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橋安德森刀真誕生於英國。


    父親是英國人,出身倫敦,是中上階級家庭的三男。


    母親是日本人,但從小長期生活在英國,所以幾乎像個英國人。


    刀真在三歲之前住在英國,後來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搬到日本,到五歲之前在日本住了兩年。父親當時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母親和刀真則住在外公外婆家,這是因為距離都心較遠的外公外婆家環境比較好。五歲到十歲,他再度住在英國;十歲到十二歲,他搬到日本。十二歲的夏天他又迴到英國,並在英國待到十五歲,這次再度來到日本。


    他在英國與日本之間來來往往。


    在英語和日語、英國文化和日本文化、英國習慣與日本習慣交錯的生活中,孩提時期的刀真常常產生這樣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麽人?國籍方麵,他有英國和日本兩個國籍。由於日本不承認雙重國籍,在二十二歲前他必須選擇其中之一。然而幼小的刀真在意的不是國籍問題,而是更簡單卻又複雜的問題。


    簡單說來,就是當幼稚園的朋友問他:「刀真,你是哪裏人?」的時候,他應該要如何迴答?


    ──你就迴答double。


    母親這樣告訴他。不是「half(注7:half 日文的混血兒一般稱作「ハーフ」(來自英文的half)。)」,而是「double」。不是隻有一半,而是擁有雙倍。母親的主張很有道理,最近也有越來越多媒體采用「double」這個詞而不用「half」,不過在當時並非如此。不僅幼稚園的小朋友,連他們的家長都不是很了解意思。要使用對方不了解的詞,對小孩來說是很大的壓力,因此刀真並沒有說「double」,而是很簡單地迴答:「爸爸是英國人,媽媽是日本人。」朋友也接受了。然而在刀真心中,自己到底是哪裏人的疑問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此外,往返於日本和英國之間時,刀真遇到了奇特的現象。


    在日本的時候,他常常被拍照。


    三歲到五歲的記憶很模糊,不過母親可以作證:「光是在外麵散步,大家就會停下腳步稱讚你好可愛,還想要拍照。」十歲到十二歲,總算比較少被要求拍照,可是路過的人常會說他:「真可愛,大概是混血兒吧?」「真是可愛的孩子,是混血兒嗎?」人們口中的「混血兒」不是負麵的意思,反而像在稱讚他,也或許實際上就是在稱讚他。遺傳自祖父的金發碧眼在日本頗為吃香。


    然而在英國完全沒有這種情況。


    金發和藍眼睛在英國當然不稀奇,而且以英國人的眼光來看,刀真並不是美少年,而是混了亞洲血統、有些平板的麵孔。如果擁有黑發和細長的黑眼睛,或許還有人會稱讚他是亞洲帥哥。當然前提是那個人對東方人有好感。


    在英國,刀真是很低調、很安靜的小孩。


    成績中等,運動表現不是很好,尤其不擅長足球。不論刀真的外表如何,如果足球踢得好,或許還能成為學校的明星。


    英國從小學就有辯論課。小孩子會針對一個主題就正反兩方意見進行討論,譬如「應不應該獵狐狸」(在日本或許就會討論該不該捕鯨)。秉持明確的意見,和意見相反的對手討論──刀真很不擅長這種辯論。然而這門課很重要,刀真常常被導師指摘,要求他要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勇敢發言。


    他現在才想到,要有自己的意見,首先必須明確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也就是說,必須確立自己的身分。但刀真搖擺不定,因此無法對自己的發言感到確信。


    在英國,自己很普通而不顯眼。


    在日本,自己常常受到寵愛與稱讚。


    光是這樣就足以令他混亂,後來又發生更麻煩的事。


    刀真十一歲住在日本的時候,也不記得是出於什麽樣的契機,他開始遭到同班男生霸淩。特定的三名男生會對他說:「你的日語好奇怪!」「你長得濃眉大眼,真醜。」「金發好討厭。」雖然是很幼稚的霸淩,但不論如何幼稚,被欺負的一方都很難受。之前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敏感地察覺到刀真被霸淩,也疏遠了他。


    他的書包和課本被藏起來,拖鞋被塞到馬桶,在沒人看到的地方被推擠、腳踢。霸淩越來越嚴重,最後終於因為被剪頭發,母親和外婆因此發現了。


    母親非常生氣,要向欺負刀真的同學家長和學校追究責任。


    但外婆勸她不要鬧大。這裏不是英國,事情鬧得越大,刀真的立場就會越艱難。


    兩人都不肯退讓,家中起了爭執。刀真喜歡母親和外婆,不願意看到兩人為自己激烈爭吵的模樣,因此他覺得應該早點解決問題。這樣下去,不隻是在學校,連在家裏他都會失去棲身之處。


    他必須憑自己的力量解決。


    當時才十一歲的刀真,已經抱定舍身的決心。對方有三個人,而且那時候刀真的個子很小,在體格上也輸給他們。但他還是得麵對挑戰,不能畏縮。以口語化的日語來說,害怕的人就輸了。


    決定勝負的日子終於到來。


    放學後,鞋子裏被放入泥巴的刀真與三人對峙。他叫他們別再做這種事,主張自己沒有理由受到這樣的對待。但霸淩他的同學卻嘻皮笑臉地用誇張的語調嘲諷他:「窩聽不懂泥宰說什麽~?」


    噗吱。


    刀真這時首度體驗到理智斷線的感覺。


    他的忍耐達到極限,怒火爆發,無法控製自己。在兩個國家之間來來往往、像《伊索寓言》的蝙蝠般身分曖昧不明,每次居住的地點變動就得改變自己──這些煩惱被拋在腦後,他心中隻剩下憤怒。


    他發現自己滔滔不絕地用英語罵人。


    他光著腳揮舞滿是泥巴的鞋子,披散著金發,忘我地追逐欺負他的同學。


    人在遭到自己無法理解的語言質問時,似乎會產生恐懼。


    在這之前,刀真因為害怕被排擠,在學校絕不會使用英語。他的日文程度足以進行日常對話,讀寫方麵也因為比其他人用功而沒有問題。但他生長在英國,在英國度過的時間又比較長,因此想要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時,便會自然而然使用英語。再加上這裏不是英國,聽的人並不了解,因此他連連說了許多母親聽見一定會狠狠教訓他的單字。


    就結果而論,霸淩停止了。


    欺負他的同學似乎認定刀真為「讓他生氣會很麻煩」的對象。刀真則告訴母親和外婆,經過談判之後獲得對方理解。


    在那之後,他在日本的生活大致算平穩,雖然周圍的人依舊會對他說:「混血兒真好。」「真羨慕你鼻子那麽高。」「會說英語很有利吧?」每次聽到這種說法,他心中就感到不自在,隻不過一一反駁太麻煩,他也沒有多說什麽。為什麽大家覺得混血兒理所當然會說兩種語言?不論是混一半、混四分之一,有很多人隻會說一種語言。會使用兩種以上的語言,單純隻是因為學習過,刀真自己也非常勤奮地練習寫漢字。如果想要成為雙語人士,從現在學習就行了,一點都不晚。


    總之,危機總算度過。


    在那之後,他又在英國住了幾年,但仍不擅長辯論。


    麵對習於辯論的英國人,他便會屈居劣勢,就好像拿著一把刀去挑戰身穿厚重盔甲的對手,對方不會輕易被砍傷。然而,如果是麵對日本人,對方幾乎等同於赤手空拳,這下子就變成刀真占優勢。當他了解這樣的結構,在日本的時候便會強烈主張自己的意見。


    「可是我仍舊是蝙蝠。」


    刀真對來見土比的唐臼這麽說。唐臼訝異地問:「蝙蝠?」


    「《伊索寓言》的蝙蝠。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從前從前,鳥類和獸類起了爭執。當時蝙蝠對鳥類說:『我是你們的夥伴。看,我有翅膀。』又對獸類說:『我是你們的夥伴。看,我的臉和身體屬於獸類。』不久之後鳥類和獸類和解,蝙蝠被雙方認為是卑鄙小人,因此再也沒有動物理會它……就是這樣的道德寓言。」


    「哦。不過蝙蝠是哺乳類吧?對不對?」


    唐臼詢問坐在膝上的小貓。和貓玩耍的時候,他看起來非常幸福。沒有眉毛而給人可怕印象的臉上,帶著幾乎要融化的笑容。


    「到頭來,我還是沒有確立自己的身分認同。」


    「這樣啊。」


    「英國人和日本人……莎士比亞和歌舞伎……我到底屬於哪一邊?」


    「你想得太複雜了。」


    「是嗎?」


    「屬於兩邊不行嗎?」


    「母親也這麽說,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擁有兩邊的特點。在社團裏,我的確很積極提出各種主張……但那是因為我沒有自信。由於我很努力地背過弁天小僧的台詞,所以被分派到其他角色就覺得膽怯。」


    刀真歎一口氣,躺在原本坐著的床上。彈簧床晃動,天花板映入眼簾。


    「我到底是什麽人……」


    「你是石橋刀真吧?老爸是英國人,老媽是日本人,不知道為什麽迷上歌舞伎,會論述自己是什麽人感覺有點煩──這就是你吧


    ?」


    「這樣聽起來,我好像沒什麽特別的……」


    「大部分的人都沒什麽特別的啊,對不對?」


    土比發出「喵~」的迴應,唐臼露出微笑。


    「……不過,渡子倒是挺特別的,很少遇到像她那樣扭曲的人。」


    「的確,我們車頭車尾被她騙了。」


    「徹頭徹尾。」


    「徹頭徹尾……沒錯,我徹頭徹尾被她耍得甜甜圈。」


    「等等,你說被她耍得怎樣?」


    「說錯了,是團團轉。我們被耍得團團轉,結果答應要一起杯葛。可是,你起初不是反對嗎?為什麽改變主意?」


    「……」


    唐臼沒有迴答。他似乎不是裝作沒聽見刀真的問題,而是不知該怎麽迴答。


    「你不用現在告訴我。」


    刀真起身對他說。


    「等到有一天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吧。就算你永遠不說也沒關係,這種事不會撼動我們的友誼。」


    「……你說話老是這麽戲劇性,真受不了。」


    唐臼皺起眉頭。這時小貓爬上他的身體。或許是因為被貓爪刺痛,唐臼稍稍縮起脖子。他的脖子很修長。


    「這點你就認命吧,我是用莎士比亞作品的日譯本學習日語的。活下去或死亡,這正是問題所在……啊,時間快到了。」


    「嗯。」


    兩人都站起來。


    在留下不愉快迴憶的《白浪五人男》社福中心公演之後,由於適逢期末考,社團活動暫時停止。現在他們考完了,正處於休息期間。


    期末考最後一天,遠見老師找了刀真、唐臼和水帆。


    他們原本預期會遭到嚴厲斥責,前往生物準備室後看到指導員也在那裏,就是從毛怪變身為帥哥的生島。


    「生島先生要給你們這個。」


    遠見老師遞出門票。


    花形歌舞伎,晚場。劇目是……


    「《白浪五人男》。從《濱鬆屋店前》演到《齊集稻瀨川》。看過真正的歌舞伎,你們再決定要怎麽做吧。」


    沒有留胡子、沒戴眼鏡、穿著筆挺襯衫的生島這麽說。說完,他望著打在窗戶的雨點補了一句:「梅雨解決了花粉症,可是對腿不太好。」上次天晴的時候他沒帶拐杖,但今天拿在手上。


    「不過,來棲學長應該不會原諒我們吧?」


    刀真也抱持同樣疑問。雖然說他們是被渡子欺騙,但杯葛了公演是事實。


    「他說,如果你們喜歡歌舞伎,希望你們能繼續參加社團。」


    遠見老師以真摯的聲音告訴他們。


    「不過他也說,你們大概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歌舞伎,所以希望你們去看真正的歌舞伎演出。如果從舞台感受到魅力與吸引力,那麽,再次一起努力吧。」


    「渡、渡子呢?」


    水帆顫抖著高大的身軀問。遠見老師苦笑著對她說:「我也有邀請她,可是她似乎沒有興趣。」想想也是,渡子原本就不在乎歌舞伎,隻是想要傷害來棲。


    就這樣,他們決定去看歌舞伎,日子就是今天。


    「我覺得很奇怪。」


    他們和水帆相約車站見麵,在前往劇場的電車上,刀真這麽說。


    「渡子為什麽會那麽敵視來棲學長?學長的個性的確有些太熱情,有時候甚至感覺太強迫推銷……不過隻要不參加社團,就不用接觸到他啊。」


    水帆說:「的確。我也覺得奇怪……沒有必要特地去接近討厭的人才對。」


    唐臼問:「會不會跟蜻蜓學長有關?」


    聽到唐臼指出這一點,刀真想到當時的場景。村瀨蜻蜓打渡子的瞬間,感覺比戲劇更有戲劇性的張力。


    「蜻蜓學長和渡子……好像認識吧。」


    「他們以前交往過嗎?」


    「國中就交往?真、真成熟……」


    「別蠢了,不要亂猜。」


    唐臼斥責他們,刀真和水帆便閉上嘴巴。他們雖然正值對這種話題感興趣的年齡,不過的確不應該隨便亂猜。


    不久,三人抵達劇場。


    「哇,還有插廣告旗。」


    水帆興致盎然地環顧四周。


    「刀真,在英國也會插廣告旗嗎?」


    「沒有,通常是貼海報。」


    說起欣賞歌舞伎,通常會想到銀座的歌舞伎座,不過今天這座劇場比較小,除了歌舞伎,似乎也有上演現代劇及其他表演。仔細想想,隻上演歌舞伎的劇場或許才是特例。


    唐臼說:「聽說今天會有本校的學長上台。」


    「嗯,白銀屋的少爺,演弁天小僧。」


    「二年級的蛯原學長。呃,當演員時的稱唿是小澤乙之助。」


    唐臼問:「啊?不是白銀乙之助嗎?」


    「屋號和藝名是不同的。之前來棲學長不也解釋過嗎?」


    「我忘了。」


    刀真非常期待欣賞真正的歌舞伎,水帆似乎也很興奮,隻有唐臼顯得有些興致缺缺。他原本就隻是陪刀真參加社團,連迎新會的演出都沒看過,所以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他上次偷偷看過社福中心的演出後,曾經說:「……感覺好像很開心。」


    他們就座後,水帆說:「雖然很期待看戲,不過結束之後就緊張了……」


    唐臼說:「有什麽好緊張?隻要把人家交代的東西交給對方就好。」


    他們談論的是拜訪演員休息室。他們原本沒有這個打算,而且歌舞伎演員的休息室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進去。不過,這次他們受到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之托,要他們帶著點心禮盒去拜訪小澤乙之助的休息室。


    ──我們已經跟番頭說好,你們一定要交給本人。


    「番頭」據說相當於演員的經紀人。生島先生既然已特地交代,就不能交給櫃台了事,閉幕之後,他們得首度體驗拜訪演員休息室。


    水帆說:「乙之助學長的女形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我在學校看過學長,感覺隻是一般的男生。」


    刀真說:「我也曾經跟他擦身而過。他的臉雖然小,但沒有女性化的氣質。」


    「呃……咦?雖然是以女裝出現,不過他演的是弁天小僧,所以這種情況不能算是女形嗎?」


    「根據我以前的調查,弁天小僧是由女形和立役(男角)都能演的演員來飾演。」


    「說得也是。他在坦承小偷身分後,就完全恢複男人的態度。我好期待那句經典台詞:『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水帆還買了宣傳手冊,熱衷地閱讀情節簡介,似乎很用功在學習歌舞伎知識。她在日本人當中算很高,個性卻與體格不符,非常內向,不過感覺很認真努力。另一方麵,唐臼則在一旁大打嗬欠。


    咚、咚,打柝的聲音響起。


    終於開始了。刀真端正姿勢,注視著舞台。


    三味線與歌聲傳來。


    歌舞伎特有的定式幕打開。


    和服店濱鬆屋的員工(稱作「手代」)忙碌地工作。


    可疑的男人出現,詢問先前訂製的小袖和服染色完成了沒有。手代之一迴答「很抱歉,還沒完成」,男人說傍晚會再來就迴去了。接著是手代和掌櫃的對話,掌櫃抱怨接連下雨,害染料都無法乾,接著說:


    「這種時候,真希望來一位令人清醒的卜一。」


    「卜一」是把「上」這個漢字拆成「卜」和「一」,代表上等貨,在這個情況指美女──刀真曾在某個網站上看過這樣的解釋。


    鈴。


    這是花道後方的帷幕打開的聲音。


    扮成美女的弁天小僧帶著隨從登場。隨從是扮成武士的南鄉力丸。


    或許是透過生島的安排,刀真等人的座位雖然偏左但還算前麵,因此要等演員走到花道中段才看得見。


    「四十八(南鄉力丸的假名)。」


    柔軟但紮實的聲音──弁天小僧走到接近舞台的地方,在花道上停下來迴頭。


    「濱鬆屋位在何處?」


    ……咦?


    咦咦?刀真不禁瞠目結舌。


    這就是……這個穿著振袖和服的美女,竟然是高中男生?


    「正是前方那家和服店。」


    「必得要說出是為了準備婚禮?」


    「說了也無妨。」


    「可是,我……」


    美女用扇子遮住臉。


    「好害羞啊。」


    這時觀眾席有人喊:「白銀屋!」


    白銀屋……果然沒錯,這位美女正是那位姓蛯原的二年級學生。


    這股魅力……以及存在感,究竟是怎麽迴事?


    光是站在花道上緩緩搧動扇子,就令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姿勢、臉龐角度、腳的位置,一切都相當完美,毫無破綻。在這座大舞台上,受到將近一千名觀眾的注目,卻能將這股力量化為光芒反彈迴去──這種人想必就是真正的演員。


    水帆張大嘴巴。


    唐臼幾乎沒有在唿吸。


    刀真無法找到適當的形容……但他覺得,自己看到很不得了的東西。


    *


    天空很藍。


    影子的


    輪廓鮮明。


    還有,好熱!


    每到夏天,我就會覺得:「夏天真的來了。」


    日本四季分明,所以每到春天、秋天和冬天,我當然也會這麽想,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夏天就是有種特別的感覺。


    我之前對彩子小姐這麽說,她語氣激昂地迴應:「因為你們有暑假啊啊啊!我們有的是盂蘭盆節趕稿~~!」所謂的盂蘭盆節趕稿,是指漫畫的截稿日在盂蘭盆節之前會提早。因為盂蘭盆節到了,出版社、印刷廠和裝訂廠都會休息,也因此進度會提前,非常辛苦。不過這是每年都有的情況,不是早就該準備嗎?我這樣問她,她很不高興地鬧脾氣。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如同我們也知道暑假總有一天會結束,卻遲遲不想寫作業。


    舊校舍的庭院裏,我坐在早已乾涸的舊噴水池邊緣仰望天空,不久因為陽光太刺眼又把視線移開。


    庭院角落的向日葵長高了。之前阿久津半開玩笑地種下種子,沒想到真的會長出來。下個月一定會開花,黃色大朵的向日葵花朵,像那家夥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嗯。」


    蜻蜓把寶特瓶遞給我。


    「嗯。」


    我也做出同樣的迴應接下寶特瓶。


    喝了冰冷的微碳酸汽水,喉嚨感覺很舒爽。我把寶特瓶還給他,蜻蜓也喝了汽水。蜻蜓似乎不太喜歡汽水,邊喝邊稍稍皺起眉頭。他雖然不喜歡,卻常常買。


    「是堂妹。」


    他很唐突地開啟話題,不過蜻蜓常常這樣,我不會感到驚訝。我思索不到兩秒,便理解他要談什麽。


    「原來是堂妹。」


    「嗯。叔叔的女兒。小三以前,我們還常常見麵。」


    可是──蜻蜓繼續說:


    「後來嬸嬸生病過世了。不久之後,叔叔再婚,搬到北海道。在那之後,我們幾乎沒有見過麵。」


    在親戚聚會的場合,渡子一家也沒有露麵。畢竟是要搭飛機的距離,所以親戚們都覺得他們不來也情有可原,並沒有太在意。


    「可是在我小六的時候,好像發生了什麽事……爸爸突然前往北海道。他沒有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也就是說,那應該是不想讓小孩子聽到的事情。我直到最近都忘了……不過,我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當時,爸爸一迴家就跟媽媽說:『這樣下去渡子太可憐了。』他們發現我在聽,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過我還是有點介意,想知道他說渡子很可憐是什麽意思,但當時的氣氛似乎不容許我發問。」


    蜻蜓從小就是很會察言觀色的小孩子,是那種即使麵對自己的父母都會有所顧忌的類型。


    「小時候渡子很黏我。我和渡子都不是很討人喜歡的小孩,而且同樣比較喜歡在家看書、玩遊戲,而不是在外麵玩耍。我們意氣相投,我也把她當作妹妹看待。和渡子見麵前,我會準備好要借給她的書本和遊戲,很期待她的來訪……因為我沒什麽朋友。」


    「你在學校和渡子重逢,沒有馬上發覺到她是你堂妹嗎?」


    「渡子這個名字有點特別,所以我注意到了……可是我們很久沒見麵,而且她的姓氏改了。」


    啊,對喔。


    如果是叔叔的小孩,應該是「村瀨渡子」才對。


    「所以……我問了爸爸,他說渡子現在還住在北海道。不過他的迴答加了『大概』,看來他和叔叔已經完全沒有聯絡。我覺得有點奇怪,結果媽媽偷偷把我拉到旁邊,告訴我……」


    ──叔叔離婚了。


    蜻蜓很驚訝,但接下來的話讓他更驚訝。


    ──後來他又再婚。因為新的太太方麵的因素,所以他入贅到對方家。你爸爸很生氣,說他都沒有事先商量。


    「呃……也就是說,是第三任太太?」


    「沒錯。對渡子來說,是第三任媽媽。」


    第三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母親也已經過世,彩子小姐是我的第二任母親。她是我的舅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我和彩子小姐雖然感情很好,但也是培養了一段時間,而且我們有阿公居間聯係,想必是很大的因素。


    「媽媽隻知道叔叔的第三任太太姓田中,其他什麽都不知道。搬去北海道之後……大概過了六年。我不知道這段期間渡子發生什麽事,不過看那樣子,她應該過得不是很快樂。」


    「……應該吧。」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做那種事。」


    「嗯。」


    「你沒有必要原諒她。」


    「啊,這個……怎麽說呢……我並沒有想過原不原諒的問題,隻是有些生氣。也不能說『有些』,應該是很生氣。我本來覺得渡子小小的很可愛。」


    「原來你覺得她可愛?」


    「有什麽關係!比我還矮的女生很難得啊……這不是重點。總之,人生會遇到很多事,不管是誰大概都一樣吧。」


    「嗯。」


    「雖然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但隻要現在開心就行!以前的事情就算了,發生的事情沒辦法改變!」


    我終於站起來。


    表麵上是在對蜻蜓說,不過實際上是在對自己說。過去的事情沒辦法改變。渡子說的話如同好幾把刀刺在我身上,讓我受傷,但是刀子已經拔出來了,傷痕也會痊愈。或許會留下痕跡,偶爾還會痛,那也無可奈何。


    我滿喜歡「無可奈何」這句話。


    雖然在自暴自棄的情況下說這句話很危險,但是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說這句話感覺可以獲得自由。


    無可奈何。既然無可奈何,就直接麵對吧!我會堅定地站在這裏。


    ……不過還有一件事,不能用「無可奈何」解決。


    「他們會不會迴來呢?」


    我望著天空喃喃說道。


    我指的是渡子以外的一年級生,刀真、唐臼、水帆。這三人如果真的對歌舞伎有興趣、願意迴來,我們就可以升格為社團。


    升格與否其實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是希望他們迴來。他們雖然有很多缺點,不過我把他們當作學弟妹看待……


    「應該會迴來。」


    蜻蜓這麽說,感覺好像會成真。


    我轉頭笑著問他:「真的嗎?」並伸出右手,想再喝一點汽水。


    蜻蜓把寶特瓶遞給我說:


    「……應該說,他們已經來了。」


    「啊?」


    我接過汽水,迴頭看後麵。


    看到了。


    三人迫不及待地往這邊跑過來。


    「來棲學長!」


    「來棲社長!」


    「……喂,你們給我等等!」


    刀真、水帆,還有落後一些的唐臼看著我,正麵朝我快步跑來,七嘴八舌地說:


    「弁、弁天小僧實在是unbelievable又marvelous!」


    「真正的《白浪五人男》太棒了!乙之助學長好漂亮!可是在休息室……」


    「那家夥是怎樣?氣死我了!」


    我被興奮的三人包圍,感到有點害怕。


    「怎、怎麽迴事?冷靜一點……來,深唿吸。」


    我做出擴胸動作,三人也學我做動作深唿吸,深深吸入夏季的空氣。我也順便陪他們做三次深唿吸。


    「嗯,好……你們看過蛯原演的弁天小僧了吧?」


    三人都點頭。


    這件事我聽遠見老師說過了。人氣年輕演員的花形公演要演出《青砥稿花紅彩畫》,也就是《白浪五人男》的其中一段。生島先生拿到這場戲的門票,送給一年級的三人。我聽到之後心裏非常感謝他,同時也感到不安。


    一年級生看過真正的歌舞伎後,會不會排斥我們的歌舞伎家家酒呢?看到真正的職業演員演出,便會知道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那樣的程度。那就如同富士山和小孩子用沙堆起來的小山之間的差異。我也明白這一點,並覺得隻要依照自己的方式,快樂演出歌舞伎就行了……但或許這三人不同。尤其是來自英國、對歌舞伎這種傳統文化抱持極大憧憬的刀真,會不會得到「歌舞伎不是自己去演,而是去欣賞的藝術」這種結論呢?


    「小澤乙之助,他實在太厲害了。」


    刀真眼睛閃閃發光地說。


    「站在花道上的弁天……我和扮成大小姐的他四目相接,感覺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不隻是豔麗,而是……怎麽說呢?感覺很immoral……呃……」


    「哦,你是指不道德、邪惡的感覺吧?畢竟他演的是身經百戰的不良少年。」


    「沒錯,就是這樣。雖然壞,卻很棒,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蛯原雖然是真摯而端莊的演員,有時卻會顯露這種邪惡的魅力。這點我也感覺到了,阿久津同樣說過類似的話。刀真第一次看歌舞伎就察覺到這一點,想必擁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


    「我、我原本以為是很單純的故事……可是由演員來演,就會變得很有深度,每個角色都變得很鮮活。在《齊集稻瀨川》裏,也不隻是自我介紹,感覺可以窺見每個人的半輩子……可是演員們演得很輕鬆自然,實在太帥了!」


    「嗯,沒錯。不會變得太過沉重,感覺很好。」


    歌舞伎畢竟是庶民的娛樂,不會鑽牛角尖,具有享樂主義、現實主義的一麵。把小偷塑造成英雄,讓他們吟詠風雅的台詞──當時的江戶庶民覺得這樣很帥,而今日的我們大概也承襲了這樣的喜好。


    「看他就不爽!」


    生氣的是唐臼。


    他隆起無毛的眉骨,忿忿地說:「那家夥到底是怎麽搞的?」


    我問:「你不喜歡那出戲嗎?」


    他咬牙切齒地說:「那出戲很好,這點沒問題。就是……怎麽說呢……好東西就是好東西!」


    「是、是的。」


    他用關西腔氣勢十足地斷言,讓我不禁點頭。


    「可是那家夥太糟糕了。雖然說我們拿的是免費贈送的票,但好歹是觀眾、是客人!對於送點心禮盒到休息室的客人,怎麽可以說那種話!失禮也要有個限度!」


    我聽說過要讓一年級三人去拜訪蛯原的休息室。


    是遠見老師告訴我這件事,不過,要他們去拜訪休息室的是生島先生。即使是同校學生,一般來說也不可能讓不認識的人進入蛯原的休息室,想必是生島先生事先和白銀屋談好了。我其實很羨慕,造訪演員的休息室可說是歌舞伎戲迷最為憧憬的體驗。


    「真想看看他父母親長什麽樣子!」


    然而唐臼相當生氣。順帶一提,蛯原的父母親是人間國寶……啊,不是父母親,是祖父才對。不過我知道蛯原的媽媽是很和善的人。


    「……的確……我也無法讚同他的態度。」


    「他的用語雖然很有禮貌……可是更顯得……」


    咦?刀真和水帆也讚同唐臼的說法?


    「蛯原到底說了什麽?」


    我這樣問,水帆便代表大家迴答。


    閉幕之後,他們拿著老師交付的點心禮盒前往休息室。


    番頭帶他們到蛯原……或者應該稱為小澤乙之助的休息室,彼此打了招唿。蛯原還沒卸妝,身上穿著浴衣,以演員的態度很有禮貌地鞠躬說:「今天很感謝各位捧場。」他把點心禮盒交給門生後,轉向鏡台頭也不迴地問:


    ──「歌舞伎家家酒社」的一年級同學,你們今天看得還算開心嗎?


    ……嗯,那家夥的確有可能說出這種話。


    我連他的語氣都能想像得到,蜻蜓在我身旁也連連點頭。


    「他顯然把我們當傻瓜,真是不愉快。」


    「我也很震驚。雖然我們的確是歌舞伎家家酒……」


    「家家酒有什麽不好?所有藝術都是從模仿開始的。」


    哦,唐臼說出很帥氣的台詞。


    我笑著替蛯原稍微辯解:「我想蛯原並沒有惡意。」


    畢竟他在迎新會上幫了我們。在那之後,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沒有縮短,也沒有變成好朋友。他看到我時,依舊露出冷冰冰的態度。


    「嗯,他沒有惡意,隻是老實說出心裏的想法。」


    蜻蜓竟然說得這麽直接……害一年級又開始忿忿不平。


    「他長得那麽漂亮,可是嘴巴太壞了。」


    「我們沒辦法反駁他,真是不甘心……」


    「有什麽關係!就算是家家酒,玩得開心的人就贏了!素人戲劇最重要的就是這一點!」


    「嗯,唐臼說得沒錯。」


    我看著每個人的眼睛說話。


    「我們是素人戲劇,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覺得快樂。可是……任何事情都一樣,必須要有一定程度的水準才會感到快樂。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也有必須忍耐的期間,就像運動時的跑步訓練。」


    所以生島先生才會讓我們跑步,還做肌力訓練。


    「飾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大概是其中之一。」


    一般人想做的事情都是自己擅長的事,或是不必太費功夫便能辦到的事。


    就像爬較矮的山,便能輕鬆爬上去。但如果隻爬低矮的山,遲遲無法鍛煉腳力,將來會更辛苦。


    「生島先生大概是基於這個用意,才會做出那樣的角色分配。」


    「……那麽他應該說清楚,否則我們怎麽會知道!」


    「嗯,刀真說得沒錯。可是在日本傳統藝能的世界裏,師父不會對弟子說明。他們認為,如果要一一解釋才明白,這種人不需要進入這個世界。生島先生過去也活在那樣的世界……所以我應該更早理解他的用意,向你們說明。這樣的話……就不會演變成那種情況。」


    我有些沮喪,唐臼對我說:


    「那也不一定。那家夥……田中到時候應該又會策劃別的計謀。而且,我們一定又會掉入她的陷阱。因為我們是笨蛋。」


    唐臼的口吻有些自虐,刀真和水帆也稍稍低頭說:「大概吧。」


    「是嗎?」


    我試圖用開朗的語氣說話。


    「或許會,或許不會。不過事情都過去了,講這麽多也沒用。重點是今後。今後我們……」


    我轉動手中的寶特瓶。


    瓶中透明的液體搖晃,反射太陽的光芒。


    「──可以得到多大的快樂。對不對?」


    我笑嘻嘻地向身旁高個子的好友徵求同意。蜻蜓笑了一下,照例迴答:「嗯。」


    「你們打算怎麽辦?要不要一起來?」


    我問三名一年級生。


    要不要一起?


    要不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雖然隻是扮家家酒,隻是素人戲劇,很多東西得靠手工製作,有些麻煩……但隻有一點可以保證。


    如果你們喜歡歌舞伎,一定會非常快樂。


    因為我們從小就隻會模仿喜歡的東西。模仿的起點,來自於非常喜歡的感情。不論是假麵騎士或光之美少女,因為喜歡才會模仿,才會想要跳入那個世界。可是稍微年長之後,扮家家酒就必須要有一些勇氣。有時會猶豫、有時會害羞,有時會忽然恢複理智,思考做這種事有什麽用。


    你們能拋開束縛,一起來嗎?


    刀真點頭,金發隨之搖晃。


    水帆有些結巴地說:「我、我也要。」


    唐臼低聲迴答:「嗯。」


    「好!確保三名新生!」


    我高舉雙手大喊。這麽一來,歌舞伎同好會終於可以升格為社團。我不會再讓你們跑掉,認命吧!


    「在此要向各位新生宣布:今年夏天,我們要首度舉辦合宿!」


    合宿。


    暑期合宿。


    這個詞多麽富有青春氣息!


    我國中的時候是迴家社,所以沒有參加過合宿。


    「暑假要舉辦合宿?」


    「哇,一共幾天?」


    「……我換了枕頭會睡不好。」


    「預定是四天三夜,地點大概是學校設施,細節會由老師影印給大家還請稍等。唐臼,你自己帶枕頭來。」


    呃,全體加起來一共是十一人,加上老師就是十二個人的暑期合宿。生島先生預定會從家裏通勤。


    雖然發生很多事……


    原本以為一切都很順利,卻變得不太順利,然後還發展成最糟糕的情況……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邊跑邊迴頭會很危險。


    奔跑的時候,應該乖乖看著前麵。即使看不到終點,但這條路仍舊會通往終點,所以不用擔心,一定沒問題。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一個人在跑,這點讓我最高興。


    隻有渡子……在我心中留下芥蒂。


    不過我也不能做什麽,渡子的問題隻能由她自己解決,更何況我被她嚴重嫌棄,所以也沒辦法。


    ──即使努力,也有無法成功的時候。事實上,現實中這種情況反而更多。


    她說得沒錯。


    並不是努力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不論如何努力也沒用的情況很多。稱之為人生經驗很簡單,可是,我有時會覺得那聽起來像是藉口。


    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努力。


    不努力的話,就不會快樂,也不會有趣。換句話說,我是為了自己而努力。雖然很自我中心,不過我還是要這樣做。我要卷入其他人。或許會失敗,但還是要卷入他們,像蜻蜓就被我卷入得超嚴重,請原諒我的任性。


    一年級熱烈地討論著合宿的話題。


    唐臼在煩惱應不應該真的帶枕頭,刀真和水帆都在笑他。大家的聲音升上夏季的天空,我的脖子後方被陽光曬得有些痛。


    我用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轉開寶特瓶的蓋子。


    氣泡突然湧出來,把我的手淋濕。糟糕,我從剛剛就一再旋轉、揮舞寶特瓶。


    「哇!」


    「……笨蛋。」


    我把瓶子還給酷酷的蜻蜓,雙手用力甩動。水滴濺到唐臼,被他抱怨:「好冷!」別生氣,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朝著不同方向再度揮手。汽水的水滴在空中閃閃發光。蜻蜓大口喝著應該已經沒什麽氣泡的汽水,汗水沿著他往後彎曲的脖子流下來,染濕白色襯衫。


    夏天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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