」。


    「對吧?所以,最好還是彼此各退一步。」


    「又不是要你付十萬二十萬,隻要五萬就行了,而且到此為止。你也是懷著這樣的打算過來的,對不對?」


    戲劇社的男生被用力抓住手腕,發出「咿」的尖細叫聲。另一個人則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走近芳學姊。


    「啊,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你也順便把錢包裏的東西留下來怎樣?」


    說完,他竟然抓住芳學姊的衣領。就算芳學姊很帥,體格上仍舊是女性


    。對方長得高大魁梧,芳學姊瘦削的身體被粗暴地搖晃,連頭發也亂了。


    「乖一點吧?文化祭快到了,你不想受傷吧?」


    這家夥要對我們重要的明星做什麽──我感到血液衝上腦袋,幾乎要叫出來……


    「唔哦哦哦,放手!」


    有人搶在我之前發出咆哮,是那個戲劇社男生。


    他之前膽怯的態度不知跑去哪裏,直衝過去擒抱抓住芳學姊的男生。雖然體格輸人,但因為猛衝的氣勢,兩人一起倒在地上。我看到戲劇社男生的眼鏡飛走了。


    「你、放手……」


    「不準碰芳學姊~~!」


    「唔哇,不要勒我脖子……喂,快幫我解決這家夥!」


    另一人啐了一聲,從後方狠狠踢了戲劇社男生的背。


    我聽到「咚」的討厭聲音,接著那個男生就無力地倒在地上。感覺好痛……他縮起身體發出呻吟,芳學姊立刻跑過去。


    「好過分!」


    「可惡,我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就說要用文明的方式處理了,幹嘛為了區區幾萬圓吵吵鬧鬧!」


    「不要緊嗎?可以唿吸嗎?」


    芳學姊撫摸著不斷咳嗽的男生背部,接著低聲說:「……我受夠了。」她仍舊俯身保護那個戲劇社男生,隻有頭抬起來,瞪著兩名男生說:


    「看來不給你們錢,你們不會罷休。」


    兩個男生聳聳肩,用嬉笑的口吻說:「現在才明白啊?」


    不行,芳學姊,不能給那種人錢!


    不,可是,如果芳學姊受傷,那更糟糕。我還寧願自己被狠狠揍一頓。反正我是當黑衣,臉上就算有好幾個瘀青也沒關係。


    「芳學姊!」


    我用怒吼般的聲音大喊,並且衝出去。幾乎在此同時,芳學姊從口袋取出某樣東西,朝那兩人伸出手……


    噗咻~


    ……咦?


    「嗯?小黑?」


    「唔啊啊!」


    「這、這是什麽!眼睛!我的眼睛……」


    「芳學姊……」


    「原來你在。什麽時候來的?啊,你來得正好,可以幫忙照顧他嗎?他被踢得那麽用力,好可憐……」


    「呃,好……」


    我搞不清狀況,不過姑且先照護那名戲劇社男生。他身上沾了公園泥巴,仍舊在咳嗽。芳學姊站起來,另外兩人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蒙著臉呻吟……


    「我是為了保險起見才帶著,可是因為太生氣,忍不住拿出來用。」


    芳學姊手中拿著小型噴霧器,像是防色狼用的產品。原來她拿出來的不是錢包。我記得那種噴霧的成分似乎是辣椒……


    「蜻蜓,你拍到了嗎?」


    「咦?」


    我再次發出驚訝的叫聲。


    蜻蜓在這裏?在哪裏?我不必尋找,灌木叢便發出沙沙聲搖晃一下,走出個子很高、滑著手機的熟悉身影。


    「是,我拍到了。」


    蜻蜓身上仍沾著幾片葉子,以平常的聲音說話。


    「你、你這家夥……竟然偷拍!」


    一隻眼睛好不容易恢複視力的男生激昂地大喊,不過雙腳還搖搖晃晃的。


    「沒錯,我拍下來了。」


    蜻蜓淡淡迴答。他瞥了一眼仍舊目瞪口呆的我,不過立刻移開視線。


    「你們要錢的那一幕、抓住芳學姊的那一幕、還有對戲劇社同學施加暴力的那一幕,全都被拍下來了。當然還錄下了聲音。」


    聽到蜻蜓的話,那個男生擦著淒慘的臉說:「……你想威脅我們?」另一個被正麵噴到的男生仍低著頭不斷呻吟。


    「怎麽可能?」


    迴答的是芳學姊。


    「我們隻是非常認真的高中生,為了文化祭公演賭上青春,不可能做出恐嚇行為。不過,如果你們繼續騷擾他或其他戲劇社社員,或是危害到歌舞伎社……剛剛的影片或許就會突然被上傳到某個地方喔。」


    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反而令人感到可怕。


    兩個男生明顯居於劣勢,很快就決定撤退。他們怒罵了幾句,便像逃跑般離開。其中一人甚至無法直線走路,被另一人扶著走。芳學姊感歎地看著噴霧器說:「沒想到真的有用。」接著又問:「這樣一來他們會改過向善嗎?」


    「應該不至於改過向善,不過,至少會為了保身而安分一陣子。」


    蜻蜓撿起戲劇社男生的眼鏡,邊交給他邊迴答。芳學姊代替我攙扶戲劇社的男生,誠摯地向他道歉。


    「對不起。謝謝你出麵保護我……很痛吧?」


    聽到這句話,他眼中湧出淚水。


    為了他的名譽,我得補充一下,他直到剛才都沒有哭。雖然應該很痛,卻忍住淚水。他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立刻低下頭迴答:


    「不要緊。原本就是我害的……很、很抱歉……讓芳學姊陷入危險,真的很抱歉……還有來棲社長,對不起……」


    戲劇社男生似乎要當場下跪道歉,我連忙製止他:


    「你、你不用這樣!」


    「可是,要不是我……找人鬧場……」


    「那個……是你自己一個人做的?」


    「是的。」


    他用袖子擦淚,把有些歪曲的眼鏡戴上,表情似乎已下定決心。他的眼睛充血,鼻子也變紅。


    「跟社團沒有關係,是我自己做的。他們是我國中朋友認識的人……我聽說隻要給他們一點錢,就會幫忙做很多事……我真的太笨了……」


    原來如此。


    那麽田中渡子……果然與鬧場事件無關。


    芳學姊說:「他說明天也會把事情真相告訴戲劇社的人。」


    他點點頭說:「我會老實說出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能說一切都是你的錯,是因為我擅自提早退社。」


    「不,不是的。我雖然怨恨這一點……可是那是因為我……」


    他的臉變得通紅,不過還是抬起頭拋下羞愧說:


    「因、因為我太重視你……才會更加討厭歌舞伎社……羨慕他們、嫉妒他們。」


    他的聲音沙啞,但還是繼續說下去。


    原來如此。


    他一定很喜歡芳學姊。


    喜歡到……無法冷靜思考。


    平常追逐芳學姊的都是女生,所以我有點驚訝……不過仔細想想,一點都不奇怪。芳學姊長得很漂亮,不論對誰都很溫柔,也絕對不會說別人的壞話。因此,不隻是女生,連男生都喜歡她是很自然的事。隻是因為她先前被親衛隊般的女生層層防護,因此很難接近……這個男生之所以進入女生居多的戲劇社,大概也是因為想要待在芳學姊身邊。當然,不是說因為喜歡就能做任何事,而且他的選擇明顯錯誤……


    但是喜歡一個人,或許就是這樣吧?


    或許就是會混亂到迷失自我吧?


    「因為……芳學姊和歌舞伎社的人好像相處得很愉快,相反地,戲劇社的氣氛卻越來越差。雖然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但如果不歸咎於某個人,心裏就無法平衡。」


    「嗯,這不是任何人的責任。」


    蜻蜓以平靜的語調迴答。


    「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是因一個人的責任而起。各種因素會互相關連、彼此影響。一開始小小的差錯,往往會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很大的差錯。所以這次的事件……你雖然也有責任,但不光是你的責任,當然更不是芳學姊的責任。把責任推給某個人,其他人就可以稍微安心。但是,如果就此當作結束……隻會遠離根本的解決之道。」


    蜻蜓難得說這麽長的話,似乎讓那個男生深受感動,他的眼睛再度濕潤。順帶一提,我也深受感動。如果能像蜻蜓這樣思考,大概就不會過得那麽辛苦了。不過大概很難實踐吧……


    接著,戲劇社男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彎下腰深深鞠躬,重新向我們道歉。芳學姊替他拍掉背上的泥土。他再度臉紅,說了好幾次「沒關係」。


    他雖然堅持可以自己迴去,但最後芳學姊還是陪他一起走。我目送兩人並肩離開,芳學姊比那個男生稍微高一點。


    「……迴去吧。」


    「啊……好。」


    留在公園的隻有我和蜻蜓兩人。


    這是好機會,我應該好好向他道歉……我雖然這麽想卻說不出口。不習慣吵架,也代表不習慣和好。我感到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啟齒,越想舌頭越僵硬,連平常的對話都無法進行。蜻蜓默默走在比我稍微前麵的地方,沒有看我。如果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直接恢複以往的關係,蜻蜓大概也會接受吧。但是那樣不行──或者應該說,我根本沒辦法表現得跟平常一樣。我沒那麽圓滑。


    該死,開口吧,黑悟!


    我得先開口,否則就無法改變現況。


    「蜻蜓。」


    我硬著頭皮叫他。


    蜻蜓迴頭,沒有發出平常的「嗯」。光是這樣就讓我覺得有些膽怯,不敢正眼看他的臉。


    「那個,對不起,我之前懷疑……」


    唔唔,說得太快了……


    「……」


    「就是,


    懷疑她……」


    我現在無法說出渡子的名字,所以用半吊子的代名詞指稱。


    「我不在意。」


    蜻蜓迴答。他的語調和平常一樣,因此我稍微安心一些,總算能正常地看著好友的臉。


    「想到她對你做的事情,你會懷疑她也很正常。」


    「可是,找人來鬧場的不是她。」


    「嗯。」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是那個戲劇社男生做的?」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芳學姊找我商量,說她戲劇社的學弟被剛剛那些家夥威脅,所以想設法幫助他。」


    「這樣啊……」


    「抱歉沒跟你說。我本來想等一切都結束了,再向你報告。」


    「……嗯,我也應該跟你說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懷疑……」


    「你是懷疑渡子吧?又不是懷疑我。」


    這樣說……也對。我並沒有懷疑蜻蜓,而是對他好像在袒護堂妹的態度幼稚地生氣。我很愚蠢地覺得他比較重視渡子,而不是身為好友的我……


    「小黑?」


    我突然停下腳步,蜻蜓詫異地看著我。


    我盯著好友的臉……即使不帶偏心,他看起來仍舊是高個子的帥氣高中男生。我低聲說:


    「對了……也許她……」


    「小黑?」


    「蜻蜓,你說過她幾乎每天都上補習班吧?」


    「咦?嗯……」


    「今晚也是嗎?」


    「大概……」


    「去哪裏可以找到她?」


    我湊向蜻蜓詢問補習班的地點。


    我懷疑的是她,所以該道歉的對象也是她。


    她雖然做了必須向我道歉的事……但包含這點在內,我都有必要和她見麵。這也是為了解決我心中糾纏得亂七八糟、假裝沒看到的負麵情感。


    蜻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告訴我補習班的地點。他用手機在地圖上秀出地點,無言地拿給我看。他沒有說要和我一起去,大概知道這是我必須獨自麵對的問題。


    「我走了。」


    我看著蜻蜓的眼睛說。


    好友對我迴答「嗯」。這個迴應當中摻雜著有點擔心但相信我的心情。


    大概隻有長年跟他往來的我才會發覺。


    * * *


    注4:一期一會 日本成語,意指一生一次的機會,當下的時光不會再來,因此必須珍惜。


    注5:落雁 日式點心幹菓子(水分少的點心)的一種。


    注6:三色便當 通常是在白飯上平鋪炒絞肉、顆粒狀的炒蛋以及綠色蔬菜。


    注7:u 墨西哥鈍口螈俗稱「六角恐龍」,在日本的昵稱是「uparupa」。昵稱開頭的「u」音近中文的五,而日本麻將也會以「u」指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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